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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射雕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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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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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發表於 2008-10-5 23:32:3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盡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
    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
    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
    大鬆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
    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色。只聽他
    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右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
    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
      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
    原來是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小人剛才說到那葉
    老漢一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給金兵沖散
    ,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的回到故鄉,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幹
    幹淨淨,無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樑,想覓個生計。不料想:天有不測
    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四人剛進汴樑城,迎面便過來一隊金兵。帶
    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只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
    當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姑娘,跟
    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拼命掙紮。那金兵長官喝
    道:『你不肯從我,便殺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
    葉四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一命嗚呼。正是:

    陰間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死屍,放聲大哭。
    那長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個,又都了賬。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
    道:『長官休得兇惡,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
    得回家。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
    對準了他心口,一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刺去,眼見
    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一
    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那長官剛罵得一聲:『小賤人!』葉三姐
    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憐她:

    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嘆息。

    那人又說道:「眾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佔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
    不見他遭到什麼報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中國本來兵多將
    廣,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
    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
    一般。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裡了,怕只怕何日金兵到來。正
    是:寧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
    位看官這一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話本說徹,權作散場
    。」將兩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亂敲一陣,托出一只盤子。

    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張十
    五謝了,將銅錢放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你可是從北方來
    的嗎?」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漢
    道:「小弟作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張十五大喜,說道:
    「素不相識,怎敢叨擾?」那大漢笑道:「飲上三杯,那便相識了。
    我姓郭,叫郭嘯天。」指著身邊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
    鐵心楊兄弟。適才我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
    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張十五道:「好說,好說。今日得遇郭楊二
    位,也是有緣。」

    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在張板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拐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一
    碟蠶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幹,另有三個切開的咸蛋,自行在門
    口板凳上坐了,抬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更不向三人望上一
    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
    六方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笑道:「有酒便好
    。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
    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臟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裡人情厚,
    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裡一般
    ,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嘆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金兵
    又有哪一日不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
    臨安的大宋朝廷。」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
    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
    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
    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
    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
    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
    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
    他又如何不來?」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
    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
    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幫皇帝搜刮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樑師
    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
    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裡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各處
    去尋找稀奇古怪的花木石頭。一旦金兵打到跟前來,他束手無策,頭
    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樑,各
    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
    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
    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
    城。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於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
    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
    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
    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什麼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
    是說說笑話,豈難道真有此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
    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岳爺爺這些大
    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樑,卻也
    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岳爺爺給害死了。」

    張十五給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幹,說道:「岳
    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
    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裡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
    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
    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慨,豪傑身手,去到臨安
    ,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不用在這裡
    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

    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那跛子
    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


    楊鐵心道:「曲三,怎麼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
    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什麼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
    殺岳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都感詫異,問道:
    「不是秦檜?那麼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
    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
    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什麼呀?」他
    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頭望天,又是一動不
    動的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
    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
    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
    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的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麼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岳爺爺幾個
    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
    功,而北方我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
    、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
    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岳飛。於是秦檜定下
    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岳爺爺。紹興十一年十二月,議和就成功
    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
    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

    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
    ,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
    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
    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不打緊,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
    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
    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那一門子的皇帝!


    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
    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
    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
    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熏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
    佔定了我大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裡,他在臨安已坐
    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冑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
    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

    郭嘯天道:「什麼難說?這裡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
    裡,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冑這賊宰相,哪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
    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

    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麼直言無忌,喝了
    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
    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
    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了,唉!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南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什麼故事?」張十五道:「那倒
    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
    打算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樑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
    他口中兀自喃喃的念著岳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
    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

    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余
    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兩又喝飽了酒了。楊
    叔叔,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一只雞。」

    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的。我家裡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
    只是白費糧食,不舍得殺他一只兩只,老是來吃你的。」李氏道:「
    你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怎麼也狠不下心來殺了。
    」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殺,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
    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郭嘯天道:「自己兄弟,
    說什麼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

    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裡的樹林子中,手裡拿著弓箭獵
    叉,只盼有只野豬或是黃麋夜裡出來覓食。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
    始終聽不到有何聲息。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
    之聲,兩人心中一凜,均覺奇怪:「這是什麼?」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人大聲吆喝:「往哪裡走?」「快給我站住
    !」接著黑影幌動,一人閃入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
    分明,不由得大奇,原來那人撐著兩條拐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
    個跛子曲三。只見他右拐在地下一撐,發出的一聲,便即飛身而起,
    躲在樹後,這一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郭楊二人不約而同的伸
    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
    ,全不知道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當下躲在長草之中,不
    敢稍動。

    只聽得腳步聲響,三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步步的踏入
    林來。只見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動,各握著一柄單刀。一
    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你了,還不跪下投降?」曲三卻
    只是躲在樹後不動。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
    波的一聲,曲三右拐從樹後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勢道甚是緊
    急。那武官一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兩名武官揮
    動單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一名
    武官面門點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曲三不讓他單刀碰
    到拐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外一名武功腰間。只見他雙拐此
    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一拐須得撐地支持身子,只余一拐空出來對
    敵,卻是絲毫不落下風。

    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一會,一名武官鋼
    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當 一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曲
    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啪的一聲,一名武官頂門中拐,撲
    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
    曲三右手往懷中一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一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
    出去,托的一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
    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
    不活了。

    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於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未所
    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這人擊殺命
    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們若是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
    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

    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郭楊二
    人大吃一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楊鐵心
    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一眼,隨即踏上兩步。曲三微笑道:「楊兄,
    你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你義兄使的是一對短戟,兵刃可
    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擋在他身前。好好,有義氣!」楊鐵心給他說穿
    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雙戟在
    手,你們兩位合力,鬥得過我嗎?」

    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當真有眼無珠,跟你老兄在牛家
    村同住了這麼些年,全沒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

    曲三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什麼絕技不
    絕技?」似乎十分的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
    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郭楊二人對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一個忙,
    將這三具屍首埋了,行不行?」郭楊二人又對望一眼,楊鐵心道:
    「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首搬入。搬到最後一具時,
    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的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於是
    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沉甸甸的,原來是個鐵鑄的八卦,在屍身
    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

    曲三道:「勞駕!」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
    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
    見有三個長長的卷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
    壺、一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
    我去臨安皇宮中盜來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從百姓身上搜刮
    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
    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郭嘯天道:「我們
    無功不受祿,不能受你的東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不泄漏
    一字半句,老兄盡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們泄漏了秘密?
    你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的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你二位活著離
    開?郭兄,你是樑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
    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成雙。楊兄,你祖上楊再興是岳爺爺麾下
    的名將。你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
    為交,義結金蘭,一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更是驚訝無比,只得點
    頭稱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勝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
    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劫盜不義之財,你們的祖宗都幹過了的。這
    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
    他。」只得雙手接過,說道:「如此多謝了!」

    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家去吧!」

    當下三人並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
    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一張字。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
    體的法書,卻委實是妙絕天下。」

    郭楊二人也不懂什麼叫「翎毛丹青」與「瘦金體法書」,只唯唯而應


    走了一會,楊鐵心道:「日間聽那說書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
    ,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裡,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什麼好東西了?
    老兄何必甘冒大險,巴巴的到皇宮去盜了出來?」曲三微笑道:「這
    個你就不懂了。」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寫得
    一手好字,定是聰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我小時候聽爹
    爹說,一個人不論學文學武,只能專心做一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
    也要摸,到頭來定然一事無成。」

    曲三道:「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
    ,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象,奇門五行,無一
    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說著抬起頭來,望著天
    邊一輪殘月,長嘆一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

    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
    吐露半句。兩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閑來習練兵器拳腳,
    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
    壺,那跛子曲三仍是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
    蹺一拐的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
    夜鬥,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但郭楊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
    幾分敬畏之意。

    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這一日晚間刮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
    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裡都白茫茫地。楊
    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肴,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吃
    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
    一對門板關得緊緊的,酒帘也收了起來。

    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卻不聽得應
    聲。隔了一會,他又叫了幾聲,屋內仍無應聲,走到窗邊向內一張,
    只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地,心想:「幾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已有
    幾天不在家了。可別出了事才好。」當下只得沖風冒雪,到五裡外的
    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一只雞,回到家來,把雞殺了,請渾家
    整治。

    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便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女兒,嫁給楊
    鐵心還不到兩年。當晚包氏將一只雞和著白菜、豆腐、粉絲放入一只
    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到得傍晚,到隔壁
    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
    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李氏的閨名單名一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
    姊妹一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包惜弱給她泡了一壺熱茶,
    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
    早在吃喝了。

    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你了,快來請坐。」郭楊二人交好,又
    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什麼男女避嫌的禮法。包惜弱微笑
    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一只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見
    兩人臉上都是氣忿忿地,笑問:「又有什麼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
    ?」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

    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冑這賊宰
    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那一個官員上書稟
    報,公文上要是不注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
    瞧他的文書。」楊鐵心嘆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
    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臨安湧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一
    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
    宰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忽聽得那韓※冑
    嘆道:『這裡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水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
    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裡汪汪汪的叫了起來。」包惜
    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楊鐵心道:「是啊,倒會湊趣。那狗
    子叫了一會,從草叢裡鑽將出來,你道是甚麼狗子?卻原來是咱們臨
    安府的府尹趙大人。」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郭嘯天道
    :「趙大人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熱就入肚,三人身上都覺
    得暖烘烘地,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
    三人轉頭望去,卻見是個道士。

    那道士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長劍,
    劍把上黃色絲條在風中左右飛揚,風雪滿天,大步獨行,實在氣概非
    凡。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只沒個名
    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
    個朋友。」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
    幌眼之間已在十余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罕見。

    倆人對望了一眼,都感驚異。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
    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
    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

    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滿是鄙夷不屑之
    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的說出來吧!」

    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
    睬。郭嘯天卻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
    鬥膽相邀,沖撞莫怪。」那道人雙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
    就喝酒!」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
    叫道長法號。」鬥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遊魚,竟從自己手掌中溜
    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一緊,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
    霎時之間,便似被一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疾忙運勁抵御,那
    知整條右臂已然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脹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倘
    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
    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的
    居中而坐,說道:「你們倆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裡假扮臨安
    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莊稼漢又怎會武功?」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裡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懷裡,這
    才回到內堂上,篩了三杯酒,自己幹了一杯,默默不語。

    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又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
    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做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
    杯中酒一口幹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
    斟了一杯,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裡就是有蒙汗藥,也迷
    我不倒。」楊鐵心更是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
    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我們的酒不會酸了,
    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飲,連幹三杯,
    忽地解下蓑衣鬥笠,拋在地下。郭楊二人細看時,只見他三十余歲年
    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著解下背
    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郭楊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
    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逃進了內室。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
    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一個是心,一個
    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楊鐵心喝道:「好
    賊道!」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楊
    鐵心腕上一陣酸麻,五指登時無力,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

    郭嘯天在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
    武功,自己尚稍遜他一籌,這道人卻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
    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
    見過,當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
    凳去擋。

    誰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跟
    著一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
    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
    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

    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要大開殺戒
    了!」

    楊鐵心怒極,那裡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
    裡,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冷笑
    ,說道:「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

    郭嘯天見情勢不妙,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
    當地,袍袖在朔風裡獵獵作響。楊鐵心喝道:「拔劍吧!」那道人道
    :「你們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只是空手對付。」

    楊鐵心使個旗鼓,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櫻抖動,卷起碗大槍花
    ,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那道人一怔,讚道:「好!」身隨槍走,避
    向左側,左掌翻轉,逕直來抓槍頭。

    楊鐵心在這桿槍下曾苦下幼功,深得祖傳技藝。要知楊家槍非同小
    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河大戰金兵四萬,
    奮力殺死敵兵二千余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一百
    余人,其時金兵箭來如雨,他身上每中一枝敵箭,隨手折斷箭桿再
    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
    頭二升有余。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
    、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櫻紅光點點,好一路槍
    法!

    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
    避進退,卻那裡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
    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楊鐵心大喝
    一聲,雙手抓住槍柄,鬥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
    這一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一招「回馬
    槍」。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
    岳翻,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道:「好槍法!」雙掌合攏,啪的
    一聲,已把槍尖挾在雙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挺槍向前疾送,竟是紋絲
    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身之力往裡奪回,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
    山之中,那裡更拉得回來?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
    方雙掌的挾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閃電般在槍身
    中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得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在
    雪地之中。

    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請教貴姓。」楊鐵
    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
    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肅然起敬,報拳道:「適才誤以為兩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
    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實是失敬,請教這位高姓。」郭嘯天道:「在
    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樑山泊好漢賽
    仁貴郭盛郭頭領的後人。」那歹人道:「貧道可真是魯莽了,這裡謝
    過。」說著又施了一禮。

    郭嘯天和楊鐵心一齊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
    杯。」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
    喝個痛快!」

    包惜弱掛念丈夫與人爭鬥,提心吊膽的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
    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

    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
    …」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
    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
    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
    相見。」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
    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裡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
    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是試了道長一
    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勁力?
    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適
    才言語無禮,實是魯莽的緊。」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
    哈大笑。

    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指著地下碎裂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
    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去歲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
    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郭楊二
    人久聞江湖上言道,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是見他一
    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武功,丘處機詳
    為點撥。

    楊家槍法雖是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沖鋒陷陣,固是所向無敵,當者
    披靡,但以之與武學高手對敵,畢竟頗為不足。丘處機內外兼修,武
    功雖然尚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
    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
    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數
    招之間就已把他的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
    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郭楊二人聽得不住點
    頭稱是。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
    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

    三人酒酣耳熱,言談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
    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麼?」丘處機正待答
    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到甚麼事,你們
    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麼?」郭楊二人點頭答應。丘處機附身拾起
    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

    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這是萬籟無聲,只聽得門外朔風
    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
    朵好靈。」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
    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了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
    風雪中十余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沖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剛才有人在這裡動過
    手。」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

    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
    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上。這一擲勁力奇大,那
    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
    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

    為首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余人把大樹團團圍住。他又是一聲
    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
    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閉,只見樹
    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了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
    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
    入了草叢之中。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為首的黑衣人叫
    道:「好賊道,原來是你!」唰唰唰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
    勒馬沖來。丘處機劍光連閃,有是兩人中劍落馬。楊鐵心只看得張大
    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得十年的武藝,但這位道爺出劍如此之
    快,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除,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
    就死於非命了。

    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
    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郭楊二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
    與他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
    全部來敵一鼓殲滅,聲怕傷了為頭之人,余黨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
    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分,來敵已只乘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 
    哨,雙腿一挾,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
    手上一甩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的後背插
    進,前胸穿出。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
    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
    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剩下,他
    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

    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甚
    麼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

    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
    裝狗叫的臨安府趙知府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
    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
    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著幾塊從屍身上
    撿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
    竟是金兵。

    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
    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甚麼世界?」楊鐵心嘆道:「大宋皇帝既向金
    國稱臣,威猛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的
    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
    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逃
    回家去閉門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
    十余具屍首埋入一個大坑之中。

    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腥血之氣直通胸臆,
    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楊鐵心吃了一驚,
    忙搶過去扶起,連聲問道:「怎麼?」包惜弱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她
    臉如白紙,手足冷冰,心裡十分驚惶。

    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
    喜!」楊鐵心愕然道:「甚麼?」這時包惜弱「嚶」了一聲,醒了過
    來,見三個男人站在身周,不禁害羞,忙回進屋裡。

    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
    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煉丹不
    成,於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
    腳貓的武藝。」郭嘯天笑道:「道長這般驚人的武功若是三腳貓,我
    兄弟倆只好說是獨腳老鼠了!」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掩埋
    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
    興甚豪。

    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
    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
    給取兩個名字好麼?」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
    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
    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
    辱。」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這對
    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
    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把
    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

    郭楊二人見他運劍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明白他的意思,
    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甚麼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
    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郭楊二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
    森森,劍刃鋒利之極。

    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
    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十年之後,貧道如
    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
    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
    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郭
    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裡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
    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
    痛快,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悶氣。」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
    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

    郭嘯天道:「怎麼?」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
    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
    「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

    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甚麼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
    的話說了。包惜弱臉上一紅,心中也甚樂意。

    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若是
    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麼……」郭嘯天道:「那麼對
    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裡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
    都到做兄弟的家裡呢。」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其時指腹為婚,
    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
    事。

    郭嘯天當下拿了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聽了也是歡
    喜。

    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
    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
    裡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裡還有血跡沒
    打掃幹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忙拿了掃
    帚,出門掃雪。

    那血跡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跡,包惜弱癒加起
    疑,跟著血跡走進鬆林,轉到一座古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
    團物事。

    包惜弱走近一看,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
    的眾人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她正待回去
    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
    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
    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一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僵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
    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
    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是微弱。她才
    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
    裡,箭枝上染滿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
    薄薄一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虫豸螞蟻之
    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喂養,直到傷癒,再放回田野,若是醫治不
    好,就會整天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以致屋子裡養滿了諸般虫
    蟻、小禽小獸。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
    名字,叫作惜弱。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
    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是以家裡每
    只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
    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憐愛,事事順著她的性子,楊家的後院子裡自然也
    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
    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
    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並非好
    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中無論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
    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
    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仍是伏著不
    動。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裡。她自幼醫治小
    鳥小獸慣了,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
    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
    關,用奮力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
    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
    點,那枝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過了
    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

    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
    塊門板,就像一倆雪車般將他拖回家裡,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
    碗適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見那人
    呼吸細微,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喂他。那人喝了半
    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
    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臉上一紅,左手微顫,幌動了燭
    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

    那人睜開眼來,驀見面前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
    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麼?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
    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是救人要緊,
    只得喂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人喝完雞湯後,眼中漸漸現出光採,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包
    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
    房。

    這一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
    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
    可以逃避,幾次都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
    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
    夜來夢境,嚇了一跳,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一驚更甚,原來裡面
    只剩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裡赫然是一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
    去的痕跡。她望著那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過了良久,一陣寒風
    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
    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
    夫因自己懷了身孕,是以特別體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
    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殺死,豈
    不是救人沒救徹底?當下絕口不提。

    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癒來癒感慵困,
    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

    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給丈夫縫套新衫褲。楊鐵心打
    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掛在牆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
    道:「犁頭損了,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包惜
    弱道:「好!」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
    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包惜弱轉過頭
    來一笑,卻不停針。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針線。包惜弱這才伸
    個懶腰,熄燈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朦朧間忽聽丈夫鬥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
    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東來,過得一陣,東邊也傳來
    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麼
    四面都有了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
    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給圍住啦!」包惜弱驚
    道:「幹甚麼呀?」楊鐵心道:「不知道。」把丘處機所贈短劍遞給
    妻子,道:「你拿著防身!」從牆上摘下一桿鐵槍,握在手裡。

    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
    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裡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
    上往來奔馳。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
    思:「是來捉拿曲三麼?這幾日卻不見他在村裡,幸好他不在,否則
    的話,他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
    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的臉色蒼白。楊鐵心低聲道:「官家
    不知為了何事,竟來污害良民。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咱們只好逃
    命。你別慌,憑我這桿槍,定能保你沖出重圍。」他一身武藝,又是
    在江湖上闖盪過的,這時臨危不亂,掛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甚麼?統通不要
    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楊鐵
    心道:「咱們只要逃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
    道:「這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它們
    麼?」頓了一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你的小雞小貓為難。」

    一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
    舉火把來燒楊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
    來,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

    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甚
    麼?」兩名兵丁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

    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
    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槍來,一招「白虹經
    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槍柄跳起一
    兵,慣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犯了甚麼罪。」

    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
    武勇,不敢逼近,他身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
    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拿來我看!」那武官道:
    「還有一名郭犯呢?」

    郭嘯天從窗口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叫道:「郭嘯天在這裡。」箭頭
    對準了他。

    那武官心頭發毛,只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
    下,我讀公文給你們聽。」郭嘯天厲聲道:「快讀!」把弓扯得更滿
    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
    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
    道:「甚麼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韓相爺的手諭。」

    郭楊二人都是一驚,均想:「甚麼事這樣厲害,竟要韓※冑親下手
    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是首告?有甚
    麼憑據?」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辨去
    。」楊鐵心叫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
    個當。」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待我先
    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右
    肩。那武官啊喲一聲,跌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
    道:「拿反賊啊!」眾兵丁紛紛沖來。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
    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沖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一聲,疾沖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他縱到一個
    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
    靈動,他槍桿下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挑起,那武官一個
    跟鬥倒翻下來。

    楊鐵心槍桿在地下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
    於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
    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
    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沖殺出來。官兵見二人勢兇,攔阻不
    住,紛紛放箭。

    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
    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那裡理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放上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沖殺過來。郭楊二人暗
    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颼颼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
    喲!」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
    「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挺槍往人叢中沖殺過去。
    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長矛對準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
    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白在這裡送
    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辨去。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差,可沒放走了一
    個,死無對証,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
    不是我們殺的。」當下縱身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
    去!」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

    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
    你們不死。」

    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的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
    地下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嘆了一口氣,也
    把鐵槍的弓箭擲在地下。郭楊二人的兵器剛一離手,十余只長矛的矛
    頭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將士走將過來,兩個服侍一個,將四
    人反手縛住。

    楊鐵心嘿嘿冷笑,昂頭不理。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唰的一鞭,擊在
    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這一鞭只打得他
    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甚麼名字?」那
    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麼?你到閻王老子那裡
    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躲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
    「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你……你
    幹麼要這樣打人呀?你……你怎麼不講道理?」

    楊鐵心一口唾沫,呸得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
    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舉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
    閃過,身旁兩名兵士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一刀,楊
    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一刀不
    中,隨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一柄鋸齒刀,這一下便在楊鐵心的左肩
    上鋸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向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
    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腳上功夫仍是了得,身
    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起,正踢在段天德腰裡。

    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
    反賊若是拒捕,格殺勿論。」眾兵舉矛齊刺。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
    終是雙手被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後趕上,手起刀
    落,把他一只右膀斜斜砍了下來。

    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心中急痛
    之下,不知從哪裡忽然生出來一股巨力,大喝一聲,繩索繃斷,揮拳
    打倒一名士兵,搶過一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一夫拼命,
    萬夫莫擋。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
    退開。楊鐵心初時尚有顧慮,不敢殺死官兵,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
    東挑西打,頃刻間又戳死數兵。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一
    聲喊,四下逃散。

    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斷臂處血如泉湧,全身已成了一
    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
    ……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拼死救你出去。」郭嘯天
    道:「不……不……」暈了過去。

    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
    下,創口佔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
    「兄弟,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的了……」說
    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一閃,便想到了
    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抬頭四望,自己
    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
    你報仇!」挺矛向官兵隊裡沖去。

    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
    渾不在意,撥箭疾沖。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一
    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被一矛
    刺進。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眾官兵那敢接戰,四
    下奔逃。

    他趕了一陣,只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名女子,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飛
    身下馬,橫矛桿打倒一名士兵,在他手裡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
    官坐騎,颼的一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
    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上掙紮著
    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

    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裡。楊鐵心問道:「大嫂
    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了。」楊鐵心道:
    「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
    了!」

    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咬牙道:「大
    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憐
    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的脖子,死不放
    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
    一塊!是麼?你說過的。」

    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
    直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
    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
    只想救出李氏,為義兄報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抓住
    一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
    頭,沖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她是農
    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回武藝,但這時拼命蠻打,自有一股剛
    勇,那兩名兵士又笑有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楊鐵心更不打話,
    沖上去一矛一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
    去找尋妻子。

    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卻已無人。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
    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
    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沖出十余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狼牙
    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楊鐵心舉矛隔開,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
    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市家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樑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
    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大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
    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極大臂力不易運用自如。只有金兵將
    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沉重,則陣
    上多佔便宜。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眾百姓氣憤之
    余,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甚麼可怕,他們有一物,咱
    們自有一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術。」甲道:「咱們有韓
    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馬。」甲道:「咱們有麻札刀。」乙
    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頭頂
    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
    實含無限悲憤。

    這是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
    來越是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
    身?又鬥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余人大驚,發喊逃
    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馬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
    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
    驚,叫道:「叔叔,箭!箭!」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死在
    這裡!但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當下揚矛狂呼,
    往人多處直沖過去,但背上箭傷創痛,眼前一閃漆黑,昏暈在馬背之
    上。

    當時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
    閃躲,早被幾名兵士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舉起火把,把她臉上仔
    細打量了一會,點點頭,說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
    了咱們不少兄弟。」另一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
    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克
    扣些。」轉頭對號手道:「收隊罷!」那號手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
    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是掛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色已
    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
    初擔心官兵無禮,那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
    放心。

    行不數裡,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沖殺
    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統通下馬納命。」帶
    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滾開
    些!」一眾黑衣人更不答話,沖入官兵隊裡,雙方混戰起來。官兵雖
    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之間殺的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
    救?」混戰中一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
    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只聽後面蹄聲急促,一
    騎馬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
    轉了幾圈,呼的一聲,長索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
    騎馬並肩而弛。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
    數十步,那人呼哨一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
    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
    手一鬆,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
    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
    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
    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
    了嗎?」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
    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
    糊的重又入睡。

    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喂她喝藥。她只是昏
    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
    低語撫慰。

    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一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
    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面目清
    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裡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

    包惜弱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當家的呢?」那少年搖搖手,示意不
    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搜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
    家裡。小人鬥膽,慌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包惜弱
    臉一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虛
    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

    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
    聲道:「他……他……怎麼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
    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
    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
    。」說著只是搖頭嘆息。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
    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麼去世的?」那
    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麼?」
    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
    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一槍刺進
    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
    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
    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
    ?」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裡,正遇到
    官兵逞兇害人。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
    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

    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裡,不再理他,心
    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
    烈道:「怎……怎麼?」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
    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
    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那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肩背。如
    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要捉什麼道士呀?
    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是一塌糊塗。」說著笑了起來。

    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路過,不是他們一伙。我還道你也是來捉
    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
    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

    包惜弱說了一會,卻見他怔怔的瞧自己,臉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
    神不屬,當即住口,顏烈一驚,陪笑道:「對不住。我在想咱們怎樣
    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即已過世,我還活著幹什麼?你一個人
    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設
    法為他報仇,卻只是一意尋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
    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吧?」

    包惜弱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顏烈義憤於色,
    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
    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
    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顏烈道:「即有姓名,又有記
    認,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來一碗
    稀粥,碗裡有個剝開了的咸蛋,說道:「你不愛惜身子,怎麼報仇
    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一塊白布,剪了
    朵白花插在鬢邊,替丈夫帶孝,但見鏡中紅顏如花,夫妻倆卻已人鬼
    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

    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
    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出屋。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把
    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
    裹好。

    包惜弱道:「到那裡去呀?」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
    扶她上馬,倆人並轡向北。走出十余裡,包惜弱又問:「你帶我到那
    裡去?」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蔽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風頭。待官
    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
    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余,孤苦無依,聽他想
    的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你才好
    ?」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
    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包惜弱道:「只盼盡快殺
    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與地下。」想到這
    裡,又垂下淚來。

    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
    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
    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
    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上了房門,把稻草舖在地
    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
    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呆呆的坐了
    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
    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
    暗暗感激他是個至誠君子,防范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
    是一碟雞炒幹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熏魚,另有一小鍋清香
    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
    吃早飯只是幾根咸菜,半個咸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那
    裡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裡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
    「這是甚麼?」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
    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
    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
    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
    「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
    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
    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裡外一新,精
    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

    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
    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綠。

    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扯西談。包惜弱的父親是個小鎮
    上的不第學究,丈夫和義兄郭嘯天都是粗豪漢子,她一生之中,實是
    從未遇到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
    俊妙,心中暗暗稱奇。只是眼見一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
    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
    君的屍身,不知落在那裡?」

    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
    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一現
    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
    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
    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極慘。小人身在
    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顏
    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咱們到了
    嘉興,我便取出銀子,托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
    去辦這才放心,那麼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
    包惜弱心想要他幹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
    靠的人去辦,那也是一樣的。」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
    時遭難,敢煩相公一並為他安葬,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
    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的等候
    機會。」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顏烈這番話雖然句
    句都是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心下一急,哭出聲來,抽抽噎
    噎的道:「我也不想要報什麼仇了。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
    我……我一個弱女子,又……又有什麼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顏烈沉吟半響,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你信得過我嗎
    ?」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
    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方去捉人。咱們只要過得長江,就沒
    多大危險了。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
    懷,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
    個弱女子又到那裡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
    樣,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了。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
    行?此刻若是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
    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
    幹了。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
    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
    一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你瞧
    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
    …」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顏烈道:「是,是。」

    當晚兩人在硤石鎮一家客店中歇宿,仍是同處一室。自從包惜弱答允
    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
    自勝之情。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
    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

    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
    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熱鬧。

    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來,
    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裡的店舖不錯,娘子
    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
    的嗎?怎麼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
    了。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夸獎自己的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
    中……」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包惜弱就不言語了。她容貌秀
    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讚過,低下頭偷眼相顏烈瞧去,見
    他並無輕薄神色。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逕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投店。漱洗罷,顏烈與
    包惜弱一起吃了一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
    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事重重。過
    了一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
    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顏烈微笑道:「就可惜
    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了。」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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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5 23:33:44 | 顯示全部樓層
    江南七怪

    顏烈跨出房門,只見過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踏踢踏的直
    響,一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一副憊懶
    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臉污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臉
    了,拿著一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

    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骯臟,不禁皺了眉頭,加
    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穢。突聽那人幹笑數聲,聲音甚是
    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折扇,在他肩頭一拍。顏烈身有武
    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什麼?」

    那人又是一陣幹笑,踢踏踢踏的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
    店小二道:「喂,伙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的,大爺可有的
    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嚇人。招搖撞騙,
    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點兒神。穩穩
    當當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踏
    踢踏的走了。

    顏烈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沖著我來麼?店小二聽那
    人一說,斜眼向他看了一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
    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他意思,哼了一聲
    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裡一摸,不禁呆了。他囊裡
    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
    尬,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
    怎麼?沒帶錢麼?」

    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
    那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一看,包裡幾十兩金銀竟然盡皆不翼而飛。這
    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尋思:「適才包氏
    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陣,前後不到一柱香時分,怎地便有
    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是厲害。」

    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
    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包惜弱又
    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
    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
    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
    鬥翻了出去。

    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
    了銀子問他們拿。」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過不多時,店小二
    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棒使棍,沖進院子來。顏烈哈哈大笑,喝道:
    「你們想打架?」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桿棒,指東打西,轉眼間
    打倒了四五個,那些潑皮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
    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唯恐
    落後。

    包惜弱早已嚇的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
    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
    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
    子,把鐵鏈抖的當 當 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
    兇,這還了得?兇犯在那裡?」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
    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叫
    什麼名字?到嘉興府來幹什麼?」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
    恐。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麼?亂呼亂叫蓋大爺。」顏烈從懷裡取
    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抬頭瞧著屋頂,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
    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吃了一驚,
    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
    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裡怦怦亂跳,不知吉兇。

    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官服,搶上來向顏烈
    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磕見大人。卑
    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
    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一查。」蓋
    運聰忙道:「是,是。」手一擺,兩名衙役托過兩只盤子,一盤黃澄
    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

    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
    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
    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
    駕。」顏烈道:「還是這裡好,我喜歡清清淨淨的,你們別來打擾羅
    嗦。」說著臉色一沉。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什
    麼,請盡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抬頭不答,連連擺手。
    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嚇的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著過來磕頭陪罪,只求饒了
    一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
    在地上,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
    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
    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什麼法寶?怎地做官的見
    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
    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沒天理了。」
    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
    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
    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
    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麼?」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
    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
    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即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
    色又轉蒼白。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

    只聽得靴聲連連,院子裡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來,見到顏烈,個個臉
    有喜色,齊叫:「王爺!」爬下行禮。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
    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是驚奇萬分,只見那些大漢站
    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唱喏,魚貫而出。顏烈
    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
    奇到:「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
    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常笑,神請得意之級。

    包惜弱顫聲道:「那麼……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
    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
    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王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
    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
    丈夫對於金國更是切齒痛恨,那知道這幾天中於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
    個金國王子,驚駭之余,竟說不出話來。

    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登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
    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
    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
    「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
    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什麼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
    足。這次我對韓※冑全不客氣,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內繳足。我親
    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
    完顏洪烈道:「他有什麼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已送過
    江去了,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什麼
    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
    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
    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默不語。

    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道:「不用啦。」完顏
    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
    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絕無歹人敢
    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
    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慘
    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實不知如何是好,不由
    得六神無主,又伏枕痛哭。

    完顏洪烈懷了金銀,逕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
    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

    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
    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向街
    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
    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一聲採,瞧那馬上
    乘客,不覺啞然。

    那馬如此神駿,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
    個大肉團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的出奇,卻又縮
    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裡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亦
    不踢翻一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堆,跨過青菜
    擔,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閃讓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
    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喊了一聲採:「好!」

    那矮胖子聽得喝採,回頭望了一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
    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只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
    「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

    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
    一驚,眼見左蹄就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
    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
    輕飄飄的落在馬背。

    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胖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
    多,卻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
    馬,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
    了。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
    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
    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必,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
    諸朝野,何不晉才楚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

    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
    呼,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是一奇,
    心想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鬥
    然收步,實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
    之時如此神定氣閑的驀地站定。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
    內。

    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只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
    風」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抬頭看時,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
    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
    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
    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是再好不過。」忽見
    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裡托著一個酒壇,走到馬前。完顏洪
    烈當即閃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
    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只見他把酒壇
    放在馬前,伸掌在酒壇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已把酒壇上面一小
    半的壇身揭了下來,那酒壇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
    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
    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當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櫃上,說
    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櫃的笑道:
    「是啦,韓三爺。今兒有鬆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
    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
    麼?喝酒不用錢?你當韓三爺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麼?」掌櫃笑嘻
    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伙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
    哪!」眾伙計裡裡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

    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這般豪闊,眾人對他又
    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
    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要請些什麼客人,再相機行事。」當下拾級登
    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盪漾其間,半湖水
    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
    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
    勾踐曾在這裡打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
    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
    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玻
    璃上舖滿了一片片翡翠。

    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
    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完顏洪烈初時
    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是
    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劃槳的穿了一身
    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
    射出一段路,船身幾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
    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這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
    力?

    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
    柄銅鑄的銅槳。那漁女把漁舟系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
    岸。坐在船艙裡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逕上酒樓。
    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矮胖子道:
    「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

    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人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身形苗
    條,大眼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
    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發。完顏洪烈心想:「這姑娘隨不
    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

    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裡束了根粗草繩,
    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請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
    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
    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
    子。這扁擔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銅熟鐵所鑄。那人腰裡插了一柄砍
    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

    兩人剛坐定,樓下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
    哥,你們一齊來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
    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
    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
    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
    白淨面皮,手裡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
    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麼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
    跟他們兄弟相稱?」

    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
    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只見他
    四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頗有兇惡之態。坐在桌邊
    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
    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裡。」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麼?」
    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也該來啦。」漁女笑
    道:「這不是來了嗎?」只聽的樓梯上一陣踢踏踢踏拖鞋皮聲響。

    完顏洪烈一怔,只見樓梯口上先探上一柄破爛污穢的油紙扇,先扇了
    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
    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冒
    火,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頭,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
    來,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

    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
    極大的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
    再說。」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的吟道:「不義之財,
    ……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裡
    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
    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
    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就
    將我懷中銀錠偷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是罕
    見。」

    瞧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
    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
    杯筷,那麼客人只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
    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

    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
    「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余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
    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四十
    余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裡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
    黑,不知有何用處。

    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
    「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
    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
    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持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
    師作對,那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裡?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
    弟知道了也決不能幹休……」

    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
    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櫃與眾酒保一疊連聲
    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家伙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壓穿啦。
    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喀喇一
    聲,斷了一根梯板。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
    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
    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
    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
    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那知王道乾突然被
    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余,生怕自
    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衙役領路,
    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
    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衙役隨從被
    他殺的*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
    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

    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
    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
    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
    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

    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余,只怕
    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麼份量自必更加
    沉重,但他托在手裡卻不見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
    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
    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咂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
    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
    寶剎奉訪,寺裡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
    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
    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

    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處機道長,各位都是久
    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
    震惡柯大俠。」說著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
    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骯臟窮酸,名叫妙
    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
    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
    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
    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
    年紀最小的一個。

    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是不
    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
    鬧。

    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什麼的,
    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
    傾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
    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
    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
    釋前嫌,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
    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什麼
    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
    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
    理?」完顏洪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只聽柯鎮
    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
    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
    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
    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裡,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
    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
    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
    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

    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
    !」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
    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看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
    樓去。

    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
    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
    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
    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
    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
    缸向丘處機擲去。

    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
    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們兩個婦道人家強行
    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根頭發,我把
    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

    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
    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
    。」

    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麼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
    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名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
    ……你……你到嘉興府四下裡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
    ?」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
    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淨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
    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
    咱們大伙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
    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

    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裡裡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
    那兩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
    。」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什
    麼?」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會土
    遁遁走啦!」當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

    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
    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一
    笑。可是我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
    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
    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關己,
    不用趕這淌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跟他自行了斷,現下恕不奉
    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拉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沉,
    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

    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
    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
    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
    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
    他?丘某親眼目睹,若是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我找這和
    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
    「不錯。」

    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說
    著右手一沉,放低銅缸,張口在缸裡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
    !」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

    張阿生心想:「要是再象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
    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
    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
    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
    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裡喝了一大口酒,讚道:「好酒!」
    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
    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確是外家的高明功
    夫。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
    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
    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
    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楚。只見他意定神閑的
    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一舉,鐵杖已頂在缸
    底。那銅缸在鐵杖上溜溜轉的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
    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杖一歪,銅缸微微傾斜,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
    的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他腦漿迸裂?那知銅缸傾斜,卻不跌下來,
    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
    下,他骨都骨都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
    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揮杖橫擊,當的一聲巨響,
    震耳欲聾,那缸便飛向丘處機而去,四下裡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了銅缸。柯
    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
    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頭在缸
    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

    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一聲,銅
    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裡抄了一口酒,就手吃
    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扁擔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
    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

    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發笑道:「兄弟做小生意,
    愛佔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
    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在缸邊,空中用力,
    雙腳一挺,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
    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逕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
    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折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
    哉!」

    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
    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
    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
    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命……」伸扇子在缸中一撈,
    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
    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裡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裡
    傳將上來。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
    柄一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一柄折扇,所發勁力竟不弱與南希仁那
    根沉重的銅鐵扁擔,心下暗自駭異。

    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
    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
    在對面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肩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
    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是萬
    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

    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去,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
    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只聽呼的一
    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
    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墜
    之勢變為向前傾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那黃馬駛出數
    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

    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
    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的又快又
    穩,上樓如駛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
    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
    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當當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
    背,和朱聰挽手上樓。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
    服。沖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女
    子,就此既往不咎。」

    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
    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
    勝地,怎麼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
    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
    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的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
    他身子雖短,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

    丘處機道:「此事本來與七位無關,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持技藝過
    人。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若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
    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罷。」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仰江南七俠也是英
    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罷。」大聲叫道:「酒保,
    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疊的將大
    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陷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
    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
    道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

    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
    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
    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是十分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
    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瞧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
    說著端起一碗酒來,骨都古都的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
    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

    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罷!」七怪中其余六人各
    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幹,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都只咕的一
    聲,便自口入肚,在喉嚨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採烈,大聲叫
    好,忙又裝滿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
    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
    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再
    喝一輪,全金發也敗了下去。

    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
    然。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是撟舌不下,心想:「最好這老道醉的
    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便乘機將他殺了。」

    全金發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
    碗還可支持,難道對方的肚子裡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
    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
    一瞥,只見丘處機雙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
    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
    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發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
    功這等厲害,那怎麼辦?」。

    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須得另尋計
    較。」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 破的樓板洞中摔下去,只聽他大叫:
    「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

    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泊泊
    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是
    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認輸。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
    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我們佩服之極。不過我們五個拼你一個,
    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麼辦?」朱
    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跟道長較量下去吧。」

    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
    麼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道這位兄弟雖然言語滑稽,卻是滿
    肚子的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麼說,必是另有詐道,當下
    都不作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怪真是要強的緊。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
    喝幹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

    這時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裡兩個彌勒佛的
    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
    行,但當年遠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家伙,幹啊!」他右手揮舞破
    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

    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問道:「什麼厲害家伙?」朱聰
    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鬥飲
    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

    丘處機知他是說笑話罵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指手劃腳,胡言亂
    語,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無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
    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
    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次更加不得了。暹
    羅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
    缸?」

    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
    問了一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
    「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

    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
    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
    驚喜交集。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說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佩服!」

    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
    功。你請瞧吧!」說著哈哈大笑,忽然倒翻一個筋鬥,手裡已提著一
    個木桶,隨手一幌,酒香撲鼻,桶裡裝的竟是半桶美酒。這許多人個
    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木桶是從
    哪裡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是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
    在他的大袍子底下。江南七怪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牆行竊這術,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
    生」。他這袍內藏桶這術,一直流傳至今。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
    出台來,一個筋鬥,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筋鬥,台上又多了一
    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數十碗清水,每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魚遊動,令
    觀眾看得目瞪口呆,嘆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朱聰第二次摔落
    樓下,便是將一只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
    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注視
    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
    竟未看出他使用妙計,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袍內的木桶之
    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麼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算是
    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裡,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麼分別?」

    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
    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朱聰向
    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
    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躍水
    精……」拖長了聲音,郎聲念誦起來。

    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
    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知道?」伸手往懷裡一摸,錄
    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

    朱聰笑吟吟的攤開紙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
    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
    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

    丘處機尋思:「適才他伸手到我懷裡,我竟是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
    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那裡還有命在?顯然是他手
    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貧道幹光了
    這一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
    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

    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朱
    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

    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
    。」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柯鎮
    惡怒道:「你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丘處機道:
    「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幹。柯大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難,遺孀
    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說到這裡,突然變色,叫道:「好家伙,
    還約了人啦,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
    罷手。」

    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什麼人?」柯鎮惡卻也早
    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
    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家伙!」張阿生等掄起兵器,只聽得
    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回頭看時,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丘處機本來敬重
    江南七怪的為人,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蒙,是以說話行事始終
    留了余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
    江南七怪,你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什麼臉面自居俠義道?」韓寶駒
    怒道:「誰搬金兵來著?」

    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大家不放
    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兇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是以急
    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
    沒完沒了。」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

    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
    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嗎要約金兵來助拳?」柯鎮惡
    道:「我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
    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去,喝道:
    「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答話,左手一抬,啪的一掌,打在一名
    金兵的頂門上。那金兵哼也沒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
    道:「這便是榜樣!」袍袖一拂,徑自下樓。

    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
    他頭也不回,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群金兵正要沖下,
    完顏洪烈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
    共飲一杯,商議對付這策如何?」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知他
    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完顏洪烈一愕,韓寶駒道:
    「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洪烈一個
    踉蹌,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
    「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麼?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說著急步下
    樓。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
    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夸豪富,便盜了他金銀,
    小作懲戒。此刻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金銀,那裡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裡一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
    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
    了,若再給他們發現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裡,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
    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裡。當下趕回
    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
    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的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杭州
    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之北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
    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四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煉內功,
    研讀道藏。

    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
    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
    有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做亂,不知官兵是在哪裡吃了這
    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
    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
    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胡裡胡塗,突然利刃加頸,那敢有絲毫隱瞞,
    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迭聲的叫苦,
    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
    半也是不活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
    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馬沖了出來,胡裡胡塗的打了一場,官兵卻吃
    了老大的虧。丘處機只聽得悲憤不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
    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兵道:
    「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天德。」丘處機放
    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

    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
    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惱,
    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
    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什麼男子
    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桿打得石
    屑紛飛。

    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奔到西湖
    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不禁洒下淚來,默默祝禱:
    「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
    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再無面目和兩位相見。」
    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
    出兩人的妻子,安頓於妥善之處,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
    兩位好漢留下後代。

    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
    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共苦。第三是辰
    牌時分,他逕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那裡,快給
    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
    要她招認有什麼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的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窗口
    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
    只打的眾兵士叫苦連天。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倉卒之
    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著箭,卻有不知弓在何
    處。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嗎?」揮刀向丘
    處機腰裡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
    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哪
    裡?」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麼?他……他
    在西湖船裡飲酒,也不知今天會不回來。」丘處機信以為真,鬆開了
    手。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
    去。」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
    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段天德那裡
    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那
    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聽之下,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
    喧聲大起,據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
    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

    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
    外的全捷第二指揮所。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段
    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沖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
    而栗。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大夫
    來一瞧,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上了甲板敷了藥之後,當晚不敢回
    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
    的軍士忽然不見了。

    段天德驚跳起床,心知那軍士定是被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在
    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
    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只沖著自己一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
    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自己伯父在雲棲寺出
    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
    天一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
    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
    去,黑暗中七高八低的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主持,以前本是個軍官,武
    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於少林派的旁支。他素來不齒段
    天德的為人,不與交往,這時見他夤夜狼狽逃來,自是十分詫異,當
    下冷冷的問道:「你來幹什麼?」

    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己如何會同金兵去
    捕殺郭楊二人,只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
    套說辭,眼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負
    了,求伯父作主。」

    枯木道:「你在營裡當官,不去欺負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
    誰敢欺負你啦?」段天德滿臉慚容,說道:「侄兒不爭氣,給一個惡
    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看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兒
    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問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麼?」

    段天德知道越是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是易於取信,當下連稱:「侄兒
    該死,該死。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
    枯木鼻中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大為不愉。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
    舍」,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
    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歌陪侄兒飲
    酒,忽然有個道士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
    …」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下流地方去
    ?」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她出去。那道人兇
    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兒胡鬧。」枯木道:
    「什麼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
    大宋官兵殺得*淨淨。」

    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兒脾氣不
    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若是渡江,我們拚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
    。」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
    自出得娘胎,唯有這句話最象人話。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
    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卻不是這惡道的對手。他一
    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只得來向伯父求救。」枯木道:「我是出家
    人,不來理會你們這般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
    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你就在
    寺裡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
    嘆道:「一個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
    了?唉,相當年,我……」

    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在一旁聽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
    聲。

    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個道人,大叫
    大嚷得好不兇惡,口口聲聲得要段……段長官出去。」

    枯木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
    道人如此兇狠,他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那裡來
    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臂力大些,侄兒無用,
    因此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來到大殿。丘處
    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
    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那知這一推猶如碰在
    棉花堆裡,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由己的直跌出
    去,蓬的一聲,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幾聲響,供桌被撞塌了半
    邊,桌上香爐、燭台紛紛落地。

    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武功高明之極,豈止臂力大些而已?」當
    下雙手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
    道:「我是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決不是他的敵手,說道:
    「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一般見識?」

    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內殿。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在密室裡躲
    了起來。雲棲寺香火極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四方來的善男
    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

    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什麼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
    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這惡道只怕是金人派
    來的細作,否則怎麼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知客僧回來稟報,
    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道:「他說些什麼?」知客僧道:「他說本
    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

    枯木向段天德怒視一眼,說道:「你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
    只是這道人武功實是太強,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沉吟半
    晌,道:「你在這裡不能待了。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只有
    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你到他那裡去避一避吧。」段天德那裡敢說半
    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雇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怎知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個女子,既有師兄書信,便收留了。豈知
    丘處機查知蹤跡,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見到了李萍,待得沖進後園
    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了地窖。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給藏在寺
    內,定要焦木交出人來。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如何解說,他總是
    不信。兩人越說越僵,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敵手,他與江
    南七怪素來交好,便約丘處機在醉仙樓上見面。丘處機那口大缸,便
    是從法華寺裡拿來的。待得在醉仙樓頭撞到金兵,丘處機誤會更深。

    焦木於此中實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與江南七怪出得酒樓,同到法
    華寺後,說了師兄枯木禪師薦人前來之事,又道:「素聞全真七子武
    功了得,均已得了當年重陽真人的真傳,其中長春子尤為傑出,果然
    名不虛傳。這人魯莽了些,但看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與老衲無怨
    無仇,中間定有重大誤會。」

    全金發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人請來,仔細問問。」焦木
    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
    惡道:「那丘處機性子好不暴躁,一上來便聲勢洶洶,渾沒把咱們江
    南武林人物瞧在眼裡。他全真派在北方稱雄,到南方來也想這般橫行
    霸道,那可不成。這誤會要是解說不了,不得不憑武功決勝,咱們一
    對一的跟他動手,誰也抵擋不住。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個?
    未免不是好漢。」全金發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只不過叫他
    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個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
    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是壞了咱們名頭?」

    八人議論未決,忽聽得大殿是震天價一聲巨響,還夾著金鐵破碎這
    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懸著的那口鐵鐘,數擊之
    下,銅缸已出現了裂口。那道人胡須戟張,圓睜雙眼,怒不可遏。江
    南七怪不知丘處機本來也非如此一味蠻不講理之人,只因他連日追尋
    段天德不得,怒火與日俱增,更將平素憎恨金兵之情,盡皆加在一
    起。七怪卻道他恃藝欺人,決意跟他大拚一場。全真七子威名越盛,
    七怪越是不肯忍讓,倘若丘處機只是個無名之輩,反而易於分說了。

    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韓小瑩的堂兄,性子最
    急,唰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風卷殘雲」,疾
    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韓小瑩也抽出長劍,逕往丘處
    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回轉,鏜的一聲金龍鞭打在銅缸
    之上,同時身子略側,已讓過了後心來劍。

    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相圖吳國。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
    將伍子胥,秉承孫武遺教,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勾踐眼見兵卒武藝
    不及敵國,悶悶不樂。有一日越國忽然來了個美貌少女,劍術精妙無
    比。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以此滅了吳國。嘉興是當年
    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向來以此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在此處
    流傳下來。只是越國處女當日教給兵卒的劍法旨在上陣決勝,是以斬
    將刺馬頗為有用,但以之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相鬥,就嫌不夠輕靈翔
    動。到得唐朝末葉,嘉興出了一位劍術名家,依據古劍法要旨而再加
    創新,於鋒銳之中另蘊復雜變化。韓小瑩從師父處學得了這路劍法,
    雖然造詣未精,但劍招卻已頗為不凡,她的外號「越女劍」便由劍法
    之名而得。

    數招一過,丘處機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
    機出手更快,右手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掌招招搶快,硬打
    硬拿,要強行奪取韓小瑩手中長劍。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
    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

    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純銅扁擔,一個挺起屠牛尖
    刀,上前夾攻。南希仁一語不發,一根扁擔使的虎虎生風。張阿生卻
    是吼叫連連,滿口江南的市井俚語,丘處機既不懂他說些什麼,便跟
    他來個充耳不聞。

    酣戰中丘處機突飛左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後仰相避,那知
    他這一招乃是虛招,右足突然飛出,張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脫手飛
    出,他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
    右掌虛幌,呼的一聲,左拳猛擊而出,勁雄勢急。

    丘處機讚道:「好!」側身避開,連叫:「可惜!可惜!」張阿生問
    道:「可惜什麼?」丘處機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卻是自甘墮
    落,既與惡僧為伍,又去做金兵的走狗。」張阿生大怒,喝道:「蠻
    不講理的賊道士,你在做金兵走狗!」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
    一縮,銅缸斜轉,鏜鏜兩聲,張阿生接連兩拳竟都打在銅缸上。

    朱聰見己方四人聯手,兀自處於下風,向全金發一招手,兩人從兩側
    攻了上去。全金發用的是一桿大鐵秤,秤桿使的是桿棒路子,秤鉤飛
    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爪,秤錘則是一個鏈子錘,是以一件兵器卻有
    三般用途。朱聰善於點穴之術,破油紙扇的扇骨乃是鋼鑄,將扇子當
    作了點穴撅,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回旋轉側,宛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
    器那裡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卻又乘隙反擊。那沉重的銅缸拿
    在手裡,身法雖然再也無法靈動,但以寡敵眾,由此而盡擋敵人來
    招,畢竟還是利勝於弊。

    焦木見眾人越打越猛,心想時刻一久,雙方必有損傷,急得大叫:
    「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但眾人鬥發了性,卻那裡收得住手?

    丘處機喝道:「下流東西,誰來聽你胡說?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
    掌並用,變化無方,連下殺手,酣鬥中驀地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
    頭劈去,這一掌「天外飛山」去勢奇特,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
    避開。焦木叫道:「道長休下殺手!」

    但丘處機與六人拚鬥,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已頗感吃力,鬥得久
    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虎視在旁,隨時都會殺入,那
    時自己只怕要葬身在這江南古剎之中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破綻,
    豈肯容情,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

    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裡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
    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真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他知對方
    這掌劈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
    「好!」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蘊蓄全真派
    上乘內功的一掌生生擊斷。

    朱聰一見大驚,鐵骨扇穿出,疾往丘處機「璇璣穴」點去,這招是寓
    防與攻,生怕五弟受傷以後,敵人繼續追擊。

    丘處機打傷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抓般連續進招。
    全金發「啊喲」一聲,秤錘已被他抓住。丘處機回力急奪,全金發力
    氣不及,被他拉近了兩尺。丘處機側過銅缸,擋在南希仁與朱聰面
    前,左掌呼的一聲,往全金發天靈蓋直擊下去。

    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雙雙躍起,兩般兵刃疾向丘處機頭頂擊落。丘
    處機只得閃身避開。全金發乘機竄出,這一下死裡逃生,只嚇的全身
    冷汗,但腰眼裡還是給 中了一腳,劇痛徹骨,滾在地上再也站不起
    來。

    焦木本來不想出手,只盼設法和丘處機說明誤會,可是眼見邀來相助
    的朋友紛紛受傷,自己是正主兒,不能不上,當下袍袖一拂,舉起一
    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去。丘處機心想:「原來這和尚也是
    個點穴能手,出手不凡。」當下凝神對付。

    柯鎮惡聽得五弟六弟受傷不輕,挺起鐵杖,便要上前助戰。全金發叫
    道:「大哥,發鐵菱吧!打『晉』位,再打『小過』!」叫聲未歇,
    颼颼兩聲,兩件暗器一前一後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

    丘處機吃了一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的部位如此之
    準,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究也是
    極難之事。當下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兩只鐵菱都落入了缸內。這鐵
    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鋒銳,可
    不似他故鄉南湖中的沒角菱了,這是他雙眼未盲之時練成的絕技,暗
    器既沉,手法又準。丘處機接住兩只鐵菱,銅缸竟是一幌,心道:
    「這瞎子好大手勁!」

    這時韓氏兄妹、朱聰、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發不住叫喚:
    「打『中孚』、打『離』位!……好,現下道士踏到了『明夷』…
    …」他這般呼叫方位,和柯鎮惡是十余年來練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
    對眼睛代作義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有他一人有此能耐。

    柯鎮惡聞聲發菱,猶如親見,瞬時間接連打出了十幾枚鐵菱,把丘處
    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余暇,可是也始終傷他不得。

    柯鎮惡心念一動:「他聽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
    了。」這時全金發聲音越來越輕,叫聲中不住夾著哼吟,想是傷痛甚
    烈,而張阿生竟是一言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聽全金發道:「打
    ……打……他……『同人』。」柯鎮惡這次卻是不依言,雙手一揚,
    四枚鐵菱一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之右的『節』位、『損』位,
    另外兩枚分打『同人』之左的『豐』位、『離』位。

    丘處機向左跨一大步,避開了『同人』的部位,沒料到柯鎮惡會突然
    用計,只聽兩個人同時驚呼。丘處機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對準『損』
    位發出的一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

    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

    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劇毒,厲害無比,忙搶到他身邊。柯鎮從
    袋裡摸出一顆黃色藥丸,塞在她口裡,道:「去睡在後園白泥地上,
    不可動彈,等我來給你治傷。」韓小瑩拔腳就奔。柯鎮惡叫道:「別
    跑,別跑!慢慢走去。」韓小瑩登時領悟,暗罵自己愚蠢,中毒後發
    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帶到心裡立時無救,當下放慢腳步,踱到
    後園。

    丘處機中了一菱,並不如何疼痛,當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聰、焦木等
    鬥在一起,酣鬥中忽聽得柯鎮惡連叫「別跑!」心念一動,只覺得傷
    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道暗器上有毒,心裡一寒,不敢戀戰,當
    即運勁出拳,往南希仁面門猛擊過去。

    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橫過純鋼扁擔,一招「鐵鎖橫江」,
    攔在面前。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嘿的一聲,一拳打在扁擔正
    中。南希仁全身大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當 一響,扁擔跌
    在地下。丘處機情急拚命,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內
    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口中鮮血
    直噴。

    丘處機雖然又傷一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甚感吃力,大喝一
    聲,左腿橫掃。韓寶駒躍起避開。丘處機叫道:「往那裡逃?」右手
    推出,銅缸從半空中罩將下來。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
    半個筋鬥,銅缸已罩到頂門,他怕傷了身子,當即雙手抱頭縮成一
    團,砰的一聲大響,銅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丘處機拋出銅缸,
    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
    那千余斤重的巨鐘震天價一聲,壓在銅缸之上。韓寶駒再有神力,也
    爬不出來了。丘處機這兩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軟,額頭上黃豆般
    的汗珠一顆顆滲出來。

    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挨的片刻,你性命不保。」

    丘處機心想那惡僧與金兵及官兵勾結,寺中窩藏婦女,行為奸惡之
    極,江南七怪既與他一伙,江湖上所傳俠名也必不確,丘某寧教性命
    不在,豈能向奸人屈膝?當下長劍揮動,向外殺出。

    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余人存亡不知,這時怎能
    容他脫身出寺?柯鎮惡一擺鐵杖,攔在大門。

    丘處機奪路外闖,長劍勢挾勁風,逕刺柯鎮惡面門。飛天蝙蝠柯鎮惡
    聽聲辨形,舉杖擋格。當的一聲,丘處機險些拿劍不住,不覺大驚,
    心道:「這瞎子內力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一劍,又
    與對方鐵杖相交,這才發覺右肩受傷減力,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
    功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使開一套學成後未在臨敵時用過的「同歸
    劍法」來,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
    不加防守,一味凌厲進攻。

    這路「同歸劍法」取的是「同歸於盡」之意,要是敵人厲害,自己性
    命危殆,無可奈何之際,只得使這路劍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
    要害,招招狠,劍劍辣,純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
    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原來全真派有個大對頭,
    長住西域,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測,遠在全真七子之上。當年只有
    他們師父制他得住,現今師尊逝世,此人一旦重來中原,只怕全真派
    有覆滅之虞。全真派有一個「天罡北鬥陣法」足可與之匹敵,但必須
    七人同使,若是倉卒與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齊。這套「同歸劍
    法」也是意在對付這大對頭,然而可單獨使用,只盼犧牲的一二人與
    之同歸於盡,因而保全了一眾同門。丘處機此刻身中劇毒,又被三個
    高手纏住,命在頃刻,只得使出這路不顧一切的武功來。

    拆的十余招,柯鎮惡腿上中劍。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
    道人去吧。」就這麼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
    呼倒地。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穩。朱聰紅了雙眼,口中咒罵,繞
    著他前後遊鬥。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
    西,虛虛實實,霍霍霍的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右腿又中
    一劍,俯身直跌。

    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心啦!你再刺三劍
    試試。」

    丘處機須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劍,踉踉蹌蹌的追來。朱聰輕功
    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般奔逃。丘處機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
    嘆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
    的途徑,突然啪的一聲,後心給一物一撞,原來是朱聰從腳上脫下來
    的一只布鞋,鞋子雖軟,卻是帶著內勁。

    丘處機身子一幌,腦中只覺煙霧騰騰,神智漸失,正收攝心神間,咚
    的一下,後腦上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像面前抓起的一個木
    魚。幸得丘處機內功深厚,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
    他眼前一陣發黑。他提聲叫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無恥
    之徒的手裡!」突覺雙腿酸軟,摔倒在地。

    朱聰怕他摔倒後又再躍起,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他
    左手一動,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
    推來,登時向後直飛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狂噴。丘處機最
    後這一擊乃平生功力之所聚,雖然身子已動彈不得,但這一掌將體內
    殘存的內勁盡數迸發出來,實是非同小可,朱聰那裡抵受得住?

    法華寺中眾僧都不會武藝,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懷絕藝,突見大殿中打
    得天翻地覆,早就嚇的個個躲了起來。過了好一陣,聽得殿上沒了聲
    響,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張望,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都是
    血,大驚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

    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聽眾僧說相鬥雙方人人死傷倒地,當真是
    不勝之喜,還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沒有
    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
    殿。

    他在丘處機身上踢了一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
    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吧!」

    焦木重傷之余,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
    他!」

    段天德道:「幹什麼?」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
    急,生了誤會……」段天德道:「什麼好人?砍了再說。」焦木怒
    道:「你聽不聽我的話?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道:
    「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麼?」舉起腰刀,向丘處機頂門便
    砍。

    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一段烏焦木頭對準段天德擲去。段
    天德身子急側,可是武功實在太差,沒能避開,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
    之上,登時撞下了三顆牙齒。段天德疼極,惡性大發,也不顧焦木於
    自己有恩,舉刀便往他頭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彌狠命拉住他右
    臂,另一個去拉他衣領。段天德怒極,回刀將兩個小沙彌砍翻在地。

    丘處機、焦木、江南七怪武功雖強,這時卻個個受傷甚重,只有眼睜
    睜的瞧著他行兇。

    李萍大叫:「惡賊,快住手!」她給段天德拉了東奔西逃,本想伺機
    殺了他為夫報仇,這時見到滿地鮮血,而這惡賊又欲殺人,再也忍耐
    不住,當即撲上去狠命廝打。

    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何以反而拚命攔阻他
    傷人?均感詫異。

    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敏,一聽她叫嚷之聲,便知是女子,嘆
    道:「焦木和尚,我們都給你害死啦。你寺裡果真藏著女人!」

    焦木一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牲累死,無意中出
    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雙手箕張,猛向
    段天德撲去。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大駭避開。焦木重傷後身法呆
    滯,竟爾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段天德嚇的魂不附體,那裡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
    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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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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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5 23:38:22 | 顯示全部樓層
    大漠風沙

    寺里僧眾見焦木圓寂,盡皆悲哭。有的便替傷者包扎傷口,抬入客
    舍。

    忽聽得巨鐘下的銅缸內當當當響聲不絕,不知里面是何怪物,眾僧面
    面相覷,手足無措,當下齊聲口誦《高王經》,豈知“救苦救難”、
    “阿彌陀佛”聲中,缸內響音始終不停,最后終于大了膽子,十多個
    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鐘,剛將銅缸掀起少許,里面滾出來一個巨大
    的肉團。眾僧大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卻
    是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后半段的戰局,眼見焦木圓寂,
    義兄弟個個重傷,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龍鞭便欲向丘處機頭頂擊
    落。全金發叫道:“三哥,不可!”韓寶駒怒道:“為甚么?”全金
    發腰間劇痛,只道:“千……千萬不可。”

    柯鎮惡雙腿中劍,受傷不輕,神智卻仍清明,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
    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經過告知韓寶駒。韓寶
    騎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

    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徒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
    兄弟。”朱聰與南希仁所受內傷甚重。全金發腰間所受的這一腳也著
    實不輕。張阿生胳臂折斷,胸口受震,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后,
    卻無大礙。當下眾人在寺里養傷。

    法華寺監寺派人到杭州云棲寺去向枯木禪師報信,并為焦木禪師料理
    后事。

    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處機精通醫道,
    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又分別給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
    厚,內傷外傷逐漸痊可,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這日八人聚集在
    一間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
    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禪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
    語。

    過了一會,韓小瑩首先說道:“丘道長英明,天下皆知,我們七兄弟
    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人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這無名之輩手
    里,流傳出去,定讓江湖上好漢恥笑。這事如何善后,還得請道長示
    下。”

    丘處機這几日也是深責自己過于魯莽,如不是這般性急,只消平心靜
    氣的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
    你說怎么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后更是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
    一人打倒,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再加上腿上劍創兀自疼痛難當,氣
    惱愈甚,當下冷笑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哪里把別人瞧在眼
    里?這事又何必再問我們兄弟?”

    丘處機一楞,知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行了一禮,說
    道:“貧道無狀,行事胡涂,實是抱愧得緊,這里向各位謝過。”朱
    聰等都還了禮。柯鎮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
    弟再也沒面目理會啦。我們在這里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
    長不要再來尋事,我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

    丘處機給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
    “貧道這次壞了事,此后決不敢再踏進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
    在貧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惡氣。現下貧道就此別過。”說
    著又是團團一揖,轉身出外。

    柯鎮惡喝道:“且慢!”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
    惡道:“你把我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單憑這么一句話,就算了事
    嗎?”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
    遵。”

    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還求道長再予賜教
    。”

    江南七怪雖然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止怪異,要不怎會得
    了“七怪”的名頭?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
    斗從未吃過虧。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
    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其時韓小瑩年紀尚幼,卻也殺了兩名敵人,江
    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里,自是心情異
    常難堪。何況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難,也可說是由丘處機行事
    魯莽而起。可是法華寺中明明藏著女人,而且確是郭嘯天的遺孀,這
    一節是己方理虧,江南七怪卻又置之不理了。

    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
    域。咱們雙方拚斗了一場,貧道寧愿認輸。”柯鎮惡道:“既是如
    此,你把背上長劍留下,就讓你走。”他明知此時若再動手,己方只
    韓氏兄妹能夠下場,勝負之數那也不用提了,但說就此罷休,寧可七
    怪一齊命喪于他劍底。

    丘處機怒氣上沖,心想:“我給你們面子,已給得十足,又已賠罪認
    輸,還待怎的?”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
    鐵杖一般。”柯鎮惡大聲道:“你譏笑我眼盲嗎?”丘處機道:“不
    敢。”柯鎮惡怒道:“現下咱們大家受傷,難決勝負。明年今日,請
    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

    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閑氣?那
    日焦木死后,韓寶駒從銅缸中脫身而出,如要殺我,易如反掌。再說
    這件事總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錯了便當認錯,但如何
    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沉吟了一會兒,心念一動,說道:“各
    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否則
    的話,貧道在醉仙樓頭斗酒,已輸了給朱二俠:法華寺較量武功,又
    輸了給七位,連輸兩場。第三場仍然是輸,那也不必再比了。”

    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三人當即站起,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頭
    來,齊聲道:“江南七怪跟人較量,時刻與所在向來由人選擇。”

    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甚么賭法,都能聽
    貧道的主意?”朱聰與全金發均想就算你有甚么詭道奸計,也不致就
    輸了給你,齊聲說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君子一言?”
    韓小瑩接口道:“快馬一鞭。”柯鎮惡還在沉吟。丘處機道:“我這
    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這是擺明了以
    退為進,心知七怪要強,決不肯輕易讓他認輸,柯鎮惡果然接口道:
    “不用言語相激,快說罷。”

    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法子,時候是拖得長些,可是賭的卻
    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單拚一時的血氣之勇。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
    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不能再像后生
    小子們那樣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劍拳腳決勝負,又用
    甚么怪法子?難道再來比喝酒?”

    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大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
    功,還得斗恆心毅力,斗智巧計謀,這一場大比拚下來,要看到得頭
    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杰。”

    這番話只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
    難的事兒越好。”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煉丹,畫符捉鬼,我們可不
    是你道爺的對手。”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不會想跟朱二哥比賽偷
    雞摸狗,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迭連聲的催促:
    “快說,快說。”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是為了拯
    救忠義的后代而起,那么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于是把如何結
    識郭楊二人、如何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江南七怪聽在耳中,不住
    口的痛罵金人暴虐,朝廷官吏無恥。

    丘處機述畢,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便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
    除了柯大哥與韓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柯鎮惡道:“我
    記得她的聲音,永世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很好。至于楊鐵心的
    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認得。
    貧道與各位賭的就是這回事。因此法子是這樣……”韓小瑩搶著道:
    “我們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成功誰勝,是不是?”丘處
    機微微一笑道:“說到救人嗎,雖然不易,卻也難不倒英雄好漢。貧
    道的主意卻還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惡道:“還要怎地?”

    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已懷了身孕,救了她們之后,須得好好安
    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
    子……”江南七怪聽他越說越奇,都張大了口。韓寶駒道:“怎樣
    ?”丘處機道:“過得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
    府醉仙樓頭相會,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
    余,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是貧道的徒弟高明呢,還是七俠的徒弟
    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再勝一場,也不過是
    以多贏少,也沒甚么光彩。待得貧道把全身本事教給了一人,七位也
    將藝業傳給一人。讓他二人一對一的比拚,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得
    勝,七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

    柯鎮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
    了。”

    全金發道:“要是這時候那李氏已給段天德害死,那怎么辦?”丘處
    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甚么可說的?”

    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
    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朗聲道:“韓三爺
    說得不錯。七位肯承擔將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
    謝謝。”說著團團作揖。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于狡獪。憑這么
    几句話,就要我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

    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慍道:“有甚么好笑?”丘處機
    道:“我久聞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俠急人之難,真是行俠仗
    義的英雄豪杰,豈知今日一見,嘿嘿!”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
    “怎樣?”丘處機道:“這叫作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

    江南七怪怒火上沖。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待開言,丘處機
    道:“古來大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是為朋友賣命,只要是義所當
    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聽說當年荊軻、聶
    政,有甚么斤斤計較。朱家、郭解扶危濟困、急人之難,不見得又討
    價還價了。”這番話一頓搶白,朱聰臉上無光,心下慚愧,當即扇子
    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我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
    是。”

    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今日正午,
    大伙兒在醉仙樓相會,讓普天下英雄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
    袖一拂,滿室生風,當即揚長出門。

    韓寶駒道:“我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給他躲進了烏龜洞,從此無
    影無蹤,那可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沒有受傷,當下搶出
    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急去追趕段天德和李氏。

    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極急,
    追風黃又是馬如其名,果真奔馳如風,早去得遠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里無人追趕出來,這才稍覺放
    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跳上船頭,舉刀喝令船夫開船。江南
    是水鄉之地,河道密如蛛網,小船是尋常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
    騾車一般,是以向來有“北人乘馬,南人乘船”之說。那船夫見是一
    個惡狠狠的武官,哪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駕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若回臨安,別的不說,我伯父立時
    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最好那賊道和江南七怪
    都傷重身死,我伯父又氣得一命嗚呼,那時再回去作官不遲。”當下
    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坐騎腳程雖快,但盡在旱道上東問西
    找,自然尋他不著。

    段天德連轉了几次船,更換了身上軍官裝束,勒逼李萍也換了衣衫。
    十多日后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個處所,以作暫居之
    計,說也湊巧,忽聽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蹤跡。段天德大
    吃一驚,湊眼從門縫中張望,見是一個相貌奇丑的矮胖子和一個美貌
    少女,兩人都是一口嘉興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揚州
    掌柜不大懂兩人言語,雙方一時說不明白,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后
    門溜了出去,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
    驛。

    李萍粗手大腳,容貌本陋,這時肚腹隆起,整日價詈罵啼哭,段天德
    雖是下流胚子,對之卻不起非禮之心。兩人日常相對,只是相打相
    罵,沒一刻安寧。

    過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
    過,不料李萍得知來了救星,高聲大叫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
    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拚命掙扎呼叫,雖然沒讓韓寶駒、小瑩兄
    妹發現,卻已驚險之至。

    段天德帶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為質,危急時好令敵人不敢過于緊
    逼,但眼前情勢已變,心想自己單身一人易于逃脫,留著這潑婦在身
    邊實是個大大的禍胎,不如一刀殺卻,干手淨腳,待韓氏兄妹走后,
    當即拔出刀來。

    李萍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要與這殺夫仇人同歸于盡,但每到晚間睡
    覺之時,就被他縛住了手足,不得其便,這時見他目露凶光,心中暗
    暗祝禱:“嘯哥,嘯哥,求你陰靈佑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我這就
    來跟你相會了。”當即從懷中取出了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這短劍
    她貼肉而藏,倒沒給段天德搜去。

    段天德冷笑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死志已決,絲毫不懼,出盡平
    生之力,挺短劍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覺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
    挑,想把短劍打落,哪知短劍鋒利已極,只聽得當□一聲,腰刀斷了
    半截,跌在地下,短劍劍頭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駭,往后便
    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
    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得一點兒,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他
    驚惶之下,忙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殺你!”李
    萍這時也已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
    跟他□拚,坐在地下連連喘息,手里卻緊緊抓住短劍不放。

    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回頭再來,如獨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泄露自己
    形跡,忙逼著她上船又行,仍是沿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
    北境內。

    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后來除了
    那矮胖子與女子之外,又多了個手持鐵杖的盲人,總算這三人不認得
    他,都是他在明而對方在暗,得能及時躲開,卻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
    上,時時大聲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撕衣,怪狀百出。段天
    德初時還道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
    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的
    追蹤可更加難了。這時盛暑漸過,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追蹤,已遠
    至北國,所攜帶的銀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窮追不舍,不禁
    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雞肉老酒,錢財粉頭,那是何等
    快活,沒來由的貪圖了人家銀子,到牛家村去殺這賊潑婦的惡強盜老
    公,卻來受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轉念
    一想,總是不敢,對她暗算加害,又沒一次成功。這道護身符竟變成
    了甩不脫、殺不掉的大累贅,反要提心吊膽的防她來報殺夫之仇,當
    真苦惱萬分。

    不一日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師,地大人多,
    找個僻靜所在躲了起來,只消俟機殺了這潑婦,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
    也找不到自己了。他滿肚子打的如意算盤,不料剛到城門口,城中走
    出一隊金兵來,不問情由,便將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擔。李萍身材
    矮小,金兵給她的擔子輕些。段天德肩頭卻是一副一百來斤的重擔,
    只壓得他叫苦連天。

    這隊金兵隨著一名官員一路向北。原來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
    敕令的使者。隨行護送的金兵亂拉漢人百姓當作腳夫,挑負行李糧
    食。段天德抗辯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夾頭夾腦的抽將下來。這般情
    形他倒也閱歷甚多,不足為奇,只不過向來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頭,
    今日卻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頭而已。皮鞭無甚分別,腦袋卻頗有
    不同了。

    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挑擔跋涉,實是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
    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飾,不讓金兵發現破綻,好在她自幼務農,習于
    勞苦,身子又甚是壯健,當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撐。數十日中,盡
    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這時雖是十月天時,但北國奇寒,這一日竟滿天洒下雪花,黃沙莽
    莽,無處可避風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
    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塵土飛揚中只見萬馬奔騰,無數
    兵馬急沖而來。

    眾人正驚惶間,大隊兵馬已涌將過來,卻是一群敗兵。眾兵將身穿皮
    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甚么部族,但見行伍大亂,士眾拋弓擲槍,
    爭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臉現驚惶。有的沒了馬匹,徒步狂竄,給后面
    乘馬的涌將上來,轉眼間倒在馬蹄之下。

    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當即四散奔逃。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但
    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涌來,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拋下擔子,
    拚命往人少處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她跑了一
    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后,就此
    暈了過去。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
    哭的聲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
    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這時已是夜
    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云間鑽了出來,她斗然覺醒,不禁失聲痛
    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
    臍帶,貼肉抱在懷里。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
    依稀是亡夫的模樣。她雪地產子,本來非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
    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扎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
    蔽風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

    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
    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
    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
    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
    穿了一件。好在天時酷寒,尸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
    十來天,精力漸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
    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
    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
    是絲毫不以為苦。

    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這日向晚,忽見前面兩騎馬奔馳而來。乘
    者見到她的模樣,便勒馬詢問。她連說帶比,將遇到敗兵、雪地產兒
    的事說了。那兩人是蒙古牧民,雖不懂她言語,但蒙古人生性好客,
    憐貧恤孤,見她母子可憐,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
    一覺。蒙古人以游牧為生,趕了牲口東遷西徙,追逐水草,并無定
    居,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雪,就叫做蒙古包。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
    了四頭小羊給她。

    李萍含辛茹苦的撫養嬰兒,在大漠中熬了下來。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
    了一所茅屋,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

    忽忽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替他取名為郭
    靖。這孩子學話甚慢,有點兒呆頭呆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
    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
    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
    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么“羊
    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下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
    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日太短,
    沒學會他的卷舌頭說話,無法教你。”這一年方當十月,天日漸寒,
    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
    一頭黑雕,向羊群猛扑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而去。郭靖連
    聲呼喝,那個羊卻頭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
    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郭靖吃了一驚,他小
    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么,心想或許是打雷。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
    響,過了一會,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他從未聽到過這
    般的聲音,心里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
    里,躲好后再探出頭來。

    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車馬奔馳而至,領隊的長官發施號令,軍馬
    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
    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是開心。

    又過一陣,忽聽左首數里外號角聲響,几排兵馬沖將過來,當先的將
    官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沖鋒。雙方兵
    馬沖近,□殺起來。攻過來的那一隊人數甚少,不久便抵敵不住,退
    了下去,后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
    支持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大聲歡
    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雙方軍士手不停斗,卻不住轉
    頭向東方張望。

    郭靖順著各人眼光望去,只見黃沙蔽天之中,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
    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杆,杆上挂著几叢白毛。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
    兵馬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那長杆直向土山移來,郭
    靖忙縮向灌木深處,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
    的中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他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胡子,雙
    目一轉,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就算
    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么。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局,身旁有十余騎隨從。過了一會,那
    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
    們退一下吧!”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沉了嗓子道:“你
    帶隊向東退卻!”他雙目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傳令:“木華黎,
    你與二王子帶隊向西退卻。博爾朮,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退卻。忽必
    來,你與速不台帶隊向南退卻。見這里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
    頭沖殺。”眾將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部屬,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退
    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豎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
    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后向土
    山涌來,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卒。萬馬踐沙揚塵,土山四周
    涌起了一團團黃霧。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凜然不動,十余名勁卒舉
    起鐵盾,在他四周擋去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
    米率領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

    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激戰了半個多
    時辰,數萬名敵兵輪番沖擊,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余名,
    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千余名。鐵木真放眼望去,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尸
    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奔馳,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
    勁。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守軍漸漸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
    窩闊台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雙眼
    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沉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
    疲!”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集重兵猛攻,豎了三杆黑纛,顯然是有三
    名大將在那里督戰。蒙古兵漸漸后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
    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夸甚么英雄好
    漢?”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沖入
    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沖到黑纛之前。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凶猛,勒
    馬退開。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
    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入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
    皆駭然。蒙古兵歡呼狂叫,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
    接連將蒙古兵射倒了十余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沖上前去,被他嗖嗖
    兩箭,都倒撞下馬來。鐵木真夸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
    將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是一
    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
    馬□,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
    羽,那馬扑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吶
    喊聲中,如潮水般沖殺上來。窩闊台替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衣
    襟,要替他裹傷。鐵木真喝道:“別管我,守住了山口。”窩闊台應
    命轉身,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
    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忽都虎笑道:“誰逃
    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里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
    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虎
    猛沖下山,搶過那將軍的駿馬,回上山來。

    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滿身是血,低聲道:
    “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伸手按住頭頸里的創口,鮮血從手掌
    里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忽都虎跪了下
    家,求道:“我們甘愿為你戰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

    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揮動
    長刀,劈死了三名沖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
    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

    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號!”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
    衛上站上馬背,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里殺聲震
    天,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

    敵軍人數雖眾,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
    推我擠,亂成一團。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
    已亂,士無斗志,不到半個時辰,大軍已被沖得土崩瓦解,大股殲
    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走。

    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
    追去。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余人。余人
    不敢迫近,被他催馬急奔,竟爾逃去。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
    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
    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年被泰亦赤兀部所
    擒,頸帶木枷,痛受毆辱,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
    止,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眾將士歡聲動地,擁著大汗收兵
    凱旋。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辛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
    中溜將出來,回到家里時已是半夜,母親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是結
    結巴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李萍見他眉飛色舞,并無俱
    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笨,終是將門之后,倒也大有父風,不禁
    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換糧
    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
    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
    群,自覺儼然是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

    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
    首伏在鞍上。那馬蹄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抬起頭來。郭靖嚇
    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
    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
    凝結了紫紅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后
    又曾遭遇過敵人。右賴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
    傷。只見他身子搖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嘎了聲音叫道:“水,水
    ……給我水?”

    郭靖忙進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那人夾手奪過,
    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
    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
    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叫道:
    “你給馬喝水,有吃的沒有?”郭靖拿了几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
    水給馬飲了。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
    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黃金鐲子,遞給
    郭靖,道:“給你!”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當接待客人,不
    可要客人東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將金
    鐲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

    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奔馳之聲,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
    放不過我!”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
    正向這里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小弓箭嗎?”郭靖道:“有!”轉身入
    內。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
    那人哈哈一笑,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
    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
    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
    “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眼見茅屋內外實是無地可躲,
    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干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里。你
    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你也遠遠躲了開去,別讓他們見到。”說著
    鑽進了干草堆中。

    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干
    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
    細搜索,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
    草。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
    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
    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兩名軍士
    又問几句,見他傻里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
    拉著小馬的□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
    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
    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兵大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
    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么說?”兩名軍
    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
    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
    。”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
    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

    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眾
    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
    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里?快說。你可別想騙我!”哲別
    躲在干草堆里,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
    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朮赤,
    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
    跳出來決死一拚。

    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么打我?我又沒
    做壞事!”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朮赤怒道:“你還倔強!”刷
    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
    名軍士挺著長矛往干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
    的所在。朮赤道:“坐騎在這里,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
    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里抓得
    著?

    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朮赤住手不打,拍
    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朮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
    爹!”

    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
    后,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
    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
    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出,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
    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尸,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
    隊蒙古兵終于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
    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
    雷一齊趕來。

    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
    “我不要馬,要人。”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
    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
    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
    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
    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
    雀翎毛,拿在手里,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
    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后隊牽了六
    頭巨□過來。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
    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犬,這時
    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后找尋哲別藏身的
    所在。六頭巨□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

    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
    朮赤抽了這几鞭之后,心里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
    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干草堆
    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
    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扑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
    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
    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
    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
    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斗。

    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
    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朮赤用力
    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
    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朮
    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
    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當□一聲,雙刀相
    交,朮赤只覺手里一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
    草堆里躍了出來。

    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后,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
    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
    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并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
    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里!”

    鐵木真道:“你說甚么?”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
    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愿。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
    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
    亂咬,斗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
    夾在后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

    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夸口,我來斗他
    。”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朮,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
    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朮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
    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愿。”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
    道:“你是誰?”博爾朮道:“我是博爾朮。你沒聽見過嗎?”哲別
    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朮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
    睨,哼了一聲。

    鐵木真道:“你自夸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
    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
    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
    名反而無人知曉了。

    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朮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
    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朮
    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于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
    但說要殺博爾朮,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
    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
    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后,再加殺害。后
    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
    中。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
    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里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
    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里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几把羊
    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
    大熱天,羊毛里怎么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
    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
    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發的大險。

    鐵木真逃得性命后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
    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
    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朮,說道:
    “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
    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
    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几匹。博爾朮道:“我為好朋友
    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
    友,實是患難之交。

    博爾朮、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并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
    臣。鐵木真素知博爾朮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里弓箭遞給了他,隨即
    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
    。”博爾朮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
    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
    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
    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
    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
    箭。”

    博爾朮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
    了你!”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家伙好會吹大氣。”鐵木
    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朮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
    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
    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
    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
    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

    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朮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
    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朮暗
    叫一聲:“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
    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他當即縱馬前奔,
    仰身坐直,哪知博爾朮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
    來。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
    几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只傍地飛舞的紙鷂一
    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
    弦射出,羽箭向博爾朮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

    博爾朮喝聲:“好!”覷准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
    余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

    博爾朮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
    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朮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
    縱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博
    爾朮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
    臨下,一箭猛射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
    的箭杆劈為兩截。

    博爾朮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
    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
    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
    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眾人齊聲歡呼。

    博爾朮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里一抽,卻
    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
    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
    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
    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朮后心。旁觀眾
    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朮后心撞得
    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朮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
    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別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背,叫
    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

    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

    鐵木真見博爾朮背上中箭,心里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
    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
    爾朮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
    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

    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甚么?”哲別指著站在屋
    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于我
    ,”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博爾朮,你來吧
    !”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這時博爾朮的部下早已
    呈上六袋羽箭,博爾朮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
    珠急射。前箭后箭几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鏈。哲別見來
    勢甚急,一個鐙里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准,一箭往博爾朮
    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往左急閃。哪知
    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
    時滾倒在地。博爾朮臥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硬
    弓的弓杆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
    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朮助
    威。博爾朮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
    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准他后心,運足了勁,一箭飛去。
    當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那箭正中哲別后頸。哲別身子一晃,摔
    下馬來,那箭掉在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博爾朮又抽一
    枝箭搭在弓上,對准了哲別,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求你開恩,
    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
    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
    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后你跟著我罷!”

    蒙古人表達心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
    饒我一命,以后赴湯蹈火,我也愿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
    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為大汗沖鋒陷
    陣,奔馳萬里,日夜不停!”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
    朮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孩子,可
    以嗎?”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
    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
    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東西。”

    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朮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這几
    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里。”率領隊
    伍,向來路去了。几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尸體放在兩匹馬
    上,跟在后面。

    哲別死里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
    市集回來,說明經過。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
    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心
    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
    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后,
    再去拜謝博爾朮。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

    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准擬郭靖年紀稍
    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這日郭靖正在和几個蒙古孩子擲
    石游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
    兵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涌
    出。

    鐵木真訓練部眾,約束嚴峻,軍法如鐵。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
    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名
    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
    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

    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
    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里蹄聲雜沓,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
    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
    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
    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
    們這里,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
    金人統有中國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
    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朮赤率領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余四萬人
    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
    為北方之患,于是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
    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
    相機行事。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所傷
    、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

    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頭飛
    揚,朮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完顏兄弟帶領了一萬
    名精兵,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
    馬,鐵甲上鏗鏘之聲里許外即已聽到。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
    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完顏洪熙兄弟并轡而來,鐵木真和眾
    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

    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
    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
    去,笑道:“賞給你們!”他把金錢撒得遠遠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
    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豪闊,且可引為笑樂。但蒙古人最
    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敬之至。蒙
    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

    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擲來的
    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
    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
    色。

    當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
    人。蒙古人自來不說污言穢語,即是對于深仇大寇,或在游戲笑謔之
    際,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來到蒙古包里,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
    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
    禮,皆以為莫大罪惡。

    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舉止之
    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奸淫擄掠,虐殺百
    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中國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
    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几枚金
    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洪熙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錢!”完顏
    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
    一下并不疼痛,但總是在數萬人之前出了個丑。蒙古人自鐵木真以
    下,個個心中稱快。

    完顏洪熙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
    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沖,從身旁侍衛手里拿
    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
    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于矛下,突然左邊蒙古
    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
    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
    落地。郭靖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彩,聲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
    哲別。

    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洪熙見了蒙古兵的聲
    勢,心里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
    !”

    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上馬乳酒
    、牛羊馬肉等食物。雙方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完顏洪熙
    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
    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天使。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
    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
    連聲答應。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丰,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
    戴。王罕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為兄弟。后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
    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父,歸附于他。鐵木真新婚
    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水合共
    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
    封誰嗎?”完顏洪熙道:“沒有了。”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
    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杰,余人皆不足道。”鐵木真道:
    “我們這里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洪烈
    道:“是嗎?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他為
    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
    歲。蒙古結義為兄弟,稱為“結安答”,“安答”即是義兄、義弟。
    蒙古人習俗,結安答時要互送禮物。那時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子
    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
    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后,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
    髀石游戲。第二年春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
    響箭頭,那是他用兩只小牛角鑽了孔制成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
    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后,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相親
    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后
    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
    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只杯子里飲酒,晚上同
    在一條被里睡覺。后來因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日
    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于骨肉兄
    弟。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

    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么多,個個都封官,
    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
    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么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
    打緊。”完顏洪熙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
    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于強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
    杯,一飲而盡。完顏洪烈忙說笑話,岔了開去。

    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護送完顏洪熙、
    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
    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
    醒。

    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
    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木
    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笑道:
    “我正也這么想。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余萬,咱們可只有五萬
    人。”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上陣。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干
    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說到
    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
    千斤的肥牛,只不過不是一天吃。”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人,怒道:“拖雷
    呢?”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練兵,
    都是嚴峻之極,犯規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
    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下惶恐,說道:“這
    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
    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
    卻是郭靖。

    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里
    去啦!”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
    。”說著手里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繡了花紋,原來是李
    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
    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下溫言
    道:“你送了他甚么?”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
    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后
    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
    之極,各自上馬。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
    出帳幕。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相候,忙下令集隊。完顏洪熙卻
    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自管喝了几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
    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

    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
    接。鐵木真得報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
    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完顏洪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
    稀稀的几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的精明強悍。那桑昆卻肥
    肥白白,多半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他神
    態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札木合那么親熱。又行了一
    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
    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人。”

    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干甚么?”哨
    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仗。”完顏洪熙道:“他……他們人數
    ……當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這……這……”鐵木真不等
    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
    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
    金國太子來封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討封。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
    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職之后才放還。那些乃蠻人
    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完顏洪熙聽了,臉上
    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怎
    么辦?”完顏洪烈即命統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
    難,今日還放過他們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

    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日叫大金國兩位太
    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
    鞭。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的齊聲大叫起
    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

    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
    洪熙道:“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沖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
    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
    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些蒙古
    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干甚么。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
    退嗎?”

    博爾忽領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后了,瞧咱們怎生
    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

    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沖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然只是吶喊。

    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凌厲,生怕沖動陣腳,喝
    令:“放箭!”金兵几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箭枝未到敵兵跟
    前,便已紛紛跌落。完顏洪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
    咬牙切齒的催馬沖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頭向完顏洪烈道:
    “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
    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
    翼。鐵木真和札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
    伏鞍奔跑,大聲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
    四周高地盡數占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准了敵人,卻
    不發射。

    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利,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豎起了軟
    牆。那是數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弓箭手在氈后發箭射敵,附
    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箭支援,攻敵側翼。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
    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
    后隊。”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沖下來,徑抄
    敵兵后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
    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沖入敵陣之中。

    兩員勇將這么一陣沖擊,乃蠻后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統
    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合和桑昆也領兵沖了下來。乃蠻部左右
    受攻,戰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馬頭便走,部眾跟著紛紛往來
    路敗退下去。

    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余人時,驀地呼
    哨沖出,截住路口。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
    抗,盡被砍殺,余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

    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余人,俘獲二千余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余
    名。

    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余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
    給完顏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
    凡是戰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

    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斗。笑道:
    “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敗北逃命招討使’便了。”
    說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
    暗心驚,心想:“現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要
    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統一了漠南漠北諸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
    。”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乃蠻人前鋒沖到
    之時,陣勢便現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已
    見,蒙古人如此強悍,實是莫大的隱憂。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
    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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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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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5 23:40:33 | 顯示全部樓層
    黑風雙煞
      完顏洪熙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前來迎接大金國兩位太子。”鐵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塵中一彪軍馬涌到。數百名親兵擁衛下,王罕馳馬近前,滾下馬背,攜著鐵木真和札木合兩個義子,到完顏兄弟馬前跪下行禮。只見他身材肥胖,須發如銀,身穿黑貂長袍,腰束黃金腰帶,神態甚是威嚴,完顏洪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洪熙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王罕道:“小人聽說乃蠻人要待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王子,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仗著兩位殿下的威風,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洪熙兄弟領到他所居的帳幕之中。只見他帳幕中鋪的盡是貂皮、狐皮,器用華貴,連親兵衛士的服飾也勝過了鐵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說了。帳幕四周,數里內號角聲嗚嗚不絕,人喧馬騰,一番熱鬧氣象,完顏兄弟自出長城以來首次得見。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大群女奴在貴客之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比之鐵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獷簡陋,那是天差地遠了。完顏洪熙大為高興,看中了兩個女奴,心中只是轉念頭,如何開口向王罕索討。酒到半酣,完顏洪烈道:“老英雄威名遠震,我們在中都也久已聽聞,那是不消說了。蒙古人年輕一輩中出名的英雄好漢,我也想見見。”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漢。”王罕的親子桑昆在旁聽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顏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說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后,自然是他統領部眾。但他怎比得上他的兩個義兄?札木合足智多謀。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漢,哪一個不甘愿為他賣命?”完顏洪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便不及鐵木真汗的部下嗎?”鐵木真聽他言語中隱含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捻須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几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杰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他兵將雖然不多,卻個個驍勇。今日這一戰,兩位殿下親眼見到了。”桑昆臉現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鐵木真忙道:“我有甚么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義父的栽培提拔。”完顏洪烈道:“四杰?是哪几位呀?我倒想見見。”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第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淨,是善于用兵的木華黎。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友博爾朮。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便是拖雷的師父博爾忽。第四個卻是滿臉滿手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溫。這四人是后來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其時鐵木真稱之為四杰。完顏洪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几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待他們喝了,完顏洪烈又道:“今日戰場之上,有一位黑袍將軍,沖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完顏洪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鐵木真傳令出去。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著鐵木真的眼色。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極大的侮辱。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鐵木真尋思:“瞧在義父臉上,我便再讓桑昆一次。”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從哲別手里接過金杯,仰脖子一飲而干。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出帳。桑昆喝道:“你回來!”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桑昆討了個沒趣,說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杰,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杰一口氣吃了。”說罷嘿嘿冷笑。他叫鐵木真為義兄,是因鐵木真拜他父親王罕為義父之故,他和鐵木真卻并未結為安答。完顏洪熙聽他這么說,奇道:“那是甚么厲害東西?這倒奇了。”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甚么?”完顏洪熙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帳外。眾人只得跟了出去。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個大火堆,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只聽得轟隆一聲,西邊大群兵將同時站起,整整齊齊的肅立不動,正是鐵木真的部屬。東邊王罕的部將士卒跟著紛紛站起,或先或后,有的還在低聲笑語。完顏洪烈瞧在眼里,心道:“王罕兵將雖多,卻是遠遠不及鐵木真了!”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兀自滿臉怒色,便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了一大壺酒。鐵木真提了酒壺,大聲說道:“今天咱們把那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王罕大汗、鐵木真汗、札木合汗帶領咱們打的。”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沖進敵人后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射死了數十名敵人,那是誰呀?”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鐵木真道:“甚么十夫長?是百夫長!”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者勒米雙手呈上。鐵水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今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鐵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几口喝干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鐵盔。”鐵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鐵盔,戴在頭上。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剛才哲別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覺桑昆不對,這時見鐵木真如此相待,都高聲歡呼起來。完顏洪烈心想:“鐵木真這人真乃人杰。這時候他就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心甘情愿。朝中大臣一向總是說,北方蠻人盡是些沒腦子的番兒,可將人瞧得小了。”完顏洪熙心中,卻只想著桑昆所說吃掉四杰之事。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下,問桑昆道:“你有甚么厲害家伙,能把四杰一口氣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聲道:“我請殿下瞧一場好戲。甚么四杰威震大漠,多半還不及我的兩頭畜生。”縱聲叫道:“鐵木真義兄的四杰呢?”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說了几句,那人答應而去。過了一會,忽聽得一陣猛獸低吼之聲,帳后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斕的金錢大豹來。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完顏洪熙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名大漢牽著。大漢手中各執長竿,原來是飼養獵豹的豹夫。蒙古人喜養豹子,用于圍獵,獵豹不但比獵犬奔跑更為迅速,而且凶猛非常,獵物當者立死。不過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貴酋,常人自然飼養不起。桑昆這兩頭獵豹雖由豹夫牽在手里,仍是張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竄東,忽而扑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蘊蓄著無窮精力,只盼發泄出來。完顏洪熙心中發毛,周身不自在,眼見這兩頭豹子的威猛矯捷模樣,若要掙脫豹夫手中皮帶,實是輕易之極。桑昆向鐵木真道:“義兄,倘若你的四杰真是英雄好漢,能空手把我這兩頭獵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杰一聽,個個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我們。我們是野豬嗎?是山狼嗎?叫我們跟你的豹子斗。”鐵木真也是極不樂意,說道:“我愛四杰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跟豹子相斗?”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嗎?那么還吹甚么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斗。”四杰中的赤老溫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卻不能丟了你的臉。我來跟豹子斗。”完顏洪熙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鮮紅的寶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贏豹子,這就是你的。”赤老溫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豹子能指揮軍隊嗎?能打埋伏包圍敵人嗎?”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贏啦。”俯身拾起紅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里。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札木合皺眉不語。鐵木真卻神色自若。四杰憤憤的退了下去。完顏洪熙見人豹相斗不成,老大掃興,向王罕討了兩名女奴,回帳而去。次日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出外游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只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陣,終于摔倒,兩人齊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撿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干嗎?”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說是你射死的?”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嗎?”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拖雷道:“你說謊,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嗎?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那孩子道:“呸,是鐵木真又怎樣?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桑昆生了一個女兒后,相隔多年才再生這男孩,此外別無所出,是以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兩人的兒子幼時雖曾會面,這時卻已互相不識。拖雷聽他侮辱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說的?我爹爹誰也不怕!”都史道:“*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去奪轉來還給你爹爹的,當我不知道嗎?我拿了你這只小小兔兒,又有甚么要緊?”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妒忌鐵木真的威名,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聽得多了。拖雷一來年幼,二來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會對兒子說起。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你說謊!我告訴爹爹去。”轉身就走。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杰就嚇得不敢動彈。”四杰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甚么豹子?他只是不愿跟野獸打架罷了。”都史搶上兩步,忽地一記耳光,打在拖雷臉上,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臉脹得通紅,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悶聲不響,突然沖上前去,挺頭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這兩個小子!”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雙方拳打足踢,斗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加入戰團。都史一伙年紀既大,人數又多,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想用力掙扎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后馬鈴聲響,一小隊人乘馬過來。當先一個矮胖子騎著一匹黃馬,望見群孩相斗,笑道:“好呀,講打嗎?”縱馬走近,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嗎?快放手。”都史罵道:“走開!別在這里*□唆。你們可知我是誰?我要打人,誰都管不著。”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驕蠻已慣,向來人人都讓他。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其余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閑事,走吧。”那騎黃馬的道:“你自己瞧。這般打架,成甚么樣子?”這几人便是江南七怪。他們自南而北,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后就再也沒了消息。六年多來,他們在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江南七怪性格堅毅,更是十分好勝,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別說只不過找尋一個女子,就是再艱難十倍、凶險萬分之事,他們也絕不罷手退縮。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著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倘若雙方都找不到,斗成平手,不妨另出題目,再來比過。韓小瑩跳下馬去,拉起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說道:“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輕,掙扎著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著眾孩隨后趕去。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四下圍住。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滿臉怒容,搖頭不答。都史道:“再打!”眾小孩一齊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原來李萍鐘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要他帶在身畔。她想寶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來。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特異,不覺一凜。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甚多,心想:“這光芒大非尋常,倒要瞧瞧是甚么寶貝。”當即勒馬回頭,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游走不定,頗是十分珍異的利器,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致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聰心想:“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王公酋長之物,取不傷廉。”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罷。”一言方畢,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聰匕首一到手,縱身竄出,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縱馬,疾馳而去,趕上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笑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鬧市俠隱全金發道:“甚么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去。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划過,給太陽光一照,光芒閃爍,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眾人都喝了一聲彩。匕首飛臨面前,全金發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劍柄,先叫聲:“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再看劍柄,見刻著“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嗎?”柯鎮惡道:“楊康?”沉吟半晌,搖頭道:“沒聽說過。”“楊康”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富,他既不知,其余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發為人細心,說道:“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朱聰笑道:“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日后帶到醉仙樓頭,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卻也不肯放過。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韓寶駒馬快,當先沖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韓寶駒喝斥不開,急了起來,抓起几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著拖雷罵道:“兩只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里打過。”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孩走了。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里,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但是你得跟我說,這把短劍是哪里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郭靖從來沒有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全金發問道:“你姓楊嗎?”郭靖又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朱聰問道:“楊康是誰?”郭靖仍是茫然搖頭。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里。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后別打架啦。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拖雷道:“郭靖,回去罷。”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媽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媽,好嗎?”郭靖道:“媽媽不在這里。”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她過于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實是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那么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么名字,她反而并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這“段天德”三字,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剎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云變色。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發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卻是滿臉喜色。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拖雷心里挂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准,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愿在當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罷。”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丑,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后領抓去。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里,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著他。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朱聰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里。拖雷道:“那怎么能夠?我不信。”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腹肚,連箭帶雁,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里,小心靈中欽佩之極。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么剛才你們為甚么打架?”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么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呆,無法回答。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說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里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罷。”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說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并不用力,觸到鼻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里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發飛身去接住,穩穩的將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嗎?”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顯得笨拙無比,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嘆,眼圈兒不禁紅了。全金發道:“我瞧也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罷。”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里,一旦尋到了郭靖,本是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十分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柯鎮惡道:“四弟,你說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甚么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他向來沉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思慮周詳之后再說出口來,是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六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么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已不如先時那么垂頭喪氣。張阿生道:“對,對!我几時又聰明過了?”說著轉頭向韓小瑩瞧去。朱聰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發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包里。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斗轉星移,卻哪里有郭靖的影子?朱聰嘆道:“江南七怪威風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里!”但見西方天邊黑云重重疊疊的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更無片云。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韓小瑩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這孩子更不會來了。”張阿生道:“那么咱們明兒找上門去。”柯鎮惡道:“資質苯些,也不打緊。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唉!”說著搖了搖頭。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里一指道:“那是甚么?”月光之下,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奇。全金發走過去看時,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卻疊得整整齊齊。他笑道:“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把死人頭排在這里……啊,甚么?……二哥,快來!”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除柯鎮惡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發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你瞧!”朱聰就他手中看去,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五只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聰臉色微變,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只見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是以只是暗自沉吟,口中不說。韓小瑩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韓寶駒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發沉吟道:“若是山魈,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的排在這里?”柯鎮惡聽到這句話,躍將過來,問道:“怎么排的?”全金發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頭。”柯鎮惡驚問:“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發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鎮惡不回答他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么。”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于惶急,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片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發同時大叫起來:“這里也有骷髏堆。”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張阿生低聲問:“是妖怪呢還是仇敵?”柯鎮惡道:“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們之賜。”這時西北方的全金發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說,無不驚心。他們六人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直至此時始知是仇敵所害。柯鎮惡武功高強,為人又精明沉著,竟然落得如此慘敗。那么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仔細撫摸,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喃喃道:“練成了,練成了,果然練成了。”又問:“這里也是三堆骷髏頭?”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道:“每堆都是九個?”韓小瑩道:“一堆九個,兩堆只有八個。”柯鎮惡道:“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東北方,俯身一看,隨即奔回,說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都是死人首級,肌肉未爛。”柯鎮惡低聲道:“那么他們馬上就會到來。”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發,道:“小心放回原處,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跡。”全金發放好骷髏,回到柯鎮惡身邊。六兄弟惘然望著大哥,靜待他解說。只見他抬頭向天,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這是銅尸鐵尸!”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尸鐵尸不早就死了嗎,怎么還在人世?”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卻原來躲在這里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馬,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甚么?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張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留下七條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咱們七人絕不是他們對手。何苦在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不服輸,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敢與之拚斗,也是毫不畏縮,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對方定是厲害無比。全金發道:“那么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冷的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后,再無更改。柯鎮惡沉吟片刻,素知各人義氣深重,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適才他說這番話,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已近于口不擇言,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尸是男人,鐵尸是女人,兩個是夫妻。當年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給我兄弟撞見了,我兄長死在他們手里,我壞了一對招子。別的詳情來不及說了,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發連奔帶跑的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沒見到棺材,仔細察看,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轉回頭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兩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來。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坑中并臥著兩具尸首,穿著蒙古人的裝束。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說道:“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要取尸首應用。我躲在這里,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務須等我發難之后,大家才一齊涌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般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若非如此,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他低沉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那兩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在遠處就能察覺,把石板蓋上罷,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后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又是挂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朱聰,悄聲問道:“銅尸鐵尸是甚么人?”朱聰道:“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當年在北方作惡。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行事又十分機靈,當真是神出鬼沒。后來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過了几年,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韓小瑩問道:“這二人叫甚么名字?”朱聰道:“銅尸是男的,名叫陳玄風。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尸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銅尸。”韓小瑩道:“那么那個女的鐵尸,臉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甚么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准著自己,似乎直瞪過來一般,不覺心中一寒,轉過頭不敢再看,沉吟道:“怎么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甚是迅速,暗道:“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頃刻之間,那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是以顯得特別肥大。韓寶駒等先后都見到了,均想:“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緊緊靠攏,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六人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劍插入土里,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頭怦怦跳動,只覺這一刻特別長。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將上來。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長發在風中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尸鐵尸了,且瞧他們怎生練功。”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逐漸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几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每一伸縮,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長發隨著身形轉動,在腦后拖得筆直,尤其詭異可怖。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眼見那男子往后便倒,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后,一掌打在他后心。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待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哈哈長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動。那女子伸出一只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頗為俏麗,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江南六怪這時已知那男子并非她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喂招練功的活靶子,這女子自必是鐵尸梅超風了。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韌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毫不費力,隨即伸手扯開死人胸腹,將內臟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細細檢視,看一件,擲一件。六怪瞧拋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絲毫不聞骨骼折斷之聲,內臟卻已震爛。她檢視內臟,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韓小瑩惱怒之極,輕輕拔起長劍,便欲上前偷襲。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心下尋思:“這時只有鐵尸一人,雖然厲害,但我們七兄弟合力,諒可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尸,那就容易得多。要是兩人齊到,我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尸不是躲在暗里,乘隙偷襲?大哥深知這兩個魔頭的習性,還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梅超風檢視已畢,微微一笑,似乎頗為滿意,坐在地下,對著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吐納功夫來。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韓小瑩心想:“這時我發一招‘電照長空’,十拿九穩可以穿她個透明窟窿。但若一擊不中,那可誤了大事。”她全身發抖,一時拿不定主意。朱聰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氣,但覺背心上涼嗖嗖地,卻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間,但見西方黑云里遮滿了半個天空,猶似一張大青紙上潑滿了濃墨一般,烏云中電光閃爍,更增人心中驚怖惶恐之情。輕雷隱隱,窒滯郁悶,似乎給厚厚的星云裹纏住了難以脫出。梅超風打坐片時,站起身來,拖了尸首,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坑之前,彎腰去揭石板。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躍出。梅超風忽聽得背后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頭,月光下一個人頭的影子正在樹梢上顯了出來,她一聲長嘯,斗然往樹上扑去。躲在樹巔的正是韓寶駒,他仗著身矮,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這時作勢下躍,微一長身,竟然立被敵人發覺。他見這婆娘扑上之勢猛不可當,金龍鞭一招“烏龍取水”,居高臨下,往她手腕上擊去。梅超風竟自不避,順手一帶,已抓住了鞭梢。韓寶駒膂力甚大,用勁回奪。梅超風身隨鞭上,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掌未到,風先至,迅猛已極。韓寶駒眼見抵擋不了,松手撤鞭,一個筋斗從樹上翻將下來。梅超風不容他緩勢脫身,跟著扑落,五指向他后心疾抓。韓寶駒只感頸上一股涼氣,忙奮力往前急挺,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錐與全金發的袖箭已雙雙向敵人打到。梅超風左手中指連彈,將兩件暗器一一彈落。嗤的一聲響,韓寶駒后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他左足點地,立即向前縱出,哪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這鐵尸動如飄風,喝道:“你是誰,到這里干甚么?”雙爪已搭在他肩頭。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肉里,他大驚之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小腹。梅超風右掌斬落,喀的一聲,韓寶駒足背几乎折斷,他臨危不亂,立即借勢著地滾開。梅超風提腳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猛往她足踝砸落,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梅超風顧不得追擊韓寶駒,急退避過,頃刻間,只見四面都是敵人,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妙齡女郎從右攻到,一個長大胖子握著屠牛尖刀,一個瘦小漢子拿著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搶至,正面掄動扁擔的是個鄉農模樣的壯漢,身后腳步聲響,料想便是那個使軟鞭的矮胖子,這些人都不相識,然而看來個個武功不弱,心道:“他們人多,先施辣手殺掉几個再說。管他們叫甚么名字,是甚么來歷,反正除了恩師和我那賊漢子,天下人人可殺!”身形晃動,手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去。朱聰見她來勢凶銳,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豈知這鐵尸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韓小瑩一招“白露橫江”,橫削敵人手臂。梅超風手腕翻處,伸手硬抓寶劍,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韓小瑩大駭,急忙縮劍退步,只聽拍的一聲,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曲池穴”。這是人身的要穴,點中后全臂立即酸麻失靈,動彈不得,朱聰正在大喜,忽見敵人手臂陡長,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朱聰仗著身形靈動,于千鈞一發之際倏地竄出,才躲開了這一抓,驚疑不定:“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這時韓寶駒已撿起地下的金龍鞭,六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刀劍齊施。梅超風絲毫不懼,一雙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還要厲害。她雙爪猶如鋼抓鐵鉤,不是硬奪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惡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髏頭頂五個手指窟窿,無不暗暗心驚。更有一件棘手之事,這鐵尸渾號中有一個“鐵”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銅鑄鐵打一般。她后心給全金發秤錘擊中兩下,卻似并未受到重大損傷,才知她橫練功夫亦已練到了上乘境界。眼見她除了對張阿生的尖刀、韓小瑩的長劍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對其余兵刃竟是不大閃避,一味凌厲進攻。斗到酣處,全金發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驚,向前疾攻。梅超風一扯之下,全金發手臂上連衣帶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塊下來。朱聰心想:“有橫練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個功夫練不到的練門,這地方柔嫩異常,一碰即死,不知這惡婦的練門是在何處?”他縱高竄低,鐵扇晃動,連打敵人頭頂“百會”、咽喉“廉泉”兩穴,接著又點她小腹“神闕”、后心“中樞”兩穴,霎時之間,連試了十多個穴道,要查知她對身上哪一部門防護特別周密,那便是“練門”的所在了。梅超風明白他用意,喝道:“鬼窮酸,你姑奶奶功夫練到了家,全身沒練門!”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朱聰大驚,幸而他動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動,已將鐵扇塞入了她掌心,說道:“扇子上有毒!”梅超風突然覺到手里出現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聰已把手掙脫。梅超風也怕扇上當真有毒,立即拋下。朱聰躍開數步,提手只見手背上深深的五條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見久戰不下,己方倒已有三人被她抓傷,待得她丈夫銅尸到來,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見張阿生、韓寶駒、全金發部已氣喘連連,額頭見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較深,韓小瑩身形輕盈,尚未見累,敵人卻是愈戰愈勇,一斜眼瞥見月亮慘白的光芒從烏云間射出,照在左側那堆三堆骷髏頭骨之上,不覺一個寒噤,情急智生,飛步往柯鎮惡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時大叫:“大家逃命呀!”五俠會意,邊戰邊退。梅超風冷笑道:“哪里鑽出來的野種,到這里來暗算老娘,現今想逃可已遲了。”飛步追來。南希仁、全金發、韓小瑩拚力擋住。朱聰、張阿生、韓寶駒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聲,將石板抬在一邊。就在此時,梅超風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擔,右爪遞出,直取他的雙目。朱聰猛喝一聲:“快下來打!”手指向上一指,雙目望天,左手高舉,連連招手,似是叫隱藏在上的同伴下來夾擊。梅超風一驚,不由自主的抬頭一望,只見烏云滿天,半遮明月,哪里有人?朱聰叫道:“七步之前!”柯鎮惡雙手齊施,六枚毒菱分上中下三路向著七步之前激射而出。呼喝聲中,柯鎮惡從坑中急躍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時攻到。梅超風慘叫一聲,雙目已被兩枚毒菱同時打中,其余四枚毒菱卻都打空,總算她應變奇速,鐵菱著目,腦袋立刻后仰,卸去了來勢,鐵菱才沒深入頭腦,但眼前斗然漆黑,甚么也瞧不見了。梅超風急怒攻心,雙掌齊落,柯鎮惡早已閃在一旁,只聽得□□兩聲,她雙掌都擊在一塊岩石之上。她憤怒若狂,右腳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時飛起。七怪在旁看了,無不心驚,一時不敢上前相攻。梅超風雙目已瞎,不能視物,展開身法,亂抓亂拿。朱聰連打手勢,叫眾兄弟避開,只見她勢如瘋虎,形若邪魔,爪到處樹木齊折,腳踢時沙石紛飛。但七怪屏息凝氣,離得遠遠地,卻哪里打得著?過了一會,梅超風感到眼中漸漸發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厲聲喝道:“你們是誰?快說出來!老娘死也死得明白。”朱聰向柯鎮惡搖搖手,要他不可開口說話,讓她毒發身死,剛搖了兩搖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哪里瞧得見手勢?只聽得柯鎮惡冷冷的道:“梅超風,你可記得飛天神龍柯辟邪、飛天蝙蝠柯鎮惡嗎?”梅超風仰天長笑,叫道:“好小子,你還沒死!你是給飛天神龍報仇來著?”柯鎮惡道:“不錯,你也還沒死,那好得很。”梅超風嘆了口氣,默然不語。七怪凝神戒備。這時寒風刺骨,月亮已被烏云遮去了大半,月色慘淡,各人都感到陰氣森森。只見梅超風雙手微張,垂在身側,十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她全身宛似一座石像,更無絲毫動彈,疾風自她身后吹來,將她一頭長發刮得在額前挺出。這時韓小瑩正和她迎面相對,見她雙目中各有一行鮮血自臉頰上直流至頸。突然間朱聰、全金發齊聲大叫:“大哥留神!”語聲未畢,柯鎮惡已感到一股勁風當胸襲來,鐵杖往地下疾撐,身子縱起,落在樹巔。梅超風一扑落空,一把抱住柯鎮惡身后大樹,雙手十根手指插入了樹干之中。六怪嚇得面容變色,柯鎮惡適才縱起只要稍遲一瞬,這十指插在身上,哪里還有性命?梅超風一擊不中,忽地怪聲長嘯,聲音尖細,但中氣充沛,遠遠的送了出去。朱聰心念一動:“不好,她是在呼喚丈夫銅尸前來相救。”忙叫:“快干了她!”運氣于臂,施重手法往她后心拍去。張阿生雙手舉起一塊大岩石,猛力往她頭頂砸落。梅超風雙目剛瞎,未能如柯鎮惡那么聽風辨形,大石砸到時聲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急閃,但朱聰這一掌終于未能避開,“哼”一聲,后心中掌。饒是她橫練功夫厲害,但妙手書生豈是尋常之輩,這一掌也叫她痛徹心肺。朱聰一掌得手,次掌跟著進襲。梅超風右爪反鉤,朱聰疾忙跳開避過。余人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就如梅超風剛才的嘯聲一般,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頃刻之間,第二下嘯聲又起,但聲音已近了許多。七怪都是一驚:“這人腳步好快!”柯鎮惡叫道:“銅尸來啦。”韓小瑩躍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個黑影疾逾奔馬的飛馳而來,邊跑邊嘯。此時梅超風守緊門戶,不再進擊,一面運氣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趕來救援,盡殲敵人。朱聰向全金發打個手勢,兩人鑽入了草叢。朱聰眼見鐵尸如此厲害,遠遠瞧那銅尸的身法,似乎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戰,顯非他夫妻敵手,只有暗中偷襲,以圖僥幸。韓小瑩突然間“咦”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沒有發見。她凝神看時,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她與郭靖相距已不甚遠,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尸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韓小瑩微一遲疑:“我搶下去單身遇上銅尸,決不是他對手……但眼見這小孩勢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隨即加快腳步,同時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見到了她,歡呼大叫,卻不知大禍已在眉睫。張阿生這些年來對韓小瑩一直心中暗暗愛慕,只是向來不敢絲毫表露情愫,這時見她涉險救人,情急關心,當即飛奔而下,准擬擋在她的前面,好讓她救了人逃開。山上南希仁、韓寶駒等不再向梅超風進攻,都注視著山腰里的動靜。各人手里扣住暗器,以備支援韓張二人。轉眼韓小瑩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手,轉身飛逃,只奔得丈許,猛覺手里一輕,郭靖一聲驚呼,竟被陳玄風夾背抓了過去。韓小瑩左足一點,劍走輕靈,一招“鳳點頭”,疾往敵人左脅虛刺,跟著身子微側,劍尖光芒閃動,直取敵目,又狠又准,的是“越女劍法”中的精微招數。陳玄風將郭靖挾在左腋之下,猛見劍到,倏地長出右臂,手肘抵住劍身輕輕往外一推,手掌“順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韓小瑩圈轉長劍,斜里削來。哪知陳玄風的手臂斗然間似乎長了半尺,韓小瑩明明已經閃開,還是拍的一掌,正中肩頭,登時跌倒在地。這兩招交換只是一瞬之間的事,陳玄風下手毫不容情,跟著就是一爪,往韓小瑩天靈蓋上插落。這“九陰白骨爪”摧筋破骨,狠辣無比,這一下要是給抓上了,韓小瑩頭頂勢必是五個血孔。張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數步,眼見勢危,情急拚命,立時和身扑上,將自己身子蓋在韓小瑩頭上。陳玄風一爪下去,噗的一聲,五指直插入張阿生背心。張阿生大聲吼叫,尖刀猛往敵人胸口刺去。陳玄風伸手格出,張阿生尖刀脫手。陳玄風隨手又是一掌,將張阿生直摔出去。朱聰、全金發、南希仁、韓寶駒大驚,一齊急奔而下。陳玄風高聲叫道:“賊婆娘,怎樣了?”梅超風扶住大樹,慘聲叫道:“我一雙招子讓他們毀啦。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我跟你拚命。”陳玄風叫道:“賊婆娘,你放心,一個也跑不了。你……痛不痛?站著別動。”舉手又往韓小瑩頭頂抓下。韓小瑩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陳玄風罵道:“還想逃?”左手又即抓落。張阿生身受重傷,躺在地下,迷糊中見韓小瑩情勢危急,拚起全身之力,舉腳往敵人手指踢去。陳玄風順勢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張阿生挺身翻起,雙臂緊緊抱住陳玄風腰間。陳玄風抓住他后頸,運勁要將他摜出,張阿生只擔心敵人去傷害韓小瑩,雙臂說甚么也不放松。陳玄風砰的一拳,打在他腦門正中。張阿生登時暈去,手臂終于松了。就這么一攔,韓小瑩已翻身躍起,遞劍進招。她不敢欺進,展開輕靈身法,繞著敵人的身形滴溜溜地轉動,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樣?”她轉得兩個圈子,南希仁、韓寶駒等同時趕到,朱聰與全金發的暗器也已射出。陳玄風見敵人個個武功了得,甚是驚奇,心想:“這荒漠之中,哪里鑽出來這几個素不相識的硬爪子?”高聲叫道:“賊婆娘,這些家伙是甚么人?”梅超風叫道:“飛天神龍的兄弟、飛天蝙蝠的同黨。”陳玄風哼了一聲,罵道:“好,狗賊還沒死,巴巴的趕到這里送終。”他挂念妻子的傷勢,叫道:“賊婆娘,傷得怎樣?會要了你的臭命嗎?”梅超風怒道:“快殺啊,老娘死不了。”陳玄風見妻子扶住大樹,不來相助,知她雖然嘴硬,但受傷一定不輕,心下焦急,只盼盡快料理了敵人,好去相救妻子。這時朱聰等五人已將他團團圍住。只柯鎮惡站在一旁,伺機而動。陳玄風將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擲,左手順勢一拳往全金發打到。全金發大驚,心想這一擲之下,那孩子豈有性命?俯身避開了敵人來拳,隨手接住郭靖,一個筋斗,翻出丈余之外,這一招“靈貓扑鼠”既避敵,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陳玄風也暗地喝了一聲彩。這銅尸生性殘忍,敵人越強,他越是要使他們死得慘酷。何況敵人傷了他愛妻,尤甚于傷害他自己。黑風雙煞十指抓人的“九陰白骨爪”與傷人內臟的“摧心掌”即將練成,此時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忽地一聲怪嘯,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敵人要害。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關頭,哪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奮力抵御,人人不敢逼近,包圍的圈子愈放愈大。戰到分際,韓寶駒奮勇進襲,使開“地堂鞭法”著地滾進,專向對方下盤急攻,一輪盤打揮纏。陳玄風果然分心,蓬的一聲,后心被南希仁一扁擔擊中。銅尸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仁抓來。南希仁扁擔末及收回,敵爪已到,當即使了半個“鐵板橋”,上身向后急仰,忽見陳玄風手臂關節喀喇一響,手臂斗然長了數寸,一只大手已觸到眉睫。高手較技,進退趨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見他手臂已伸到盡頭,這時忽地伸長,哪里來得及趨避?被他一掌按在面門,五指即要向腦骨中插進。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敵人手腕,向左猛撩,就在此時,朱聰已扑在銅尸背上,右臂如鐵,緊緊扼住他的喉頭。這一招自己胸口全然賣給了敵人,他見義弟命在呼吸之間,顧不得犯了武朮家的大忌,救人要緊。正在這雙方性命相扑之際,半空中忽然打了一個霹靂,烏云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見五指,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猛撒下來。只聽得喀喀兩聲,接著又是噗的一聲,陳玄風以力碰力,已震斷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時左手手肘在朱聰胸口撞去。朱聰只覺前胸劇痛,不由自由的放松了扼在敵人頸中的手臂,向后直跌出去。陳玄風也感咽喉間被扼得呼吸為難,躍在一旁,狠狠喘氣。韓寶駒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開!七妹,你怎樣?”韓小瑩道:“別作聲!”說著向旁奔了几步。柯鎮惡聽了眾人的動靜,心下甚奇,問道:“二弟,你怎么了?”全金發道:“此刻漆黑一團,誰也瞧不見誰?”柯鎮惡大喜,暗叫:“老天助我!”江南七怪中三人重傷,本已一敗涂地,這時忽然黑云籠罩,大雨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氣,誰都不敢先動。柯鎮惡耳音極靈,雨聲中仍辨出左側八九步處那人呼吸沉重,并非自己兄弟,當下雙手齊揚,六枚毒菱往他打去。陳玄風剛覺勁風扑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躍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竟能將六枚毒菱盡數避開。這一來卻也辨明了敵人方向。他不發一聲,突然縱起,雙爪在身前一尺處舞了個圓圈,猛向柯鎮惡扑去。柯鎮惡聽得他扑到的風聲,向旁急閃,回了一杖,白日黑夜,于他全無分別,但陳玄風視物不見,功夫恰如只剩了一成。兩人登時打了個難分難解。陳玄風斗得十余招,一團漆黑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人要扑擊過來,自己發出去的拳腳是否能打到敵人身上,半點也沒有把握,瞬息之間,宛似身處噩夢。韓寶駒與韓小瑩、全金發三人摸索著去救助受傷的三人,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系于一發,但漆黑之中,實是無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干著急的份兒。大雨殺殺聲中,只聽得陳玄風掌聲嗖嗖,柯鎮惡鐵杖呼呼,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但守在旁邊的眾人,心中焦慮,竟如過了几個時辰一般。猛聽得蓬蓬兩聲,陳玄風狂呼怪叫,竟是身上連中兩杖。眾人正自大喜,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山通明。全金發急叫:“大哥留神!”陳玄風已乘著這剎時間的光亮,欺身進步,運氣于肩,蓬的一聲,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鐵杖,右手探出,電光雖隱。右手卻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柯鎮惡大驚,撒杖后躍。陳玄風這一得手哪肯再放過良機,適才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倏地變爪為拳,身子不動,右臂陡長,潛運內力,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左手揮出,一枝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這几下連環進擊,招招是他生平絕技,不覺得意之極,仰天怪嘯。便在此時,雷聲也轟轟響起。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飛去,而柯鎮惡茫如不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金龍鞭倏地飛出,卷住了鐵杖。陳玄風叫道:“現下取你這矮胖子的狗命!”舉足向他奔去,忽地腳下一絆,似是個人體,俯身抓起,那人又輕又小,卻是郭靖。郭靖大叫:“放下我!“陳玄風哼了一聲,這時電光又是一閃。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雙目射出凶光,可怖之極,大駭之下,順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向他身上插落,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后便倒。他一身橫練功夫,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別說這柄匕首鋒銳無匹,就是尋常刀劍碰中了他練門,也是立時斃命。當與高手對敵之時,他對練門防衛周密,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小腹,這時抓住一個幼童,對他哪里有絲毫提防之心,何況先前已在山腰里抓住過他,知他全然不會武功,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車”,這個武功厲害之極的陳玄風,竟自喪生在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小兒之手。郭靖一匕首將人刺倒,早嚇得六神無主,胡里胡涂的站在一旁,張嘴想哭,卻又哭不出聲來。梅超風聽得丈夫長聲慘叫,夫妻情深,從山上疾沖下來,踏了一個空,連跌了几個筋斗。她扑到丈夫身旁,叫道:“賊漢子,你……你怎么啦!”陳玄風微聲道:“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梅超風咬牙切齒的道:“我給你報仇。”陳玄風道:“那部經……經……已經給我燒啦,秘要……在我胸……”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斃命。梅超風心中悲苦,當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陰真經》的秘要。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兩人都是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論到功力之深湛,技藝之奧秘,實不在號稱天下武學泰斗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陳玄風與梅超風學藝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師父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必極盡慘酷,兩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終于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東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眼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余,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秘室,將黃藥師視為至寶的半部《九陰真經》偷了去。黃藥師當然怒極,但因自己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心愿未償,不能自違毒誓、出島追捕,暴跳如雷之際,竟然遷怒旁人,將余下弟子一一挑斷大腿筋脈,盡數逐出了桃花島,自己閉門生氣。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但依著《九陰真經》中的秘傳,也終于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這《九陰真經》中所載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學。但陳梅夫婦只盜到下半部。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而黃藥師的桃花島一派武學又是別創蹊徑,與道家內修外鑠的功夫全然不同。黑風雙煞生性殘忍,一知半解,但憑己意,胡亂揣摸,練的便都是些陰毒武技。那一日陳梅夫婦在荒山中修習“九陰白骨爪”,將死人骷髏九個一堆的堆疊,湊巧給柯氏兄弟撞上了。柯氏兄弟見他夫婦殘害無辜,出頭干預,一動上手,飛天神農柯辟邪死在陳玄風掌下。幸好其時陳梅二人“九陰白骨爪”尚未練成,柯鎮惡終于逃得性命,但一雙眼睛卻也送在他夫婦手里。夫妻兩人神功初成后,在江湖上一闖,竟是沒遇上敵手,尋常武師固然望風披靡,連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們手里的也是不計其數。夫婦兩人便得了個“黑風雙煞”的外號。眼見師父不出,更是橫行無忌,直到武林中數十名好手大舉圍攻,夫妻倆都受了重傷。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多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只道兩人傷發而死,哪知卻遠遠的躲在漠北,秘修陰毒武功。這“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都載在《九陰真經》之上。陳玄風和梅超風雖以夫妻之親。對她也始終不肯出示真經原本。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后,再行轉授妻子。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他總是不允。說道:“這部真經有上下兩部。我只偷到了下半部,一切扎根基、修真元的基礎功夫,卻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經給你看了,你貪多務得,把經上所載的功夫都練將起來,非走火入魔不可,輕則受傷,重則要了你的性命。經上所載武功雖多,但只有與我們所學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練。”梅超風聽著有理,而且深知丈夫對自己一片真心,雖然平日說話總是“賊婆娘,臭婆娘”的亂罵,其實卻是情意深摯,于是也就不再追索。梅超風此時見丈夫臨死,這才問起,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說了半句,就此氣絕。她在丈夫胸口摸索,卻無一物,一怔之下,想再摸時,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梅超風雙目己盲,同時頭腦昏暈,顯是暗器上毒發,她與丈夫二人修習“九陰白骨爪”,十余年來均是連續不斷的服食少量砒霜,然后運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強行增強內力外功,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則以飛天蝙蝠鐵菱之毒,她中了之后如何能到這時尚自不死?”當下展開擒拿手,于敵人攻近時凌厲反擊。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反而連遇險招。韓寶駒焦躁起來,尋思:“我們三人合斗一個受傷的瞎眼賊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鞭法一變,刷刷刷連環三鞭,連攻梅超風后心。韓小瑩見敵人腳步蹣跚,漸漸支持不住,挺劍疾刺,全金發也是狠扑猛打。眼見便可得手,突然間狂風大作,黑云更濃,三人眼前登時又是漆黑一團。沙石被疾風卷起,在空中亂舞亂打。韓寶駒等各自縱開,伏在地下,過了良久,這才狂風稍息,暴雨漸小,層層黑云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韓寶駒躍起身來,不禁大叫一聲,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連陳玄風的尸首也已不知去向:只見柯鎮惡、朱聰、南希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后面探了上來,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全金發等三人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斷骨,幸而未受內傷。何鎮惡和朱聰內功深湛,雖然中了銅尸的猛擊,但以力抗力,內臟也未受到重人損傷。只張阿生連中兩下“九陰白骨爪”,頭頂又被猛擊一拳,雖已醒轉,性命已是垂危。江南六怪見他氣息奄奄,傷不可救,個個悲痛之極。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邁,一心好武,對兒女之情看得極淡,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兩人從來沒表露過心意,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到敵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張阿生痛哭起來。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這時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輕撫韓小瑩的秀發,安慰道:“別哭,別哭,我很好。”韓小瑩哭道:“五哥,我嫁給你作老婆罷,你說好嗎?”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他傷口劇痛,神志漸漸迷糊。韓小瑩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張家的人,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我死之后,永遠和你□守。”張阿生又笑了兩下,低聲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韓小瑩哭道:“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朱聰眼中含了淚水,向郭靖道:“你到這里,是想來跟我們學本事的了?”郭靖道:“是。”朱聰道:“那么你以后要聽我們的話。”郭靖點頭答應。朱聰哽咽道:“我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現今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你先磕頭拜師罷。”郭靖也不知“歸天”是何意思,聽朱聰如此吩咐,便即扑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張阿生磕頭。張阿生慘然一笑,道:“夠啦!”強忍疼痛,說道:“好孩子,我沒能授你本事……唉,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學武又懶,只仗著几斤牛力……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今日也不會在這里送命……“說著兩眼上翻,臉色慘白,吸了一口氣,道:“你天資也不好,可千萬要用功。想要貪懶時,就想到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欲待再說,已是氣若游絲。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說道:“把孩子教好,別輸在……臭道士手里……”韓小瑩道:“你放心,咱們江南七怪,決不會輸。”張阿生几聲傻笑,閉目而逝。六怪伏地大哭。他七人義結金蘭,本已情如骨肉,這些年來為了追尋郭靖母子而遠來大漠,更無一日分離,忽然間一個兄弟傷于敵手,慘死異鄉,如何不悲?六人盡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張阿生葬了。待得立好巨石,作為記認,天色已然大明。全金發和韓寶駒下山查看梅超風的蹤跡,狂風大雨之后,沙漠上的足跡已全然不見,不知她逃到何處。兩人追出數里,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跡,始終全無線索,只得回上山來說了。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盲……那婆娘也逃不遠。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這時已毒發身死。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們有傷的先服藥養傷,然后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找。”余人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洒淚而別。


    [ 本帖最後由 Shion霜 於 2008-10-5 11:54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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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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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5 23:42:48 | 顯示全部樓層
    彎弓射雕

    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
    韓寶駒一提□,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定,不論如何
    催迫,黃馬只是不動。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
    群人,有几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他知坐騎害怕豹子,躍下馬來,
    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
    尸首。

    韓寶駒踏上几步,見那尸首赫然便是銅尸陳玄風,只是自咽詠鎖骨直
    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塊皮肉給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
    明明是給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尸首怎會在這里出現?
    而且人已死了,怎會有人這般作賤他尸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有何
    用意?莫非黑風雙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極深的對頭?”

    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緣故,見到陳玄風的尸首兀
    自面目猙獰,死后猶有余威,想起昨夜荒山惡斗,如不是郭靖巧之又
    巧的這一匕首,人人難逃大劫,心下都是不寒而栗。

    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尸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
    夫,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里。
    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

    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里?”都史得意洋洋的道:“
    我牽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他見江南六怪
    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
    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

    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
    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么?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
    我?快走。”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
    夫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都史待要
    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
    真伯伯來了又有甚么法子?”揮鞭催馬馳去。

    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挂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
    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若趕去。連你
    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韓小瑩道:“那你
    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朱聰因傷口疼
    痛,平臥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
    卻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
    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里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大家
    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

    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后,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
    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之
    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韓寶
    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
    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
    聽了都史號令,并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后,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
    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斗。都史帶了七八個幫
    手,見他只單身一人,頗感詫異。拖雷說道,只能一個個的來打,不
    能一擁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哪知一動上手,
    拖雷三下巧招反復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
    教他的這三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十
    分聰明,這三下又無甚么繁復變化,因此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
    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蒙古人甚守然諾,既已說定了單打獨斗,眾小
    孩心中雖是氣惱,卻也并不一擁而上。

    都史被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
    的豬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
    想沖將出來,哪知大禍已經臨頭。

    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拖
    雷聞言大驚,要待沖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無法脫身,不多時韓小
    瑩等與都史先后馳到,跟著豹夫也率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
    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
    靖如何應付危難,是以并不出手。

    忽聽得背后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
    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杰得到豹夫報信,
    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

    鐵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兄弟敘話,
    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左右親兵
    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
    兒!”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

    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
    起來道:“大伙兒瞧瞧去。”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
    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若是從此爭斗不休,打個兩敗
    俱傷,同歸于盡,實是我大金國之福!”

    完顏兄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馳到,只見兩頭豬豹頸中皮帶
    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并排站著兩
    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

    鐵木真和四杰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准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
    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于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
    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凶猛,實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不暴
    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

    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
    呼喝,命豹子扑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后蹄聲
    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懷里
    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她在蒙古
    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后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
    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

    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
    歲,哪知豹子的凶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見豹子全身花斑,
    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養的獵犬一般,伸于想去摸豹子的
    頭。眾人驚呼喝止,已經不及。

    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
    齊聲驚叫。

    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准,但華箏突然奔前,卻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
    一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于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
    了兩豹頭部要害,發箭只能傷及豹身,一時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凶
    險。四杰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
    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

    四杰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几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
    頭豹子突然向后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已是肚皮向天,
    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看時,只見兩豹額頭上汨汨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
    打入豹腦,這才立時致命,他回過頭來,只見六個漢人神色自若的在
    一旁觀看,心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

    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里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
    把拖雷摟在懷里。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柯鎮惡聽著豹子吼
    聲,生怕傷了郭靖,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只是一揮手之事,當時
    人人都在注視豹子,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
    “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大
    怒,并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
    地下打滾,大哭大叫。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
    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掙扎,但給鐵木真鐵腕一
    拿,哪里還掙扎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
    兒,打甚么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
    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中甚
    喜,呵呵笑道:“那還有甚么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
    孫女給了你的兒子朮赤吧?”

    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
    親家啦。”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
    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一笑。

    完顏洪烈斗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里干甚么來了?
    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

    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命擒拿,只
    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并未瞧見自己,當即
    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后,凝思應付之策,于王罕、鐵木真兩
    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挂在心上了。

    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后,命博爾忽
    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贊他勇敢,又有義氣,
    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難能。問
    他為甚么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
    “豹子要吃人的。”鐵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
    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只
    道:“以后別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發道:“你們留在我這里
    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里,那是
    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正是求之不得。請大
    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

    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
    行。

    江南六怪在后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尸首上胸腹
    皮肉都給人割了去,下手之人當然是他仇敵。”全金發道:“黑風雙
    煞凶狠惡毒,到處結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首
    級,又不開胸破膛,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鎮惡道:
    “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其中緣由,可實在參詳不出。現下當務之
    急,要找到鐵尸的下落。”

    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后患。我怕她中毒后居然不死。”
    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

    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
    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
    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鎮惡深
    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尸
    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江南六怪
    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
    本事只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些拳
    腳,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沖鋒陷陣的戰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
    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
    項的傳授。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一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
    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
    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扎根基功
    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甚是堅實。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只
    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韓寶駒常說:“你練得
    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郭靖聽了只有傻
    笑。

    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也不免
    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嘆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
    兒,機會百不得一,只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但全金發
    是生意人,精于計算,常說:“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只八
    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
    生兒子的機會只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
    咱們又賺了一分。就算養大了,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所以啊,
    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面。”五怪也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
    兒郎學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的寬慰之言罷了。
    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極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

    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
    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
    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

    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并吞了大漠上無數部落。他統率部
    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
    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牛馬繁殖,人口滋長,□□然已有與
    王罕分庭抗禮之勢。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

    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
    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
    墳墓相距已遠,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

    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韓小瑩暗暗
    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
    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但愿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后年嘉興比武之
    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
    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
    星。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几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
    這些年來他與全金發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
    找尋鐵尸梅超風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
    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幽靈
    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
    的惡跡。

    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
    練武。

    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
    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
    搏兔”,向他后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
    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
    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
    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
    雙掌相交,雖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手
    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
    鑽出一個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嗎?”郭靖
    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那少女笑道:“我就愛
    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若,自小一起
    玩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
    鬧時總是沖撞不屈,但吵了之后,不久便言歸于好,每次總是華箏自
    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
    兒,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郭靖道:“我在
    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華箏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

    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
    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你去。”其時蒙古人
    質朴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
    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華箏道:“干甚么啊?”十夫長道:“是王
    罕的使者到了。”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十夫長
    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的。”

    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
    好,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么情意,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
    別,去嫁給那出名驕縱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
    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來王罕
    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
    使者。當晚郭靖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
    起身來,只聽得有人以漢語輕聲道:“郭靖,你出來。”郭靖微感詫
    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只見左前方大樹之
    旁站著一個人。

    郭靖出帳近前,只見那人寬袍大袖,頭發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
    為樹影所遮,看不清楚。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
    士,問道:“你是誰?找我干甚么?”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
    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
    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見對
    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而且來勢凶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
    道:“干甚么?”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事。”左手劈面又是一
    拳,勁道甚是凌厲。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
    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
    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
    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

    朱聰言語行止甚是滑稽,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几
    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治愈,
    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越加
    毒辣。是以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反更
    加意提防。朱聰每見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心中總生栗然
    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御“九陰白骨爪”,莫如
    “分筋錯骨手”。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
    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
    未曾向精于此朮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后來轉念一想,
    天下武朮本是人創,既然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
    手書生”,一雙手機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
    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朮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后,已深
    通此道的精微,手法雖與武林中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卻也頗具威
    力,與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后,都授了郭靖。這時郭靖斗逢強敵,一出
    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于這門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
    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被拿,一驚之下,
    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面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
    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
    后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一轉身,明暗易
    位,只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
    紀,只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

    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干嗎?”那少年喝
    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
    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
    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
    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但這次那少年再
    不上當,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間兩
    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洒,掌未到,身
    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藝后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
    少年左腳飛來,拍的一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
    又似未用全力,當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
    盡力守御,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
    后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

    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
    過頭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對付敵人,
    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
    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
    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
    眼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
    齊飛。哪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
    “留神!”

    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
    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
    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蓬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
    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見六位師父已把
    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
    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
    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
    扶。

    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柯惡鎮聽得
    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里面說話。”尹志平跟著六怪
    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

    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
    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
    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
    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豈
    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

    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
    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
    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云
    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
    風,復見之于今日也。”

    柯鎮惡聽到這里,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
    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嘆,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
    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訪得矣。”

    五怪聽到這里,同時“啊”了一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
    門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
    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
    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憑天意,若是女
    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心頭都不禁一
    震。

    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并無異
    色,又讀下去:“二載之后,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
    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杰豈不笑我輩痴絕
    耶?”讀到這里,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么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
    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
    筆跡。

    柯鎮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志平道:
    “是。”柯鎮惡道:“那么他是你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
    兄。弟子雖然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

    江南六怪適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
    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
    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
    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適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
    他語氣甚惡,心中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
    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
    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

    尹志平聽了這几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
    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
    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
    難河畔之后,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里先與郭靖交一交手。這時見
    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
    子告辭了。”

    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
    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驚,雙手
    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
    過跌一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一沉,將尹志平
    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
    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扎起來,一跛一拐的走
    了。

    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
    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

    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咱們
    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
    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
    把勁。”自此之后,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
    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若是極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
    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綦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
    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三分,他心里一嚇,更是慌了手腳。自
    小通士尹志平夜訪之后,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
    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
    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
    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都還夠不上
    呢。

    江南六怪本也知道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
    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張阿生
    若是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朴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
    機,明知“既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
    功,卻眼睜睜的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

    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
    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但要在他武
    功中尋找甚么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
    有銅尸鐵尸,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

    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
    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后回劍下擊。郭靖多扎了下盤功夫,縱躍不
    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
    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
    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
    連几次都是如此。

    韓小瑩思想自己七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
    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七
    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
    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几步沒追上,呆呆的站在當
    地,心中難過之極。

    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盡管苦練,總
    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后叫道:“郭靖,快來,快
    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
    色。郭靖道:“怎么?”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
    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
    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
    的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
    去,以后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
    樣。”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
    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
    雕和人打架嗎?“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
    啄死了三四頭黑雕……”

    懸崖上住有一對白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
    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從
    所未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

    郭靖聽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
    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對白雕,雙方互
    啄,只打得毛羽紛飛。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
    稍慢,被一頭白雕在頭頂正中一啄,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
    落在華箏馬前。余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又斗一
    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
    點議論。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游玩,几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
    去,有時觀看雙雕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
    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
    人不住口的為白雕吶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
    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
    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几
    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云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斗。眾人
    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
    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隨后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只剩下
    一頭黑雕,高低逃竄,被余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
    逃性命,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雕從云中猛扑下來,齊向白雕
    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

    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
    于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扑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
    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鐵木
    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
    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

    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扑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只
    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
    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
    不知道?啊喲。爹爹,你快射死黑雕!”

    鐵木真微微一笑,彎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
    頭黑雕的身中,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
    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雕見勢
    頭不對,紛紛飛逃。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
    后,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
    真叫道:“射中的有賞。”

    神箭手哲別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
    里,低聲道:“跪下,射項頸。”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
    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
    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然未窺堂奧,但雙臂
    之勁,眼力之准,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
    臂微挪,瞄准了黑雕項頸,右手五指松開,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
    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杆已從頸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
    衰,接著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一箭貫著雙雕,自空急墮。眾人
    齊聲喝彩。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

    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雕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雕,奔
    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

    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雕,心中甚喜。要
    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扑
    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
    雕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雕,殊屬難能。

    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
    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
    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
    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安答一箭雙雕,
    你賞甚么給他?”鐵木真道:“賞甚么都行。”

    問郭靖道:“你要甚么?”拖雷喜道:“真的賞甚么都行?”鐵木真
    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
    都喜他朴實和善,并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
    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郭靖道:“大汗待我這么
    好,我媽媽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
    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隨便說罷,不用
    怕。”

    郭靖微一沉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
    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鐵木真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孫
    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
    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么成?好
    罷,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
    嘖嘖稱賞,好生艷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
    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郭靖謝了賞,接
    過短刀。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
    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
    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郭靖應道:“是。”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
    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嘆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
    子諸將跟隨在后。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
    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
    甚是威猛。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
    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枝擊白猿”仍是練不成,不是躍得太
    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
    只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她馳到近處,翻
    身下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
    苦,叫道:“別練了,息一忽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
    功夫陪你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
    懷里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
    吧。”郭靖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練劍。華箏
    道:“剛才你求懇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甚么?”郭靖道:
    “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給他,他說不定會
    打你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郭靖一呆,
    道:“那……那怎么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
    史,那么嫁給誰?”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華箏“呸”了
    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你甚么都不知道
    !”

    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
    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
    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
    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白云從頭頂飛掠而過,
    跟著迅速飛回。

    郭靖住了手,抬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住悲鳴。華箏
    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郭靖道:“嗯,它一定很傷心!”只聽
    得白雕一聲長鳴,振翼直上云霄。華箏道:“它上去干甚么……”語
    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從云中猛沖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
    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
    半晌說不出話來。

    忽然背后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頭來,見
    是一個蒼須道士,臉色紅潤,手里拿著一柄拂麈。這人裝束十分古
    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沙之
    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
    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
    么辦?”

    這懸崖高聳接云,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會
    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

    郭靖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
    。”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仍是毫
    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后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般練法,再
    練一百年也是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
    士,問道:“你說甚么?”

    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一麻,也
    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手里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
    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
    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這
    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踢的
    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于她。

    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
    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后輕飄飄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
    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

    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
    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并用,捷若猿猴,輕
    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
    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竄上,甚
    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
    成了肉泥?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云霧之中。華箏掩住
    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
    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
    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
    烈風中伸展飛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里,背脊貼著
    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稍緩
    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郭
    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
    “你能好好的喂養嗎?”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伸
    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了。雕兒雖小,這一啄可仍是厲
    害得緊。”華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一只腳縛住,喜孜孜的捧
    了,道:“我去拿肉來喂小雕兒。”那道士道:“且慢!你須答應我
    一件事,才把小雕兒給你。”華箏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
    上崖頂抓雕兒的事,你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華箏笑道:“好,
    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凶
    猛得很呢,喂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
    們一個人一只,我拿去先給你養,好嗎?”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
    背,飛馳而去。

    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
    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你……請你,
    你別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
    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几十個。道士笑
    道:“你向我磕頭干甚么?”郭靖心里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
    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不論甚么事都可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
    眼淚從胸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
    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郭靖
    道:“我日夜拚命苦練,可總是不行,說甚么也不行……”

    道士道:“你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
    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几個頭。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
    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時,我在岸頂
    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著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
    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
    去得遠了。

    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轉念又
    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
    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領再高,我學不會,也是枉然。”想到這里,望
    著岸頂出了一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那
    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飢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
    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
    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韓寶
    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寶駒
    見他努力,于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几次亂子,也
    就不再怪責,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几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
    而去。

    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十數趟,額頭、手臂、大腿上
    已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
    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一
    掌,也尚有麻辣之感。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了一股狠勁,咬牙
    道:“他能上去,我為甚么不能?”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一步
    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
    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
    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無望,吁了一口氣,要想下
    來,哪知望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想
    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岩石擋住,再也摸索不
    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處于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
    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里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
    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足搬上,踏在
    一孔之上,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于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
    尺,接著再向上挖孔。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手
    足酸軟。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
    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
    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
    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
    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抬頭觀
    看。笑聲過后,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
    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

    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手伸入一個小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將
    繩子在腰里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
    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
    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
    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么遠。你如縛好了,
    就把繩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里一緊,身子
    忽如騰云駕霧般向上飛去。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
    會如此快法,只感腰里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
    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
    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很
    有志氣。”

    崖頂是個巨大的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
    石說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那道人笑
    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
    。”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
    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
    只要學得六人中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
    是不用功,為甚么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
    “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帥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
    “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
    “請師……師……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
    功,如你眼下的造詣,也是算不錯的了。你學藝之后,首次出手就給
    小道士打敗,于是心中餒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
    雖然摔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
    是過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并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
    不能傳你的。”郭靖應道:“是。”心道:“那也不錯。我六個師父
    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
    人家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后必定不快。他們是極
    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賭賽甚么
    ?”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
    知。你現今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
    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
    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
    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

    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
    是奇怪。依言撥去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
    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
    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念了几遍,記在心中,但不知
    是甚么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一絲思
    慮。然后斂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內蕩,神不外游。”當下傳授了
    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朮。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
    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
    心定,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卻也不覺
    如何難以抵擋。這般靜臥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
    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著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
    來,東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一
    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

    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他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
    武,時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
    崖頂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
    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半年之后,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
    方,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
    招朮,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后,
    終于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直
    至他無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時日過去,他
    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后來已可一躍
    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已不
    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離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杰
    之上的嘉興比武。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
    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然而于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
    不向郭靖提及。

    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几個月來你盡練兵器,拳朮上
    只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眾人走到平日
    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
    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
    陣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
    馬猛沖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
    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
    又沖入馬群,搗亂一番。眾牧人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捷
    無倫,卻哪里抓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
    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杰作十分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
    有法子。待小紅馬第三次沖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發箭。那馬機靈之
    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
    及得上。

    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
    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卻也少
    有其匹,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卻又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
    問紅馬來歷。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里鑽出來
    的。前几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
    而惹惱了它,這几日天天來搗亂。”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
    “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這是天上
    的龍變的,惹它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
    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甚么?我牧了几十年馬,哪見過這般
    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沖進了馬群。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朮說得上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
    也自嘆勿如。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
    所必經之地,斜刺里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
    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韓寶駒往下一落,准擬穩穩
    當當的便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馬,只要一
    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
    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韓寶駒大
    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卻哪里追得上?驀地里一個人影從旁躍
    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
    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手指卻只是緊抓馬鬣不放。眾牧人都大聲鼓
    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朱聰
    道:“他哪里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
    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
    納之朮,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郭靖每晚上
    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渾
    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他內功日
    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聰、全金發和韓小瑩所教
    的輕功中顯示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
    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
    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折如意。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發、韓
    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六人面面相覷,無不詫異之極。

    只見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上了馬背,奔馳回來。那小紅馬
    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后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
    終沒給它顛下背來。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
    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
    長。

    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別為他
    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但郭靖全神
    貫注的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
    始終沒給摔下馬背。

    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韓寶駒叫道:“不
    成!一換人就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
    服之后,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卻寧死不
    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
    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
    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后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了
    真主,忽地立定不動。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
    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
    趕不走啦。”郭靖依言躍下。

    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
    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后足,將他賜了個筋斗。
    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
    武,各存滿腹狐疑。午飯以后,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發道:“靖
    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郭靖道:“在這里嗎?”全金
    發道:“不錯。在哪里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子里與人動
    手。”說著左手虛揚,右手出拳。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
    還掌。全金發攻勢凌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
    靖胸口打到。這一招絕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
    出招狠辣,沉猛之極。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他大吃
    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不及轉念,
    左臂運勁回圈,已搭住全金發的雙臂,使力往外猛一甩。這時全金發
    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竟如毫不受
    力,轉瞬之間,又被他圈住甩出,雙臂酸麻,竟爾蕩了開去,連退三
    步,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下,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
    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甚么大罪,六師
    父竟要使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神色嚴峻。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干
    么不讓我們知道?若不是六師父這么相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
    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刺槍。”朱聰沉著臉道:
    “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弟子……弟子決不敢欺瞞
    師父。”朱聰道:“那么你一身內功是跟誰學的?你仗著有高人撐
    腰,把我們六人不放在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
    一點也不會啊!”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鳩
    尾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中了立即昏暈。郭靖不敢閃避抵御,
    只有木立不動,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心不自
    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
    的生出化勁,收緊反彈,將來指滾在一旁,這一下雖然仍是戳到了他
    身上,卻只令他胸口一痛,并無點穴之功。朱聰這一指雖是未用全
    力,但竟被他內勁化開,不禁更是驚訝,同時怒氣大盛,喝道:“這
    還不是內功嗎?”

    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說道:“這兩年
    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覺。弟子一直依著
    做,覺得倒也有趣好玩。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他叫我千萬別
    跟誰說。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因此沒稟告恩
    師。”說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弟子知錯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
    玩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
    道這是內功嗎?”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內功。他教我
    坐著慢慢透氣,心里別想甚么東西,只想著肚子里一股氣怎樣上下行
    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里頭真的好像有一只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
    去,好玩得很。”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
    實在不易。

    原來郭靖心思單純,極少雜念,修習內功易于精進,遠勝滿腦子各種
    念頭此來彼去、難以驅除的聰明人,因此不到兩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郭靖道:“他不肯說自己姓名。他說六位
    恩師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并非是我師父。還要
    弟子發了誓,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

    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不
    由得為他歡喜,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

    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敢再跟他玩了。”朱
    聰道:“你還是去罷,我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
    事。”

    郭靖連聲答應,見眾位師父不再責怪,高高興興的出去,掀開帳門,
    便見華箏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雕。這時雙雕已長得十分神
    駿,站在地下,几乎已可與華箏齊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
    天啦。”一頭白雕飛躍而起,停上了郭靖肩頭。

    郭靖道:“我剛才收服了一匹小紅馬,跑起來可快極啦。不知它肯不
    肯讓你騎。”華箏道:“它不肯嗎?我宰了它。”郭靖道:“千萬不
    可!”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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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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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5 23:48:56 | 顯示全部樓層
    崖頂疑陣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

    韓小瑩道:“那人傳授靖兒的是上乘內功,自然不是惡意。”全金發
    道:“他為甚么不讓咱們知道?又干么不對靖兒明言這是內功?”朱
    聰道:“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么不是
    朋友,就是對頭了。”全金發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沒
    一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韓小瑩道:“要是對頭,干么來教靖兒功
    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眾人心中
    都是一凜。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到底是何
    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與全金發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過了小半個時
    辰,只聽郭靖說道:“媽,我去啦!”便從蒙古包中出來。兩人悄悄
    跟在后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并無他
    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跟隨,只見他奔到懸崖
    之下,仍不停步,徑自爬了上去。

    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已不須那道人援
    引,眼見他漸爬漸高,上了崖頂。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良久作聲
    不得。過了一會,柯鎮惡等四人也跟著到了。他們怕遇上強敵,身邊
    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韓小瑩抬頭仰望,見高
    崖小半截沒在云霧之中,不覺心中一寒,說道:“咱們可爬不上。”
    柯鎮惡道:“大家在樹叢里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

    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斗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
    冷月窺人,四下里黃沙莽莽,荒山寂寂,萬籟俱靜之中,遠處偶爾傳
    來几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后,張阿生那張老
    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
    明,還是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
    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
    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么?”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
    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兩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發一路
    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終
    于上了崖頂,翻身上崖,兩人同時驚呼,臉色大變。

    但見崖頂的一塊巨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頭,下五中
    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
    髏,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無細碎
    裂紋。比之昔年,那人指力顯已大進。兩人心中怦怦亂跳,提心吊膽
    的在崖頂巡視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
    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發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
    了。”當下把崖頂所見說了。柯鎮惡嘆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
    不到竟是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老實,決不是忘恩負義
    之人。”柯鎮惡冷笑道:“忠厚老實?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
    功,卻不透露半點口風。”韓小瑩默然,心中一片混亂。

    韓寶駒道:“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
    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
    裝假裝得這樣像。”全金發道:“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尚未將陰
    謀對他說知。”韓寶駒道:“靖兒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
    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干么不教他?”

    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是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甚么好
    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里的嗎?”朱聰明道:“對啦,對啦!她
    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這才算是真正
    報了大仇。”五人均覺有理,無不栗然。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低沉了聲音道:“咱們現下回去,只
    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她功力已
    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韓小瑩驚道:“把靖
    兒廢了?那么比武之約怎樣?”柯鎮惡冷冷的道:“性命要緊呢,還
    是比武要緊?”眾人默然不語。

    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甚么?”南希仁道:“不
    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
    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
    。”全金發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一念之仁,稍有猶豫,給
    他泄露了機密,那怎么辦?”朱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咱們
    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可不是旁人。”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
    樣?“韓寶駒心中模棱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
    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殺靖兒,我終究下不了手。”

    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嘆道:“要
    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哪一邊多,哪一邊少。”韓小瑩聽他提到
    張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
    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回去。”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
    潮起伏,心緒不寧。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擋住退路,
    我來下手。”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
    指,悄聲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
    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那道人奇道:“你也
    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斗、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
    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斗雙
    尸的諸般情狀,心中不寒自栗,語音不斷發顫。刺死陳玄風之時,他
    年紀尚極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腦海
    之中。

    那道人嘆道:“那銅尸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郭靖道:
    “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尸已經死
    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
    兒的,那么鐵尸果然沒……沒死!”說到這句話,忍不住打個寒噤,
    問道:“你見到她了嗎?”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
    來就見到這堆東西。這么說來,那鐵尸定是沖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
    啦。”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那道人
    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
    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郭靖聽
    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斗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
    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
    是?”

    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
    力怎會如此了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
    無恐。”郭靖道:“她干么把骷髏頭擺在這里?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
    后有了防備?”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多半她
    想這懸崖高險難上,必定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
    了。”

    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了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稟告師
    父。”那道人道:“好。你說有個好朋友要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
    避,再想善策,犯不著跟她硬拚。”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
    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后,
    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上,不敢作
    聲,從石后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后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發飛舞,正是鐵尸
    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
    易。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
    雙方一動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斗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岩下,過得片刻,才想起她
    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
    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
    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

    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后來越
    來越密,猶如大鍋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
    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
    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

    這聲音繁音促節的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于停息,只見她緩
    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
    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他三
    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七八倍,眼
    見是四丈有奇。

    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是頗為秀
    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發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一片
    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賊漢子,你在陰世,可
    也天天念著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二丈,一聲
    低笑,舞了起來。這鞭法卻也古怪之極,舞動并不迅捷,并無絲毫破
    空之聲,東邊一卷,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間她右
    手橫溜,執住鞭梢,四丈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卷了起
    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驚奇,那鞭頭甩去了
    大石,忽然向他頭上卷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著十多只明晃晃
    的尖利倒鉤。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
    鞭頭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后一只手伸過來將他掀倒在地,眼前
    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
    想:“如不是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長鞭打得腦
    漿迸裂了。”幸喜剛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并
    未察覺。

    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里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
    摸索,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几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
    般鬧了許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里,從懸崖背后翻
    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著她,瞧她
    還鬧甚么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后溜將下去。兩人下崖著
    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
    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
    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著數十個大營
    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

    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
    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里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
    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
    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么他在這里給人
    殺死?”轉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轉過面
    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
    “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
    這事不易成功。”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桑昆冷笑
    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
    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
    并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
    臉而已。”

    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么會?”又聽得帳中
    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若是給他先動手干你們,
    你們就糟了。事成之后,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
    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
    人的背影,于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
    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
    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

    札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
    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
    了大金國。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完顏洪烈
    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
    戰,大功告成之后,另有封賞。”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
    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游玩
    一番,真是再好不過。

    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
    要不了這么多。”說著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
    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
    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家伙只是不允。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
    防,怕我圖謀于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
    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么。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里搗甚么
    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
    理。”于是又伏下地來。

    只聽桑昆道:“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
    親的日子。”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
    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
    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
    了。”說著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干掉鐵木真后,咱們兩路兵
    馬立即沖他大營。”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
    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
    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
    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里卻仍抓著一人。

    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
    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
    那道人道:“我本來不愿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
    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
    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
    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
    “大師父!”跨了進去。突然兩只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
    跟著膝后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
    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
    也想不到抵擋掙扎,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
    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
    !”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長嘆一聲,鐵杖在地
    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
    手的是朱聰和全金發,膽戰心驚之下,全然胡涂了。

    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
    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
    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
    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里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著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
    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
    定。

    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
    之。”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
    敢,請教道長法號。”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著道:“他
    是全真教馬鈺。”

    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
    徒,王重陽逝世后,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
    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
    機,至于武功修為,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

    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
    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馬鈺道:
    “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
    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几次。他與六俠賭賽之
    事,貧道實不愿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系。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
    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
    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貴。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
    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
    武林中的規矩。”說著溫顏微笑。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
    朱聰和全金發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

    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干么不早說?我
    們都錯怪你啦。”說著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
    “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甚么他不他的?沒點規
    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盡是喜容。郭靖
    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從
    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

    馬鈺道:“貧道云游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
    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著又行了一禮。

    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
    查知郭靖并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
    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
    處機認輸,他卻說甚么也不答應,于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
    郭靖。否則哪有這么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
    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

    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
    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
    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
    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
    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
    來。”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
    愛,只怕他走開之后,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
    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論當年荒山夜斗雙煞的情
    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
    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
    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
    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
    “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
    來。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
    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
    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
    !”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
    陰謀要害大汗,你怎么反而高興?”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
    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

    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
    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
    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
    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
    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
    也有損傷。”

    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
    似海。”

    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尸陳玄風所害。但
    各位既口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
    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

    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
    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朱聰
    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全金發道:“就算這
    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后總是防不勝防。”

    馬鈺道:“貧道已籌划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
    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決斷。

    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拚硬斗。道長指點
    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
    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
    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
    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

    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
    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
    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
    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
    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
    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尸,要是黃藥師
    見怪,這……”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夸大到了荒誕離奇的
    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朮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
    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
    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
    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
    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他是一片
    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
    話。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
    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
    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
    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當下
    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
    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得是了。馬
    鈺勸之再三,最后說到“勝之不武”的話來,柯鎮惡等沖著他的面
    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終于都答允了。

    各人飽餐之后,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朱聰等見馬鈺毫不
    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后,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
    端凝,顯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
    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沒沒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
    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后,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
    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
    漸漸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
    道:“怎么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里一凜,
    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這時梅超風尚在數里之外,柯鎮惡耳朵特
    靈,這才聽到。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
    煙,滾滾而來,轉瞬間沖到了崖下,跟著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朱
    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
    來自己也必如此。

    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
    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
    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
    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
    里,決不與她干休!”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
    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岸石之后傾聽。馬鈺和江南六
    怪看得清清楚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
    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

    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里,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
    這里靜候便了。”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里,縮于石后,不敢
    稍動。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
    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無怪師
    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
    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
    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寧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
    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
    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那妖婦到來,請你出
    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南希仁道:“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
    功。踢她下岸,摔個身魂俱滅。”

    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
    勝,曾獨足□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后擺,只嚇得
    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橋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
    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
    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
    之深。

    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鎮惡
    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几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

    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單是一個牛鼻
    子,我就未必能勝,何況七子聚會?我行藏一露,哪里還有性命?”
    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卻道:“今晚烏云密布,伸手不
    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

    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
    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著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
    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也見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
    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
    下,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頭疑云大起。

    全金發道:“志平,剛才是你說話來著?”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
    的角色,說道:“弟子……弟子……”朱聰道:“我好似聽到一個女
    子的聲音。”郭靖忙道:“正是。”梅超風心念一動:“全真七子忽
    然來到大漠,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
    欺我目盲,故布疑陣,叫我上當?”

    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后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
    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
    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只是他向無急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朱聰
    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
    難,朗聲說道:“大師哥,你這几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鎖二
    十四訣’,定是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几下,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
    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怎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
    說來慚愧,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一字一語的說來,
    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他說話平和謙沖,但每一個字都
    震得山谷鳴響,最后一句話未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
    著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

    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哪里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后。

    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要是她能痛改
    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么咱們就饒她
    一命吧。何況先師當年,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丘師弟,你跟江南
    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兩家
    既往不咎,各自罷手。”

    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以免顯得余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朱聰接口
    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突然岩后一
    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說著長出
    身形。馬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后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
    鐵尸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聽梅超風道:
    “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靜散人武朮精湛,我想領
    教一招。”說著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

    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
    手足,哪里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地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
    手反鉤,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周身
    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急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力扭
    回奪,忽地掙脫。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
    向前擒拿,再度抓住,這次扣住了他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
    喝道:“是誰?”

    朱聰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為慌亂,正想脫
    口而出:“我是郭靖。”聽得二師父這句話,才道:“弟子長春……
    長春真人門下尹……尹志平。”這几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這時惶
    急之下,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

    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
    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
    了。”當下哼了一聲,松開手指。

    郭靖急忙逃回,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這
    一抓未用全力,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

    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
    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收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
    “鉛體沉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鉛汞謹收藏’就是
    說當固腎水,息心火,修息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女
    嬰兒’何解?”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大聲喝道:“邪
    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
    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石上一卷,身隨鞭落,凌空翻
    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

    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氣,探首崖邊,但見大
    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倏來倏去,如鬼如魅,雖已遠去,兀
    自余威懾人。

    馬鈺解開華箏等穴道,讓她躺在石上休息。朱聰謝道:“十年不見,
    不料這鐵尸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我們師徒
    七人今日難逃大劫。”馬鈺謙遜了几句,眉頭深蹙,似有隱憂。朱聰
    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
    役,請道長不吝差遣。”

    馬鈺嘆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著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
    驚,齊問:“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
    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回答,只怕成為日后之患
    。”眾人都不明其意。馬鈺道:“這鐵尸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
    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桃
    花島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不知
    她在哪里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
    成。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
    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語,但是那第一句話,也已能使
    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后不再
    作惡。”馬鈺道:“但愿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惡起來,那是
    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胡涂,沒防人之心。”過了一會,又沉吟
    道:“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
    卻純是道家的內功,卻不知何故?”

    他說到這里,華箏“啊”的一聲,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
    爹爹不信我的話,已到王罕那里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
    怎么不信?”華箏道:“我對他說,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謀害
    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膽敢捏造謊話騙他。我說是你
    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道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
    和几隊衛兵去了,忙來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給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
    帶我來見你嗎?”眾人心想:“要是我們不在這里,你腦袋上早已多
    了五個窟窿了。”

    郭靖急問:“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說
    要盡快趕到,不等天明就動身,他們騎的都是快馬,這會兒早去得老
    遠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嗎?那怎么辦?”說著哭了起來。郭靖一
    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彷徨無策。

    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小紅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
    話,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華箏,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
    開上去救你爹爹。”郭靖連聲稱是,搶先下崖。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
    華箏,吊了下去。

    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這時晨
    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
    伏,那么就是趕上也沒用了。”那小紅馬神駿無倫,天生喜愛急馳狂
    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后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
    不住了腳。郭靖怕它累倒,勒□小休,它反而不愿,只要□繩一松,
    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沖。這馬雖然發力急馳,喘氣卻也并不如何加
    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下馬稍息,然后上馬又跑,再過一
    個多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著三隊騎兵,瞧人數是三個千
    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
    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
    走過了頭,后路給人截斷啦。”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
    出,四蹄翻騰,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
    騎早去得遠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
    毛大纛高舉在前,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
    北而行。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回轉
    去,前面去不得!”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么?”郭靖把前晚在
    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后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鐵木真將信將
    疑,斜眼瞪視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心想:“桑昆那□素來和我
    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
    能暗中算計于我?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

    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

    鐵木真身經百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斗出來,雖覺王罕與札木合
    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但想:“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莽撞
    送死,一次也太多了!”當下吩咐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回頭
    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

    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發令:“上土山戒備!”他隨從雖只數百人,
    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馳上土山,搬石掘土,
    做好了防箭的擋蔽。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
    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
    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這時追兵分成几個百人隊,四下兜截,
    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哲別道:“郭
    靖,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

    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台面前。
    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沖,攔在兩人
    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
    箭朮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涌來,
    哪里抵擋得住?

    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鐵
    木真和博爾朮、朮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

    鐵木真站在土山上□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
    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云般涌來,黃旗下一人乘著一匹高頭大
    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
    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

    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后護住,以防
    山上冷箭。桑昆意氣昂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鐵木
    真道:“我甚么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桑昆道:
    “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甚么違
    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几萬頭牛
    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咱們蒙古人只
    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甚么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
    和好,咱們兩家并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

    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鐵木真又道:
    “蒙古人個個是能干的好戰士,咱們干甚么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
    干么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
    好吃懶做,為甚么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為甚么不讓勤勞的多些牛
    羊?為甚么不讓懶惰的人餓死?”

    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
    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制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戰
    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更不愿與不能
    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鐵木真這番話,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
    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
    降!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

    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
    著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定睛看時,
    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斗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
    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
    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
    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
    逼他承認說謊,那么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
    歸于好,于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沖下山。眾兵將一怔之間,那
    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沖到都史身邊。

    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
    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里還能動
    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后風聲響動,
    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
    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
    上山之快,竟不遜于下山時的急馳如飛。山下眾軍官齊叫:“放箭
    !”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后。眾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
    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
    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
    昆叫道:“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

    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又氣又
    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
    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沖出。

    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夸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

    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后投降,就
    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時,太
    陽在草原盡頭隱沒。鐵木真怕桑昆乘黑沖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札木
    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札木合緩步
    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
    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

    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
    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
    待怎樣?”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
    了几百年,鐵木真汗為甚么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

    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
    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
    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
    輪流著折,誰也不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札木合低聲
    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你們
    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鐵木
    真道:“好,你還記得。后來怎樣?”札木合道:“后來她五個兒子
    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為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
    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杰,干么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
    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札木合驚
    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

    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札木
    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鐵木
    真怒道:“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
    咱們征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
    他打仗。大宋隔得咱們這么遠,就算滅了大宋,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
    金的,咱們損傷戰士有甚么好處?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
    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
    哼,背叛!那么你呢?”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
    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
    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
    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
    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為人,若是落入
    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后尚有活命之望,
    當下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
    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

    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
    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鐵
    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
    貴財物,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于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
    戰士都感到氣忿。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胡涂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
    靠年輕勇敢的戰士?”札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
    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
    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
    不必大伙兒攤分。你當我不知嗎?”

    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從懷
    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
    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里。”說著
    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
    嘆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
    雄。”札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里掏出一個革制小囊,默默無言的放
    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

    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
    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涌
    現。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几件禮物埋
    在坑里。

    郭靖在一旁瞧著,心頭也很沉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
    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
    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

    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么?”郭
    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
    士。”指著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
    這么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眼
    睛望著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
    做蒙古人的牧場!”

    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
    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
    敗。”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說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
    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后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說著將郭
    靖抱了一抱。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
    吹動。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
    只聽得敵車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郭靖忽
    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
    這里擋住敵兵。”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
    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郭靖
    道:“是,大汗,我說錯了。”

    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后,箭頭瞄准了每一條上山的
    路徑。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
    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
    王完顏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
    你膽敢背叛大金嗎?”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准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
    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洪烈喝
    道:“去將鐵木真擒來。”四人應聲扑上山來。郭靖不覺一驚,見這
    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朮好手,并非尋常戰士。四人奔到半
    山,哲別與博爾朮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
    暗心驚:“我們這里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
    這如何是好?”

    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支
    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里一
    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
    退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的身前。他料不
    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朮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
    。”說的卻是漢語。

    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游
    目四顧,見其余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
    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單刀的刺去。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沉,與郭
    靖斗在一起。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沖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里,
    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
    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
    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
    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
    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
    了手。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凶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
    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
    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
    中途不知怎么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
    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現今我
    竭力招架,豈非受制于人?”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
    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
    磨”之勢。

    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
    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松,長劍晃動,青光閃
    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划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一輪急攻,
    倒鬧了個手忙足亂。

    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
    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
    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
    軍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怎能對一個后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
    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師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
    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后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划破。那使花槍
    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丑為喜。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
    沖上來的四人中余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
    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
    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
    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斗。

    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甚么在這里送死
    ?”郭靖橫劍捏訣,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
    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
    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并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
    得顛倒了。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
    名,說來諒你后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揮刀斜劈下來。郭靖和他
    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
    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后退,見敵刀砍到,右
    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兩人一
    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
    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
    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
    響,眼見久斗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
    向郭靖腰里斫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
    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
    你身子之中了,當下并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于敵腰。哪知
    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斗然
    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
    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
    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
    “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里,只聽背后風響,哲
    別叫道:“小心后面!”郭靖也不回身,后腿向后反踢,踢開刺來的
    槍杆,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
    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敵槍
    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几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
    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挂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
    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為熟
    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里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著槍
    杆削了下來。那人在這杆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
    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閑,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
    個難解難分。斗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
    單刀砸飛,招朮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
    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后,那人槍法已漸見
    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
    前后,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斗越是
    凌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斗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
    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后,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杆
    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
    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為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
    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杆,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著槍杆直削下去,敵
    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已
    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松手,撤槍后退。

    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于楊家槍法必有
    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后,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
    槍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
    刀法時,于“單刀破槍”之朮,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
    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勝之后,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
    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著地卷來。郭靖把槍使開
    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
    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
    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
    知己知彼之意。

    全金發秤杆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
    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
    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
    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
    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

    其時郭靖防身有余,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
    再斗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
    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扑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
    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杆已被雙斧斬為三
    截。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
    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
    去。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當的一聲,
    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嚇
    得面如土色。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
    叫,拾起斧頭,又再扑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以空手奪
    白刃之法和他拚斗起來。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

    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噪,呼喊怒罵。須知蒙古人生性質朴,敬重
    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斗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夾
    擊,一個空手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
    了。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

    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
    戰。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
    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著身雄力猛,勉強支持了數十招,終
    于兵刃被敵人雙雙砸落。

    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
    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
    別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里,以后怎能再在江
    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決意要先
    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山上山下蒙
    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
    一枝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
    這四個好手夾擊,哪里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
    中穿來插去。

    博爾朮揚起了中長刀,叫道:“接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
    待接,卻被使鐵鞭的揮鞭將刀砸飛。那使雙斧的惱恨適才一踢之辱,
    不顧一切的雙斧當地卷來。郭靖縱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
    子急偏,閃過了這刀,左足□落,正□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
    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鐵鞭著隨時乘勢一讓,
    卸去了一半來勁,骨頭未斷,但足下踉蹌,險些摔倒。那使斧的拋去
    斧頭,雙手合圍,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
    性命不保,突然間母親、七位恩師、馬鈺道長、義兄拖雷、義妹華箏
    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舉
    起,擋在自己身上。其余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住了
    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
    那人之下。

    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
    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這般蠻
    打,已全然沒了武朮家數,然憑著一股剛勇狠勁,那三人一時卻也奈
    何他不得。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刀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
    師弟道:“你們擋住韃子,我來殺這個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
    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郭靖突覺肩頭疼
    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
    人已被他叉的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躍起身來,眼見敵人提刀趕
    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甚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揮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里一帶,順勢抖出,已
    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臥,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
    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
    靖此時臥地而斗,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狂
    呼怒罵,卻也無法傷他。拆了二十余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
    人也殺退蒙古將領,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
    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札木合的部
    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

    山上眾人待要射箭阻攔,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
    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
    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
    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發縱身上前,秤杆
    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劇
    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朱聰將郭靖扶起,柯
    鎮惡等也已上山。全金發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
    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
    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
    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嗎?”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
    位是誰?”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

    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斗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
    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柯鎮惡冷冷的
    道:“瞎充字號嗎?鬼門龍王是響當當的腳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
    成器的家伙!”使雙斧的撫著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
    字號來著?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
    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柯鎮惡道:“聽來倒
    似不假,那么便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并非無名之輩,為甚么
    竟自甘下賤,四個斗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么是四個打一個?這里不是還有許多蒙古
    人幫著他嗎?我們是四個斗他們几百個。”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
    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甚么家伙?”這句話說得雖輕,
    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
    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扑上迎敵,柯鎮惡身法
    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
    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
    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的掙扎著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
    腳登時松動。

    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干的將
    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借著父親余蔭,庸碌無能,當下指著桑昆的
    左翼,喝道:“向這里沖!”哲別、博爾朮、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
    沖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里,舉刀架在他項頸
    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桑昆見眾人沖下,正要指揮人馬
    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
    眼之間,鐵木真等已沖到了眼前。哲別看准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
    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眾兵將見主
    帥落馬,登時大亂。

    鐵木真直沖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朮、郭靖等一陣連
    珠箭射開。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里,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
    到。王罕與札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
    軍大至,便紛紛勒馬回轉。

    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
    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沖入救
    人必致覆沒,于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
    不知有多少人馬。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
    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眾人見狀,都是憤憤
    不平。

    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
    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
    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后,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
    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
    子,今后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
    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果聽鐵木真
    道:“今日這里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愈,否則我該當
    親自送你回去才是。”說著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
    血。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
    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
    惱。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于守御土山時為桑
    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沖天,拔刀要去斫殺都史。鐵木真立
    命拿下,拖到帳前,當著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
    血淋漓,暈了過去。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后,全家斬
    首。”

    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
    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
    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送別之時,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
    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
    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
    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
    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
    作提防。”

    諸將俱都拜服。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那千
    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鐵木真
    允了。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
    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
    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
    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札木合在帳中
    飲宴作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沖殺進來。
    王罕、札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斗志,登時潰不成
    軍。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后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
    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著完顏洪烈連
    夜逃回中都去了。

    札木合失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
    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
    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著何用?”下令將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
    下首級,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札木合流淚
    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
    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說
    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游玩的地方
    。”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數日之后,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
    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王罕與
    札木合的部眾也盡皆歸附。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
    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四杰,以
    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將,都封為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
    偉,竟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并
    列。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
    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謝賞。

    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

    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
    !”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
    得。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
    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里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
    這几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
    都轟然大笑起來。

    酒宴過后,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
    來,說知此事。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
    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
    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
    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現下有
    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
    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后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之
    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
    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后嗣,不過
    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
    “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并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
    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來江南六怪于
    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郭靖問起那小
    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
    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
    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
    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當
    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并
    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后,再和華箏成親。

    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
    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義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
    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而起。去干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
    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余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
    一戰。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干,于己大大不利,
    最好能及早除去。至于他與札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
    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并勸誘札木合的部屬歸附于己,只是
    他與札木合結義多年,眾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
    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
    手下的黃河四鬼惡斗,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后,心
    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
    而礙事。”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成吉思
    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
    痕跡。”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
    把從王罕那里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拖雷、哲別等得
    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
    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洒淚
    而別,向南進發。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
    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郭靖走出十余里,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并騎馳
    來送行。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
    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
    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
    聽就是。”說著縱馬走開。

    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么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
    來。”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么?”華箏搖搖頭。郭靖
    道:“那么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
    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
    的六位師父。

    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復當遠別,卻仍與
    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
    上打得條條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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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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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5 23:58:51 | 顯示全部樓層
    比武招親

    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向東南進發,在路非止一日,過了大漠草
    原。

    這天離張家口已不在遠。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
    見,心情甚是舒暢,雙腿一夾,縱馬疾馳,只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
    樹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紅馬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他才在路旁一家
    飯店歇馬,等候師父。

    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下憐惜,拿了
    汗巾給馬抹拭,一縮手間,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
    漬,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的鮮血。他嚇得險些流淚,自怨
    這番不惜馬力的大跑,這匹駿馬只怕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
    不住的慰藉,但那馬卻仍是精神健旺,全無半分受傷之象。

    郭靖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不住伸長了脖子
    向來路探望,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匹全身雪白的駱駝
    從大道上急奔而來。每匹駱駝上都乘著一個白衣男子。他一生長于大
    漢,可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駱駝,不覺伸長了脖子,瞪眼凝視,只見
    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
    男子。那四人躍下駝背,走進飯店,身法都頗利落。郭靖見四人一色
    白袍,頸中都翻出一條珍貴的狐裘,不禁瞧得呆了。

    一個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陣紅暈涌上臉頰,低下了頭。另
    一個卻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么?”郭靖一驚,忙把頭轉
    了開去,只聽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齊聲嘻笑,隱隱聽得一人笑
    道:“恭喜,恭喜,這傻小子瞧中你啦!”

    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
    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飯店,忽見韓寶駒騎了追風黃奔到。他忙搶上去
    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走到紅馬身
    旁,在馬肩上抹了几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說道:
    “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愕,道:“汗?紅色的汗?”韓寶駒
    道:“靖兒,這是一匹千年難逢的汗血寶馬啊。”

    郭靖聽說愛馬并非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么馬兒的汗跟
    血一樣?”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道,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
    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里。然而那只是傳說而已,誰
    都沒有見過,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會給你得到了。”

    說話之間,柯鎮惡等也已馳到。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的說道:
    “那在史記和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當年博望候張騫出使西域,
    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皇帝聽了,欣羨異
    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
    宛國去,求換一匹汗血寶馬。那大宛國王言道:‘貳師天馬,乃大宛
    國寶,不能送給漢人。’那漢使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登時大怒,
    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無狀,椎破金馬。大宛王見漢使無禮,命人殺死
    使者,將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

    郭靖“啊”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后來怎樣?”四個白
    衣人也出了神,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朱聰喝了一口茶,說
    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道那寶馬從何而來?”韓寶駒道:
    “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朱聰道:“不錯,據
    史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無法
    捕捉。大宛國人生了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
    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靖兒,你這匹小紅馬,只怕
    是從大宛國萬里而來的呢。”

    韓小瑩要聽故事,問道:“漢武帝得不到寶馬,難道就此罷手了不
    成?”朱聰道:“他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令大將李廣利統率,
    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把李廣利封為貳師將軍。但從
    長安到大宛國,西出嘉峪關后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死
    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廣利兵困馬乏,一戰不
    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請援。漢武帝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
    下旨言道:遠征兵將,有敢進關者一概斬首。李廣利進退不得,只得
    留在敦煌。”

    說到這里,只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白駱駝到來,下駝進店。
    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驚奇。這
    四人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
    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
    子?于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余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
    力不足,又下旨令全國犯罪小吏、贅婿、商人,一概從軍出征,弄得
    天下騷然。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
    官拜執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選取駿馬。六弟,漢朝重農輕商,你
    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霉,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執馬校尉
    了,哈哈!”

    韓小瑩問道:“贅婿又犯了甚么罪?”

    朱聰道:“若不是貧窮無告之人,誰肯去做贅婿?強征贅婿去遠征,
    便是欺壓窮人了。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余日,殺死大
    宛兵將無數。大宛的眾貴人害怕了,斬了國王的頭投降,獻出寶馬。
    李廣利凱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各有封賞。為了這
    几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財。當日漢武帝
    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馬之歌,說道:‘大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
    沫流赭,騁容與兮□萬里,今安匹兮龍與友!’這詩是說,只有天上
    的龍,才配與這天馬做朋友呢。”

    八個白衣人聽他說著故事,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臉上滿是欣
    羨之色。

    朱聰道:“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驍健,全由野馬而來。漢武帝以傾國
    之力得了几匹汗血寶馬,但沒貳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傳了
    數代,也就不怎么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朱聰說完故事,七
    人談談說說,吃起面條來。

    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柯鎮惡耳朵極靈,雖然雙方座頭相隔頗遠,仍
    然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干,給他上了馬,怎
    么還追得上?”另一人道:“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
    “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了。”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女子怎地
    如此狠毒?”當下絲毫不動聲色,自管稀哩呼嚕的吃面。

    只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他騎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
    露臉了,叫甚么參仙老怪、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柯鎮惡
    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西藏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
    印”武功馳名西南,參仙老怪卻不知是何等樣人物。

    又聽另一人道:“這几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家伙,都是千手人
    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去京里聚會的。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
    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嗎?”柯鎮惡心中一凜,他知彭連虎是河北
    、山西一帶的悍匪,手下嘍*□甚多,聲勢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殺人
    如麻,是以綽號叫做“千手人屠”,尋思:“這些厲害的大頭子到京
    里聚會,去干甚么?這八個女子又是甚么來頭?”

    只聽她們低聲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出鎮甸,攔在路上,下手奪郭靖的
    寶馬。但此后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談的都是些風流之事,甚么“少
    主”最喜歡你啦,甚么“少主”這時一定在想你啦。柯鎮惡皺起眉
    頭,甚是不耐,但言語傳進耳來,卻又不能不聽。

    只聽一名女子道:“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獻給少主,你猜他會獎
    賞甚么?”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几晚哪!”先一人嬌嗔不依,
    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又一人道:“大家別太放肆
    啦,小心露了行藏。對方看來也不是好相與的。”又一人低聲道:
    “那個女子身上帶劍,定然會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輕了十歲,少主
    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鎮惡知她說的是韓小瑩,心中怒氣勃
    發,心想這甚么“少主”一定不是個好東西。耳聽得八個女子吃了面
    點,匆匆跨上白駝,出店而去。

    柯鎮惡聽他們去遠,說道:“靖兒,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郭
    靖奇道:“女子?”柯鎮惡道:“怎么?”朱聰道:“她們男裝打
    扮,靖兒沒瞧出來,是不是?”柯鎮惡道:“有誰知道白駝山么?”
    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柯鎮惡把剛才聽見的話說了一遍。朱聰等聽這
    几個女子膽大妄為,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都覺好笑。韓小瑩道:
    “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卻不是中土人民。”韓寶駒道:“是
    啊,這樣全身純白的駱駝也只西域才有。”柯鎮惡道:“奪馬事小,
    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北京聚會,中間必有重大圖謀,多半要
    不利于大宋,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既讓咱們撞見了,
    可不能不理。”全金發道:“只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
    擱。”六人躊躇半晌,都覺事在兩難。南希仁忽道:“靖兒先去!”
    韓小瑩道:“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咱們探明這事之后再行趕
    去?”南希仁點了點頭。朱聰道:“不錯,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
    歷練了。”

    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鎮惡斥道:“這么大
    了,還是小孩子一樣。”韓小瑩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們,不到一
    個月,我們也跟著來了。”朱聰道:“嘉興比武之約,我們迄今沒跟
    你詳細說明。總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
    樓,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郭靖答應了。

    柯鎮惡道:“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不必跟她們動手,你馬快,她們
    追趕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節。”韓寶駒道:“這些女人
    要是膽敢作惡,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

    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說到甚么事,總仍是自稱“江南七怪
    ”,從不把這位兄弟除開不算。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六怪日前
    見他獨斗黃河四鬼,已能善用所傳武藝,這次放他獨行,一則是所聽
    到的訊息只怕事關重大,若是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則也是讓他孤
    身出去闖蕩江湖,得些經歷,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

    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几句,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輪流說
    話,總是排在最后,當下說了四個字:“打不過,逃!”

    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強,寧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動手時一味蠻斗狠
    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朱聰道:“武學
    無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無敵。大
    丈夫能屈能伸,當真遇上了危難,須得忍一時之氣,這叫作留得青山
    在,不怕沒柴燒,卻不是膽小怕死。倘若對手人多,眾寡不敵,更不
    能徒逞血氣之勇。四師父這句話,你要記住了!”

    郭靖點頭答應,向六位師父磕了頭,上馬向南而去。十多年來與六位
    師父朝夕與共,一旦分別,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想起母親孤身留在
    大漠,雖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食自必無缺,但終究寂寞,
    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馳出十余里,地勢陡高,道旁高山夾峙,怪石嵯
    峨,郭靖初次出道,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手按劍柄,凝神
    前望,心想:“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定要罵我沒用
    了。”

    這時道路愈來愈窄,轉過一個山坳,突見前面白蒙蒙的一團,正是四
    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上,攔于當路。郭靖心中突的一跳,遠遠
    將馬勒住,高聲叫道:“勞駕哪,借光借光。”四個女子哈哈大笑。
    一人笑道:“小伙子,怕甚么?過來喲,又不會吃了你的。”郭靖臉
    上一陣發燒,不知如何是好,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還是沖過去動
    武?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你的馬不壞啊,來。給我瞧瞧。”聽她
    語氣,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聲口。郭靖心中有氣,眼見身右高山壁
    立,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谷,云氣蒙蒙,不知多深,不禁膽寒,心
    想:“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我放馬疾沖過去,她們非讓路不可。”
    一提□,雙腿一夾,紅馬如一支箭般向前沖去。郭靖提劍在手,揚聲
    大叫:“馬來啦,快讓路!有誰給撞下山谷去可不關我事!”那馬去
    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

    一個白衣女子躍下駝背,縱身上來,伸身便來扣紅馬的轡頭。紅馬一
    聲長嘶,忽地騰空躍起,竄過四匹駱駝。郭靖在半空猶如騰云駕霧一
    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后。這一下不但四女吃驚,連郭靖也是大
    感意外。只聽得一女嬌聲怒叱,郭靖回過頭來,只見兩件明晃晃的暗
    器扑面飛來。他初闖江湖,牢記眾師父的囑咐,事事小心謹慎,只怕
    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徑接,除下頭上皮帽,扭身兜去,將兩件暗器都
    兜在帽里,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贊道:“好功夫。”郭靖低頭看時,
    見帽里暗器是兩只銀梭,梭頭尖利,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
    喪命。他心中有氣:“大家無冤無仇,你們不過看中我一匹馬,就要
    傷人性命!”

    他把銀梭收入衣囊,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當即縱馬疾
    馳,不到一個時辰,已奔出七八十里,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想是
    雖然埋伏道旁,卻給他快馬奔馳,疾竄而過,不及邀擊。他休息片
    刻,上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張家口,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
    三日行程,她們再也追不上了。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
    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牽紅馬,東張西望,他從未到過這
    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著新鮮,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飢餓,便
    把馬系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面餅,大口
    吃了起來。他胃口奇佳,依著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面餅一把把往
    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他挂念紅馬,忙搶
    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伙卻在大聲呵斥一個
    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
    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里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
    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
    是靈動。一個店伙叫道:“干么呀?還不給我走?”那少年道:“
    好,走就走。”剛轉過身去,另一個店伙叫道:“把饅頭放下。”那
    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几個污黑的手印,再也
    發賣不得。一個伙計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過。

    郭靖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粗,算在
    我帳上。”撿起饅頭,遞給少年。那少年接過饅頭,道:“這饅頭做
    得不好。可憐東西,給你吃罷!”丟給門口一只癩皮小狗。小狗扑上
    去大嚼起來。

    一個店伙嘆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喂狗。”郭靖也是一
    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飢餓,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哪知他卻丟給狗子
    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進來,側著頭望他。郭靖給他瞧得
    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好嗎?”那少年笑道:“好,
    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伴兒。”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

    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他從小聽慣了
    江南口音,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很感喜悅。那少年走到桌邊
    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臟窮樣,老
    大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

    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里的飯菜嗎?只怕你拿最上
    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老
    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那少年向郭
    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嗎?”郭靖道:“當然,當然。”轉
    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來。”他只道牛肉羊肝便
    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伙計,先來四干果、四鮮
    果、兩咸酸、四蜜餞。”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
    道:“大爺要些甚么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店,
    好東西諒你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干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
    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咸酸要砌香櫻桃和姜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
    買到?蜜餞嗎?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
    。”

    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那少年又道:“下
    酒菜這里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
    問道:“爺們愛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
    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
    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名貴
    點兒的菜肴嘛,咱們也就免了。”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
    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
    几十只雞鴨。”少年向郭靖一指道:“這位大爺做東,你道他吃不起
    嗎?”

    店小二見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心想就算你會不出鈔,把這件
    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當下答應了,再問:“夠用了嗎?”少
    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
    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采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
    配,又問少年:“爺們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
    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

    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送上桌來,郭靖每樣一嘗,件件都是從未
    吃過的美味。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郭靖聽他
    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但郭
    靖傾力學武,只是閑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這時聽來,這少年的
    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不禁暗暗稱奇,心想:“我只道他是個落魄
    貧兒,哪知學識竟這么高。中土人物,果然與塞外大不相同。”

    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
    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
    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能賣錢?”掌柜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
    “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起。小店沒江瑤柱,是去這里最大的酒
    樓長慶樓讓來的。通張家口沒新鮮貨。”

    那少年揮揮手,又跟郭靖談論起來,聽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
    的情景。郭靖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說些彈兔、射雕
    、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郭靖說到得意處
    不覺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

    郭靖一生長于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
    子,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少有空閑與他游玩。華箏則脾氣極大,郭
    靖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盡管常在一起玩耍,卻動不動便要吵架,雖
    然一會兒便言歸于好,總是不甚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
    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來口齒笨拙,不善言辭,通常
    總是給別人問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言
    如金之風,是四師父的入室子弟,可是這時竟說得滔滔不絕,把自己
    諸般蠢舉傻事,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的之外,竟一古腦兒的都說
    了出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覺他
    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一怔。

    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郭靖見他臉上滿是煤黑,但頸后膚色卻
    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微覺奇怪,卻也并不在意。

    那少年輕輕掙脫了手,道:“咱們說了這許久,菜冷了,飯也冷啦
    !”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搖搖頭。郭靖道:“那么
    叫熱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叫
    來,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酒店
    中掌柜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辦。蒙古
    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何況郭靖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錢,
    渾不知銀錢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說得投契,心下不勝之
    喜,便多花十倍銀錢,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

    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几筷,就說飽了。店小二心
    中暗罵郭靖:“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

    一會結帳,共是一十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
    銀鋪兌了銀子付帳。出得店來,朔風扑面。那少年似覺寒冷,縮了縮
    頭頸,說道:“叨擾了,再見罷。”郭靖見他衣衫單薄,心下不忍,
    當下脫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
    件衣服穿了去。”他身邊尚剩下四錠黃金,取出兩錠,放在貂裘的袋
    中。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
    過頭來,見郭靖手牽著紅馬,站在長街上兀自望著自己,呆呆出神,
    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別,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過去,道:“賢弟可
    還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
    郭靖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
    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
    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黃蓉搖頭道:“我不回南方。”

    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
    去用些酒飯便是。”

    這次黃蓉領著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鋪陳全是仿照大宋舊
    京汴梁大酒樓的格局。黃蓉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細點,一
    壺龍井,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黃蓉聽郭靖說養了兩頭白雕,
    好生羨慕,說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這么說,明兒我就上蒙
    古,也去捉兩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黃蓉
    道:“怎么你又碰上呢?”郭靖無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
    寒,朔風猛烈,他身子單薄,只怕禁受不住,問道:“你家在哪里?
    干么不回家?”

    黃蓉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干么呀?”黃
    蓉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
    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
    里偷偷逃了出來。”郭靖道:“你爹爹這時怕在想你呢。*呢?”
    黃蓉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郭靖道:“你玩夠之后,就回
    家去罷。”黃蓉流下淚來,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會
    的。”黃蓉道:“那么他干么不來找我?”郭靖道:“或許他是找
    的,不過沒找著。”黃蓉破涕為笑,道:“倒也說得是。那我玩夠之
    后就回去,不過先得捉兩只白雕兒。”

    兩人談了一陣途中見聞,郭靖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
    事。黃蓉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郭靖說后,神色十分欣羨,喝了
    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嗎?”郭靖
    道:“哪有不肯之理?”黃蓉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
    郭靖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

    黃蓉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自
    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
    答應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
    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這一下郭靖更是大為意外,忙
    問:“兄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嗎?”

    黃蓉抬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
    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
    咱們走罷!”

    郭靖會了鈔下樓,牽過紅馬,囑咐道:“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好朋友,
    你要好好聽話,決不可發脾氣。”拉住轡頭,輕輕撫摸馬毛,說道:
    “兄弟,你上馬罷!”那紅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這些日子來野性已
    大為收斂,又見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黃蓉翻身上馬,郭靖放開
    了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小紅馬絕塵而去。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
    在轉角處消失,郭靖才轉過身來,眼看天色不早,當下去投了客店,
    正要熄燈就寢,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黃
    蓉,問道:“是兄弟嗎?好極了!”外面一人沙啞了嗓子道:“是你
    老子!有甚么好?”

    郭靖一楞,打開門來,燭光下只見外面影影綽綽的站著五人,一看之
    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四個人提刀執槍、挂鞭持斧,正是當
    日曾在土山頂上與之惡斗的黃河四鬼,另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青臉瘦
    子,面頰極長,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形相極是難看。

    那瘦子冷笑一聲,大踏步走進房來,大剌剌往炕上一坐,側過了頭斜
    眼看著郭靖,燭光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黃河四
    鬼中的斷魂刀沈青剛冷笑道:“這位是我們師叔,大名鼎鼎的三頭蛟
    侯通海侯二爺,快磕頭罷!”

    郭靖眼見身入重圍,單是黃河四鬼,已自對付不了,何況再加上他們
    一個師叔,看來此人功夫必極厲害,當下抱拳問道:“各位有甚么
    事?”

    侯通海道:“你那些師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師父不在這里。”
    侯通海道:“嘿嘿,那就讓你多活半天,若是現下殺了你,倒讓人說
    我三頭蛟欺侮小輩。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
    六個師父陪你一起來。”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等郭靖回答,徑自出
    房。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只聽得喀的一聲,在門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滅燭火,坐在炕上,只見窗紙上一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顯然
    敵人是在窗外守住啦。過了半晌,忽聽得屋頂響動,有人用兵器在屋
    瓦上敲擊几下,喝道:“小子,別想逃走,你爺爺守在這兒。”郭靖
    知道已無法脫身,便即上炕而睡,雙眼望著屋頂,盤算明日如何脫
    身,但半條妙法也沒有想出,便已睡著了。

    次日起身,店小二送進臉水面點。錢青健執著雙斧,在后虎虎監視。

    郭靖心想六位師父相距尚遠,定然無法趕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
    夫就落個力戰而死,四師父雖曾教導:“打不過,逃!”可是我打也
    沒打,就即撒腿而逃,跟四師父的指點卻又不合了。其實單憑錢青健
    一人監視,他要自行逃走,并不為難,只是他腦子不大會轉彎,再加
    南希仁當日傳授他這四字訣又多了一個字,當時倘若只說:“危險,
    逃!”他多半就會狂奔逃命,諒那錢青健是一莽之夫,卻也追他不
    上。那三頭蛟侯通海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們身分,決不會有
    約不赴,全沒防到郭靖會單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著馬鈺所授法子打坐練功。錢青健在他身前揮動雙
    斧,四下里空砍虛劈,口中大聲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對。郭靖
    也不理睬,眼見日將中天,站起身來,對錢青健道:“去罷!”付了
    房飯錢,兩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見好一座松林,枝葉遮天
    蔽日,林中陰沉沉的望不出數十步遠。錢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

    郭靖解下腰間軟鞭,提氣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敵人暗算。順
    著林中小徑走了里許,仍是不見敵蹤,林中靜悄悄地,偶然聽得几聲
    鳥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時已無敵人在旁監視,樹林又
    如此濃密,我何不躲藏起來?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閃入左首
    樹叢,忽聽頭頂有人高聲怒罵:“小雜種,混帳、王八蛋!”

    郭靖躍開二步,軟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擺開了陣勢,抬頭望時,不
    禁又是驚愕又是好笑,只見黃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樹之上,每個
    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蕩來蕩去,拚命掙扎,卻無借力之處。四人
    見了郭靖,更加破口大罵。郭靖笑道:“你們在這里蕩秋千嗎?好玩
    得很罷?再見,再見,失陪啦!”走出几步,回頭問道:“是誰把你
    們吊在樹上的?”錢青健罵道:“你奶奶雄,鬼計暗算,不是好漢
    !”沈青剛叫道:“好小子,你有種就把我們放下來,單打獨斗,決
    個勝敗。我們四人若是一擁而上,不算英雄。”郭靖雖不聰明,卻也
    不至于蠢得到了家,當下哈哈大笑,說道:“算你們是英雄好漢便
    了,那也不必再打啦!”

    他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不敢逗留,飛步出林,回到城里,買了
    一匹好馬,當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不知
    是誰?這黃河四鬼功夫并非尋常,竟能將他們吊上樹去。那三頭蛟侯
    通海凶神惡煞一般,怎么這時又不見了影子?師父們說,跟人訂下了
    約會,便有天大凶險也不能不赴。這約會我是赴過了,他自己不來,
    卻怪不得我。”一路無話,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這是大金國的京
    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
    是有所不及。郭靖長于荒漠,哪里見過這般氣象?只見紅樓畫閣,繡
    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高柜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
    肆,但見華服珠履。真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
    香。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所見之物,十件中
    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東西。

    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小飯鋪吃了飯,信步到長街
    閑逛。走了半日,忽聽得前面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于耳,遠遠望
    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
    只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著“比武
    招親”四個金字,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的打得熱鬧,一個是紅衣少
    女,一個是長大漢子。郭靖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顯然武功不
    弱,那大漢卻武藝平平。拆斗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
    空。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
    口。那少女身形略偏,當即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
    著。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頭土臉,爬起身來,
    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旁觀眾人連珠彩喝將起來。

    那少女掠了掠頭發,退到旗杆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十七八歲
    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明眸皓齒,容顏娟好。那錦
    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錦旗左側地下插著
    一杆鐵槍,右側插著兩枝鑌鐵短戟。

    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几句話。那漢子點點頭,
    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山東人
    氏。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
    婆家。她曾許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貴,但愿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
    此上斗膽比武招親。凡年在三十歲以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
    一腳的,在下即將小女許配于他。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七
    路,只因成名的豪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顧,是以始終
    未得良緣。”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抱拳說道:“北京是臥虎藏龍之
    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請各位多多包涵。”

    郭靖見這穆易腰粗膀闊,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駝,兩鬢花白,滿臉皺
    紋,神色間甚是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襖,衣褲上都打了補釘。那少
    女卻穿著光鮮得多。

    穆易交代之后,等了一會,只聽人叢中一些混混貧嘴取笑,又對那少
    女評頭品足,卻無人敢下場動手,抬頭望望天,眼見鉛云低壓,北風
    更勁,自言自語:“看來轉眼有一場大雪。唉,那日也是這樣的天
    色……”轉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卷起,忽然人叢
    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眾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的老者,滿
    臉濃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西邊來的更是好
    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甚么?他比武招親,
    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
    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么?”那胖子怒
    道:“那么你來干甚么?”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
    馬上還俗。”眾人更是大笑起來。

    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
    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隨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

    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自鬧得不
    可開交,旁觀的閑漢笑著起哄:“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
    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的就是一拳。那
    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
    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和尚縱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子卻是
    拳腳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
    砰砰砰,在胖子腰里連錘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
    舉,有如巨錘般錘將下來,正錘在和尚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
    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揮刀向胖子小
    腿劈去。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里一抽,鐵鞭在手,原來
    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
    眾人嘴里叫好,腳下不住后退,只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

    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這里是京師之地,不可
    掄刀動槍。”那兩人殺得性起,哪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飛腳
    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一扯一奪,那胖子
    把捏不住,只得松手。穆易將鐵鞭重重擲在地下。和尚與胖子不敢多
    話,各自拾起兵刃,鑽入人叢而去。

    眾人轟笑聲中,忽聽得鸞鈴響動,數十名健仆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馳馬
    而來。

    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
    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嗎?”那少女
    紅了臉轉過頭去,并不答話。

    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道:“比
    武招親的規矩怎么樣?”穆易說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
    試。”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美,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錦袍,服飾
    極是華貴,心想:“這公子跟這姑娘倒是一對兒,幸虧剛才那和尚和
    胖老頭武功不濟,否則……否則……”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
    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
    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

    那公子望了紅衣少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几日了?”穆易
    道:“經歷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
    得了她?這個我卻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高強
    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

    那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緩步走到中場。穆易見他人品
    秀雅,丰神雋朗,心想:“這人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
    兒相配。但他是富貴公子,此處是金人的京師,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
    做官,也必是有財有勢之人。我孩兒若是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后患﹔
    要是被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便道:“小人父女是山
    野草莽之人,不敢與公子爺過招。咱們就此別過。”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
    姑娘便是。”轉頭對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
    贏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過招,勝負自須公平。”人圈中
    登時有人叫將起來:“快動手罷。早打早成親,早抱胖娃娃!”眾人
    都轟笑起來。那少女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
    萬福。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穆易心道:“這公子爺
    嬌生慣養,豈能真有甚么武功了?盡快將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
    免得多生是非。”說道:“那么公子請寬了長衣。”那公子微笑道:
    “不用了。”

    旁觀眾人見過那少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
    也有的說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孫公子?定會
    將他好好打發,不敬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們真
    是‘比武招親’嗎?他是仗著閨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藝,父女倆出來
    騙錢財的。這公子爺這一下可就要破財了。”

    那少女道:“公子請。”那公子衣袖輕抖,人向右轉,左手衣袖突從
    身后向少女肩頭拂去。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俯身前竄,
    已從袖底鑽過。哪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衣袖
    已勢挾勁風,迎面扑到,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頭頂有袖,雙袖夾
    擊,再難避過。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后躍出,這
    一下變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聲:“好!”踏步進招,不待
    她雙足落地,跟著又是揮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轉身子,左腳飛
    出,徑踢對方鼻梁,這是以攻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躍開,兩人
    同時落地。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十分
    靈動,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臉上一紅,出手進招。
    兩人斗到急處,只見那公子滿場游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
    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了一團紅云。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
    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然都練成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又
    想他們年貌相當,如能結成夫妻,閑下來時時這般“比武招親”,倒
    也有趣得緊。他張大了嘴巴,正看得興高采烈,忽見公子長袖被那少
    女一把抓住,兩下一奪,嗤的一聲,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躍開,
    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

    穆易叫道:“公子爺,我們得罪了。”轉頭對女兒道:“這就走罷
    !”

    那公子臉色一沉,喝道:“可沒分了勝敗!”雙手抓住袍子衣襟,向
    外分扯,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仆從步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
    另一名仆從拾起玉扣。只見那公子內里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里束
    著一根蔥綠汗巾,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涂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虛
    劈一掌,這一下可顯了真實功夫,一股凌厲勁急的掌風將那少女的衣
    帶震得飄了起來。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
    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

    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呼呼,打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
    旁三尺以內。

    郭靖心想:“這公子功夫了得,這姑娘不是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
    了。”暗自代雙方欣喜。又想:“六位師父常說,中原武學高手甚
    多,果然不錯。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變化靈巧,若是跟我動手,我
    多半便打他不過。”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叫道:“念
    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心想:“這少年武功了得,自
    不是吃著嫖賭的紈褲子弟。待會問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國官府人
    家,便結了這門親事,我孩兒終身有托。”連聲呼叫,要二人罷斗。

    但兩人斗得正急,一時哪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
    你,易如反掌,只是有點舍不得。”忽地左掌變抓,隨手鉤出,已抓
    住少女左腕,少女一驚之下,立即向外掙奪。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
    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將她抱在懷里。
    旁觀眾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鬧,亂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
    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
    緊緊摟住,卻哪里掙扎得脫?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
    放下小女罷!”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那少女急了,飛腳向他
    太陽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脫,舉手一擋,
    反腕鉤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他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應
    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那少女更急,奮力抽足,腳上那只繡著紅
    花的繡鞋竟然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
    頭,摸著白布的襪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
    旁觀的無賴子哪有不乘機湊趣之理,一齊大叫起來:“好香啊!”

    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
    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里。便在這時,一陣
    風緊,天上飄下片片雪花,閑人中許多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
    啦!”

    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這就一起去談談罷。”那公子
    道:“談甚么?天下雪啦,我趕著回家。”穆易愕然變色,道:“你
    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終身大事,豈能馬
    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倒也有趣。招
    親嘛,哈哈,可多謝了!”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
    著他道:“你……你這……”

    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爺是甚么人?會跟你這種走江湖
    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罷!”穆易怒極,
    反手一掌,力道奇勁,那親隨登時暈了過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
    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們來著?”
    那公子也不答話,左足踏上了馬鐙。

    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
    你這般輕薄小人,把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愿送我
    的,與你何干?招親是不必了,彩頭卻不能不要。”手臂繞了個小
    圈,微一運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
    跟你拚啦!”縱身高躍,疾扑而前,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
    陽穴道打去。那公子仰身避開,左足在馬鐙上一登,飛身躍入場子,
    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罷?”

    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仗勢欺人,除了几個無賴混混哈
    哈大笑之外,余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使一招
    “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向那公子疾撞過去。那公子知他怒極,當
    下不敢怠慢,擰過身軀,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往他小腹擊
    去。穆易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
    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換日”,
    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穆易左
    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
    雙掌合攏,“韋護捧杆式”猛劈他雙頰。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
    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快如閃電,十根手指分別
    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隨即向后躍開,十根指尖已成紅色。旁觀眾
    人齊聲驚呼,只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
    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
    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玉容慘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視,突然從懷里抽出一把匕首,一

    劍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驚,顧不得自己受傷,舉手擋格,那少女
    收勢不及,這一劍竟刺入了父親手掌。眾人眼見一樁美事變成血濺當
    場,個個驚咦嘆息,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輕
    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

    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哪里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
    指上鮮血,又要上馬,當下雙臂一振,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
    子,叫道:“喂,你這樣干不對啊!”那公子一呆,隨即笑道:“要
    怎樣干才對啊?”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
    南方土音,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都縱聲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甚么,正色道:“你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
    是。”

    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
    不愿娶她,干么下場比武?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親’。”
    那公子臉色一沉,道:“你這小子來多管閑事,要想怎地?”郭靖
    道:“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藝又高,你干么不要?你不見這位姑娘
    氣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嗎?”那公子道:“你這渾小子,跟你多說也白
    費。”轉身便走。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么又要走啦?”那公
    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嗎?”那公子
    一聲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
    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全然不通世務,當下走
    近身來,對他道:“小兄弟,別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
    不報。”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

    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又問我姓名干么?”郭靖大
    怒,縱身過去,喝道:“那么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那公子怒
    道:“關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郭靖搖頭道:“不
    是!你到底還不還?”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個耳光。郭
    靖大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
    雙手交叉而落,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那公子又驚又怒,一掙沒能掙脫,喝道:“你要死嗎?”飛起右足,
    往郭靖下陰踢去。郭靖雙手奮力抖出,將他擲回場中。那公子輕身功
    夫甚是了得,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哪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
    一撐,已然站直。他疾將錦袍抖下,喝道:“你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
    了?有種的過來,跟公子爺較量較量。”

    郭靖搖頭道:“我干么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娶她,就將鞋子還了人
    家。”

    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臨
    陣退縮,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叫道:“只說不練,算哪門子的好
    漢?”

    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么拿住雙腕一擲,知他武功不弱,內力強勁,心
    中也自忌憚三分,見他不愿動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還繡鞋,在眾
    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冷笑轉身。郭
    靖伸左手抓住錦袍,叫道:“怎么便走了?”

    那公子忽施計謀,手臂一甩,錦袍猛地飛起,罩在郭靖頭上,跟著雙
    掌齊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郭靖突覺眼前一黑,同時胸口一股勁風
    襲到,急忙吐氣縮胸,已自不及,拍拍兩聲,肋上已中了兩掌。幸而
    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的內功,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
    劇痛徹骨,卻也傷他不得,當此危急之際,雙腳鴛鴦連環,左起右
    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
    絕學,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
    頭上又罩著錦袍,目不見物,只得飛腳亂踢,那公子卻也被他踢得手
    忙腳亂,避開了前七腿,最后兩腳竟然未能避過,噠噠兩下,左胯右
    胯均被踢中。兩人齊向后躍。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不由得
    又驚又怒,心想事先說好了是比武招親,這公子比武得勝,竟會不顧
    信義,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與他講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
    手,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內臟震傷?他
    天性質朴,自幼又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是以對人性之險惡竟自全然
    不知。雖然朱聰、全金發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
    他聽,但這些事他只當聽故事一般,聽過便算,既非親身經歷,便難
    以深印腦中。這時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
    情。

    那公子中了兩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間欺到郭靖身邊,左掌
    “斜挂單鞭”,呼的一聲,向他頭頂劈落。郭靖舉手擋格,雙臂相
    交,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心里一驚,被那公子搶攻數招,腳下一勾,
    扑地跌倒。公子的仆從都嘻笑起來。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塵土,冷笑
    道:“憑這點三角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嗎?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
    罷?”

    郭靖一聲不響,吸了口氣,在胸口運了几轉,疼痛立減,說道:“我
    沒師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說道:“那么叫你師父趕快娶一個罷
    !”郭靖正想說:“我有六個師父,其中一個是女的。”卻見那公子
    正想走出圈子,這句話來不及說了,忙縱身而上,叫道:“看拳!”
    肘底沖拳,往他后腦擊去。那公子低頭避過,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
    上,擊他面頰。那公子舉臂擋開,兩人雙臂相格,各運內勁,向外崩
    擊。郭靖本力較大,那公子武功較深,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郭靖猛
    吸一口氣,正待加強臂上之力,忽覺對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勁力突
    然落空,身不由主的向前扑出,急忙拿樁站穩,后心敵掌已到。郭靖
    忙回掌招架,但他是憑虛,對方踏實,那公子道:“去罷!”掌力震
    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這一交卻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一搭,身子
    已然彈起,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左腿橫掃,向那公子胸口踢去。旁
    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欲在敗中取勝,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
    聲彩。

    那公子向左側身,雙掌虛實并用,一掌擾敵,一掌相攻。郭靖當下展
    開“分筋錯骨手”雙手飛舞,拿筋錯節,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
    道。那公子見他來勢凌厲,掌法忽變,竟然也使出“分筋錯骨手”
    來。只是郭靖這路功夫系妙手書生朱聰自創,與中原名師所傳的全然
    不同。兩人拳路甚近,手法招朮卻是大異,拆得數招,一個伸食中兩
    指扣拿對方腕后“養老穴”,另一個反手鉤擒,抓向對方指關節。雙
    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朮使實了,稍發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
    兀自不分勝敗。雪片紛落,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

    那公子久戰不下,忽然賣個破綻,露出前胸,郭靖乘機直上,手指疾
    點對方胸口“鳩尾穴”,心念忽動:“我和他并無仇怨,不能下此重
    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將郭靖
    雙臂掠在外門,左掌蓬蓬兩拳,擊在他腰眼之中。郭靖忙彎腰縮身,
    發掌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右手鉤轉,已刁住
    他手腕,“順手牽羊”往外帶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撥,借
    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聲,重重的又摔了一交。穆易雙手由
    女兒裹好了創口,站在旗下觀斗,見郭靖連跌三交,顯然不是那公子
    的對手,忙搶上扶起,說道:“老弟,咱們走罷,不必再跟這般下流
    胚子一般見識。”

    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額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
    熾,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搶上去又是拳掌連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
    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輸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躍開三步,叫道:
    “你還不服輸?”郭靖并不答話,搶上來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
    再糾纏不清,可莫怪我下殺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還出
    來,咱們永遠沒完。”那公子笑道:“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干么
    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這句是北京罵人的話兒,旁邊的無賴子一齊
    哄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認得她,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
    。”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兩人搭上了
    手,翻翻滾滾的又斗了起來。

    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連使詭計,郭靖盡不上當。講到武功,那公
    子實是稍勝一籌,但郭靖拚著一股狠勁,奮力劇戰,身上盡管再中拳
    掌,卻總是纏斗不退。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與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
    便已是如此。這時武藝雖然高了,打法其實仍是出于天性,與幼時一
    般無異,蠻勁發作,早把四師父所說“打不過,逃!”的四字真言拋
    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內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過,加把勁
    。”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閑人越聚越眾,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風雪漸
    大,但眾人有熱鬧好瞧,竟是誰也不走。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
    斗下去,定會驚動官府,鬧出大事來,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自
    己豈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著,心中十分焦急,無意中往人群一
    瞥,忽見觀斗眾人中竟多了几個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觀看,
    或低聲議論。適才自己全神貫注的瞧著兩個少年人相斗,也不知這些
    人是几時來的。

    穆易慢慢移動腳步,走近那公子的隨從聚集之處,側目斜睨,只見隨
    從群中站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一個身披大紅袈裟,頭戴一頂金光燦
    然的僧帽,是個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極,站著比四周眾人高出了一個
    半頭。另一個中等身材,滿頭白發如銀,但臉色光潤,不起一絲皺
    紋,猶如孩童一般,當真是童顏白發,神采奕奕,穿一件葛布長袍,
    打扮非道非俗。第三個五短身材,滿眼紅絲,卻是目光如電,上唇短
    髭翹起。穆易看得暗暗驚訝,只聽一名仆從道:“上人,你老下去把
    那小子打發了罷,再纏下去,小王爺要是一個失手,受了點兒傷,咱
    們跟隨小王爺的下人們可都活不了啦。”穆易大吃一驚,心道:“原
    來這無賴少年竟是小王爺,再斗下去,可要闖出大禍來。看來這些人
    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眾隨從害怕出事,去召了來助拳。”只見那
    藏僧微微一笑,并不答話。

    那白發老頭笑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閑怎能跟這種渾
    小子動手,沒的失了自己身分。”轉頭向那仆從笑道:“最多王爺打
    折你們的腿,還能要了性命嗎?”那矮小漢子說道:“小王爺功夫比
    那小子高,怕甚么?”他身材短小,卻是聲若洪鐘。旁人都嚇了一
    跳,人人回頭看他,被他閃電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頭,不敢再
    看。那白發老人笑道:“小王爺學了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臉,豈
    不是空費了這多年寒暑之功?要是誰上去相幫,他准不樂意。”那矮
    小漢子道:“梁公,你說小王爺的掌法是哪一門功夫?”這次他壓低
    了嗓門。白發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這是考較比老哥來著?小王
    爺掌法飛翔靈動,虛實變化,委實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
    么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學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凜:“這下流少年是
    全真派的?”

    那矮小漢子道:“梁公好眼力。你向在長白山下修仙煉藥,聽說很少
    到中原來,對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卻是一瞧便知,兄弟很是佩服。”
    那白發老頭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漢子又道:“只是全
    真教的道士個個古怪,怎會去教小王爺武藝,這倒奇了。”那白發老
    頭笑道:“六王爺折節下交,甚么人請不到?似你彭老弟這般縱橫山
    東山西的豪杰,不是也到了王府里嗎?”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白發
    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斗,見郭靖掌法又變,出手遲緩,門戶卻守得緊
    密異常,小王爺數次搶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問那矮小漢
    子道:“你瞧這小子的武功是甚么家數?”那人遲疑了一下,道:
    “這小子武功很雜,好似不是一個師父所授。”旁邊一人接口道:
    “彭寨主說得對,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

    穆易向他瞧去,見是個青臉瘦子,額上生了三個肉瘤,心想:“這人
    叫他彭寨主,難道這個矮小漢子,竟然便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千手
    人屠彭連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沒聽見了,難道還在人世?”正自
    疑惑,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這里?”當□□一聲,
    從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鋼叉,縱身躍入場子。郭靖聽得身后響聲,
    回頭一看,迎面便是三個肉瘤不住晃動,正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
    侯通海搶將進來,吃了一驚,他想事不快,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才是,
    就這么一疏神,肩頭中了一拳,忙即還手,又與那公子相斗。

    眾人見侯通海手執兵刃躍入場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覺不公,
    紛紛叫喊起來。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話,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
    物,雙掌一錯,搶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動手,自己馬上就接了過
    來,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勢逼處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并
    不奔向郭靖,卻是直向對面人叢中沖去。一個滿臉煤黑、衣衫襤褸的
    瘦弱少年見他沖來,叫聲:“啊喲!”轉頭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
    他身后四名漢子跟著趕去。

    郭靖一瞥之間,見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黃蓉,后面尚有黃
    河四鬼,手執兵刃,殺氣騰騰的追趕,心里一急,腿上被小王爺踢中
    了一腳。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頭再打。”小
    王爺給他纏住了狠拚爛打,早已沒了斗志,只盼盡早停手,聽他這么
    說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冷笑道:“你認輸就好!”

    郭靖一心挂念黃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聽噠噠噠聲響,黃蓉拖
    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連聲怒罵,搖動鋼叉,一叉又
    一叉的向他后心刺去。但黃蓉身法甚是敏捷,鋼叉總是差了少些,無
    法刺著。鋼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叉身上套著三個銅環,搖
    動時互相撞擊,當□□的直響。黃蓉在人叢中東鑽西鑽,頃刻間在另
    一頭鑽了出來。侯通海趕到近處,眾人無不失聲而笑,原來他左右雙
    頰上,各有一個黑黑的五指掌印,顯然是給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
    人叢中亂推亂擠,待得挨出,黃蓉早已去得遠了。哪知他十分頑皮,
    遠遠站定了等候,連連招手。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不把你這臭小
    子剝皮拆骨,我三頭蛟誓不為人!”挺著鋼叉疾追過去。

    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這才發足奔逃。眾人看得好笑,忽見那邊廂
    三人氣喘吁吁的趕來,正是黃河三鬼,卻少了個喪門斧錢青健。郭靖
    看了黃蓉身法,驚喜交集:“原來他身懷絕技,日前在張家口黑松林
    中引走侯通海、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自然都是他干的了。”

    這邊廂那藏僧等一干人都暗自詫異。靈智上人心想:“你參仙老怪適
    才吹得好大的氣兒,說甚么久在長白山下,卻于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
    一瞧便知。”說道:“參仙,這小叫化身法靈動,卻是甚么門派?侯
    老弟似乎吃了他虧啦!”那童顏白發的老頭名叫梁子翁,是長白山武
    學的一派宗師,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諸般珍奇藥物,是以駐顏不老,
    武功奇特,人稱參仙老怪。這“參仙老怪”四字向來分開了叫,當著
    面稱他為“參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稱他為“老怪”了。
    他瞧不出那小叫化來歷,只是微微搖頭,隔了一會,說道:“我在關
    外時,常聽得鬼門龍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么他師弟這樣不濟,
    連一個小孩子也斗不過?”

    那矮小漢子正是彭連虎,所了皺眉不語。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交
    好,互為奧援,大做沒本錢買賣。他素知三頭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
    日竟如此出丑,實在令人不解。

    黃蓉與侯通海這樣一鬧,郭靖與小王爺暫行罷手不斗。那小王爺激斗
    大半個時辰,雖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占上風,對方終于知難而退,
    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腳,累得手疲腳軟,滿身大汗,抄起腰間絲
    巾不住抹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執住郭靖的手連聲道謝慰問,正
    要和他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忽然噠噠噠拖鞋皮聲響,當□□三股叉
    亂鳴,黃蓉與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來。黃蓉手中揚著兩塊布條,
    看侯通海時,衣襟上撕去了兩塊,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過一陣,吳
    青烈和馬青雄一個挺槍、一個執鞭,氣喘吁吁的趕來。其中少了個斷
    魂刀沈青剛,想是被黃蓉做了手腳,不知打倒在哪里了。這時黃蓉和
    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見了人影。

    旁觀眾人無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突然西邊一陣喝道之聲,十几名
    軍漢健仆手執藤條,向兩邊亂打,驅逐閑人。眾人紛紛往兩旁讓道。
    只見轉角處六名壯漢抬著一頂繡金紅呢大轎過來。

    小王爺的眾仆從叫道:“王妃來啦!”小王爺皺眉罵道:“多事,誰
    去稟告王妃來著?”仆從不敢回答,待繡轎抬到比武場邊,一齊上去
    侍候。繡轎停下,只聽得轎內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怎么跟人打架
    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長衣,回頭著了涼!”聲音甚是嬌柔。

    穆易遠遠聽到這聲音,有如身中雷轟電震,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出
    了神,心中突突亂跳:“怎么這說話的聲音,和我那人這般相似?”
    隨即黯然:“這是大金國的王妃,我想念妻子發了痴,真是胡思亂
    想。”但總是情不自禁,緩緩的走近轎邊。只見轎內伸出一只纖纖素
    手,手里拿著一塊手帕,給小王爺拭去臉上汗水塵污,又低聲說了几
    句不知甚么話,多半又是責備又是關切之意。小王爺道:“媽,我好
    玩呢,一點沒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兒倆一起回去。”

    穆易又是一驚:“天下怎會有說話聲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見那只雪
    白的手縮入轎中,轎前垂著一張暖帷,帷上以金絲繡著几朵牡丹。他
    雖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過這張金碧輝煌的暖帷。小王爺的一名
    隨從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爺的錦袍,罵道:“小畜生,這件袍子
    給你弄得這個樣子!”一名隨著王妃而來的軍漢舉起藤條,刷的一鞭
    往郭靖頭上猛抽下去。郭靖側身讓開,隨手鉤住他手腕,左腳掃出,
    這軍漢扑地倒了。郭靖奪過藤條,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誰
    叫你亂打人?”

    旁觀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眾軍漢藤條打中,這時見郭靖以其人之道
    還治其人之身,無不暗暗稱快。其余十几名軍漢高聲叫罵,搶上去救
    援同伴,被郭靖一雙雙的提起,扔了出去。

    小王爺大怒,喝道:“你還要猖狂?”接住郭靖迎面擲來的兩名軍
    漢,放在地上,跟著搶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腹。郭靖閃身
    進招,兩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連聲喝止,小王爺對母親似乎并不畏
    懼,頗有點兒恃寵而驕,回頭叫道:“媽,你瞧我的!這鄉下小子到
    京師來撒野,不好好給他吃點苦頭,只怕他連自己老子姓甚么也不知
    道。”兩人拆了數十招,小王爺賣弄精神,存心要在母親面前顯示手
    段,只見他身形飄忽,掌法靈動,郭靖果然抵擋不住,又給他打中一
    拳,跟著連摔了兩交。

    穆易這時再也顧不到別處,凝神注視轎子,只見繡帷一角微微掀起,
    露出一雙秀眼、几縷鬢發,眼光中滿是柔情關切,瞧著小王爺與郭靖
    相斗。穆易望著這雙眼睛,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再也動彈
    不得。

    郭靖雖是接連輸招,卻是愈戰愈勇。小王爺連下殺手,只想傷得他無
    力再打,但郭靖皮堅肉厚,又練有內功,身上吃几拳并不在乎,兼之
    小王爺招朮雖巧,功力卻以限于年齡,未見狠辣,一時也傷不了他。
    小王爺十指成爪,不斷戳出,便以先前傷了穆易的陰毒手法抓向郭
    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錯骨手來,盡能抵擋得住。

    斗了一陣,黃蓉與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來。這次侯通海頭發上插了
    老大一個草標,這本是出賣物件的記號,插在頭上,便是出賣人頭之
    意,自是受了黃蓉的戲弄,但他竟茫然不覺,只是發足疾追,后面的
    黃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是給黃蓉打倒在哪里了。

    梁子翁等無不納罕,猜不透黃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見侯通海奔跑著實
    迅捷,卻終是追不上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彭連虎忽道:“難道這小
    子是丐幫中的?”丐幫是當時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幫中上下個個都是
    乞丐。梁子翁臉上肌肉一動,卻不答話。

    圈子中兩個少年拳風虎虎,掌影飄飄,各自快速搶攻,突然間郭靖左
    臂中了一掌,過一會小王爺右腿給踢了一腳,兩人愈斗愈近,呼吸相
    聞。旁觀眾人中不會武藝的固然是看的神馳目眩,就是內行的會家
    子,也覺兩人拚斗越來越險,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傷。彭連虎和梁
    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以備在小王爺遇險時相救,眼看著兩人斗了這
    許多時候,郭靖雖狠,武藝卻也不過如此,緊急時定能及時制得住
    他。

    郭靖斗發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歷經風沙冰雪、兵戈殺伐,那小王
    爺究竟嬌生慣養,似這樣狠斗硬拚,竟然有點不支起來。他見郭靖左
    掌劈到,閃身避過,回了一拳。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右手在
    他右肘上急撥,搶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鉤上來,
    同時右手拿向對方咽喉。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左掌急翻,
    刁住對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領。兩人胸口相貼,各自
    運勁,一個要叉住對方喉頭,一個要扭斷敵人的手腕,眼見情勢緊
    迫,頃刻之間,勝負便決。

    眾人齊聲驚叫,那王妃露在繡帷外的半邊臉頰變得全無血色。穆易的
    女兒本來坐在地上,這時也躍起身來,臉色驚惶。

    只聽得拍的一聲,郭靖臉上重重中了一掌,原來小王爺忽然變招,右
    手陡松,快如閃電般的擊出一掌。郭靖被打得頭暈眼花,左目中眼淚
    直流,驀地大喝一聲,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把他身子舉了起來,
    用力往地下擲去。這一招既非分筋錯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卻是蒙
    古人最擅長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著神射手哲別學來的。

    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身剛著地,立向前扑出,伸臂抱住郭
    靖雙腿,兩人同時跌倒,小王爺壓在上面。他當即放手躍起,回身從
    軍漢手里搶過一柄大槍,挺槍往郭靖小腹上刺去。郭靖急滾逃開,小
    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急刺而至,槍法竟是純熟之極。

    v郭靖大駭,一時給槍招罩住了無法躍起,只得仰臥在地,施展空手奪
    白刃之技想奪他大槍,几次出手都抓奪不到。小王爺抖動槍杆,朱纓
    亂擺,槍頭嗤嗤聲響,顫成一個大紅圈子。那王妃叫道:“孩兒,千
    萬別傷人性命。你贏了就算啦!”

    但小王爺只盼一槍將郭靖釘在地下,母親的話全沒聽到。郭靖只覺耀
    眼生花,明晃晃的槍尖離鼻頭不過數寸,情急之下手臂揮出,硬生生
    格開槍杆,一個筋斗向后翻出,順手拖過穆易那面“比武招親”的錦
    旗,橫過旗杆,一招“撥云見日”,挺杆直截,跟著長身橫臂,那錦
    旗呼的一聲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爺面門。小王爺斜身移步,槍杆起
    處,圓圓一團紅影,槍尖上一點寒光疾向郭靖刺來。郭靖揮旗擋開。

    兩人這時動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
    法,雖然旗杆長大,使來頗不順手,但這套杖法變化奧妙,原是柯鎮
    惡苦心練來對付鐵尸梅超風之用,招中蘊招,變中藏變,詭異之極。
    小王爺不識這杖法,挺槍進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來,如不是閃避得
    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暫取守勢。

    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已頗訝異,后來愈看愈奇,
    只見他刺、扎、鎖、拿、盤、打、坐、崩,招招是“楊家槍法”。這
    路槍法是楊家的獨門功夫,向來傳子不傳女,在南方已自少見,誰知
    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出現。

    只是他槍法雖然變化靈動,卻非楊門嫡傳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
    是從楊家偷學去的。他女兒雙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見槍頭
    上紅纓閃閃,長杆上錦旗飛舞,卷的片片雪花狂轉急旋。

    那王妃眼見兒子累得滿頭大汗,兩人這一動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
    之憂,心中焦急,連叫:“住手,別打啦!”

    彭連虎聽得王妃的說話,大踏步走向場中,左臂振出,格在旗杆之
    上。郭靖斗然間只覺雙手虎口斗然劇痛,旗杆脫手飛向天空。錦旗在
    半空被風一吹,張了開來,獵獵作響,雪花飛舞中展出“比武招親”
    四個金字。郭靖大吃一驚,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只覺風聲颯
    然,敵招已攻到面門,危急中斜竄出去,饒是他身法快捷,彭連虎一
    掌已擊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穩,登時摔倒。彭連虎向小王爺一
    笑,說道:“小王爺,我給你料理了,省得以后這小子再糾纏不清
    !”右手后縮,吸一口氣,手掌抖了兩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頭頂
    拍落。

    郭靖心知無幸,只得雙臂挺舉,運氣往上擋架。靈智上人與參仙老怪
    對望了一眼,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
    他手臂非斷不可。

    就在這一瞬間,人叢中一人喝道,“慢來!”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飛
    出,一件異樣兵刃在空中一揮,彭連虎的手腕已被卷住。彭連虎右腕
    運勁回拉,噠的一聲,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左掌隨即發出。那人
    低頭避過,左手將郭靖攔腰抱起,向旁躍開。眾人才看清楚那人是個
    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著的拂麈只剩一個柄,拂麈的絲條
    已被彭連虎拉斷,還繞在他手腕之上。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注視,適
    才雖只換了一招,但都已知對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
    名遠震的彭寨主?今日識荊,幸何如之。”彭連虎道:“不敢,請教
    道長法號。”

    這時數百道目光,齊向那道人注視。那道人并不答話,伸出左足向前
    踏了一步,隨即又縮腳回來,只見地下深深留了一個印痕,深竟近
    尺,這時大雪初落,地下積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經意的伸足一踏,竟
    是這么一個深印,腳下功夫當真驚世駭俗。彭連虎心頭一震,道:
    “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王真人嗎?”那道人道:“彭寨主言
    重了。貧道正是王處一,‘真人’兩字,決不敢當。”

    彭連虎與梁子翁、靈智上人等都知王處一是全真教中響當當的角色,
    威名之盛,僅次于長春子丘處機,只是雖然久聞其名,卻是從未見
    過,這時仔細打量,只見他長眉秀目,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須,白襪灰
    鞋,似是一個十分著重修飾的羽士,若非適才見到他的功夫,真不信
    此人就是獨足□立憑臨萬丈深谷,使一招“風擺荷葉”,由此威服河
    北、山東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

    王處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說道:“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
    只是眼看他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心下好生相敬,斗膽求彭寨主饒他
    一命。”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心想既有全真教的高手出頭,只得賣
    個人情,當下抱拳道:“好說,好說!”王處一拱手相謝,轉過身
    來,雙眼一翻,霎時之間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向那小王爺
    道:“你叫甚么名字?你師父是誰?”

    那小王爺聽到王處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趕快溜之大吉,不料
    他突然厲聲相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顏康,我師父名字不能
    對你說。”王處一道:“你師父左頰上有一顆紅痣,是不是?”完顏
    康嘻嘻一笑,正想說句俏皮話,突見王處一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
    來,心中一驚,登時把一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里,點了點頭。

    王處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師兄的弟子。哼,你師父傳你武藝之
    前,對你說過甚么話來?”完顏康暗覺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
    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念一轉,當即和顏悅色的
    道:“道長既識得家師,必是前輩,就請道長駕臨舍下,待晚輩恭聆
    教益。”王處一哼了一聲,尚未答話。完顏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
    笑道:“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郭兄武藝,小弟佩服得緊,請郭兄與
    道長同到舍下,咱們交個朋友如何?”

    郭靖指著穆易父女道:“那么你的親事怎么辦?”完顏康臉現尷尬之
    聲,道:“這事慢慢的從長計議。”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說道:
    “郭小哥,咱們走罷,不用再理他。”

    完顏康向王處一又作了一揖,說道:“道長,晚輩在舍下恭候,你問
    趙王府便是。天寒地凍,正好圍爐賞雪,便請來喝上几杯罷。”跨上
    仆從牽過來的駿馬,□繩一抖,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竟不管馬蹄是
    否會傷了旁人。眾人紛紛閃避。王處一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心頭
    更氣,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來。”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
    友。”剛說得這句話,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躍起,笑道:“我沒
    事,待會我來找你。”兩句話說畢,隨即落下。他身材矮小,落入人
    堆之中,登時便不見蹤影,卻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搖叉奔來。
    郭靖回過身來,當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處一叩謝救命之恩。王處一
    雙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擠出人叢,腳不點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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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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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08:40 | 顯示全部樓層
    各顯神通

    王處一腳步好快,不多時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數里,到 了一個山峰背
    后。他不住加快腳步,有心試探郭靖武功,到 后來越奔越快。郭靖當
    日跟丹陽子馬鈺學吐納功夫,兩年中 每晚上落懸岩,這時一陣急奔,
    雖在劇斗之后,倒也還支持 得住。疾風夾著雪片迎面扑來,王處一向
    著一座小山奔去,坡 上都是積雪,著足滑溜,到后來更忽上陡坡,但
    郭靖習練有 素,竟然面不加紅,心不增跳,隨著王處一奔上山坡,如
    履 平地。

    王處一放手松開了他手臂,微感詫異,道:“你的根基扎 得不壞啊,
    怎么打不過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 一笑。王處一道:
    “你師父是誰?”

    郭靖那日在懸崖頂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騙梅超風,知道 馬鈺的師弟之
    中有一個正是王處一,當下毫不相瞞,將江南 七怪與馬鈺授他功夫的
    事簡略說了。王處一喜道:“大師哥教 過你功夫,好極啦!那我還有
    甚么顧慮?”

    郭靖圓睜大眼,呆呆的望著他,不解其意。 王處一道:“跟你相打的
    那個甚么小王爺完顏康,是我師 兄長春子丘處機的弟子,你知道嗎
    ?”郭靖一呆,奇道:“是 嗎?我一點也不知道。”原來丹陽子馬鈺
    雖然傳了他一些內功 基礎,以及上落懸崖的輕身功夫“金雁功”,但
    拳腳兵刃卻從 未加以點撥,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數,這時聽了
    王處 一的話,又想起那晚與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數似乎與 這完
    顏康確是一派,不禁心感惶悚,低頭道:“弟子不知那小 王爺原來是
    丘道長門下,粗魯冒犯,請道長恕罪。”

    王處一哈哈大笑,說道:“你義俠心腸,我喜歡得緊,哪 會怪你?”
    隨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規極嚴。門人做錯了事, 只有加倍重處,
    決不偏袒。這人輕狂妄為,我要會同丘師兄 好好罰他。”郭靖道:
    “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結親,道長就 饒了他罷。”

    王處一搖頭不語,見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喜 歡,尋思:
    “丘師兄向來嫉惡如仇,對金人尤其憎惡,怎會去 收一個金國王爺公
    子為徒?何況那完顏康所學的本派武功造 詣已不算淺,顯然丘師哥在
    他身上著實花了不少時日與心血, 而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門左道的詭
    異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師 承,那更教人猜想不透了。”對郭靖道:
    “丘師兄約了我在燕 京相會,這几天就會到來,一切見了面當再細
    問。聽說他收 了一個姓楊的弟子,說要到嘉興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楊
    的功 夫如何。但你放心,有我在這里,決不能叫你吃虧。”

    郭靖奉了六位師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趕到兩 浙西路的嘉興
    府,至于去干甚么,六位師父始終未對他說明, 于是問道:“道長,
    比甚么武啊?”

    王處一道:“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說。”

    他曾聽丘處機說起過前后的原委,對江南六怪的義舉心下好 生相敬。
    他和馬鈺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獲勝,不過 他是師弟,卻不便
    明勸丘師哥相讓,今日見了郭靖的為人,暗 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
    力,卻又不能挫折丘師哥的威名,決 意屆時趕到嘉興,相機行事,從
    中調處。

    王處一道:“咱們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剛烈, 別鬧出人
    命來。”郭靖嚇了一跳。兩人徑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棧 來。

    走到客店門口,只見店中走出十多名錦衣親隨,躬身行 禮,向王處一
    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請道長和郭爺到府里赴 宴。”說著呈上大紅
    名帖,上面寫著“弟子完顏康敬叩”的字 樣,呈給郭靖的那張名帖則
    自稱“侍教弟”。王處一接過名帖, 點頭道:“待會就來。”

    那為首的親隨道:“這些點心果物,小主說請道長和郭爺 將就用些。
    兩位住在哪里,小的這就送去。”其余親隨托上果 盒,揭開盒蓋,只
    見十二只盒中裝了各式細點鮮果,模樣十 分精致。郭靖心想:“黃蓉
    賢弟愛吃精致點心,我多留些給他。” 王處一不喜完顏康為人,本待
    揮手命他們拿回,卻見郭靖十 分喜歡,心想:“少年人嘴饞,這也難
    怪!”微微一笑,命將 果盒留在柜上。

    王處一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進去,只見穆易臉如 白紙,躺在床
    上,他女兒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兩人見王處 一和郭靖入來,同時叫
    了一聲,都是頗出意料之外。那姑娘 當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
    來。

    王處一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只見每只手背五個指孔,深 可見骨,猶
    如被兵刃所傷,兩只手腫得高高,傷口上搽了金 創藥,只是生怕腐
    爛,不敢包扎,心下大惑不解:“完顏康這 門陰毒狠辣的手法,不知
    是何人所傳,傷人如此厲害,自非 朝夕之功,丘師哥怎會不知?知道
    之后,又怎會不理?”轉頭 問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
    那姑娘低聲道:“我叫 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
    激之意,隨即低 下了頭。郭靖一轉眼間,只見那根錦旗的旗杆倚在床
    腳邊,繡 著“比武招親”四字的錦旗卻已剪得稀爛,心下茫然不解:
    “她再也不比武招親了?”

    王處一道:“令尊的傷勢不輕,須得好好調治。”見父女 倆行李蕭
    條,料知手頭窘迫,只怕治傷的醫藥之資頗費張羅, 當即從懷中取出
    兩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明日我再來瞧 你們。”不待穆易和穆
    念慈相謝,拉了郭靖走出客店。

    只見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說道:“小主在府里專誠 相候,請道
    爺和郭爺這就過去。”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道: “道長,你等我一
    忽兒。”奔入店房,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 蓋子,揀了四塊點心,用
    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又再奔出,隨 著四名親隨,和王處一徑到王
    府。

    來到府前,郭靖見朱紅的大門之前左右旗杆高聳,兩頭 威武猙獰的玉
    石獅子盤坐門旁,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勢 派豪雄之極。大門正
    中寫著“趙王府”三個金字。

    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皇子完顏洪烈,不由得心 頭一震:“原
    來那小王爺就是完顏洪烈的兒子?完顏洪烈認得 我的,在這里相見,
    可要糟糕。”

    正自猶疑,忽聽鼓樂聲喧,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發金冠, 身披紅袍,
    腰圍金帶,已搶步出來相迎,只是臉上目青鼻腫, 兀自留下適才惡斗
    的痕跡。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腫起,嘴角邊 破損了一大塊,額頭和右頰
    滿是烏青。兩人均自覺狼狽,不 由得相對一笑。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眉頭微微一皺,也不言語, 隨著他走進
    廳堂。完顏康請王處一在上首坐了,說道:“道長 和郭兄光降,真是
    三生之幸。”

    王處一見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稱師叔,更是心頭有 氣,問道:
    “你跟你師父學了几年武藝?”完顏康笑道:“晚輩 懂甚么武藝?只
    跟師父練了几年,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 郭兄笑話了。”王處一哼
    了一聲,道:“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 高,可還不是三腳貓。你師父日
    內就到,你知道嗎?”

    完顏康微笑道:“我師父就在這里,道長要見他嗎?”王 處一大出意
    外,忙道:“在哪里?”完顏康不答他的問話,手 掌輕擊兩下,對親
    隨道:“擺席!”眾親隨傳呼出去。完顏康 陪著王郭兩人向花廳走
    去。

    一路穿回廊,繞畫樓,走了好長一段路。郭靖哪里見過 王府中這般豪
    華氣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記著見到完顏 洪烈時可不知如何應
    付,又想:“大汗命我來刺殺完顏洪烈, 可是他兒子卻是馬道長、王
    道長的師侄,我該不該殺他父親?” 東思西想,心神不定。

    來到花廳,只見廳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額頭三瘤 墳起,正是三
    頭蛟侯通海,雙手叉腰,怒目瞪視。郭靖吃了 一驚,但想有王道長在
    旁,諒他也不敢對自己怎樣,可是畢 竟有些害怕,轉過了頭,目光不
    敢與他相觸,想起他追趕黃 蓉的情狀,又是暗暗好笑。

    完顏康滿面堆歡,向王處一道:“道長,這几位久慕你的 威名,都想
    見見,”他指著彭連虎道:“這位彭寨主,兩位已 經見過啦。”兩人
    互相行了一禮。

    完顏康伸手向一個紅顏白發的老頭一張,道:“這位是長 白山參仙梁
    子翁梁老前輩。”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見到鐵腳 仙王真人,老夫這
    次進關可說是不虛此行。這位是西藏密宗 的大手印靈智上人,我們一
    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西南,萬 里迢迢的,可說是前生有緣。”這梁
    子翁顯是十分健談。王處 一向靈智上人行禮,那藏僧雙手合十相答。

    忽聽一人嘶啞著嗓子說道:“原來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撐 腰,才敢這般
    橫行無忌。”

    王處一轉過頭打量那人,只見他一個油光光的禿頭,頂 上沒半根頭
    發,雙目布滿紅絲,眼珠突出,看了這副異相,心 中斗然想起,說
    道:“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嗎?”那人 怒道:“正是,原來你
    還知道我。”王處一心想:“咱們河水不 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他
    了?”當下溫言答道:“沙老前輩的 大名,貧道向來仰慕得緊。”

    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 只因他性子
    暴躁,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因此一身 深湛武功四個弟子竟
    是學不到十之二三。黃河四鬼在蒙古一 戰,占不到郭靖絲毫上風,在
    趙王完顏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趙 王此后對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
    沙通天得知訊息后暴跳 如雷,拳打足踢,將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頓,黃
    河四鬼險些兒 一齊名副其實。沙通天再命師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
    卻又 連遭黃蓉戲弄,丟盡了臉面。他越想越氣,也顧不得在眾人 之間
    失禮,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兩步,王處一舉起袍袖,擋在他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
    你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 猛向王處一胸前擊來。王處一
    見他來勢凶惡,只得出掌相抵, 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正要各運
    內力推出,突然身旁轉 出一人,左手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壓住王處
    一手腕,向外 分崩,兩人掌中都感到一震,當即縮手。王處一與沙通
    天都 是當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素知對方了得,這時一個出掌,一 個
    還掌,都已運上了內勁,豈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開兩人 手掌。只見
    那人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甚是瀟洒,看來 三十五六歲年紀,雙
    目斜飛,面目俊雅,卻又英氣逼人,身 上服飾打扮,儼然是一位富貴
    王孫。

    完顏康笑道:“這位是西域昆侖白駝山少主歐陽公子,單 名一個克
    字。歐陽公子從未來過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見 罷?”

    這人突如其來的現身,不但王處一和郭靖前所未見,連 彭連虎、梁子
    翁等也都并不相識。大家見他顯了一手功夫,心 中暗暗佩服,但西域
    白駝山的名字,卻誰也沒聽見過。

    歐陽克拱手道:“兄弟本該早几日來到燕京,只因途中遇 上了一點小
    事,耽擱了几天,以致遲到了,請各位恕罪。”郭 靖聽完顏康說他是
    白駝山的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 的那些白衣女子,這時聽了
    他的說話,心頭一凜:“莫非我六 位師父已跟他交過手了?不知六位
    師父有無損傷?”

    王處一見對方個個武功了得,這歐陽克剛才這么出手一 壓,內力和自
    己當是在伯仲之間,勁力卻頗怪異,要是說僵 了動手,一對一尚且未
    必能勝,要是對方數人齊上,自己如 何能敵?當即問完顏康道:“你
    師父呢?為甚么不請他出來?” 完顏康道:“是!”轉頭對親隨道:
    “請師父出來見客!”那 親隨答應去了。王處一大慰,心想:“有丘
    師兄在此,勁敵再 多,我們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過不多時,只聽靴聲橐橐,廳門中進來一個肥肥胖胖的 錦衣武官,下
    頦留著一叢濃髯,四十多歲年紀,模樣頗為威 武。完顏康上前叫了聲
    “師父”,說道:“這位道長很想見見 您老人家,已經問過好几次
    啦。”王處一大怒,心道:“好小 子,你膽敢如此消遣我?”又想:
    “瞧這武官行路的模樣,身 上沒甚么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詭異武功定
    然不是他傳的。”那 武官道:“道士,你要見我有甚么事,我是素來
    不喜見僧道尼 姑的。”王處一氣極反笑,說道:“我是要向大人化
    緣,想化 一千兩銀子。”

    那武官名叫湯祖德,是趙王完顏洪烈手下的一名親兵隊 長,當完顏康
    幼時曾教過他武藝,因此趙王府里人人都叫他 師父,這時聽王處一獅
    子大開口,一化就是一千兩銀子,嚇 了一跳,斥道:“胡說!”完顏
    康接口道:“一千兩銀子,小意 思,小意思。”向親隨道:“快去准
    備一千兩銀子,待會給道 爺送去。”湯祖德聽了,張大了口合不攏
    來,從頭至腳、又從 腳至頭的打量王處一,猜不透這道士是甚么來
    頭。

    完顏康道:“各位請入席罷。王道長初到,請坐首席。”王 處一謙讓
    不得,終于在首席坐了。酒過三巡,王處一道:“各 位都是在武林中
    大有名望的人物,請大家說句公道話,姓穆 的父女兩人之事,該當怎
    么辦?”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 瞧他如何對答。

    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說道: “晚輩先敬
    道長一杯,那件事道長說怎么辦,晚輩無有不遵。” 王處一一楞,想
    不到他竟答應得這么爽快,當下舉杯一口飲 盡,說道:“好!咱們把
    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里談罷。”完 顏康道:“正該如此。就勞郭兄
    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 王處一點了點頭。

    郭靖當即離席,出了王府,來到高升客棧。走進穆易的 店房,父女兩
    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一問 店伙,卻說剛才有人來
    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算清,不 再回來。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
    走的,店伙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來。

    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 苦啦,那位
    穆爺呢?”郭靖說了。完顏康嘆道:“啊喲,那是 我對不起他們啦
    。”轉頭對親隨道:“你快些多帶些人,四下 尋訪,務必請那位穆爺
    轉來。”親隨答應著去了。

    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証,王處一倒不好再說甚么,但心 中好生疑惑,
    尋思:“要請那姓穆的前來,只須差遣一兩名親 隨便是,這小子卻要
    郭靖自去,顯是要他親眼見到穆家父女 已然不在,好作見証。”冷笑
    道:“不管誰弄甚么玄虛,將來 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顏康笑道:
    “道長說得是。不知那位 穆爺弄甚么玄虛,當真古怪。”

    那湯祖德先前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這道士騙去了一千兩 銀子,心中早
    就又是不忿,又是肉痛,這時見那道士神色凜 然,對小王爺好生無
    禮,更是氣憤,發話道:“你這道士是哪 一所道觀的?憑了甚么到這
    里打秋風?”

    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哪一國人?憑了甚么到這里做 官?”他見湯
    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 忍不住出言嘲諷。

    湯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別人提起他是漢人。他自覺 一身武藝,對
    金國辦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 終不讓他帶兵,也不給
    做個方面大員,辛苦了二十多年,官 銜雖然不小了,卻仍是在趙王府
    中領個閑職。王處一的話正 觸到了他的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
    站了起來,隔著梁 子翁與歐陽克兩人,出拳向王處一臉上猛力擊去。

    王處一眼見拳頭打來,右手伸出兩根食指,夾住了他手 腕,笑道:
    “你不肯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湯祖德這一拳 立時在空中停住,
    連使了几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他又驚 又怒,罵道:“好妖道,你
    使妖法!”用力回奪,竟然縮不回 來,紫脹了面皮,尷尬異常。梁子
    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將 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罷!”伸手向他
    右肩按去。

    王處一知道憑自己這兩指之力,夾住湯祖德的手腕綽綽 有余,抵擋梁
    子翁這一按卻是不足,當即松開手指,順手便 向湯祖德左肩按落,這
    一下變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縮手,兩 股勁力同時按上了湯祖德雙肩。
    湯祖德當真是祖上積德,名 不虛取,竟有兩大高手同時向他夾擊,面
    子大是不小,雙手 不由自主的向前撐出,噗噗兩聲,左手按入一碗糟
    溜魚,右 手浸入一碗酸辣湯,喀喇喇一陣響亮,兩碗碎裂,魚骨共瓷
    片同刺,熱湯與鮮血齊流。湯祖德哇哇大叫,雙手亂揮,油 膩四濺,
    湯水淋漓。眾人哈哈大笑,急忙閃避。湯祖德羞憤 難當,急奔而入。
    眾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兄弟要向 道長請教一
    件事。”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沙通 天道:“黃河幫
    與全真教向來各不相犯,道長為甚么全力給江 南七怪撐腰,來跟兄弟
    為難?全真教雖然人多勢眾,兄弟可 也不懼。”

    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貧道雖然知道江南 七怪的名
    頭,但和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我一位師兄還和他 們結下了一點小小
    梁子。說到幫著江南七怪來跟黃河幫生事, 那是決計沒有的事。”沙
    通天怪聲道:“好極啦,那么你就把 這小子交給我。”一躍離座,伸
    手就往郭靖頸口抓來。

    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這一抓,這一下非受傷不可,當 即伸手在郭靖
    肩頭輕輕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離椅躍出。只 聽喀喇一聲,沙通天五
    指落下,椅背已斷。這一抓裂木如腐, 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凌厲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王 處一道:
    “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 沙兄放他不過,
    日后再找他晦氣如何?”

    歐陽克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 如何?”

    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 二人之力,
    想來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賢弟雖會助我,但這歐 陽克武功了得,不知
    是甚么來頭,要是竟和這牛鼻子連手,事 情就不好辦了。”當下說
    道:“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隨 趙王爺到蒙古去辦一件大事,眼
    見可以成功,卻給這姓郭的 小子橫里竄出來壞了事,可叫趙王爺惱恨
    之極。各位想想,咱 們連這樣一個小子也奈何不得,趙王爺請咱們來
    淨是喝酒吃 飯的嗎?”

    他性子雖然暴躁,卻也非莽撞胡涂的一勇之夫,這么一 番話,郭靖登
    時成了眾矢之的。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 人人都是趙王厚禮聘
    請來的,完顏康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 沙通天這番話,都是聳然動
    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了下來,交 給趙王處分。王處一暗暗焦急,籌
    思脫身之道,但在這強敵環 伺之下,實是彷徨無策。本來他想完顏康
    是自己師侄,雖是 大金王子,對自己總不敢如何,萬料不到他對師叔
    非但全無 長幼之禮,而且在府中伏下了這許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
    能貿然深入虎穴前來赴宴。就算要來查問清楚,也不該帶了 郭靖這少
    年同來。自己要脫身而走,諒來眾人也留不住,要 同時救出郭靖卻大
    非易事,當下神色仍是十分鎮定,心想: “眼下不可立時破臉,須得
    拖延時刻,探明各人的虛實。”說 道:“各位威名遠震,貧道一向仰
    慕得緊,今日有緣得見高賢, 真是欣喜已極。”向郭靖一指,道:
    “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 罪了沙龍王,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
    孤力弱,雖是明知 不可,卻也難違眾意。只是貧道斗膽求各位顯一下
    功夫,好 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

    三頭蛟侯通海氣已悶了半日,立即離座,捋起長衣,叫 道:“我先請
    教你的高招。”王處一道:“貧道這一點點薄藝, 如何敢和各位過
    招?盼望侯兄大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 好教訓教訓這個少年,
    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后 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聽他
    似乎話中含刺,至于含甚么刺, 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
    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難惹,不和他動手也好。” 對侯通海
    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里埋人”的功夫,請王真 人指教。”王處
    一連說不敢。

    這時飛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扒,堆 成了一個三
    尺來高的雪墳,用腳□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 躍起,頭下腳上,扑
    的一聲,倒插在雪墳之中,白雪直沒到 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著頭
    腦,不知這是甚么功夫,只見他 倒插在雪里,動也不動。

    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 旁的雪打
    實。”眾親隨都覺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 旁四周的雪踏得
    結結實實。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里稱 霸,水上功夫都極為了
    得。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 氣,是以侯通海把頭埋在雪里土
    里,凝住呼吸,能隔一頓飯 的功夫再出來,這是他平日練慣了的。眾
    人飲酒贊賞,過了 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將頭
    從雪中拔出, 翻身直立。

    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歸座飲酒,卻 狠狠望了他一
    眼。郭靖見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 提醒他:“侯三爺,你
    頭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渾號三頭 蛟,可不是行三,你干么叫
    我侯三爺?我偏偏是侯四爺,你 管得著嗎?我頭上有雪,難道自己不
    知?我本來要抹,你這 小子說了之后,偏偏不抹。”廳中暖和,雪融
    為水,從他額上 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爺言出如山,大丈夫說不抹就不
    抹。

    沙通天道:“我師弟的功夫很粗魯,真是見笑了。”說著 伸手從碟中
    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 出去。一顆顆瓜子都
    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個雪堆之上,片刻 之間,在雪堆上嵌成了一個簡
    寫的“黃”字。雪堆離他座位 總有三丈之遙,他彈出瓜子,居然能整
    整齊齊的嵌成一字,眼 力手力之准實是驚人。王處一心想:“難怪鬼
    門龍王獨霸黃河, 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轉眼間雪堆上又出現
    了一個 “河”字,一個“九”字,看來他是要打成“黃河九曲”四個
    字了。

    彭連虎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 投地。咱們
    向來合伙做買賣,這位王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 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
    神技,也來露露臉罷。”身子一晃,已躍 到廳口。這時沙通天已把最
    后一個“曲”字打了一半,彭連 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
    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 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瓜子體型極
    小,去得又快,但 他居然沒漏了一顆。一個發得快,一個接得也快,
    猶如流水 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將轉入彭連虎手中。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 “曲”打成。要
    是換了別人,彭連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他威風 之嫌,但兩人交情深
    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見怪,回 頭對歐陽克道:“歐陽公子露
    點甚么,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 的人開開眼界。”

    歐陽克聽他語含譏刺,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此人心 中已不無芥
    蒂,心想顯些甚么功夫,叫這禿頭佩服我才好,只 見侍役正送上四盆
    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 咸食的筷子收集起來。歐陽
    克將那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 十只筷子同時飛出,插入雪地,整整
    齊齊的排成四個梅花形。

    將筷子擲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自然絲毫不難,但 一手撒
    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 極處。這一招的
    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了然,但 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
    是暗暗驚佩,齊聲喝彩。

    王處一眼見各人均負絕藝,苦思脫身之計,斗然想起: “這些武林中
    的好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 集在這里?像白駝山
    少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 極少涉足中原的,為甚么一齊
    來了燕京?這中間定有一樁重 大的圖謀。”

    只見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 手,緩步走到
    庭中,忽地躍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歐陽克插 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
    開架子,“懷中抱月”、“二郎擔山”、 “拉弓式”、“脫靴轉身
    ”,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 出來,腳下縱跳如飛,每一步
    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只見 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把一
    路“燕青拳”打完,二十 只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只欹
    側彎倒。梁子翁 臉上笑容不斷,縱身回席。登時彩聲滿堂。郭靖更是
    不住的 嘖嘖稱奇。

    這時酒筵將完,眾仆在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 手,王處一心
    想:“現下只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這些人就要 一齊出手了。”斜眼
    看那藏僧時,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 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各
    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 浸在盆里,眾人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
    思,都感到有點奇怪,過 了一會,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水氣上
    升。再過一陣,盆 里水氣愈冒愈盛。片刻之間,盆里發出微聲,小水
    泡一個個 從盆底冒將上來。

    王處一暗暗心驚:“這藏僧內功好生了得!事不宜遲,我 非先發制人
    不可。”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 入的金盆,心想:
    “眼前時機稍縱即逝,只有給他們來個出其 不意,先下手為強。”突
    然身子微側,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 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將他提
    過,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 沙通天等大驚,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 有緣。貧道
    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一 一斟酒。只見酒壺
    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 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
    是近,這一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 杯內。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剩下
    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 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一道酒箭從空而降,
    落入杯中后正 好齊杯而滿,既無一滴溢出,也無一滴落在杯外。

    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顯示了深湛內功,右手 既能如此斟
    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即便能 震碎他的心肺內臟,
    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 睜睜的不敢動手。

    王處一最后替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舉杯飲干,朗然說 道:“貧道和
    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 但見他頗有俠義之
    心,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 著貧道薄面,放他過去。”
    眾人默不作聲。王處一道:“各位 若肯大肚寬容,貧道也就放了小王
    爺,一位金枝玉葉的小王 爺,換一個尋常百姓,各位決不吃虧,怎么
    樣?”梁子翁笑道: “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了。”

    王處一毫不遲疑,左手松開,完顏康登得自由。王處一 知道這些人都
    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盡管邪毒狠辣,私底下 干事罔顧信義,但在旁
    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 當下向各人點首為禮,拉了郭
    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后 會有期。”

    眾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不暗呼可惜,均 感臉上無
    光。 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 好讓
    后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 說道:
    “咱們的事還沒了,定有再見的日子!”

    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令人拜 服之至。”
    雙手合十,施了一禮,突然雙掌提起,一股勁風猛 然扑出。王處一舉
    手回禮,也是運力于掌,要以數十年修習 的內功相抵。兩股勁風剛觸
    到,靈智上人突變內力為外功,右 掌斗然探出,來抓王處一手腕。這
    一下迅捷之至,王處一變 招卻也甚是靈動。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
    硬,兩人手腕一 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
    服,佩服!” 后躍退開。

    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么說了話不算數?”靈 智上人怒
    道:“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 為王處一掌力所
    震,已然受傷,若是靜神定心,調勻呼吸,一 時還不致發作,但為王
    處一的言語所激,怒氣上沖,一言未 畢,大口鮮血直噴出來。

    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 沙通天、彭連虎等
    眾人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 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下
    均各凜然,也不再上前阻攔。 王處一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余丈,轉
    了個彎,見后面 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背我到客店去。”郭靖聽
    他聲音微 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他臉色蒼白,滿面病
    容, 和適才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傷了嗎
    ?” 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站立不穩。郭靖忙蹲下身來, 把
    他負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

    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 靖會
    意,明白是生恐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 只要給人尋
    到,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于是低頭急奔。 他不識道路,盡往人少
    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 偏僻,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
    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 客店,眼見門口和店堂又小又臟,當下也顧不
    得這許多,闖 進店房,將他放在炕上。王處一道:“快……快……找
    一只大 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還要甚么?”王處一
    不再說話,揮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柜上,又賞 了店小二几錢
    銀子。他來到中原數日,倒也已明白了賞人錢 財的道理。那店小二歡
    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 中,把清水裝得滿滿地。郭靖回
    報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 ……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
    許……別人過來。”郭靖 不解其意,依言將他抱入缸內,清水直浸到
    頭頸,再命店小 二攔阻閑人。

    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過了一頓飯工夫,一 缸清水竟漸漸
    變成黑色,他臉色卻也略復紅潤。王處一道: “扶我出來,換一缸清
    水。”郭靖依然換了水,又將他放入缸 內。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
    身上毒質,化在水里。這般連 換了四缸清水。水中才無黑色。王處一
    笑道:“沒事啦。”扶 著缸沿,跨了出來,嘆道:“這藏僧的功夫好
    毒!”郭靖放了 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王
    處一道: “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么厲
    害 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沒事了。您要吃甚 么東
    西,我叫人去買。”

    王處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 性命已然無
    礙,但內臟毒氣未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 不免終身殘廢。”

    郭靖接過藥方,如飛而去,見橫街上有一家藥鋪,忙將 藥方遞到柜
    上。店伴接過方子一看,說道:“客官來得不巧, 方子上血竭、田七
    、沒藥、熊膽四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 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
    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藥鋪,仍 是缺少這几味藥,接連走了七八
    家,無不如此。郭靖又急又 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三開間門面
    、金字招牌的大藥 鋪,也都說這些藥本來存貨不少,但剛才正巧給人
    盡數搜買 了去。

    郭靖這才恍然,定是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 后定要使用這
    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鋪中這几味主藥都抄 得干干淨淨,用心可實
    在歹毒。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對 王處一說了。王處一嘆了一口
    氣,臉色慘然。郭靖心中難過, 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王處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 何況我也未
    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著床沿,縱聲 高歌:“知其雄兮
    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 者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
    極。”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神。 王處一哈哈一笑,盤膝坐在床
    上,用起功來。

    郭靖不敢驚動,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 去,他們未
    必也把那里的藥都買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 正要去打聽附近
    市鎮的遠近道路,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遞 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
    著“郭大爺親啟”五字。郭靖心中 奇怪:“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
    封皮,抽出一張白紙,見紙 上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邊等
    你,有要緊事對你說, 快來。”下面畫著一個小叫化的圖像,笑嘻嘻
    的正是黃蓉,形 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這里?”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 店小
    二道:“是街邊的一個閑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站在地下活動手足,說道:“道 長,我到附
    近市鎮去買藥。”王處一道:“我們既想到這一層, 他們何嘗想不
    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 先跟他商量
    商量。”說道:“我的好朋友約我見面,弟子去一 下馬上就回。”說
    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么認得的?”郭 靖把旅途相
    逢的事說了。王處一道:“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 都見到了,這人的
    身法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此去 可要小心了。這孩子的武
    功遠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卻總是透 著一股邪氣,我也摸不准是甚么緣
    故。”郭靖道:“我和他是 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嘆
    道:“你和他相識有多 久,能說甚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
    算計你時,你 定然對付不了。”

    郭靖心中對黃蓉絕無半分猜疑,心想:“道長這么說,必 因是不知黃
    賢弟的為人。”當下滿口夸說黃蓉的好處。王處一 笑道:“你去吧。
    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 人……瞧這人身形與說話
    聲音,似乎不是……似乎是個…… 你難道當真看不出……”說到這
    里,不說下去了,只搖了搖 頭。

    郭靖把藥方揣在懷里,出了西門,放開腳步,向城外奔 去。出得城
    來,飛雪愈大,雪花點點扑面,放眼只見白茫茫 的一片,野外人蹤絕
    跡,行了將近十里,前面水光閃動,正 是一個小小湖泊。此時天氣倒
    不甚寒,湖中并未結冰,雪花 落在湖面,都融在水里,湖邊一排排都
    是梅樹,梅花再加上 冰花雪蕊,更顯皎潔。

    郭靖四望不見人影,焦急起來:“莫非他等我不來,先回 去了?”放
    聲大叫:“黃賢弟,黃賢弟。”只聽忽喇喇一聲響, 湖邊飛起兩只水
    鳥。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兩聲,又想:“或 許他還未到達,我在這
    里等他便了。” 當下坐在湖邊,既挂念黃蓉,又挂念王處一的傷勢,
    也 無心欣賞雪景,何況這大雪紛飛之象,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 了的,
    至于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 上。等了好一
    陣,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他 好奇心起,快步過去,
    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這當兒還擺甚 么大師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
    兩,你還不是也在半空中蕩秋 千。”另一人道:“他媽的!剛才你若
    不是這么膽小,轉身先 逃,咱們四個打他一個,難道便會輸了?”又
    一人道:“你逃 得摔了一交,也不見得有甚么了不起。”聽聲音似乎
    是黃河四 鬼。郭靖手按腰間軟鞭,探頭往林中張去,卻空蕩蕩的不見
    人影。

    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人說道:“明刀明槍的交戰, 咱們決不能
    輸,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郭靖抬起 頭來,只見四個人吊
    在空中,搖搖擺擺,兀自指手划腳的爭 吵不休,卻不是黃河四鬼是
    誰?他一見之下,心中大喜,料 知黃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過去,
    說道:“咦,你們又在這 里練輕功!”錢青健怒道:“誰說是練輕
    功?你這渾小子不生 眼睛,咱們是給人吊在這里的。”郭靖哈哈大
    笑。錢青健怒極, 空中飛腳要去踢他,但相距遠了,卻哪里踢得著?
    馬青雄罵 道:“臭小子,你再不滾得遠遠的,老子撒尿淋你了!” 郭
    靖笑得彎了腰,說道:“我站在這里,你的尿淋我不著。” 突然身后
    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 舟從樹叢中飄了出
    來。

    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肩,全身白衣,頭 發上束了條金
    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 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
    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蕩近,只 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
    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 比,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几 步。

    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 郭靖猛吃一
    驚,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 在風中輕輕飄動。郭靖如
    痴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認識我啦?”郭
    靖聽她聲音,依 稀便是黃蓉模樣,但一個骯臟襤褸的男叫化,怎么會
    忽然變 成一個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聽得背后黃河四 鬼
    紛紛叫嚷:“小姑娘,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放我們下來!” “你
    來幫個忙,我給你一百兩銀子!”“每人一百兩,一共四百 兩!”
    “你要八百兩也行。”

    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 不睬我了
    嗎?”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 模一樣,說道:
    “你……你………”只說了兩個“你”字,再 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
    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 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
    船來罷。”郭靖恍在夢中,雙足 一點,躍上船去。黃河四鬼兀自將救
    人的賞格不斷提高。

    黃蓉把小舟蕩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里喝 酒賞雪,那
    不好嗎?”這時離黃河四鬼已遠,叫嚷之聲已聽不 到了。

    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當你是男子,以 后不能再叫
    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別叫我黃賢妹,叫 我作蓉兒罷。我
    爸爸一向這樣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說道: “我給你帶了點心來
    。”從懷里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哪知 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
    奔波求藥,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 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
    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 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
    中。黃蓉伸手接過,道: “我愛吃。”

    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里吃起來。郭靖見 她吃了几口,
    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黃 蓉道:“我生下來就
    沒了媽,從沒有誰這樣記著我過……”說 著几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
    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 要擦拭淚水,哪知她把几塊壓爛了的
    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 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只覺這個“黃賢弟”的舉 動很是特異,
    當下問她道:“你說有要緊事對我說,是甚么事?” 黃蓉笑道:“我
    要跟你說,我不是甚么黃賢弟,是蓉兒,這不 是要緊事么?”

    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樣多好看,干么先前扮 成個小叫
    化?”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嗎?”郭靖嘆 道:“好看極
    啦,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般。”黃蓉笑道: “你見過仙女了
    ?”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那還有命活?”黃 蓉奇道:“怎么
    ?”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 就永遠不想再回到草
    原上來啦,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痴,沒几 天就凍死了。”

    黃蓉笑道:“那么你見了我發不發痴?”郭靖臉一紅,急 道:“咱們
    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 道:“我知道你是
    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 看還是丑八怪。”隔了片
    刻,說道:“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 會對我討好,那有甚么希罕?我
    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 才是真好。”

    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郭 靖道:
    “明兒再唱好不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當下把 王處一在趙王
    府受傷、買不到傷藥的情形簡略說了。

    黃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一家家藥鋪里奔 進奔出,不
    知道干甚么,原來是為了這個。”郭靖這才想起, 他去買藥時黃蓉已
    躡在他身后,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說 道:“黃賢弟,我騎你的
    小紅馬去買藥好嗎?”

    黃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第二,那小紅馬是 你的,難道
    我真會要你的嗎?我只是試試你的心。第三,到 附近市鎮去,也未必
    能買到藥。”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 謀而合,不禁甚是惶急。

    黃蓉微笑道:“現下我唱曲兒了,你聽著。” 但見她微微側過了頭,
    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 “雁霜寒透翱。正護月云輕,嫩冰
    猶薄。溪奩照梳掠。想 含香弄粉,覯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
    襯著。倚東風, 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麟 鴻更仗誰
    托?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 冷淡黃昏,數聲
    畫角。”

    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于詞義全然不解,但清 音嬌柔,低回
    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 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
    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的。

    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 是形容雪
    后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郭靖道:“我一點兒也 不懂,歌兒是很
    好聽的。辛大人是誰啊?”黃蓉道:“辛大人 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
    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好官。北方淪陷在 金人手中,岳爺爺他們都給奸臣
    害了,現下只有辛大人還在 力圖恢復失地。”

    郭靖雖然常聽母親說起金人殘暴,虐殺中國百姓,但終 究自小生長蒙
    古,家國之痛在他并不深切,說道:“我從未來 過中原,這些事你將
    來慢慢說給我聽,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 王道長要緊。”黃蓉道:“你
    聽我話,咱們在這兒多玩一陣,不 用著急。”郭靖道:“他說十二個
    時辰之內不服藥,就會殘廢 的!”黃蓉道:“那就讓他殘廢好了,又
    不是你殘廢,我殘廢。” 郭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道:“這
    ……這……”臉上已 現怒色。

    黃蓉微笑道:“不用著惱,我包你有藥就是。”郭靖聽她 言下之意似
    是十拿九穩,再者自己也無別法,心想:“她計謀 武功都遠勝于我,
    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只得暫且放寬胸懷。 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
    鬼吊在樹上,怎樣戲弄侯通海,兩人 拊掌大笑。

    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 朧朧的一片,
    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聲 道:“現今我甚么都不
    怕啦。”郭靖道:“怎么?”黃蓉道:“就 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
    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 “那當然。蓉兒,我跟你在一起,
    真是……真是……真是歡喜。” 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覺一股
    甜香圍住了他的身 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
    的清香,還 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

    過了良久良久,黃蓉嘆了口氣,道:“這里真好,只可惜 咱們要走
    啦。”郭靖道:“為甚么?”黃蓉道:“你不是要去拿 藥救王道長
    嗎?”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黃蓉道: “藥鋪子的那几味
    藥,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給趙王 府的人搜去了。”黃蓉
    道:“不錯,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郭 靖嚇了一跳,道:“趙王
    府?”黃蓉道:“正是!”郭靖道:“那 去不得。咱們倆去只有送命
    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終身殘廢?說不定傷勢 厲害,還要
    送命呢!”郭靖熱血上沖,道:“好,不過,不過 你不要去。”黃蓉
    道:“為甚么?”郭靖道:“總而言之,你不 能去。”卻說不出個道
    理來。

    黃蓉低聲道:“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 上了危難,
    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嗎?” 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
    自憐,諸般激 情同時涌上心頭,突然間勇氣百倍,頓覺沙通天、彭連
    虎等 人殊不足畏,天下更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藥。” 兩
    人把小舟划進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 路,郭靖忽然記
    起黃河四鬼兀自挂在樹上,停步說道:“啊, 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
    下來?”黃蓉格格一笑,道:“這四個 家伙自稱‘剛烈雄健’,厲害
    得很,凍不爛、餓不死的。就算 餓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黃河
    四鬼’高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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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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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10:33 | 顯示全部樓層
    鐵槍破犁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后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你的輕身功夫
    好得很啊!”郭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贊,心頭只覺
    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人邊談邊笑而來,走到相近,只聽一
    人道:“小王爺把這姑娘關在這里,你猜是為了甚么?”另一個笑
    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后見過半個嗎?”先
    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袋。這個
    姑娘么,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另一人道:“這種風塵女
    子,你怎么拿來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
    …”說到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兩聲,轉口道:“小王爺今日跟人
    打架,著實吃了虧,大伙兒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氣袋,討一頓好
    打。”

    另一人道:“小王爺這么一拳打來,我就這么一避,跟著這么一腳踢
    出……”先一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

    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
    穆姑娘了,倒也難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
    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兒不還。他為甚么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
    家不肯,他要用強逼迫嗎?”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提了一盞風
    燈,另一個提著一只食盒,兩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提食
    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么晚啦,還巴巴的送
    菜去。”另一個道:“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贏得美人兒的芳心
    ?””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樣的美人。”郭
    靖道:“還是盜藥要緊。”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舉步跟隨
    兩個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么好看?真是古怪。”他卻哪里知
    道,凡是女子聽說哪一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一見,可比甚么都
    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
    靖卻只道她孩子氣厲害,只得跟去。

    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兩個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才來到
    一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人手執兵刃把守。黃蓉和郭靖閃在一邊,
    只聽得兩仆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几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

    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把風燈打滅,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
    進門去,反而搶在兩仆之前。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只道屋頂上偶
    然跌下了石子。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一個
    大天井,開了里面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

    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只見里面是一條條極粗鐵條編成的柵欄,就如
    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后面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仆人點燃了一根蠟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照耀下郭靖看
    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見那男子須發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一
    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兒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
    團,大惑不解:“他們怎么會在這里?是了,定是給完顏康捉了來。
    那完顏康卻是甚么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

    兩名仆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一盆盆的送進柵去。穆易拿起一盆
    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你們假惺
    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聽得外面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黃蓉和郭
    靖互望一眼,忙在門后躲起,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
    “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斷你們的狗腿子。”兩個仆人
    各跪下一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出去。”
    兩仆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
    舌頭,做個鬼臉。

    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
    這里,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要誤會。”穆易怒道:“你把我們
    當犯人的關在這里,這是‘請’嗎?”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請
    兩位暫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實在是很過意不去。”穆易怒道:“這些
    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
    ?”完顏康几次要說話,都給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
    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氣。

    穆念慈聽了一陣,低聲道:“爹,你且聽他說些甚么。”穆易哼了一
    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
    不喜愛的?”穆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只聽完顏
    康又道:“只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
    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聖上還要
    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
    請兩位在舍下休息几日,養好了傷,然后回到家鄉去。過得一年半
    載,待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
    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語,心中卻在想著
    另一件事。

    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聖上的几次責
    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
    密。”穆易怒道:“依你說來,我女孩兒將來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輩
    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
    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里几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的娶了令愛
    才是。”

    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母親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完顏
    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穆易斬釘截鐵的道:“不跟
    你母親見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說著抓起酒壺,從
    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后,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身上,耳聽他說
    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驚訝又是
    傷心。完顏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
    啦!”轉身而出。

    郭靖聽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
    穆易卻忽然翻臉,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正想長身出來,黃蓉
    扯扯他衣袖,拉著他從門里竄了出去。只聽完顏康問一個仆人道:
    “拿來了嗎?”那仆人道:“是。”舉起手來,手里提著一只兔子。
    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后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
    而去。

    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么花樣,一路遠遠跟著。

    繞過一道竹籬,眼前出現三間烏瓦白牆的小屋。這是尋常鄉下百姓的
    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富麗的王府之中見到,兩人都是大為詫異。只見
    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兩人悄步繞到屋后,俯眼窗縫,向
    里張望,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的所在,必有特異行動,哪知卻聽他
    叫了一聲:“媽!”里面一個女人聲音“嗯”的應了一聲。

    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著轉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窺視,只見一
    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呆呆出神。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
    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黃蓉心道:“這位王妃
    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几分,可是她怎么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
    這般破破爛爛的屋子里?難道是給趙王打入了冷宮?”郭靖有了黃蓉
    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為奇,只不過另有一番念頭:“她定是跟蓉兒
    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著玩兒。”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又不舒服了嗎?”那女子
    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為你耽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兒
    子不是好好地在這里嗎?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說話神情,全是在
    撒嬌。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地?你這樣胡
    鬧,你爹知道了倒也沒甚么,要是給你師父聽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今兒來打岔的那個道士是誰?”那女人道:
    “是誰啊?”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說來該是我的師叔,可
    是我偏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后的叫他。他向著我吹胡子,瞪眼
    珠,可拿我沒法子。”說著笑了起來。那女子卻吃了一驚,道:“糟
    啦,糟啦。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可真教人害怕
    。”

    完顏康奇道:“你見過師父殺人?在哪里?他干么殺人?”那女子抬
    頭望著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
    親的事怎樣了結。我一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么說就怎么
    辦。”那女子道:“你問過爹爹嗎?他肯答允嗎?”完顏康笑道:
    “媽你就這么老實。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后面鐵
    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

    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
    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惡。”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的當。”

    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
    來,那成甚么話?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要
    見怪。”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

    完顏康道:“媽你不懂的,這種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銀子呢。要是放
    了出去,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難
    道你要關他們一世?”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
    鄉,叫他們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輩子。”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怒極,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剛要張口怒喝,突覺一只滑膩
    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時右手手腕也被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的
    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郭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
    一笑,再向里張望,只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奸猾得緊,一時
    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几天,瞧他聽不聽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歡。我跟你爹說說,
    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甚么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
    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這種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
    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就只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那女
    子道:“為甚么?”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准能娶公主,做駙馬
    爺。”那女子嘆了口氣,低聲道:“你瞧不起貧賤人家的女兒……你
    自己難道當真……”完顏康笑道:“媽,還有一樁笑話兒呢。那姓穆
    的說要見你,和你當面說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幫
    你騙人呢,做這種缺德事。”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個圈子,
    笑道:“你就是肯去,我也不給。你不會撒謊,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
    腳。”

    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陳設,只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帳用具無
    一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甚是粗糙簡陋,壁上挂著一根生了鏽的鐵
    槍、一張殘破了的犁頭,屋子一角放著一架紡紗用的舊紡車。兩人都
    是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地屋子里卻這般擺設?”

    只見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兩聲。那女子
    問道:“甚么呀?”完顏康道:“啊,險些兒忘了。剛才見到一只兔
    子受了傷,撿了回來,媽,你給它治治。”說著從懷里掏出那只小白
    兔來,放在桌上。那兔兒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好孩
    子!”忙拿出刀圭傷藥,給兔子治傷。

    郭靖怒火上沖,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便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斷腿
    骨,要她醫治,好教她無心理會自己干的壞事,對親生母親尚且如此
    玩弄權謀,心地之壞,真是無以復加了。黃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覺他
    全身顫抖,知他怒極,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驚覺,忙牽著他手躡足
    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藥去。”郭靖道:“你可知藥在哪
    里?”黃蓉搖頭道:“不知道。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驚動了沙通天他們,那可大
    禍臨頭,止要開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一閃,一人手提燈籠,嘴
    里低哼小曲:“我的小親親喲,你不疼我疼誰個?還是疼著我……”
    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

    郭靖待要閃入樹后,黃蓉卻迎了上去。那人一怔,還未開口,黃蓉手
    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喝道:“你是誰
    ?”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隔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的道:“我……是
    府里的簡管家。你……你干甚么?”黃蓉道:“干甚么?我要殺了
    你!你是管家,那好極啦。今日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藥,放在
    哪里?”簡管家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
    喉几分。那簡管家只覺手腕上奇痛徹骨,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黃蓉
    低聲喝道:“你說是不說?”簡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黃蓉右
    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著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聲,登時將
    他右臂臂骨扭斷了。那簡管家大叫一聲,立時昏暈,但嘴巴被帽子按
    住了,這一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傳不出去。

    郭靖萬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會如是毒辣,不覺驚呆了。
    黃蓉在簡管家脅下戳了兩下,那人醒了過來。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
    一放,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屈
    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黃蓉這才
    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你到小王爺那里,說你從高處摔下來摔斷
    了手臂,又受了不輕的內傷,大夫說要用血竭、田七、熊膽、沒藥等
    等醫治,北京城里買不到,你求小王爺賞賜一點。”

    黃蓉說一句,那管家應一句,不敢有絲毫遲疑。黃蓉又道:“小王爺
    在王妃那里,快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
    跡,我扭斷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說著伸出手指,將尖尖的
    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牙齒,忍痛
    奔往王妃居室。

    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的汗水、眼
    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王妃見他痛得臉如白紙,
    不待完顏康答復,已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藥。完顏康皺眉道:“那些藥
    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簡管家哭喪著臉道:“求小王爺賞
    張字條!”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完顏康寫了几個字。簡管家磕頭謝
    賞,王妃溫言道:“快去,拿到藥好治傷。”

    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几步,一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頸,只
    聽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簡管家走了几步,實在支持不住
    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黃蓉道:“不拿到藥,你的脖子就是喀喇
    一聲,斷成兩截。”說著按住他的腦袋重重一扭。簡管家大驚,冷汗
    直冒,不知哪里突來了一股力氣,急往前走。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仆
    役侍從。眾仆見郭靖、黃蓉與他在一起,也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簡管家過去一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一個
    仆役說王爺在香雪廳宴客。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伸手托在他脅
    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廳而去。

    離廳門尚有數十步遠,兩個提著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右手都拿著鋼
    刀,喝道:“停步,是誰?”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一人看了字
    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道:“是自己人!”一名
    衛士道:“王爺在廳里宴客,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有事明天再
    回……”話未說完,兩人只覺脅下一陣酸麻,動彈不得,已被黃蓉點
    中了穴道。

    黃蓉把兩名衛士提在花木叢后,牽了郭靖的手,隨著簡管家走到香雪
    廳前。她在簡管家身后輕輕一推,與郭靖縱身躍起,攀住檐頭,從窗
    縫中向里觀看。

    只見廳里燈燭輝煌,擺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邊所坐諸人,心中不
    禁突突亂跳,只見日間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鬼門龍王沙通天
    、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連虎都圍坐在桌邊,
    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桌旁放著一張太師椅,墊
    了一張厚厚的氈毯,靈智上人坐在椅上,雙目微張,臉如金紙,受傷
    顯是不輕。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長,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

    只見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
    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簡管家一眼,把字條遞給完顏洪烈道:“王
    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
    公瞧著辦吧。”梁子翁對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兒小王爺送來的
    四味藥材,各拿五錢給這位管家。”

    那童子應了,隨著簡管家出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快走吧,那些
    人個個厲害得緊。”黃蓉笑了笑,搖搖頭。郭靖只覺她一縷柔發在自
    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里,都有點痒痒的,當下不再和她爭
    辯,涌身往下便跳。黃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扑出,雙足鉤
    住屋檐,緩緩將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險!里面這許多高手,
    我這往下一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
    病。

    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過頭來,只見
    黃蓉使個“倒卷珠帘勢”,正在向里張望,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一
    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

    黃蓉向廳里看了一眼,見各人并未發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
    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內窺探,突然間彭連虎一轉頭,兩道閃電般的
    目光在窗上掃了一圈。黃蓉不敢再看,側頭附耳傾聽。

    只聽一個嗓子沙啞的人道:“那王處一今日橫加插手,各位瞧他是無
    意中碰著呢,還是有所為而來?”一個聲音極響的人道:“不管他是
    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不死也落個殘廢。”黃蓉向內
    張望,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

    又聽得一個聲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時,也曾聽過全真七
    子的名頭,確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要不是靈智上人送了他個大手
    印,咱們今日全算折在他手里啦。”一個粗厚低沉的聲音道:“歐陽
    公子別在老衲臉上貼金啦,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誰也沒贏。”歐
    陽克道:“總之他不喪命就落個殘廢,上人卻只要靜養些時日。”

    此后各人不再談論,聽聲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會,一人說道:
    “各位遠道而來,小王深感榮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實是大金國
    之福。”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洪烈了。眾人謙遜了几
    句。完顏洪烈又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關外一
    派的宗師,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
    霸黃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何
    況五位一齊出馬,哈哈,哈哈。那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得
    意之極。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只怕老夫功
    夫荒疏,有負王爺重托,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彭連虎等也均說
    了几句“當得效勞”之類的言語。這几個人向來獨霸一方,都是自尊
    自大慣了的,語氣之中儼然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并無卑諂之意。

    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說道:“小王既請各位到來,自是推
    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各位知曉之后,當然也決不會和旁人
    提及,以免對方有所防備,壞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這也是小王信得
    過的。”

    各人會意,他這几句話雖然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擔保嚴守秘密的
    意思,都道:“王爺放心,這里所說的話,誰都不能泄漏半句。”

    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了頭等大事,決不致使了偌大
    力氣,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到底為了何事,他卻一直不
    提,也不便相詢,這時卻知他便要揭開一件重大的機密,個個又是好
    奇,又是興奮。

    完顏洪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
    了,我金兵由粘沒喝、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俘虜了宋朝徽
    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眾人都嘖嘖
    稱贊。

    黃蓉心道:“好不要臉!除了那個藏僧之外,你們都是漢人。這金國
    王爺如此自吹自擂,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你們竟都來捧場。”

    只聽完顏洪烈又道:“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本可統一天下,但到今
    日將近百年,趙官兒還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么原因
    嗎?”梁子翁道:“這要請王爺示下。”完顏洪烈嘆了口氣道:“當
    年我大金國敗在岳飛那□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諱言。我
    大金元帥兀朮善會用兵,可是遇到岳飛,總是連吃敗仗。后來岳飛雖
    被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氣大傷,此后再也無力大舉南征。
    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聖上立一件大功,這事非眾
    位相助不可。”

    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均想:“沖鋒陷陣,攻城掠地,實非吾輩
    所長,難道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完顏洪烈神色得意,
    語音微顫,說道:“几個月前,小王無意間在宮里舊檔之中,看到一
    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卻是岳飛寫的几首詞,辭句十分奇特。我揣摸
    了几個月,終于端詳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岳飛給關在獄中之時,知
    道已無活命之望,他這人精忠報國,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
    布陣、練兵攻伐的秘要,詳詳細細的寫了一部書,只盼得到傳人,用
    以抗御金兵。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怕岳飛與外人暗通消息,防
    備得周密之極,獄中官吏兵丁,個個都是親信心腹。要知岳飛部下那
    些兵將勇悍善戰,若是造起反來,宋朝無人抵擋得住。當年所以沒人
    去救岳飛,全因岳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倘若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那
    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飛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
    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這樣,岳飛這一部兵書,一直到死后也沒能
    交到外面。”眾人聚精會神的聽著,個個忘了喝酒。黃蓉懸身閣外,
    也如聽著一個奇異的故事。

    完顏洪烈道:“岳飛無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寫了四首
    甚么《菩薩蠻》、《丑奴兒》、《賀聖朝》、《齊天樂》的歪詞。這
    四首詞格律不對,平仄不葉,句子顛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檜雖然
    說得上才大如海,卻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國來。數十
    年來,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里秘檔之中,無人領會其中含意,人人
    都道岳飛臨死氣憤,因此亂寫一通,語無倫次,哪知其中竟是藏著一
    個極大的啞謎。

    小王苦苦思索,終于解明了,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的串讀,
    先倒后順,反復連貫,便即明明白白。岳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后人習
    他的兵法遺書,直搗黃龍,滅了我大金。他用心雖苦,但宋朝無人,
    卻也枉然,哈哈!”眾人齊聲驚嘆,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

    完顏洪烈道:“想那岳飛用兵如神,打仗實是厲害得緊。要是咱們得
    了他這部遺書,大金國統一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眾人恍然大悟,心想:“趙王請我們來,原來是要我們去做盜墓賊
    。”

    完顏洪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說
    到這里頓了一頓,續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難道請各位去盜墓
    嗎?再說,那岳飛是大金讎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
    也不能動他墳墓。小王翻檢歷年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卻另外得到了
    線索。原來岳飛當日死在風波亭之后,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后來宋
    孝宗將他的遺體遷至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他的衣冠遺物,
    卻被人放在另外一處,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這地方也是在臨安
    。”他說到這里,眼光逐一向眾人望去。眾人都急于聽他說出藏書的
    地點來。

    哪知他卻轉過話題,說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動過岳飛的衣冠遺
    物,只怕也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但仔細一琢磨,知道決計不會。須
    知宋人對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決不敢動他的遺物,咱們到
    了那個地方,必能手到拿來。只是南方奇材異能之士極多,咱們要不
    是一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
    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氣運,是以小王加意鄭重將事,若非請到武林中一
    等一的高手相助,決計不敢輕舉妄動。”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完顏洪烈道:“不過藏他遺物的所在,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這件事
    說它難嗎,固然也可說難到極處,然而在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
    易之極。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正說到這里,突然廳門推開,一
    人沖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眾人
    看時,卻是梁子翁派去取藥的那個青衣童子。

    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左手仍是托在簡管家脅下,既
    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風示意。三人穿廊過
    舍,又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一踏進房,便覺藥氣沖鼻,又見桌上、榻上、地下,到處放滿了
    諸般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缽兒,看來梁子翁喜
    愛調弄丹藥,雖在客中,也不放下這些家伙。那個童顯也熟習藥性,
    取了四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

    郭靖伸手接過,轉身出房。他藥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不料這管
    家甚是狡猾,出房時故意落后,待郭靖與那小童一出門,立時將門關
    上,撐上門閂,大聲叫喊:“有賊啊,有賊啊!”郭靖一怔,轉身推
    門,那門甚是堅實,一時推之不開。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機伶異
    常,聽得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門之際,夾手搶過他
    手中那四包藥,往旁邊池塘中一丟。郭靖擊出兩掌,居然都給他閃避
    開去。

    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按在門上,運起內力,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
    斷。他搶進門去,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哪里還
    能做聲?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靜,居處指定要與別的房舍遠離,那簡管
    家這几下叫喚,倒無旁人聽到。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
    外,急忙提氣縱身,霎時間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后領抓落。那童子
    聽得腦后風響,身子一挫,右腿橫掃,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
    給他聲張出來,不但藥物不能得手,而且黃蓉與自己尚有性命之憂,
    下手更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

    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處受人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
    亂,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又在他天靈蓋上擊
    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郭靖提足將他撥入路旁草叢,回進房
    去,打火點亮蠟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暈。

    郭靖暗罵自己胡涂:“那童兒剛才從哪四個瓶罐里取藥,我可全沒留
    意,現今怎知這四味藥放在哪里?”但見瓶罐上面畫的都是些彎彎曲
    曲的符號,竟無一個文字,心下好生為難:“記得他是站在這里拿
    的,我且把這個角落里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
    就是。”取過一疊白紙,每樣藥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剛才簡管家叫喊
    時被人聽見,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里,大功告成,心下歡
    喜,回過身來,不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一撞。那竹簍橫跌翻
    倒,蓋子落下,驀地呼嚕一聲,竄出一條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臉
    上扑來。

    郭靖大吃一驚,急忙向后縱開,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
    簍中,不知其長几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頭忽伸忽縮,蛇口中伸
    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他搖動。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這般
    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桌邊,燭台
    受震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
    門邊,突覺腿上一緊,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給一條極粗的繩索緊
    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急縱,不料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一
    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住,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
    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那柄金刀。突然間一陣辛辣的藥氣
    扑鼻而至,其中又夾著一股腥味,臉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臉
    頰,當這危急之際,哪里還有余暇去抽刀殺蛇,忙提起左手,叉住了
    蛇頸。那蛇力大異常,身子漸漸收緊,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

    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纏緊,呼吸越
    來越是艱難,運內勁向外力崩,蛇身稍一放松,但隨即纏得更緊。郭
    靖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
    嘔。再相持了一會,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
    蛇張口直咬下來。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
    起與郭靖相斗之事,躍起身來,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
    無,想來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廳中,氣急敗壞的向梁子翁稟
    告。

    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下驚惶,一個“雁落平沙”,輕輕
    落下。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適才只傾聽完顏洪烈說話,未曾
    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一說,個個已在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
    輕,但彭連虎等立時驚覺。

    梁子翁身形晃動,首先疾竄而出,已擋住了黃蓉去路,喝道:“甚么
    人?”

    黃蓉見了他這一躍,便知他武功遠勝于己,別說廳里還有許多高手,
    單這老兒一人已不是他敵手,當下微微一笑,道:“這里的梅花開得
    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

    梁子翁想不到在廳外的竟是一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聽她
    笑語如珠,不覺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小
    姐,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
    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

    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瞧著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
    洪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府里的嗎?”完顏洪烈搖頭道:“不
    是。”彭連虎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
    花給你。”右手一招“巧扣連環”,便來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黃蓉身
    邊,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頭。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
    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機警過人,只一招就使對
    方不得不救。黃蓉微微一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揮出,拇指與食指
    扣起,余下三指略張,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姿勢美妙已極。

    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縮,總算變
    招迅速,沒給她拂中穴道。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
    竟然身負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極准,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
    夫,饒是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殊不知黃蓉這“蘭花拂穴手”
    乃家傳絕技,講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這還罷
    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閑逸,輕描淡寫,行若無
    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
    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這“清”字訣最難。

    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驚訝。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尊師是
    哪一位?”黃蓉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去插在瓶里。”竟
    是不答彭連虎的話。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么來頭。

    侯通海厲聲道:“彭大哥問你話,你沒聽見嗎?”黃蓉笑道:“問甚
    么啊?”

    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見了她這個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
    神態,突然想起:“啊,那臟小子原來是你打扮的。”當下笑道:
    “老侯,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

    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你們日里捉了半天迷
    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終于認出,虎吼一
    聲:“好,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下她雖
    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仍不覺沖口而出,雙臂前張,向她猛扑過去。黃
    蓉向旁閃避,侯通海這一扑便落了空。

    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晃動,已搶前抓住黃蓉右腕,喝道:“往哪里
    跑?”黃蓉左手疾起,雙指點向他的兩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將她
    左手拿住。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甚么不要臉
    ?”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
    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松了雙手,喝道:“進廳去說
    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廢
    了這臭小子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清楚她師父是
    誰,是誰派來的!”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又是這么的衣飾人品,料
    知必是大有來頭,須得先行問明,才好處理。

    侯通海卻不加理會,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一閃,道:“你真要
    動手?”侯通海道:“你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
    了。

    黃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只裝滿酒的酒碗頂在
    頭上,雙手又各拿一只,說道:“你敢不敢學我這樣?”侯通海怒
    道:“搗甚么鬼?”

    黃蓉環顧眾人,笑道:“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仇,要是我失
    手打傷了他,那怎么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
    得了我?憑你這臭小子,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
    楚,可別胡說八道!”

    黃蓉不去理他,仍是臉向旁人,說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
    夫。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輸了,好不好?”她見梁子翁折花、彭連
    虎發招、沙通天擒拿,個個武功了得,均是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這三
    頭蛟侯通海,雖曾迭加戲弄,但自己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
    才占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頗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計,只有
    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你鬧著玩!”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力道沉
    猛。黃蓉閃身避過,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
    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
    是成名的人物,受她這般當著眾人連激几句,更是氣惱,不加思索的
    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黃蓉
    踢去。

    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展開輕功,滿廳游走。侯通海連踢
    數腿,都給她避開。眾人笑吟吟的瞧著二人相斗。但見黃蓉上身穩然
    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一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
    行,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趕,一步一頓,騰騰
    有聲,顯然下盤功夫扎得極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
    手肘碰翻他酒碗,卻都被他側身避過。

    梁子翁心道:“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但時候一長,
    終究不是老侯對手。管他誰勝誰敗,都不關我事。”心中記挂的只是
    自己房里的珍藥奇寶,當即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心
    想:“對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膽、沒藥這四味藥,自是王處一派
    人來盜的了。這四味也不是甚么名貴藥物,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
    緊。可別給他順手牽羊,拿了我旁的甚么。”

    郭靖被大蛇纏住,漸漸昏迷,忽覺異味斗濃,藥氣沖鼻,知道蛇嘴已
    伸近臉邊,若是給蛇牙咬中,那還了得?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
    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
    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一陣扭曲,纏得更
    加緊了。郭靖連咬數口,驀覺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
    辛辣苦澀,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
    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
    當下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那
    蛇果然漸漸衰弱,几下痙攣,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

    郭靖累得筋疲力盡,扶著桌子想逃,只是雙腳酸麻,過得一會,只覺
    全身都是熱烘烘地,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
    過不多時,手足便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手背按上臉
    頰,著手火燙。一摸懷中各包藥材并未跌落,心想:“藥材終于取
    得,王道長有救了。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說不定會給他害
    死,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出得門來,辨明方向,徑往監禁穆氏父
    女的鐵牢而去。

    來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把守甚嚴。郭靖等了一會,無法如
    先前一般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親兵走過,躍上屋頂,
    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鐵牢旁邊,側耳傾聽,牢旁并無看管的兵丁,低
    聲道:“穆老前輩,我來救你啦。”

    穆易大為詫異,問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郭靖。”穆易
    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但當時人聲嘈雜,兼之受傷之后,各事紛
    至沓來,是以并未在意,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
    鼓,心中一震,顫聲道:“甚么?郭靖?你……你……姓郭?”郭靖
    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親
    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
    字,后來朱聰教他識字,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熱淚盈眶,抬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鐵柵中伸出手來,緊
    緊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覺他那只手不住顫抖,同時感到有几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
    上,心想:“他見我前來相救,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里
    有柄利刃,斬斷了鎖,前輩就可以出來啦。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
    存心欺騙,兩位不可相信。”

    穆易卻問:“*姓李,是不是?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
    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媽姓李?我媽在蒙古。”穆易心情激
    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手,我好斬鎖。”
    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仍是牢牢握住
    他手,嘆道:“你……你長得這么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
    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
    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勝于同胞手足。”說到這里,喉頭哽住,
    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他當日與官兵相斗,背后中槍,受傷極重,伏
    在馬背上奔出數里,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次晨醒轉,拚死爬到
    附近農家,養了月余,才勉強支撐著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
    村,離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是盡心相待。他記挂
    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里回家查看。
    來到門前,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只見事出之夕
    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牆上本來挂著兩杆鐵
    槍,一杆已在混戰中失落,余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懸,卻是孤零零地,
    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只,失了舊侶。屋中除了到處滿積灰塵,一切便
    與當晚無異,顯是妻子沒回來過。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
    前,卻見也是反鎖著門,無人在內。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
    都說官兵去后,郭楊兩家一無音訊。他再到紅梅村岳家去探問,不料
    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驚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

    楊鐵心欲哭無淚,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農家。當真是禍不單行,當
    地瘟疫流行,那農家一家七口,六個人在數天之內先后染疫身亡,只
    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女嬰為義女,帶
    著她四下打聽,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
    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哪里找尋得著?

    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變名
    穆易。十余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
    花朵一般的人才。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
    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后,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面,豎起“比武招
    親”的錦旗,打造了一對鑌鐵短戟,插在旗旁,實盼能與郭靖相會結
    親。但人海茫茫,卻又怎能遇得著?

    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只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武藝
    過得去的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哪知道日間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
    尬事,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挂在心懷的義兄之子,怎教
    他如何不心意激蕩、五內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聽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
    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一
    句話剛到口邊,又縮了回去。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
    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几道亮光,有腳步
    聲走向門邊。他忙往門后一縮,牢門打開,進來几人。郭靖從門縫里
    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后跟著的卻
    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只聽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今兒關
    的嗎?”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
    隊長有些遲疑,并不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
    快開鎖罷!”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王妃摸出兩錠銀
    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你們好好出去罷!”

    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著她,目不轉睛的凝視。王妃見他神色古
    怪,料想他必甚氣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很,今日
    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兒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是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里,牽了女兒
    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
    王妃的救命之恩。”楊鐵心只如不聞。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
    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
    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于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
    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
    快步而來。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后。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
    “誰?”縱身扑到,舉手抓將下來。郭靖伸臂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
    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
    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要是給我
    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再也抵賴不得,那可糟了。”忙
    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

    兩人白日里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出府送藥,
    一個亟盼殺人滅口,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
    次想奪路而逃,總是被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眼見那親兵隊長拿出
    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只是叫苦。

    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哪知他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齊
    振,頭頂一昂,三只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趕蟾”雙掌向侯通
    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御,只得向左閃讓。黃蓉
    右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
    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當□一聲,打
    得粉碎。

    黃蓉拔起身子,向后疾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
    正正的落在她云鬢之頂,三碗酒竟沒濺出一點。眾人見她以巧取勝,
    不禁都暗叫一聲:“好!”歐陽克卻大聲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
    一眼。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一聲:“好得很啊!”

    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笑道:
    “不害臊嗎?”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鬼計多
    端,你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下我可要走
    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
    口,攔住了當路。

    黃蓉剛才被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
    這一下“移形換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驚,臉上卻是神色不變,
    眉頭微皺,問道:“你攔住我干嗎?”沙通天道:“要你說出是誰門
    下,闖進王府來干甚么?”黃蓉秀眉微揚,道:“要是我不說呢?”
    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
    后,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
    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你話,你好好回答,他
    就會放你。”黃蓉格的一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對沙通天
    道:“你不讓路,我可要闖啦。”

    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笑道:“你可不能打
    我。”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
    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是甚么?”說著向左一
    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
    旁鑽出,身法甚是迅捷。

    不料沙通天“移形換位”的功夫實是不凡,黃蓉剛要搶出,驀地里見
    他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
    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她忽左忽
    右,后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總是給沙通天擋住了去路。最
    后一次卻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准了自己鼻尖,若
    不是收腳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禿頭,只嚇得黃蓉大
    聲尖叫。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罷。”說著加快
    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剛踏進門,一股血腥氣便扑鼻而至,猛叫
    不妙,晃亮火折子,只見那條朱紅大蛇已死在當地,身子干癟,蛇血
    已被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一團。梁子翁這一下身子涼了半截,
    二十年之功廢于一夕,抱住了蛇尸,忍不住流下淚來。

    原來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后來害死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前
    輩異人,從他衣囊中得了一本武學秘本和十余張藥方,照法修練研
    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藥方中有一方是以藥養蛇、從而
    易筋壯體的秘訣。他照方采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
    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種珍奇的藥物飼養。那蛇體色本是灰
    黑,服了丹砂、參茸等藥物后漸漸變紅,喂養二十年后,這几日來體
    已全紅。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到燕京,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
    身畔。眼見功德圓滿,只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靜坐修功
    之后,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
    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
    躍上高樹,四下眺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斗。他怒火
    如焚,霎時趕到郭靖與完顏康身旁,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
    氣。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几下虧,拆不十余
    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在猛烈燃燒,體內猶如滾水沸
    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痒無比,心想:“這番
    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驚懼之下,背上又被完顏康連打了
    兩拳。只是體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這寶蛇古方隱
    密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
    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一。郭靖也是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
    中害人的毒蛇原來是你養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飛步過去,
    舉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
    的蝮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
    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
    臂,腳下一勾,郭靖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門,將他掀倒在
    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這二十年采藥飼蛇之功。

    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此時沙
    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機
    露一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跟我為
    難,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嘆
    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沙通
    天奇道:“甚么進門的,出門的?”黃蓉道:“你這路‘移形換位’
    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萬八千
    里。”沙通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
    “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當時他教我闖門的
    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几次也闖不進。但似你這般
    微末功夫哪,我從里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卻是不費吹
    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
    好!你倒來闖闖看。”當即讓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甚么特
    別不同的功夫。

    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你中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
    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沙龍王是當
    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沙通天心想這一小丫頭雖然
    行詭,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后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左手
    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脹紅了臉,一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哪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
    蓉頭頂飛越而過。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
    的准頭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一聲,背后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
    左右襲來,直擊腦后。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准了方位勁力,錢鏢
    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后腦。錢鏢所向,正
    是要害之處,黃蓉無法擋架,只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后面錢鏢又
    到。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枚接連不斷的撞向石柱,彈了回來。黃蓉
    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縱躍,數躍之后,又已
    回進了大廳。

    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廳內,其志不在傷人,是以使勁不
    急。眾人喝彩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么?你又回進來
    啦?”黃蓉小嘴一撅,說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
    家,又有甚么希奇?”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
    蓉道:“那么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
    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學的。”

    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
    去。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知斗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

    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
    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你這小丫頭的底來。”他生平各家各派
    的武功見得多了,眼見黃蓉身法詭異,一時瞧不准她的來歷,但自料
    只要動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
    招!”左掌斜劈,右拳沖打,同時右腿直□出去,這一招“三徹連
    環”雖是一招,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轉身閃過,右手拇指按住了小
    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伸展開來,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
    股叉模樣,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

    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師哥,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門
    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說!”心知黃蓉戲弄這個寶貝師弟多時,早
    已學會了几招他的叉法。彭連虎也忍不住好笑,掄拳直沖。黃蓉斜身
    左竄,膝蓋不曲,足不邁步,已閃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換位’!大師哥,是你教的嗎?”沙通天斥
    道:“少說几句成不成?老是出丑。”心中倒也佩服這姑娘聰明之
    極,這一下“移形換位”勁力方法雖然完全不對,但單看外形,倒與
    自己的功夫頗為相似,而且一竄之下,居然避得開彭連虎出手如風的
    一拳,那可著實不易。

    接下去兩招,黃蓉右掌橫劈,使的是沈青剛的“斷魂刀法”,雙臂直
    擊,用上了馬青雄的“奪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連聲“咦,咦,
    咦”的呼叫,說道:“大師哥,這……這臭小子當真是本門……”若
    不是見到大師哥臉色不善,早已將本門的招數叫出來了。

    彭連虎怒氣漸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頭忒煞狡猾。若是不下
    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要知學武之人修習本門功夫之
    后,盡有旁采博取、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際,自然而
    然的總是以最精熟的本門功夫抵御。

    彭連虎初時四招只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
    帶風,迎面劈去。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都為黃蓉擔心。
    眾人不知她來歷,又均與她無冤無仇,見她年幼嬌美,言行又俏皮可
    喜,都不想見她就此命喪彭連虎的殺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這“臭
    小子”死得越快越好。黃蓉還了一招完顏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
    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日間見到兩人比武時學來的,第七招
    “三徹連環”,竟然現學現賣,便是彭連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
    支右絀,已是險象環生。若憑二人真實功夫,黃蓉出盡全力,尚且抵
    御不住,何況如此存心戲弄?總算彭連虎招數雖狠,畢竟不愿真下毒
    手,憑凌厲內力取她性命,只是要從她招數上認出她的師承來歷,這
    才容她拆了七招。

    白駝山少主歐陽克笑道:“小丫頭聰明得緊,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
    法,啊喲,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
    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虛晃,右拳搶出。黃蓉料得他左手似虛乃實,
    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克叫破,心念一動,當即斜
    身輕飄飄向左躍出,這下姿式美妙,廳上眾人竟是誰也認不出來。

    彭連虎聽歐陽克從旁指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
    丫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
    幼,又是女子,若是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這時拆了八招,始終
    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
    力,左掌陰,右掌陽,一柔一剛,同時推到。

    黃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
    門,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

    彭連虎這一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
    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已
    使出一半,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懸崖勒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發,叫
    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語聲竟是微微顫抖,右臂振處,黃蓉向
    后直跌出了七八步。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了趙王
    完顏洪烈外,廳中對黑風雙煞人人忌憚。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
    手,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門武
    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大驚之下,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
    斂手躍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覺全身都是震得隱隱作
    痛,雙臂更似失了知覺,待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
    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黃蓉情切
    關心,不禁失色。

    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脈門同時被拿,再也動彈不得,倏
    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來了一股神力,奮力
    猛掙,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
    急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
    著。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登時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
    心膽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輕功本好,在花園中假山花
    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也追他不著。郭靖進了一陣,稍一遲
    緩,嗤的一聲,后心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隱隱作痛,料知已被
    抓破皮肉。

    郭靖大駭,沒命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當即躍入,
    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得以脫難。他伏在牆后,不敢稍動,只聽
    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聲暴氣,顯是怒不可
    抑。郭靖心想:“躲在牆邊,終究會給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
    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
    另室。

    他四下一望,見東邊有個板櫥,當即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
    關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剛松得一口氣,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
    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只見她緩步走到桌邊
    坐下,望著燭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
    來嚇了您嗎?”王妃搖搖頭。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另行搜查去
    了。

    王妃關上了門,便欲安寢。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燈火,我就從窗里
    逃出去。不,還是多待一會,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發老頭。這老
    頭兒剛才要咬我的咽喉,這一招實在古怪,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下
    次見到,須得好好請問。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又想:
    “鬧了這么久,想來蓉兒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則她定會記
    挂。”

    忽然窗格一響,有人推窗跳了進來。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王妃更
    是失聲而呼。郭靖看這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不禁大出意
    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仍在此處。

    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楊鐵心,說道:“你快走罷,別讓他們見
    到。”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來向您道謝,死不瞑
    目。”但語含譏諷,充滿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嘆道:“那也罷了,這
    本是我孩兒不好,委屈了你們父女兩位。”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
    見到桌凳櫥床,竟然無一物不是舊識,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
    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挂著
    的一根生滿了鏽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
    心楊氏”四字。他輕輕撫挲槍杆,嘆道:“鐵槍生鏽了。這槍好久沒
    用啦。”王妃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甚么?”
    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楊鐵心澀然道:“是嗎?”頓了一頓,又道:“鐵槍本有一對,現下
    只剩下一根了。”王妃道:“甚么?”楊鐵心不答,把鐵槍挂回牆
    頭,向槍旁的一張破犁注視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張
    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

    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目瞧著楊鐵心,道:
    “你……你說甚么?”楊鐵心緩緩的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
    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

    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怎么
    ……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

    這位王妃,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在臨
    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機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見了她嬌柔秀麗的容
    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于是以金銀賄賂了段天德,要他帶兵夜襲牛
    家村,自己卻假裝俠義,于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
    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
    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無可奈何之下,終于嫁了給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并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
    湖,風霜侵磨,早已非復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是以此日重會,包惜
    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兩人別后互相思念,于當年遭難
    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更是魂牽夢縈,記得加倍分明。

    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OE□,只見放著几套男子的青布
    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
    了,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
    歇,別再給我做衣裳。”這几句話,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見包惜弱
    懷著孕給他縫新衫之時,對她所說。

    她搶到楊鐵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不由得驚喜
    交集,只是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時重來,自是鬼魂顯靈,
    當即緊緊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帶我去……我跟你一塊兒到陰
    間,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跟你在一起。”

    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
    是鬼嗎?”包惜弱摟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
    。”頓了一頓,又道:“難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著?那……那…
    …”

    楊鐵心正要答言,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你怎么又傷心啦?你
    在跟誰說話?”包惜弱一驚,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明明
    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打門,道:“媽,
    我有話跟你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罷,這時候我倦得很。”完
    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几句話就走。”楊鐵心
    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

    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
    子再說,室中狹隘,無地可藏,于是指了指板櫥。楊鐵心與愛妻劫后
    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開櫥門,便要進去。櫥門一開,房內三人同
    時大驚。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出聲來。

    完顏康聽得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于他,肩頭在門上猛
    撞。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門閂跟著便斷,門板
    飛起,完顏康直闖進來。他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
    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甚么事?”包惜弱定了定神,
    道:“沒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懷
    里,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你別傷心,是兒子不好。”包惜弱
    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問道:
    “媽,沒人進來過嗎?”包惜弱驚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
    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嗎?你快去睡,這些事情你別理會
    。”完顏康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你休息罷。”正要退
    出,忽見板櫥門縫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心中疑云大起,當下不動聲
    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琢磨:“櫥里藏得有
    人,不知媽知不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
    兒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甚么勢啊?
    我和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說著從壁上摘下鐵槍,
    一抖一收,紅纓一扑,一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一
    下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御,眼見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
    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時暈了過去。

    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原來媽知道櫥里有人。”
    拄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雙眼卻注視著櫥中動靜。包惜弱悠悠醒
    轉,見櫥門好端端地并未刺破,大為喜慰,但這般忽驚忽喜,已是支
    持不住,全身酸軟,更無半分力氣。完顏康甚是恚怒,道:“媽,我
    是您的親兒子嗎?”包惜弱道:“當然是啊,你問這個干嗎?”完顏
    康道:“那為甚么很多事你瞞著我?”

    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讓他們父子相
    會。然后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
    和鐵哥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落如線。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
    異,心下驚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細聽我說。”完顏
    康依言坐了。手中卻仍綽著鐵槍,目不轉睛的瞧著櫥門。包惜弱道:
    “你瞧瞧槍上四個甚么字?”完顏康道:“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你
    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說了。”

    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
    “她現今是王妃之尊,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
    非要他兒子來殺我嗎?”

    只聽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
    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里的桌子、
    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完顏康道:“我
    一直不明白,媽為甚么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你拿些家
    具來,你總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嗎?我可覺得比
    王府里畫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和你親生
    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楊鐵心聽到這里,心頭大震,
    眼淚扑簌簌的落下。

    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里?”包惜弱
    嘆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在這
    屋子里住上一天半日,又哪里能夠?”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
    “媽,你說甚么?”包惜弱厲聲道:“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
    完顏康更奇了,說道:“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干
    嗎?”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
    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指著
    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

    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你神智胡涂啦,我請太醫去。”包惜
    弱道:“我胡涂甚么?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嗎?你是漢人啊!你不
    叫完顏康,你本來姓楊,叫作楊康!”完顏康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
    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里
    !”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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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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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12:18 | 顯示全部樓層
    冤家聚頭

    完顏康斗然見到楊鐵心,驚詫之下,便即認出,大叫一聲:“啊,是
    你!”提起鐵槍,“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槍尖閃閃,直刺
    楊鐵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你還不信嗎?”舉頭猛
    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
    母親時,只見她滿額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變,一時
    手足無措。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奪門就往外闖。

    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
    刺去。

    楊鐵心聽到背后風聲響動,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槍頭之后五寸處。
    “楊家槍”戰陣無敵,一招“回馬槍”尤為世代相傳的絕技。楊鐵心
    這一下以左手拿住槍杆,乃“回馬槍”中第三個變化的半招,本來不
    待敵人回奪,右手早已一槍迎面搠去,這時他右手抱著包惜弱,回身
    喝道:“這招槍法我楊家傳子不傳女,諒你師父沒有教過。”

    丘處機武功甚高,于槍法卻不精研。大宋年間楊家槍法流傳江湖,可
    是十九并非嫡傳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楊家槍法,大抵便是當年在牛家
    村雪地里和楊鐵心試槍時見得,楊家世代秘傳的絕招,畢竟并不通
    曉。完顏康果然不懂這招槍法,一怔之下,兩人手力齊進,那鐵槍年
    代長久,杆子早已朽壞,喀的一聲,齊腰折斷。

    郭靖縱身上前,喝道:“你見了親生爹爹,還不磕頭?”完顏康躊躇
    難決。楊鐵心早已抱了妻子沖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應,父女兩人
    越牆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牆隨出,突覺黑暗中一股勁風襲向
    頂門,急忙縮頭,掌風從鼻尖上直擦過去,臉上一陣劇痛,猶如刀
    刮。這敵人掌風好不厲害,而且悄沒聲的襲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覺,
    不禁駭然,只聽那人喝道:“渾小子,老子在這兒候得久啦!把頭頸
    伸過來,讓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參仙老怪梁子翁。

    黃蓉聽彭連虎說她是黑風雙煞門下,笑道:“你輸啦!”轉身走向廳
    門。

    彭連虎晃身攔在門口,喝道:“你既是黑風雙煞門下,我也不來為難
    你。但你得說個明白,你師父叫你到這兒來干甚么?”黃蓉笑道:
    “你說十招中認不出我的門戶宗派,就讓我走,你好好一個大男人,
    怎么如此無賴?”彭連虎怒道:“你最后這招‘靈鰲步’,還不是黑
    風雙煞所傳?”黃蓉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黑風雙煞。再說,他們這
    一點兒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師父?”彭連虎道:“你混賴也沒用。”
    黃蓉道:“黑風雙煞的名頭我倒也聽見過。我只知道這兩人傷天害
    理,無惡不作,欺師滅祖,乃是武林中的無恥敗類。彭寨主怎能把我
    和這兩個下流家伙拉扯在一起?”

    眾人起先還道她不肯吐實,待得聽她如此詆毀黑風雙煞,不禁面面相
    覷,才信她決不是雙煞一派,要知再無稽的天大謊話也有人敢說,但
    決計無人敢于當眾辱罵師長。

    彭連虎向旁一讓,說道:“小姑娘,算你贏啦。老彭很佩服,想請教
    你的芳名。”黃蓉嫣然一笑,道:“不敢當,我叫蓉兒。”彭連虎
    道:“你貴姓?”黃蓉道:“那就說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
    沙。”

    這時閣中諸人除藏僧靈智與歐陽克之外,都已輸在她的手里。靈智身
    受重傷,動彈不得,只有歐陽克出手,才能將她截留,各人都注目于
    他。

    歐陽克緩步而出,微微一笑,說道:“下走不才,想請教姑娘几招
    。”黃蓉看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騎白駱駝的美貌姑娘們,
    都是你一家的嗎?”歐陽克笑道:“你見過她們了?這些女子通統加
    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黃蓉臉上微微一紅,聽他稱贊自己
    容貌,也自歡喜,道:“你倒不像這許多老頭兒們那么蠻不講理。”

    這歐陽克武功了得,又仗著叔父撐腰,多年來橫行西域。他天生好
    色,歷年派人到各地搜羅美女,收為姬妾,閑居之余又教她們學些武
    功,因此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這次他受趙王之聘來到燕京,
    隨行帶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裝,騎乘白駝。因姬妾數
    眾,兼之均會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
    與郭靖,聽朱聰說起汗血寶馬的來歷,便起心劫奪,想將寶馬獻給歐
    陽克討好,卻未成功。

    歐陽克自負下陳姬妾全是天下佳麗,就是大金、大宋兩國皇帝的后宮
    也未必能比得上,哪知在趙王府中卻遇到了黃蓉,但見她秋波流轉,
    嬌腮欲暈,雖然年齒尚稚,實是生平未見的絕色,自己的眾姬相比之
    下竟如糞土,當她與諸人比武之時,早已神魂飄蕩,這時聽她溫顏軟
    語,更是心痒骨軟,說不出話來。

    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再攔我,你幫著我,成不成?”歐陽
    克笑道:“要我幫你也成,你得拜我為師,永遠跟著我。”黃蓉道:
    “就算拜師父,也不用永遠跟著啊!”歐陽克道:“我的弟子可與別
    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遠跟在我身邊。我只消呼叫一聲,她們就全
    都來啦。”黃蓉側了頭,笑道:“我不信。”

    歐陽克一聲呼哨,過不片刻,門中走進二十几個白衣女子,或高或
    矮,或肥或瘦,但服飾打扮全無二致,個個體態婀娜,笑容冶艷,一
    齊站在歐陽克身后。原來他在香雪廳飲宴,眾姬都在廳外侍候。彭連
    虎等個個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羨慕他真會享福。

    黃蓉出言相激,讓他召來眾姬,原想乘閣中人多雜亂,借機脫身,哪
    知歐陽克看破她的心思,待眾姬進廳,立即擋在門口,折扇輕搖,紅
    燭下斜睨黃蓉,顯得又是瀟洒,又是得意。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轉
    睛的瞧著黃蓉,有的自慚形穢,有的便生妒心,料知這樣的美貌姑娘
    既入“公子師父”之眼,非成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后自己再也
    休想得他寵愛了。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后這么一站,有如兩面屏
    風,黃蓉更難奪門而出。

    黃蓉見計不售,說道:“你如真的本領了得,我拜你為師那是再好沒
    有,省得我給人家欺侮。”歐陽克道:“莫非你要試試?”黃蓉道:
    “不錯。”歐陽克道:“好,你來吧,不用怕,我不還手就是。”黃
    蓉道:“怎么?你不用還手就勝得了我?”歐陽克笑道:“你打我,
    我喜歡還來不及,怎舍得還手?”眾人心中笑他輕薄,卻又頗為奇
    怪:“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動手怎能將她打敗?
    難道會使妖法?”黃蓉道:“我不信你真不還手。我要將你兩只手縛
    了起來。”歐陽克解下腰帶,遞給了她,雙手疊在背后,走到她面
    前。黃蓉見他有恃無恐,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臉上雖然仍露笑容,
    心中卻越來越驚,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接過腰帶,雙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帶似是用金絲織成,雖用上
    了內力,竟然崩它不斷,當下將他雙手緊緊縛住,笑道:“怎么算
    輸?怎么算贏?”

    歐陽克伸出右足,點在地下,以左足為軸,雙足相離三尺,在原地轉
    了個圈子,只見磚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畫了淺淺的一個圓圈,直徑六
    尺,畫得整整齊齊。畫這圓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內勁如此了得,連沙
    通天、彭連虎等也均佩服。

    歐陽克走進圈子,說道:“誰出了圈子,誰就輸了。”黃蓉道:“要
    是兩人都出圈子呢?”歐陽克道:“算我輸好啦。”黃蓉道:“若是
    你輸了,就不能再追我攔我?”歐陽克道:“這個自然。如你給我推
    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這里眾位前輩都是見証。”

    黃蓉道:“好!”走進圈子,左掌“回風拂柳”,右掌“星河在天
    ”,左輕右重,勁含剛柔,同時發出。歐陽克身子微側,這兩掌竟沒
    能避開,同時擊在他肩背之上。黃蓉掌力方與他身子相遇,立知不
    妙,這歐陽克內功精湛,說不還手真不還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
    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時有多少勁力反擊出來。他手不動,足不起,
    黃蓉竟是站立不穩,險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發第二招,在圈中
    走了几步,說道:“我要走啦,卻不是給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
    子追我。剛才你說過了,兩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輸。”

    歐陽克一怔,黃蓉已緩步出圈子。她怕夜長夢多,再生變卦,加快腳
    步,只見她發上金環閃閃,身上白衫飄動,已奔到門邊。

    歐陽克暗呼:“上當!”只是有言在先,卻也不便追趕。沙通天、彭
    連虎等見黃蓉又以詭計僵住了歐陽克,忍不住捧腹大笑。

    黃蓉正要出門,猛聽得頭頂風響,身前一件巨物從空而墮。她側身閃
    避,只怕給這件大東西壓住了,但見空中落下來的竟是坐在太師椅的
    那個高大藏僧。他身穿紅袍,坐在椅上竟還比她高出半個頭,他連人
    帶椅,縱躍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

    黃蓉正要開言,忽見這藏僧從僧袍下取出一對銅鈸,雙手合處,當的
    一聲,震耳欲聾,正自詫異,突然眼前一花,那對銅鈸一上一下,疾
    飛過來,只見鈸邊閃閃生光,鋒利異常,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雙
    鈸切成三截,大驚之下,銅鈸離身已近,哪里還來及閃避,立即竄
    起,反向前沖,右掌從上面銅鈸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銅鈸上一頓,
    竟自在兩鈸之間沖了過去。這一下凶險異常,雙鈸固然逃過,但也已
    躍進靈智身旁。

    靈智巨掌起處,“大手印”向她拍去。黃蓉便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
    猛沖,直扑向敵人懷里。眾人同聲驚呼,這樣花一般的少女眼見要被
    靈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斷,五臟碎裂。歐陽克大叫:“手下留情!”哪
    里還來得及?眼見靈智的巨掌已擊在她背上,卻見他手掌立即收轉,
    大聲怪叫。黃蓉已乘著他這一掌之勢飛出廳外。遠遠聽得她清脆的笑
    聲不絕,似乎全未受傷,料想靈智這一掌擊出時力道雖巨,但不知如
    何,他手掌甫及對方身子,立即迅速異常的回縮,掌力竟然來不及發
    出。

    眾人一凝神間,但聽得靈智怒吼連連,右手掌中鮮血淋漓。他舉起掌
    來,只見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個小孔,驀地里想起,叫道:“軟□
    甲!軟□甲!”叫聲中又是驚,又是怒,又有痛楚。

    彭連虎驚道:“這丫頭身上穿了‘軟□甲’?那是東海桃花島的鎮島
    之寶!”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紀,怎能弄到這副“軟□甲’?”

    歐陽克挂念著黃蓉,躍出門外,黑暗中不見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
    處,一聲呼哨,領了眾姬追尋,心中卻感喜慰:“她既逃走,想來并
    未受傷。好歹我要抱她在手里。”

    侯通海問道:“師哥,甚么叫軟□甲?”彭連虎搶著道:“刺□見過
    嗎?”侯通海道:“當然見過。”彭連虎道:“她外衣內貼身穿著一
    套軟甲,這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一般。誰
    打她一拳,踢她一腳,就夠誰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頭,道:“虧
    得我從來沒打中過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來!”侯通
    海道:“師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還用你說?
    我抓住她頭發拖了回來。”侯通海道:“對,對,怎么我便想不到。
    師哥,你當真聰明。”師兄弟倆和彭連虎一齊追了出去。

    這時趙王完顏洪烈已得兒子急報,得悉王妃被擄,驚怒交集之下,父
    子兩人點起親兵,出府追趕。同時湯祖德率領了衛隊大呼小叫,搜捕
    刺客。王府里里外外,鬧得天翻地覆。

    郭靖又在牆邊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將頭頸伸過去讓他吸血?大駭
    之下,轉頭狂奔,不辨東西南北,盡往最暗處鑽去。梁子翁一心要喝
    他鮮血,半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輕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則已為所
    擒,奔了好一陣,四下里已然燈燭無光,也不知到了何處,忽覺遍地
    都是荊棘,亂石嶙峋,有如無數石劍倒插。王府之中何來荊棘亂石,
    郭靖哪有余暇尋思?只覺小腿被荊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發
    老頭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齒,別說是小小荊棘,就是刀山劍林,也是毫
    不猶豫的鑽進去了。突然間腳下一軟,叫聲不好,身子已憑空下墮,
    似乎跌了四五丈這才到底,竟是一個極深的洞穴。

    他身在半空已然運勁,只待著地時站定,以免跌傷,哪知雙足所觸處
    都是一個個圓球,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倒,撐持著坐起身來時手觸
    圓球,嚇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這些大圓球都是死人骷髏頭,看來
    這深洞是趙王府殺了人之后拋棄尸體的所在。

    只聽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來!”郭靖心想:“我可
    沒那么笨,上來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后空洞無物,于是向后退
    了几步,以防梁子翁躍下追殺。

    梁子翁叫罵了几聲,料想郭靖決計不會上來,喝道:“你逃到閻王殿
    上,老子也會追到你。”涌身一躍,跳了下來。郭靖大驚,又向后退
    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處。他轉過身來,雙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
    行,原來是個地道。

    接著梁子翁也發覺了是地道,他藝高人膽大,雖然眼前漆黑一團,伸
    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發足追去,心中反而喜歡:“瓮中
    捉鱉,你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這一下還不喝干了你身上鮮血?”郭
    靖暗暗叫苦:“這地道總有盡頭,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笑,雙
    手張開,摸著地道的兩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緊迫。

    郭靖又逃了數丈,斗覺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個土室。梁子翁
    轉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邊角落里一個
    冷冷的聲音說道:“誰在這里撒野?”兩人萬料不到這地底黑洞之中
    竟會有人居住,斗然間聽到這聲音,語聲雖輕,在兩人耳中卻直是轟
    轟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嚇得心中突突亂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
    只聽得那聲音又陰森森的道:“進我洞來,有死無生。你們活得不耐
    煩了嗎?”話聲似是女子,說話時不住急喘,像是身患重病。

    兩人聽話聲不像是鬼怪,驚懼稍減。郭靖聽她出言怪責,忙道:“我
    是不小心掉進來的,有人追我……”一言未畢,梁子翁已聽清楚了他
    的所在,搶上數步,伸手來拿。郭靖聽到他手掌風聲,疾忙避開。梁
    子翁一拿不中,連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閃。一團漆黑之中,一個亂
    抓,一個瞎躲。突然嗤的一聲響,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誰敢到這里捉人?”梁子翁罵道:“你裝神扮鬼,嚇
    得倒我嗎?”那女人氣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這里來。”

    郭靖身處絕境,危急萬狀,聽了她這話,不加思索的便縱身過去,突
    覺五根冰涼的手指伸過來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勁力大得異乎尋常,
    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出,撞在一團干草之上。

    那女人喘著氣,向梁子翁道:“你這几下擒拿手,勁道不小啊。你是
    關外來的罷?”

    梁子翁大吃一驚,心想:“我瞧不見她半根寒毛,怎地她連我的武功
    家數都認了出來?難道她竟能黑中視物?這個女人,可古怪得緊了
    !”當下不敢輕忽,朗聲道:“在下是關東參客,姓梁。這小子偷了
    我的要物,在下非追還不可,請尊駕勿以阻攔。”

    那女子道:“啊,是參仙梁子翁枉顧。別人不知,無意中闖進我洞
    來,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師,難道武林中的規矩你也不
    懂嗎?”梁子翁愈覺驚奇,問道:“請教尊駕的萬兒。”那女人道:
    “我……我……”郭靖突覺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劇烈顫抖,慢慢松
    開了手指,又聽她強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問道:“你有病嗎?”

    梁子翁自負武功了得,又聽到她的呻吟,心想這人就算身負絕技,也
    是非病即傷,不足為患,當下運勁于臂,雙手齊出,疾向郭靖胸口抓
    去,剛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緊,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
    去。梁子翁吃了一驚,左手回轉,反拿敵臂。那女子喝道:“去罷
    !”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騰的一聲,將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內
    功了得,未曾受傷。梁子翁罵道:“好賊婆!你過來。”那女子只是
    喘氣,絲毫不動,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動,驚懼之心立時減了
    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縱身上前襲擊,突然間腳踝上有物卷到,似是
    一條軟鞭,這一下無聲無息,鞭來如電,更是大吃一驚,他應變奇
    速,就在這一瞬間身隨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頭頂已
    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絕,在關外享大名逾二十年,這一腿當者立
    斃,端的厲害無比。哪知他腳尖將到未到之際,忽覺“沖陽穴”上一
    麻,大驚之下,立即閃回。這“沖陽穴”位于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
    了穴道,這一條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縮腳得快,才沒給拿中,但急
    踢急縮,自己扭得膝彎中一陣疼痛。

    梁子翁心念一閃:“這人在暗中如處白晝,拿穴如是之准,豈非妖
    魅?”危急中翻了半個筋斗避開,反手揮掌,要震開她拿來的這一
    招。他知對手厲害,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這般氣喘,決無
    內力抵擋,突然聽得格格一響,敵人手臂暴長,指尖已搭上了他肩
    頭。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覺敵人手腕冰涼,似非血肉之軀,哪敢再行
    拆招,就地翻滾,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長氣,
    心想:“我活了几十年,從未遇過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還是女
    鬼?想來王爺必知其中蹊蹺。”忙奔回香雪廳去。一路上只想:“這
    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還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寶血當然給她吸得
    干干淨淨。難道還會跟我客氣?唉,采陰補陽遇上了臭叫化,養蛇煉
    血卻又遇上了女鬼,兩次都是險些性命不保。難道修煉長生果真是逆
    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敗垂成嗎?”

    郭靖聽他走遠,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頭,說道:“弟子拜謝前
    輩救命之恩。”

    那女人適才和梁子翁拆了這几招,累得氣喘更劇,咳嗽了一陣,嘶嗄
    著嗓子道:“那老怪干么要殺你?”郭靖道:“王道長受了傷,要藥
    治傷,弟子便到王府來……”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趙王府內,不知
    是否完顏洪烈一黨?”當下住口不說了。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
    老怪的藥。聽說他精研藥性,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靈丹妙藥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內傷的藥,他大大生氣,非殺了我不可。
    前輩可是受了傷?弟子這里有很多藥,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膽
    、沒藥,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前輩要是……”那女人怒道:“我
    受甚么傷,誰要你討好?”

    郭靖碰了一個釘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聽她不住喘氣,
    心中不忍,又道:“前輩要是行走不便,晚輩負你老人家出去。”那
    女人罵道:“誰老啦?你這渾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
    敢作聲,要想舍她而去,總感不安,當下硬起頭皮,又問:“您可要
    甚么應用物品,我去給您拿來。”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媽媽的,
    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頭向里一拉,郭靖只覺肩上劇痛,
    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覺頸中一陣冰涼,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
    頭頸,只聽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來要背你出
    去。”于是轉身彎腰,慢慢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著你背
    的,我可不受人賣好。”

    郭靖這才明白,這女人驕傲得緊,不肯受后輩的恩惠。走到洞口,舉
    頭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想:“剛才真是
    死里逃生,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著救我性命。我去說給蓉兒聽,只
    怕她還不肯信呢。”他跟著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那洞雖如深井,卻
    也毫不費力的攀援了上去。

    出得洞來,那女子問道:“你這輕功是誰教的?快說!”手臂忽緊,
    郭靖喉頭被扼,几乎喘不過氣來。他心中驚慌,忙運內力抵御。那女
    人故意要試他功力,扼得更加緊了,過了一陣,才漸漸放松,喝道:
    “嘿,看你不出,渾小子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你說王道長受了傷,
    王道長叫甚么名字?”

    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問甚么,自然不會瞞你,何必動蠻
    ?”當下答道:“王道長名叫王處一,人家稱他為玉陽子。”突覺背
    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聽她氣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門下的弟子?
    那……那好得很。”語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歡愉之意,又問:
    “王處一是你甚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長,不稱他師父、師叔、師伯
    ?”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門下,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我一
    些呼吸吐納的功夫。”

    那女人道:“嗯,你學過全真派內功,很好。”隔了一會,問道:
    “那么你師父是誰?”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師尊,人稱江南七
    俠。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几下,聲音甚是苦
    澀,說道:“那是柯鎮惡!”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從蒙
    古來?”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從蒙古來
    ?”

    那女人緩緩的道:“你叫楊康,是不是?”語音之中,陰森之氣更
    甚。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說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
    手從懷中摸出一卷物事,放在地下,卷開外面包著的一塊不知是布是
    紙的東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見
    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閃閃,柄上刻著“楊康”兩字,
    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銅尸陳玄風的利刃。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得長
    春子丘處機各贈匕首一柄,兩人曾有約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
    是男,結為兄弟,若各為女,結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
    了。兩人互換匕首,作為信物,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后來卻
    在郭靖手中。其時年幼,不識“楊康”兩字,但匕首的形狀卻是從小
    便見慣了的,心道:“楊康?楊康?”一時想不起這名字剛才便曾聽
    王妃說過。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夾手奪過匕首,喝道:“你認得這匕首,是不
    是?”

    郭靖若是機靈得半分,聽得她聲音如此淒厲,也必先回頭向她瞥上一
    眼,但他念著人家救命之恩,想來救我性命之人,當然是大大的好
    人,是以更無絲毫疑忌,立即照實回答:“是啊!晚輩幼時曾用這匕
    首殺死了一個惡人,那惡人突然不見了,連匕首都……”剛說到這
    里,突覺頸中一緊,登時窒息,危急中彎臂向后推出,手腕立被那女
    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
    瞧我是誰?”

    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時,只見她長發披肩,臉如白
    紙,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尸梅超風,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左手出力
    掙扎,但她五爪已經入肉,哪里還掙扎得脫?腦海中一片混亂:“怎
    么是她?她救了我性命?決不能夠!但她確是梅超風!”

    梅超風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頸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余年
    來遍找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是賊漢子地下有靈,將
    殺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嗎?”一霎時心中喜不自勝,卻又悲不自
    勝,一生往事,斗然間紛至沓來,一幕幕在心頭閃過:

    “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父母當作心肝寶貝的愛
    憐,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不幸父母相繼去世,我受著惡人的欺侮
    折磨。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教我學藝。給我改名叫梅超風,
    他門下弟子,個個名字中都有個‘風’字。在桃樹之下,一個粗眉大
    眼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個鮮紅的大桃子給我吃。那是師兄陳
    玄風。在師父門下,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我們一起習練武功,他
    時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時也罵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為了我好。慢
    慢的大家年紀長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個春天的晚
    上,桃花正開得紅艷艷地,在桃樹底下,他忽然緊緊抱住了我。”

    一陣紅潮涌上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又輕輕嘆了口氣,
    嘆息聲卻很溫柔。

    梅超風回憶到陳玄風和自己偷偷結了夫妻,怎樣懼怕師父責罰,離島
    逃走,丈夫告訴她盜到了半部《九陰真經》。以后是在深山的苦練,
    可是只練了半年,丈夫便說經上所寫的話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
    了頭,也難以明白。

    “丈夫當年這樣說:‘賊婆娘,《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上半
    部經中扎根基、練內功的秘訣絲毫不知。經上武功屬于道家,跟師父
    所教的完全不同。咱們再也練不下去了,你說怎么辦?’我說:‘那
    有甚么法子?’他說:‘再去桃花島。’我怎敢再去?我們兩人本領
    再大十倍,也敵不過師父的兩根指頭。我那賊漢子也是怕得很的,可
    是眼看著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死了也不能甘心。他決意去盜
    經,說道:‘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要就你這賊婆娘做寡婦。’我可
    不做寡婦!要死也死在一起,我們兩人甩出了性命再去。

    “我們打聽到師父為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把眾徒弟都挑斷了腳筋
    趕走啦,島上就只他夫婦二人和几個僮仆。我二人心驚膽戰的上了桃
    花島。就在那時候,師父的大對頭正好找上門來。他二人說的就是
    《九陰真經》的事,爭吵了一會就動上了手。這人是全真教的,說話
    傻里傻氣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從來想不到的地步。但師
    父還是比他勝了一籌。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魂飛魄散。我悄悄說:
    ‘賊漢子,咱們不成,快逃走罷!’可是他不肯。我們看著師父把那
    個對頭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自行離島逃走。

    “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靈
    堂,原來師母過世了。我心里很難過,師父師母向來待我很好,師母
    死了,師父一人寂寞孤零,我實在對不起他,那時候我忍不住哭了,
    忽然之間,看見靈堂旁邊有個一歲大的小女孩兒,坐在椅子上向著我
    直笑,這女孩兒真像師母,定是她的女兒,難道她是難產死的嗎?

    “我正在這樣想,師父發覺了我們,從靈堂旁飛步出來。啊,我嚇得
    手酸腳軟,動彈不得。我聽得那女孩兒笑著在叫:‘爸爸,抱!’她
    笑得像一朵花,張開了雙手,扑向師父。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
    師父怕她跌下來,伸手抱住了她。賊漢子拉著我飛奔,搶到了船里,
    海水濺進船艙,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從口里沖出來。

    “我那賊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從此死了心。他說:‘不但師父
    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就是那個全真教的高手,咱倆又哪里及得
    上?’我說:‘你懊悔了嗎?若是跟著師父,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
    事。’他說:‘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來的法
    子練功,教我跟著也這么練。他說這法子一定不對,然而也能練成厲
    害武功。

    “我夫婦倆神功初成,橫行江湖,得了‘黑風雙煞’的諢名。那飛天
    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還是我殺的?可記不清楚了,反正誰殺的
    都是一樣。有一天,我們在一座破廟里練‘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
    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他惱恨為了我們而給
    師父打斷雙腿,大舉約人,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這小子定是想重入
    師門。哼,要擒住‘黑風雙煞’,可也沒那么容易。我們殺了七八名
    敵人,突圍逃走,可是我也受傷不輕。過不了几個月,忽然發覺全真
    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斗是斗他們不過的,我們結下的冤家實
    在太多,于是離開了中原,走得遠遠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

    “我那賊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給人盜去。他不許我看。我也不知
    他藏在甚么地方。‘好罷,賊漢子,我不看就是。’‘賊婆娘,我是
    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練,可是不會道家內功,一定練壞身體。’
    ‘是啦!你還*□唆些甚么?’于是我們繼續練‘九陰白骨爪’和‘摧
    心掌’,他說這兩項是外門神功,不會內功也不要緊。

    “忽然間,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圍住了我。‘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痒,我運氣抵御毒藥,爬在地下,
    難受得几乎要暈了過去。我沒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報
    應,這柯瞎子,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郭
    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暗暗叫苦:“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
    甚么狠毒法子來殺我?”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
    事,請你答允罷。”梅超風冷然道:“你還有事求我?”郭靖道:
    “是。我身上有好些藥,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給城外安寓客棧里的王
    道長。”

    梅超風不答,只是冷冷的瞧著他,郭靖道:“你答應了嗎?多謝你
    !”梅超風道:“多謝甚么?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她已記不起這
    一生中受過多少苦,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
    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我那賊漢子說:
    ‘我不成啦!真經的秘要是在胸……’這是他最后的話。忽然間大雨
    傾倒下來,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我背上中了一掌。這人內勁好
    大,打得我痛到了骨頭里。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尸體逃下山去,我看不
    見,可是他們沒有追來,真奇怪。啊,雨下得這么大,四下里一定漆
    黑一團,他們看不見我。

    “我在雨里狂奔。賊漢子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后來漸漸冷了下來,
    我的心也在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發抖,冷得很。‘賊漢子,
    你真的死了嗎?你這么厲害的武功,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嗎?是誰
    殺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鮮血跟著噴出來。那有甚么
    奇怪?殺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殺過多少人。‘算啦,我也該和賊漢
    子一起死啦!沒人叫他賊漢子,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匕首尖頭抵
    到了舌頭底下,那是我的練門所在,忽然間,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
    字,細細的摸,是‘楊康’兩字。

    “嗯,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此仇怎能不報?不先殺了這楊康,我怎
    能死?于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經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
    也沒摸到一點東西。我非找到不可!我從他頭發開始,不漏過一個地
    方,忽然之間,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

    她想到這里,喉頭不禁發出几下干枯苦澀的笑聲。她似乎又回到了荒
    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濕透了,但她身子忽然火熱起來:“我
    仔細的摸索,原來他胸口用針刺著細字和圖形,原來這就是《九陰真
    經》的秘要。‘你怕寶經被人盜去,于是刺在身上,將原經燒毀了
    !’是啊,像師父這般大的本事,真經也會給咱們偷來,誰又保得定
    沒人來偷咱們的呢?你這主意是‘人在經在,人亡經亡’。我用匕首
    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嗯,我要把這塊皮好好硝制了,別讓它腐
    爛,我永遠帶在身邊,你就永遠陪著我。

    “那時候我不傷心啦,忽然之間,我聽到有人在哈哈大笑,不過笑得
    很可怕,原來是我自己在笑。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你埋在
    里面。你教了我‘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
    我躲在山洞里,只怕給江南七怪找到。現今不是他們對手,等我功夫
    練成之后,哼,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不會道家內功而練這些功夫要
    傷身子?傷就傷啦,死也不怕,還怕甚么傷不傷的?總之我要練成最
    厲害的武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賊漢子不把真經刺在皮肉
    上,我瞎了眼睛,捧著一部筆墨寫的真經又有甚么用?這些年來,他
    跟我風流快活之時,從來不脫上身衣衫,原來是為了這個……”

    想到這里,她臉上又火熱起來,長長的嘆了口氣。“甚么都完了,賊
    漢子,你在陰世也這般念著我嗎?你若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咱們可
    永遠沒了沒完……“過了兩天,我肚子很餓,忽然聽到大隊人馬從洞
    旁經過,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話。我出去向他們討東西吃。帶隊的王
    爺見著可憐,就收留了我,帶我到中都王府來。后來我才知道,原來
    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皇子趙王爺。我在后花園給他們掃地,晚上偷
    偷的練功夫,這樣的練了几年,誰也沒瞧出來,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
    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里到后花園找鳥蛋,他一聲不
    響。我瞧不見他,他卻見到了我練銀鞭,于是纏著我非教不行。我教
    了他三招,他一學就會,真是聰明。我教得高興起來,甚么功夫也傳
    了他,九陰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發了重誓,對誰都不
    許說,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
    蓋。小王爺練過別的武功,還著實不低。他說:‘師父,我另外還有
    一個男師父,這個人不好,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你師父。我在他面
    前,決不顯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遠,教的功夫都不管用。’
    哼,小王爺說話就叫人聽著高興。他那個男師父決非無能之輩,只不
    過我既不許他向人說跟我學武功,我也就不去查問他旁的師父。

    “又過几年,小王爺說,王爺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爺帶我同去,好祭
    一祭我丈夫的墳。小王爺給我說了,王爺當然答應。王爺寵愛他得
    很,甚么事都依從他。

    “唉,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膚,日日
    夜夜都貼著我的肌膚,又何必去祭他的墳?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
    運氣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見,怎能敵
    他們七人?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他說話一點不使力,聲
    音卻送得這么遠。

    “去蒙古總算沒白走,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胡里胡涂的傳了我一句
    內功真訣,回到王府之后,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唉,這內功沒人指
    點真是不成。兩天之前,我強修猛練,憑著一股剛勁急沖,突然間一
    股氣到了丹田之后再也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我不許小
    王爺來找我,他又怎知我練功走了火?要不是這姓郭的小子闖進來,
    我准要餓死在這地洞里了。哼,那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來的,叫他來
    救我,叫我殺了他給賊漢子報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嘿嘿,哼,哈哈!”

    梅超風大聲狂笑,身子亂顫,右手突然使勁,在郭靖頭頸中扼了下
    去。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頂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撐持。他得了
    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修習,內力已是不弱。梅超風猛扼不入,
    右手反被他撐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連擊三
    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梅超風長嘯一聲,舉掌往他頂門拍下,這
    是她“摧心掌”中的絕招。郭靖功力畢竟和她相差太遠,左手又被她
    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便
    擋。梅超風與他舉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動,立時收勢,尋
    思:“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剛才我
    聽他說跟馬鈺學過全真派內功,便想到要逼他說內功的秘訣,怎么后
    來只是要殺他為賊漢子報仇,竟把這件大事拋在腦后?幸好這小子還
    沒死。”當下回手又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那是不用
    指望活命的了。不過你如聽我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
    強,我要折磨得你受盡苦楚,先將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來,慢慢的
    一根根嚼來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癱瘓后已然餓了几日,真的便
    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嚇。

    郭靖打個寒戰,瞧著她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敢言語。

    梅超風問道:“馬鈺教你打坐,姿式怎樣?”郭靖心中明白:“原來
    她想我傳她內功。她日后必去害我六位師父。我死就死罷,怎能讓這
    惡婦再增功力,害我師父?”當下閉目不答。梅超風左手使勁,郭靖
    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你想得內功真傳,乘早死了
    這條心。”

    梅超風見他倔強不屈,只得放松了手,柔聲道:“我答應你,拿藥去
    交給王處一,救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好在她
    下半身不會動彈,我六位師父也不會怕她。”于是道:“好,你立一
    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

    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說了全真教內功法
    門,我梅超風如不將藥物送交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
    苦。”

    這兩句話剛說完,忽然左前方十余丈處有人喝罵:“臭小子快鑽出來
    受死!”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另一人道:“這小丫頭必定
    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

    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未離去,又給他們發現了蹤跡。”心念一
    動,對梅超風道:“你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你怎樣折磨,我都
    不說秘訣。”梅超風怒道:“還有甚么事?我不答應。”郭靖道:
    “我有個好朋友,是個小姑娘。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須
    救她脫險。”

    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知她在哪里?別*□唆了,快說內功秘
    訣!”隨即手臂加勁。郭靖喉頭被扼,氣悶異常,卻絲毫不屈,說
    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無可奈何,說
    道:“好罷,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風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擺
    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嗎?你倒也真多情多義。咱們話說在前
    頭,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脫險,卻是沒答允饒你性命。”

    郭靖聽她答應了,心頭一喜,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里來!蓉
    兒……”剛叫得兩聲,忽喇一聲,黃蓉從他身旁玫瑰花叢中鑽了出
    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她答
    應救你,別人決不能難為你。”

    黃蓉在花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
    命,卻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兩滴熱淚從臉頰上滾了下
    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手!”“梅若華”是梅超風投師
    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三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過,斗然
    間被人呼了出來,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顫聲問道:“你是誰?”

    黃蓉朗聲道:“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我姓黃。”

    梅超風更加吃驚,只說:“你……你……你……”黃蓉叫道:“你怎
    樣?東海桃花島的彈指峰、清音洞、綠竹林、試劍亭,你還記得嗎
    ?”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游之地,此時聽來,恍若隔世,
    顫聲問道:“桃花島的黃……黃師傅,是……是……是你甚么人?”

    黃蓉道:“好啊!你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你。他
    親自瞧你來啦!”

    梅超風一聽之下,只想立時轉身飛奔而逃,可是腳下哪動得分毫?只
    嚇得魂飛天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不知如何是好。黃蓉叫道:
    “快放開他。”

    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立誓不離桃花島,怎能到這里來?只因如
    此,我和賊漢子盜了他的《九陰真經》,他才只有干生氣,不能出島
    追趕。我可莫被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余,在半空連轉兩個圈子,凌空揮
    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落英神劍掌”中的一招“江城飛花
    ”,叫道:“這一招我爹爹教過你的,你還沒忘記罷?”梅超風聽到
    她空中轉身的風聲,哪里還有半點疑心,舉手輕輕格開,叫道:“師
    妹,有話好說,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
    過來。

    原來黃蓉便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于生她之時適逢
    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難產而死。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去,
    島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黃藥師有“東邪”之號,行事怪僻,
    常說世上禮法規矩都是狗屁,對女兒又愛逾性命,自然從不稍加管
    束,以致把這個女兒慣得驕縱異常。她人雖聰明,學武卻不肯專心,
    父親所精的甚么陰陽五行、算經朮數,她竟是樣樣要學,加以年齡尚
    幼,是以盡管父親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卻只不過
    是初窺桃花島武學的門徑而已。

    這天她在島上游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寂寞之中,和那
    人說起話來。談了半天,但覺那人言語有趣之極,以后時時去找他說
    話解悶,不久便給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黃蓉從沒給父親
    這般嚴厲的責罵過,心中氣苦,刁蠻脾氣發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
    島,自憐無人愛惜,便刻意扮成個貧苦少年,四處浪蕩,心中其實是
    在跟父親斗氣:“你既不愛我,我便做個天下最可憐的小叫化罷了
    !”

    不料在張家口無意間遇到郭靖,初時她在酒樓胡亂花錢,原是將心中
    對父親的怨氣出在郭靖頭上。哪知他渾不在意,言談投機,一見如
    故,竟然便解衣贈馬,關切備至。她正淒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誠相
    待,自是心中感激,兩人結為知交。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
    梅超風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于“桃花影落飛神劍,碧
    海潮生按玉簫”兩句,是她桃花島試劍亭中的一副對聯,其中包含著
    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她自知武功
    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是以謊稱父親到來。梅超風果然在一嚇之下放
    了郭靖。

    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處死我?”想起黃藥師
    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見到黃藥
    師臉色嚴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軟,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
    下,顫聲道:“弟子罪該萬死,只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
    廢,從寬賜死。弟子對不起您老人家,當真是豬狗不如。”想到黃藥
    師以往對待自己的恩義,突然間一番懼怕之心變作了滿腔慚愧之意,
    說道:“不,師父不必從寬處死,你罰我越嚴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凶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
    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一聽黃蓉提起她爹爹,竟然
    嚇成這個樣子,心中大感奇怪。

    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躍牆逃出,
    突然身后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搖折扇,笑道:“女孩兒,我
    可不再上你的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給他見到了,那可難以脫身,當
    即轉頭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肯聽我的話,待會我替你求
    情。你先立几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梅超風道:“立甚么功?”
    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便給我打發了。爹爹
    一會就來,見到你幫我,必定喜歡。”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為她向爹爹
    求情,登時精神大振。

    說話之間,歐陽克也已帶了四名姬妾來到眼前。黃蓉拉了郭靖躲向梅
    超風身后,只待她與歐陽克動上了手,便即乘機溜走。

    歐陽克見梅超風坐在地下,披頭散發,全身黑黝黝的一團,哪把她放
    在心上,折扇輕揮,徑行上前來拿黃蓉,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
    那婆子伸手抓來,這一抓勁勢之凌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忙伸
    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急躍閃避,只聽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
    響。歐陽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為兩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
    他一眼看去,四女盡數斃命,每人天靈蓋上中了一抓,頭頂鮮血和腦
    漿從五個指孔中涌出。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歐陽克
    驚怒交集,眼見這婆子坐著不動,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減,當即展
    開家傳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出掌進攻。梅超風十指尖利,
    每一抓出,都挾著嗤嗤勁風,歐陽克怎敢欺近身去?

    黃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后哇哇狂吼,侯通海雙拳打來。黃蓉
    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見即可打到她肩頭,正自大喜,總算腦筋還不算
    鈍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軟□甲利器,大叫一聲,雙拳急縮,拍拍
    兩響,剛好打在自己額頭的三個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哪里還
    有余裕變招去拉她頭發?

    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后趕到。梁子翁見歐陽克
    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對手撕得稀爛,已知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
    婆娘,怒叫一聲,上前夾攻。沙通天等見梅超風出手狠辣,都感駭
    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

    均想:“甚么地方忽然鑽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婆娘?”彭連虎看得數
    招,失聲道:“是黑風雙煞!”黃蓉仗著身子靈便,東一躲,西一
    閃,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頭發?黃蓉見他手指不住抓向她頭頂,一轉
    念間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叢后一躲,反過手臂,將蛾眉鋼刺
    從腦后插入了頭髻,探頭出來,叫道:“我在這里!”侯通海大喜,
    一把往她頭頂抓去,叫道:“這可抓住了你這臭小……啊喲,啊喲!
    師哥,臭小子頭上也生刺……刺□!”手掌心被蛾眉鋼刺對穿而過,
    只痛得雙腳大跳。黃蓉笑道:“你頭上三只角,斗不過我頭上一只
    角,咱們再來!”侯通海叫道:“不來了,不再來!”沙通天斥道:
    “別嚷嚷的!”忙趕過去相助。這時梅超風在兩名高手夾擊之下漸感
    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腿。”郭靖不明
    其意,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抗強敵,且依她之言便了,當即俯身抱住
    她兩腿。

    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克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
    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
    動,要我幫手。”于是抱起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口中指示,前趨
    后避,迎擊敵人。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風身子又不甚重,放在
    肩頭,渾不減他趨退閃躍之靈。梅超風凌空下擊,立占上風。

    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秘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
    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甚么是五
    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
    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大振,刷的一聲,

    梁子翁肩頭已著,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
    門龍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里一驚,忙掮著梅超
    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了這兩個!”

    梅超風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后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縮,讓開一尺。
    豈知梅超風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間暴伸暴縮,直如通臂猿猴一般,侯
    通海縮得雖快,她手臂跟著前伸,已抓住他后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
    他天靈蓋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軟,動彈不得,大叫:“救命,救命,
    我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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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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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14:56 | 顯示全部樓層
    長春服輸

    沙通天見師弟危殆,躍起急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
    ,都感臂酸心驚。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連珠錢鏢也已襲到。
    梅超風順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錢鏢上擲去,“啊唷”一聲大叫,侯通海
    身上中鏢。黃蓉百忙中叫道:“三頭蛟,恭喜發財,得了這么多銅錢
    !”沙通天見這一擲勢道十分勁急,師弟撞到地下,必受重傷,倏地
    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侯通海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
    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般摔一交便毫不相干
    。只不過左手給這般勢道甩了起來,揮拳打出,手臂長短恰到好處,
    又是重重的打在三個肉瘤之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師弟,都只是眨眼間之事,侯通海肉瘤上剛剛
    中拳,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風打到,同時歐陽克、梁子翁、
    沙通天從前、后、右三路攻來。

    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只聽得錚錚錚錚一陣響過,數十枚錢鏢
    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她同時問道:“甚么叫做攢簇五行
    ?”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
    土。”梅超風道:“啊喲,我先前可都想錯了。甚么叫做和合四象?
    ”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梅超風喜道:“
    原來如此。那甚么叫五氣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
    聞而精在腎、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
    ,是為五氣朝元。”

    “和合四象”、“五氣朝元”這些道家修練的關鍵性行功,在《九陰
    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余
    年而不解的秘奧,一旦得郭靖指點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當下
    又問:“何為三花聚頂?”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是以問了這
    句話后,凝神傾聽。郭靖道:“精化為氣、氣化為神……”

    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出手稍緩。前后敵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應
    戰,時候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郭靖剛只說得兩句,梅超風
    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克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也
    感劇痛難當。

    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哪知郭靖卻被她
    牢牢纏住,變作了她上陣交鋒的一匹戰馬,再也脫身不得,心里又著
    急,又生氣。梅超風再拆數招,已全然落于下風,情急大叫:“喂,
    你哪里惹了這許多厲害對頭來?師父呢?”這時心情甚是矛盾,既盼
    師父立時趕到,親眼見她救護師妹,隨即出手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
    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愿永遠不再遇到
    他。

    黃蓉道:“他馬上就來。這几個人怎是你的對手?你就是坐在地下,
    他們也動不了你一根毫毛。”只盼梅超風受了這奉承,要強好勝,果
    真放了郭靖。哪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早已有苦難言,每一剎那間都能
    命喪敵手,如何還能自傲托大?何況她心中尚有不少內功的疑難要問
    ,說甚么也不肯放開郭靖。再斗片刻,梁子翁長聲猛喝,躍在半空。
    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橫揮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
    長發已被梁子翁拉住。黃蓉眼見勢危,發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
    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發不放。梅超風揮掌猛劈。
    梁子翁只覺勁風扑面,只得松手放開她頭發,側身避開。

    彭連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是黑風雙煞中的梅超風,后來見黃蓉出
    手助她,罵道:“小丫頭,你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
    。”黃蓉笑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彭
    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與梅超風相近,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
    之中對梅超風全無敬意,不知是甚么緣故,不禁大感詫異。

    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右腿橫掃,猛往郭靖踢去。梅超風大
    驚,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給他們傷了,我行動
    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一聲低嘯,伸手往沙通天腳上抓去,這
    一來身子俯低,歐陽克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背心。梅超風哼了一
    聲,右手一抖,驀地里白光閃動,一條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遠
    遠逼開。

    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銅尸趕到,麻煩可
    大了!”原來陳玄風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黑風雙
    煞”威名遠震,出手毒辣,無所不至,縱是彭連虎這等凶悍之徒,向
    來也是對之著實忌憚。

    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本是厲害之極,四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
    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均非易與,豈肯就此罷手?躍開后各自察看
    鞭法。突然之間,彭連虎几聲□哨,著地滾進。梅超風舞鞭擋住了三
    人,已顧不到地下,耳聽郭靖失聲驚叫,心想大勢去矣,左臂疾伸,
    向地下拍擊。

    黃蓉見郭靖遇險,想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風已將長鞭舞成一個銀圈,
    卻哪里進得了鞭圈?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實在招架不住,形勢極
    為危急,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彭連虎等哪里理
    睬?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聽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
    話說。”黃蓉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
    中卻看不清楚面目。彭連虎等知道來了旁人,但不知是友是敵,此時
    惡斗方酣,誰都住不了手。

    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揮動軟鞭,一人舉起扁擔,齊向歐陽克打
    去。那使軟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賊,你再往哪里逃?”

    郭靖聽得語聲,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這六人正是
    江南六怪。他們在塞北道上與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子,當
    夜發覺歐陽克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江南六怪自是不能坐視,當
    即與他動起手來。歐陽克武功雖高,但六怪十余年在大漠苦練,功夫
    已大非昔比。六個圍攻他一人,歐陽克吃了柯鎮惡一杖,又被朱聰以
    分筋錯骨手扭斷了左手的小指,只得拋下已擄到手的少女,落荒而
    逃,助他為惡的姬妾卻被南希仁與全金發分別打死了一人。六怪送了
    那少女回家,再來追尋歐陽克。哪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
    他不著。六怪知道單打獨斗,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
    些騎白駝的女子裝束奇特,行跡極易打聽,六人一路追蹤,來到了趙
    王府。

    黑夜中歐陽克的白衣甚是搶眼,韓寶駒與南希仁一見之下,立即上前
    動手,忽聽到郭靖叫聲,六人都是又驚又喜,朱聰等凝神再看,見圈
    子中舞動長鞭的赫然竟是鐵尸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
    落入她掌握之中。這一下自是大驚失色,韓小瑩當即挺劍上前,全金
    發滾進鞭圈,一齊來救郭靖。

    彭連虎等忽見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斗歐陽、或攻鐵尸,
    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彭連虎住手不斗,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
    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這一下吆喝聲若洪鐘,各人耳
    中都是震得嗡嗡作響。梁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

    柯鎮惡聽了他這喝聲,知道此人了得,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
    忙動手!”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后。梅超風也收了銀鞭,
    呼呼喘氣。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的功勞不小,爹爹必定
    喜歡。”雙手向郭靖大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

    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她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
    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梅超風潛心思索,問
    道:“如何化法?”忽覺身子騰空而起。卻是郭靖乘她凝思內功訣竅
    之際,雙手使力,將她拋出數丈,同時提氣拔身,向后躍開。他身未
    落地,只見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
    韓寶駒叫聲:“不好!”軟鞭倒卷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劇震,
    手中軟鞭已被毒龍鞭強奪了去。

    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坐下。她聽了柯鎮惡那聲呼
    喝,再與韓小瑩等一過招,知是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
    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行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
    正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強敵環攻,我本已支持不住,再加
    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
    老怪等和我并無仇怨,今日決意與七怪同歸于盡,拚得一個是一個
    。”手握毒龍鞭,傾聽七怪動靜,尋思:“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
    不知埋伏在哪里?”她可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與沙通天等都忌憚她銀鞭厲害,個個站得遠遠地,不敢近她
    身子四五丈之內,一時寂靜無聲。

    朱聰低聲問郭靖道:“他們干嗎動手?你怎么幫起這妖婦來啦?”郭
    靖道:“他們要殺我,是她救了我的。”朱聰等大惑不解。

    彭連虎叫道:“來者留下萬兒,夜闖王府,有何貴干?”柯鎮惡冷冷
    的道:“在下姓柯,我們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稱江南七怪。”彭連虎
    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
    怪找上門來啦。我老沙正要領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么本事。”他聽
    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觸起四徒受辱之恨,身形一晃,搶上前來。他見
    柯鎮惡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發身材瘦削、韓寶駒既矮且胖、
    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氣概軒昂,他不屑與余
    人動手,呼的一掌,徑向南希仁頭頂劈下。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
    插,出掌接過,數招一交,便見不敵。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發舉起
    秤杆,上前相助。

    彭連虎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來奪全金發手中的秤杆。全金發秤杆上
    的招數變化多端,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當下秤杆后縮,兩端秤錘
    秤鉤同時飛出,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般怪兵刃倒也沒有見過,使
    了招“怪蟒翻身”避開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這是甚么東
    西?市儈用的調調兒也當得兵器!”全金發道:“我這杆秤,正是要
    稱你這口不到三斤重的瘦豬!”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
    響,全金發哪里攔阻得住?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
    腳功夫也是不凡,橫拳飛足,與全金發雙戰彭連虎。但以二對一,兀
    自抵敵不住。

    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折扇,分別加入戰團。柯朱二人武功
    在六怪中遠超余人,以三敵一,便占上風。那邊侯通海與黃蓉也已斗
    得甚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來較高,但想到這“臭小子”身穿軟□
    甲,連頭發中也裝了厲害之極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身子,更是再
    也不敢去抓她頭髻。黃蓉見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橫沖直撞。侯通海
    連連倒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脫下刺□甲再打。”黃蓉
    道:“好,那么你割下額頭上三個瘤兒再打,否則也不公平。”侯通
    海怒道:“我這三個瘤兒又不會傷人。”黃蓉道:“我見了惡心,你
    豈不是大占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脫軟甲。”侯通海怒
    道:“不割!”黃蓉道:“你還是割了,多占便宜。”侯通海怒道:
    “我不上你當,說甚么也不割!”

    歐陽克見戰況不利,尋思:“先殺了跟我為難的這六個家伙再說。那
    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他存心要炫耀武功,雙足一
    點,展開家傳“瞬息千里”上乘輕功,斗然間已欺到了柯鎮惡身旁,
    喝道:“多管閑事,叫你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右手進身出掌,
    柯鎮惡抖起杖尾,哪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
    柯鎮惡低頭避過,一杖“金剛護法”,猛擊過去,歐陽克早在另一旁
    與南希仁交上了手。他東竄西躍,片刻之間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殺手。

    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終不離郭靖,見歐陽克出手后六怪轉眼要敗,當
    下雙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抵擋,卻哪里是他對手,數招一過,胸
    口已被拿住。梁子翁右手抓他小腹。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后縮,嗤的
    一聲,衣服撕破,懷中十几包藥給他抓了去。梁子翁聞到氣息早知是
    藥,隨手放在懷里,第二下跟著抓來。

    郭靖奮力掙脫他拿在胸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
    快救我。”梅超風心想:“玄門內功之中,我還有許許多多未曾明
    白。”當下喘氣道:“過來抱住我腿,不用怕這老怪。”郭靖卻知抱
    住她容易,再要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是繞著她身子急奔。

    梁子翁見郭靖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范圍,仍然緊追不舍,只是提
    防長鞭襲擊。梅超風聽明了郭靖的所在,銀鞭抖處,驀地往他雙腳卷
    去。

    黃蓉雖與侯通海相斗,但占到上風之后,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
    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只是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后
    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
    扑向鞭頭。梅超風的銀鞭遇物即收,乘勢回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
    將她身子甩了起來。黃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

    梅超風聽得是黃蓉聲音,吃了一驚:“我鞭上滿是尖利倒鉤,這一下
    傷了小丫頭,師父更加不能饒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師
    門,殺了小丫頭再說。”抖動長鞭,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
    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肉里,哪知鞭上利鉤只撕破了她外衫,并未傷
    及她身子分毫。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梅超風聽
    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甲
    自然給了她。”心中一寬,便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賠還給小
    妹子一件新衫。”

    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離梅超風丈許之外站定。梁子翁忌
    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

    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連虎
    、歐陽克、侯通海的攻擊,這是六怪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
    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御背后,威力立時增強半倍。但沙、彭、歐陽
    三人武功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片刻間已然險象環生。不久韓寶
    駒肩頭受傷。他知若是退出戰團,圓陣便有破綻,六兄弟和郭靖性命
    難保,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持。彭連虎出手最狠,對准韓寶駒連下
    毒手。

    郭靖眼見勢危,飛步搶去,雙掌“排云推月”,猛往彭連虎后心震
    去。彭連虎冷笑一聲,揮掌掠開,只三招間,郭靖便已情勢緊迫。黃
    蓉見他無法脫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句
    話來,大聲叫道:“梅超風,你盜去了我爹爹的《九陰真經》,快快
    交給我去送還爹爹!”

    梅超風一凜,卻不回答。歐陽克、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四人不約
    而同的一齊轉身向梅超風扑去。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陰真經是
    天下武學至高無上的秘笈,原來果然是在黑風雙煞手中。”這時四人
    再也顧不到旁的,只盼殺了梅超風,奪取《九陰真經》到手。

    梅超風舞動銀鞭,四名好手一時之間卻也欺不進鞭圈。黃蓉見只一句
    話便支開了四名強敵,一拉郭靖,低聲道:“咱們快走!”

    便在此時,忽見花木叢中一人急步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
    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極為惶
    急,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彭連虎等一聽,均想:“王爺厚禮聘我等前來,既有急事,如何不
    去?”當即躍開。但對《九陰真經》均是戀戀不舍,目光仍是集注于
    梅超風身上。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母親給奸人擄了去,爹參
    請各位相救,請大家快去。”原來完顏洪烈帶領親兵出王府追趕王
    妃,奔了一陣不見蹤影,想起彭連虎等人神通廣大,忙命兒子回府來
    召。完顏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卻沒見到梅超風坐在地下。

    彭連虎等都想:“王妃被擄,那還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隨即
    又都想到:“原來六怪是行調虎離山之計,將眾高手絆住了,另下讓
    人劫持王妃。《九陰真經》甚么的,只好以后再說。這里人人都想得
    經,憑我的本事,決難獨敗群英而獨吞真經,還是日后另想計較的為
    是。”當下都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后,對郭靖體內的熱血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
    不怎么在意,只是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還我
    藥來!”梁子翁怒極,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打去,風聲呼
    呼,勁力凌厲。

    朱聰搶上兩步,折扇柄往透骨釘上敲去,那釘落下,朱聰左手抓住,
    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釘。”梁子翁聽他叫破
    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轉身喝道:“怎么?”朱聰飛步上前,左
    掌心中托了透骨釘,笑道:“還給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
    朱聰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
    沙,揮衣袖給他拍了几下。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轉身而
    去。

    郭靖好生為難,就此回去罷,一夜歷險,結果傷藥仍未盜到﹔若是強
    去奪取,又不是敵人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縱
    身躍上圍牆。五怪跟著上牆。韓小瑩指著梅超風道:“大哥,怎樣?
    ”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道長,饒了她的性命。”

    黃蓉笑嘻嘻的并不與六怪□見,自行躍上圍牆的另一端。梅超風叫道
    :“小師妹,師父呢?”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當然是在桃花島。
    你問來干嗎?想去桃花島給他老人家請安嗎?”梅超風又怒又急,不
    由得氣喘連連,停了片刻,喝道:“你剛才說師父即刻便到?”黃蓉
    笑道:“他老人家本來不知你在這里,我去跟他一說,他自然就會來
    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會騙你的。”

    梅超風怒極,雙手一撐,忽地站起,腳步蹣跚,搖搖擺擺的向黃蓉沖
    去。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氣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上來,下半身就
    此癱瘓。她愈是強運硬拚,那股真氣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渾忘
    了自己下身動彈不得,竟發足向黃蓉疾沖,一到了無我之境,一股熱
    氣猛然涌至心口,兩條腿忽地又變成了自己身子。

    黃蓉見她發足追來,大吃一驚,躍下圍牆,一溜煙般逃得無影無蹤。
    梅超風突然想起:“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雙腿忽麻,一
    交跌倒,暈了過去。

    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與馬鈺有約,當下
    攜同郭靖,躍出王府。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兒,你怎么
    在這兒?”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藥失手,地洞遇梅等事
    略述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說。朱聰道:“
    咱們快瞧王道長去。”

    楊鐵心和妻子重逢團圓,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

    他義女穆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忽見父親雙臂橫抱著個女子,心中
    大奇:“爹,她是誰?”楊鐵心道:“是*,快走。”穆念慈大奇
    ,道:“我媽?”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抱著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天將破曉,黎明微光中見抱著自己
    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實不知是真是幻,猶疑身在夢中,伸手去摸
    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么?”楊鐵心喜極而涕,柔聲道:
    “咱們好端端地……”

    一語未畢,后面喊聲大起,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忽刺刺的趕來,當先
    馬軍刀槍并舉,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賊!”楊鐵心見四下并
    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憐見,教我今日夫妻重會一面,此時就死
    ,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叫道:“孩兒,你來抱住了媽。”

    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涌上了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
    己狼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此后是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
    她突覺昔日慘事又要重演,摟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楊鐵
    心眼見追兵已近,心想與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
    雙手,將她交在穆念慈懷里,轉身向追兵奔去,揮拳打倒一名小兵,
    奪了一枝花槍。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親兵統領湯祖德腿上中
    槍落馬,眾親兵齊聲發喊,四下逃走。楊鐵心見追兵中并無高手,心
    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感可惜。

    三人回頭又逃。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
    跡,驚道:“你受傷了么?”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忽感劇痛,原來
    剛才使力大了,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創口迸裂,流血不
    止,當時只顧逃命,也不覺疼痛,這時卻雙臂酸軟,竟是提不起來。
    包惜弱正要給他包扎,忽然后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兵馬追來。

    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轉頭對穆念慈道:“孩兒,你一人逃
    命去吧!我和*就在這里……”穆念慈甚是沉著,也不哭泣,將頭
    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包惜弱奇道:“她……怎么是我
    們孩兒?”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聽得追兵愈近,猛抬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
    士。一個白須白眉,神色慈祥﹔另一個長須如漆,神采飛揚,背上負
    著一柄長劍。楊鐵心一愕之間,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
    見到了你老人家!”

    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一個是長春子丘處機。他二人與玉陽
    子王處一約定在中都聚會,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師兄弟匆匆趕
    來,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丘處機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
    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與往日并無大異,只兩鬢頗見斑白而已。他忽
    聽得有人叫喚,注目看去,卻不相識。

    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可還
    記得嗎?”丘處機道:“尊駕是……”楊鐵心道:“在下楊鐵心。丘
    道長別來無恙。”說著扑翻地就拜。丘處機急忙回禮,心下頗為疑
    惑,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風霜侵蝕,容顏早已非復舊時
    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細細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
    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
    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槍尖離他胸口尺許,凝住不進。
    丘處機見他這一招槍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
    事,驀地里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
    你還活著?當真謝天謝地!”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
    !”

    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瞧,笑道:“師兄,小弟今日又要開殺戒啦,
    您別生氣。”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丘處機縱聲長
    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長處,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准后
    面兩名馬軍擲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團。丘處機出手似電,如法
    炮制,跟著又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余兵大駭,紛紛撥轉
    馬頭逃走。

    突然間馬軍后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
    “哪里來的雜毛?”身子晃動,已竄到丘處機跟前,舉掌便打。丘處
    機見他身法快捷,舉掌擋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丘處機
    心下暗驚:“此人是誰?武功竟然如此了得?”

    豈知他心中驚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隱隱作痛,更是驚怒,厲吼聲
    中,掄拳直上。丘處機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敵。戰了十余
    合,沙通天光頭頂上被丘處機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條紅印。他自己雖
    然見不到紅印,但頭頂熱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這道士之敵,
    當即從背上拔出鐵槳,器沉力勁,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機肩頭
    擊去。丘處機施開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奪他兵刃。可是沙通天在這鐵
    槳上已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大非尋常,一時竟也奪
    他不了。

    丘處機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聽得左首有人高聲喝道:“道長
    是全真派門下哪一位?”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極猛。丘處機向右躍
    開,只見左首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侯通海已一
    齊趕到。丘處機拱手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萬兒。”

    丘處機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均想:“怪不得這道
    士名氣這樣大,果然了得。”彭連虎心想:“我們已傷了王處一,與
    全真派的梁子總是結了。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正是揚名天下的良
    機!”提氣大喝:“大家齊上。”尾音未絕,已從腰間取出判官雙
    筆,縱身向丘處機攻去。他知對方了得,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殺
    手,上打“云門穴”,下點“太赫穴”。這兩下使上了十成力,竟無
    絲毫留情之處。

    丘處機心道:“這矮子好橫!身手可也當真不凡。”刷的一聲,長劍
    在手,劍尖刺向彭連虎右手手背,劍身已削向沙通天腰里,長劍收
    處,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一招連攻三人,劍法精
    絕。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縮身逃
    開,但臀上終于給重重□了一腳,俯身扑倒,說也真巧,三個肉瘤剛
    好撞在地下。梁子翁暗暗心驚,猱身上前夾攻。

    歐陽克見丘處機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梁子翁又自旁夾攻,這便宜
    此時不撿,更待何時?左手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三下,連點丘處機
    背心“陶道”、“魂門”、“中樞”三穴,眼見他已難以閃避,突然
    身旁人影閃動,一只手伸過來搭住了扇子。

    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圍攻師弟,心下甚是
    詫異,但見歐陽克鐵扇如風,疾攻師弟,當即飛步而上,徑來奪他鐵
    扇。他三根手指在鐵扇上一搭,歐陽克便感一股渾厚的內力自扇柄上
    傳來,心下驚訝,立時躍后退開。馬鈺也不追擊,說道:“各位是
    誰?大家素不相識,有甚么誤會,盡可分說,何必動粗?”他語音甚
    是柔和,但中氣充沛,一字字盡都清晰明亮的鑽入耳鼓。沙通天等斗
    得正酣,聽了這几句話不禁都是一凜,一齊罷手后躍,打量馬鈺。

    歐陽克問道:“道長尊姓?”馬鈺道:“貧道姓馬。”彭連虎道:
    “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馬鈺道:“貧道微末道
    行,‘真人’兩字,豈敢承當?”

    彭連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梁子,
    日后總是難以善罷。這兩人是全真教主腦,今日乘他們落單,我們五
    人合力將他們料理了,將來的事就好辦了。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全真
    教的高手?”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并無道人,說道:“全
    真七子名揚當世,在下仰慕得緊,其余五位在哪里,一起請出來見見
    如何?”

    馬鈺道:“貧道師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務,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
    雄見笑了。我師兄弟七人分住各處道觀,難得相聚,這次我和丘師弟
    來到中都,是找王師弟來著,不意卻先與各位相逢,先算有緣。天下
    武朮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朋友如何?”他生性
    忠厚,全沒料到彭連虎是在探他虛實。

    彭連虎聽說對方別無幫手,又未與王處一會過面,見馬鈺殊無防己之
    意,然則不但能倚多取勝,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瞇瞇的道:“兩位
    道長不予嫌棄,真是再好沒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馬鈺與丘
    處機都是一愕:“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貓的
    名字好怪,可從來沒聽見過。”

    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近馬鈺身前,笑吟吟的道:“馬道長,
    幸會幸會。”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馬鈺只道他是善
    意,也伸出手來。兩人一搭上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
    啊,試我功力來啦。”微微一笑,運起內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
    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陳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驚,
    急忙撒手。彭連虎哈哈大笑,已倒躍丈余。馬鈺提掌看時,只見五指
    指根上都刺破了一個小孔,深入肌肉,五縷黑線直通了進去。

    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之際,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獨門利器
    毒針環。這針環以精鋼鑄成,細如麻線,上生五枚細針,喂有劇毒,
    只要傷肉見血,五個時辰必得送命。這毒針環戴在手上,原本是在與
    人動手對掌時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后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說
    個“三黑貓”的怪名,乘馬鈺差愕沉吟之際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
    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樣。武林中人物初會,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
    子卻不便公然動手,于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親近親近,實則便是動
    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閼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
    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馬鈺只道他是來這套明顯親熱、暗中較勁的
    江湖慣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有毒招,兩人同時使力,剎那間五枚毒
    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針根,傷及指骨,待得驀地驚覺,左掌發出,
    彭連虎早已躍開。

    丘處機見師兄與人好好拉手,突地變臉動手,忙問:“怎地?”馬鈺
    罵道:“好奸賊,毒計傷我。”跟著扑上去追擊彭連虎。丘處機素知
    大師兄最有涵養,十余年來未見他與人動手,這時一出手就是全真派
    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必有重大緣故,當即
    長劍揮動,繞左回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

    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里,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機
    左手掌上招數的狠辣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撩出,當判官筆將縮未縮
    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急崩,喝道:“撒手!”這一崩內勁
    外吐,含精蓄銳,非同小可,不料對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未給
    震脫。丘處機跟著長劍直刺,彭連虎只得撤筆避劍。丘處機右劍左
    掌,綿綿而上。彭連虎失了一枝判官筆,右臂又是酸麻難當,一時折
    了銳氣,連連退后。

    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歐陽克與侯通海左右齊至,上前相
    助彭連虎。丘處機勁敵當前,精神大振,掌影飄飄,劍光閃閃,愈打
    愈快。他以一敵三,未落下風,那邊馬鈺卻支持不住了。他右掌腫
    脹,麻痒難當,毒質漸漸上來。他雖知針上有毒,卻料不到毒性竟如
    此厲害,知道越是使勁,血行得快了,毒氣越快攻心,當即盤膝坐
    地,左手使劍護身,以內力阻住毒素上行。

    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參用的藥鋤,橫批直掘、忽掃忽打,招
    數幻變多端。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沉重凌厲。數十招之后,馬鈺呼吸漸
    促,守御的圈子越縮越小,內抗毒質,外擋雙敵,雖然功力深厚,但
    內外交征之下,時候稍長,大感神困力疲。

    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頭上一縷縷熱氣裊裊而上,猶如蒸籠一般,
    心中大驚,待要殺傷敵人,前去救援,但被三個敵手纏住了,哪能緩
    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較弱,歐陽克卻內外雙修,出招陰狠怪異,武功
    尤在彭連虎之上。瞧他武學家數,宛然便是全真教向來最忌憚的“西
    毒”一路功夫,更是駭異。他心中連轉了几個念頭:“此人是誰?莫
    非是西毒門下?西毒又來到中原了嗎?不知是否便在中都?”這一來
    分了精神,竟爾迭遇險招。

    楊鐵心自知武功與這些人差得甚遠,但見馬丘二人勢危,當即挺起花
    槍,往歐陽克背心刺去。丘處機叫道:“楊兄別上,不可枉送了性
    命!”語聲甫畢,歐陽克已起左腳踢斷花槍,右腳將楊鐵心踢倒在
    地。

    正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飛馳而至。當先兩人正是完顏洪烈
    與完顏康父子。

    完顏洪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搶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風,
    一柄刀迎面砍來。完顏洪烈側身避開,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他手
    下親兵紛紛擁上,合戰穆念慈。那邊完顏康見了師父,暗暗吃驚,高
    聲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別動手!”連喚數聲,彭連虎等方才躍
    開。眾親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說道:
    “師父,弟子給您老引見,這几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

    丘處機點點頭,先去察看師兄,只見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
    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驚:“怎地劇毒如此?”轉頭向
    彭連虎道:“拿解藥來!”彭連虎心下躊躇:“眼見此人就要喪命,
    但得罪了小王爺可也不妥。卻救他不救?”馬鈺外敵一去,內力專注
    于抗毒,毒質被阻于臂彎不再上行,黑氣反有漸向下退之勢。

    完顏康奔向母親,道:“媽,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凜然道:“要
    我再回王府,萬萬不能!”完顏洪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甚么?”
    包惜弱指著楊鐵心道:“我丈夫并沒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
    。”

    完顏洪烈這一驚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會意,右手揚
    處,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釘,射向楊鐵心的要害。

    丘處機眼見釘去如飛,已不及搶上相救,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自
    己身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在梁子翁與
    楊鐵心之間擲去。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叫,三枚鐵釘全打在親兵身
    上。梁子翁自恃這透骨釘是生平絕學,三枚齊發,決無不中之理,哪
    知竟被丘處機以這古怪法門破去,當下怒吼一聲,向丘處機扑去。

    彭連虎見變故又起,已決意不給解藥,知道王爺心中最要緊的是奪還
    王妃,忽地竄出,來抓包惜弱手臂。丘處機颼颼兩劍,一刺梁子翁,
    一刺彭連虎,兩人見劍勢凌厲,只得倒退。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
    “無知小兒,你認賊作父,胡涂了一十八年。今日親父到了,還不認
    么?”

    完顏康聽了母親之言,本來已有八成相信,這時聽師父一喝,又多信
    了一成,不由得向楊鐵心看去,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再回頭
    看父親時,卻是錦衣壓飾,丰度俊雅,兩人直有天淵之別。完顏康心
    想:“難道我要舍卻榮華富貴,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
    能!”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聽這人鬼話,請你快將我
    媽救過來!”丘處機怒道:“你仍是執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

    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攻得更緊。完顏康見丘處機情勢危急。竟
    不再出言勸阻。丘處機大怒,罵道:“小畜生,當真是狼心狗肺。”
    完顏康對師父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連虎等將他殺死,免為他日之
    患。又戰片刻,丘處機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鋤,雖然受傷不重,但已血
    濺道袍,一瞥眼間,只見完顏康臉有喜色,更是惱得哇哇大叫。

    馬鈺從懷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點著了,手一松,一道藍焰直沖天
    空。彭連虎料想這是全真派同門互通聲氣的訊號,叫道:“老道要叫
    幫手。”又斗數合,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沖天而起。丘處機大
    喜,叫道:“王師弟就在左近。”

    劍交左手,左上右落,連使七八招殺手,把敵人逼開數步。馬鈺向西
    北角藍焰處一指,道:“向那邊走!”楊鐵心、穆念慈父女使開兵
    刃,護著包惜弱急向前沖,馬鈺隨在其后。丘處機揮長劍獨自斷后,
    且戰且走。沙通天連使“移步換形”身法,想閃過他而去搶包惜弱過
    來,但丘處機劍勢如風,始終搶不上去。

    行不多時,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處機心中奇怪:
    “怎么王師弟還不趕出來接應?”剛轉了這個念頭,只見王處一拄著
    一根木杖,顫巍巍的走過來。師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驚,萬料不
    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人竟會都受了傷。

    丘處機叫道:“退進店去。”完顏洪烈喝道:“將王妃好好送過來,
    饒了你們不死。”丘處機罵道:“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大聲叫
    罵,奮劍力戰。彭連虎等眼見他勢窮力絀,卻仍是力斗不屈,劍勢如
    虹,招數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楊鐵心尋思:“事已如此,終究
    是難脫毒手。可別讓我夫婦累了丘道長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
    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畢命于此便了。”回過槍
    頭,便往心窩里刺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往后便倒。包惜弱也不
    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上,對完顏康道:
    “孩兒,你還不肯相信他是你親生的爹爹么?”涌身往槍尖撞去。完
    顏康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媽!”飛步來救。丘處機等見變起非
    常,俱各罷手停斗。

    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見她身子軟垂,槍尖早已刺入胸膛,當下放聲
    大哭。丘處機上來檢視二人傷勢,見槍傷要害,俱已無法挽救。完顏
    康抱住了母親,穆念慈抱住了楊鐵心,一齊傷心慟哭。丘處機向楊鐵
    心道:“楊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說給我聽,我一力給你承辦就
    是。我……我終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說話已哽咽
    了。

    便在這時,眾人只聽得背后腳步聲響,回頭望時,卻是江南六怪與郭
    靖匆匆趕來。

    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當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卻見眾人望
    著地下一男一女,個個臉現驚訝之色,一轉頭,突然見到丘處機與馬
    鈺,六怪更是詫異。

    郭靖見楊鐵心倒在地下,滿身鮮血,搶上前去,叫道:“楊叔父,您
    怎么啦?”楊鐵心尚未斷氣,見到郭靖后嘴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
    “你父當年和我有約,生了男女,結為親家……我沒女兒,但這義女
    如我親生一般……”眼光望著丘處機道:“丘道長,你給我成就了這
    門姻緣,我……我死也瞑目。”丘處機道:“此事容易。楊兄弟你放
    心。”

    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左手挽著他手臂,惟恐他又會離己而去,昏昏
    沉沉間聽他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奮力從懷里抽出一柄匕首,說
    道:“這……這是表記……”又道:“大哥,咱們終于死在一塊,
    我……我好歡喜……”說著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時一般
    溫宛嫵媚。

    丘處機接過匕首,正是自己當年在牛家村相贈之物,匕首柄上刻著
    “郭靖”兩字。楊鐵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
    上,好好待我這女兒……”郭靖道:“我……我不……”丘處機道:
    “一切有我承當,你……安心去罷!”楊鐵心本來只道再也找不著義
    兄郭嘯天的后人,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親之事。這一天中既與愛妻相
    會,又見到義兄的遺腹子長大成人,義女終身有托,更無絲毫遺憾,
    雙眼一閉,就此逝世。

    郭靖又是難過,又是煩亂,心想:“蓉兒對我情深意重,我豈能另娶
    他人?”突然轉念,又是一驚:“我怎么卻把華箏忘了?大汗已將女
    兒許配于我,這……這……怎么得了?”這些日來,他時時記起好友
    拖雷,卻極少念及華箏。朱聰等雖覺此中頗有為難,但見楊鐵心是垂
    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當下也未開言。

    完顏洪烈千方百計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終未忘故夫,十余年
    來自己對她用情良苦,到頭來還是落得如此下場,眼見她雖死,臉上
    兀自有心滿意足、喜不自勝之情,與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時又曾見她
    對自己露過這等神色?自己貴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遠遠及不上
    一個村野匹夫,不禁心中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雖然受傷,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斗
    起來,勝負倒也難決,既見王爺轉身,也就隨去。

    丘處機喝道:“喂,三黑貓,留下了解藥!”彭連虎哈哈笑道:“你
    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稱千手人屠,丘道長失了眼罷?”丘處機心中一
    凜:“怪不得此人武功高強,原來是他。”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
    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萬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
    身。”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向彭連虎刺去。彭連虎雖只剩下一柄判官
    筆,卻也不俱,當即揮筆接過。

    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氣,一只右掌已全成黑色,問道:“馬道長,
    你怎么受了傷?”馬鈺嘆道:“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
    毒針。”朱聰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頭向柯鎮惡道:“大
    哥,給我一只菱兒。”柯鎮惡不明他用意,便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
    菱,遞了給他。朱聰接過,見丘彭兩人斗得正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
    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他兩人,我有救馬道長的法
    子。”柯鎮惡點了點頭,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寨主,
    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話說。”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
    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都感詫異:“怎么又是自己人了
    ?”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聽他說到底是怎么樣的自己人。

    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于一十八年前
    結下梁子,我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卻
    也被我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梁子至今未解……”轉頭對丘處機道:
    “丘道長,是也不是?”丘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們要來
    乘人之危。”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

    朱聰又道:“可是我們與沙龍王卻也有點過節。江南七怪一個不成器
    的徒兒,獨力打敗了沙龍王的四位高足。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
    的交情。我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連虎道:
    “嘿嘿,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與丘道長都跟江南七怪有
    仇,那么你們兩家同仇敵愾,豈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還打甚么?
    那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么?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
    手來,要和他拉手。

    彭連虎聽他瘋瘋癲癲的胡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
    他們顯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要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見他
    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把判官筆放回腰間,
    順手又戴上了毒針環。

    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輕
    勾,已把彭連虎指上毒針環勾了下來。彭連虎尚未知覺,已和朱聰手
    掌相握,兩人同時使勁,彭連虎只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躍開
    舉手看時,見掌心已被刺了三個洞孔,創口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
    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厲
    害,愈不覺痛,只因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驚又怒,卻不知
    道如何著了道兒,抬起頭來,只見朱聰躲在丘處機背后,左手兩指提
    著他的毒針環,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
    銳,上面沾了血漬。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測,拉脫彭連虎
    毒針環,以毒菱刺其掌心,于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

    彭連虎怒極,猱身扑上。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

    朱聰笑道:“彭寨主,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獨門暗器,中了之后,任
    你彭寨主號稱‘連虎’,就算你是連獅連豹、連豬連狗,連盡普天下
    的畜生,也活不了兩個時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罵你。”
    沙通天斥道:“別多說,難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聰又笑嘻嘻的道:
    “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言相勸,不如斬去了這只手掌,還剩
    下九百九十九只。只不過閣下的外號兒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
    屠’。”彭連虎這時感到連手腕也已麻了,心下驚俱,也不理會他的
    嘲罵譏諷,不覺額現冷汗。

    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
    你如舍不得這‘千手人屠’的外號,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兒倆就
    親近親近,換上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
    就是這樣,拿解藥來。”朱聰道:“大哥給他罷。”柯鎮惡從懷里摸
    出兩小包藥,朱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
    要他先拿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左手伸入懷里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了,解藥不見
    啦。”丘處機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朱
    聰笑道:“拿去!我們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全真七
    子,江南七怪,說了的話自然算數。”

    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怕又著了他道兒,不敢伸手來接,橫過鐵
    槳,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藥。旁觀眾人均
    各不解,不明白朱聰為甚么坦然給以解藥,卻不逼他交出藥來。沙通
    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當當的人物,
    可不能用假藥害人?”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把毒菱
    還給柯鎮惡,再慢吞吞的從懷里掏出一件件物事,只見有汗巾、有錢
    鏢、有几錠碎銀子、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彭連虎愕然呆了:“這
    些都是我的東西,怎么變到了他身上?”原來來聰右手和他拉手之
    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懷中之物掃數扒過。朱聰拔開鼻煙壺塞
    子,見里面分為兩隔,一隔是紅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粉末,說道:
    “怎么用啊?”

    彭連虎雖然悍惡,但此刻命懸一線,不敢再弄奸使詐,只得實說:
    “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
    碗。”

    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淨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
    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掌上傷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遞給彭連虎。朱
    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怔,依言遞給了王處一。王處一
    也是愕然不解,順手接了。

    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么用啊?”朱聰道:“等一下,
    別心急,一時三刻死不了人。”卻從懷里又取出十多包藥來。郭靖一
    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
    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哪些合用,您自己挑罷。”王處一
    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
    下。

    梁子翁又是氣惱,又是佩服,心想:“這骯臟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
    得。他伸手給我拍一下衣袖上的塵土,就把我懷里的藥物都偷了去
    。”轉過身來,提起藥鋤一揮,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
    贏!”朱聰笑道:“這個么,兄弟萬萬不是敵手。”

    丘處機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几位的萬兒還沒請教。”沙
    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丘處機叫道:“好哇,都是響當當的字
    號。咱們今日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
    新聚聚。”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了也
    不閉眼。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罷。”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
    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几個月才能完全復原。譚師弟、劉師弟他們
    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后,八月中秋,咱們
    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全真七子一齊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我們可是
    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后,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
    我們到江南去盜岳飛的遺書,那么乘便就在江南相會。”說道:“中
    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總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
    好,就在江南七俠的故鄉吧。”丘處機道:“妙極,妙極。咱們在嘉
    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再多約几位朋友。”彭連虎道:
    “一言為定,就是這樣。”

    朱聰說:“這么一來,我們江南七怪成了地頭蛇,非掏腰包請客不
    可。你們兩家算盤可都精得很,千不揀、萬不揀,偏偏就揀中了嘉
    興,定要來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難得各位大駕光臨,我們這
    個東道也還做得起。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
    敷。”這時彭連虎已然半臂麻木,適才跟丘處機對答全是強自撐持,
    再聽朱聰嘮嘮叨叨的說個沒了沒完,早已怒氣填膺,只是命懸人手,
    不敢稍出半句無禮之言,好容易聽到他最后一句話,忙將白色的藥粉
    吞下。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
    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頭少了你彭寨主,可掃興得緊哪。”彭
    連虎怒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藥替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
    轉身而去。

    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尸身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拜了几
    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甚么意
    思?”完顏康不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自個兒轉過了街角。

    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
    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劣,
    更是萬萬不及令賢徒。咱們學武之人,品行心朮居首,武功乃是末
    節。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
    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言江湖,說道丘處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
    涂地,心悅誠服。”

    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載,終
    究有了圓滿結果。當下由柯鎮惡謙遜了几句。但六怪隨即想到了慘死
    大漠的張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親耳聽到丘處機這番服
    輸的言語。

    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
    婦的喪事。丘處機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難受,說道:“姑
    娘,你爹爹這几年來怎樣過的?”

    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在一個地方
    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說
    到這里,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丘處機向郭靖望了一眼道:“
    嗯。你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荷塘村人氏。十
    多年前,爹爹在我家養傷,不久我親生的爹娘和几個哥哥都染瘟疫死
    了。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兒,后來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
    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丘處
    機道:“這就是了。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后就改姓楊
    罷。”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然姓穆。”丘處機道:“干
    嗎?難道你不信我的話?”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信?不過我寧
    愿姓穆。”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父,悲痛
    之際,一時不能明白過來,殊不知不能明白過來卻是他自己。穆念慈
    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付托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
    爹的親身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后,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忽
    有一事不解,問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
    ?”穆念慈道:“晚輩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異人。他指點了我三
    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甚么。”王處一道:“他只教你
    三天,你就能勝過你爹爹。這位高人是誰?”穆念慈道:“不是晚輩
    膽敢隱瞞道長,實是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

    王處一點點頭,不再追問,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
    反復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甚么門派,愈是想著她的招朮,愈感奇
    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處機
    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混蛋。”王處一
    道:“這倒奇了!”丘處機道:“怎么?”王處一沉吟不答。

    柯鎮惡問道:“丘道長,你怎么我到楊大哥的后裔?”丘處機道:
    “說來也真湊巧。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約會之后,到處探訪郭楊兩家
    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
    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几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在他
    們背后,偷聽他們說話,這几個人來頭不小,竟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
    兵,奉命專程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說是破凳爛椅,鐵槍犁
    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著
    他們來到了中都。”

    郭靖在趙王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里,心下已是恍然。

    丘處機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的搬運這
    些破爛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又是氣憤,又是難受,
    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大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
    卻,卻見她居于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心想她
    倒也不忘故夫,并非全無情義,這才饒了她性命。后來查知那小王子
    原來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起始傳他武
    藝。”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

    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几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
    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几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
    滑調的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
    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后,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后
    對那小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弟尚在
    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
    的性命,唉!”

    穆念慈聽到這里,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
    道包惜弱雖然失身于趙王,卻也只道親夫已死,到頭來殉夫盡義,甚
    是可敬,無不嗟嘆。

    各人隨后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
    還擔心些甚么?”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到咱們不免寡不敵
    眾。”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甚么好手?這世上好手當真便這么
    多?”

    馬鈺嘆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
    但年輕時的豪邁之氣,總是不能收斂……”丘處機接口笑道:“須知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么?剛才會
    到的那几個人,武功實不在我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几個差不多的高
    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未可知呢。”丘處機豪氣勃發,說道:
    “大師哥忒也多慮。難道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里?”馬鈺道:
    “世事殊難逆料。剛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
    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遜謝道:“對方使用鬼蜮伎倆,又何足道?”馬鈺嘆
    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
    余年來不明下落。咱們須當以此為鑒,小心戒懼。”丘處機聽師兄這
    樣說,不敢再辯。江南六俠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之言,
    那顯是全真派頗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王處一
    聽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沒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俠義
    為懷,果然好得很。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

    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王處一見她起身邁步,腦
    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縱身下炕,伸掌向她肩頭直按下去。這一招
    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頓,待穆
    念慈運勁抗拒,勁力將到未到之際,在她肩上一扳。鐵腳仙玉陽子王
    處一是何等人物,雖然其時重傷未愈,手上全無內力,但這一按一
    扳,正拿准了對方勁力斷續的空檔,穆念慈身子搖晃,立時向前俯跌
    下去。王處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輕輕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
    身而起,睜著一雙俏眼,驚疑不定。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驚,我是試你的功夫來著。教你三天武功的
    那位前輩高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
    奇道:“咦,是啊,道長怎么知道?”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
    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他的親
    傳,當真是莫大的機緣。委實可喜可賀。”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
    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王處一嘆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
    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微一沉吟,問
    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哪里么?”王處一笑道:“這可難倒我
    啦。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后再沒聽到
    過他的音訊。”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出室。

    韓小瑩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上
    炕坐定。丘處機接口道:“韓俠女,你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
    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么?”韓小瑩道:“這倒聽人說過的,說
    的是當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不知是不是。”丘處機道:“不
    錯。”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處
    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們的先師王真人。”江南六怪聽說那姓
    洪的竟然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

    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
    將來又有誰敢欺侮你?”郭靖脹紅了臉,想要聲辯,卻又訥訥的說不
    出口。

    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頭一按,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
    的武藝?”

    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處機伸
    掌按在他肩頭,斗然間運力下壓。郭靖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
    功,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氣力,外功也自不弱,丘處機這一下竟是
    按他不倒。丘處機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運勁
    抵擋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內勁也弛,哪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
    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繼,被丘處機輕輕一扳,仰天跌倒。
    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兒,丘
    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若是抵
    擋不住,必向后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只因
    他的武功剛猛絕倫,遇強愈強。穆姑娘受教時日雖短,卻已習得洪老
    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但決不隨勢屈服,就
    算跌倒,也要跌得與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

    六怪聽了,果覺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
    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王處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師與九
    指神丐、黃藥師等五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洪老前輩武功卓絕,卻是
    極貪口腹之欲,華山絕頂沒甚么美食,他甚是無聊,便道談劍作酒,
    說拳當菜,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一番劍道拳理。當時貧道隨侍
    先師在側,有幸得聞妙道,好生得益。”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
    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

    丘處機道:“正是。”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
    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那
    可一世不能出頭啦。”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機一愕,
    問道:“甚么?”郭靖重復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機沉了臉,
    站起身來,問道:“為甚么?”韓小瑩愛惜徒兒,見他受窘,忙代他
    解釋:“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后嗣是男兒,指腹為婚之約是不必守了,
    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
    丘處機虎起了臉,對郭靖瞪目而視,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
    金枝玉葉,豈是尋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遺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
    這般貪圖富貴,忘本負義,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甚么分別?你爹爹當
    年卻又如何說來?”

    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說道:“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
    有甚么遺言,我媽也沒跟我說過,請道長示下。”丘處機啞然失笑,
    臉色登和,說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鹵莽。”當下將十八
    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
    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
    說了一遍。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
    大仇未復,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難報。

    韓小瑩溫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
    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個妻
    子也還不止。”

    郭靖拭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韓小瑩奇道:“為甚么?”郭靖
    道:“我不喜歡她做妻子。”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
    么?”郭靖道:“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

    丘處機喜道:“好孩子,有志氣,有志氣。管他甚么大汗不大汗,公
    主不公主。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跟穆姑娘結親。”不料
    郭靖仍是搖頭道:“我也不娶穆姑娘。”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
    轉甚么念頭。韓小瑩是女子,畢竟心思細密,輕聲問道:“你可是另
    有意中人啦?”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于點了點頭。韓寶駒與丘
    處機同聲喝問:“是誰?”郭靖囁嚅不答。

    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歐陽克等相斗時,已自留神到了黃
    蓉,見她眉目如畫,丰姿綽約,當時暗暗稱奇,此刻一轉念間,又記
    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頗為回護,問道:“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
    娘,是不是?”郭靖紅著臉點了點頭。丘處機問道:“甚么白衫子、
    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韓小瑩沉吟道:“我聽得梅超風叫她小
    師妹,又叫她爹爹作師父……”

    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驚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兒,她可是姓黃?”郭靖道:“
    是。”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柯鎮惡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風的師
    妹?”

    朱聰問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么?”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
    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誰。”朱聰又問:“那么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
    ?”郭靖不懂“私訂終身”是甚么意思,睜大了眼不答。朱聰道:
    “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沒
    說過。”頓了一頓,又道:“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
    沒有我。我們兩個心里都知道的。”韓寶駒一生從未嘗過愛情滋味,
    聽了這几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甚么話?”韓小瑩心中卻想起
    了張阿生:“我們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與靖兒最像,可是他一
    直在暗暗喜歡我,卻從來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兒跟
    那黃家小姑娘一般,說甚么‘兩個心里都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她不
    能沒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几個月讓他知道,我其實也不能沒有
    他,他一生也得有几個月真正的歡喜。”

    朱聰溫言道:“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么?要是他
    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兒相好,你還有命么?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
    本事,已這般厲害。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郭靖低聲
    道:“蓉兒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會是惡人。”韓寶駒罵
    道:“放屁!黃藥師惡盡惡絕,怎會不是惡人?你快發一個誓,以后
    永遠不再和這小妖女見面。”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
    生,與雙煞仇深似海,連帶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風
    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世上若無黃藥師這大魔
    頭,張阿生自也不會死于非命。

    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深愛篤,心想若不能再和
    蓉兒見面,這一生怎么還能做人?只見几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
    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倒,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

    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說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

    突然窗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干嗎這般逼他?好不害
    臊!”眾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來。”郭靖一聽正是
    黃蓉,又驚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牽
    著汗血寶馬。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躍起。韓寶駒、全金
    發、朱聰、丘處機四人跟著出房。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
    她。她是蓉兒。蓉兒不是妖女!”

    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干嗎罵我是小妖女?”又指著朱聰
    道:“還有你這骯臟邋遢的鬼秀才,干嗎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
    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女孩兒果然明艷無儔,
    生平未見,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韓寶駒卻勃然大怒,氣得唇邊
    小胡子也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滾!”黃蓉拍手唱道:“矮冬
    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踢兩腳……”郭靖喝道:“蓉兒不許
    頑皮!這几位是我師父。”黃蓉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韓寶駒踏步上
    前,伸手向她推去。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突然間伸手
    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黃蓉一提□,
    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韓寶駒身法再快,又怎趕得上這匹風馳電
    掣般的汗血寶馬?

    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息
    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風扑面,那紅馬
    奔跑得迅速之極。

    黃蓉右手持□,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
    日,但剛才一在室內,一在窗外,都是膽戰心驚,苦惱焦慮,惟恐有
    失,這時相聚,猶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師
    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舍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此后永
    不見面,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

    小紅馬一陣疾馳,離燕京已數十里之遙,黃蓉才收□息馬,躍下地
    來。郭靖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里挨擦,十分親熱。兩
    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
    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

    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
    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
    過,突然說道:“蓉兒,非這樣不可!”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道:
    “甚么啊?”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黃蓉驚道:
    “回去?咱們一起回去?”

    郭靖道:“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說道:蓉
    兒不是妖女……”一面說,一面拉著黃蓉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
    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眼前:“師父對我恩重如山,
    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
    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黃蓉辯護,
    但話到口頭,卻除了說她“很好很好”之外,更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聽到后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
    你師父他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
    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郭靖心中一動,隨
    即正色道:“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黃蓉叫道:“他們一定會生
    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后可不能再見面啦。”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
    開。”

    黃蓉本來心中淒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
    間滿腔都是信心,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么人、甚
    么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
    害的?”說道:“靖哥哥,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郭靖
    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

    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
    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就回去。”

    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
    過,已來到小客店前。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

    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
    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張羅點兒甚么吃的?”郭靖驚道:“都
    去啦?留下甚么話沒有?”店伴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
    不到兩個時辰。”郭靖向黃蓉道:“咱們追去。”

    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郭靖道:
    “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于是催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也真神
    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來回奔馳,不見疲態。一路打聽,途人都說
    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郭靖好生失望。黃蓉道:
    “八月中秋大伙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你
    要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
    還有半年。”黃蓉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郭
    靖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
    足,當下拍手道好。

    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郭靖一定要
    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兩人按轡緩行,一路游山玩水,樂也
    融融,或曠野間并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
    小無猜,不涉猥褻。黃蓉固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
    熱。兩人縱馬馳了半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郭靖與黃蓉額頭與背上
    都出了汗。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黃蓉道:
    “咱們不趕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郭靖道:“好,到前面
    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
    、一匹毛驢。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
    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
    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中
    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
    身材瘦削,走得氣喘吁吁。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
    胖婦人打扇。黃蓉催馬前行,趕過這行人七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
    子迎面過去。郭靖奇怪:“你干甚么?”黃蓉叫道:“我瞧瞧這位太
    太的模樣。”

    凝目向轎中望去,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
    釵,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
    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白粉涂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
    汗水划出了好几道深溝。她聽到了黃蓉那句話,豎起一對濃眉,惡狠
    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么好瞧?”黃蓉本就有心生事,對
    方自行起舋,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
    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突然一聲吆喝,提起馬□,小紅馬驀地里
    向轎子直沖過去。兩名轎夫大吃一驚,齊叫:“啊也!”當即摔下轎
    杠,向旁逃開。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
    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黃蓉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
    笑。

    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
    猛力抽來,罵道:“哪里來的小浪蹄子!”那胖婦人橫臥在地,口中
    更是污言穢語滔滔不絕。黃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
    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
    婦人大叫:“有女強盜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黃蓉
    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
    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饒命!我
    ……我有銀子!”黃蓉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
    誰?”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們……她回娘家……
    回娘家探親。”黃蓉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干嗎自己不走路?要
    饒命不難,只須聽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聽姑娘大王吩
    咐。”

    黃蓉聽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
    “兩個轎夫呢?還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三人不敢
    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鑽了進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
    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這三人連同
    郭靖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
    意。黃蓉道:“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著有几個臭錢便欺壓窮
    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活?”這時那胖婦人早就
    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與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活,
    姑娘大王饒命!”

    黃蓉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抬起來!”那胖
    婦人道:“我……我只會坐轎子,不會抬轎子!”黃蓉將鋼刺在她鼻
    子上平拖而過,喝道:“你不會抬轎子,我可會割鼻子。”那胖婦人
    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黃蓉喝道:
    “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杠,說道:“抬,抬!我們抬
    !”那胖婦人無奈,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這
    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身子著實壯健,抬起轎子邁步而行,
    居然抬得有板有眼。

    黃蓉和郭靖齊聲喝彩:“抬得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后。直行出十余丈,黃蓉這才縱馬快奔,叫
    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只見那對胖
    夫婦兀自抬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黃蓉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
    捉了她去,給丘處機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郭靖大
    奇,問道:“怎么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黃蓉道:“他當
    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
    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
    又丑的女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蓉
    兒,穆姑娘并不是又丑又惡,不過我只娶你。”黃蓉嫣然一笑,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

    正行之間,忽聽得一排大樹后水聲淙淙。黃蓉縱馬繞過大樹,突然歡
    聲大叫。郭靖跟著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底是綠色、
    白色、紅色、紫色的小圓卵石子,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溪
    中游魚可數。

    黃蓉脫下外衣,扑通一聲,跳下水去。郭靖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
    見她雙手高舉,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魚兒尾巴亂動,拚命掙
    扎。黃蓉叫道:“接住。”把魚兒拋上岸來。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
    但魚兒身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騰亂跳。

    黃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郭靖生長大漠,不識
    水性,笑著搖頭。黃蓉道:“下來,我教你。”郭靖見她在水里玩得
    有趣,于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
    不穩,跌入水中,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几口水。黃蓉笑著將他扶
    起,教他換氣划水的法門。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于內
    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練了半日,已略識門徑。當晚兩
    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早又是一個教、一個學。黃蓉生長海島,自
    幼便熟習水性。黃藥師文事武學,無不精深,只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
    及女兒。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七八
    日后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浮沉自如。這一日兩人游了半天,興猶
    未盡,溯溪而上,游出數里,忽然聽得水聲漸響,轉了一個彎,眼前
    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
    倒下來。

    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里竄到崖頂上去。”郭靖道:“好,
    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黃蓉道:“不用!”一聲吆喝,
    兩人一起鑽進了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
    不住,腳步稍移,身子便給水流遠遠沖開。兩人試了几次,終于廢然
    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氣鼓鼓的道:“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
    兒再來。”黃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氣。”郭靖自覺無
    理,哈哈大笑。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
    得,每次被水沖下,只不過落入下面深瀑,也傷不了身子。兩人揣摸
    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頂,
    伸手將黃蓉也拉了上去。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
    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

    這般十余天一過,郭靖仗著內力深厚,水性已頗不弱,雖與黃蓉相較
    尚自遠遜,但黃蓉說道,卻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兩人直到玩得盡
    興,這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
    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干云,
    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觀望良久,黃蓉忽道:“要去就去。”郭靖
    道:“好!”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相互間不必多言,已知對方心
    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過江去。

    郭靖放開白馬□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在紅馬臀上一拍
    ,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游去。郭靖與黃
    蓉并肩齊進。游到江心,那紅馬已遙遙在前。

    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更無別般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
    只他們二人。

    再游一陣,突然間烏云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
    至,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一般。郭靖叫道:“蓉兒,你怕么?”
    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驟至驟消,兩人游到
    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郭靖找些桔枝來生了火。黃蓉取出
    包裹中兩人衣服,各自換了,將濕衣在火上烤干。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只公雞振吭長鳴。

    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說道:“好餓!”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
    下已夾了一只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
    ”兩人向東行了里許,小紅馬乖乖的自后跟來。黃蓉用峨嵋鋼刺剖了
    公雞肚子,將內臟洗剝干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
    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干透,剝去干泥
    ,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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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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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17:11 | 顯示全部樓層
    亢龍有悔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后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 屁股給我。


    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后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 忙回頭,只
    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 微須,粗手大腳,身
    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 洗得干干淨淨,手里拿著一根
    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 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
    的模樣,神情猴急,似 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郭、
    黃兩人尚未回 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
    子,酒 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
    娃,你喝。”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 敢怠慢,說
    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言下甚是恭謹。 那乞丐向黃蓉
    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一根食指齊
    掌而缺,心中一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 處機、王處一所說的
    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巧 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
    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 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
    誕,心里暗笑,當下撕下 半只,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卷殘云的吃得干干淨淨,一 面吃,一面不
    住贊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 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
    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 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
    道:“那怎么成?你們兩個娃娃自 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早伸
    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 几根雞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 少下過肚
    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 雞一只,得入叫
    化祖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 大笑,說道:“你這女
    娃子乖得很。”從懷里摸出几枚金鏢來, 說道:“昨兒見到有几個人
    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 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老叫化順手
    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 枚金鏢里面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面,鍍
    的倒是真金。娃娃, 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
    銀子。”說著 便遞給郭靖。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朋
    友,請朋 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

    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 些殘羹冷
    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只 好雞,受了這樣一
    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這……”郭 靖笑道:“小小一只雞算
    甚么恩惠?不瞞你說,這只雞我們也 是偷來的。”黃蓉笑道:“我們
    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 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
    哈哈大笑,道:“你們 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
    們有甚么心愿, 說給我聽聽。”

    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 了東西收受禮
    物,便搖了搖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 了甚么,我還有几樣
    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 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那
    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
    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 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黃蓉聽他說
    姓洪,心道:“果然是他。 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几
    歲,怎會與全真七 子的師父齊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
    跟洪七公 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几個老道不爭氣,年紀都活
    在狗身上了。”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中一直 惱他。

    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姜廟鎮,投了客店。 黃蓉道:
    “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

    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瞇瞇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 兒罷?”郭
    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愿說不是。洪七公呵 呵大笑,瞇著眼靠
    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 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
    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 出來。

    又過小半個時辰,洪七公打個呵欠,嗅了兩嗅,叫道: “香得古怪!
    那是甚么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 長了脖子,不住向
    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 及待、心痒難搔的模樣,不
    禁暗暗好笑。

    廚房里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 郭靖道:“我
    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么也都 忘了。”伸出那只剩
    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 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
    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 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
    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 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郭靖“
    啊”了一聲,洪七 公嘆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

    說到這里,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盤出來,放在桌上, 盤中三碗白
    米飯,一只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只覺得 甜香扑鼻,說不出的
    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不 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
    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 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
    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 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
    中泛出荷葉的 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 您嘗嘗我的
    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里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 了兩條牛肉
    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 咀嚼一下,便有一
    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 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
    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 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
    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 小肉條拼成。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 條是小豬耳
    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 ……”黃蓉抿嘴笑道:
    “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 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
    肉揉在一起。”黃蓉拍手贊道: “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
    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 要這么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
    肉味來。”

    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 嚼又是一般
    滋味,一共有几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 笑道:“若是次序
    的變化不計,那么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 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
    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 ‘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
    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 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還 是贊自己辨
    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 荷葉筍尖櫻桃湯好
    看得緊,有點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 “啊”的叫了一聲,奇
    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 一聲。荷葉之清、筍尖之鮮
    、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 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
    不出是甚么東西。洪七 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
    ?”閉了眼睛,口 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
    便是斑鳩, 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
    由得 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么古 怪
    名目?”

    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 “咦”的一聲,
    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 蓉道:“對啦,這湯
    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 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
    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 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
    經》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 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
    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 不通。”

    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 是?”洪七
    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 心虛,乃是君
    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 葉,說的是君子。”洪
    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 蓉仍是搖頭,笑道:“那么
    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 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作 ‘好逑湯’。”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么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 這么一個希
    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 娃娃,也不知是哪個
    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這湯的滋味 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
    大內御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 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黃蓉笑道:
    “御廚有甚么好菜,您說 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 張嘴哪里有半
    分空暇回答她問話,直到兩只碗中都只剩下十 之一二,這才說道:
    “御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 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
    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 何做法。”

    郭靖問道:“是皇帝請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 “不錯,皇
    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御廚房的 梁上躲了三個月,
    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 好就整盤拿來,不好么,就
    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廚房的 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
    。”郭靖和黃蓉都想:“這 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 這一生可享
    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么沒撞見這樣好本 事的女人?”言下似
    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只吃一碗也 就飽了。郭靖
    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也不怎么分辨得 出。洪七公搖頭嘆息,
    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 蓉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
    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 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
    卻不知為甚么要說‘可 惜,可惜’?”

    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 早瞧出來
    啦。女娃娃花盡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 是不安好心,叫我
    非教你們几手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 西,不教几手也真說不過
    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葫蘆, 提了竹杖,起身便走。

    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 靖道:“你想
    學甚么?”

    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么,難道你就能教 甚么?”正
    自尋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 氣,他最想勝過
    我。”郭靖道:“我几時生氣……”黃蓉向他 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
    言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 穩,內功根基不差啊,怎會不
    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 打。”

    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自遲疑,黃 蓉道:
    “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么個教法?”郭靖一想不 錯,向洪七公
    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七 公道:“稍稍指點一
    下不妨,多指點可划不來。”郭靖一怔,黃 蓉叫道:“看招!”搶近
    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黃 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
    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 女娃子,真有你的。”

    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 希仁所授的
    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風。黃蓉竄高縱低, 用心抵御,拆解了
    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 “落英神劍掌”來。這套掌
    法的名稱中有“神劍”兩字,因是 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只見她
    雙臂揮動,四方八面都是 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
    中狂風忽起、萬 花齊落一般,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
    功力尚 淺,未能出掌凌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里還守得住門戶,
    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連中了四掌,黃 蓉全未使
    力,自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贊道:“蓉 兒,真好掌法
    !”

    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 來教這傻小
    子武功?”

    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掌法是爹爹自創, 爹爹說從未
    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么會識得?”問道:“七 公,您識得我爹
    爹?”

    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 打過的架
    難道還少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 沒給爹爹打死,
    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丐’可與‘東 邪’并稱。”又問:“您
    老怎么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 本來我也
    還想不起,只不過覺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 功卻明明白白的露
    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 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
    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靈精的 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味
    菜又是甚么‘玉笛誰家聽 落梅’,甚么‘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
    的名目了。” 黃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
    是 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 第
    一。”黃蓉拍手道:“那么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 南帝、北
    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 夜,終究是中神通
    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 道:“中神通是誰呀?”

    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么?”黃蓉道:“沒有。我 爹爹說,
    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女孩兒家聽了無益,因此 他很少跟我說。后
    來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 啦。以后他永遠不要我了
    。”說到這里,低下頭來,神色淒然。 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
    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 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
    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 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么個乖女兒,我可
    舍不得趕你走。”黃 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
    吃?”

    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不錯,不錯。”頓了一頓,說道: “中神通
    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后,到底誰是天下第 一,那就難說得
    很了。”

    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 個姓馬的,
    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松平常,跟人家 動手,三招兩式之間
    便中毒受傷。”洪七公道:“是嗎?那都 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
    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 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黃蓉
    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 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 過他們有個
    師叔,但沒有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七公 道:“周伯通不是
    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 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
    家伙笨頭笨腦,你岳父聰明絕頂,恐 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從沒
    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誰,登 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
    “我爹爹沒見過他。您 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
    上,就會喜歡 他啦。”

    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 鬼心眼兒可
    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 老叫化從來不收徒
    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只有你,才 當他寶貝兒似的,挖空心
    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 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于學武并不專心,自 己有這樣武
    功高強的爹爹,也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 學洪七公的功夫?只
    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 口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
    ”,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 人,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那
    么郭靖以后見了六位師父 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
    樣怕得厲害。不 料洪七公饞嘴貪吃,似乎胡里胡涂,心中卻著實明
    白,竟識 破了她的私心。只聽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
    長而去。

    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 眾不同。”
    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 竄到了樹上,便
    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 我爹爹要高得多。”郭
    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道?” 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
    的。”郭靖道:“怎么說?”黃蓉道: “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
    勝過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 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
    在一起切磋武功。”

    洪七公走遠之后,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后繞回,縱 在樹上,竊
    聽他兩人談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 學他的武功,聽得黃
    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自得 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
    我,豈知心里對我甚是佩服。” 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
    她又道:“我爹爹的 功夫我也沒學到甚么,只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
    功。現下好 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
    我 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 說著
    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 的安慰了几
    句,她想起母親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 悲悲切切的哭得十
    分傷心。洪七公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
    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 輩有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
    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 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
    怎么想不起來 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
    做…… 叫做……”其實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樹頂 上
    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 掌’!”說
    著一躍而下。

    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几步。只不過兩人齊驚, 一個是真,
    一個是假。黃蓉道:“啊,七公,你怎么會飛到了 樹上?是降龍十八
    掌,一點不錯,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 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
    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

    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 道王重陽死
    了之后,他便自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 “你根柢并不比這
    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 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
    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 不可將我傳
    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 在內。”

    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 道:“七
    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七公奇 道:“干嗎?”
    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對不起她, 教了是對不起您。”
    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 真說一是一。這樣罷,我
    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 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里羨慕,
    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 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
    不同,我不能學他 的武功,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
    右臂內彎, 右掌划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到面前一
    棵 松樹,喀喇一響,松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么 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 避。學這一
    招,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 招出去,喀喇一下,
    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 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
    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 解釋了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也費
    了一個多時辰功夫。 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
    明而勁 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后,
    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 跟了她亂
    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 多虛招之后,這一
    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 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
    意給你來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 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
    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 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
    好,假的也罷,你只 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
    非回掌招架不 可,那就破了。”

    郭靖問道:“以后怎樣?”洪七公臉一沉道:“以后怎樣? 傻小子,
    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 是擔心,說道:
    “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七公搖頭 嘆息,說道:“我這掌
    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能輕重剛柔隨心 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
    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 唯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
    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 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七公道:“你
    不信嗎?這就試試吧?” 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松樹,
    學著洪七公 的姿勢,對准樹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几晃,竟
    是 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干甚么?捉松鼠么? 撿松
    果么?”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

    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 你剛才這
    一掌,勁道不弱,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 解了。你先學打得
    松樹不動,然后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 歡然道:“那要著勁奇
    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 道:“可不是么?那還用說?
    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么久,原來 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
    到了姥姥家。”又道: “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
    ‘亢’字而在 ‘悔”字。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凌厲,只要有几百
    斤蠻力, 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
    可 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 力道
    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 一招就算是學
    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勁卻 是醇厚無比,那便在于
    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里,以備日后 慢慢思索。他
    學武的法門,向來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 十天”,當下專心致志
    的只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松樹總 是搖動,到后來勁力越使越
    大,樹干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 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緣
    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 卻毫不松懈的苦練。

    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后來,意與神會,發
    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 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
    那松樹竟是紋絲不 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
    聽得格格 數聲,那棵小松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只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 來。

    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 好香!”
    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里面是一碗熏 田雞腿,一只八
    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 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
    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 中,一面大嚼,一面贊妙,只是唇
    邊、齒間、舌上、喉頭,皆 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么。吃到后
    來,田雞腿與八寶 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
    有些歉仄, 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
    思,加 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 呢。”洪七
    公又驚又喜,忙問:“甚么菜?甚么菜?”黃蓉道: “一時也說不
    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 切肉哪。”

    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 是在最平常的
    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 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
    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聽 她這么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
    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 “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
    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 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
    我心意。”洪七公 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本事已經比我好 啦。”洪七公
    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 齊齊截斷。打得這樣
    彎彎斜斜的,那算甚么屁本事?這棵松 樹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
    根牙簽,功夫還差勁得很。”黃 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
    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 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么辦啊?”洪七
    公這時正在盡力討好 于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只得順著她道:“依
    你說怎樣?”黃 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
    后,就給 你煮菜去。”

    洪七公道:“好罷。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 你一套‘逍
    遙游’的拳法。”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 東縱西躍,身法
    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 一半。再經他
    點撥教導之后,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 六招的“逍遙游”已全
    數學會。最后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 人并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
    右始,回旋往復,真似一只玉 燕、一只大鷹翩翩飛舞一般。三十六招
    使完,兩人同時落地, 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 道:“這許
    許多多招式變化,她怎么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 不會忘記?我剛記
    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七公呵呵 大笑,說道:“這路‘逍
    遙游’,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 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
    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 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
    “可不是嗎?”洪七公道: “這路‘逍遙游’,是我少年時練的功
    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 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
    武學的門道已 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言下之意,
    顯是說 “逍遙游”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 心中准不樂
    意,你再教他几招罷。”她自己學招只是個引子, 旨在讓洪七公多傳
    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 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
    之不盡。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 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
    會,貪多嚼不爛,只要你 多燒好菜給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黃蓉微
    笑道:“好,我買 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轉店房。郭靖自在
    松林中繼續 苦練,直至天黑方罷。

    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 白菜只揀菜
    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 是非同小可,先把一
    只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 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
    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 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
    卻棄去不食。洪七公一嘗, 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
    名目,叫作“二十 四橋明月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
    的功夫,十 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觸手即爛,如何能
    將 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于米粒刻 字、雕
    核為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 形的明月?

    晚飯后三人分別回房就寢。洪七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 居,奇道:
    “怎么?你們倆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黃 蓉一直跟他嬉皮
    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 下紅暈雙頰,嗔道:“七
    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 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說
    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 悟,笑道:“我老胡涂啦。你明明是閨
    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 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
    命,媒約之言,沒 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
    爹要是不 答應,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媽的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
    黃 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 心花怒
    放,一笑回房。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降龍十八 掌”中那一招
    “亢龍有悔”,練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 正自暗喜頗有進境,
    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 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
    里罷?”另一人道:“你們的腳力 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
    音好熟,只見林邊走出四個 人來,當先一人白發童顏,正是大對頭參
    仙老怪梁子翁。郭 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

    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 是他徒弟,
    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兜截上來。郭靖 心想:“只要走出松
    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 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
    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 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
    外大力擒拿手法,當胸抓來。 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划了個
    圓圈,呼的一聲,向 外推去,正是初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
    大弟子聽到掌 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聲,手臂已
    斷,身 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 偌
    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 出松林,只見
    梁子翁已擋在身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 划圈急推,仍是這招
    “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來 勢凌厲,難以硬擋,只得臥
    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機狂 奔逃命。

    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 道:“蓉兒,
    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 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
    翁,心想:“怎么這老怪到了這 里?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
    ‘逍遙游’功夫。”叫道: “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
    幫你,咱們給他吃點 兒苦頭。”

    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松自在。” 他心念方
    動,梁子翁已扑到面前,眼見來勢猛烈,只得又是 一招“亢龍有悔
    ”,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數 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
    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 驚異,想不到只隔數月,這小子
    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 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
    又上。郭靖又是一 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
    躍開,但見 他并無別樣厲害招朮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几分,罵
    道: “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么?”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只
    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

    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 他身
    后。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閃 到他身后,出
    拳襲擊。三招一過,郭靖只能顧前,不能顧后, 累得手忙腳亂。

    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 出,落在兩
    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 還了兩招。郭靖退
    開兩步,旁觀兩人相斗。黃蓉雖然學了 “逍遙游”的奇妙掌法,但新
    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 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甲,
    早已中拳受傷,不等三 十六路“逍遙游”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
    翁的兩個徒弟 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
    吶喊 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 是‘惡狗攔
    路’!”

    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 是一招“惡
    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 攔路’叫做‘惡狗
    攔路’,但怎么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 七公又叫:“下一招是
    ‘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取 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
    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 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后。案子翁一招
    使出,果然是“青龍取 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
    的后心,若不是 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余的平飛出去,后心
    已然中 拳。

    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 怎不露
    面?”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么此人 竟能料到我的
    拳法?”

    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后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 去。梁子翁連
    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 他要‘爛屁股猴子上
    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高舉,猛擊 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
    樹”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后 凌空下擊,但給黃蓉制了機先,眼見
    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 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去?只得
    立時變招。臨 敵之際,自己招朮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
    招兩 式,便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 設法
    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 兄再不露
    面,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斗變,猶如驟 風暴雨般擊出,
    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御,洪 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
    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 “亢龍有悔
    ”,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后飛出。黃 蓉道:“靖哥
    哥,再給他三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擺 好勢子,只等梁子翁
    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朮,總是半途 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
    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 “這傻小子不知從哪里學了這一招
    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么一 下。”但盡管傻小子只會這么一下,老怪
    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 兩人相隔丈余,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扑上。郭靖 依樣葫蘆,
    發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 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
    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 已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
    住他后頸。郭靖大駭,回肘向 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綿
    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 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 瞧這是甚
    么?”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并穴”, 令他動彈不
    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里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 翠般的竹棒,緩步上
    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 幫主……”黃蓉喝道:“還
    不放手?”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 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
    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 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
    想起窗后語音,果 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
    忙松手放 開郭靖。

    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 聲,你好大
    膽子,還敢在這里撒野,問你憑的甚么?”梁子翁 雙膝跪倒,說道:
    “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 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
    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么一聽到七公的 名頭就怕成
    這個樣子?怎么又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 色,喝道:“你該
    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 几句,只說梁子翁知罪
    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 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几
    句,卻是划不來。你以后可永遠 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
    “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 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只 見洪七公面
    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 得津津有味。黃蓉笑
    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七 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
    氣吧,他決不敢還手。

    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后, 很是狼狽,
    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洪七公 罵道:“沒出息的
    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 你又要饒人。這算甚
    么?”郭靖無言可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 梁子翁恭恭
    敬敬的跪著,滿臉惶恐。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 為非作歹,今日非
    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 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
    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 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
    “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 殺之恩。”
    店中寂然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 刻,郭靖邁步出
    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別吵他。” 梁子翁這才站起,向
    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几眼,帶著徒弟 走了。

    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 下拉住他的
    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 竹棒兒有這么大的
    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七公 抬起頭來,打個呵欠,又
    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松自在! 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家伙。叫化
    子沒打狗棒,那還成?”

    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聽到你 的聲音,便
    都怕了你,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七公呵呵笑 道:“傻丫頭,你
    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 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
    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只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 道:“常言
    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 人錢財的綠林盜賊
    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 一幫……”黃蓉拍手叫道: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 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
    幫的幫主。”

    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 一伙,還有
    活命的份兒么?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 邊的百姓歸大宋皇
    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 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
    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 道:“正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
    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 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
    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 璽、做官的金印一般。”

    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七公笑問: “怎么?”
    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 的事,那可有多
    糟糕?”洪七公嘆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 我生性疏懶,這丐幫
    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可是又找不到托 付之人,只好就這么將就著對
    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么厲害,要是天下的 叫化子都跟
    他為難,可真不好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 虱子放在他頭頸里,
    痒也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 笑了一陣,洪七公道:
    “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 問:“那為了甚么?”洪七公
    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 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
    道:“甚么壞事?”洪七公躊躇 道:“這老怪信了甚么采陰補陽的邪
    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 了他們的身子,說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
    道:“怎么破了處 女身子?”

    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以她自小由父親養 大。黃藥師因
    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余徒弟 挑斷筋脈,驅逐出島。
    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几名啞仆。黃蓉從 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
    她與郭靖情意相投,但覺和 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
    和他分開片刻,就 感寂寞難受。她只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
    以心中早 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不知。

    她這么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 了處女的身
    子,是殺了她們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 子受了這般欺侮,
    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節 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
    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 “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么?”
    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 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
    “我媽媽早死啦。”洪七公 “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
    洞房花燭夜時,總會 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
    算啦。”這時才 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干這
    壞事,后 來怎樣?”

    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 “那我自然要
    管哪。這家伙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 了他滿頭白發,逼著
    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 重誓,以后不得再有這等惡
    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 不能,求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
    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 饒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頭發長起了沒
    有?”黃蓉格的一 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發硬生生給你拔
    個干淨,可 真夠他痛的了。”

    三人吃過了飯。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 我也不敢
    要啦,不過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 次再碰見那姓梁
    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 的勢,用竹棒打我,今
    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發!’

    那我們怎么辦?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只這 么一招
    ‘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太嫌寒蠢 了些么?那老
    怪心里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 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
    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只不過要我再 教你們兩人
    功夫。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 吃虧。”黃蓉大喜,
    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 郭靖。這一招
    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 天工夫,方才學會。在
    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几味 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甚
    么功夫,只須他肯盡量傳授 郭靖,便已心滿意足。

    如此一月有余,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 傳給了郭靖,
    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于野”。 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
    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 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
    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 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
    時,這套掌法尚 末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
    后來他 常常嘆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此,那么“武功天下第一”的 名
    號,或許不屬于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于他了。他本想只傳 兩三招掌法
    給郭靖,已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 在高明,奇珍妙味,
    每日里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日 復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
    之多。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 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
    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 為到家,只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
    之間,武功前 后已判若兩人。

    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嘆道:“兩個娃娃,咱三人已相聚 了一個多
    月,這就該分手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 很多小菜沒燒給
    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 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
    肴。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 的武功,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
    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 乖不得了。”黃蓉道:“怎么啊?”洪七
    公道:“我的看家本領 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
    你把十八路掌法 全傳了他,豈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
    兩口子就 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么計策,讓他把余下三 招教全了郭
    靖,哪知洪七公負起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 自揚長而去。

    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 郭靖追到松
    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后追來,跟 著大叫。

    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 個臭娃娃,
    盡纏著我干甚么?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 郭靖道:“您老教
    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 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
    。”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 几個響頭。

    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 她的小菜,
    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 靖磕下頭去。

    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他脅 下穴道。郭靖
    雙膝微曲,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 個頭。這才解開他穴
    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 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
    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

    黃蓉嘆道:“七公,你待我們這樣好,現下又要分別了。 我本想將來
    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只怕……只怕……唉, 這件事未必能夠如
    愿。”洪七公問道:“為甚么?”黃蓉道: “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
    多,除了那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 少壞家伙。總有一天,我兩個會
    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 道:“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 我曾跟你學
    過武藝,又曾燒菜給你吃,于是逼著我也把‘玉 笛誰家聽落梅’、
    ‘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 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
    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 這等絕妙的
    滋味自己居然嘗不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 道:“那些家伙是
    誰?”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天, 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
    過。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 洪七公搖頭道:“沙通天有
    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 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黃蓉又
    說了藏僧靈智、彭連虎兩人 的姓名,洪七公都說:“有啥屁用?”待
    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 歐陽克時,洪七公微微一怔,詳詢此人出手和身
    法的模樣,聽 黃蓉說后,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洪七公道: “歐陽克有
    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黃蓉道:“老毒 物?他再厲害,
    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語,沉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 了這二十來
    年……二十來年,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 般好吃懶練。嘿嘿,
    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么容易。” 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
    老人家。”

    洪七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好,老毒物 歐陽鋒的侄
    兒既要跟你為難,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 再吃你半個月的小
    菜。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中,只 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
    叫化拍拍屁股就走。”

    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然絕無重復, 連面食米飯
    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 水餃、炒飯、湯飯
    、年糕、花卷、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 幻無窮。洪七公也打疊精
    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防身 保命之道。只是“降龍十八掌”那
    余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 郭靖于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
    南六怪所學的武藝 招朮,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于三十五歲
    之前武功 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
    腳來教黃蓉,其實也只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 敵制勝的
    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掌” 了。黃蓉也只圖個
    好玩,并不專心致志的去學。

    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黃蓉撿拾松仁,說 道要加上竹筍
    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 了,叫作“歲寒三友
    ”。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 輕輕“噫”的一聲,俯身
    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夾住一條 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
    叫得一聲:“蛇!”洪七公 左拳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
    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几條蛇竄出,洪七公竹杖連揮,每 一下都打在蛇
    頭七寸之中,杖到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 然身后悄沒聲的兩條
    蛇竄了上來,咬中了她背心。

    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 之下,剛待設
    法替她解毒,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眼前十余 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
    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右手 拉著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
    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 時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
    “覺得怎樣?” 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
    身上, 驚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 關
    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死 了。洪七公
    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甲當然給 了你。”原來兩條
    蛇都咬中了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 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
    松林中已有几條蛇鑽了出來。

    洪七公從懷里掏出一大塊黃藥餅,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 成千條青
    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后面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 郭靖道:“七
    公,咱們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 開塞子喝了一大口
    酒,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一張口,一 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
    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 三人面前畫了一條弧線。游在最先的
    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 時暈倒,木然不動,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
    來,互相擠作一 團。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涌出,前面的卻轉
    而后退, 蛇陣登時大亂。

    黃蓉拍手叫好。忽聽得松林中几下怪聲呼嘯,三個白衣 男子奔出林
    來,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嘴里呼喝, 用木杆在蛇陣中撥
    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 得好玩,后來見眼前盡是蠕
    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頭 發毛,張口欲嘔。

    洪七公“嗯”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 手食中二指鉗
    住蛇頭,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 取出一枚青色的蛇
    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了,苦得很。” 黃蓉依言吞下,片刻
    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 哥,你頭暈么?”郭靖搖搖
    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 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卻只追
    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聞 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洪七公點了點頭, 滿臉怒容
    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 黃蓉吃,也是惱怒
    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一 人厲聲喝罵:“你們三只
    野鬼,不要性命了么?” 黃蓉接口罵道:“對啦,你們三只野鬼,不
    要性命了么?” 洪七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贊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杆,縱 身向黃蓉刺
    來,杆勢帶風,勁力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 往他杆上搭去,長杆
    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后急 拉。洪七公手一抖,喝道:
    “去罷!”那人登時向后摔出,仰 天一交,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十
    多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 藥,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里還有命在?余
    下兩人大驚,倒 退數步,齊問:“怎樣?”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
    這一交跌 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
    十余條毒蛇。旁邊那白淨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杆,讓他扶住,方 始拉
    起。這樣一來,這三人哪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 群蛇之中。那
    適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甚么人?有種的留下 萬兒來。”

    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道:“你們是甚么人? 怎么趕了
    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 話,忽見松林中
    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折扇,徑行穿 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
    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歐陽 克,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
    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 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几句,說話之
    時,眼光不住向洪 七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 前施了一
    禮,說道:“三名下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兄弟這 里謝過了。”轉
    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里,我可 找得你好苦。”黃蓉哪
    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這人是 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
    治。”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 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
    有規矩、有門道。哪有大白 天里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
    仗了誰的勢?”

    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 規行事。”
    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克道:“我 們都在曠野中牧
    放,也沒傷了几人。”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的 臉,哼了一聲,說道:
    “也沒傷了几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 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
    姑娘已對你說了。你老貴姓?”黃 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
    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 壞了你。”歐陽克受了她挺撞,居然并不
    生氣,笑瞇瞇的對她 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
    不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 上沒下,膽
    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洪七公笑道:“別人 叫不得,我就偏偏
    叫得。”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杖 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
    如大鳥般扑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 三聲,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
    響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 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你還沒教我呢?”只見那 三人一齊捧
    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 之時,順手用分筋錯
    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

    歐陽克暗暗心驚,對洪七公道:“前輩識得家叔么?”洪 七公道:
    “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 毒物了,他還沒
    死么?”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 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
    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 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
    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 不敢先行歸天呢。”洪七公仰天打個哈
    哈,說道:“好小子,你 倒會繞彎兒罵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里來
    干甚么?”說著向 群蛇一指。

    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來到中原,旅途寂寞, 沿途便招些
    蛇兒來玩玩。”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 女人陪你,還寂寞
    甚么?”歐陽克張開折扇,"□了兩"□,雙眼 凝視著她,微笑吟道:
    “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 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
    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 不用你思念。”歐陽克見到她這般
    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 一時說不出話來。

    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來到 中原也想如
    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 不來跟你一般見識,
    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手,自 知不是對
    手,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 輩就此告辭。前
    輩這几年中要是不生甚么大病,不遇上甚么 災難,請到白駝山舍下來
    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 跟人訂甚么
    約會。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們二 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
    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突然 臉一沉,喝道:“還不給我
    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 話看來不
    假,別當真招惱了他,惹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 聲,將三名白衣
    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 轉身退入松林。三名白
    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是下 頦疼痛,口中發出來的嘯聲不免
    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 不清。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涌入松林中
    去了,片刻間退得干 干淨淨,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么?” 洪七公不
    即回答,從葫蘆里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酒,用衣袖 在額頭抹了一下
    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 靖和黃蓉齊問:“怎
    么?”

    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 的攻將過
    來,這几千几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擋 得住?幸好這几個
    家伙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 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
    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 就慘了。”黃蓉道:“咱們擋不
    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 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
    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 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
    厲害。”洪七公道: “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
    中神通’。你爹 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
    真人已 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爹厲 害
    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 “我爹爹好好
    的,干嗎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 洪七公笑道:“你
    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旁 門左道,難道不是邪么?
    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 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
    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 功,是不是?”

    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七公道:“這就 是了,否
    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 到這樣的功力。”

    黃蓉又問:“那么‘南帝’是誰?”洪七公道:“南帝,自 然是皇
    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 帝?”洪七公
    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氣,剛 夠端起一只金飯碗吃
    飯,兩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 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
    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 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
    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 然,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
    問。

    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中有個極 大難題,過了
    一會,轉身入店。只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 門旁一只小鐵釘挂住,
    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 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
    “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板娘借 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
    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 手將針奪過,
    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只 見他右手一揮,微光
    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

    黃蓉的目光顧著那針去路望落,只見縫針插在地下,已 釘住了一只蚱
    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臉現喜色,說道: “行了,就是這樣
    。”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 “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
    愛飼養毒蛇毒虫,這一大群厲害的青 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
    易。”頓了一頓,說道:“我瞧 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
    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 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這些毒蛇
    的東西不可。” 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
    。”洪七公 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
    句, 你就知道下句。”

    黃蓉道:“你不是有藥么?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 敢過來。”
    洪七公道:“這只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 花雨’的手法,瞧
    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几千几萬條毒 蛇涌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
    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 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
    。”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 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
    鎮。洪七公搖頭嘆道: “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
    你?”郭靖道:“聰 明伶俐?分不來的。”

    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里拿出兩大 包衣針來,笑
    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 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
    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么?”黃蓉 道:“罵他們沒用啊!怎
    么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 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
    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 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
    功夫去。你這兩個娃 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
    么起勁么?” 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后。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七公奇道:“干嗎?”郭 靖道:
    “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 七公一怔,隨
    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 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
    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么承受的人 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的
    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 的手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后山練
    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 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
    會不盡。

    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 要,一手揮
    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 要分打數人的功夫,
    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 下,心下得
    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 頭,呆呆思索,自言
    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

    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 甚么蛇陣
    了。”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 南帝、和老叫
    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 皇之尊,手下官兵侍衛
    更是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 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
    便,一個人抵得數十人。那 老毒物單打獨斗,不輸于當世任何一人,
    但若是大伙兒一擁 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黃蓉道:
    “因此上他 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洪七公嘆道:“我們叫化子捉蛇
    養蛇, 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
    蛇兒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 有這門功
    夫,一趕便趕得几千條,委實了不起。蓉兒,這門 功夫定是花上老毒
    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

    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 氣,為
    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 歐陽小子浮躁
    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 有?這些青蛇,當然不
    能萬里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 近山中收集的。說那歐陽小子賣
    弄本事,也未必盡然,多半 他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
    事。幸得這樣,讓咱 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
    將來不致給 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

    洪七公沉吟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手來擲針, 卻趕了這
    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么辦?”黃蓉想了片 刻,也覺沒有法
    子,說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洪 七公笑道:“呸,沒
    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么 法子?”

    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 兒。”洪七
    公喜道:“甚么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只消時 時把我們二人帶
    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 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
    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只 不過靖哥哥只學了‘降龍十八
    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 嘻的壞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
    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 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憑郭靖這小
    子的人品心地,我 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么。可是這么一來,他豈
    不是成了 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
    給 人笑話,面上無光!”

    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 留洪七公不
    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 特別精心的做几味
    美肴來報答。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 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
    “滿天花雨”的手法。

    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 來,一個素裝
    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 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
    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 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
    出神。尋思:“這姑娘有甚么好? 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
    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 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出
    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 滿懷愁容,
    店伴正在問她要吃甚么。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 面條,切四兩熟牛
    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接口道:“熟 牛肉有甚么好吃?”

    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 郭靖一同出走
    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 里?請坐罷。”黃蓉
    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臟書生 啦,也都來了么?”穆念慈
    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 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只有她一人,登時 喜形于色,笑
    瞇瞇的上下打量,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 鬢邊插了一朵白絨
    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 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
    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 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
    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 物。”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
    我看看。”

    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 婦雙雙逝世,
    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 本待不與,但黃蓉伸
    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托,只得 解下匕首,連鞘遞過。

    黃蓉接過后先看劍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兩字,心 中一凜,暗
    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拔出鞘來,但 覺寒氣扑面,暗
    贊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中一放,道: “我去還給靖哥
    哥。”

    穆念慈怔道:“甚么?”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 兩字,自
    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 是我父母唯一的
    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 黃蓉叫道:“有本事就
    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七公 在前面松林睡覺,郭靖在后面
    山坳里練掌,當下向左奔去。穆 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上紅馬,
    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 喚,飛步追來。

    黃蓉繞了几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 無人,停了腳
    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 划比划,不是比武招
    親,是比武奪劍。”穆念慈臉上一紅,說 道:“妹妹,你別開玩笑。
    我見這匕首如見義父,你拿去干嗎?”

    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 欺到穆念慈
    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 蓉家傳“落英神劍
    掌”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 已是中了兩下。穆念慈大
    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 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
    ‘逍遙拳’,有甚么希奇?”

    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 傳我的獨門
    武功,她又怎會知道?”只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 直攻,三記招數全
    是“逍遙拳”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 出數步,叫道:“且住。這
    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 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
    夫,有甚么希罕?”語音甫畢, 又是“逍遙拳”中的兩招“沿門托
    缽”和“見人伸手”,連綿 而上。

    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游”避過,問道:“你 識得洪七公
    么?”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 用他教你的本
    事,我只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 她咭咭咯咯的連笑
    帶說,出手卻是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 遙拳”拳法。

    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 洪七公指點,
    更是精進,穆念慈哪里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 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
    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 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
    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 覺后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
    手”拂中了后頸椎 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
    時手足酸軟。 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
    念慈 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余下, 每一下都從
    頰邊擦過,間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 上冷氣森森,卻不覺
    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 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
    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 何必戲弄?”黃蓉道:“我和你
    無仇無怨,干嗎要殺你?你只 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 道:“你有種
    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 黃蓉嘆道:“這般
    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 惜。”穆念慈閉住雙眼,
    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 是嫁了給
    他,他也不會喜歡你。”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 “你說甚么?”黃
    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你, 我知道的。”穆念慈奇
    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 黃蓉道:“靖哥哥啊,郭
    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 立甚么誓?”黃蓉道:“我要
    你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 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
    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 也不能嫁他。” 黃蓉大喜,問道:“當
    真?為甚么啊?”穆念慈道:“我義 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
    兄,其實……其實……”放 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胡
    涂了,他忘了早已將 我許配給旁人了啊。”

    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 穴道,并給
    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 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黃蓉側 了頭想了一
    陣,道:“我見過的?哪里還有甚么男子,配得上 姊姊你這般人材
    ?”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 靖哥哥一個最好了?”

    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穆念 慈道:“郭
    世兄哪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 得緊的。他對我爹
    爹、對我都很好。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 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
    實在感激得很。這等男子,原是 世間少有。”

    黃蓉心里又急了,忙問:“怎么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 也不能嫁
    他?”

    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 緩說道:“妹
    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 品再好千倍萬倍的
    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黃蓉點 頭道:“那自然,不過不
    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 “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夸他,
    心中可不知有多喜歡了……那 天爹爹帶了我在北京比武招親,有人打
    勝了我……”黃蓉搶 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
    顏康。”

    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中總是有 了他。他是
    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几 句話說得很輕,但
    語氣卻十分堅決。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 會她這几句話,只覺自己對
    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 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兩
    人雙手互握,并肩坐在 槐樹之下,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十分投機。

    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穆 念慈不接,
    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匕首上刻著 郭世兄的名字,我
    每天……每天帶在身邊,那也不好。” 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
    說道:“姊姊,你真好。”要 待回送她一件甚么貴重的禮物,一時卻
    想不起來,問道:“姊 姊,你一人南來有甚么事?可要妹子幫你么
    ?”穆念慈臉上一 紅,低頭道:“那也沒甚么要緊事。”黃蓉道:
    “那么我帶你去 見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里?”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 跌下一片樹
    皮來,只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 轉眼不見,瞧背影
    正是洪七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划著几行字:“兩個女娃這 樣很好。蓉
    兒再敢胡鬧,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沒有署 名,只划了一個葫
    蘆。黃蓉知是七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紅, 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
    她立誓,可都讓七公瞧見啦。

    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 店內。他見穆
    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 世姊,你可見到我的
    師父們么?”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 起從中都南下,回到山東,
    分手后就沒再見過。”郭靖道: “我師父們都好罷?”穆念慈微笑
    道:“郭世兄放心,他們并沒 給你氣死。”

    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几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 無心,呆呆出
    神。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 黃蓉一一說了。穆念
    慈嘆道:“妹子你就這么好福氣,跟 他老人家聚了這么久,我想再見
    他一面也不可得。”黃蓉安慰 她道:“他暗中護著你呢,剛才要是我
    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 道會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么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忙道: “這個可
    不能說。”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 里,卻也有點
    害羞。

    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痒,笑道:“你敢不敢說?”穆念慈 伸了伸舌
    頭,搖頭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 啐了她一口,想
    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 雙頰。郭靖見她兩人相互
    間神情親密,也感高興。

    吃過飯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閑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 樣得洪七公傳
    授武藝之事。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 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
    汴梁。我們住在客店里,我在店門口玩 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
    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 可怕。大家都嫌臟,沒人肯理他們…
    …”黃蓉接口道:“啊, 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么傷,只是見著可憐,扶他們 到我和爹爹
    的房里,給他們洗干淨創口,用布包好。后來爹 爹從外面回來,說我
    這樣干很好,還嘆了几口氣,說他從前 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
    了他們几兩銀子養傷,他們謝 了去了。過了几個月,我們到了信陽
    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 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
    廟去,見到了 洪七公老人家。他夸獎我几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
    教了 三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 以
    后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 我爹爹教的
    武功,姊姊你要是愿學,咱們就在這里耽十天半 月,我教給你几套
    。”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 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
    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 得她贈送匕首,只盼能對她有所報
    答。穆念慈道:“多謝妹子 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
    出空,將來嘛,妹 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黃蓉本想
    問她有甚么 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談,
    當 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文□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 真
    定。她不愿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后未時前后,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黃蓉見她 臉有喜色,只
    當不知。用過晚飯之后,二女同室而居。黃蓉 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
    手支頤,在燈下呆呆出神,似是滿腹 心事,于是閉上了眼,假裝睡
    著。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 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
    邊親了親,拿在手里 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黃蓉從她背后
    望去,見是 一塊繡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彩線繡著甚么花樣。突然間
    穆 念慈急速轉身,揮繡帕在空中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 中突突
    亂跳。

    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 回旋來去,虛
    擬出招,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 來的衣袖。她斗然而
    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 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
    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 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
    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 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
    輕薄又傲慢的神 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 聽得她嘆道:
    “你好美啊!”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 已越牆而出。

    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 功跟隨而去。
    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 距十余丈時放慢腳步,
    以防被她發覺。只見她直奔市鎮,入 鎮后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
    扑向南首一座高樓。

    黃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 “多半穆姊姊
    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錢。”轉念甫畢,兩人已 一前一后的來到蔣宅
    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挂著兩盞大紅燈籠, 燈籠上寫著
    “大金國欽使”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 兵手持腰刀,守在門
    口。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 過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
    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 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手發
    財。”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 后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牆
    去,里面是座花園,見 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
    步亦趨的跟隨 在后。只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
    的黑 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

    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影,凝立不動。過了 良久,房中那
    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 神。

    黃蓉可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 去點了他的
    穴道便是,多瞧他干么?”當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面, 心道:“我給她
    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后自己躲了起來,叫她 大吃一驚。”正待揭窗
    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 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
    人,剛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 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后天就到。”里
    面那人點點頭,“嗯”了 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里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么穆姊姊必 是另有圖
    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用手 指甲沾了點唾
    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 細縫,湊右眼往內一
    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里面那男 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
    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 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
    頂,似是滿腹心事,等 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著的
    卻是一截鐵槍 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鏽,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
    杆。 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 慈有關,
    暗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 頭相思,難道咫
    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么?”不由得咯的 一聲,笑了出來。

    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滅了燭光,喝問:“是誰?” 這時黃蓉
    已搶到穆念慈身后,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 右掌自上而下,一抄
    一帶,雖然使力甚輕,但雙手都落在穆 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
    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 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
    及。黃蓉笑道:“姊姊 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 “是你心上人
    來啦,快接著。”完顏康問道:“甚么?”一個溫 香柔軟的身體已抱
    在手里,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 躍上牆頭,笑道:“姊姊,
    你怎么謝我?”只聽得銀鈴般的笑 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已掙扎
    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几步,問道: “是誰?”穆
    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么?”完顏康依稀認得 她聲音,驚道:
    “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錯,是我。” 完顏康道:“還
    有誰跟你同來?”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 氣的朋友,我也不知
    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穆念慈 低頭進房,
    挨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 完顏康在燭光下見
    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里 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
    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 來找我有甚么事?”穆念慈低頭不答。
    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 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
    爹爹已亡故了, 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
    穆念慈低 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

    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并無血統 淵源。”伸
    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 輕輕一掙沒掙脫,
    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完顏康 心中一蕩,伸出左臂去摟住
    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 “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
    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 門外頭。只有現今這一次,才只咱倆在一
    起,沒第三個人在 旁。”穆念慈“嗯”了一聲,心里感到甜美舒暢,
    實是生平第 一遭經歷。

    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 不覺心魂俱
    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會找到我的?”穆 念慈道:“我從京
    里一直跟你到這里,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 子,就是不敢……”

    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 上吻了一吻,
    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 緊摟住了她,深深長
    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

    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完 顏康將她摟
    在懷里,緩緩撫摸著她的秀發,說道:“你放心! 我永遠是你的人,
    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 悅,抬起頭來,仰望著完
    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

    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里還把持得住,吐 一口氣,吹滅
    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手摟 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
    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 驀地驚覺,
    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里床,低聲道:“不, 不能這樣。”完顏
    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來 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
    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 道:“別立誓,我信得你
    。”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顫聲道: “那么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
    道:“別……別……”完顏康情 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哪料到 她會在這當兒
    使起武功來,雙手登時被她格開。穆念慈躍下 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
    槍頭,對准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 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顏康滿腔情欲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 何必這樣
    ?”

    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 下四、不知
    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 生決無別念,就是鋼
    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 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
    ……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 想輕賤于我,有死而已。”這几句話
    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 沒絲毫猶疑。

    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 當即下
    床,點亮了燭火。

    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 家村我義父
    的故居等你,隨你甚么時候……央媒前來。”頓了 一頓,低聲道:
    “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這時完 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
    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后, 自當盡快前來親迎。此生此
    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 咱們再說一
    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顏康目送她越
    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 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
    水未干,枕衾間溫香猶在,回 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遺有
    几莖秀發,是她先前 掙扎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
    包。他初時與 她比武,原系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
    從京 里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 不
    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 時微笑,一
    時嘆息,在燈下反復思念,顛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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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19:57 | 顯示全部樓層
    五湖廢人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
    次晨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
    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
    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后,再也無法逼迫
    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
    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兩
    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
    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
    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游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
    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
    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于此,周
    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
    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于三萬六千頃波
    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黃蓉道:“咱們到湖里玩去。”
    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蕩槳划入湖
    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黃蓉的衣襟頭發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于五
    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里,豈不強于做那勞什子的官么?”郭靖不
    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黃蓉于是將范
    蠡怎么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于太湖的故
    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
    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
    “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
    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么意思?”黃蓉道:“國家
    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
    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當當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
    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么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
    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
    爹爹教我讀的。”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
    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

    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
    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
    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
    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
    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
    學武,那咱們還怕甚么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
    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
    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
    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
    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
    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

    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划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余里,
    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
    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
    山水一般。”郭靖問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
    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云蒼,夕
    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
    所指。

    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
    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
    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
    夢,遽如許!”唱到后來,聲音漸轉淒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
    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

    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
    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
    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復國,可憐無用,
    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
    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
    排宕,甚有氣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么,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呆
    呆出神。郭靖問道:“怎么?”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
    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划槳過
    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划來。

    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
    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
    。”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
    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

    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后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
    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
    請兩位怨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
    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
    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
    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
    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
    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游覽嗎?”郭靖道:
    “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
    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
    物。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
    情致郁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
    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
    后,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
    “張于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
    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
    那漁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
    杯酒,杯杯飲干。

    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么家國之悲?
    至于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
    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贊賞。郭靖
    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
    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

    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
    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
    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
    懇,便道:“蓉兒,那么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
    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
    那漁人微笑道:“這里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
    。”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
    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
    罷划槳蕩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

    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里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
    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夫一
    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里,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
    泊。上得岸來,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庄院,過了一道大
    石橋,來到庄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
    般宏偉的巨宅。

    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后生過來相迎,身后跟著五六名
    從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
    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
    體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后生道:“小侄賤字冠英,
    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哪里敢當?”三人一面說話,
    一面走進內廳。

    郭靖與黃蓉見庄內陳設華美,雕梁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朴雄
    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臉上微現詫
    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后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
    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
    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
    扮,穿著儒生衣巾,手里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
    、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

    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几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
    器,看來盡是古物,壁上挂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
    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
    詞:“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
    悄悄,帘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
    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岳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
    著“五湖廢人病中涂鴉”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庄主的別
    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
    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陸庄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
    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庄主別怪
    。”陸庄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庄主這幅圖畫,寫出
    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
    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
    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
    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
    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庄主作畫
    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
    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
    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
    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庄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嘆,神色淒然,半晌不語。黃蓉見他神情
    有異,心想:“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
    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解說的。”便道:“小可年
    幼無知,胡言亂道,尚請庄主恕罪。”

    陸庄主一怔,隨即臉露喜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里話來?我這番
    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于筆墨
    過于劍拔弩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
    。”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
    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

    陸庄主道:“老弟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
    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甚么,蒙庄主如此稱
    許。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名。”陸庄主嘆道:“才人不遇,
    古今同慨。”

    酒筵過后,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庄主道:“這里張公、善卷
    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天已不
    早,兩位要休息了罷?”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黃蓉正要出房,
    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
    似尋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她心下一驚,當
    下不動聲色,隨著庄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庄丁送上香茗后,說道:
    “二位爺台要甚么,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
    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
    地方有甚么蹊蹺?他干么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庄
    子好大,庄里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微笑道:
    “這庄子可造得古怪。你瞧這陸庄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是
    個退隱的大官罷?”黃蓉搖頭道:“這人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
    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么?”郭靖道:“鐵八卦?那是甚么?”
    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
    悶,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里見到。”

    郭靖道:“這陸庄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
    是。”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
    滅。

    郭靖低贊一聲:“好掌法!”問道:“這就是劈空掌么?”黃蓉笑
    道:“我就只練到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全無用處。”睡到
    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側耳聽去,似
    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并非
    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瞧瞧
    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罷。”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
    瞧瞧去。”

    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
    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甚么。黃蓉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
    有三四個人蹲在那里,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
    光來。等了一陣,只見眾人都向庄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著郭靖
    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出,屋頂之人并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后行,庄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
    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几下一轉,哪里還分辨得出
    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
    無路,她在假山里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回廊之中。有時似
    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后邊卻是另有幽境。當路大開的月
    洞門她偏偏不走,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

    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庄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
    得?”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后院的圍牆邊。
    黃蓉察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
    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甚
    么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里可出
    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便躍上牆頭,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
    黃蓉才道:“這庄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
    朮,我爹爹最是拿手。陸庄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言下甚是
    得意。

    兩人攀上庄后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走向湖
    邊。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
    塊岩石之后,只見湖濱泊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后便即熄
    去燈火。兩人待最后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
    艘最大的篷船后梢,于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
    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庄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
    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
    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大篷船
    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飛也似的
    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殺,低頭瞧
    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閑,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后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
    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后坐下,對他執禮甚恭,
    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后,有的后至卻坐在上首。只
    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人打
    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
    子站起身來,說道:“回稟少庄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
    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
    刮,是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漢子道:
    “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
    隨抬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很沉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
    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只不夠,落船
    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
    樣?”諸人齊聲道:“愿聽少庄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里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
    湖里來,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分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
    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
    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陸冠英道:“事
    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
    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
    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
    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

    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干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
    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般和
    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么?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
    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
    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里。

    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陸冠英
    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里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干,咱們就是鬧
    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們的,
    我可不搞這鍋混水。”轉身就要走出船艙。

    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伙兒有
    福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那兩人登
    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后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
    過,左手已從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陸冠英左手疾
    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著
    遞出。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
    馬青雄相斗,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
    但見陸冠英著著爭先,竟然大占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的忽
    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
    刻他四面是敵,自然膽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于他得洪七公指
    點教導,几近兩月。天下武學絕藝的“降龍十八掌”固然學會了十五
    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划,無一而非上乘武功中
    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郭靖牢牢記在心
    中,雖然所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
    此刻修為,已殊不遜于六位師父,再來看馬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
    道。

    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馬青
    雄胸口。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后便倒。他身后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
    青雄立時斃命。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尸身投入湖中。

    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伙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
    船。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蕩,并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后壓陣。

    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郭靖與黃蓉
    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使的官船了。”兩人悄悄爬上桅
    杆,坐在橫桁之上,隱身于帆后。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兩邊船隊
    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
    處隱隱傳來。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沖天,映得湖水都紅了。郭
    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几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
    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
    眾家寨主,大伙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
    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
    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
    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
    般向西疾駛。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
    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
    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后面的輕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搶
    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
    旗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只!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
    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
    “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
    擊。”不多時,兩名□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
    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
    到,并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了湖中。陸冠英
    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
    不敵眾,給太湖群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黃蓉在郭靖耳邊悄
    聲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
    改。”黃蓉點點頭。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
    !”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

    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
    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給潛水的水
    鬼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
    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

    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
    船。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
    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
    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主齊赴歸
    云庄,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
    動。大小船只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
    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一片寧靜。待得船隊回庄,郭
    、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
    之余,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黃蓉相准
    了地位,仍與郭靖從庄后圍牆跳進,回到臥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庄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几次,只道他們先一日游玩辛
    苦,在房里大睡懶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庄丁上前請安,送上早
    點,道:“庄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吃
    了些面點湯包,隨著庄丁來到書房。

    陸庄主笑道:“湖邊風大,夜里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
    嗎?”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道:“夜里只聽得
    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陸庄主一笑,不提
    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鑒定。”黃蓉
    道:“當得拜觀。庄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陸庄主令書僮取出書
    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驀地里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几個人腳步聲
    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云
    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陸庄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
    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并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
    家?”

    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
    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
    瞧他。”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

    原來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几口水,便
    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解到庄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
    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后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
    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功夫立時將繩索撕
    斷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
    個。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歸云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
    無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
    不擇路,竟撞進陸庄主的書房來。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
    逃不出去,也并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
    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
    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
    計,鑿沉船只,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
    “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杰提甚么‘江湖’二字?”完顏康
    道:“我在北京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
    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陸
    冠英怒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
    已!”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斗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接口:
    “歸云庄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
    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
    在背后,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
    的金頭鰲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鳥!”搶入書房,雙
    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
    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后心,內勁吐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
    口人叢中丟了出去。

    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
    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几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眼見對方大是
    勁敵,生怕劇斗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
    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里何妨?寨主請賜招
    罷!”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
    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你是客,請進招罷。”完顏
    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
    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庄主的厲
    害。”胸口微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
    伸,取敵雙目。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
    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
    拿敵手臂。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只相對,正是“懷中抱
    月”之勢。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
    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

    陸冠英是臨安府云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
    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
    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
    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
    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
    “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
    極厲害,兩人斗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郭
    靖與黃蓉不愿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

    完顏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
    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斗,我哪里還有力氣對付?”他武功原比陸
    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
    不加,兼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
    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
    他一個踉蹌,向后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斗然間飛起左腿,足心
    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
    害。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余,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
    口已被踢中。這“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
    住足踝,然后將繩繞過屋梁,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
    過頂,敵人實所難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
    插入了陸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陸冠英單
    腿站立,被他這么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陸庄主。

    陸庄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子小腿上
    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
    喝道:“黑風雙煞是你甚么人?”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
    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
    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于琴書之
    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
    極。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
    人才不訝異。

    完顏康聽陸庄主問起黑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甚么
    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言
    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
    了。

    陸庄主怒道:“裝甚么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
    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
    怒喝,挺起兵刃攔阻。完顏康連聲冷笑,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
    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一是
    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張大哥,你領他出去。”

    眾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庄主既然有令,卻也不能違抗。那張寨主
    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
    “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
    一豎,說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后會
    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滿臉得意之色。”

    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庄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
    九陰白骨爪。”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忙道:“
    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庄主道:“不用擔心,
    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說道:“我腿有
    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陸冠英腿上傷
    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
    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几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庄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
    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
    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
    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
    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庄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
    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
    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哪里甩得脫?飛腿去踢,卻
    又踢他不著。

    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斗。只見陸庄主又是舉掌劈落,完顏康伸
    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庄主手肘突然下沉,一個肘錘,正打在他
    “肩井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跟著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
    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陸庄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
    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
    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
    天價喝起彩來。

    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庄主笑著搖搖
    頭,隨即臉色轉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
    問。”

    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馬指
    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几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
    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
    腳都上了雙重鋼銬。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
    來,但強行忍住,并不呻吟。陸庄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
    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庄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又伸手
    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完顏康疼痛漸止,心里又是憤
    怒,又是驚奇,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寨主都
    退了出去。

    陸庄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斗狠,有失斯文,倒
    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
    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甚么人?他是不是偷了寶庄的東西,累
    得庄主生氣?”陸庄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伙兒
    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陸冠英
    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陸庄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布局、人
    物神態,翎毛草虫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
    飯過后,陸庄主命兩名庄丁陪同他們去游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
    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游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

    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么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
    們在這兒且再住几天,我還摸不准那陸庄主的底子。”郭靖道:“他
    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里,莫非他識得
    梅超風?”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睡到中夜,忽
    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聽得
    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
    在一叢玫瑰之后。那人四下張望,然后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
    防的模樣,似是闖進庄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云庄不過是太湖群
    雄的總舵,但見了陸庄主的武功后,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
    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
    后。

    跟得几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快
    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
    暗笑:“好啊,救意中人來啦。倒要瞧瞧你用甚么手段。”只見穆念
    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

    黃蓉知道依這庄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
    之位,《易經》曰:“噬嗑,亨,利用獄。”“象曰:雷電,噬嗑,
    先王以明罰敕法。”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閑時常與她講解指授。
    她想這庄園構筑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
    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
    “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黃
    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
    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
    路上擲去,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

    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
    去。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哪能讓她找到?穆
    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
    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上依著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
    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
    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
    不見。

    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
    望著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

    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
    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么?”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
    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穆念慈大
    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里,那可好極
    了,咱們走罷。”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么?”穆念慈道:
    “怎么?”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
    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
    了黃家妹子。”

    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
    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
    去,庄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于事。”穆念慈道:
    “那么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
    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么辦?”完顏康笑
    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
    玩。”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
    并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里?”穆念慈
    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
    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
    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
    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么?”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里
    那顆金印解下來。”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系印的絲帶
    解開。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
    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間女
    子,史函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
    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里,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
    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
    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甚么?”完顏康道:“這些
    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几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
    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
    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慍道:“甚么‘咱們大金
    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
    事。”

    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
    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
    的要做甚么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
    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
    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
    然會認賊作父么?”

    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
    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
    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么?你……你……”說到
    這里,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完顏康顫聲叫
    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
    ?”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后,我不再做甚么勞什子的欽使,也不
    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

    穆念慈嘆了口長氣,呆呆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后,一往情深,
    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
    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
    地,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
    兒家的痴情呆想,這人哪里是甚么英雄豪杰,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
    無恥之徒。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
    子,怎么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
    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胡
    涂。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

    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
    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
    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適才聽了
    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干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
    讓他在這里關几天再說。”

    完顏康卻問:“這庄里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穆念慈道:
    “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面。”

    完顏康沉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給庄中高手發
    覺。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
    找甚么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
    穆念慈“啊”了一聲。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
    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云庄’十三個字,
    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
    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
    。”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干甚么啊?”完顏康道:“我師父雙
    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因此這些字可要刻得
    深些。”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么?他眼睛怎
    會盲了?”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
    你放了腰帶之后,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
    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于你。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
    難。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
    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
    明白之后,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么用?你不
    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完顏康道:
    “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
    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
    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嘆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
    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几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
    做好人,我也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只想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多半就此令
    她回心轉意,終于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
    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
    已站起離懷,走出門去。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
    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
    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
    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里
    有半個人影?

    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么會在此地,又怎
    識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庄十余
    里,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
    州。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
    城,花光滿路。南宋君臣苟安于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
    于金人鐵蹄下之苦。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
    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于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
    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

    穆念慈此時于這繁華景象自是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
    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
    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只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
    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系
    上。痴痴的想了一會,將腰帶系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蕩:
    “這條帶子,便如是他手臂抱著我的腰一般。”霎時間紅暈滿臉,再
    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面館中匆匆吃了些面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
    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
    見太陽沒入山后,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
    大道,向山后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
    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么人家,權且借宿一
    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跳望,遙見西邊山旁有
    所屋宇,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
    上一塊破匾寫著“土地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
    向后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只見
    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
    下,桌子尚喜完好,于是找些草來拭抹干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
    干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靜,立刻想起
    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
    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
    二更方才睡著。

    睡到半夜,蒙朧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
    來,聲音更加響了。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
    月之下,几千條青蛇蜿蜓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過了良
    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杆,押在蛇
    陣之后。她縮在門后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
    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
    真難相信適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几步,已瞧不到那几
    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
    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她走近看時,低低驚呼一聲,正是
    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
    髏頭。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
    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
    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
    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
    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
    來。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
    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
    想:“他的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之
    后,心中默祝:“但愿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
    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
    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她這一驚
    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右足急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
    這才轉身,哪知她剛剛轉身,后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她接連五六
    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后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
    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身后有人俯
    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

    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折扇,神態瀟洒,正是在
    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凶手之一歐陽克。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
    身就奔。歐陽克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
    要再沖几步,正好撞入他的懷里。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
    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几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歐
    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
    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
    般。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
    去。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
    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

    穆念慈出手掙扎,只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被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
    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
    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歐陽
    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這一招
    的法門,就只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雙臂
    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
    不覺暈去。

    過了一會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
    還道又已歸于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
    著自己的竟是歐陽克。她又羞又急,掙扎著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
    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
    下,臉上神色卻顯得甚是焦慮緊張,左右各坐著八名白衣女子,每人
    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穆念慈
    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甚么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
    見歐陽克身后伏著几千几萬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
    晃,月光下數萬條分叉的紅舌波蕩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
    蛇群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
    到過的。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
    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
    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
    這許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
    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
    克時時抬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么
    ?”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虫聲唧唧,
    偶然遠處傳來几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

    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里,右手取出折扇,
    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靜
    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
    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發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
    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正是鐵尸梅超
    風到了。

    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几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后,潛心研練,只一個月
    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從蒙
    古回來,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她每天
    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
    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
    復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
    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
    人之后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
    厲害的瞎婆娘!”折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扑上,勁力方透足尖,
    尚未使出,忽見崖后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
    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土模樣,面貌卻看不清
    楚。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以梅超風那般高強武功,行路
    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
    魅,竟似行云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克等橫掃了一
    眼,站在梅超風身后。歐陽克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個寒噤,但見
    他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與死人無
    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
    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栗。

    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
    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
    趕群蛇涌了出來。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
    是以群蛇繞過八女,徑自向前。

    梅超風聽到群蛇奔行竄躍之聲,便知乃是無數蛇虫,心下暗叫不妙,
    當即提氣躍出數丈。趕蛇的男子長杆連揮,成千成萬條青蛇漫山遍野
    的散了開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
    急,心想:“這個怪女人難道便是他的師父嗎?”只見她忽地轉身,
    從腰間抽出一條爛銀也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一盞茶功
    夫,她前后左右均已被毒蛇圍住。有几條蛇給哨子聲逼催得急了,竄
    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出。

    歐陽克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
    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趙王府中聽到《九陰
    真經》在梅超風手中,貪念大起,心想說甚么也要將真經奪到,才不
    枉了來中原走這一遭。若能將叔父千方百計而無法取得的真經雙手獻
    上,他老人家這份歡喜,可就不用說了。

    梅超風對他說話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
    起千條銀光。歐陽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你天
    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著急,籌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
    去,四下里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若
    給咬中了一口,那時縱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克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說道:“梅大姊,你這部經
    書本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該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
    甚么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
    超風道:“那么你先撤開蛇陣。”歐陽克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
    來。”這《九陰真經》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風看得比自己性命
    還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文撕
    成碎片。”

    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于嘴巴被
    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几棵高大的松樹,心想
    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
    “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歐陽克道:“你拋出來。”梅
    超風叫道:“接著!”右手急揚。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几聲細微的聲
    響,便見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克危急中著地滾倒,避開了她
    的陰毒暗器,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退后數步,叫道:
    “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不禁暗佩他
    功夫了得,心中更是著急。歐陽克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
    勢稍懈,便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百余條青蛇橫尸于地,
    但毒蛇成千成萬,怎能突圍?歐陽克忌憚她銀鞭凌厲,暗器陰毒,卻
    也不敢十分逼近。

    又僵持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煩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
    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當下將鞭圈逐步縮小,以節勁力。歐陽
    克暗喜,驅蛇向前,步步進逼,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
    書,當下全神貫注,只待在緊急關頭躍前搶經。耳聽蛇圈越圍越緊,
    梅超風伸手到懷里摸住經文,神色慘然,低低咒罵:“我大仇未復,
    想不到今夜將性命送在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里。”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几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
    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眾人都吃了一驚。歐陽克抬起頭來,只見
    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歐陽克暗暗驚
    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在這月色如晝之際,于他何時爬上樹巔
    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
    是平穩無比。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要似他這般端坐樹
    巔,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這時簫聲連
    綿不斷,歐陽克心頭一蕩,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
    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
    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后的涌到松樹之下,昂起了頭,
    隨著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
    下,圍著亂轉狂舞,舞到后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條條血痕的
    臉上卻露出呆笑,個個如痴如狂,哪里還知疼痛。歐陽克大驚,知道
    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銀梭,奮力往那人頭、胸、腹
    三路打去。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簫尾逐一撥落,
    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但聽得簫聲
    流轉,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便要
    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
    了回來,心念電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別聽他洞簫。”但簫
    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驚又
    怕,登時全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行功,想是正在
    奮力抵御簫聲的引誘。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
    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
    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后心神蕩漾,情欲激動,好在手足不
    能自主,反而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只是心煩意亂之極。

    歐陽克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干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
    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
    神略分、簫聲的誘力稍減,立時發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
    外,再也聽不到絲毫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全
    身虛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心頭只是想:“這怪人是誰?這怪人是
    誰?”

    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游山
    玩水,晚上與陸庄主觀畫談文,倒也閑適自在。

    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云庄上無
    人能敵,勢必多傷人眾,與黃蓉商議道:“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
    知陸庄主,請他放了完顏康,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
    道:“不好。完顏康這家伙不是好東西,得讓他多吃几天苦頭,這般
    輕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她本來半點
    也不在乎。在她內心深處,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兩大壞
    蛋”的徒兒,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與他不住斗將下去,倒也好
    玩。只是他若不改,聽穆念慈口氣,決計不能嫁他,穆念慈既無丈
    夫,旁人多管閑事,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那卻可糟了,因此完顏
    康還是悔改的為妙。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么辦?”黃蓉笑道:
    “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郭靖知她脾氣如此,爭
    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庄主對我們甚是禮敬,他庄上遭到危
    難之時,自當全力護持。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庄主也是禮遇
    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

    第三天早晨,陸庄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閑坐談論,陸冠英匆匆
    進來,神色有異。他身后隨著一名庄丁,手托木盤,盤中隆起有物,
    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
    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
    記。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見了并不在意。陸庄主卻是面色大
    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著撐起身來。

    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是太湖群豪之
    主,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
    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來的。庄丁
    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打開盒子,卻是
    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甚么
    蹊蹺?”

    陸庄主不答,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根手指剛好插入。陸
    冠英驚道:“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指力這么厲害?”陸庄
    主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到
    無錫城里北庄暫住。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
    寨半步,不論見歸云庄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
    救。”陸冠英大奇,問道:“爹,干甚么呀?”

    陸庄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極是投
    緣,本盼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眼下便
    要來尋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云庄大……大禍臨頭,要
    是在下僥幸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不過……不過那也是渺茫
    得很了。”說著苦笑搖頭,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
    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過不多
    時,書僮取來黃金,陸庄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位姑娘才貌雙
    全,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
    賀禮,請予笑納。”

    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
    子。怎么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
    下。

    陸庄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用綿紙包了,說
    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這几顆藥丸
    配制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后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
    微末的敬意。”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黃蓉聞到氣息,就
    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
    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至于所用藥材多屬珍異,更
    不用說,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調制不
    易,我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

    陸庄主微微一驚,問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
    “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
    得知。”陸庄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
    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陸庄主道:
    “這里已備下船只,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甚么怪異動靜,
    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語氣極為鄭重。

    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
    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請教。”陸庄主道:“姑娘請說。”黃蓉
    道:“庄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
    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庄主嘆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
    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
    便,未能去尋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不管怎樣,定當決
    死一拚。再說,他們得罪了我師父,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師門大
    仇,決計不能罷休。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只求拚個同歸于盡,
    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

    黃蓉尋思:“他怎么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尸陳玄風尚在人
    間。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細問,
    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問道:“陸庄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
    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
    屋子里么?”陸庄主給她這么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
    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
    書畫,件件皆通,怎么在這上頭這樣胡涂?”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陸
    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
    說甚么也不肯去,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云庄留守。”
    陸庄主嘆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

    黃蓉、郭靖和陸庄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庄去。庄丁已將小紅馬和
    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
    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
    置迎敵,哪去留心兩人私語。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一瞥眼間,忽
    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然頂著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
    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
    個白須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
    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身
    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
    忽然潑出些水來。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
    了。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武功實
    在高得出奇。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
    顧不得危險,發足跟去。

    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當即跟在他后面。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
    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
    們用手比擬,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
    長春子丘處機之上?那老者走出里許,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四下都
    是亂墳。陸冠英心想:“這里并無橋梁,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
    西?”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
    面上走了過去,身形凝穩,河水只浸及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
    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

    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
    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
    有這般武功?此刻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
    已。

    那老者一捋白須,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
    的陸少庄主了?”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
    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罷。”陸冠英
    回過頭來,見到郭、黃跟在后面,微感驚訝。原來郭、黃二人輕功了
    得,跟蹤時不發聲響,而陸冠英全神注視著老者,竟未察覺兩人在
    后。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
    “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里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
    坐坐。”

    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當即單刀直
    入,問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者道:“陸庄主么?老夫倒未
    曾見過。”陸冠英見他似非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
    禮物,太公可知道這件事么?”那老者問道:“甚么奇怪禮物?”陸
    冠英道:“是一個死人的骷髏頭,頭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
    “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么?”

    陸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
    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庄上,
    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
    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
    沉吟道:“那也好。”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貴庄的罷。”陸冠英道:
    “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昂然而行,郭、黃二人
    跟隨在后。到得歸云庄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
    知父親。過不多時,陸庄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
    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
    過罪過。”

    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庄主不必多禮。”陸庄
    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
    陸庄主驚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
    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
    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

    “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陸庄主知道
    此人是湖南鐵掌幫的幫主,本來雄霸湖廣,后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
    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后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
    候到來,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干?若
    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

    裘千仞一捋胡子,笑道:“也沒甚么大不了的事,總是老夫心腸軟,
    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
    細說。”陸庄主見他神色間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
    道上可曾撞到黑風雙煞么?”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
    死么?”陸庄主聽了這兩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請裘老前輩
    去我書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后面。陸庄
    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
    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
    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
    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里,黑風雙煞是不能為
    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
    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
    么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臥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
    。”

    黃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么?”陸庄主沉吟道:“就怕對頭
    來的人多,在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罷,待會兩位請坐在我身
    旁,不可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
    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金國小王爺,真好看極
    啦。”陸庄主道:“這次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
    多,因此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么知道?”陸庄主道:
    “黃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國小王爺以手指傷
    我英兒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髏頭頂上戳五個洞孔的武功。”黃蓉
    道:“哪,我明白啦。王獻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衛夫人
    學的,衛夫人又是以鐘繇為師,行家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哪一家
    哪一派的。”陸庄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只見我
    這兩個對頭奸惡狠毒,比之鐘王,卻是有辱先賢了。”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胡子老公公在練甚么功
    夫。”陸庄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
    要緊。”站起身便走。陸庄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
    “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里是偷看得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趕
    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里張
    望。

    黃蓉聽得庄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
    陸庄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庄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姐發起嬌
    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庄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
    眼窗紙,在黃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
    而坐,雙目微閉,嘴里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庄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
    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當下不敢再瞧,一拉
    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
    秘,當即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庄主來到內堂。

    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里生了柴燒火!”陸庄主道:
    “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
    里能噴出火來燒死人么?”這句話倒非假作痴呆,裘千仞這般古怪功
    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庄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來的,不過既能
    有如此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采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
    碎□花打人!”陸庄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
    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
    ‘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后來出
    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后,曾
    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花打人’么?”是以黃蓉用了這個典
    故。陸庄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
    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
    上庄來﹔又命人大開庄門,只待迎賓。到得傍晚,歸云庄大廳中點起
    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
    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庄主與陸冠英在下首
    相陪。陸庄主敬了酒后,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
    相干的閑話。

    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云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
    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么?”陸庄
    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丑?再說晚
    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
    “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陸庄主一聲長嘆,臉色慘
    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愚魯,未能好生侍奉恩師,復為人所
    累,致不容于師門。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還請前輩見
    諒。”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
    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傷我,只怕
    爹爹永遠不會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心
    中不禁甚是難受。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
    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
    及。”陸庄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
    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老弟過謙了。在下眼見
    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陸庄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
    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接口。

    陸庄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余年,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
    為而來,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

    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愿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云庄威名赫赫,
    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庄主微笑道:“歸云庄的事,向來由小
    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云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
    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
    過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庄主道:“難得
    裘老前輩肯加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

    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几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
    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
    。”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來,拳風虎
    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
    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眾庄丁寒戰股栗,相顧駭
    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虫。便在縱躍翻
    扑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
    羅漢雙形,猛虎剪扑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
    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后砰的一拳,擊
    在地下,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
    踢斗,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

    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
    仞一揖歸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庄主問道:“孩兒這套
    拳還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庄主道:“不到之
    處,請老前輩點撥。”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
    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陸庄主道:“要聽老前輩宏
    教,以開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解:“少庄主的武功雖非極高,但
    怎么能說‘無用’?”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
    已各握了一塊磚頭。只見他雙手也不怎么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
    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
    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
    說道:“少庄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
    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里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
    勁若是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
    傷。”陸冠英默然點頭。裘千仞嘆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
    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么几個而已。”黃蓉問道:“是哪几
    個?”裘千仞道:“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
    通五人為天下之最。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
    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
    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

    此言一出,陸庄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
    威名,反而并不如何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踏水過河,口
    噴煙霧,手碎磚石四項絕技,心下甚是佩服,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
    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么老前輩將這五
    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
    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當時五
    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
    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盡皆服輸。后來王重陽逝世,于
    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
    通。東邪黃藥師趕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
    這件事后來如何了結,就不知道了。”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
    風雙煞盜了去。”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裘千
    仞道:“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
    半斤八兩,這些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
    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么?”裘千仞
    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
    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可是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么后起之秀?
    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几個老家伙。唉,后繼無人,看來武學衰微,卻
    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說著不住搖頭,甚為感慨。黃蓉道:“您老
    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
    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
    的,一只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干甚么?不過眼下有件大
    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若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免不得
    萬民遭劫,生靈涂炭,實是無窮之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
    的。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
    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庄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
    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庄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
    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
    萬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
    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牽了黃蓉的手
    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
    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只
    是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御,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禍
    臨頭了,各位可知道么?”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陸冠
    英揮手命眾庄丁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過來。

    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
    這次兵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
    奈何的了。”郭靖驚道:“那么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
    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甚
    么?宋朝若是有了防備,只有兵禍更慘。”陸庄主等都不明其意,怔
    怔的瞧著他。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
    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來到江
    南,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庄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
    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

    陸庄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庄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
    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
    日,頗見憔悴。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胡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
    、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那日他在陸庄主書房中打斗,慌亂之際,
    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几眼,也不招呼。

    裘千仞向陸庄主道:“寶庄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
    卻是為何?”陸庄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
    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杰,
    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庄主心想:“這確
    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于水火之中,原是我輩
    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
    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至于富貴甚么
    的,晚輩卻決不貪求。”

    裘千仞連捋胡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庄丁飛奔前來,說道:
    “張寨主在湖里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庄前。”陸庄主臉上變色,叫
    道:“快請。”心想:“怎么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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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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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24:03 | 顯示全部樓層
    桃花島主

    只見五男一女,走進廳來,卻是江南六怪。他們自北南來,離故鄉日
    近,這天經過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來殷勤接待。六怪離鄉已久,
    不明江南武林現況,當下也不顯示自己身份,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與他
    們對答了几句。上船來的原來是歸云庄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陸冠英
    之命,在湖上迎迓老庄主的對頭,聽得哨探的小嘍□報知江南六怪形
    相奇異,身攜兵刃,料想必是庄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憚又是厭
    恨,迎接六人進庄。

    郭靖斗然見到六位師父,大喜過望,搶出去跪倒磕頭,叫道:“大師
    父、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六師父、七師父,你們都來了,那真
    好極啦。”他把六位師父一一叫到,未免□唆,然語意誠摯,顯是十
    分欣喜。六怪雖然惱怒郭靖隨黃蓉而去,但畢竟對他甚是鐘愛,出其
    不意的在此相逢,心頭一喜,原來的氣惱不由得消了大半。韓寶駒罵
    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韓小瑩眼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
    坐在席上,拉了拉韓寶駒的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說。”

    陸庄主本也以為對頭到了,眼見那六人并不相識,郭靖又叫他們師
    父,當即寬心,拱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各位恕
    罪。”忙命庄客再開一席酒筵。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陸庄主大
    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今日相見,幸何如之。”神態著實親
    熱。那裘千仞卻大刺刺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
    自顧飲酒吃菜。韓寶駒第一個有氣,問道:“這位是誰?”陸庄主
    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前輩高人。”
    六俠吃了一驚。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韓寶駒道:“莫非
    是九指神丐?”陸庄主道:“都不是。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
    。”柯鎮惡驚道:“是裘千仞老前輩?”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
    得意。

    這時庄客已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靖也去師父一席共座,拉黃
    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陸庄主笑道:“我只
    道郭老弟不會武功,哪知卻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真是走
    眼了。”郭靖站起身來,說道:“弟子一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
    誨,不敢在人前炫示,請庄主恕罪。”柯鎮惡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
    靖懂得謙抑,心下也自喜歡。

    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
    事,能得六俠襄助,那就更好。”陸庄主道:“六位進來時,裘老前
    輩正要說這件事。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裘千仞道:“咱們身
    在武林,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
    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
    常言道得好:‘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來,就是要聯絡
    江南豪杰,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
    而降。這件大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
    然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俠義’二字。”此言一出,江南
    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

    全金發坐在兩人之間,雙手分拉他們衣襟,眼睛向陸庄主一飄,示意
    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庄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然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不禁
    大為驚訝,陪笑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
    忘。金兵既要南下奪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杰,誓
    死與之周旋。老前輩適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
    多是個岳武穆,也只落得風波亭慘死。”

    陸庄主驚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哪知他空負絕
    藝,為人卻這般無恥,袍袖一拂,凜然說道:“晚輩今日有對頭前來
    尋仇,本望老前輩仗義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是頸血濺
    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罷。”雙手一拱,竟是立即逐客。江南六
    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是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住團團旋
    轉,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
    寸的磁圈飛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
    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擊碎酒
    杯不難,但舉掌輕揮,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功力實是
    深到了極處。

    陸庄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沉吟對付之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
    駒。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老匹夫,你我來見個高
    下。”

    裘千仞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
    上罷。”陸庄主知道韓寶駒和他武功相差太遠,聽他叫六人同上,正
    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
    千軍萬馬也只是六個人,向來沒哪一位肯落后的。”朱聰知他言中之
    意,叫:“好,我六兄弟今日就來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手一擺,五怪一齊離座。

    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將椅放
    下,坐了下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搖晃,不動聲色的道:“老
    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柯鎮惡等倒抽了一口涼氣,均知此人若非有
    絕頂武功,怎敢如此托大?郭靖見過裘千仞諸般古怪本事,知道六位
    師父決非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
    己非死即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當下急步搶在六怪之
    前,向裘千仞抱拳說道:“晚輩先向老前輩討教几招。”裘千仞一
    怔,仰起了頭哈哈大笑。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命何苦送
    在此地?”

    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郭靖怕眾師父攔阻,不敢多言,
    左腿微屈,右手畫個圓圈,呼的一掌推出。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
    掌”中的“亢龍有悔”,經過這些時日的不斷苦練,比之洪七公初傳
    之時,威力已強了不少。

    裘千仞見韓寶駒躍出之時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
    常,哪知他這一掌打來勢道竟這般強勁,雙足急點,躍在半空,只聽
    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裘千仞落下
    地來,神色間竟有三分狼狽,怒喝:“小子無禮!”郭靖存著忌憚之
    心,不敢跟著進擊,說道:“請前輩賜教。”

    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跟這糟老頭子客
    氣!”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面呼他“糟老頭子”?大怒之下,便
    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但轉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聲,先出右手虛
    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側身閃避,引手立時鉤拿回撤,摩眉掌
    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迅即挑出,已變塌掌。

    黃蓉叫道:“那有甚么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
    ’!”裘千仞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那是從“通臂五行掌”
    中變化出來。招數雖然不奇,他卻已在這套掌法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
    功。所謂通臂,乃雙臂貫為一勁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縮至右臂,
    右臂可縮至左臂。郭靖見他右手發出,左手往右手貫勁,左手隨發之
    時,右手往回帶撤,以增左手之力,雙手確有相互應援、連環不斷之
    巧,一來見過他諸般奇技,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怯了,不敢還
    手招架,只得連連倒退。

    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緊。”
    當下“穿掌閃劈”、“撩陰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黃
    蓉見郭靖要敗,心中焦急,走近他身邊,只要他一遇險招,立時上前
    相助。郭靖閃開對方斜身蹬足,瞥眼只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
    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
    正正的擊在郭靖胸口之上。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齊聲驚呼,心
    想以他功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傷。

    郭靖吃了這掌,也是大驚失色,但雙臂一振,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
    不禁大惑不解。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被這死老頭的掌力震昏
    了,忙縱身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樣?”心中一急,兩道淚
    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試。”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
    道:“你是鐵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
    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師父,蓉
    兒,這老兒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底
    子。”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
    一掌!”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
    臂中套拳,誰不知道?”雙手摟懷,來撞他左臂。哪知郭靖這招“龍
    戰于野”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實可
    虛,非拘一格,眼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
    在他右臂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然出現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領,大踏
    步走進廳來,將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眾
    人瞧這人時,只見她長發披肩,抬頭仰天,正是鐵尸梅超風。

    眾人心頭一寒,卻見她身后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
    袍,臉色古怪之極,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除此之外,肌肉口
    鼻,盡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令人一見
    之下,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人人的目光與這張臉孔相
    觸,便都不敢再看,立時將頭轉開,心中怦然而動。

    陸庄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
    本是又好氣又好笑,忽見梅超風驀地到來,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
    味。完顏康見到師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見。眾人見他二人竟以師徒
    相稱,均感詫異。陸庄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二十年前一
    別,今日終又重會,陳師哥可好?”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
    姊,登時面面相覷,無不凜然。柯鎮惡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
    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敵,何況更有她的師弟。”黃蓉卻是暗暗點
    頭:“這庄主的武功文學、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
    心他與我家必有甚么淵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

    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師弟?”陸庄主道:“正是兄
    弟,師姊別來無恙?”梅超風道:“說甚么別來無恙?我雙目已盲,
    你瞧不出來嗎?你玄風師哥也早給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的心意么
    ?”

    陸乘風又驚又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里?喜
    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雙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
    學藝的情形,不禁嘆了口氣,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誰?師姊
    可報了仇么?”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陸乘風道:
    “小弟當得相助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后,咱們再來清算你我
    的舊帳。”梅超風哼了一聲。韓寶駒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風,你
    的仇家就在這里。”便要向梅超風扑去,全金發急忙伸手拉住。梅超
    風聞聲一呆,說道:“你……你……”

    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徹心肺,這時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
    甚么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給人害死了都不知道,還逞哪一門子的英
    雄好漢?”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說甚么?”裘千
    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風毫不理會,只是喝
    道:“你說甚么?”裘千仞道:“桃花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裘千仞道:“為甚么不真?黃藥師是
    被王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圍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
    放聲大哭。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跌倒,暈了過去。眾人本來
    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被人害死,但聽得是被全真七子圍攻,這
    才不由得不信。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
    師多半難以抵擋。

    郭靖忙抱起黃蓉,連叫:“蓉兒,醒來!”見她臉色慘白,氣若游
    絲,心中惶急,大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朱聰過來一探她
    鼻息,說道:“別怕,這只是一時悲痛過度,昏厥過去,死不了!”
    運力在她掌心“勞宮穴”揉了几下。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爹
    爹呢?爹爹,我要爹爹!”陸乘風差愕異常,隨即省悟:“她如不是
    師父的女兒,怎會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淚痕滿面,大聲叫道:“小
    師妹,咱們去跟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梅超風,你……你去也不去?
    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師。”陸冠英
    見爹爹悲痛之下,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
    傷,咱們從長計議。”陸乘風大聲哭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
    我好苦。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干嗎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
    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師兄弟四人一齊震斷腳筋,逐出桃花島,我只
    盼師父終肯回心轉意,憐我受你們兩個牽累,重行收歸師門。現今他
    老人家逝世,我是終身遺恨,再無指望的了。”

    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有志氣,此時仍然要罵你沒有志氣。你
    三番四次邀人來和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
    大漠遭難。眼下你不計議如何報復害師大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
    帳。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背你去。”

    黃蓉卻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聰說道:“咱們先問問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几
    下灰土,說道:“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老前輩恕罪。”裘千仞怒
    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這不算數,再來比過。”朱聰輕拍他
    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輩功夫高明得緊,不必
    再比啦。”一笑歸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
    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響,一
    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將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只
    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適才一模一樣,眾
    人無不驚訝。朱聰笑道:“老前輩功夫果然了得,給晚輩偷了招來,
    得罪得罪,多謝多謝。”

    裘千仞立時變色。眾人已知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
    關。朱聰叫道:“靖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后你可去嚇人
    騙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聰從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說道:
    “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裘千仞又驚又氣,
    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會變到了他手指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聰道:“這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
    過。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轉動酒杯。”
    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這時均已了然,陸冠英等不禁笑出聲來。郭
    靖伸右掌在杯口輕輕一擊,一圈杯口果然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
    剛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極深的印痕,哪里是甚么深湛的內功了?黃蓉
    看得有趣,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朱聰
    道:“姑娘且莫就哭,這位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呀,未必很
    香。”黃蓉愕然不解。朱聰笑道:“令尊黃老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被
    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又與令尊沒仇,怎會打
    將起來?”黃蓉急道:“定是為了丘處機這些牛鼻子道士的師叔周伯
    通。”朱聰道:“怎樣?”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聰明機
    警,本不致輕信人言,但一來父女骨肉關心,二來黃藥師和周伯通之
    間確有重大過節。全真七子要圍攻她父親,實不由她不信。

    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有點兒臭。”黃蓉
    道:“你說他是放……放……”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
    屁!他衣袖里還有這許多鬼鬼祟祟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干甚么用的
    。”當下一件件的摸了出來,放在桌上,見是兩塊磚頭,一扎縛得緊
    緊的干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
    磚應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磚頭成為碎粉。她聽了朱聰剛才開
    導,悲痛之情大減,這時笑生雙靨,說道:“這磚頭是面粉做的,剛
    才他還露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

    裘千仞一張老臉一忽兒青,一忽兒白,無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黃藥師
    的死訊,乘亂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盡被朱聰拆穿,當即袍
    袖一拂,轉身走出,梅超風反手抓住,將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
    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
    唧唧,半晌說不出話來。

    黃蓉見那束干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跡,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
    你把這束干茅點燃了藏在袖里,然后吸一口,噴一口。”江南六怪對
    黃蓉本來頗有芥蒂,但此刻齊心對付裘千仞,變成了敵愾同仇。朱聰
    頗喜黃蓉刁鑽古怪,很合自己脾氣,聽得她一句“二師父”叫出了
    口,更是喜歡,當即依言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神色儼然。

    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
    樣么?”走到裘千仞身邊,笑吟吟的道:“起來罷。”伸手攙他站
    起,突然左手輕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后第五椎節下的
    “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的
    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胸口。

    眾人聽了她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
    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痒,難過之極,顫聲道:“只
    怕沒死也未可知。”黃蓉笑逐顏開,說道:“這還像話,就饒了你
    。”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几把,解開他的穴道。

    陸乘風心想:“小師妹問話一廂情愿,不得要領。”當下問道:“你
    說我師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親眼見到呢,還是傳聞?”裘千仞
    道:“是聽人說的。”陸乘風道:“誰說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
    道:“是洪七公。”黃蓉急問:“哪一天說的?”裘千仞道:“一個
    月之前。”黃蓉問道:“七公在甚么地方對你說的?”裘千仞道:
    “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間說起這回事。”

    黃蓉大喜,縱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胡子,
    咭咭而笑,說道:“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頭子?梅師姊、陸師兄,別
    聽他放……放……”她女孩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朱聰接口道:“放
    他奶奶的臭狗屁!”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
    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給他一掌!”郭靖道:“好!”縱身就要上
    前。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當下反向里走。
    陸冠英上前攔阻,被他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須知裘千仞
    雖然欺世盜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實武功,要不然哪敢貿然與六怪、郭
    靖動手?陸冠英卻不是他的敵手。

    黃蓉縱身過去,雙臂張開,問道:“你頭頂鐵缸,在水面上走過,那
    是甚么功夫?”裘千仞道:“這是我的獨門輕功。我外號‘鐵掌水上
    飄’,這便是‘水上飄’了。”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
    到底說不說?”裘千仞道:“我年紀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
    夫卻還沒丟荒。”黃蓉道:“好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魚缸,你
    露露‘水上飄’的功夫給大伙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一出廳門,左
    手那株桂花樹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
    一句話未說完,突然眼前亮光閃動,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了起來。
    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毒龍銀鞭將他卷在半空,依
    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輕抖,扑通一聲,將他倒摔入魚缸之中。黃蓉
    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水上飄
    變成了水底鑽。”

    裘千仞雙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躍出,被她鋼刺在肩頭輕輕一戳,又跌
    了下去,濕淋淋的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
    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條小河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樁
    子,樁頂離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們看不出來。”黃蓉哈哈大
    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梅超風
    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斗了一場,尋仇凶殺之意本已大減,得知師
    父并未逝世,心下喜歡,又聽小師妹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
    的事,哪里還放得下臉?硬得起心腸?她沉吟片刻,沉著嗓子說道:
    “陸乘風,你讓我徒兒走,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究。你趕我夫
    婦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該如此。”

    陸乘風長嘆一聲,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這世上孤苦伶
    仃。我雙腿殘廢,卻是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
    是几十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干甚么?”便道:“你將你徒兒領去就
    是。梅師姊,小弟明日動身到桃花島去探望恩師,你去也不去?”梅
    超風顫聲道:“你敢去?”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
    上,原是犯了大規,但剛才給那裘老頭信口雌黃的亂說一通,我總是
    念著恩師,放心不下。”黃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
    求情就是。”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我
    哪里還有面目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教我養我,我卻狼子野
    心,背叛師門……”突然間厲聲喝道:“只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
    斷。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晚跟老娘拚個死活。陸師弟,小師
    妹,你們袖手旁觀,兩不相幫,不論誰死誰活,都不許插手勸解,聽
    見了么?”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當的一聲,悠悠不絕,
    嘶啞著嗓子道:“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那日荒山夜
    戰,你丈夫死于非命,我們張五弟卻也給你們害死了,你知道么?”
    梅超風道:“哦,只剩下六怪了。”

    柯鎮惡道:“我們答應了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
    你來找我們。好罷,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緣,處處碰頭。老天爺
    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并生,進招罷。”梅超風冷笑道:“你們
    六人齊上。”朱聰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梅超風忽施毒手,這時
    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是讓弟子先擋一陣。”

    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下好生為難,有意要替兩下解
    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到郭靖這句話,心念
    忽動,說道:“各位且慢動手,聽小弟一言。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
    嫌,但雙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見,今日只賭勝負,點到為
    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是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
    姊對這位郭老弟教几招如何?”梅超風冷笑道:“我豈能跟無名小輩
    動手?”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與我師父何干?”

    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賊。”聽聲辨形,左手
    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靈蓋插下。郭靖急躍避開,叫道:“梅前輩,
    晚輩當年無知,誤傷了陳老前輩,一人作事一人當,你只管問我。今
    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逃走。若是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師父□□,那怎
    么說?”他料想今日與梅超風對敵,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卻要解去師
    父們的危難。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郭靖道:“不逃。”
    梅超風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筆勾銷。好小子,跟我
    走罷!”

    黃蓉叫道:“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
    梅超風怒道:“怎么?”黃蓉道:“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六俠
    的武功近年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饒了
    你,還給你面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風怒道:
    “呸!我要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黃蓉
    道:“他們何必親自和你動手?單是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
    勝。”梅超風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撞死在這里。”
    他在趙王府曾與郭靖動過手,深知他武功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
    靖得九指神丐傳授絕藝,功夫已然大進。

    黃蓉道:“好,這里的人都是見証。三招太少,十招罷。”郭靖道:
    “我陪梅前輩走十五招。”他只學了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
    這十五掌盡數使出來,或能抵擋得十五招。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
    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証。”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我單身
    闖庄,用得著誰陪?”黃蓉道:“你身后那位是誰?”

    梅超風反手撈出,快如閃電,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
    躲,她這一抓竟沒抓著。那人行動有如鬼魅,卻未發出半點聲響。

    梅超風自到江南以后,這些日來一直覺得身后有點古怪,似乎有人跟
    隨,但不論如何出言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
    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簫驅蛇,為自己解
    圍,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窺伺在旁,她當時曾望空拜謝,卻又無人搭
    腔。她在松樹下等了几個時辰,更無半點聲息,不知這位高人于何時
    離去。這時聽黃蓉這般問起,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
    著我干甚么?”

    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會。梅超風向前疾扑,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
    超風這一扑卻扑了個空。眾人大驚,均覺這人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
    平從所未見。

    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
    ?”那人轉過身來,飄然出廳。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那晚吹簫
    的前輩高人,便是閣下么?梅超風好生感激。”眾人不禁駭然,梅超
    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黃蓉道:
    “梅師姊,那人已經走了。”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我……我怎
    么會不聽見?”黃蓉道:“你快去找他罷,別在這里發威了。”

    梅超風呆了半晌,臉上又現淒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
    罷!”雙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發出碧幽幽的綠光,卻不發
    出。郭靖道:“我在這里。”梅超風只聽得他說了一個“我”字,右
    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門。郭靖見她來招奇速,身子稍側,左
    臂反過來就是一掌。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龍
    十八掌”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在肩頭之上。梅超風登時被
    震得退開三步,但她武功詭異之極,身子雖然退開,不知如何,手爪
    反能疾攻上來。這一招之奇,郭靖從所未見,大驚之下,右腕“內
    關”、“外關”、“會宗”三穴已被她同時拿住。

    郭靖平時曾聽師父言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專在對方明知不能
    發招之時暴起疾進,最是難閃難擋,他出來與梅超風動手,對此節本
    已嚴加防范。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被擊中一掌,竟反過手來立時
    扣住了他脈門。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
    起食中兩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潛龍勿用”的半招,
    本來左手同時向里鉤拿,右推左鉤,敵人極難閃避,現下左腕被拿,
    只得使了半招。“降龍十八掌”威力奇大,雖只半招,也已非同小
    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側身卸去了一半
    來勢,但肩頭仍被打中,只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
    去,右手疾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

    這一下兩人都使上了全力,只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中
    了一根廳柱。屋頂上瓦片、磚石、灰土紛紛跌落。眾庄丁齊聲吶喊,
    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覷,都是又驚又喜:“靖兒從哪里學來這樣高的武
    功?”韓寶駒望了黃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傳授,心下暗暗佩服:
    “桃花島武功果然了得。”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所學,打在一起,
    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個抓打狠辣,變招奇幻,大廳中只聽得
    呼呼風響。梅超風躍前縱后,四面八方的進攻。郭靖知道敵人招數太
    奇,跟著他見招拆招,立時就會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
    “落英神劍掌”的法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只
    是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連環往復、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來,
    這訣竅果然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
    得黃蓉笑顏逐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

    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跟我動手,十招之
    內,我哪里還有性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
    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對他禮貌周到,絲毫沒有輕忽。”完顏康
    又妒又惱:“這小子本來非我之敵,今后怎么還能跟他動手?”

    黃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本來也
    不過六十招上下,她卻又給加上了二十几招。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
    我苦練數十年,竟不能對付這小子?當下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她武
    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來她雙目已盲,畢竟吃虧﹔二來
    為報殺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三來郭靖年輕力壯,學得
    了降龍十八掌的高招,兩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堪堪將到百招,梅超
    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絡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
    攻,當下在離他丈余之外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施展這降龍十八最
    是耗神費力,時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梅超
    風乘勢疾上,雙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爪”的招數之中同時夾了
    “摧心掌”掌法。黃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虧,不住叫道:“梅
    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不認輸?”梅超風充耳不聞,越
    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連發
    兩招“利涉大川”、“鴻漸于陸”,將梅超風遠遠逼開,抬頭只見黃
    蓉繞著柱子而奔,連打手勢,一時還不明白。黃蓉叫道:“在這里跟
    她打。”

    郭靖這才醒悟,回身前躍,到了一根柱子邊上。梅超風五指抓來,郭
    靖立即縮身柱后,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全憑敵人
    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決無聲息,郭靖在酣
    戰時斗然間躲到柱后,她哪里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呼的一掌,從柱
    后打了出來,當下只得硬接,左掌照准來勢猛推出去。兩人各自震開
    數步,她五指才從柱間拔出。

    梅超風惱怒異常,不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扑了過去。只聽得嗤的
    一聲,郭靖衣襟被扯脫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帶中,幸未受傷,他
    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又向柱后閃去,梅超風大聲怒喝,
    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梅前輩,我
    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眾人眼見郭靖已占上風,他倚柱而
    斗,顯已立于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面子,要她就此罷手。
    陸乘風心想:“這般了事,那是再好不過。”

    梅超風冷然道:“若憑比試武功,我三招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
    敗。可是今日并非比武,乃是報仇。我早已輸給了你,但非殺你不
    可!”一言方畢,雙臂運勁,右手連發三掌,左手連發三拳,都擊在
    柱子腰心,跟著大喝一聲,雙掌同時推出,喀喇喇一聲響,那柱子居
    中折斷。廳上諸人都是一身武功,見機極快,眼見她發掌擊柱,已各
    向外竄出。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后奔出。只聽得震天價一聲大響,那廳
    塌了半邊,只有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兩腿被一根巨梁壓
    住,狂呼救命。完顏康過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亂
    想走。兩人剛轉過身來,背后都是一麻,已不知被誰點中了穴道。

    梅超風全伸貫注在郭靖身上,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立時跟著扑上。

    這時庄前云重月暗,眾人方一定神,只見郭梅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星
    光熹微之下,兩條人影倏分倏合,掌風呼呼聲中,夾著梅超風運功時
    骨節格格爆響,比之適才廳上激斗尤為驚心動魄。郭靖本就不敵,昏
    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時間連遇險招,只見梅超風左腿掃來,當下右足
    飛起,徑踢她左腿脛骨,只要兩下一碰,她小腿非斷不可。哪知梅超
    風這一腿乃是虛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后躍,左臂卻向他腿上抓下。

    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驚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顏康
    使的正是這一下手法。在這一瞬之間,郭靖已驚覺危險,左手猛地穿
    出,往梅超風手腕上擋去。這是危急之中變招,招數雖快,勁力卻
    弱。梅超風和他手掌相交,立時察覺,手一翻,小指、無名指、中指
    三根已划上他手背。郭靖知道厲害,右掌呼的擊出。梅超風側身躍
    開,縱聲長笑。

    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燒,低頭一看,手背已被划傷,三
    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斗然間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所留下的九
    顆骷髏,馬鈺說她手爪上喂有劇毒,剛才手臂被她搔到,因沒損肉見
    血,未受其毒,現下可難逃厄運了,叫道:“蓉兒,我中了毒。”不
    待黃蓉回答,縱身上去呼呼兩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
    藥,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早已閃開。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無不大驚。柯鎮惡鐵杖一擺,六怪和黃蓉七人
    將梅超風圍在垓心。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么還打?
    快拿解藥出來救他。”

    梅超風感到郭靖拳法凌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是用
    勁,毒性越發得快,今日我就是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

    郭靖這時只覺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松散,左臂更是酸軟無
    力,漸漸不欲傷敵,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蝮蛇寶血,已然
    斃命。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
    開!”拔出蛾眉刺,就要扑向梅超風。

    郭靖聽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一
    掌“突如其來”,只是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

    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卻見郭
    靖這掌輕輕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正中肩頭,登時摔倒。原來梅
    超風對敵全憑雙耳,郭靖這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哪能察知?

    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扑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
    被她雙臂力振,韓寶駒與全金發登即被她甩開。她跟著回手向南希仁
    抓去。南希仁見來勢厲害,著地滾開。梅超風已乘勢躍起,不提防尚
    未站穩,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扑地跌倒。這一掌又是倏來無
    聲,難避難擋,只是打得緩了,力道不強,雖然擊中在背心要害,卻
    未受傷。

    郭靖打出這兩掌后,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几搖,一個踉蹌,跌了
    下去,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黃蓉急忙俯身去扶。

    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
    醒悟,知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甲的尖刺,急忙一個“鯉魚打挺”躍
    起,只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你!”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
    了過來。梅超風聽不出是甚么兵刃,右臂揮出,喀喇一聲,把那物打
    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只聽風聲激蕩,一件更大的東西
    又疾飛過來,當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張桌面,又光又硬,無所
    措手。原來朱聰先擲出一椅,再藏身于一張紫檀方桌之后,握著兩條
    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風飛腳踢開桌子,朱聰早已放脫桌腳,右手前
    伸,將三件活東西放入了她的衣領。梅超風突覺胸口几件冰冷滑膩之
    物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甚么古怪暗器?還
    是巫朮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几尾金魚,手觸衣
    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不知去向,連那柄匕首
    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陰真經》經文也是蹤跡全無。她心里一涼,登時
    不動,呆立當地。

    原來先前屋柱倒下,壓破了金魚缸,金魚流在地下。朱聰知道梅超風
    知覺極靈,手法又快,遠非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及,是以撿起三尾
    金魚放入她的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
    物。他拔開瓷瓶塞子,送到柯鎮惡鼻端,低聲道:“怎樣?”柯鎮惡
    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便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藥。”

    梅超風聽到話聲,猛地躍起,從空扑至。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
    駒的金龍鞭、全金發的秤杆、南希仁的純鋼扁擔三方同時攻到。梅超
    風伸手去腰里拿毒龍鞭,只聽風聲颯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
    翻手還了一招,逼開韓小瑩的長劍。

    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給他服一些,敷一些。”順手把
    梅超風身上掏來的匕首往郭靖懷里一塞,道:“這原來是你的。”揚
    起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七人一別十余年,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
    力大進,這一場惡斗,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是狠了數倍。

    陸乘風父子瞧得目眩神駭,均想:“梅超風的武功固然凌厲無情,江
    南七怪也確是名下無慮。”陸乘風大叫:“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
    。”但各人劇斗正酣,卻哪里住得了手?郭靖服藥之后,不多時已神
    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轉動,當
    即躍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這時已學到了訣竅,看
    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這一
    招“震驚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風事先全無朕兆,突然中掌,哪里支
    持得住,登時跌倒。郭靖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
    叫道:“師父,饒了她罷!”當下和江南六怪一齊向后躍開。梅超風
    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萬難抵敵,只有抖起
    毒龍鞭護身,叫他不能欺近。

    郭靖說道:“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去罷!”梅超風收起銀鞭,說
    道:“那么把經文還我。”朱聰一楞,說道:“我沒拿你的經文,江
    南七怪向來不打誑語。”他卻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塊人皮就是《九
    陰真經》的經文。

    梅超風知道江南七怪雖與她有深仇大怨,但個個說一是一,說二是
    二,決不致說謊欺人,那必是剛才與郭靖過招時跌落了,心中大急,
    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里有經文的蹤跡?眾人見她一個瞎眼
    女子,在瓦礫之中焦急萬分的東翻西尋,都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念。
    陸乘風道:“冠英,你幫梅師伯找找。”心中卻想:“這部《九陰真
    經》是恩師之物,該當奉還恩師才是。”當即咳嗽兩聲。陸冠英會
    意,點了點頭。郭靖也得著尋找,卻哪見有甚么經書?陸乘風道:
    “梅師姊,這里確然沒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梅超風不答,仍是
    雙手在地下不住摸索。

    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只見梅超風身后又多了那個青袍怪人。他身法
    好快,各人都沒看清他如何過來,但見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風背
    心,提了起來,轉眼之間,已沒入了庄外林中。梅超風空有一身武
    功,被他抓住之后竟是絲毫不能動彈。眾人待得驚覺,已只見到兩人
    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覷,半晌不語,但聽得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
    時歇。過了良久,柯鎮惡方道:“小徒與那惡婦相斗,損了寶庄華
    廈,極是過意不去。”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使敝庄老
    小幸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柯大俠這樣說,未免太見外了。”
    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后廳休息。郭世兄,你創口還痛么?”郭靖剛
    答得一句:“沒事啦!”眼前青影飄動,那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
    了庄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
    掌打我,我雙眼盲了,因此不能抵擋。姓梅的活不久了,勝敗也不放
    在心上,但如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
    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對手,全因你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我
    早認輸了。”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為什么不使全
    了?”

    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魯……”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可吐露底
    細,郭靖卻仍是說了出來:“……洪前輩只傳了我十五掌。”

    梅超風道:“好啊,你只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的手下,洪七公
    那老叫化就這么厲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眾人聽她語氣,
    似乎已不求報殺夫之仇,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

    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
    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黃蓉道:“梅師姊,你還說甚么?天下難
    道還有誰勝得過爹爹的?”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
    不等郭靖答應,伸手抓將過來,郭靖被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
    請梅前輩指教。”揮掌拍出。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
    有聲的你不是我對手!”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
    不方便,別人若用這般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將心比心,我
    豈能再對你如此?適才我中你毒抓,生死關頭,不得不以無聲掌保
    命,若是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

    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倒也硬氣。”隨即厲
    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甚
    么?”

    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這片刻之間,便教了
    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
    前輩十五招。”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勝
    過了她,也必可以自保,當下向后躍開,然后躡足上前,緩緩發掌打
    出,只聽得身旁嗤的一聲輕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
    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緩緩打
    出。他手掌剛出數寸,嗤的一聲過去,梅超風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
    搶在頭里,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遲,險臉被她手爪掃中,驚奇之
    下,急忙后躍,心想:“她知我掌勢去路已經奇怪,怎么又能在我將
    發未發之際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鄭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龍有
    悔”,只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
    來。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
    怪客望去,果見他手指輕彈,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郭靖已然明白:
    “原來是他彈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不
    過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斗,洪
    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使滿十五招認輸便了
    。”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
    風既得預知他掌力來勢,自能及早閃避化解。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
    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猛下三記殺手。郭
    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兩人相斗漸緊,只聽得掌風呼呼之中,夾著
    嗤嗤嗤彈石之聲。黃蓉見情勢不妙,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
    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擾亂聲響,二
    來打歪他的准頭。不料怪客指上加勁,小石子彈出去的力道勁急之
    極,破空之聲異常響亮,黃蓉所擲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
    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陸氏父子及江南六怪都極驚異:“此人
    單憑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子彈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不能
    彈出這般大聲。誰要是中了一彈,豈不是腦破胸穿?”

    這時黃蓉已然住手,呆呆望著那個怪客。這時郭靖已全處下風,梅超
    風制敵機先,招招都是凌厲之極的殺手。

    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出,前面一顆飛得較緩,后面一顆
    急速趕上,兩彈拍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
    射。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直扑過來。郭靖見來勢凶狠,難以抵擋,想
    起南希仁那“打不過,逃!”的四字訣,轉身便逃。

    黃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扑在他的懷里,放聲
    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怎么變了這個樣子?”
    郭靖回過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側耳傾聽石彈聲音,這
    稍縱即逝的良機哪能放過,當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頭,這一次卻是用
    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風被這連
    續兩掌打得翻了個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
    起,要想過去,也是一交摔倒。

    那青衣怪客左手摟住了黃蓉,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原來他
    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這本來面目一
    露,但見他形相清□,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黃蓉眼淚未
    干,高聲歡呼,搶過了面具罩在自己臉上,縱體入懷,抱住他的脖
    子,又笑又跳。

    這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黃蓉笑道:“爹,你怎么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
    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沉著臉道:“我怎么來啦!來找你來著!”
    黃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
    呼。黃藥師道:“了甚么心愿?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甚么心愿不
    心愿。”

    黃蓉甚是難過,她知父親曾得了《九陰真經》的下卷,上卷雖然得不
    到,但發下心愿,要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從下卷而自創上卷的內功
    基礎,說道《九陰真經》也是凡人所作,別人作得出,我黃藥師便作
    不出?若不練成經中所載武功,便不離桃花島一步,豈知下卷經文被
    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全無著落。這次為了
    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愿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后我永遠乖
    啦,到死都聽你的話。”

    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已喜極,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
    “扶你師姊起來。”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將父親扶來,
    雙雙拜倒。黃藥師嘆了口氣,說道:“乘風,你很好,起來罷。當年
    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陸乘風哽咽道:“師父您老人家好?”黃
    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是
    說我吧?”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黃蓉伸了伸舌頭,
    道:“爹,我給你引見几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
    哥哥的師父。”

    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六怪見
    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與適才所顯的武功
    神通,一時倒也不便發作。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甚么東西要拿?
    咱們這就回家。”黃蓉笑道:“沒有甚么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給
    陸師哥。”從懷里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
    哥,這些藥丸調制不易,還是還了你罷。”陸乘風搖手不接,向黃藥
    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實是萬千之喜,要是恩師能在弟子庄上
    小住几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兒子?”陸乘風道:“是
    。”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
    “孫兒叩見師祖。”黃藥師道:“罷了!”并不俯身相扶,卻伸左手
    抓住他后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頭拍落。陸乘風大驚,叫道:“恩
    師,我就只這個兒子……”黃藥師這一掌勁道不小,陸冠英肩頭被擊
    后站立不住,退后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沒受絲毫損傷,怔
    怔的站起身來。黃藥師對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這孩
    子是仙霞派門下的嗎?”

    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家數,忙道:“弟子
    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准,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
    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師的門下。”

    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枯木這點微末功夫,也稱甚么大師?你所學
    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你自己傳兒子功夫罷。仙霞派的武功,跟咱
    們提鞋子也不配。”陸乘風大喜,忙對兒子道:“快,快謝過祖師爺
    的恩典。”陸冠英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黃藥師昂起了頭,不加理
    睬。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雖然雙腿殘廢,但手上功夫未廢,
    心中又深知武學精義,眼見自己獨子雖然練武甚勤,總以未得明師指
    點,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滿肚子的武功訣竅可以教他,但格于門
    規,未敢泄露,為了怕兒子痴纏,索性一直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這
    時自己重得列于恩師門牆,又得師父允可教子,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
    進,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說几句感激的話,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

    黃藥師白了他一眼,說道:“這個給你!”右手輕揮,兩張白紙向他
    一先一后的飛去。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余,兩葉薄紙輕飄飄的飛去,猶如被一陣風送
    過去一般,薄紙上無所使力,推紙及遠,實比投擲數百斤大石更難,
    眾人無不欽服。黃蓉甚是得意,悄聲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
    功夫怎樣?”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兒,你回去之后,
    莫要貪玩,好好跟著學。”黃蓉急道:“你也去啊,難道你不去?”
    郭靖道:“我要跟著我師父。過些時候我來瞧你。”黃蓉大急,緊緊
    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開。”郭靖卻知在勢不得不
    和她分離,不禁心中淒然。

    陸乘風接住白紙,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陸冠英從庄丁手里接過火
    把,湊近去讓父親看字。陸乘風一瞥之下,見兩張紙上寫的都是練功
    的口訣要旨,卻是黃藥師的親筆,二十年不見,師父的字跡更加遒勁
    挺拔,第一葉上右首寫著題目,是“旋風掃葉腿法”六字。陸乘風知
    道“旋風掃葉腿”與“落英神劍掌”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
    六個弟子無一得傳,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歡喜,現下自己雖已
    不能再練,但可轉授兒子,仍是師父厚恩,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
    內,伏地拜謝。

    黃藥師道:“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招數雖是一樣,
    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練氣,要是進境得
    快,五六年后,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陸乘風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黃藥師又道:“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
    不過照著我這功訣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唉,……”
    他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近年來潛心
    創出這“旋風掃葉腿”的內功秘訣,便是想去傳給四名弟子,好讓他
    們能修習下盤的內功之后,得以回復行走。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
    然內心后悔,口上卻不肯說,因此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創,仍是用
    上一個全不相干的舊名,不肯稍露認錯補過之意﹔過了片刻,又道:
    “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

    陸乘風答應一聲:“是。”又道:“曲師弟和馮師弟的行蹤,弟子一
    直沒能打聽到。武師弟已去世多年了。”

    黃藥師心里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
    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
    惡,也吃了大苦。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几滴眼
    淚,還要替我報仇。瞧在這几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几年罷。”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輕易的便饒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
    地。

    黃藥師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梅超風突覺背
    心微微刺痛,這一驚險些暈去,顫聲叫道:“恩師,弟子罪該萬死,
    求你恩准現下立即處死,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她早年曾聽丈夫說
    過,師父有一項附骨針的獨門暗器,只要伸手在敵人身上輕輕一拍,
    那針便深入肉里,牢牢釘在骨骼的關節之中。針上喂有毒藥,藥性卻
    是慢慢發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脈運行,叫人遍嘗諸般難以言傳的劇
    烈苦痛,一時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一兩年后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
    如運功抵擋,卻是越擋越痛,所受苦楚猶似火上加油,更其劇烈。但
    凡有功夫之人,到了這個地步,又不得不咬緊牙關,強運功力,明知
    是飲鴆止渴,下次毒發時更為猛惡,然而也只好擋得一陣是一陣了。
    梅超風知道只要中一枚針已是進了人間地獄,何況連中三枚?抖起毒
    鞭猛往自己頭上砸去。

    黃藥師一伸手,已將毒鞭搶過,冷冷的道:“急甚么?要死還不容
    易!”梅超風求死不得,心想:“師父必是要我盡受苦痛,決不能讓
    我如此便宜的便死。”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
    丈夫殺了,這賊漢子倒死得輕松自在!”黃藥師道:“附骨針上的藥
    性,一年之后方才發作。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給你去做,你辦成
    了,到桃花島來見我,自有法子給你拔針。”梅超風大喜,忙道:
    “弟子赴湯蹈火,也要給恩師辦到。”黃藥師冷冷的道:“你知道我
    叫你做甚么事?答應得這么快?”梅超風不敢言語,只自磕頭。

    黃藥師道:“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丟失了,去給找回來,要是
    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
    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眾人聽了,心中都感一陣寒
    意。江南六怪心想:“黃藥師號稱‘東邪’,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
    以。”只聽他又道:“你曲、陸、武、馮四個師兄弟,都因你受累,
    你去把靈風、默風找來,再去查訪眠風的家人后嗣,都送到歸云庄來
    居住。這是第二件。”梅超風一一應了。

    陸乘風心想:“這件我可去辦。”但他知道師父脾氣,不敢插言。

    黃藥師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
    自行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吩咐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該當
    知道怎么辦。”隔了一會,說道:“這是第三件。”

    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顫聲道:
    “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后,弟子當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黃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詢。黃蓉臉上神色甚
    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斬。郭靖這才明白:“原來是把
    自己的手斬了。”心想:“梅超風雖然作惡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
    何必刑罰如此慘酷?倒要蓉兒代她求求情。”正在想這件事,黃藥師
    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黃藥師道:
    “我的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聽他語意不
    善,心中一凜,說道:“那時弟子年幼無知,給陳前輩擒住了,慌亂
    之中,失手傷了他。”黃藥師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陳玄風雖是我
    門叛徒,自有我門中人殺他。桃花島的門人能教外人殺的么?”郭靖
    無言可答。

    黃蓉忙道:“爹爹,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又懂得甚么了?”黃藥師猶
    如不聞,又道:“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
    掌傳給了你十五掌,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要不然,總是你花言巧
    語,哄得老叫化歡喜了你。你用老叫化所傳的本事,打敗了我門下弟
    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見了我,還不有得他說嘴的么?”

    黃蓉笑道:“爹,花言巧語倒是有的,不過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實
    頭,你別凶霸霸的嚇壞了他。”黃藥師喪妻之后,與女兒相依為命,
    對她寵愛無比,因之把她慣得甚是嬌縱,毫無規矩,那日被父親責罵
    几句,竟然便離家出走。黃藥師本來料想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
    楚,哪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處處
    回護于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分了,心中頗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
    氣,當下不理女兒,對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讓你來打敗梅超
    風,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個個弟子都不爭氣……”

    黃蓉忙道:“爹,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掌法
    上僥幸占了些便宜,有甚么希罕?你倒教他綁上眼睛,跟梅師姊比划
    比划看。女兒給你出這口氣。”縱身出去,叫道:“來來,我用爹爹
    所傳最尋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
    的功夫和自己不相上下,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打個平手,爹爹的氣
    也就消了。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見黃藥師未加阻攔,說道:“我向來
    打你不過,就再讓你揍几拳罷。”當即走到黃蓉身前。黃蓉喝道:
    “看招!”纖手橫劈,颼颼風響,正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雨急風
    狂”。郭靖便以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但他愛惜黃蓉之極,哪肯使出
    全力?可是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講到招數繁復奇幻,豈是
    落英神劍掌法之比,只拆了數招,身上連中數拳。黃蓉要消父親之
    氣,這几掌還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壯,這几下還能受得了,
    高聲叫道:“你還不服輸?”口中說著,手卻不停。

    黃藥師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么好看?”也不見他身子
    晃動,忽地已然欺近,雙手分別抓住了兩人后領向左右擲出。雖是同
    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
    手卻運力甚強,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覺
    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但腳跟一著地,立時牢牢釘住,竟未摔倒。他
    要是一交摔得口腫面青,半天爬不起來,倒也罷了。這樣一來,黃藥
    師雖然暗贊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怒氣反而更熾,喝道:“我沒弟
    子,只好自己來接你几掌。”郭靖忙躬身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膽
    子,也不敢和前輩過招。”

    黃藥師冷笑道:“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這里不
    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閃避,
    舉手擋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黃藥
    師道:“不敢也要你敢。”

    郭靖心想:“到了這步田地,不動手萬萬不行,只好打他几掌。他不
    過是要借力打力,將我反震出去,我摔几交又有甚么?”

    黃藥師見他尚自遲疑,但臉上已有躍躍欲試之色,說道:“快動手,
    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輩有命,弟子不敢不
    遵。”運起勢子,蹲身屈臂,畫圈擊出一掌,又是練得最熟的那招
    “亢龍有悔”。他既擔心真的傷了黃藥師,也怕若用全力,回擊之勁
    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這一掌打到黃藥師胸口,突覺他身上
    滑不留手,猶如涂滿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開去。

    黃藥師道:“干嗎?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
    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這第二掌“或躍在淵”,卻再也
    不敢留力,吸一口氣,呼的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
    了出去,直擊他小腹。黃藥師道:“這才像個樣子。”

    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要他掌一著樹,立即使勁,方有摧
    堅破強之功,這時他依著千練萬試過的法門,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
    衣緣,立時發勁,不料就在這勁已發出、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對方
    小腹突然內陷,只聽得喀的一聲,手腕已是脫臼。他這掌若是打空,
    自無關礙,不過是白使了力氣,卻在明明以為擊到了受力之處而發出
    急勁,著勁的所在忽然變得無影無蹤,待要收勁,哪里還來得及,只
    感手上劇痛,忙躍開數尺,一只手已舉不起來。

    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二不還手,身子未動,一招之間就
    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擔心。只聽黃藥師喝道:
    “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還是我桃花島
    的掌法厲害。”語聲方畢,掌風已聞。郭靖忍痛縱起,要向旁躲避,
    哪知黃藥師掌未至,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扑地倒了。

    黃蓉驚叫:“爹爹別打!”從旁竄過,伏在郭靖身上。黃藥師變掌為
    抓,一把拿住女兒背心,提了起來,左掌卻直劈下去。

    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郭靖非死也必重傷,一齊搶過。全金發站
    得最近,秤杆上的鐵錘徑擊他左手手腕。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
    雙手任意揮洒,便將全金發的秤杆與韓小瑩手中長劍奪下,平劍擊
    秤,當□一響,一劍一秤震為四截。

    陸乘風叫道:“師父!……”想出言勸阻,但于師父積威之下,再也
    不敢接下口去。

    黃蓉哭道:“爹,你殺他罷,我永不再見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
    的一聲,躍入了湖中。黃藥師驚怒交集,雖知女兒深通水性,自小就
    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這一
    去卻不知何日再能重見,飛身搶到湖邊,黑沉沉之中,但見一條水線
    筆直的通向湖心。

    黃藥師呆立半晌,回過頭來,見朱聰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
    當即遷怒于他,冷冷的道:“你們七個人快自殺罷,免得讓我出手時
    多吃苦頭。”

    柯鎮惡橫過鐵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吃苦?”朱
    聰道:“江南六怪已歸故鄉,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執
    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敵的陣勢。

    郭靖心想:“六位師父哪里是他的敵手,只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豈能
    因我之故而害了師父?”急忙縱身上前,說道:“陳玄風是弟子殺
    的,與我眾位師父無干,我一人給他抵命便了。”隨又想到:“大師
    父、三師父、七師父都是性如烈火,倘若見我喪命,豈肯罷手?必定
    又起爭斗,我須獨自了結此事。”

    當下挺身向黃藥師昂然說道:“只是弟子父仇未報,前輩可否寬限一
    個月,三十天之后,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
    又是記挂著女兒,已無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揮,轉身就走。

    眾人不禁愕然,怎么郭靖只憑這一句話,就輕輕易易的將他打發走了
    ?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卻見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見。

    陸乘風呆了半晌,才道:“請各位到后堂稍息。”梅超風哈哈一笑,
    雙袖揮起,已反躍出丈余之外,轉身也沒入了黑暗之中。陸乘風叫道
    :“梅師姊,把你弟子帶走罷。”黑暗中沉寂無聲,梅超風早已去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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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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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27:39 | 顯示全部樓層
    神龍擺尾

    陸冠英扶起完顏康,見他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
    溜溜的轉動。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放了你去。”瞧他被點
    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
    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完顏康腰里捏了几把,又在他背
    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
    得。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若
    是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但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
    時亂成一團,完顏康又牽著那姓段的武官,朱聰最善于乘人分心之際
    攻人虛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聰道:“這位是甚么官兒,你也帶了走罷。”又給那武官解了穴
    道。那武官自分必死,聽得竟能獲釋,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
    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職段天德終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師
    耍子,小將自當盡心招待……”

    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聲道:“你……你叫段
    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道:“十八年
    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么知
    道?”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
    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

    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言不發,段天德只
    是陪笑。過了好半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庄主,在下要借寶
    庄后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
    臂,大踏步向后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里撞見這惡賊,若不
    是他自道姓名,哪里知道當年七兄妹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

    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后,走向后
    廳。家丁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
    靖對朱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朱聰提筆在白紙上
    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八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還道來到后廳,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及見到郭嘯天的名字,
    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驚上加驚,
    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
    南六怪在后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瞧過韓寶駒几眼,這人
    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適才在大廳上相見,只因自己心中驚魂不
    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
    發抖。

    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
    磨?”

    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里還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
    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系,不過……不過小的是
    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
    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
    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甚么?”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于是原原本本的
    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
    、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
    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北京,卻被金兵拉案拉到蒙古,怎樣在亂軍
    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后一路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
    的說了,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這事實在不
    能怪小的。當年見到你老太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原是決意要手下
    留情,還想跟他交個朋友,只不過……只不過……小人是個小小官
    兒,委實自己做不了主,空有愛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
    德,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瞥眼見到郭
    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自己言語所動,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
    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
    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你公子
    爺今日長得這么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
    了小人一條狗命罷……”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
    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陸乘風父子與江
    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個
    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
    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
    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

    郭靖道:“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
    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系,從今而后,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
    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洪烈,你去
    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一時躊躇不答,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
    色,忙道:“小弟隨同大哥,前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
    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
    要結義為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那是求之不得。”兩人敘
    起年紀,郭靖先出世兩個月,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
    弟。當晚各人在歸云庄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庄主父子作
    別。陸庄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出得庄來,郭靖向六位師父
    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柯鎮
    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去干這件大事
    罷。”朱聰等人均表贊同。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
    完顏洪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為
    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
    勞師父大駕。”六怪心想也是實情,眼見他武藝大進,盡可放心得
    下,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

    最后韓小瑩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
    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去桃花島赴會,勢必凶多吉
    少。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豈不失信于他?”楊康插口說道:
    “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么信義好講。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

    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
    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
    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
    愿,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托了全真派諸位道長,他們義重
    如山,必不負咱們之托。”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感激無已,
    拜倒在地。

    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可要小心了。”韓小瑩道:
    “四師父這句話,你一時也不會明白,以后時時仔細想想。”郭靖應
    道:“是。”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們以
    后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么?”韓寶駒一捋胡髭,說道:“這
    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說到這里,卻也不禁笑了出
    來。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
    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發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
    在嘉興靜候好音。”

    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牽著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
    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去北京十多天
    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几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楊康心
    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
    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
    刺,固是免得他為難,但是否要設法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卻又
    大費躊躇。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
    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么?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罷
    。”

    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怎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
    “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里預備
    了酒飯。”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哼了一聲,道:“歸云庄
    的陸庄主好客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
    和精細面點,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
    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柜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帳
    已會過了。”楊康一笑,給了一兩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
    到店門之外。

    郭靖在路上說起陸庄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余恨,說:
    “這人也不是甚么好東西,只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杰,才做了太
    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陸庄主不是你師叔么?”楊康道:“梅
    超風雖教過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么師父。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要
    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
    問道:“怎么啊?”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
    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你
    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說明真相,好好悔
    過,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其后一連三日,
    都是如此。這日兩人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又有人來接。楊康冷笑
    道:“瞧歸云庄送客送到哪里?”郭靖卻早已起疑,這三日來每處客
    店所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
    預備,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后,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
    步,趕上去探探。”

    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

    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
    ,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人走進店來,
    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但
    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不免喜悅不勝,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
    ,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
    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里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
    閃,正是黃蓉。郭靖大奇:“這半夜里她到哪里去?”當下展開輕功
    ,悄悄跟在她身后。

    黃蓉徑自奔向郊外,并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
    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里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
    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虫
    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你
    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么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郭靖躡著腳
    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后,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
    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郭靖在歸云庄
    上曾聽黃蓉說過,無錫泥人天下馳譽,雖是玩物,卻制作精絕,當地
    土語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几個。這時郭靖覺得有
    趣,又再走近几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几只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
    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
    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
    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
    良久,這才分開,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
    別,倒像是几年几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
    的聽著,不由得痴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
    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愛女情深,
    便即饒了郭靖。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料想父親已去,挂念
    著郭靖,又到歸云庄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適才對
    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歸云庄外樹叢之中,眼見郭
    靖與楊康并轡北去,于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

    兩人直說到月上中天,此時正是六月天時,靜夜風涼,黃蓉心中歡
    暢,漸漸眼困神倦,言語模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
    玉膚微涼,吹息細細。郭靖怕驚醒了她,倚著柳樹動也不動,過了一
    會,竟也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
    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
    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郭靖心想:“讓她多睡
    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左側兩丈余
    外有人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在同仁當鋪后面的花園
    里。”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干事。”兩人說話很
    輕,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眾師父說過的
    采花淫賊,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突然黃蓉急躍起身,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到一株大樹之后
    。郭靖一呆之下,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這才明白,當下裝作少年
    人嬉戲模樣,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腳步沉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

    說話的兩人本來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
    但見是兩個少年男女追逐鬧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不說了,徑向
    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得兩人走遠
    ,黃蓉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甚么?”郭
    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黃蓉笑道:“那
    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一定
    不是。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嗯,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
    的。”黃蓉道:“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七公
    本領雖大,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地。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
    七公待咱們這么好,難以報答,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七公一定歡喜
    。”郭靖點頭道:“正是。”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甚是高興。
    黃蓉又道:“這兩人赤了腳,小腿上生滿了瘡,我瞧定是真叫化兒。
    旁人扮不到那么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細。”兩人
    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閑逛,走到城西,只見好大一座當鋪,白牆上
    “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鋪后進果有花園,園中
    一座樓房建構精致,檐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帘。兩人相視一笑,攜手
    自到別處玩耍。

    等到用過晚飯,在房中小睡養神,一更過后,兩人徑往西城奔去,躍
    過花園圍牆,只見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
    住屋檐,倒挂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并未關窗,從竹帘縫中向里
    張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見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
    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
    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勁裝結束,精神奕奕,看來都會武
    藝。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卻見人家早已有備,料得中間另有別
    情,兩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頂,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場熱鬧。

    等不到小半個時辰,只聽得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一拉郭靖衣袖,
    縮在屋檐之后,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
    丐。兩丐走到樓下,口中輕聲吹哨,一名丫鬟揭開竹帘,說道:“是
    丐幫的英雄到了么?請上來罷。”兩丐躍上樓房。

    郭靖與黃蓉在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間聽得那兩丐說話,又
    見樓房中那小姐嚴神戒備的情狀,料想二丐到來,立時便有一場□殺
    ,哪知雙方竟是朋友。只見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了個萬福,說
    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
    我的師侄,名叫余兆興。”程大小姐道:“原來是黎前輩,余大哥。
    丐幫眾位英雄行俠仗義,武林中人人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見兩位尊范
    ,甚是榮幸。請坐。”她說的雖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但神情□腆,說
    一句話,便停頓片刻,一番話說來極是生疏,語言嬌媚,說甚么“武
    林中人人佩服”云云,實是極不相稱。她勉強說完了這几句話,已是
    紅暈滿臉,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丐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細聲細
    氣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稱‘江東蛇王’的黎生黎前輩么?”那老丐
    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淨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
    ,卻是向來十分欽佩。”

    郭靖聽了“潔淨散人”四字,心想:“清淨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
    七子之一,這位程大小姐和兩個乞丐原來都不是外人。”

    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
    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是給這狂徒多瞧一眼也
    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
    宿,這几位尊使也都帶了去,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
    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惡棍。這事要老前輩一力承
    當,晚輩怎過意得去?”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老教主王真人
    素來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么彼此?”程大小姐本來
    似乎躍躍欲試,但聽黎生這么說了,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
    “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罷,帶了丫鬟盈盈下樓而
    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骯臟的就躺在香噴噴
    的被褥之上,對余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伙兒四下守著,不得我
    號令,不可動手。”余兆興答應了而去。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
    熄滅燈燭,翻身朝里而臥。

    黃蓉暗暗好笑:“程大小姐這床被頭鋪蓋可不能要了。他們丐幫的人
    想來都學幫主,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道在這里等誰?這件事倒也好
    玩得緊。”她聽得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靜悄悄的藏身在屋檐之下。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鋪中的更案“的篤、的篤、當當當”
    的打過三更,接著“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過得片
    刻,圍牆外竄進八人,徑躍上樓,打著了火折子,走向小姐床前,隨
    即又吹熄火折。就在這火光一閃之際,郭、黃二人已看清來人的形
    貌,原來都是歐陽克那些女扮男裝、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
    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將綢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另外兩
    名女弟子張開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抽動繩子,已把袋口
    收緊。眾女抖被罩頭、張袋裝人等手法熟練異常,想是一向做慣了
    的,黑暗之中頃刻而就,全沒聲響。四名女弟子各執布袋一角。抬起
    布袋,躍下樓去。

    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錯,
    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四女抬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衛護,后面
    隔了數丈跟著十余人,手中均執木棒竹杖,想來都是丐幫中人。郭、
    黃二人待眾人走遠,這才躍出花園,遠遠跟隨,走了一陣,已到郊
    外,只見八女抬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
    圍住了。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后牆,跳了進去,卻見是一所祠堂,大
    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梁間懸滿了大匾,寫著族中有過功名之人的
    名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折扇輕揮,郭
    、黃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歐陽克,眼見果然是他,當下縮身窗外,不敢
    稍動,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敵手?”

    只見八女抬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經接來
    了。”歐陽克冷笑兩聲,抬頭向著廳外說道:“眾位朋友,既蒙枉
    顧,何不進來相見?”

    隱在牆頭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覺,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
    聲。歐陽克側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兒的
    大駕這么容易請到。”緩步上前,折扇輕揮,已折成一條鐵筆模樣。

    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和臉色,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
    著敵人,便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待他折扇下落,
    立刻發針相救黎生。忽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疾向歐
    陽克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凶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克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夾住另一箭,
    喀喀兩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無不駭然。余
    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罷。”語聲未畢,嗤的一聲急響,布袋已
    然撕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
    護在身前,隨即躍起。他早知歐陽克武功了得,與他拚斗未必能勝,
    本想藏在布袋之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襲擊,哪知還是被他識穿了。

    歐陽克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
    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干的好事了
    ?”歐陽克笑道:“寶應縣并不窮啊,怎么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
    ?”黎生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里要飯,昨兒聽小叫化說,這里忽
    然有四個大姑娘給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

    歐陽克懶懶的道:“那几個姑娘也沒甚么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
    脈,沖著你面子,便給了你罷。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會把
    這四個姑娘當作了寶貝。”右手一揮,几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
    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

    黎生見了這般模樣,怒從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誰的門
    下?”歐陽克仍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復姓歐陽,你老
    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划比划。”歐陽克道:“那再好
    沒有,進招罷。”黎生道:“好!”右手抬起,正要發招,突然眼前
    白影微晃,背后風聲響動,疾忙向前飛躍,頸后已被敵人拂中,幸好
    縱躍得快,否則頸后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輩中的八袋弟
    子,行輩甚尊,武功又強,兩浙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當當的
    腳色,哪知甫出手便險些著了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
    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
    頭。歐陽克見他這招來勢凶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
    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
    輕聲道:“這是逍遙游拳法中的招數罷?”黃蓉也點了點頭,只是見
    黎生拳勢沉重,卻少了“逍遙游”拳法中應有的飄逸之致。

    歐陽克見他步穩手沉,招朮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折扇在腰間一
    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遙
    游”拳法中的“飯來伸手”格開。歐陽克左拳鉤擊,待得對方豎臂相
    擋,倏忽間已竄到他背后,雙手五指抓成尖錐,雙錐齊至,打向他背
    心要穴。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都涌進廳來,燈影下驀
    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已然不及。

    黎生聽得背后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
    劈,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龍擺尾”。這一招
    出自《易經》中的“履”卦,始創“降龍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來取
    名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腳踏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頭反
    咬一口,自然厲害猛惡之至。后來的傳人嫌《易經》中這些文縐縐的
    封名說來太不順口,改作了“神龍擺尾”。歐陽克不敢接他這掌,身
    子向后急仰,躲了開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險!”轉身拒敵。他武
    功遠不及歐陽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凶險,每次均仗
    這招“神龍擺尾”解難脫困。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
    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
    中的首要人物也不過傳了一掌,自己竟連得他傳授十五掌,心中好生
    感激。

    只見歐陽克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克已瞧
    出他只一招厲害,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后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
    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明白了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
    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克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
    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吃痛,心下驚惶,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
    到,片刻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几晃,跌
    倒在地。

    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克轉過身來,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
    ,對著牆壁摔了出去,兩人重重撞在牆上,登時暈倒,余人一時不敢
    過來。

    歐陽克冷笑道:“公子爺是甚么人,能著了你們這些臭叫化的道兒?
    我叫你們瞧一個人!”雙手一拍,兩名女弟子從堂內推出一個女子
    來,雙手反縛,神情委頓,淚水從白玉般的臉頰上不住流下,正是程
    大小姐。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歐陽克揮了揮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他得意洋洋的
    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
    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
    一敗涂地。

    歐陽克搖了搖折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是不小,今日一見,卻真
    叫人笑掉了牙,甚么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以后還
    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瞧在你們洪幫主的份上,便饒了這老叫化的
    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
    生眼中插下。忽聽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躍進廳來,揮掌向歐
    陽克推去。

    歐陽克猛覺一股凌厲掌風扑向前胸,疾忙側身相避,但已被掌風帶
    到,身子晃了兩下,退開兩步,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出西域以來,
    竟接連遭逢高手,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看時,更是詫
    異,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竟是那個在趙王府中曾同過席的少
    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么剛才這一掌沉猛至斯?只聽他說道:
    “你作惡多端,不加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里
    了么?”歐陽克心想剛才這一掌不過碰巧,哪將他放在心上,側目斜
    視,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郭靖道:“我哪敢稱得上‘好
    漢’二字,只是斗膽要勸你一句,還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
    西域去罷。”歐陽克笑道:“要是我不聽你小朋友的勸呢?”

    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

    歐陽克聽到黃蓉聲音,登時心神震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
    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
    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后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
    ?”

    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
    靖哥哥,你說好么?”歐陽克搖頭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這臭
    小子同去干么?”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
    !”歐陽克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麗容無儔,又帶著三分天真
    爛漫,更增嬌媚,早已神魂飄蕩,哪知她竟會突然反臉?這一下毫不
    提防,而她這掌又是“落英神劍掌”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
    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并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臉上熱辣辣的甚
    是疼痛。

    歐陽克“呸”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黃蓉不退不讓
    ,雙拳猛向他頭頂擊落。歐陽克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
    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豈知手指剛觸到她衣服,忽
    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甲。”虧得他只是存心輕
    薄,并非要想傷人,這一抓未用勁力,急忙抬臂格開她的雙拳。黃蓉
    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克心痒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你
    死了這條心。”眼睛望著黃蓉,突然飛足向后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
    口撞去。這一腳既快且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歐陽鋒的家傳絕
    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郭靖避讓不及,急
    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劈。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臀上中腳,歐陽克腿
    上中掌,兩人都痛到了骨里,各自轉身,怒目相向,隨即斗在一起。
    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
    ’,怎么這個少年也會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


    這時丐幫中人已將黎生扶在一旁。他見郭靖掌力沉猛,招數精妙。他
    只會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余掌法與這一招掌理極為相近,
    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的秘技,我不顧性命,為本幫立了
    大功,他才傳我一掌,作為重賞,這個少年卻又從哪里去把這十八掌
    都學全了?”

    歐陽克手上與郭靖對招,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怎么只兩個月之間,
    這小子的武功竟會忽然大進?”

    轉眼間兩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復使用了几遍,足
    夠自保,但歐陽克武功實高出他甚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再斗十
    余招,歐陽克拳法斗變,前竄后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之極。郭靖
    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
    在掌上,當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使。歐陽克見他掌法顛倒
    ,一時不敢逼近,准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
    再乘隙攻擊。

    郭靖從尾使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使到尾。第十五掌“見龍在田”使
    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若從尾倒打,那么是再發一掌
    “見龍在田”。他腦筋轉得不快,心想:“從頭打下來好,還是再倒
    轉打上去?”就這么稍一遲疑,歐陽克立時看出破綻,伸手向他肩上
    拿去。郭靖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
    手掌,扑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胡亂打出,全
    無章法理路可言。歐陽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決計想不到對方竟會忽
    出新招,這一掌竟然拍的一聲,被他擊中了手腕。歐陽克吃了一驚,
    向后縱出,揮手抖了几抖,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郭靖胡打
    亂擊,居然奏功,心想:“我現下肩后,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
    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心念甫畢,歐陽克又已打來。郭靖
    心思遲鈍,就是苦思十天半月,也未必創得出半招新招,何況激戰之
    際,哪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法的理路,老老實實的加多三
    掌,守住肩后、左胯、右腰三處。歐陽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有
    限,時刻一久,料得定必能勝他,怎么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他不
    知郭靖這三招其實全然無用,只是先前手腕被擊,再也不敢冒進,當
    下漸漸放慢拳法,要以游斗耗他氣力,忽然發覺郭靖有一掌的出手與
    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沒學到家,是以初
    時不用。”斗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右足飛出,直踢
    他左胯。

    郭靖自創這三掌畢竟管不了用,突見敵人全力攻己弱點,心中登時怯
    了,一掌剛打到半路,立即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

    黃蓉暗叫不妙,心念電轉:“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靖哥哥這一
    掌亂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敵,卻也足以自守,現下
    卻收掌回身,破綻更大。”眼見歐陽克這一腳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
    勢已無可解救,當即右手一揚,七八枚鋼針激射而出。

    歐陽克拔出插在后頸中的折扇,鐵扇入手即張,輕輕兩揮,將鋼針盡
    數擋開,踢出這一腳卻未因此而有絲毫窒滯,眼見這腳定可踢得郭靖
    重傷倒地,驀地足踝上一麻,被甚么東西撞中了穴道,這一腳雖然仍
    是踢中了對方,卻已全無勁力。歐陽克大驚之下,立時躍開,喝道:
    “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

    語音未畢,突聽得頭頂風聲微響,想要閃避,但那物來得好快,不知
    怎樣,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恐,慌忙吐
    出,似是一塊雞骨。歐陽克驚惶中抬頭察看,只見梁上一把灰塵當頭
    罩落,忙向旁躍開,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這次卻是一塊
    雞腿骨,只撞得牙齒隱隱生疼。

    歐陽克狂怒之下,見梁上人影閃動,當即飛身而起,發掌凌空向那人
    影擊去。斗然間只覺掌中多了甚么物事,當即彎指抓住,落地一瞧,
    更是惱怒,卻是兩只嚼碎了的雞爪,只聽得梁上有人哈哈大笑,說道
    :“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

    黃蓉與郭靖一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眾人都抬起頭
    來,只見洪七公坐在梁上,兩只腳前后搖蕩,手里抓著半只雞,正吃
    得起勁。丐幫幫眾一齊躬身行禮,同聲說道:“幫主!您老人家好。


    歐陽克眼見是他,全身涼了半截,暗想:“此人連擲兩塊雞骨入我口
    中,倘若擲的不是雞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沒命了。好漢不吃眼前
    虧,還是溜之大吉。”當下躬身唱喏,說道:“又見到洪世伯了,侄
    子向您老磕頭。”口中說是磕頭,卻不屈膝下跪。

    洪七公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道:“你還不回西域去?在這里胡作非
    為,想把一條小命送在中原么?”歐陽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
    雄無敵。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來以大欺小,跟晚輩為難,小侄
    這條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見到洪世伯時恭恭敬
    敬,他老人家顧全身分,決不能跟晚輩動手,以致自墮威名,為天下
    好漢恥笑。”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你先用言語擠兌我,想叫老
    叫化不便跟你動手。中原能殺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化出手不可
    。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
    也不是?”歐陽克忙道:“小侄實不知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
    放肆之言,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

    洪七公落下梁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過你,那么你
    更是大英雄了,哈哈,不害臊么?”歐陽克好生著惱,只是自知武功
    與他差得太遠,不敢出言沖撞,只得強忍怒氣,不敢作聲。洪七公
    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傳授,便想在中原橫行,哼哼,放著老叫
    化沒死,須容你不得。”歐陽克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
    切全憑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以大壓小,欺侮你后
    輩了?”歐陽克不語,給他來個默認。

    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雖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
    這么一大幫,但都不是我的徒弟。這姓黎的只學了我一招粗淺的功
    夫,哪能算得是我的傳人?他使的‘逍遙拳’沒學得到家,可不是老
    叫化傳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雞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傳了一
    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歐陽克道:“這個自然。洪世伯的傳人定比
    小侄強得多了。只不過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兒便要學到您老人
    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道:“你嘴里說得好聽,心
    中定在罵我。”歐陽克道:“小侄不敢。”

    黃蓉插口道:“七公,您別信他撒謊,他心里罵你,而且罵得甚是惡
    毒。他罵你自己武功雖然不錯,但只會自己使,不會教徒弟,教來教
    去,卻只教些雞零狗碎的招數,沒一個能學得了全套。”

    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女娃娃又來使激將計了
    。”轉頭說道:“好哇,這小子膽敢罵我。”手一伸,已快如閃電的
    把歐陽克手中的折扇搶了過來,一揮之下打開折扇,見一面畫著几朵
    牡丹,題款是“徐熙”兩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家,雖見几朵牡
    丹畫得鮮艷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寫著几行字,下款署著
    “白駝山少主”五字,自是歐陽克自己寫的了。洪七公問黃蓉道:
    “這几個字寫得怎樣?”黃蓉眉毛一揚,道:“俗氣得緊。不過料他
    也不會寫字,定是去請同仁當鋪的朝奉代寫的。”歐陽克風流自賞,
    自負文才武學,兩臻佳妙,聽黃蓉這么一說,甚是惱怒,向她橫了一
    眼,燭光下但見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嬌痴無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折扇攤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几擦。他剛才吃雞,嘴邊全是油
    膩,這一擦之下,扇子字畫自然一塌胡涂,跟著順手一捏,就像常人
    拋棄沒用的紙張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團,拋在地下。旁人還不怎么在
    意,歐陽克卻知自己這柄折扇扇骨系以鐵鑄,他這樣隨手將扇骨搓捏
    成團,手上勁力實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

    洪七公道:“我若親自跟你動手,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這就收個徒
    弟跟你打打。”歐陽克向郭靖一指道:“這位世兄適才與小侄拆了數
    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僥幸已占上風。郭世兄,你沒贏了我罷
    ?”郭靖搖頭道:“我打你不過。”歐陽克甚是得意。洪七公仰天一
    笑,道:“靖兒,你是我徒弟么?”郭靖想起當日向七公磕頭而他定
    要磕還,忙道:“晚輩沒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歐陽克
    道:“聽見了么?”歐陽克心中甚是奇怪:“這老叫化說話當然不會
    騙人,那么這小子的精妙掌法又從何處學來?”

    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兒定是死不了心,鬼
    計百出,終于讓老叫化非收你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煩跟小姑娘們磨
    個沒了沒完,算是認輸,現下我收你做徒兒。”郭靖大喜,忙扑翻在
    地,磕了几個響頭,口稱:“師父!”日前在歸云庄上,他向六位師
    父詳述洪七公傳授“降龍十八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都說可
    惜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為徒,吩咐他日后如見洪七公露
    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師。

    黃蓉只樂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幫你收了個好徒兒,
    功勞不小,你從今而后,可有了傳人啦。你謝我甚么?”

    洪七公板起了臉,道:“打一頓屁股。”對郭靖道:“傻小子,我先
    傳你三掌。”當下把降龍十八掌余下的三掌,當著眾人之面教了他,
    比之郭靖剛才狗急跳牆,胡亂湊乎出來的三記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
    語。

    歐陽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絕,可是腦筋不大靈,只顧得傳授徒兒
    爭面子,卻忘了我便在旁邊觀看。“當下凝神看他傳授郭靖掌法,但
    看他比划的招數,卻覺平平無奇﹔又見洪七公在郭靖耳邊低聲說話,
    料是教導這三招的精義,郭靖思索良久,有時點點頭,大半時候,卻
    總是茫然搖頭,要洪七公再說几遍,才勉強點頭,顯然也未必便當真
    領會了,心想:“這人笨得要命,一時三刻之間定然學不到家。我卻
    反可乘機學招。”洪七公等郭靖練了六七遍,說道:“好,乖徒兒,
    你已學會了這三招的半成功夫,給我揍這為非作歹的淫賊。”郭靖道
    :“是!”踏上兩步,呼的一掌向歐陽克打去。歐陽克斜身繞步,回
    拳打出,兩人又斗在一起。

    “降龍十八掌”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至于掌法變化卻極簡
    明,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何以讓郭靖將一
    招掌法連使許多遍,卻仍無法破解?剛才歐陽克眼睜睜瞧著洪七公傳
    授三記掌法,郭靖尚未領悟一成,他早已了然于胸,可是一到對敵,
    于郭靖新學的三掌竟是應付為難。

    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首尾貫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歐陽
    克連變四套拳法,始終也只打了個平手,又拆了數十招,歐陽克心下
    焦躁:“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終難取勝。我自幼得叔叔教導,卻勝
    不了老叫化一個新收弟子,老叫化豈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斗然間
    揮拳打出,郭靖舉手擋格,哪知歐陽克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順
    勢轉彎,拍得一聲,郭靖頸上竟是中了一拳。郭靖一驚,低頭竄出,
    回身發掌,歐陽克斜步讓開,還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側身閃避,
    哪知對方手臂忽然間就如變了一根軟鞭,打出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彎,
    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驀地里轉彎向右,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肩頭
    擊了一拳。郭靖防不勝防,接連吃了三拳,這三下都是十分沉重,登
    時心下慌亂,不知如何應付。

    洪七公叫道:“靖兒,住手,咱們就算暫且輸了這一陣。”

    郭靖躍出丈余,只覺身上被他擊中的三處甚是疼痛,對歐陽克道:“
    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轉彎,轉得古怪。”歐陽克得意洋洋的向黃蓉
    望了几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養蛇,這套軟皮蛇拳法,必是從毒蛇身上悟
    出來的了。這套拳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時之間想不出破法,算你運
    氣,給我乖乖的走罷。”歐陽克心中一凜:“叔叔傳我這套‘靈蛇
    拳’時,千叮萬囑,不到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
    看破,如給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責。”想到此處,滿腔得意之情登時
    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轉身出祠。

    黃蓉叫道:“且慢,我有話說。”歐陽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動。
    黃蓉卻不理他,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說道:“七公,你今日收兩
    個徒兒罷。好事成雙,你只收男徒,不收女徒,我可不依。”洪七公
    搖頭笑道:“我收一個徒兒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話。何況
    你爹爹這么大的本事,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黃蓉裝作恍然大
    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對她本就十分
    喜愛,臉孔一板,說道:“怕甚么?就收你做徒兒,難道黃老邪還能
    把我吃了?”

    黃蓉笑道:“咱們一言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說,天下武學高明
    之士,自王重陽一死,就只剩下他與你二人,南帝也還罷了,余下的
    都不在他眼里。我拜你為師,爹爹一定喜歡。師父,你們叫化子捉蛇
    是怎樣捉的,就先教我這門本事。”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用意,但知小
    姑娘鬼靈精,必有古怪,說道:“捉蛇捉七寸,兩指這樣鉗去,只要
    剛好鉗住蛇的七寸,憑他再厲害的毒蛇,也就動彈不得。”黃蓉道:
    “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搖指引它咬你,右手打
    它七寸。”黃蓉道:“這手法可要極快。”洪七公道:“當然。左手
    搽上些藥,那就更加穩當,真的咬中了也不怕。”黃蓉點點頭,向洪
    七公霎了霎眼,道:“師父,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藥。”捉蛇弄蛇是
    丐幫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幫主之尊,身邊哪有甚么捉蛇用的藥物,
    但見黃蓉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紅葫蘆里倒些酒來,給她擦在雙掌之
    上。

    黃蓉提手聞了聞,扮個鬼臉,對歐陽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頭
    兒洪老英雄的徒兒,現下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先對你說明白
    了,我手上已搽了專門克制你的毒藥,可要小心了。”歐陽克心想:
    “與你對敵,還不是手到擒來。不管你手上搗甚么鬼,我抱定宗旨不
    碰就是。”當下笑了一笑,說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愿。”黃蓉
    道:“你其他的武功也稀松平常,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
    拳法掌法,可就算輸了。”歐陽克道:“姑娘怎么說就怎么著,在下
    無不從命。”黃蓉嫣然一笑,說道:“瞧不出你這壞蛋,對我倒好說
    話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傳的“逍遙游”拳
    法。

    歐陽克側身讓過,黃蓉左腳橫踢,右手鉤拿,卻已是家傳“落英神劍
    掌”中的招數。她年紀幼小,功夫所學有限,這時但求取勝,哪管所
    使的功夫是何人所傳了。歐陽克見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
    疾伸,忽地轉彎,打向她的肩頭。這“靈蛇拳”去勢極快,倏忽之間
    已打到黃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軟□甲,這一拳下去,豈不
    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匆忙收招,黃蓉颼颼兩掌,已拍到面
    門。歐陽克袍袖拂動,倒卷上來,擋開了她這兩掌。黃蓉身上穿甲,
    手上涂藥,除了臉部之外,周身無可受招之處,這樣一來,歐陽克已
    處于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靈蛇拳”拳法再奇,卻也奈何她不得,
    只得東躲西閃,在黃蓉掌影中竄高縱低,心想:“我若打她臉蛋取
    勝,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頭發,更是鹵莽,但除此之外,實在無
    所措手。”靈機一動,忽地撕下衣袖,扯成兩截,于晃身躲閃來掌之
    際,將袖子分別纏上雙掌,翻掌鉤抓,徑用擒拿手來拿她手腕。黃蓉
    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輸啦,這不是臭蛇拳。”歐陽克道:“啊
    喲,我倒忘了。”黃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
    也沒甚么出奇。在趙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划地比武,那時你邀集了梁
    子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和尚,還有那個頭上生角的侯通海,七
    八個人打我一個,我當時寡不敵眾,又懶得費力,便認輸了事。現下
    咱們各贏一場,未分勝敗,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贏。”

    黎生等都想:“這小姑娘雖然武藝得自真傳,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
    剛才胡賴勝了,豈不是好?何必畫蛇添足,再比甚么?”洪七公卻深
    知此女詭計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設法戲弄敵人,當下笑吟吟
    的不作聲,一只雞啃得只剩下几根骨頭,還是拿在手里不住嗑嘴嗒舌
    的舐著,似乎其味無窮。歐陽克笑道:“咱倆又何必認真,你贏我贏
    都是一樣。姑娘既有興致,就再陪姑娘玩玩。”黃蓉道:“在趙王府
    里,旁邊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贏了你,他們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愿
    跟你真打。現今這里有你的朋友,”說著向歐陽克那些白衣姬妾一
    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雖然你的朋友多些,但這一點兒虧我還
    吃得起。這樣罷,你再在地下划個圈子,咱們仍是一般比法,誰先出
    圈子誰輸。現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明師門下出高徒,就再
    讓你這小子一步,不用將你雙手縛起來了。”歐陽克聽她句句強辭奪
    理,卻又說得句句大方無比,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以左足為
    軸,右足伸出三尺,一轉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划了一個徑長六尺的
    圓圈。丐幫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黃蓉走進圈子,道:“咱們是文打還是武打?”歐陽克心道:“偏你
    就有這許多古怪。”問道:“文打怎樣?武打怎樣?”黃蓉道:“文
    打是我發三招,你不許還手﹔你還三招,我也不許還手。武打是亂打
    一氣,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歐
    陽克道:“當然文打,免得傷了和氣。”

    黃蓉道:“武打你是輸定了的,文打嘛,倒還有點指望,好罷,這就
    又再讓你一步,咱們文打。你先發招還是我先?”歐陽克哪能占她的
    先,說道:“當然是姑娘先。”黃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揀好
    的,知道先發招吃虧,就讓我先動手。也罷,我索性大方些,讓你讓
    到底。”歐陽克正想說:“那么我先發招也無不可。”只聽得黃蓉叫
    道:“看招。”揮掌打來,突見銀光閃動,點點射來,她掌中竟是夾
    有暗器。歐陽克見暗器眾多,平時擋擊暗器的折扇已被洪七公捏壞,
    而本可用以拂扑的衣袖也已撕下,這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雖
    然只須向旁縱躍,立可避開,但那便是出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細想,
    一點足躍起丈余,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

    黃蓉一把鋼針發出,雙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縱之勢已衰,將落未
    落之際,喝道:“第二招來啦!”兩手鋼針齊發,上下左右,無異一
    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滿天花雨擲金針”絕技,這時也不
    取甚么准頭,只是使勁擲出。歐陽克本領再高,但身在半空,全無著
    力之處,心道:“我命休矣!這丫頭好毒!”

    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覺后領一緊,身子騰空,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過,
    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歐陽克剛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擲出,這
    一擲力道不大,但運勁十分古怪,饒是他武藝高強,還是左肩先著了
    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躍起站定。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無旁人有此
    功力,心中又驚又惱,頭也不回的出祠去了。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
    黃蓉道:“師父,干么救這壞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
    老相識。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傷在我徒兒手
    里,于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拍拍黃蓉的肩膀道:“乖徒兒,今日
    給師父圓了面子,我賞你些甚么好呢?”黃蓉伸伸舌頭道:“我可不
    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給。我有心傳你一
    兩套功夫,只是這兒天懶勁大發,提不起興致。”黃蓉道:“我給你
    做几個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登時眉飛色舞,隨即長嘆一聲,說道:
    “現下我沒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們叫化幫里
    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

    黎生等過來向郭靖、黃蓉見禮,稱謝相救之德。黃蓉去割斷了程大小
    姐手足上的綁縛。程大小姐甚是□腆,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黃蓉
    指著郭靖道:“你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的功夫,你丘師伯、王師伯也
    都很瞧得起他,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程大小姐轉頭向郭靖望了一
    眼,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偷眼向郭靖悄悄打
    量。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道賀。他們知道七公向來不
    收徒弟,幫中乞丐再得他的歡心,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不
    知郭黃二人怎能與他如此有緣,心中都是羨慕萬分。黎生道:“咱們
    明晚想擺個席,恭賀幫主收了兩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
    們嫌臟,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郭靖忙道:“我們明兒准到。黎
    大哥是前輩俠義,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
    雙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聽他說得謙遜,心中甚是高興,言下與郭
    靖著實結納。

    洪七公道:“你們一見如故,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
    兒,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說著各人
    出門。黎生說好明日就在這祠堂中設宴。郭靖陪著黃蓉,一起將程大
    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原來名叫程瑤迦。她雖
    跟清淨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只是生于大富之家,嬌生慣養,說
    話神態,無一不是忸忸怩怩,與黃蓉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她不
    敢跟郭靖說半句話,偶爾偷瞧他一眼,便即雙頰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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