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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碧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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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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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發表於 2008-10-9 04:33:04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楊鵬舉后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划。幾個農夫卻似
    乎聽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后。
    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氣,
    這塊石頭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

    姓應的見他面色有異,說道:“山里老虎多,有時半夜里撞進門來,
    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樹枝呼呼
    作響,門窗俱動,隨即聽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著門外牛馬驚嘶
    起來。姓應的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背后取出一柄鋼叉,嗆□□一抖,說道:“今
    兒不能讓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聲答應,
    奔進右邊屋里,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鐵槍。姓朱的提
    開大石,一陣狂風砰的一聲把門吹開,風夾落葉,直卷進來,蠟燭頓
    時熄滅。張康驚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縱出門去。楊鵬舉提起
    單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
    一掙,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
    得。黑暗中聽得那姓朱的說道:“別出去,大虫很厲害。”楊鵬帶又
    是往外一奪。那姓朱的沒給他拉動,也沒更向里拉,只是抓著不放。
    楊鵬舉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開了手。

    只聽得門外那姓倪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的嗆□聲、疾風聲
    、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著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
    虎,顯是在門外惡斗。過了一會,聲音漸遠,似乎那虎受創逃走,兩
    人追了下去。

    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只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張康早嚇
    得臉無人色,張朝唐和楊鵬舉也是驚異不定。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
    聲,過了半晌,遠處腳步聲響,轉瞬間小牧童沖進屋來后,笑逐顏開
    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

    張朝唐見他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
    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正思念間,只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
    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只大老虎。他將老虎往地下
    一擲,張朝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也不
    動,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倪的臉色鄭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剛才你打錯了,知道嗎
    ?”小牧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著大虫放鏢。”姓倪的
    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面放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
    后,須得立時往橫里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壞它一只眼睛,卻站看不
    動。大虫負痛之后,扑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
    命還在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贊他幾句:“你這幾支鏢准
    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
    大了,腕力自會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著老虎糞門上的一支
    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它肚里,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
    啦。”小牧童道:“明兒我要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
    后堂。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心下惴
    惴,看來這批人路道著實不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張氏主仆
    胡里胡涂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真糟了。張朝唐卻不以為意,極力稱
    贊小牧童的英勇,撫著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甚麼?你名叫承志,
    是不是?”那牧童笑而不答。

    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著枕之后立即酣睡。
    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里,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
    凶險,又想渤泥國老虎也是不少,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
    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
    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張朝唐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斗
    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
    牧童正自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
    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看,書面上寫著
    《紀效新林》四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
    名,張朝唐在渤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寇的名將,后來鎮守薊
    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

    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
    可能見告麼?”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
    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
    以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文武全
    才,果非蠻邦之人可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
    睡去了。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只聽楊
    鵬舉低聲道:“這里果然是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
    低問:“怎麼樣?”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只木箱邊,掀起箱蓋
    道:“你看。”張朝唐一看,只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
    聲不得。

    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著,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
    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隱私,只怕惹出禍來。”楊鵬舉
    道:“這里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甚麼氣息?”楊鵬舉道:
    “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
    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台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
    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制過,是以須眉俱
    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
    腳發軟,張朝唐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
    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
    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著
    燭台走了出來。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
    頭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
    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
    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

    奔了十幾里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后面馬蹄聲響,有人
    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縱馬急行。突然黑
    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驚,長
    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
    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
    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
    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來,順
    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夫。那人冷冷的道:“回去
    !”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后跟來。楊鵬
    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著他
    回去。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著相候,
    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
    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

    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麼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
    “張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干保鏢
    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甚麼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
    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姓羅的站起身
    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
    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
    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吧!”姓應的與眾人對望
    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
    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

    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
    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
    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
    “好,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
    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麼?”

    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
    我。”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
    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時砍下三個手指,笑
    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干系……”

    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氣慨。姓倪的
    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
    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楊鵬舉不愿再行停留,轉身對
    張朝唐道:“咱們走吧。”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極,想叫他
    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姓應的道:“張公子來自萬里之
    外,我們驚嚇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國,說我們中土
    人士都是窮凶極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
    吧。”說著從袋里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一塊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
    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甚麼用處。姓應的道:“眼前天下大亂,
    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家。這幾天在路上要
    是遇上甚麼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兒用處。過得幾年……
    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
    名,得之無益,反是惹禍。”

    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
    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張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辭出來,
    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適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見單刀兀自在地,
    閃閃發光,楊鵬舉拾了起來,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
    里,屁也不值!”

    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上,張朝唐找了客店,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
    一晚。次晨才再趕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里
    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
    絕塵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馬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
    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眉目之間英
    悍之氣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張朝唐道:“這人倒也古怪,怎麼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張公
    子,待會你自行逃命罷,不用等我。”張朝唐驚道:“怎麼?又有強
    盜麼?”楊鵬舉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過咱們后無退路,
    也只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兩里多路,只聽見噓哩哩一
    聲,一支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從林中竄出,攔在當路。楊鵬舉催馬
    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武會鏢局姓楊,路經貴地,并非保鏢,沒向
    各位當家投帖拜謁。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
    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
    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的是一伙,是以
    措詞謙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
    子。”他說的是浙南土話,楊鵬舉和張朝唐愕然相對,不知他說些甚
    麼。

    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楊鵬
    舉見他們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須憑本事!”當
    先那人喝道:“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號,
    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
    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剛只一呆,突覺左腕劇痛,單刀當的一聲落
    在地下,才知已被他彈子打中了手。

    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他腰間盤打
    而至。楊鵬舉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卷起單刀,抄在手
    中,長笑一聲,縱馬疾馳,掠過張康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揮了兩
    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卻毫不停留,催馬向前奔馳。
    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
    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眼間三人跑
    得無影無蹤。

    楊鵬舉只是嘆氣,無話可說。張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
    裹,這……這……怎麼回家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
    算不錯的啦,走著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又行。

    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后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
    那三人又追了轉來。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搶了
    金銀也就罷了,難道當真還非要了性命不成?”

    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
    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
    包裹,交給張康。張康卻不敢接,眼望主人。張朝唐點點頭,張康這
    才接了過來。

    當先那人道:“剛才聽得這位言道,一位是楊鏢頭,一位是張公子,
    都是真姓麼?”張朝唐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

    三人聽了,均有詫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先那人說道:“在下姓
    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劉。張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
    我們無禮。”張朝唐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
    不定之際,也不知說甚麼話好。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聖
    峰嶂去了,咱們一路走吧。”張朝唐和楊鵬舉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
    浩大的盜伙,遠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張朝唐道:“我和這
    位朋友要趕赴廣州,聖峰嶂是不去了。”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里迢迢的趕來
    粵東,你們到了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麼,八月十六有甚麼干
    系,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張朝唐硬了頭
    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

    姓黃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甚麼山
    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山宗”是甚麼東西。
    楊鵬舉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聖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凶
    險,也只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也似并無惡意,便道:
    “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著向張朝唐使
    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

    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氣
    。”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只做幾個
    手勢,說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
    得加意的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將近聖峰嶂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
    向聖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
    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執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
    的,但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
    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地,人人都是風塵仆仆。張楊
    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栗栗危懼。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
    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
    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霉之極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
    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
    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來,涌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
    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
    立,似在等甚麼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
    提高了腳跟張望,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
    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
    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
    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
    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孫,名
    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
    去了。

    晚飯過后,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
    勢。張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人家是讀書人,話總容
    易說得通。”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
    門。只聽到房里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幾下,讀書聲就停了。房門
    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談談,最好不
    過。”張朝唐一揖進去,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
    見寫著“遼東”、“寧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
    奏章。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

    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據實說了。孫仲壽說道:“張兄這
    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
    張兄還是暫回渤泥,俟中華聖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的為是。”張朝唐
    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
    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
    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泄露,小
    弟擔保張兄決無危害。”張朝唐謝了,卻不敢多問。孫仲壽問起渤泥
    國人的風土人情,聽張朝唐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不知
    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渤泥國一般,安居樂業,不憂溫飽,共享太平
    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張朝唐才告別回房。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
    聽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才放下了心。

    次日正是中秋佳節,張朝唐、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中午
    時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擔著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
    陣,繼續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查到張楊三人時,
    孫仲壽點一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了。張朝唐暗叫:“好險!要是昨
    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

    傍晚時分,已到山頂,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中間一人身材魁梧,似
    是眾人的首領,見到孫仲壽上來,快步下來迎接,攜手走入屋內。山
    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廟。這些屋宇模樣
    也甚平常,并無碉堡望樓等守御設備,卻又不像是盜幫山寨。楊鵬舉
    在山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哪
    知渾不是這麼一回事,心下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
    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更有一件奇事,這些人萬里來
    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每
    人神色間都顯得十分悲戚憤慨。

    張楊三人被引進一間小房,一會兒送進飯菜。四盤都是素菜,還有二
    十多個饅頭。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干
    甚麼,對孫仲壽所說“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難明所指。次日張楊二
    人起身后,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只見到處都是大漢。有的頭上疤
    痕累累,有的斷手折足,個個是身經百戰、飽歷風霜的模樣。張楊兩
    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就回進房中,一直不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
    仍是素菜。楊鵬舉肚里暗罵:“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
    般嘴里淡出鳥來的素菜。”傍晚時分,忽聽得鐘聲*R*R。不久一名漢
    子走進房來,說道:“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張楊二人跟他出
    去。張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張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幾間瓦屋,來到寺廟跟前。張朝唐抬頭一看,見
    一塊橫匾上寫著“忠烈祠”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
    供的是誰?”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
    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張楊二人
    暗暗心驚,原來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

    張朝唐抬頭看時,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裝束,但頭戴金
    盔,身穿緋袍,外加黃罩甲,左手捧著一柄寶劍,右手手執令旗。那
    神像臉容清□,三綹長須,狀貌威嚴,身子微側,目視遠方,眉梢眼
    角之間,似乎微帶憂態。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張朝唐隔得遠了,
    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挂滿了旌旗、盔甲、兵刃、馬
    具之類,旌旗或紅或藍,也有黃色鑲紅邊,有的是白色鑲紅邊。張朝
    唐滿腹狐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
    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
    黑壓壓的跪得滿地,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著跪下。

    孫仲壽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
    些甚麼,張朝唐卻愈聽愈驚。

    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
    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
    “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壞神州萬里之長城,甘為黃帝苗裔之
    罪人”。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唐
    聽得驚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來愈凶,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
    罵了個痛快,甚麼“功勛蓋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
    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藍玉、劉基等功臣之事﹔后來又罵神宗亂征
    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是入
    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

    這篇祭文理直氣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里去,他雖運在外
    國,但中土大事,卻也知聞。祭文后半段卻是“我督師威震寧遠,殲
    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后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張朝唐聽到這里,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斃清太祖努爾哈
    赤、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
    如生,雙目遠矚,似是痛惜異族入侵,占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
    復生而督師遼東,以御外侮。

    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原來祭文最后一段是與
    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
    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贊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橡暨列位殉難
    將軍神主叩首。”眾人俯身叩頭。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
    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原來這幼童便
    是那天所遇的殺虎牧童。

    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是淚痕滿面,悲憤難禁。孫仲壽對張朝
    唐道:“張兄大才,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請予刪削。”張朝
    唐連稱:“不敢。”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說道:“小弟邀張
    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筆,于我袁督師的勛業更增光華。也
    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師蒙冤遭難,普天共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
    們舊部的一番私心。”張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來為此,不由得
    好生為難,袁崇煥被朝廷處死,是因崇禎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
    聽信了奸臣和太監的挑撥,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渤泥之時,也曾聽
    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的說起過。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
    說冤枉,便是誹謗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紙詔書來到渤泥國,連
    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可是孫仲壽既這麼說,在勢又不能拒絕,情急
    之下,忽然靈機一動,想起在渤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一部是
    《三國演義》,一部是《精忠岳傳》。他讀書有限,不能如孫仲壽那
    麼駢四驪六的大做文章,當下微一沉吟,振筆直書:“黃龍未搗,武
    穆蒙冤。漢祚待復,諸葛星殞。嗚呼痛哉,伏維尚饗。”他說的是古
    人,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據此而定罪名。

    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沒甚麼學問,也寫不出甚麼好句子
    來,只盼他稱贊幾句袁督師的功績,也就是了,待見他寫下了這六
    句,十分高興。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于諸葛亮和岳飛,自是推崇備
    至,無以復加。清人為金人后裔,皆為女真族,滿清初立國時,國號
    便仍稱為“金”。岳飛與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兩
    人才略遭遇,頗有相同之處,倒不是胡亂瞎比的。

    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大家轟然致謝,對張楊兩人神態登
    時便親熱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孫仲壽道:“張兄文筆不凡,武
    穆諸葛這兩句話,榮寵九泉。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
    要令后人得知,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連萬里之外的異邦士民也盡皆
    仰慕。”張朝唐作揖遜謝。

    各人叩拜已畢,各就原位坐下。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某某營某
    將軍”、“某某鎮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
    聲說話。張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
    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憤而離軍,散處四方,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
    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聖峰嶂相聚,祭奠舊主。聽
    他們話中之意,似乎尚有甚麼重大圖謀。

    當贊禮人叫到“薊鎮副總兵朱安國”時,一人站了起來,張朝唐和楊
    鵬舉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夫,楊鵬
    舉心想:“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那麼我敗在他手里,也不枉
    了。”

    只聽他朗聲說道:“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步,書也
    讀了不少,我和倪、羅兩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
    師。”孫仲壽道:“咱們兄弟中,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
    朱將軍不必太謙。”朱安國道:“袁公子學武聰明得很,我們只稍加
    點撥,他馬上就會了。我們三個已經傾囊以授,的確要另請名師,以
    免耽誤他功夫。”孫仲壽道:“好吧,這事待會再議,誅奸的事怎麼
    了?”那姓倪的殺虎英雄站起身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羅參將
    前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兩人
    的首級在此。”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

    眾人有的轟然叫好,有的切齒痛罵。孫仲壽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
    上。張朝唐這才明白,他們半夜里在箱中發現的人頭,原來是袁黨的
    仇人,那定是與陷害袁崇煥一案有關的奸人了。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
    獻首級,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聽這些人的稟報,
    人頭中有一個是當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賢的黨羽,曾誣奏袁崇煥
    通敵賣國,眾人對他憤恨尤深。

    各人稟告完畢,孫仲壽說道:“小奸誅了不少,大仇卻尚未得報,韃
    子皇太極和昏君崇禎仍然在位。如何為大元帥報仇雪恨,各位有甚麼
    高見?”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孫相公!”孫仲壽道:“趙參
    將有甚麼話請說。”那矮子說道:“依我說……”剛說了三個字,門
    外一名漢子匆匆進來稟道:“李闖將軍派了人來求見。”眾人一聽,
    都轟叫起來。孫仲壽道:“趙參將,咱們先迎接闖軍的使者。”趙參
    將道:“對。”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

    大門開處,兩條大漢手執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三個人來。楊鵬舉
    已久聞李闖的名頭。知他名叫李自成,這幾年來殺官造反,威勢極
    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
    滿臉麻皮,頭發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褲,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壞,
    到處打滿了補釘,腳下赤足﹔穿一雙草鞋,腿上滿是泥污,純是個庄
    稼漢模樣。

    他身后跟著兩人,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白淨﹔另一個廿多歲,身材魁
    梧,面容黝黑,也是農夫模樣。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實,怎麼他們竟
    是橫行秦晉的“流寇”。當先那人走進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
    站。那白臉漢子從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燭,在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
    地,磕起頭來。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

    三人拜畢,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李將軍知道袁督師在關
    外打韃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來袁督師被皇帝冤枉害死,
    天下老百姓都氣憤得很。李將軍派我們來代他向督師的神位磕頭。現
    今官逼民反,我們為了要吃飯,只好抗糧殺官。求袁大元帥英魂保
    佑,我們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個個殺了,給大元帥和天下的
    老百姓報仇。”說完又拜了幾拜。

    眾人見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們督師,都心存好感,聽了他這番話,雖
    然語氣粗陋,卻是至誠之言。孫仲壽上前作揖,說道:“多謝,多
    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劉芳亮。李將軍得知今日
    是袁大元帥忌辰,因此派我前來在靈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見。”孫仲
    壽道:“多承李將軍厚意盛情,在下姓孫名仲壽。”那白淨面皮的人
    道:“啊,你是孫祖壽將軍的弟弟。孫將軍和韃子拚命而死,我們一
    向是很敬仰的。”

    孫祖壽是抗清大將,在邊關多立功勛,于清兵入侵時隨袁崇煥捍衛京
    師。袁崇煥下獄后,孫祖壽憤而出戰,在北京永定門外和大將滿桂同
    時戰死,名揚天下。孫仲壽文武全才,向為兄長的左右手,在此役中
    力戰得脫,憤恨崇禎冤殺忠臣,和袁崇煥的舊部散在江湖,撫育幼
    主,密謀復仇。他精明多智,隱為袁黨的首領。

    孫祖壽慷慨重義,忠勇廉潔,《明史》上記載了兩個故事:孫祖壽鎮
    守固關抗清時,出戰受傷,瀕于不起。他妻子張氏割下手臂上的肉,
    煮了湯給他喝,同時絕食七日七夜,祈禱上天,愿以身代。后來孫祖
    壽痊愈而張氏卻死了。孫祖壽感念妻恩,終身不近婦人。

    他身為大將時,有一名部將路過他昌平故鄉,送了五百兩銀子到他家
    里。在當時原是十分尋常之事,但他兒子堅決不受。后來他兒子來到
    軍中,他大為嘉獎,請兒子喝酒,說:“不受贈金,深得我心。倘苦
    你受了,這一次非軍法從事不可。”《明史》稱贊他“其秉義執節如
    此。”孫仲壽為人處事頗有兄風,是以為眾所欽佩。  

    注:明成祖應渤泥國蘇丹之請,封其山為“長寧鎮國山”,親制碑
    文,并題詩一首,譯意如下:

    “在熱帶的海上,是渤泥國所處的地方。人民親近仁義,只有歸順,
    沒有違逆。賢王勤懇謹慎,仰慕中華教化。大明管理外國的官員加以
    指導,就到中國來朝拜了,帶了你的妃子、世子、兄弟、陪臣,來到
    大明宮殿階下磕頭,陳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樣,將溫暖和愉樂普
    賜天下,對任何人都一樣眷顧,沒有偏愛,沒有歧視。’但我自己反
    省,德行不夠,沒有你所說的這樣偉大。你冒著風浪,遠涉重洋,乘
    船來到,實在是很辛苦。查考歷來遠邦的臣屬,歸順的時候就來朝
    拜,不服的時候就不來了,自己前來都不容易,何況還帶了家室?你
    國王秉志貞誠,象金石一樣堅固。西南各國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
    得上你?你國內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鎮寧邦國。現在在石碑上刻了文
    字,以發揚你國王的美德。但愿你國王美德光大,國秦民安,今后千
    秋萬歲,都歸附我大明。”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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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9 04:33:1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回: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
    眾人正要敘話,劉芳亮的黑臉從人忽然從後座上直縱出去,站在門
    口。眾人出其不意,不知發生甚麼事,都站了起來。只見那黑臉少年
    指著人群中兩個中年漢子喝道:“你們是曹太監的手下人,到這里來
    幹甚麼?”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均知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和客氏之後,
    宮中朝中逆黨雖然一掃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
    祖以來的習氣,對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從他信王府帶來的太
    監,其中最得寵的則是曹化淳。此人統率皇帝的御用偵探和衛士,即
    所謂“廠衛”,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將帥的隱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
    不白的為皇帝下旨誅殺,或是任意逮捕,關入天牢,所謂“下詔獄
    ”,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報。曹太監的名頭,當時一提起來,可說是
    人人談虎色變。

    那兩人一個滿腮黃須,四十上下年紀,另一個卻面白無須,矮矮胖
    胖。那矮胖子面色倏變,隨即鎮定,笑道:“你是說我嗎?開甚麼玩
    笑?”黑臉少年道:“哼,開玩笑!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
    量,要混進山宗來,又說已稟告了曹太監,要派兵來一網打盡,這些
    話都給我聽見啦!”黃須人拔出鋼刀,作勢便要扑上□拚。那白臉胖
    子卻哈哈一笑,說道:“李闖想收并山宗的朋友,居心險惡,哪一個
    不知道了?你想來造謠生事,挑撥離間,那可不成。”他說話聲又細
    又尖,儼然太監聲口,可是這几句話卻也生了效。袁黨中便有多人側
    目斜視,對李自成的使者起了疑心。劉芳亮雖出身農家,但久經戰
    陣,百煉成鋼,見了袁黨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語已打動眾心,
    便即喝道:“閣下是誰?是山宗的朋友麼?”這句話問中了要害,那
    人登時語塞,只是冷笑。

    孫仲壽喝道:“朋友是袁督師舊部麼?我怎地沒見過?你是哪一位總
    兵手下?”那白臉人知道事敗,向黃須人使個眼色,兩人陡地躍起,
    雙雙落在門口。黃須人揮刀向黑臉少年砍去。那白臉人看似半男半
    女,行動卻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雙筆,向黑臉少年胸口
    點到。

    黑臉少年因是前來拜祭,為示尊崇,又免對方起疑,上山來身上不帶
    兵刃。眾人見他雙手空空,驟遭夾擊,便有七八人要搶上救援。不料
    那少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黃須客的手
    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向白臉人的雙目。這兩招遲發先
    至,立時逼得兩名敵人都退開了兩步。

    袁黨眾人見他只一招之間便反守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兩人
    見沖不出門去,知道身處虎穴,情勢凶險之極,剛退得兩步,便又搶
    上。黑臉少年使開雙掌,在單刀雙筆之間穿梭來去,攻多守少。那兩
    人几次搶到門邊,都被他逼了回來。白臉人心中焦躁,筆法一變,雙
    筆橫打豎點,招招指向對方要穴。黃須客施展山西武勝門刀法,矮下
    身子,疾砍黑臉少年下盤。眾人眼見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
    間,見劉芳亮神色鎮定,反而坐下來觀戰,均想,他自己人尚且不
    急,定是有恃無恐,且看一下動靜再說。

    三人在大殿中騰挪來去,斗到酣處,黃須人突然驚叫一聲,單刀脫手
    向人叢中飛去。朱安國躍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時,黑臉少
    年踏進一步,左腿起處,一腳把黃須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
    乘勢又起,白臉人吃了一驚,只想逼開敵人,奪門逃走下山,當下奮
    起平生之力,雙筆一先一後反點敵人胸口,黑臉少年右手陡出,抓住
    左筆筆端,使力一扭,已把一只判官筆搶過。這時對方右筆跟著點
    到,他順手將筆梢砸了過去。雙筆相交,當的一聲,火星交迸,白臉
    人虎口震裂,右筆跟著脫手。

    黑臉少年一聲長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褲
    腰,雙手一分,只聽得嗤的一聲,白臉人一條褲子已被扯下來,裸出
    下身。眾人愕然之下,黑臉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監,大家瞧瞧
    !”眾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臉人的下身,果見他是淨了身的。哄笑聲
    中,眾人圍了攏來,眼見這黑臉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極,心下
    都甚敬佩。

    這時早有人擁上去把白臉人和黃須人按住。孫仲壽喝問:“曹太監派
    你們來幹甚麼?還有多少同黨?怎麼能混進來的?”兩人默不作聲。
    孫仲壽一使眼色,羅參將提起單刀,呼呼兩刀把兩人首級割下,放在
    神像前的供桌上。孫仲壽拱手向劉芳亮道:“若不是三位發現奸賊,
    我們大禍臨頭還不知道。”劉芳亮道:“那也是碰巧,我們在道上遇
    見這兩個家伙,見他們神色古怪,身手又很靈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
    探,僥幸發覺了他們的底細。”孫仲壽向劉芳亮的兩位從人道:“請
    教兩位尊姓大名。”兩人報了姓名,膚色白淨的叫田見秀,黑臉少年
    名叫崔秋山。朱安國過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說了許多贊佩的話。

    劉芳亮和孫仲壽及袁黨中几個首腦人物到後堂密談。劉芳亮說道,李
    將軍盼望大家攜手造反,共同結盟。袁黨的人均感躊躇。眾人雖然憎
    恨崇禎皇帝,決意暗中行刺,殺官誅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
    來都是大明命官,要他們造反,卻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禎后,另立宗
    室明君。何況李自成總是“流寇”,雖然名頭極大,但打家劫舍,流
    竄擄掠,幹的是強盜勾當,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黨眾人離
    軍之後,為了生計,有時也難免做几樁沒本錢買賣,卻從來不公然自
    居盜賊。雙方身分不同,議論良久難決。

    最後孫仲壽道:“咱們的事已給曹太監知道,如不和李將軍合盟以舉
    大事,不但刺殺崇禎給袁督師報仇之事難以成功,只怕曹太監還要派
    人到處截殺。咱們勢孤力弱,難免一一遭了毒手。劉兄,咱們這樣說
    定成不成?我們山宗幫李將軍打官兵,李將軍事成之後,須得竭力滅
    了滿洲韃子。咱們話又說明在先,日後李將軍要做皇帝,我們山宗朋
    友卻不贊成,須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孫姓朱的來做。”劉芳亮道:“李
    將軍只是給官府逼不過,這才造反,自己是決計不做皇帝的,這件事
    兄弟拍胸擔保。人家叫我們流寇,其實我們只是種田的庄稼漢,只求
    有口飯吃,頭上這顆腦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們東奔西逃,那是無
    可奈何。憑我們這樣的料子,也做不來皇帝大官。至于打建州韃子
    嘛,李將軍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樣,平時說起,李將軍對韃子實是恨
    到骨頭里去。”

    孫仲壽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袁黨眾人更無異言,于是結盟之
    議便成定局。里面在商議結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倪浩拉著崔秋山的
    手,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里。

    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是初會,可是一見如故,你別當我們是
    外人。”崔秋山道:“兩位大哥從前打韃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
    欽佩的。今日能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兄弟實是高興得很。”倪
    浩道:“我冒昧請問,崔大哥的師承是哪一位前輩英雄?”崔秋山
    道:“兄弟的受業恩師,是山西大同府一聲雷白野白老爺子。他老人
    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國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說
    道:“一聲雷白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一句話崔大
    哥請勿見怪。白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還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
    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于藍,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
    但剛才我看崔大哥打倒兩個奸細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傳。”

    崔秋山微一遲疑,道:“兩位是好朋友,本來不敢相瞞。我師父逝世
    之後,我機緣巧合,遇著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點撥了我一點武
    藝,要我立誓不許說他名號,所以要請兩位大哥原諒。”倪朱兩人見
    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麼說,我們有一事相求,因此才
    大膽相問。”崔秋山道:“兩位有甚麼事,便請直言。大家是自己
    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一等,我們去找兩位朋友
    商量几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應和姓羅的拉在一邊。朱安國道:“這個崔兄弟武藝
    高強,咱們這里沒一個及得上。聽他說話,性格也甚是豪爽。”倪浩
    道:“就是說到師承時有點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話復述了一
    遍。那姓應的名叫應松,是袁崇煥帳下的謀士,當年寧遠筑城,曾出
    了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寧遠一戰,他點燃紅夷
    大炮,轟死清兵無數,因功升到參將。

    應松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麼說?”朱安國道:“這事當
    先問過孫相公。”應松道:“不錯。”轉到後殿,見孫仲壽和劉芳亮
    正談得十分投契,于是把孫仲壽請出來商量。這些武將所擅長的是行
    軍打仗,沖鋒陷陣,說到長槍硬弩,十蕩十決,那是勇不可當,但武
    學中的拳腳器械功夫,卻均自知不及崔秋山。孫仲壽道:“應師爺,
    這件事關系幼主的終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應松點頭答應,
    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三人同去見崔秋山。

    應松道:“我們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幫這個忙,所以……”崔秋山
    見他們欲言又止,一副好生為難的神氣,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
    有甚麼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應松道:“崔兄很爽
    快,那麼我們直說了。袁督師被害之後,留下一位公子,那時還只有
    七歲。我們跟昏君派來逮捕督師家屬的錦衣衛打了一場,死了七個兄
    弟,才保全袁督師這點骨血。”崔秋山嗯了一聲。應松道:“這位幼
    主名叫袁承志,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明得很,一教就會,
    這几年來,我們的本領差不多都已傳授給他了。雖然他年紀小,功夫
    還不到家,但再跟著我們,練下去進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明白他們的意思,說:“各位要他跟我學武?”朱安國道:
    “剛才見崔大哥出手殺賊,武功勝過我們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這個
    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師在天之靈,定也感激不盡。”說罷四人都
    作下揖去。崔秋山連忙還禮,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來不
    該推辭,不過兄弟現下是在李將軍軍中,來去無定,有時跟官軍接
    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伍里,則怕我沒空教
    他,二則實在也太危險。”應松等均想這確是實情,心中好生失望。

    崔秋山忽道:“有一人功夫勝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
    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連連搖頭,自言自語:“不成,不成
    。”應松與朱安國忙問:“那是誰?”崔秋山道:“便是我先前說的
    那位奇人。這位前輩的功夫實在深不可測,他教了我兩個多月,兄弟
    只學到一點兒皮毛。”朱安國大喜,問道:“這位奇人是誰?”崔秋
    山道:“他老人家脾氣很是奇特,雖然教我武藝,可是不肯讓我叫他
    師父,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為徒,只怕無
    法辦到。”倪浩問道:“這位奇人住在哪里?”崔秋山道:“他行蹤
    無定,到甚麼地方,也從來不和我說。”應松等四人眼見此事無望,
    只得作罷。

    應松把袁承志叫了過來,和崔秋山見面。崔秋山見他靈動活潑,面貌
    黝黑,全無半分富貴公子嬌生慣養的情狀,很是喜歡。問他所學的武
    藝,袁承志答了,問道:“崔叔叔,你剛才抓住那兩個奸細,使得甚
    麼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這樣快,
    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學?”袁承志一聽這
    話,忙道:“崔叔叔,請你教我。”

    崔秋山向應松笑道:“我跟劉將軍說,在這里耽几天,就把這路掌法
    傳給他吧!”袁承志和應朱倪三人俱各大喜,連聲稱謝。次日一早,
    孫仲壽和張朝唐、楊鵬舉等三人告別,說道:“咱們相逢一場,總算
    有緣。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後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張楊
    兩人喏喏連聲。孫仲壽每人贈了五十兩銀子的盤費,還派了兩位兄弟
    送下山去。張朝唐和楊鵬舉徑赴廣州,途中更無他故,楊鵬舉遭此挫
    折,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憑這點微末功
    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僥幸之極,此番若非袁承志這小小孩童
    一言相救,已變成沒眼睛的廢人,想想暗自心驚,當即向鏢局辭了
    工,便欲回家務農。張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見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
    去渤泥國游覽散心。楊鵬舉眼見左右無事,自己又無家累,當即答
    允。

    三人在廣州雇了海舶,前往渤泥。楊鵬舉住了月余,見當地太平安
    樂,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興歸意,便在張朝唐之父張信的那督
    府中擔任了一個小小職司。每日當差一兩個時辰,余下來便是喝酒賭
    錢,甚是逍遙快樂。

    劉芳亮和孫仲壽等說妥結盟之事,眾人在袁崇煥神像前立下重誓,決
    不相負。劉芳亮正要和袁黨著意結納,聽說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藝,
    甚是歡喜,當下和田見秀先下山去。袁黨各路好漢,有的去投李自
    成﹔有的各歸故鄉,籌備舉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亂,只是決不
    泄露機密,也不和眾兄弟作對為敵。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強。

    孫仲壽、朱安國、倪浩、應松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志日後的出處。
    袁承志自崔秋山答應教他伏虎掌後,歡喜得一夜沒睡好覺。翌日大家
    忙著結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眾人紛紛下山,臨行時每人都和幼
    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孫仲壽和應松命人點了紅燭,設
    了交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
    家小兄弟我一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几天功夫,
    傳授一個大概。但他能不能在這几天之內學會,學了之後能不能用,
    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後的練習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
    份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松道:“只要教得一招兩式,就是終身
    為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罷了。

    眾人知道武林中的規矩,傳藝時別人不便旁觀,道了勞後,便告辭出
    來。崔秋山等眾人出去,正色說道:“承志,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
    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不能盡數領會其中的精奧,功夫也著實還差得
    遠,但在江湖上對付尋常敵人,也已足夠。他老人家傳授這套掌法之
    時,曾叫我立誓,學會之後,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袁
    承志一聽,已明其意,當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志,學會了伏虎
    掌法之後,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立
    誓的規矩,道:“否則就給崔叔叔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
    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見。袁承志急轉身時,崔秋山已繞到他
    的身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抓住我。”

    袁承志經過朱安國和倪浩、羅大千三位師父的指點,武功也已稍有根
    基,立即矮身,左手虛晃,右手圈轉,竟不回身,聽風辨形,便向崔
    秋山腿上抓去。崔秋山喜道:“這招不錯!”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
    他肩頭一拍,人影又已不見。袁承志凝神靜氣,一對小掌伸了開來,
    居然也護住了身上各處要害,眼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
    當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牆壁,突然轉身,靠著牆
    壁,笑道:“崔叔叔,我見到你啦!”

    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身後,停住腳步,笑道:“好,好,你很聰明,
    伏虎掌一定學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從頭教他。

    這路掌法共一百單八式,每式各有三項變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
    三十四變。袁承志默默記憶,學了几遍,已把招式記得大致無誤。崔
    秋山連比帶說,再把每一招每一變的用法細加傳授。袁承志武功本有
    根柢,悟性又強,崔秋山一說,便能領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
    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見袁承志正在練
    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單八招的變化,于那勾、撇、捺,劈、撕、打、
    崩、吐八大要決,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歡,
    當他練到入神之時突然一躍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

    袁承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側身避過,回手便拉敵人的右腿,一眼瞥
    見是崔秋山,急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
    手,打下去。”劈面一掌。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當下踏上一
    步,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
    秋山贊道:“不錯,就是這樣。”口中指點,手下不停,和他對拆起
    來,見袁承志出招有誤,便立即糾正。兩人拳來足往,把伏虎掌一百
    單八式、三百二十四變翻來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見這套掌法變化多
    端,崔秋山運用時愈出愈奇,歡喜無已,用心記憶。拆解良久,崔秋
    山見他頭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講
    解。講了一個多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

    兩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飯之外,不停的拆練掌法。如此練了七
    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你,日後
    是否有成,全憑你自己練習了。臨敵之際,局面千變萬化,七分靠功
    夫,三分靠機靈,一味蠻打,決難取勝。”袁承志點頭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里,今後盼你好好用功。傳我
    掌法的那位高人曾說,武學高低的關鍵,是在頭腦之中而不在手腳之
    上,是以多想比多練更加要緊。可惜我的腦筋實在不大靈光,難有甚
    麼進境,盼你日後練得能勝過了我。”

    袁承志和崔秋山相處雖只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傾囊相授,教之
    勤,顯見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手,不覺眼眶紅了,便要掉下淚
    來。崔秋山見他對自己甚是依戀,也不由得感動,輕輕撫摸他頭,說
    道:“象你這樣聰明資質,武林中實在少見,可惜我們沒機緣長久相
    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將軍那里。”崔秋山笑道:
    “你這樣小,那怎麼成?我們跟著李將軍,時時刻刻都在拚命,飽一
    頓飢一頓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說話間,忽聽得屋外有野獸一聲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麼?
    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晃機一動,道:
    “咱們去把豹子捉來,我有用處。”袁承志大為興奮,忙問:“甚麼
    用處?”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見他不
    帶兵刃,又問:“崔叔叔,你用甚麼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從正門出去,走到內進孫仲壽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
    哥都在麼?”朱安國等在房內聚談,聽得叫聲,開門出來。崔秋山笑
    道:“請各位幫一下手,把外面那頭豹子逼進屋來,我有用處。”倪
    浩是殺虎能手,連說:“好,好。”拿了獵虎叉,搶先出門。崔秋山
    叫道:“倪大哥,別傷那畜生。”倪浩遙遙答應,不一會,呼喝聲已
    起。崔秋山和朱安國、羅大千三人也縱出門去。袁承志拿了短鐵槍想
    跟出去。孫仲壽道:“承志,別出去,咱們在這里看。”袁承志無
    奈,只得和孫仲壽、應松三人憑在窗口觀望。

    只見三人拿了火把,分站東西北三方。倪浩使開獵虎叉,在山邊和一
    頭軀體巨大的金錢豹正自翻翻滾滾的拚斗。他一柄叉護住全身,不讓
    豹子扑近,卻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見到火光,驚恐想逃,卻被朱、崔
    、羅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見崔秋山手中沒兵器,大吼著向他扑來。
    崔秋山閃身避開利爪,右掌在豹子額頭一擊,豹子登時翻了個筋斗。
    轉身向南。南面房門大開,豹子不肯進屋,東西亂竄,但給眾人逼住
    了,無路可走。崔秋山縱身而上,在豹子後臀上猛力一腳。豹子負
    痛,吼叫一聲,直竄進屋去。

    那時應松已把各處門戶緊閉,僅留出西邊偏殿的門戶。豹子見兩人手
    持火把追來,東爬西搔,胡胡吼叫,奔進西殿。羅大千隨後把門關
    上,一頭大豹已關在殿內。眾人都很高興,望著崔秋山,不知他要豹
    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進去打豹!”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
    一驚。孫仲壽道:“這怕不大妥當吧?”崔秋山道:“我在旁邊瞧
    著,這畜生傷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槍,就去開門。
    崔秋山道:“放下槍,空手進去!”

    袁承志一怔,隨即會意是要他以剛學會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膽怯。崔
    秋山道:“你害怕了麼?”袁承志更不遲疑,拔開殿門上的插頭,推
    門進去,只聽“胡”的一聲巨吼,一團黑影迎面扑來。他右腳一挫,
    讓開來勢,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羅漢
    傳經”。這掌雖然打中,可是手小無力,豹子不以為意,回頭便咬,
    袁承志竄到豹子背後,拉住豹尾一扯。這時崔秋山已站在一旁衛護,
    惟恐豹子猛惡,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見他一路伏虎掌已使得頗為純
    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終沒碰到他一點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腳,心
    下暗暗歡喜。

    孫仲壽等見袁承志空手斗豹,雖說崔秋山在一旁照料,畢竟關心,各
    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觀。朱安國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緊急時射
    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騰挪起伏,身法靈活,初時還東逃四竄,不敢
    和豹子接近,後來見所學掌法施展開來妙用甚多,閃避攻擊,得心應
    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

    他見手掌打上豹身毫無用處。突然變招,改打為拉,每一掌擊到,回
    手便扯下一把毛來。豹子受痛,吼叫連連,對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憚,
    見他手掌伸過來時,不住吼叫退避,露齒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極快,
    豹子總是閃避不及,一時殿中豹毛四處飛揚,一頭好好的金錢豹子,
    被他東一塊西一塊的扯去了不少錦毛。眾人都笑了起來。

    豹毛雖被抓去,但空手終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薩低
    眉”,矮身正面向豹子沖去。豹子受驚,退了一步,隨即飛身扑來,
    一剎那間,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驚,雙鏢飛出。那豹伸右腳
    撥落雙鏢。這時袁承志卻已不見。眾人凝目看時,只見他躲在豹子腹
    底,一雙腿勾住了豹背,腦袋頂住了豹子的下頦,叫它咬不著抓不
    到。豹子猛跳猛竄,在地下打滾,袁承志始終不放。他知時間一久,
    自己力氣不足,只要一松手腳,不免傷在豹子爪下,忙叫:“崔叔
    叔,快來!”

    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兩根手指插
    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竄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連環
    兩掌,把豹子打得頭昏腦脹,翻倒在地,隨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
    道:“不壞,不壞,真難為你了。”

    孫仲壽等人俱已驚得滿頭大汗,均想:“崔秋山為人雖然不錯,但在
    李闖手下,整日價幹的盡是亡命生涯,大膽妄為。他不知袁公子這條
    命可有多尊貴。”又想:“袁公子經他教了八天,武藝果然大有長
    進。”崔秋山打開殿門,在豹子後臀上踢了一腳,笑道:“放你走
    吧!”那豹子直竄出去,忽然外面有人驚叫起來。

    眾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傷了人,忙出去看時,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
    滿山都是點點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槍閃閃發亮,原來官兵大集,圍攻
    聖峰嶂來了。看這聲勢,要脫逃實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黨人想來均
    已被害,是以事前毫無警報,而敵兵突然來臨。孫仲壽等都是身經百
    戰,雖然心驚,卻不慌亂,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
    則當年在寧遠大戰,十几萬韃子精兵,也給我們打得落荒而逃,又怎
    怕你們這些廣東官兵?”其時遼東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煥的舊部向
    來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里。

    孫仲壽當即發令:“羅將軍,你率領煮飯、打掃、守祠的眾兄弟到東
    邊山頭放火吶喊,作為疑兵。”羅大千應令去了。孫仲壽又道:“朱
    將軍、倪將軍,你們兩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過份
    逼近,射後立刻回來。”朱倪二人應令去了。

    孫仲壽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給你。”崔秋山道:“要我
    保護承志?”孫仲壽道:“正是。”說著和應松兩人拜了下去。崔秋
    山吃了一驚,連忙還禮,說道:“兩位有何吩咐,自當遵從,快休如
    此。”

    只聽得喊聲大作,又隱隱有金鼓之聲,聽聲音是山上發出,原來羅大
    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鐘抬出來狂敲猛打,擾亂敵兵。孫仲壽道:“袁
    督師只有這點骨血,請崔大哥護送他脫險。”崔秋山道:“我必盡
    力。”

    這時朱安國和倪浩已射完箭回來。孫仲壽道:“我和朱將軍一路,會
    齊羅將軍後,從東邊沖下,應先生和倪將軍一路,從兩邊沖下。我們
    先沖,把敵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從後山沖下,大家日後在李
    闖將軍那里會齊。”眾人齊聲答應。袁承志得應松等數載教養,這時
    分別,心下難過,跪下去拜了几拜,說道:“孫叔叔、應叔叔、朱叔
    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說不下去。孫仲壽道:“你跟
    著崔叔叔去,要好好聽他的話。”袁承志點頭答應。

    只聽得山腰里官兵發喊,向山上沖來,應松道:“我們走吧。崔大
    哥,你稍待片刻再走。”眾人各舉兵刃,向下沖去。倪浩見崔秋山沒
    帶兵器,把虎叉向他擲去,說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
    “還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擲還給他。倪浩已去得遠了,于
    是右手持叉,左手拉著袁承志向山後走去。只見後山山坡上也滿是火
    把,密密層層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飛蝗,亂射上來,崔秋山
    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廚下,揭了兩個鍋蓋,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
    的,把小鍋蓋遞給袁承志,說道:“這是盾牌,走吧!”兩人展開輕
    身功夫,向黑暗中竄去。

    不一會,官兵已發現兩人蹤跡,吶喊聲中追了過來,數十支箭同時射
    到。崔秋山擋在袁承志身後,揮動鍋蓋,一一擋開來箭,只聽得登登
    登之聲不絕,許多箭枝都射在鍋蓋之上。兩人直闖下山去。眾官兵上
    來攔阻,崔秋山使開獵虎叉,叉刺杆打,霎時間傷了十多名官兵,袁
    承志的短鐵槍雖然難以傷人,卻也盡可護身。官兵見是個幼童,也不
    怎麼理會他。片刻間兩人已奔到山腰。

    剛喘得一口氣,忽然喊聲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沖到,當先一名千戶
    手持大刀,惡狠狠的砍來。崔秋山舉叉一架,覺他膂力頗大,一叉
    “毒龍出洞”,直刺過去。那千戶舉刀格開,叫道:“弟兄們上啊
    !”崔秋山不愿戀戰,舉起鍋蓋向那千戶面前一晃。那千戶向右閃
    避,崔秋山大喝一聲,手起叉落,從他脅下插了進去,待拔出叉來,
    轉頭卻不見了袁承志,心中大驚,只見左邊一群人圍著吆喝。

    他大踏步趕過去,挺叉亂戳,官兵紛紛閃避,奔到近處,果見袁承志
    給圍在垓心,手中短鐵槍已被打落,正展開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對
    敵,畢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學未熟,左支右絀,情勢危急。崔秋
    山更不打話,刷刷兩叉,刺倒兩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
    大叫追來,崔秋山陡然回頭,刷刷兩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兩名官
    兵,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來,直摜在山石之
    上。那兵慘叫一聲,立時跌死。眾官兵見他如此勇悍,嚇得止步不
    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挾在脅下,展開輕功提縱朮,直向黑暗無人處竄
    去,不一會便和眾官兵離得遠了。

    崔秋山放下袁承起,問道:“沒受傷吧?”袁承志舉手往臉上抹汗,
    只覺粘膩膩的,月光下一看,滿手是血,看崔秋山時,臉上、手上、
    衣上,盡是血跡斑斑,說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
    “不要緊,是敵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痛麼?”袁承志道:“沒有
    。”崔秋山道:“好,咱們再走!”兩人矮了身子,在樹叢中向下鑽
    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樹叢將完,崔秋山探頭一望,見山下火把明
    亮,數百名官兵守著,悄聲道:“不能下去,後退。”兩人回身走了
    數百步,見有一個山洞,洞前生著一排矮樹,便鑽進洞去。袁承志畢
    竟年幼,雖然身在險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著了。崔秋山把
    他輕輕抱起,倚在自己懷里,側耳靜聽。只聽呼喊之聲連續不斷,過
    了一會,眼見山頂黑煙冒起,紅光沖天,想是袁崇煥的祠堂已給官兵
    燒了。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山上吹起號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
    過數十仗,知是收隊下山的號令。不一會,大隊人馬聲經身旁過去,
    絡繹不絕,原來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過一會,忽聽外面樹叢中有人坐了下來,崔秋山右手提起鋼叉,左
    手放在袁承志嘴邊,防他在夢中發出聲響,凝神靜聽。只聽一人喝
    道:“那姓袁的逆賊留下一個兒子,到哪里去了?”這句話聲音很
    響,登時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輕輕按住他嘴。聽得那人喝道:
    “你說不說?不說我先砍斷你一條腿。”一個聲音罵道:“你砍就
    砍!我們在邊庭上一刀一槍打韃子,豈來怕你?”聽口音正是應松的
    聲音。袁承志悄聲道:“應叔叔!”那人又罵:“你真的不說?”應
    松呸的一聲,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臉上,接著一聲慘叫,似乎已被
    他一刀砍傷。

    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掙,掙脫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
    聲:“應叔叔!”直竄出去。火光中見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應松
    砍落,他和身縱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擊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
    人右眼。那人只覺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奪去。袁承
    志順手一刀,砍在他肩頭,雖然力弱,沒把一條肩膀卸下,也已痛得
    他怪聲大叫。眾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驚,登時逃散,待得看清楚
    只是一個幼童,當即回轉身來,刀槍齊下,眼見就要把他砍成碎塊。

    突然火光中一柄鋼叉飛出,各官兵只覺虎口劇震,兵刃紛紛離手。崔
    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後心,直縱出去。眾官兵放箭時,兩人早已直奔
    下山。

    崔秋山這一露形,奉太監曹化淳之命前來搜捕的東廠番子之中,便有
    四名好手跟蹤下來。但見他脅下挾著一個幼童,但仍是縱跳如飛,迅
    捷異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勁,擲了出去。崔秋山聽
    得腦後生風,立即矮身,那支箭從頭頂飛過去,就這麼停得一停,另
    一人已扣住三支鋼鏢,連珠發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
    一抄,接住兩支鋼鏢,避開了第三支,正待發回,敵人的袖箭、飛蝗
    石已紛紛打來。崔秋山手接叉撥。閃避暗器。拉著袁承志向山下逃
    去。

    這時他們離官兵大隊已遠,可是四名番子始終緊追不舍。其中一人大
    叫道:“識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讓你少吃些苦
    頭。”崔秋山暗暗把鋼鏢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兩鏢一上一下,
    疾如閃電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喲”一聲,腿上一鏢早著,登時栽
    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頓,又分頭掩來。

    崔秋山見敵人追近,對袁承志說:“我去奪那人的刀來給你。”把虎
    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敵。那使雙刀的一招“云龍三現”,刷刷刷連
    壞三招,崔秋山竟搶不入去,另一個使鐵鞭的卻已欺近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見一時奪不下敵刃,而那邊袁承志卻已危急,驀地回身,滴溜
    溜一個旋身,已欺到那使鐵鞭的人背後,一招“金龍探爪”,五指向
    他後心抓去。那人鐵鞭正向袁承志後心掃去,忽覺身後來了敵人,單
    鞭一立,轉過身來。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異常,那人招架不
    住,只得連連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飛起一腿,踢中了他後
    臀。那人怒吼一聲,橫鞭反擊,突覺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
    住。就在這時,那使雙刀的與使鬼頭刀的三件兵刃同時向崔秋山背後
    打來,這時腿上中鏢那人也已爬起,挺槍向袁承志左脅刺去。

    此時危機四伏,好個崔秋山,在這間不容發的緊急關頭,竟然于輕重
    緩急料得絲毫無誤,吭聲吐氣,嘿的一聲,右掌一招“降龍伏虎”,
    正打在那使鐵鞭的人胸口。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絕招之一,那人如
    何抵擋得住,全身騰空,向那腿上中鏢的人槍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
    人急忙縮槍,這才騰的一聲,跌在地下,沒給槍尖穿個透明窟窿。崔
    秋山單鞭奪到,反掄過來,當的一聲,將三把刀同時架開,縱過去拉
    了袁承志向山下竄去。

    四名番子見崔秋山霎時之間奪鞭使掌,同時拆開了四人的進襲,武功
    精強,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紛紛發出暗器。崔秋山黑暗之中聽得嗖
    嗖之聲不絕,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竄高躍低的閃避,但畢竟手中抱
    了人,縱跳不便,避開了右邊打來的三枚菩提子,只覺左腿一痛,已
    中了暗器。傷處剛剛痛過,立即發痒,心中大驚,知道箭上有毒,不
    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這一來,毒發更快,再跑得几步,左腿一
    陣麻痺,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袁承志大驚,急叫:“崔叔叔。”四
    名番子見他跌倒,高呼大叫,隨後趕來。崔秋山道:“承志,快走,
    快走,我擋住他們。”袁承志雙掌一錯,躍到崔秋山身後,預備迎
    敵。崔秋山心想:“憑你這點功夫,居然想保護我。”但心中也自感
    動。

    轉眼之間,敵人已經追到,兩個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頭刀的人想生
    擒活捉,翻轉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擊來。袁承志一躍避過。

    崔秋山撐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鐵鞭筆直的向使雙刀的擲去。那人
    待要避讓,已然不及,鐵鞭從他額頭上插了進去。使鬼頭刀的人一
    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緊緊鉗住他喉嚨,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
    砍來,崔秋山手上加勁,那人這一刀雖然砍中,卻已無力,片刻間便
    即氣絕而死,其余兩人本已受傷,又見敵人如此凶悍,嚇得魂飛魄
    散,哪里還敢來追,連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傷勢不重,但
    左腿已全無知覺。

    他咬緊牙關。抬起刀撐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來。這時敵人雖已
    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來,當地決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虛懸,向山
    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邊,讓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蹺一拐的向
    前趕路。

    走了一陣,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牽動左手也漸漸無力,只得以
    右手支撐。袁承志只覺肩頭越來越重,但他一聲不哼,奮力扶持著崔
    秋山前行。

    又走一陣,兩人實已筋疲力盡。袁承志忽見山邊有間農舍,說道:
    “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們進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
    點點頭,勉力拖著半邊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門邊,全身脫力,摔倒在
    地。袁承志大驚,俯身連叫:“崔叔叔!”那農舍的門呀的一聲開
    了,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袁承志道:“大娘,我們遇到官兵。我叔叔
    受了傷,求求你讓我們借宿一晚。”那農婦叫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來,命他幫著把崔秋山扶進去,拼起三條長凳,讓他躺下。崔秋山中
    毒甚深,虧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沒昏亂,叫袁承志把油燈移近左腿處
    察看。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那左腿已腫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帶黑,
    十分怕人。

    崔秋山請那農家少年裹好他臂上傷口,再用布條在他左腿腿根處用力
    纏緊,以防毒氣攻心,然後抓住箭羽,拔了出來,跟著流出來的都是
    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腫大,嘴巴夠不到。袁承志
    俯下身去,把傷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來,吐在地下,吸了三四
    十口之後,血色才漸漸變紅。崔秋山嘆了一口氣道:“這毒藥總算還
    不是最厲害的那種。你快漱口。”那農婦在旁瞧著,不住念佛。

    次日午後,那少年報說官兵已經退盡。崔秋山腿腫漸消,但全身發
    燒,胡言亂語起來。袁承志沒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農婦道:
    “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氣還沒去盡,總得到鎮上請大夫瞧瞧才
    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麼去?”那農婦心腸甚好,借了
    一輛牛車,命少年送了他們到鎮上。

    那少年把他們送入客店之後,徑自去了。崔袁兩人出來時身上都沒帶
    錢,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發愁。店伙來
    問吃甚麼東西,袁承志答不上來,只好推說不餓,一個人坐著想哭。
    過了良久,崔秋山終于醒來,袁承志忙問他怎麼辦。崔秋山道:“你
    身上帶著甚麼值錢的東西沒有?”袁承志道:“這項圈成嗎?”說著
    從衣內貼肉處除了下來。崔秋山一看,見項圈是金的,鑲著八顆小珍
    珠,項圈鎖片上刻著“富貴恆昌”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一行是
    “袁公子承志周歲之慶”,一行是“小將趙率教敬贈”,才知道是袁
    承志做周歲時,他父親部下大將趙率教所贈。

    趙率教和祖大壽、何可綱、滿桂三人是袁崇煥部下的四大名將。當年
    寧錦大捷,趙率教部殺傷清兵甚眾,官封左都督、平遼將軍。崇禎二
    年十月,清兵繞過山海關,由大安口入寇京師,袁崇煥率四將千里回
    援,反為崇禎見疑而下獄。趙率教和滿桂出戰。先後陣亡。祖大壽與
    何可綱憤而率部自行離去,後來袁崇煥在獄中寫信去勸,祖何二將才
    再歸朝。趙率教是袁崇煥部下名將,天下知聞,但這時崔秋山迷迷糊
    糊,未能細想,便道:“叫店伙陪你到當鋪去,把項圈當了吧,將來
    咱們再來贖回。”袁承志說:“好,我就去。”于是請店伙同去鎮上
    的當鋪。

    當鋪朝奉拿到項圈,一看之下,吃了一驚,問道:“小朋友,這項圈
    你從哪里來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臉色登時變
    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說道:“你等一下。”拿了項圈到
    里面去,半天不出來。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著急,又過了好一會。那
    朝奉才出來,說道:“當二十兩。”袁承志也不懂規矩,還是那店伙
    代他多爭了一兩銀子。袁承志拿了銀子和當票,順道要店伙陪去請了
    大夫,這才回店,哪知身後已暗暗跟了兩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見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額上仍然火燙,大夫還沒到
    來。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門外面張望,忽見七八名公差手持鐵鏈鐵
    尺,搶進店來。一人說道:“就是這孩子!”為首的公差喝道:“
    喂,孩子,你姓袁嗎?”袁承志嚇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
    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那個金項圈來,說道:“這項圈你從哪里偷來
    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來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
    “袁崇煥是你甚麼人?”

    袁承志不敢回答,奔進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聽得外面公差喊了
    起來:“聖峰嶂的奸黨躲在這里,莫讓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
    待掙下地來,卻哪里能夠?腳剛著地,便即跌倒。這時眾公差已涌到
    店房門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縱出門來,雙掌一錯,擋在門
    口,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他們捉了崔叔叔去。”

    門外是個大院子,客店中伙計客人聽說捉拿犯人,都擁到院子里來瞧
    熱鬧,見七八名公差對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發威,均覺奇怪。

    只見一名公差抖動鐵鏈,往袁承志頭上套去。袁承志退後一步,仍是
    攔在門外,不讓公差進門。那公差抖鐵鏈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門
    飯的拿手本事,豈知一個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這一下竟沒套住,
    老羞成怒,伸右手來揪他頭上的小辮子。

    袁承志見這許多公差氣勢洶洶,本已嚇得要哭,但見對方伸手抓到,
    頭一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橫拖單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
    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怒火更熾,飛腿猛踢,罵道:“小雜種,老子
    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蹲下身來,雙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
    乘勢,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個身軀登時凌空飛了出去,砰的一
    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來也沒這麼大氣力,全是乘著那
    公差一踢之勢,斜引旁轉,把他狠狠摔了一交。這一招仍是伏虎掌
    法。

    旁觀眾人齊齊轟然叫好。他們本來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況官府公差
    橫行霸道,素為眾百姓所側目切齒,這時眼見公差反而落敗,而且敗
    得如此狼狽,不由得大聲喝采。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這孩子倒
    有點邪門,互使眼色,手舉單刀鐵尺,一涌而上。旁觀眾人見他們動
    了家伙,俱都害怕,紛紛退避。袁承志雖學了數年武藝,究竟年幼,
    又敵不過對方人多,無可奈何之中,只有奮力抵擋。不久肩頭便吃鐵
    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聲來。

    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左邊廂房中奔出一條大漢,飛身縱起,落在袁承
    志面前,伸出雙手亂抓亂拿,也不知他用了甚麼手法,頃刻之間,已
    把眾公差的兵刃全部奪下。几名公差退得稍遲,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
    腫。這大漢啊啊大叫,聲音古怪。

    一名公差喝道:“我們捉拿要犯,你是甚麼人?快快滾開。”那大漢
    全不理會,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擲出。
    那公差猶如斷線鳶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飛出牆外,砰蓬一聲,摔得半
    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漢走到袁承志跟前,雙手比划。口中啞啞作聲,原來是個啞巴,
    似在問他來歷。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訴他才好,甚是焦急。

    那大漢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從伏虎掌的起手式開始,練了起
    來,打到第十招“避扑擊虛”就收了手。袁承志會意,從第十一招
    “橫□虎腰”起始,接下去練了四招。那啞巴一笑,點點頭,伸臂將
    他抱起,神態甚是親熱。

    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人。那啞巴抱著他進房,只見崔秋山坐
    在地下,臉色猶如死灰,吃了一驚,放下袁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
    卻認得他,做做手勢,指指自己的腿。那啞巴點點頭,左手牽著袁承
    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
    一條大漢,但啞巴如抱小孩,毫不費力,步履如飛的出去。兩名公差
    躲在一旁,見那啞巴向西走去,遠遠跟在後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腳之
    所,再邀人大舉拿捕。

    這時崔秋山又昏了過去,人事不知。啞巴聽不到身後聲息,袁承志拉
    拉啞巴的手,嘴巴向後一努。啞巴回過頭來,瞧見了公差,卻似視而
    不見,繼續前行。走出兩三里路,四下荒僻無人,啞巴忽地把崔秋山
    往地上一放,縱身躍到那兩名公差面前。兩公差轉身想逃,哪里來得
    及,早被他一手一個,揪住後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兩聲慘叫,
    都跌得腦漿迸裂而死。

    啞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飛的向前疾走。這一來袁承志可
    跟不上了,他雖勉力對付,兩條小腿拚命搬動,但只跑了里許,已氣
    喘連連。啞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雙手分抱兩人,反而跑得
    更快,跑了一會,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山腰
    中有三間茅屋,啞巴徑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時,屋前一人迎了過來,
    走到臨近,原來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她向啞巴點了點頭,見到崔袁
    兩人,似感訝異,和啞巴打了几個手勢,領著他們進屋。

    那少婦叫道:“小慧,快拿茶壺茶碗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在隔房應
    了一聲,提了一把粗茶壺和几只碗過來,怔怔的望著崔袁兩人,一對
    圓圓的眼珠骨溜溜的轉動,甚是靈活。袁承志見那少婦粗衣布裙,但
    皮色白潤,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靈秀。

    那少婦向袁承志道:“這孩子,你叫甚麼名字?怎麼遇上他的?”袁
    承志知她是啞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隱瞞的簡略說了。那少婦聽得崔秋
    山中毒受傷,忙拿出藥箱,從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紅色的藥粉,混在一
    起,調了水給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將他腿上腐肉刮去,敷
    上些黃色的藥末,過了一陣,用清水洗去,再敷藥末。這般敷洗了三
    次,崔秋山哼出聲來。那少婦向袁承志一笑,說道:“不妨事了。”
    打手勢叫啞巴把崔秋山抱入內堂休息。那少婦收拾藥箱,對袁承志
    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嬸嬸好啦。這是我女兒,她叫小慧,你就耽
    在我這里。”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隨即下廚做面。袁承志吃過後,
    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著了。

    次晨醒來時發覺已睡在床上。小慧帶他去洗臉。袁承志道:“我去瞧
    瞧崔叔叔,他傷勢好些麼?”小慧道:“啞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
    袁承志驚道:“當真?”小慧點點頭。袁承志奔到內室,果然不見崔
    秋山和啞巴的蹤影。他茫然無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慧忙道:
    “別哭,別哭!”袁承志哪里肯聽?小慧叫道:“媽媽,媽媽,你快
    來!”安大娘聞聲趕來。小慧道:“他見崔叔叔他們走了,哭起來
    啦!”安大娘柔聲說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傷,很厲害,是不
    是?”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暫行救他,讓他傷口的
    毒氣不行開來。不過時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殘廢,因此啞巴伯
    伯背他去請另外一個人醫治。等他醫好之後,就會來瞧你的。”袁承
    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會好的。快洗臉,洗了臉咱們吃
    飯。”

    吃過早飯後,安大娘要他把過去的事再詳詳細細說一遍,聽得不住嘆
    息。就這樣,袁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來。安大娘叫他把所學武
    功練了一遍,看後點點頭說:“也真難為你了。”此後安大娘每日叫
    他自行練武,練得好不好,卻從不加指點,在他練的時候也極少在旁
    觀看。小慧本來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練武之時,卻總被媽媽叫了開
    去。袁承志從小沒了父母,應松、朱安國等人雖然對他照顧周到,但
    這些叱□風云的大將,照料孩子總不如何在行。現下安大娘對他如慈
    母般照顧,親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這時候所過的,可說是他生平
    最溫馨的日子了。

    如此過了十多天,這一日安大娘到鎮上去買油鹽等物,還預備剪几尺
    布來,給袁承志縫一套衫褲。那日他在聖峰嶂遇難,連滾帶爬,衣服
    已給山石樹枝撕得破爛。安大娘雖早給他縫補好了,但滿身補釘,總
    不好看。安大娘叮囑兩個孩子在家里玩,別去山里,怕遇上狼。兩個
    孩子答應了。安大娘走後,兩個孩子果然聽話不出,在屋里講了几個
    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後來拿些小碗小筷,假裝煮飯。小慧道:
    “你在這里殺雞,我去買肉。”所謂殺雞,是把蘿卜切成一塊一塊,
    而買肉則是在門口撿野栗子。小慧去了一會,好久不見回來,袁承志
    大叫:“小慧,小慧。”不見答應,想起安大娘的話,怕真遇上了
    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沖出門去。

    剛走出大門,一驚非同小可,只見小慧被一條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漢挾
    在脅下,正要下山。袁承志大喊一聲,挺叉向那大漢背後刺去。大漢
    猝不及防,總算袁承志人矮,沒刺到背心,臀部卻已重重的吃了一
    叉,只是火叉頭鈍,刺不入肉。大漢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單刀,轉
    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學過槍法,將一柄火叉照著“岳家
    神槍”槍法使了開來,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漢對打起來。那大漢力
    大刀勁。袁承志仗著身法靈便,居然也對付著拆了十來招。那大漢見
    戰不下一個小孩,心中焦躁,雙腿一蹲,刀法忽變。那大漢起初出
    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漢砍向敵人上部的刀
    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覺察之後,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覺得對付一
    個小小孩童,不必小題大做,是以并不躺下地來。

    這一來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間,忽見安小慧拿了一柄長劍,一劍
    “仙人指路”,向大漢身上刺去。大漢罵道:“呸!你這小妞也來找
    死。”單刀橫砍過去。他不欲傷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長劍。

    哪知小慧身手靈活,長劍忽地圈轉,挽了個劍花,一招“三寶蓮台
    ”,回刺大漢後胯,同時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龍出洞”刺將過
    去。那大漢一時之間竟給兩個小孩鬧了個手忙腳亂。

    袁承志起初見小慧過來幫手,擔心她受傷,但三招兩式之後,見她身
    手便捷,居然一手“達摩劍法”使得也頗純熟,他小孩好勝,不甘落
    後,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緊了。那大漢見兩個小孩的槍法和劍法竟然都
    是頭頭是道,然而力氣太小,總歸無用,于是封緊門戶,又笑又罵的
    一味游斗。耗了一陣,兩個小孩果然支持不來了。那大漢提起單刀,
    對准小慧長劍猛力劈去,小慧避讓不及,長劍和單刀一碰,拿捏不
    住,登時脫手向天空飛去。袁承志大駭,火叉“舉火撩天”,在大漢
    面前一晃。大漢舉刀架開,飛腳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顧性命的舉叉
    力攻,但心中慌亂,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漢哈哈大笑,搶上一步,揮刀向他當頭砍下。袁承志橫叉招架,大
    漢左手已拉住叉頭,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覺虎口劇痛,火叉脫手。那
    大漢不去理他,隨手把火叉擲在地下,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
    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雖痛,但見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隨
    後趕來。大漢罵道:“你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
    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單刀削去一片衣服,皮
    肉也已受傷,鮮血直冒。大漢笑道:“小鬼,你還敢來麼?”哪知袁
    承志竟不畏縮,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
    是緊追不舍。那大漢怒從心起,惡念頓生,想道:“今日不結果這小
    鬼,看來他要糾纏不休。”大喝一聲,回身挺刀狠砍,數招拆過,腳
    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絆倒,再不容情,舉刀砍落。

    小慧大驚,雙手拉住大漢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漢吃
    痛,哇哇怒吼,袁承志乘機滾了開去。大漢反手打了小慧一個耳括
    子,又舉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側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額上帶過,
    左眉上登時划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大漢料想他再也不敢追來,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猶如瘋了一
    般,緊緊抱住大漢左腳,百忙中還使出伏虎掌法,一個“倒扭金鐘
    ”,將他左腳扭轉。要知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著廣
    東人那股寧死不屈的倔強性子,雖然情勢危急,仍是不讓小慧給敵人
    擒去。

    那大漢又痛又氣,右腿起處,把他踢了個筋斗,舉萬正要砍下,忽聽
    背後有人喝斥,跟著後腦上咚的一聲,一陣疼痛,後頸中跟著濕淋淋
    、粘膩膩地,不知是不是給人打得後腦勺子流血,心下驚惶,回過頭
    來,只見安大娘雙手揚起,站在數丈之外。

    那大漢知她厲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連揚,三
    枚雞蛋接連向他面門打去。大漢東躲西閃,避開了兩枚,第三權再也
    閃避不開,扑的一聲,正中鼻梁,滿臉子都是蛋黃蛋白。安大娘從籃
    中一掏,摸到最後一枚雞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勁不
    弱,雖是一枚雞蛋,可也已打得他頭暈眼花。

    那大漢罵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雞蛋請老子吃,卻用雞蛋打老子
    !”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舉刀向安大娘殺來。安大娘手
    中沒兵刃,只得連連閃避。袁承志見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漢後心刺
    去,這時他見來了幫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攔,“岳家神
    槍”的槍法使得似模似樣。

    安大娘緩出了手,靈機一動,把買來給袁承志做衣服的一匹布從籃中
    取了出來,迎風抖開,拋入身後的小溪,跟著撿起三塊石子向大漢打
    去。大漢既要閃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連退了三步。安大
    娘拿起浸濕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門來欺侮小
    孩子,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呼喝聲中,一匹布已向大漢迎面打
    去。她的內力雖還不足以當真“束濕成棍”,把一匹布當作棍子使,
    但長布浸水。揮出來卻也頗有力道。胡老三皺起眉頭,抬腿把袁承志
    □倒,與安大娘斗了起來。

    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時心中憤恨,一匹濕布揮出來更
    是有力。胡老三背上連被布端打中兩下。水珠四濺,只覺背心隱隱發
    痛,出手稍慢,單刀突被濕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單刀脫
    手。

    他縱擊兩步,獰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來接他女兒回去。陰魂
    不散,總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潑婦,我們錦衣衛的人你也敢得罪,當
    真不怕王法麼?”安大娘秀眉直豎,將濕布橫掃過去。胡老三早防到
    她這著,話剛說完,已轉身躍出,遠遠的戟指罵道:“他媽的,今天
    你請我吃生雞蛋,老子下次捉了你關入天牢,請你屁股吃筍炒肉,十
    根竹簽插進你的指甲縫,那時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
    且饒你一遭。”罵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趕,回頭
    來看小慧與袁承志。

    小慧并沒受傷,只是嚇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會,才扑在母親懷
    里哭了出來。袁承志卻滿臉滿身都是鮮血。安大娘忙給他洗抹乾淨,
    取出刀傷藥給他裹好,幸而兩處刀傷口子都不深,流血雖多,并無大
    礙。安大娘把他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剛才舍命相救
    的情形說了。安大娘望著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紀,居然
    如此俠義心腸。咱們在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

    對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們就得走。”小慧隨著她母親東
    遷西搬慣了的,也不以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隨身物件,打了兩個
    包裹。三人吃過晚飯後,秉燭而坐。她并不閂門,似乎另有所待。袁
    承志見她秀眉緊蹙,支頤出神,一會兒眼眶紅了,便似要掉下淚來,
    心想:“那胡老三說,安嬸嬸的丈夫派他來接小慧回去,不知為了甚
    麼。她丈夫欺侮安嬸嬸,等我長大了,練好了武藝,定要打她丈夫一
    頓,給安嬸嬸出氣。只是小慧見我打她爹爹,不知會不會不高興。”
    又想:“那胡老三說他是錦衣衛的,哼,錦衣衛的人壞死了,我媽媽
    便是給他們捉去害死的。終有一天,我要大殺錦衣衛的人,給媽媽報
    仇。”

    袁崇煥被崇禎處死後,兄弟妻子都被皇帝下旨充軍三千里。錦衣衛到
    袁家拿人,袁崇煥的舊部先已得訊,趕去將袁承志救了出來,袁夫人
    卻未能救出。當年錦衣衛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樣,已深印在
    袁承志小小的腦海之中。

    二更時分,門外輕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人飄然進來,原來便是那個
    啞巴。他身材魁梧壯實,行路卻輕飄飄的,落地僅有微聲。袁承志見
    到啞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住了他,連問:“崔叔叔呢?他好麼
    ?”竟忘了他是啞的。啞巴咧開了嘴只是傻笑,顯然再見到袁承志也
    很高興,過了一會,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腳的作了一陣手勢。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沒事,你放心。”和啞巴打了一陣手
    勢,啞巴不住點頭,雙手連連鼓掌,拍拍聲響。袁承志卻不知他對甚
    麼事如此衷心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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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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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9 04:34:1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回: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
    安大娘拉著袁承志,走到內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說道:“承志,我
    一見你就很喜歡,就當你是我的親兒子一般。今天你不顧性命救了小
    慧,我更加永遠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你跟著啞
    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

    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啞伯伯帶你到一個人那里。
    他是你崔叔叔的記名師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學了兩個月武藝,就這般
    了得。這位老前輩的武功天下無雙,我要你去跟他學。”袁承志聽得
    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過兩個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
    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過你資質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
    定喜歡。啞伯伯是他仆人,我請他帶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
    真的不肯收你,啞伯伯會把你送回到我這里。”袁承志點點頭。

    安大娘又叮囑道:“這位老前輩脾氣很古怪,你不聽話,他固然不喜
    歡,太聽話了,他又嫌你太笨,沒骨氣,只好碰你的緣法吧。”從腕
    上脫下一只金絲鐲子來,給他戴在臂上,輕輕一捏,金絲鐲子已經收
    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學好,成為大孩子時,別忘記安嬸
    嬸和小慧妹子!”

    袁承志道:“我永遠不會忘記。要是那位老前輩肯收我,安嬸嬸你有
    空時,就帶小慧妹妹來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紅,說道:“好的,
    我會時時記著你。”

    安大娘寫了一封信,交給啞巴轉呈他主人。四人出門,分道而別。

    袁承志與安大娘及小慧雖然相處并無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極為親
    切,日間一戰,更是共經生死患難,分別時均感戀戀不舍。啞巴知道
    袁承志受了傷,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邁開大
    步,行走若飛。

    這般曉行夜宿,不斷的向北行了一個多月。袁承志傷處也已好了,只
    是左眉上留下一個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啞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隨便
    找個岩洞或是破廟歇了。在客店打尖時,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啞
    巴對吃甚麼并無主見,拿來就吃,一頓至少要吃兩斤面。袁承志打手
    勢問他到甚麼地方,他總是向北而指。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來已無道路可循。啞巴手足并
    用,攀藤附葛,盡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攬住了他頭頸,見山勢如此
    凶險,雙手拚命摟緊,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
    一座高峰的絕頂,只見峰頂是塊大平地,四周古松聳立,穿過松林,
    眼前出現五六間舊屋。

    啞巴臉露笑容,似是久客在外、回歸故鄉一般。他拉著袁承志的手走
    進石屋,屋內塵封蛛結,顯是許久沒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掃帚,里
    里外外打掃干淨,然后燒水煮飯。在這險峰頂上,也不知糧食和用具
    是如何搬運上來的。

    過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來,做手勢問師父在甚麼地方。啞巴指指山
    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啞巴卻搖頭不許。袁承志無奈,只得苦挨下
    去,與啞巴言語不通,險峰索居,頗苦寂寞,憶及與安大娘母女相處
    時的溫馨時日,恨不得能插翅飛了回去。

    一天晚上,睡夢中忽覺燈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來,只見一個老
    人手執蠟燭,站在床前。那老人須眉俱白,但紅光滿面,笑嘻嘻的打
    量著自己。袁承志爬下炕來,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個頭,叫道:
    “師父,你老人家可來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說道:“你這娃兒,
    誰教你叫我師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為徒?”

    袁承志聽他語氣,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說道:“是安嬸嬸教
    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給我添麻煩。好吧,瞧你故世的父親份
    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頭,那老人道:“夠了,夠了,明
    天再說。”

    次日早晨天還沒亮,袁承志就起來了。啞巴知道老人答應收他,喜得
    把他拋向空中,隨手接住,連拋了四五次。那老人聽得袁承志嬉笑之
    聲,踱出房來,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紀,居然已知道行俠仗義,
    救人婦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麼本事,倒使出來給我瞧瞧。”袁
    承志給他說得面紅過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不讓我瞧你的功夫,怎麼教你啊?”袁承志才知師父
    并非跟自己開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傳的伏虎掌法從頭至尾練了起
    來。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練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聰
    明,我先還不信,他只教了你几大,便有這般成就,確是不錯的了
    。”袁承志一聽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問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說話,
    不敢打斷他的話頭,等他一停口,忙問:“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嗎
    ?”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闖將軍那里打仗去啦。”袁承
    志聽了,很是歡喜。

    啞巴擺了一張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畫,畫上繪的是一個中年書生,
    神態飄逸。那老人點了香燭,對著畫像恭恭敬敬的磕了頭,對袁承志
    道:“這是咱們華山派的開山祖師風祖師爺,你過來磕頭。”袁承志
    向畫中人瞧了兩眼,心道:“你可比我師父年輕得多啦,怎麼反而是
    祖師爺?”當下過去磕頭,不知該磕几個頭,心想總是越多越好,直
    磕到那老人笑著叫他停止才罷。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開口說話,袁承
    志又跪下磕頭,算是正式拜師。

    那老人微笑著受了,說道:“從今而后,你是我華山派的弟子了。我
    多年前收過兩個徒弟,此后一直沒再遇到聰穎肯學的孩子,這些年來
    沒再傳人。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也是我的關門徒弟。你可得好好的
    學,別給我丟人現眼。”袁承志連連點頭。那老人道:“我姓穆,叫
    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劍仙猿。你記著點,下次別讓人家問
    住,你師父叫甚麼呀?啊喲,對不住,這個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聲,笑了出來,心想安大娘說他脾氣古怪,心里一直有
    點害怕,哪知其實他和藹可親,談吐很是詼諧。神劍仙猿穆人清武功
    之高,當世實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俠仗義,近二十年來從未
    遇過對手,只因所作所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別人往往不知
    是受了他的好處,是以名氣卻不甚響亮。他脾氣本很孤僻,這次見袁
    承志孤零零一個孩子很是可憐,加之敬他父親袁崇煥為國殺敵,冤屈
    而死,是個大大的忠臣,是以對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無子無
    女,一劍獨行江湖,臨到老來,忽然見到一個聰明活潑的孩童,心中
    的喜歡,實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師,不由得竟大反常態,和他有
    說有笑起來。

    穆人清又道:“你那兩個師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歲。他們的徒弟都比
    你大得多啦。他們說不定會怪我,到這時還給他們添個娃娃師弟。嘿
    嘿,要是你不用功,將來給他們的徒子徒孫比下去,他們可更有道理
    來怪我這老胡涂啦。”

    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問:“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
    嗎?”穆人清道:“他要跟著闖王打仗,沒時候跟我好好兒學,我只
    傳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說,憑他資質,也不能做我
    徒弟。”指指啞巴道:“象他,天天瞧著瞧著,也學了不少招兒去
    啦,不過和我兩個徒弟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袁承志見啞巴兩次
    手擲公差,出手似電,一直對他佩服得了不得,聽師父說自己兩位師
    兄比他本領還高得多,那麼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師兄,至少也
    可趕到啞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們華山派有許多規條,甚麼戒淫、戒仕、戒保鏢,現
    下跟你說,你也不懂。我只囑咐你兩句話:要聽師父的話,不可做壞
    事。你可得記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聽師父的話,也不敢做壞
    事。”穆人清道:“好,現下咱們便來練功夫。你崔叔叔因時候匆
    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腦兒的傳給了你。這套掌法太過深奧繁復,你
    年紀太小,學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長拳十段錦。”

    袁承志道:“這個我會,倪叔叔以前教過的。”穆人清道:“你會?
    學得几路勢子,就算會了嗎?差得遠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長拳十段錦
    的奧妙,江湖上勝得過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臉兒脹得通紅,
    不敢再說。

    穆人清拉開架式,將十段錦使了出來,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
    模一樣。袁承志暗暗納罕,心想這有甚麼不同了?穆人清道:“你當
    師父騙你是不是?來來來,你來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
    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師父賭氣,笑著不動。穆人清道:“快
    來,這是教你功夫啊!”

    袁承志聽說是教功夫,便搶上前去,伸手去摸師父長衫后襟,眼見便
    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縮,就只這麼差了兩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數
    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師父忽然不見,在他頭頸后面輕輕捏了一把,
    笑道:“我在這里。”袁承志一個“鷂子翻身”,雙手反抱,哪知師
    父人影又已不見,急忙轉身,見師父已在兩丈之外。他甚覺有趣,心
    想:“非抓住你不可。”縱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
    蕩了開去。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趕,一轉身,忽見啞巴在打手勢,要他留神,袁
    承志心中一動,暗想:“師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錦身法,但他怎能如
    此快法?”當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視師父身法,十段錦他練得本熟,
    然見師父進退趨避,靈便異常,同樣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來,卻另
    有異常巧思。袁承志追趕之際,暗學訣竅,過不多時,在追趕之中竟
    也用上了一些師父的縱躍趨退之朮,果然登時迅捷了許多。穆人清暗
    暗點頭,深喜孺子可教。

    這時袁承志趕得緊,穆人清也避得快,兩人急奔疾趨,廣場上只見兩
    條人影,飛來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笑,全神貫注的追捉師父。

    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笑道:“好徒弟,乖孩
    子!”袁承志見這一套十段錦中,竟有如許奧妙,不由得又驚又喜。
    穆人清道:“好啦,這些已夠你練啦。”把他放下地來,叫他復習几
    遍,自行入內。

    袁承志把這路拳法從頭至尾練了十多遍,除了牢記師父身法之外,又
    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撓腮,一夜沒好好睡,就是在
    夢中也是在練拳。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學,又到廣場上練
    了起來。越打越是起勁,忽聽得背后一聲咳嗽,忙轉過身來,見師父
    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聲:“師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
    “你自己悟出這几招都還不錯。但這一招快是快了,下盤露出了空
    隙。敵人如是好手,他的腳這樣一勾,你就糟糕,所以應該這樣。”
    連說帶比的教了起來。袁承志大是欽服,這一天又學了不少訣竅。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歲了。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傳了他“破玉
    拳”和“混元掌”。“混元掌”雖是掌法,卻是修習內功之用。自來
    各家各派修練內功,都講究呼吸吐納,打坐練氣,華山派的內功卻別
    具蹊徑,自外而內,于掌法中修習內勁。這門功夫雖然費時甚久,見
    效極慢,但修習時既無走火入魔之虞,練成后又是威力奇大。蓋內外
    齊修,臨敵時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內勁相附,能于不著意間制
    勝克敵。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無往不利、無堅不摧了。袁承
    志練武時日尚淺,“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壯健異常,
    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時下山,一去便是兩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
    查考武功,見他用功勤奮,進境迅速,每次都是獎勉有加。

    這一年端午節,吃過雄黃酒,穆人清又請出祖師爺的畫像,自己磕了
    頭,又命袁承志磕頭。說道:“今天教你拜祖師,你知為了甚麼?”
    袁承志道:“請師父示知。”穆人清從至內捧出一只長長的木匣,放
    在案上,木匣蓋一揭開,只見精光耀眼,匣中橫放著一柄明晃晃的三
    尺長劍。袁承志驚喜交集,心中突突亂跳,顫聲道:“師父,你是教
    我學劍。”穆人清點點頭,從匣中提起長劍,臉色一沉,說道:“你
    跪下,聽我說話。”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劍為百兵之祖,
    最是難學。本派劍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歷代祖師以降,每一代都
    有增益。別派武功,師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領,以致一代不如一代,
    越傳到后來精妙之著越少。本派卻非如此,選弟子之時極為嚴格,選
    中之后,卻是傾囊相授。單以劍法而論,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藍。你
    聰明勤奮,要學好劍朮,不算難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發揚
    光大。更須牢記:劍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無窮,以之行惡,其惡
    亦無窮。今日我要你發一個重誓,一生之中,決不可妄殺一個無辜之
    人。”

    袁承志道:“師父教了我劍法,要是以后我劍下傷了一個好人,一定
    也被人殺死。”穆人清道:“好,起來吧。”袁承志站了起來。

    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決不會故意殺害好人。不過是非之
    間,有時甚難分辨,世情詭險,人心難料,好人或許是壞人,壞人說
    不定其實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寬容之心,就不易誤傷了。”袁
    承志點頭答應。穆人清又道:“崇禎皇帝殺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
    道你爹爹是壞人,他殺得一點兒也不錯,哪知卻大大的錯了。崇禎皇
    帝這些年來殺了不少大臣大將,有的固是壞人,好人可也給他殺了不
    少。他不明是非,又無絲毫寬厚之心,他這麼亂殺一通,這大明江
    山,難免斷送在他手里。”袁承志黯然點頭,知道師父提出崇禎殺他
    父親的事來,是要他將“是非難辨、不可妄殺”的教訓深深記在心
    頭,再也不會忘記。

    穆人清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挺出,劍走龍蛇,白光如虹,一套天
    下無雙的劍法展了開來。日光下長劍閃爍生輝,舞到后來,但見一團
    白光滾來滾去。袁承志跟著師父練了三年拳法,眼光與以前已大不相
    同,饒是如此,師父的劍法、身法還是瞧不清楚,只覺凝重處如山□
    巍峙,輕靈處若清風無跡,變幻莫測,迅捷無倫。舞到急處,穆人清
    大喝一聲,長劍忽地飛出,嗤的一聲,插入了山峰邊一株大松樹中,
    劍刃直沒至柄。袁承志知道松樹質地致密,適才見師父舞劍之時,劍
    身不住顫動,可見劍刃剛中帶柔,哪知這一擲之下,一柄長劍的劍身
    全部沒入,不覺驚奇得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忽聽身后一人大叫一
    聲:“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師父的聲音之外,從來沒聽見過第二個人的
    說話,雖然還有一個啞巴,可是啞巴不會說話。他急忙回頭,只見一
    個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來。那道人身穿黃色粗布道袍,一張臉黃瘦干
    枯,頭發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著個小小道髻,大聲說道:“老猴
    兒,這一招‘天外飛龍’,世間更無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開眼
    界。十多年沒見你用劍,想不到更精進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甚麼風把你吹來的?一上華
    山,便送我一頂大大的高帽。承志,這位木桑道長,是師父的好友,
    快給道長磕頭。”袁承志忙過來跪下磕頭。木桑道人笑道:“罷了
    !”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來。

    凡學武之人,遇到外力時不由自主的會運功抵御。木桑道人這麼一
    扯,袁承志這時“混元功”已有小成,雙臂順乎自然的輕輕一掙。木
    桑道人已試出了他功夫,對穆人清笑道:“老猴兒,這几年見不到
    你,原來偷偷躲在這里調理小猴兒徒弟。你運氣不壞呀,一只腳已踏
    進了棺材,居然還找到這樣的一個好娃娃。”

    穆人清和他打趣慣了的,聽他稱贊自己的小徒兒,也不禁拈須微笑,
    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喲,今天沒帶見面錢,可也不好生受你這几個頭,
    怎麼辦呢?”穆人清聽他這麼一說,靈機一動,心想:“這老道武功
    有獨到之處,江湖上人稱“千變萬劫”。如肯傳點甚麼給承志,倒可
    令他得益不淺。只是這人素來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擠他一擠。”說
    道:“承志,道長答應給你好處,快磕頭道謝。”袁承志聽師父這麼
    說,當即又跪下磕頭。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有其師必有其徒,師父不要
    臉,徒弟也沒出息。喂,娃兒,你聽我說,為人可要正正派派,別學
    你師父這麼厚臉皮,聽到人家說給東西,連忙敲釘轉腳,難道我老人
    家還騙你孩子不成?這樣吧,今兒乘我老人家高興,把這個給了你
    吧。”說著從背囊中掏出一團東西來交了給他。

    袁承志謝了,恭恭敬敬的雙手接過,站起身來,抖開一看,見是黑黝
    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絲非革,不知是甚麼東西所
    制,正自疑惑,聽得穆人清道:“道兄,別開玩笑,這件寶物怎能給
    他?”

    袁承志一聽,才知是件貴重寶物,雙手捧著忙即交還。木桑道人不
    接,說道:“呸!老道哪會像你師父這麼寒酸,送出了的東西怎能收
    回?乖乖的給我拿去吧!”袁承志不敢收,望著師父聽他示下。穆人
    清道:“既是這樣,那麼多謝道長吧。”袁承志跪下叩謝。穆人清正
    色道:“這是道長當年花了無數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來的防身至
    寶,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縱到松樹之前,食中兩只手指勾住劍柄,輕輕一提,已拔出長
    劍,說道:“這件背心是用烏金絲、頭發、和金絲猴毛混同織成,任
    何厲害的兵刃都傷他不得。”說著隨手一劍向袁承志胸口劍去。這一
    劍迅捷無比,袁承志哪來得及避讓,嚇了一跳,卻見劍尖碰到背心,
    便輕輕反彈出來,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頭。

    木桑道人笑道:“你見過這件東西墨黑一團,毫不起眼,先前磕了
    頭,只怕心中很覺得有點兒冤,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
    志給他說得臉紅過耳,笑嘻嘻的不答。說了一陣話,穆人清問道:
    “那人近來有消息沒有?”木桑道人本來滿臉笑容,聽他提到“那
    人”,不由得嘆了口氣,神色登時不愉,說道:“不瞞你說,這家伙
    不知在甚麼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卻又在山海關內外出沒。老道不
    想見他,說不得,只好避他一避。來到華山,老道是逃難來啦。”穆
    人清道:“道兄何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憑著道兄這身出神入
    化的功夫,難道會對付他不了?”

    木桑搖了搖頭,神色甚是沮喪,道:“也不是對付他不了,只是老道
    狠不下這個心,這些年來,我曾和他兩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
    風,最后終于念著同門情誼,先師臨終時又叮囑我好好照顧他,老道
    教諭無方,致他誤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這一擊便
    下不了手。第二次相斗,他不知在何處學來了一些邪派的厲害功夫,
    一劍刺在我心口,幸賴這件背心護身,劍尖刺不進去。他吃了一驚,
    只道我練成奇妙武功,這麼一疏神,又給我制住。我好好勸了他一
    場,他卻只是冷笑,臨別之時說道:“我想明白了,原來你只是仗著
    寶衣護身,下次動手。我刺你頭臉,你又如何防備?”穆人清怒道:
    “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著同門情義,一再饒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
    沒甚麼瓜葛?道兄,你在敝處盤桓小住,我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見
    到他仍在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級來見你。”

    木桑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是我總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這
    几年來,對他的邪門武功我曾細加揣摩,真要再動手,也未必勝他不
    了。我躲上華山來,求個眼不見為淨,耳不聞不煩,也就是了。他如
    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師門之福,否則的話,讓他多行不義必自斃吧
    。”說著嘆了口氣,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難,很難!”

    穆人清道:“聽說這人貪花好色,壞了不少良家婦女的名節,近來更
    是變本加厲。這種武林敗類,下次落在道兄手里,千萬不可再重舊
    情。道兄清理門戶,鏟除不肖,便是維護尊師的令名,報答尊師的恩
    德。”木桑點頭道:“穆兄說的是。唉!”說著嘆了口長氣。袁承志
    聽著二人談話,似乎木桑道人有一個師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卻甚
    是高強,捧著那件背心,對木桑道:“道長,你要除那惡人,還是穿
    了這件背心穩當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賜給弟子吧。弟子武功沒學
    好,不會去跟壞人動手,這件寶貝還用不著。”

    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謝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沒這件背心護身,
    諒他也殺不了我。這惡人的邪門功夫只能攻人無備,可一而不可再。
    小娃娃倒不用為我擔心。”穆人清見他郁郁不樂,知道天下只有一件
    事能令他萬事置諸腦后,說道:“這件事多說敗人清興。牛鼻子,你
    的棋藝……”木桑一聽到“棋藝”兩字,臉上肌肉一跳,登時容光煥
    發,陡然間宛如年輕了二十歲,只聽穆人清道:“……這些年來,可
    稍為長進了一些沒有?”他急忙說道:“甚麼?老道的武功向來不及
    你,下棋的本事卻大可做你師父。你若不信,咱們便……”穆人清笑
    道:“好,我來領教領教‘千變萬劫’的功夫,你的吃飯家伙帶來了
    嗎?”

    木桑笑吟吟的從背囊中拿出一只圍棋盤、兩包棋子,笑道:“這家伙
    老道是片刻不離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戰,推說華山上沒棋盤棋子,那
    可賴不掉,哈哈,哈哈!”啞巴搬出台椅,兩人就在樹蔭下對起局
    來。袁承志不懂圍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給他解釋,同時不住口的吹
    噓自己這著如何高明,他師父如何遠遠不是敵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
    思,任由他自吹自擂。

    圍棋是易學難精之事,下法規矩,一點就會。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
    白其中大要。他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黑棋子是黑鐵,白棋子卻是白
    銀。兩人落子之時,發出錚錚之聲,甚是動聽。

    這一局果然是木桑勝了兩子。老朋友倆從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
    三局,木桑兩勝一負,依他說還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沒精神陪
    你啦!”木桑這才戀戀不舍的去睡。一連三天,木桑總是纏著穆人清
    下棋。袁承志旁觀,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
    天咱們休息一日,待我先傳授徒弟劍法再說。”

    木桑心想這是正事,不便阻撓,可是只等得心痒難搔,好容易穆人清
    傳完劍法,他馬上一把拉住,說道:“來來來,再殺三局。”穆人清
    教了半天劍,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癮極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
    晚睡不安樂,于是和他到樹下對局。袁承志練了一會新學的劍法,忽
    聽木桑喜叫:“承志,快來看!你師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過去觀
    看。穆人清棋力本來不如木桑,這時又是勉強奉陪,下得更加不順,
    不到中局,已是處處受制,眼見一塊白子形勢十分危急,即使勉強做
    眼求活,四隅要點都將被對方占盡。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語,始
    終放不下去。袁承志在一旁觀看,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師父,你
    下在這里,木桑師伯定要去救。你再下這著,就可沖出去了。不知弟
    子說得對不對。”

    穆人清素來恬退,不似木桑那樣自負好勝,也就照著徒兒指點,下了
    這著,一大片白棋果然真沖了出來,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塊。這局
    棋穆人清本來大輸特輸,這麼一來一去,結果只輸了五子。

    木桑大贊袁承志心思靈巧,讓他九子,與他下了一局。袁承志雖然不
    懂前人之法,然而圍棋一道,最講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歲不
    成國手,終身無望。”意思是說下圍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將來再
    下苦功,也終是碌碌庸手。

    如蘇東坡如此聰明之人,經史文章、書畫詩詞,無一不通,無一不
    精,然而圍棋始終下不過尋常庸手。成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
    句詩道:“勝固欣然敗亦喜”,后人贊他胸襟寬博,不以勝負縈懷。
    豈知圍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爭,必須計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
    得勝,如老是存著“勝固欣然敗亦喜”的心意下棋,作為陶情冶性,
    消遣暢懷。固無不可,不過定是“欣然”的時候少,而“辦喜”的時
    候多了。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覺得搏殺不烈,不大過癮,
    此刻與袁承志對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與此道頗有天才,加以童
    心甚盛,千方百計的要戰勝這位師伯。這一局結果雖是木桑贏了,可
    是中間險象環生,并非一帆風順的取勝。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連勝三局,從讓九子改為讓
    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進,木桑只能讓他三子,這才互有勝敗。

    袁承志在圍棋上一用心,自然練武的時刻減少。穆人清礙于老友的情
    面,起初還不說甚麼,后來見這一老一小,終日廢寢忘食的在楸枰上
    打交道,實在太不成話,于是暗中囑咐袁承志,每日只可與木桑下一
    局棋,其余的時候都要用來練武。袁承志經師父一提醒,心想這許多
    天的確荒疏了武功,暗暗慚愧,連忙趕練劍法。一連兩天,木桑叫他
    下棋,他總是說要練劍。木桑說道:“你來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
    教你一門功夫,你師父一定喜歡。”

    袁承志道:“我去問過師父。”木桑道:“好,你去問吧。”袁承志
    奔進去把木桑的話對師父說了。穆人清一聽大喜。木桑道人外號“千
    變萬劫”。他年輕之時,因輕功卓絕,身法變幻無窮,江湖上送他個
    外號,叫做“千變萬化草上飛”。后來他耽于下棋。圍棋之道,講究
    “打劫”,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為平平
    無奇,棋藝不過中上,卻是自負得緊,竟自行改了外號,叫做“千變
    萬劫棋國手”。旁人礙于他的面子,不便對他自改的外號全不理會,
    可是又知他棋藝和“國手”之境實在相去太遠,于是折衷而簡化之,
    稱之為“千變萬劫”。這四字其實還是恭維他武功千變萬化,殺得敵
    人“萬劫不復”。但如有人當面如此解釋,木桑勢必大為生氣,定要
    對方承認這外號是指他棋藝而言,才肯罷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實有獨得之秘,但他從來不肯授徒,現下他
    竟答應傳授袁承志武功,那定是實在熬不過棋癮了,忙拉了袁承志的
    手走出來,向木桑一揖,說道:“你肯成全小徒,我這里先謝謝啦
    。”叫袁承志向木桑磕頭拜師。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縱身而起,雙
    手亂搖,說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憑本事來贏。”穆
    人清道:“這小娃兒甚麼事能贏得了你?”

    木桑道:“劍法拳朮,你老穆天下無雙,我老道甘拜下風,這孩子只
    消能學到你功夫的兩三成,江湖上已難覓敵手。但說到輕功、暗器,
    只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穆人清道:“誰不知道你‘千變萬劫
    ’,花樣百出!”木桑笑道:“‘千變萬劫’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
    雙,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萬萬不可混為一談。只因你自居一派宗
    師,事事講究冠冕堂皇、氣派風度,于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讓
    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這樣罷,你讓承志每天和我下兩盤棋,
    我讓他三子。我贏了,那就是陪師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贏得
    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輕功,連贏兩局,輕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們
    下棋講究博彩,那便是彩頭了。你說這麼著公不公平?”穆人清心想
    這老道當真滑稽,說道:“好,就是這麼辦。我本來怕承志下棋耽誤
    了功夫,現下既有如此大好處,你們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
    桑和袁承志一聽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這天一勝一負,棋局既終,對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輕身功
    夫,雖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練,可也夠你終身受用無窮。仔細
    瞧著。”話剛說畢,也不見他彎腿作勢,忽然全身拔起,已竄到了大
    樹之巔,一個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
    叫好。木桑道人當下把這一招“攀云乘龍”的輕身功夫教了他,雖說
    只是一招,可見腰腿之勁,步法眼神,都有無數奧妙。袁承志用心學
    習,一時卻也不易領會。

    第二天袁承志連輸兩局,一無所獲。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邊角
    全部放棄,盡占中央腹地,居然兩局都勝。木桑不服氣,又下兩局,
    這次是一勝一負,結算下來,木桑該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兩招輕功,見他記住了,說道:“你知我對敵時使甚麼兵
    器?”袁承志搖搖頭。木桑道人抓起棋盤,笑道:“本來我也使劍,
    但近年卻已改用這家伙。”袁承志早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以為他喜
    愛奕道,隨身攜帶棋局,為怕棋盤損壞,是以特用鋼鑄,哪知竟是對
    敵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這是我的暗器!”隨手擲
    出,十几顆棋子向天飛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舉起棋盤一接,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十几顆棋子
    同時落在棋盤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頭,半晌說不出話來。本來十几
    顆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時定有先后,鐵棋子和銀棋子碰到鋼棋盤,必
    是叮叮當當的亂響一陣,哪知十几顆棋子落下來竟是同時碰到棋盤,
    然則拋擲上去時手力的平勻,實是驚人。更奇的是,十几顆棋子落在
    棋盤之上,竟無一顆彈開落地,但見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
    落之勢,一顆顆棋子就似用手擺在棋盤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練力,再練准頭,發出去的輕重有了把握,
    再談得上准不准。”于是把投擲棋子用力使勁的心法傳授了他。木桑
    在華山絕頂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與這位小友對弈,流連忘返,樂而
    忘倦,而一身輕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
    傳了給他。

    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練了拳劍,下午和木桑在樹下對弈。這時
    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勝,每次還是要讓他先行,那
    更是勝少敗多了。縱然“千變萬劫”,變來變去,也仍是不免落敗。
    敗得越多,傳授武功的次數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藝上變化有限,武學
    卻實是廣博,輸棋雖多,盡有層出不窮的招數來還債。

    這天教的仍是發暗器的“滿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時撒出七顆棋子,
    要顆顆打中敵人穴道。這項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間所能學會,袁承志
    在這功夫上已下了兩個多月苦功,可是同時發出三四顆棋子,每次總
    只能有一二顆打中。木桑做了個木牌,牌上畫了人形,叫啞巴舉了木
    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貞、玉枕!”袁承志三顆棋子發出,
    打中了天宗、玉枕兩穴,肩貞一穴卻打偏了。木桑又喊:“關元、神
    封、中庭。”啞巴一邊跑,一邊把木牌亂晃。袁承志展開輕身功夫,
    追趕上去,手一揮,木桑已叫了起來:“關元穴沒中。”正要再喊,
    忽聽得袁承志驚叫一聲,搶上去將啞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

    啞巴一呆,回過頭來,只見一頭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態猙獰,張牙舞
    爪,作勢欲扑。啞巴舉起木牌劈頭向猩猩打下,突然左臂一緊,已被
    木桑拉了回來。

    木桑叫道:“承志,你對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師伯考查他功夫,
    答應了一聲,雙掌一錯,輕飄飄的縱到猩猩之前。猩猩見他來得快
    速,轉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聲,在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
    得哇哇怪叫,轉身揮長臂來抓。袁承志托地跳開,正要乘隙迎擊,忽
    覺身后生風,似有敵人來襲。他不及回頭,左腳一點,躍在空中,人
    未落地,已見襲擊他的原來是另一頭大猩猩。

    他上山后練了這些年武功,只與師父拆解,卻從未與人當真動過手,
    兩頭猩猩雖然獰惡,他卻也不畏懼,展開伏虎掌法與兩獸斗了起來。
    此時的掌法勁力,與當年在聖峰嶂忠烈祠中斗豹之時,自己不可同日
    而語。呼喝聲中,穆人清也奔了出來,見袁承志力斗兩獸,手掌所到
    之處,猩猩無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也自欣喜:“這孩子不枉了我一
    番心血。”

    兩頭猩猩吃了苦頭,不敢迫近,只是竄來跳去,俟機進扑。穆人清見
    袁承志掌法盡可制得住兩頭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劍法,于是奔進去取
    出長劍,叫道:“接劍!”將劍擲向空中。

    袁承志縱起身來,右手一抄,接住劍柄,長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
    人未落下,一招“穿針引線”,向一頭猩猩肩上刺了過去,那猩猩急
    忙后退。袁承志一柄劍使了開來,登時把兩頭猩猩裹在劍光之中。木
    桑道:“承志,別傷它們性命。”袁承志答應一聲,長劍使得更加緊
    了,這時候他要刺殺猩猩,已是易如反掌。兩頭猩猩轉眼間臂上、肩
    上、腿上、頭上,劍創累累,他始終未下絕招,每手都是淺傷即止。

    兩頭猩猩頗有靈性,起初還想奮力逃命,后來見微一縱開,劍鋒隨
    到,只要停步,對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殺手,忽然同時叫了几
    聲,蹲在地下。雙手抱頭,不再進扑,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轉動,望著
    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啞巴見袁承志制服了兩頭畜生,高興得拍手頓足,奔進去取出一捆麻
    繩來,將兩頭猩猩縛住。雙猩起初還露齒咆哮,但啞巴用力一捏,猩
    猩筋骨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縛,只是嘰嘰咕咕的叫個不
    休。

    木桑與穆人清都贊袁承志近來功力大進,著實勉勵了几句。袁承志很
    是高興,用金創藥敷上雙猩傷口,又采些果子給它們吃了。

    養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漸除,解去繩子后,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
    喜,給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與木桑見
    雌猩猩如此毛茸茸的一頭龐然大物,竟取了這般小巧玲瓏的名字,都
    不禁失笑。大威和小乖越養越馴,袁承志一發命令,雙猩立即遵行無
    違。這一天,兩頭猩猩攀到峰西絕壁上采摘果子,這絕壁一面較斜,
    尚可攀援,另一面卻如一大堵平牆,毫無可容手足之處。雙猩摘果嬉
    戲,小乖忽然失足,從樹上跌了下來,直向絕壁一面溜下。這絕壁離
    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嚇得魂飛魄散,趕到山壁
    上看時,見小乖幸喜并未掉下,兩條長臂攀在山壁上一個洞里。這洞
    穴年深月久,本來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來時在山壁上亂抓亂爬,湊
    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
    去,十分狼狽。

    大威無法可施,飛奔下山,來討救兵。袁承志正在練劍,見它滿身被
    荊棘刺得斑斑血跡,神態驚惶,不住跳躍,口中吱吱亂叫,知道小乖
    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啞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著峭壁,亂跳
    亂叫。袁承志和啞巴奔近一看,見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回到石屋
    取了几條長繩,和啞巴、大威從斜坡爬上絕壁,將三條長繩接了起
    來,懸垂下去。小乖這時已累得筋疲力盡,一見繩子,雙手雙腳死命
    拉住。啞巴和大威一齊用力,將它拉了上來。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傷了數處,受傷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
    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見它手掌上釘著兩枚奇形暗器,鑄成
    小蛇模樣,伸手一拔,竟拔不下來,小乖卻已痛得亂跳,知道暗器下
    面生有倒刺。袁承志一驚,心想:“難道來了敵人?”忙打手勢問小
    乖,暗器是誰打來的?小乖指手划腳,示意說伸手到洞中時刺上的。

    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這絕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頂、下
    離地面都是甚遠,怎會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會,難以索解,便去
    見師父和木桑道人。兩人聽他說明情由,見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
    稱奇。木桑道:“我從來愛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門的暗器都見識
    過,這蛇形小錐今日卻是首次見到。老穆,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
    清也暗暗納罕,說道:“把它起出來再說。”木桑回到房中,從藥囊
    里取出一把鋒利小刀,割開小乖掌上肌肉,將兩枚暗器挖了出來。小
    乖知是給它治傷,毫沒反抗。木桑給它敷上藥,用布扎好傷口。小乖
    經過這次大難,甚為委頓。大威給它搔痒捉虱,拚命討好,以示安
    慰。

    那兩枚暗器長約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雙
    叉,每一叉都是一個倒刺。蛇身黝黑,積滿了青苔穢土。木桑拿起來
    細細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處污泥,那蛇形錐漸漸燦爛生光,竟然
    是黃金所鑄。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這麼重,原來是金子打
    的。使這暗器的人好闊氣,一出手就是一兩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凜,說道:“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
    君?你說是夏雪宜?聽說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剛說了這句話,忽
    然叫道:“不錯,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錐的蛇腹上現出一個
    “雪”字。另一枚蛇錐上也刻著這字。袁承志問道:“師父,金蛇郎
    君是誰?”穆人清道:“這事待會再說。道兄,你說他的暗器怎會藏
    在這洞里?”木桑沉思不語,呆呆出神。

    袁承志見師父和木桑師伯神色鄭重,便也不敢多問。晚飯過后,穆人
    清與木桑剪燭對談,說了許多話,袁承志都不大懂,聽他們說的都是
    仇殺、報復等事。木桑忽道:“那麼你說金蛇郎君是為避仇而到這
    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機智,似不必遠從江南逃到此處,躲
    在這荒山之中。”木桑道:“難道這人還沒死?”穆人清道:“此人
    行事向來神出鬼沒,咱們在江湖中這些年,只聽到他的名頭,果然說
    得上是威名遠震,卻從來沒見過他面。聽人說他已死了,可是誰也不
    知道怎麼死的。”木桑嘆道:“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時窮凶極惡,
    有時卻又行俠仗義,是好是壞,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
    沒能找到。”穆人清道:“咱們別瞎猜啦,明兒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啞巴四人帶了繩索兵刃,爬上峭
    壁之頂。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點點頭,說道:“小心了。”
    將繩索縛在他腰里,與啞巴兩人緊緊拉住,慢慢將他縋下去。

    木桑一手持著精鋼棋盤,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
    見腳下霧氣一團團的隨風飄過,卻不看見地,雖然他輕功卓絕,絕峰
    險嶺,于他便如平地,這時卻也不由得心驚,轉頭向洞里張望,黑沉
    沉的看不清楚,只覺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鑽不進去的,于是
    用布包住了手,輕輕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
    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錐,輕輕拔了出來,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沒有了。
    再伸手進去,直到面頰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麼,縱聲叫道:“拉
    我上來。”

    穆人清緩緩收索,拉了上來,拉到離崖頂二丈多時,木桑右腳在峭壁
    上一點,竄了上來,棋盤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錐,笑道:“老穆,咱哥
    兒們發財啦,這麼多金子。”

    穆人清臉色卻甚是沉重。雙眉微蹙,說道:“這怪人將這些東西放在
    這里,不知是甚麼意思。洞里還有甚麼?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
    “你下去也是白饒,洞口太小,鑽不進去。”穆人清滿腹心事,低頭
    不語。袁承志忽道:“師伯,我成嗎?”木桑喜道:“你也許成,但
    這樣高,你敢下去嗎?”袁承志道:“我敢,師父,我下去好不好
    ?”

    穆人清尋思:“這個江湖異人把他的防身至寶放在此地,必有用意,
    便在我居處之側,豈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內有險,讓這孩子孤身
    犯難,倒令人擔心。”說道:“只怕洞里有危險呢。”袁承志忙道:
    “師父,我小心著就是啦。”穆人清見他神色興奮,躍躍欲試,就點
    頭道:“好吧,你點一個火把,伸進洞去,倘若火熄,千萬不可進
    去。”袁承志答應了,右手執劍,左手拿著火把,縋繩下去。他遵照
    師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進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頂風勁,吹
    了一晚,已把洞中穢氣吹盡,火把并不熄滅。于是他慢慢爬了進去,
    見是一條狹窄的天生甬道,其實是山腹內的一條裂縫,爬了十多丈
    遠,甬道漸高,再前進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
    道忽然轉彎,他不敢大意。右手長劍當胸,走了兩三丈遠,前面豁然
    空闊,出現一個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舉起火把一照,登時吃了一驚,只見對面石壁上斜倚著一副骷髏骨,
    身上衣服已爛了七八成,那骷髏骨宛然尚可見到是個人形。

    他見到這副情形,一顆心□□亂跳,見石室中別無其他可怖事物,于
    是舉火把仔細照看。骷髏前面橫七豎八的放著十几把金蛇錐,石壁上
    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簡陋人形,每個人形均不相同,舉手踢足,似
    在練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層層的都是圖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這
    里有甚麼用意。圖形盡處,石壁上出現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
    湊過去一看,見刻的是十六個字:“重寶秘朮,付與有緣,入我門
    來,遇禍莫怨。”這十六字之旁,有個劍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
    把劍插入了石壁,直至劍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劍柄向外一拔,卻是紋絲不動,竟似鑄在石里一
    般。

    正想再看,聽得洞口隱隱似有呼喚之聲,忙奔出去,轉了彎走到甬道
    口,聽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聲答應,爬了出去。

    原來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頂見繩子越扯越長,等了很久不見出來,心中
    焦急,木桑也縋下去察看。他爬不進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袁承志爬了出來,對木桑道:“洞里有許多古怪東西。”扯動繩子,
    上面穆人清和啞巴忙把兩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將洞中的情
    形說了出來。穆人清道:“那骷髏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
    代怪杰,畢命于此。”木桑道:“他留的這十六字是甚麼意思?”穆
    人清沉吟道:“看樣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麼寶物。石壁上所刻圖
    形,當是他的武功了。這十六字留言頗為詭奇,似說誰得到他的遺
    贈,就得算他門人,而且說不定會有禍患。”木桑道:“按字義推
    詳,該當如此,只不知這怪人還有甚麼奇特花樣。”

    穆人清嘆了口氣,道:“咱們也不貪圖他的甚麼重寶秘朮。承志,明
    兒你再進去,把這位前輩的遺骨葬了,點了香燭在他靈前叩拜一番,
    也對得起他了。”袁承志答應了。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鋤頭,
    和啞巴兩人爬上了峭壁。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沒有危險,沒再
    和他們同去。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費時不少,特地帶了三個火把,
    爬進洞后,用鋤頭在地下挖了個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護住,轉身
    瞧那骷髏。

    心想:聽師父說,這人生前是一位怪俠,不知何以落得命喪荒山,死
    在這隱秘的洞穴之中,骸骨無人殮埋,心下惻然,在骷髏面前跪下,
    叩了几個頭,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無意中得見遺體,今日給前輩
    落葬,你在地下長眠安息吧!”禱祝方罷,一陣冷風颼颼的刮進洞
    來,只覺寒氣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鋤頭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堅硬的岩
    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撿到洞外去埋葬了。哪知一鋤下去,
    地面應鋤而開,竟然甚是松軟,忙加勁挖掘,挖了一會,忽然叮的一
    聲,鋤頭碰到一件鐵器。移近火把一看,見底下有塊鐵板,再用鋤頭
    挖了几下,撥開旁邊泥土,原來竟是一只兩尺見方的大鐵盒。他把鐵
    盒捧了出來,見那盒子高約一尺,然而入手輕飄飄地,似乎盒里并沒
    藏著甚麼東西。打開盒蓋,那盒子竟淺得出奇,離底僅只一寸,他心
    下奇怪,一只尺來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卻這般淺?料得必有夾層。

    盒中有個信封,封皮上寫著八字:“得我盒者,開啟此柬。”拆開信
    封,里面有張白箋,年深日久,紙箋早已變黃。箋上寫道:“盒中之
    物,留贈有緣。惟得盒者,務須先葬我骸骨,方可啟盒,要緊要緊
    。”信封中又有兩個小封套,一個封套上寫著“啟盒之法”,一個封
    套上寫著“葬我骸骨之法”。袁承志舉起盒子一搖,里面果然有物,
    心想:“師父憐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給你收葬,又不是貪得你的物
    事。”于是拆開寫著“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見里面又有白箋,寫
    道:“君如誠心葬我骸骨,請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
    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蟻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
    下挖掘,這次泥土較堅,時時出現山石,挖掘遠為費力。

    他此時武功頗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將挖了三尺,忽
    然叮的一聲,鋤頭又碰到一物,撥開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鐵盒,不過
    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見方,暗想:“這位怪俠當真古怪,不知這
    盒中又有甚麼東西。”打開盒蓋看時,只驚得一身冷汗。原來盒中一
    張箋上寫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當酬以重寶秘朮。大鐵盒
    開啟時有毒箭射出,愈中書譜地圖均假,上有劇毒,以懲貪欲惡徒。
    真者在此小鐵盒內。”

    袁承志不敢多看,將兩只鐵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
    穴中,蓋上泥土,點上了香燭,拜了几拜,捧了鐵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見洞口是用石塊砌成,想是金蛇郎君當日進洞之后,再用
    岩石封住。否則的話,從這具骷髏看來,他身材高大,又怎進得洞
    來?只是時日已久,洞外土積藤攀,又生滿了青苔,卻看不出來,只
    道洞口是天生這麼細小的。袁承志挖開石塊,開大洞口,以備師父與
    木桑道人進來查看。出洞后啞巴將他拉上。他拿了兩只鐵盒,去見師
    父。

    穆人清與木桑正在弈棋,見他過來,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經過一
    說,兩人看了几封書柬,都是暗暗心驚,又把大鐵盒中寫著“啟盒之
    法”的封套拆開,里面一張紙寫道:“鐵盒左右,各有機括,雙手捧
    盒同時力掀,鐵盒即開。”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頭,道:“承志這
    條小命,今日險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
    即去開啟盒子,只怕難逃毒箭。”

    叫啞巴搬了一只大木桶來,在木桶靠底處開了兩個孔,將鐵盒掃開了
    蓋放在桶內,再用木板蓋住桶口,然后用兩根小棒從孔中伸進桶內,
    與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時用力一抵,只聽得呀的一聲,想是鐵盒
    第二層蓋子開了,接著嗤嗤東東之聲不絕,木桶微微搖晃。袁承志聽
    箭聲已止,正要揭板看時,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會!”話聲
    未絕,果然又是嗤嗤數聲。隔了良久再無聲息。木桑揭開木板。果然
    板上桶內釘了數十支短箭,或斜飛,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
    入木內。木桑拿了一把鉗子,輕輕拔了下來,放在一邊,不敢用手去
    碰,嘆道:“這人實在也太工心計了,惟恐一次射出。給人避過,將
    毒箭分作兩次射。”

    穆人清搖搖頭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鐵盒中有何物事,也是
    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說,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
    于就該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實非端士。承志本來小孩心性,這次竟
    忍得住手,不先開盒子來張上一張,可說天幸。”從木桶中取出鐵
    盒,見盒子第二層蓋下鋼絲糾結,都是放射毒箭的彈簧機括。木桑鉗
    去鋼絲,下面是一本書,上寫《金蛇秘笈》四字,用鉗子揭開數頁,
    見寫滿密密小字,又有許多圖畫。有的是地圖,有的是武朮姿勢,更
    有些兵刃機關的圖樣。

    再打開小鐵盒時,里面也有一本書,形狀大小,字體裝訂,無不相
    同,略加對照,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

    穆人清道:“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費諾大功夫,
    造這樣一本偽書,安置這許多毒箭。其實人都死了,別人對你是好是
    壞,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木桑道:“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才落
    得如此下場。不過這偽書與鐵盒,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來對付
    敵人的。臨死之時,料來也無暇再干這些害人勾當。”穆人清點頭嘆
    息,命袁承志把兩只鐵盒收了,說道:“此人行為乖僻,他的書觀之
    無益。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應了。

    此后練武弈棋,忽忽數年,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

    袁承志棋藝日進,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饒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讓
    之跡,越來越難遮掩。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
    七字外號,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袁承志的棋藝也是平平,可是自
    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只怕自己的棋藝并不如何高明,也是
    有的,但說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這一日大敗之余,推枰而
    起,竟飄然下山去了。

    這時已是崇禎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歲了。這十年之間,袁承志所
    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與日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
    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這些時日中,連年水災、旱
    災、蝗災相繼不斷,百姓飢寒交迫,流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朝廷
    卻反而加緊搜括,增收田賦、加派遼餉、練餉,名目不一而足,秦晉
    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禎八年正月,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
    河南滎陽,李自成聲勢大振,次年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
    軍。

    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說起民生疾苦,勉他藝成
    之后,務當盡一己之力,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
    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肅然奉命。袁承志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
    中罕有的人物。不過十年來他一步沒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
    出了這樣一位少年高手。

    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內出來,向他做做手勢。
    袁承志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內,見師父身旁站著兩名大漢。這華山
    絕頂之上除木桑之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感詫異。穆人
    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你過來見見。”

    袁承志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那兩
    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袁承志聽他們反叫自己
    師叔,甚是奇怪。穆人清呵呵大笑,說道:“大家起來。”袁承志站
    起身來,見兩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卻是英武矯挺。

    穆人清對袁承志笑道:“你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份多
    大,別客氣過頭啦!你們誰也別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
    。”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
    也不是真的有甚麼師門之誼,只不過這麼稱呼、尊他為長輩而已。如
    此算來,兩人還比袁承志小著一輩。

    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一件
    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師父,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實在悶得
    膩了,好几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有得到准許,這次又求。穆人清微
    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你報
    父仇的良機。你曾几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禎皇帝,我始終沒准許,你
    可知是甚麼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穆人清
    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你坐下聽我說。”袁承
    志依言坐下。穆人清道:“這几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野心叵
    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
    以抗御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歷、天啟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
    的。要是你為了私仇,進宮把他刺死,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在宦
    官奸臣手里,只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你豈非成了天下罪
    人?你父親終身以抵御清兵、平定遼東為己志,他在天之靈知道了,
    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聽師父一言提醒,不覺嚇出了
    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許你去行刺復仇,就是這個
    道理。但現下局面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一兩年內,便可進取北
    京。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哪里還怕遼東滿洲人入
    寇?”袁承志聽得血脈賁張,興奮異常。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
    經頗有根底,雖然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你,以后
    就全憑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几件事,你的
    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關,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才能圓熟如意,融會
    貫通。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待得混元一氣游走全
    身,更無絲毫窒滯,你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一路之上,如
    見到不平之事,便須伸手。行俠仗義,乃我輩份所當為,縱是萬分艱
    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

    袁承志答應了,聽師父准許他下山,甚是歡喜。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
    門的門規,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幫會邪正、門派淵源、武功家
    數都說了給他聽,這時又擇要一提,最后說道:“你為人謹慎正直,
    我是放心得過的。只是你血氣方剛,于‘色’字一關可要加意小心。
    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敗名裂。你可要牢牢
    記住師父這句話。”袁承志凜然受教。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
    如平時一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一切弄好再到師父房里請安,卻見
    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

    袁承志望著師父的空床出了一會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
    了啞巴。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處十余年,早已親
    如兄弟,知他不舍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感悵惘。

    忽忽過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練習武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
    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這天用過晚飯,坐在床上又練一遍混
    元功,但覺內息游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心下甚喜。正要熄燈睡
    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
    看,啞巴示意已前后查過,卻未見蹤跡。袁承志不放心,帶了兩頭猩
    猩山前山后查看,果沒發現有何異狀,也就回來睡了。

    睡到半夜,忽聽到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袁承志翻身坐起,側
    耳細聽,忽然間一陣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閉氣縱出,哪知腳
    下陡然無力,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
    驚訝,室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一條黑影竄將出來,黑暗中刀風颯
    然,當頭砍到。袁承志只感到頭腦發暈,站立不定,危急中強自支
    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擊一掌。那人揮刀直劈下來,削他手臂。
    袁承志猝遇強敵,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黑暗中聽聲辨形,欺進一
    步,左掌噗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只是手臂酸軟,使出來的還不到
    平時一成功力,饒是如此,那人還是單刀脫手,身不由主的直摜出
    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問道:“點子爪子硬?”

    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敵,突覺一陣迷糊,暈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時
    候,方才醒來,只感混身酸軟,手足一動,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
    已被繩子縛住。只見室中燈火輝煌,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篋的到處搜
    檢。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責無用,師父下山沒多天,就給人掩上山
    來擒住了,那還說甚麼闖江湖報父仇。這時兀自頭暈目眩,于是潛運
    內功,片刻間便即寧定。當下假裝昏倒未醒,眼睜一線偷看,只見一
    人身材瘦削,四十多歲年紀,面容干枯,另一個頭頂光禿,身軀高
    大,瞧身形就是適才與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麼貴重東
    西,值得他們來搶?這里就只有師父留下給我做盤纏的五十兩銀子。
    但這二人絕非尋常盜賊,這禿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說
    是來找師父報仇,為甚麼不殺我,卻到處搜尋東西?”暗運功力,想
    崩斷手上所縛繩索繩子。不料敵人知他武功精強,已在他雙手之間插
    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發聲響。袁承志微微一掙,
    便即發覺,于是停手不動,尋思脫身之計。

    那禿子忽然高興得大叫起來:“在這里啦!”從床底下捧出一個大鐵
    盒來,正是金蛇郎君的遺物。瘦子臉露喜容,與禿子坐在桌邊,打開
    鐵盒,取出一本書來,見封面上寫著《金蛇秘笈》四字。

    禿子哈哈大笑,說道:“果然在這里,師哥,咱們這十八年功夫可沒
    白費。”揭開秘笈,見書頁上畫著許多圖形,寫滿小字,喜得晃頭搔
    耳,樂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說著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
    驚。禿子回過頭來,那瘦子手腕翻處,波的一聲,一柄匕首插進了禿
    子背脊,直沒至柄,隨即躍開數尺,拔出長劍,護住門面。

    禿子驚愕異常,忽然慘笑,說道:“二十几個師兄弟尋訪了十八年,
    今日我和你才得到這寶貝,你要獨吞,竟對我下這毒……手……哈
    哈……哈哈……你……你當然連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瞞過五位老爺
    子,只怕沒這麼容易,我……瞧你有甚麼好下場……哈哈……”

    靜夜中聽到這慘厲的笑聲,袁承志全身寒毛直豎。那禿子反手去拔背
    上匕首,卻總是夠不到,驀地里長聲慘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就不動了。瘦子怕他沒死,又過去在他背上刺了兩劍,哼了一聲,
    道:“我不殺你,怕你不會殺我麼?那又何必客氣?”隨即又在禿子
    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說我瞞不過那五個糟老頭子?你
    瞧我的!”

    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陰惻惻的笑了兩聲,彈去了蠟燭上的燈花,打開
    秘笈看了起來,他身子微微晃動,滿臉喜色。他翻了几頁,有几頁粘
    住了揭不開來,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閱,這般翻了
    几張,袁承志突然想起,書本上附有劇毒,他如此翻閱,勢必中毒,
    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瘦子聽到了,轉過頭來,見袁承志臉上盡是驚惶之色,便緩緩站
    起,從禿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兩步,說道:“我跟你無怨無仇,可
    是今日卻不能饒你性命。”說著眼露凶光,舉起匕首,獰笑兩聲,說
    道:“此時殺你,只怕你到了陰間也不知原因。老實跟你說,我是浙
    江衢州石梁派的張春九。我們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對頭,他奸淫了
    我們師妹,逃得不知去向。我們十多年來到處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
    在你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說著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
    臉露畏懼,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現。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經歷,自會出言恐嚇,縱不能將他驚走,也可使
    他心有顧忌,不敢隨便加害自己,但此時六神無主,哪想得到騙人?
    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張春九
    大喜,又問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點點頭。張春九喝
    問:“他怎麼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張春九滿臉猙獰之色,惡狠狠的道:“你這小子住在華山之上,決非
    好人,料來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窩,殺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報仇,
    到衢州來找我張春九吧。哈哈,不過我今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
    你變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聲未畢,突然打了個踉蹌。

    袁承志知道危機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運到了雙臂之上,猛喝一聲,
    繩索登時迸斷,揮掌正要打出,張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袁承志怕他有詐,手持斷繩,在面前揮了兩下,呼呼生風。卻見他雙
    腳一登,便不動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來,才知
    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開自己腳下繩索,奔到外室,見啞巴也已被
    縛,雙目圓睜,動彈不得,忙給他解了縛。又見大威與小乖昏倒在
    地,心中一驚,去端了一盆冷水從頭上淋將下去,兩頭猩猩漸漸蘇
    醒。

    袁承志打手勢把經過情形告訴啞巴。等天明后,兩人把兩具死尸抬到
    后山。袁承志想這大鐵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與兩具死尸一起
    埋葬,想起夜來情事,不由得暗暗心驚:“這二人所以綁住我與啞
    巴,不即一刀殺死,自是為了預備拷問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們另
    有圖謀,這時葬在這坑中的,卻是我與啞巴的尸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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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 簽到天數: 9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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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9 04:34:5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回: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
    袁承志在十三歲上無意中發現鐵盒,這些年來早把這件事忘得*淨
    淨,眼看這張春九與禿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定是藏有重大秘
    密,否則他們不會連續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后,又如此你搶我奪
    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寫著甚麼?”此念一動,再也不能克制,
    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塵封蛛結的小鐵盒找了出來。這只盒子小得
    多,張春九和禿頭一時沒發見。兩人一見到大鐵盒中的假秘笈,便欣
    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尋別物了。

    袁承志打開鐵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開閱讀,前面
    是些練功秘訣以及打暗器的心法,與他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
    異,約略看去,秘笈中所載,頗有不及自己所學的,但手法之陰毒狠
    辣,卻遠有過之。心想,這次險些中了敵人的卑鄙詭計,日后在江湖
    上行走,難保不再遇到陰惡的對手,這些人的手法自己雖然不屑使
    用,但知己知彼,為了克敵護身,卻不可不知,于是對秘笈中所述心
    法細加參研。一路讀將下去,不由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世上原來竟
    有這種種害人的毒法,當真是匪夷所思,相較之下,張春九和那禿子
    用悶藥迷人,可說是毫不足道了。

    讀到第三日上,見秘笈所載武功已與自己過去所學全然不同,不但與
    華山派武功無絲毫共通之處,而且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那也并非
    僅是別有蹊徑而已,直是異想天開,往往與武學要旨背道而馳,卻也
    自具克敵制勝之妙。他一藝通百藝通,武學上既已有頗深造詣,再學
    旁門自是一點即會。秘笈中所載武功奇想怪著,紛至疊來,一學之下
    ,再也不能自休,當下不由自主的照著秘笈一路練將下去。

    練到二十余日后卻遇上了難關,秘笈中要法關竅,記載詳明,但根基
    所在的姿勢卻無圖形,訣要甚是簡略,不知招式,只得略過不練。

    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劍法”,心想:此劍法以“金蛇”為名,金蛇
    郎君定是十分重視,必有獨到之處。照式練去,初時還不覺甚麼,到
    后來轉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間,甚是不顧,有些招式更是絕無用處,
    連試几次總感不對,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許多圖
    形,莫非與此有關?一想到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啞巴,帶了繩
    索火把,又去洞中。這時他身材已經高大,幸而當年曾將洞口拆大,
    于是鑽進洞內,舉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對圖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
    要訣的圖解。他心下大喜,照圖試練,暗暗默記,花了几個時辰,將
    圖形盡數記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兩拜,謝他遺書教授武功。

    正要走出,一瞥間見到洞壁上的那個劍柄,當日年幼力弱,未能拔
    出,此時緊緊握住劍柄,潛運內力,嗤的一聲響,拔了出來,劍柄下
    果然連有劍身。突然之間,全身涼颼颼地只感寒氣逼人,只見那劍形
    狀甚是奇特,與先前所見的金蛇錐依稀相似,整柄劍就如是一條蛇盤
    曲而成,蛇尾勾成劍柄,蛇頭則是劍尖,蛇舌伸出分叉,是以劍尖竟
    有兩叉。那劍金光燦爛,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來竟是黃金混和了其
    他五金所鑄,劍身上一道血痕,發出碧油油的暗光,極是詭異。

    觀看良久,心中隱生懼意,尋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強,當年手持此
    劍橫行江湖,劍刃不知已飲了多少人血。這一道碧綠的血痕,不知是
    何人身上的鮮血所化?是仁人義士,還是大奸大惡?又還是千百人的
    頸血所凝聚?持劍微一舞動,登時明白了“金蛇劍法”的怪異之處,
    原來劍尖兩叉既可攢刺,亦可勾鎖敵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傷敵,
    比之尋常長劍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覺得“金蛇劍法”中頗多招式甚
    不可解,原來用在這柄特異的金蛇劍上,盡成厲害招朮。

    舞到酣處,無意中一劍削向洞壁,一塊岩石應手而落,這金蛇劍竟是
    鋒銳絕倫。他又驚又喜,轉念又想:“金蛇郎君并未留言贈我此劍,
    我見此寶劍,便欲據為己有,未免貪心,還是讓它在此伴著舊主吧
    。”提起劍來,奮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這一插使盡了全力,劍雖鋒
    銳,但劍身終究尚有尺許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劍刃微微搖晃,
    劍上碧綠的血痕映著火光,似一條活蛇不住扭動身子,拚命想鑽入石
    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寶秘朮,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那
    十六個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這位金蛇前輩不知相貌如何?
    不知生平做過多少驚世駭俗的奇事?到頭來又何以會死在這山洞之
    中?他金蛇劍這麼一插,自知此時修為,比之這位怪俠尚頗有不及,
    對《金蛇秘笈》中所載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覺間,心中對這
    位怪俠又多了几分親近之意。出得洞來,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將秘
    笈中所錄的武功盡數學會了,其中發金蛇錐的手法尤為奇妙,與木桑
    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說各有千秋。

    讀到最后三頁,只見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口訣,參照前面所載,有些地
    方變化精奧,頗增妙悟,但一大半卻全不可解。埋頭細讀這三頁口
    訣,苦思了兩天,總覺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關鍵,但把一本秘笈
    翻來覆去的細看,所有功訣法門實已全部熟讀領會,更無遺漏。他重
    入山洞,細看壁上圖形,仍是難以索解。

    這天晚上,他因參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安
    穩,只見窗外一輪明月射進室來,照得滿地銀光,忽想:“我混元功
    早已練成,為了這部金蛇秘笈,卻在山上多耽了兩個月功夫,只怕師
    父久等不至,為我擔心。師父曾說金蛇郎君為人怪僻,他的書觀之無
    益。我一時好奇心起,學了書上武功,師父說不定會大不高興。我又
    何必苦思焦慮,去探索這旁門功夫中的不解之處?”

    但他武學修為既到如此境界,見到高深的武功秘奧而竟不探索到底,
    實所難能,心想:“眼不見為淨,我一把火將它燒了便是。”主意已
    定,下炕來點亮油燈,拿起秘笈放在燈上焚燒。但燒了良久,那書的
    封面只薰得一片烏黑,竟是不能著火。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書
    居然紋絲不動。他此時混元功已成,雙手具極強內家勁力,這一扯力
    道非同小可,就是鐵片也要拉長,不料想這書居然不損,情知必有古
    怪,細加審視,原來封面是以烏金絲和不知甚麼細線織成,共有兩
    層。他拿小刀割斷釘書的絲線,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燒,這
    一下登時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絕學燒成了灰燼。

    再看那書封面,夾層之中似乎另有別物,細心挑開兩層之間連系的金
    絲,果然中間藏有兩張紙箋。

    一張紙上寫著:“重寶之圖”四字,旁邊畫了一幅地圖,又有許多記
    號。圖后寫著兩行字:“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訪女子
    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心想:“這話口氣好大!”只見箋末又有
    兩行小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
    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

    另一張紙箋上寫的,卻密密的都是武功訣要,與秘笈中不解之處一加
    參照,登時豁然貫通,果然妙用無窮。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
    笈》中種種武功秘奧,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緩緩在心中流過,清可
    見底,更先半分渣滓,直到紅日滿窗,這才醒覺。只是這些武功似乎
    過份繁復,花巧太多,想來那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處弄
    得峰回路轉,使人眼花撩亂。

    經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遺法,而對師父及木桑道人所
    授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層體會。他望著兩頁白箋,一堆灰燼,
    呆呆出神,暗嘆金蛇郎君工于心計,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
    人不解之處,誘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終于找到藏寶地圖。如果
    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鑽研武功的精微,那麼多半也不會發現地
    圖。他把兩張紙箋仍然夾在兩片封面之間,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劍來,
    練熟了劍法,才將金蛇劍插還原處。

    又過兩日,袁承志收拾行裝,與啞巴告別。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
    離去,心下難過。大威與小乖頗通靈性,拉住了吱吱亂叫,不放他
    走。袁承志更是難分難舍。啞巴帶了兩頭猩猩直送到山下,這才洒淚
    而別。袁承志藝成下山,所聞所見,俱覺新奇,只見一路行來,見百
    姓人人衣服襤褸,餓得面黃飢瘦。行出百余里后,見數十名百姓在山
    間挖掘樹根而食。他身邊有些師父留下的銀兩,卻也無處可買食物,
    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鳥獸為食。又行數十里,只見倒斃的飢民不絕于
    途,甚感淒惻。行了數日,將到山西境內,竟見飢民在煮了餓死的死
    尸來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過。

    這一日來到一處市鎮,只見飢民大集,齊聲高唱,唱的是:

    “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朝求
    升,幕求合,近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家都歡悅
    。”

    一名軍官帶了十多名兵卒,大聲吆喝:“你們唱這種造反的歌兒,不
    怕殺頭嗎?”揮動鞭子,向眾百姓亂打。眾飢民叫道:“闖王不來,
    大家都是餓死,我們正是要造反!”一擁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
    打,有的咬,登時將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

    袁承志見了這等情景,心想:“無怪闖王聲勢日盛。百姓飢不得食,
    也只好殺官造反了。”向一名飢民問道:“這位大哥,可知闖王是在
    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飢民說道:“聽說闖王大軍眼下在襄陵、
    聞喜一帶,不久就要過來。我們大伙也正要去投軍呢。”袁承志又
    問:“剛才聽得大家唱的歌兒甚好,此外還有沒有?”那飢民道:
    “還有好多呢。那都是闖王部下的李公子所作。”于是又唱了几首,
    歌意都是勸人殺官造反,迎接闖王。袁承志沿途打聽,在黃河邊上遇
    到了小部闖軍。帶兵的首領聽說是來找闖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
    他到李自成軍中。

    闖王聽得是神劍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來,雖在軍務倥傯之際,仍然親
    自接見。袁承志見他氣度威猛,神色和藹,甚是敬佩。闖王說他師父
    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語中對自己這愛徒頗為獎許,是以闖王對
    他甚加器重,言下頗有招攬之意。

    袁承志聽得師父不在,登時忽忽不樂,再問起崔秋山,則是和穆人清
    同到江南蘇杭一帶籌措軍餉去了。袁承志說要去尋師,稟明師父之
    后,再來效力。闖王也不勉強,命制將軍李岩接待,又送了五十兩銀
    子作路費。袁承志謝過受了。那李岩雖是闖軍中帶兵的將官,但身穿
    書生服色,談吐儒雅。原來他是前兵部尚書李精白之子,本是舉人,
    因賑濟災民,得罪了縣官和富室,被誣陷入獄。有一位女俠仰慕他為
    人,率領災民攻破牢獄,救了他出來。那女俠愛穿紅衣,眾人叫她為
    紅娘子。李岩實逼處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紅娘子結成夫婦,投入
    闖王軍中,獻議均田免賦,善待百姓。闖王言聽計從,極為重用。闖
    軍本為飢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過為求一飽,原無大志,所到之
    處,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東西流竄,時勝時敗,始終難成氣
    候。自得李岩歸附,李自成整頓軍紀,嚴禁濫殺奸淫,登時軍勢大
    振。李岩治軍嚴整,又編了許多歌兒,令人教小兒傳唱,四處流播。
    百姓正自飢不得食,官府又來拷打逼糧,一聽說“闖王來時不納糧
    ”,自是人人擁戴。因此闖軍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

    李岩對袁崇煥向來敬仰,聽說袁督師的公子到來,相待盡禮,接入營
    中,請夫人紅娘子出見。那紅娘子英風爽朗,豪邁不讓須眉。三人言
    談投機,當真是一見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門之外,見識甚淺。李岩
    和紅娘子跟他縱談天下大勢,袁承志當真茅塞頓開。在李岩營中留了
    三日,直至闖軍要拔營北上,這才依依作別。

    袁承志初出茅廬,對李岩的風儀為人,暗生模仿之心,過得潼關,便
    去買了一套書生衣巾,學著也作書生打扮,徑來江南尋訪師父。

    江南地方富庶,雖然官吏一般的貪污虐民,但眾百姓尚堪溫飽,比之
    秦晉飢民的苦況,卻是如在天堂了。這日來到贛東玉山,吃過飯后,
    到碼頭去搭船東行,見江邊停了一艘大船,相問之下,說是上饒一個
    富商包了到浙江金華去辦貨的,袁承志便求附載。船老大貪著多得几
    個船錢,和包船的富商龍德鄰商量。龍德鄰見他是個儒生,也就允
    了。船老大正要拔篙開航,忽然碼頭上匆匆奔來一個少年,叫道:
    “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請你行個方便,多搭我一人。”

    袁承志聽這人聲音清脆悅耳,抬頭看時,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
    有如此美貌少年?”這人十八九歲年紀,穿一件石青色長衫,頭頂青
    巾上鑲著塊白玉,衣履精雅,背負包裹,皮色白膩,一張臉白里透
    紅,俊秀異常。龍德鄰也見這少年服飾華貴,人才出眾,心生好感,
    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來。

    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
    瘦弱,不過百斤上下,但這船一沉之勢,卻似有兩百多斤重物壓上一
    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會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開了。

    那青衫少年走進中艙,與龍德鄰、袁承志見禮,自稱姓溫名青,因得
    知母親病重,是以趕著回去探望,他見了龍德鄰不以為意,一雙秀
    目,卻不住向袁承志打量,問道:“聽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
    ?”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廣東,從小在陝西居住,江南還是生平第
    一次來。”溫青問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貴干?”袁承志道:“我是
    去探訪一個朋友。”正說到這里,忽然兩艘小船運櫓如飛,從坐船兩
    旁搶了過去。溫青眼睛盯著小船,直望著兩船轉了一個彎,被前面的
    山崖擋住,這才不看。

    吃中飯時,龍德鄰很是好客,邀請兩人同吃。袁承志一餐要吃三人
    碗,雞魚蔬菜都吃了不少,溫青卻只吃一碗,甚是秀氣文雅。剛吃過
    飯,只聽得水聲響動,又是兩艘小船搶過船旁。一艘小船船頭站著一
    名大漢,望著大船狠狠的瞪了几眼。溫青秀眉一豎,滿臉怒色。袁承
    志心感奇怪:“他為甚麼見了這兩艘小船生氣?”溫青似乎察覺到
    了,微微一笑,臉色登轉柔和,接過船伙泡上來的一杯茶,啜了一
    口,似嫌茶葉粗澀,皺了眉頭,把茶杯放在桌上。

    到了傍晚,船在一個市鎮邊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覽,龍德鄰不肯
    離開貨物,邀溫青時,他嘴唇一扁,神態輕蔑,說道:“這種荒野地
    方,有甚麼可玩的?”似是譏他沒見過世面。袁承志覺這少年驕氣迫
    人,卻也不以為忤。他見江南山溫水軟,景色秀麗,與華山的雄奇險
    峻全然不同,一路上從不肯錯過了游覽的機緣,當下上岸四下閑逛,
    喝了几杯酒,買了几斤枇杷回船,想請龍德鄰和溫青吃時,見兩人都
    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寢。

    睡到中夜,睡夢中忽聽遠處隱隱有□哨之聲,袁承志登時醒轉,想起
    師父所說江湖上的種種變故情狀,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不久櫓聲急響,下游有船上來。只見溫青突然坐起,原來他并未脫
    衣,又見他從被窩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長劍,躍到船頭。

    袁承志一驚,心想:“莫非他是水盜派來臥底的,要打劫這姓龍的商
    人?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穆人清離山之時,曾說世間方
    亂,道路不靖,帶著長劍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師父之囑,
    隨身只帶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習練劍法的長劍留在華山,當下一摸
    身邊匕首,坐起身來。只聽得對面小船搖近,船頭上一個粗暴的聲音
    喝道:“姓溫的,你講不講江湖義氣?”溫青叱道:“講又怎樣,不
    講又怎樣?”那人叫道:“我們辛辛苦苦的從九江一路跟蹤下來,你
    倒好,半路里殺出來吃橫梁子!”

    這時龍德鄰也已驚醒,探頭張望,見四艘小船上火把點得晃亮,船頭
    上站滿了人,個個手執兵刃,登時嚇得不住發抖。袁承志已聽出其間
    過節,安慰他道:“莫怕,沒你的事!”龍德鄰道:“他……他們不
    是來搶我貨物……貨物的強人麼?”溫青喝道:“天下的財天下人發
    得,難道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兩千兩金子拿出來,大家
    平分了。咱們雙方各得一千兩,就算便宜你。”溫青叫道:“呸,你
    想麼?”小船上兩名大漢怒道:“沙大哥,何必跟這橫蠻的東西多費
    口舌!他不要一千兩金子,那麼一個子兒也不給他。”手執兵刃,向
    大船上縱來。

    龍德鄰聽他們喝罵,本已全身發抖,這時見小船上兩人跳將過來,更
    是魂飛魄散,大叫道:“袁……袁相公,強人……強人來打劫……打
    劫啦。”袁承志將他拉到自己身后,低聲道:“別怕。”

    只見溫青身子一偏,左足飛起,扑通一聲,左邊一人踢下了江去,跟
    著右手長劍斬落。來人舉刀一擋,哪知他長劍忽地斜轉,避過了刀
    鋒,順勢削落,只聽得喀擦一聲響,那人連肩帶刀,都被削了下來,
    跌在船頭,暈死了過去。溫青冷笑一聲,叫道:“沙老大,別讓這些
    膿包來現世啦。”對面那大漢哼了一聲,道:“去抬老李回來。”小
    船上兩人空手縱將過來,溫青只是冷笑,并不理會,讓兩人將右膀被
    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濕淋淋的爬上小船。沙老大叫
    道:“我們龍游幫和你石梁派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們當家的沖著你
    五祖面子,不來跟你為難,可別當我們是好惹的。”袁承志聽他提到
    石梁派,心中一凜:“那天到華山來的張春九,不是自稱石梁派麼
    ?”

    溫青道:“你別向我賣好,打不過,想軟求麼?”沙老大怒道:“你
    到底按不按江湖上的規矩辦事?”溫青冷笑道:“我愛怎樣就怎樣,
    偏有這許多廢話?”沙老大道:“咱們話說在先,我們龍游幫已盡到
    了禮數,跟你好說好話,只盼雙方不傷了和氣。你五祖可不能再說我
    們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聽他口氣,似乎對溫青的一個甚麼
    五祖很是忌憚。溫青笑道:“憑你這點玩藝兒,就能欺得了我麼?”
    袁承志聽雙方越說越僵,知道定要動手,從兩邊言語中聽來,似是龍
    游幫想劫一批黃金,卻給溫青中間殺出來挾手奪了去,龍游幫不服
    氣,趕上來要分一半贓。溫青上船時身子如此沉重,想來包裹中就藏
    著這二千兩黃金了。心想兩邊都非正人,自己裝作不會武功,只袖手
    旁觀便是。

    沙老大大聲呼喝,手握一柄潑風大環刀,躍上船來,十多名大漢跟著
    紛紛躍過,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說道:“你石梁派武功號稱
    獨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領教閣下高招!”溫青哼了一聲道:“是你一
    人和我打呢,還是你們大伙兒齊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
    人啦!你船上還有甚麼朋友請他出來作個見証,別讓江湖上朋友說姓
    沙的不要臉。”他掉頭對著艙口,說道:“叫艙里的朋友出來吧!”
    兩名大漢走進艙去,對袁承志和龍德鄰道:“我們大哥要你們出去
    。”龍德鄰全身發抖,不敢作聲。袁承志道:“他們要打架,只不過
    叫咱們作個見証,沒甚麼要緊。出去吧。”拉著他手,走上船頭。

    溫青似乎等得不耐煩了,不讓沙老大再交待甚麼場面話,冷笑道:
    “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進招。”刷刷兩劍,分刺對方左肩右
    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卻頗為靈動,潑風刀一招“鐵牛頂頸”,
    反轉刀背,向溫青砸來,這一招既避來劍,又攻敵人,可是手下留
    情,只以刀背砸打。溫青叱道:“有甚麼本事,一古腦兒的都抖出來
    吧,我可不領你情。”口中說著,手上長劍連攻數招。沙老大微一疏
    神,嗤的一聲,肩頭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頭也割傷了一道口子,他
    嘰哩咕嚕的罵了几句,一柄潑風刀施展開來,狠砍狠殺,招招狠毒。
    溫青劍走輕靈,盤旋來去,長劍青光閃爍,已把對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兩人拆了數招,已知溫青武功遠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
    力勁,看來倒是十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滯。溫青以巧降力,時候稍
    長,沙老大額頭見汗,呼吸漸粗,身法已不如初戰時的矯捷。刀光劍
    彩中只聽得溫青一聲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劍。他臉色大變,縱出三
    步,右手一揚,三枚透骨釘打了過來。溫青揚劍打飛兩枚,另一枚側
    身避過。他打飛的兩枚透骨釘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當胸飛去。

    溫青驚呼一聲,心想這一次要錯傷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用
    兩根手指,便輕輕巧巧的將那枚透骨釘拈住了。沙老大帶來的大漢中
    多人手執火把,將船頭照得明晃晃地有如白晝,溫青瞧得清楚,不禁
    一怔:“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來他武功著實了得。”

    沙老大見溫青注視著袁承志,面露驚愕之色,乘他不備,又是三枚透
    骨釘射了過去。袁承志急叫:“溫兄,留神!”溫青急忙轉過頭來,
    只見三枚透骨釘距身已不過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時呼叫,至多躲得過
    一枚,下面兩枚卻萬萬躲避不開,急忙側頭讓過了一枚,揮劍擊飛了
    另外兩枚,轉身向袁承志點頭示謝,挺起長劍,向沙老大直刺過去。

    沙老大一擊不中,早已有備,提起潑風刀一輪猛砍。溫青恨他歹毒,
    出手盡是殺著。拆了數招,沙老大右膀中劍,嗆□□一響,潑風刀跌
    落船板。溫青搶上一步,揮劍將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長聲慘叫,暈了
    過去,他手下眾人大驚,擁上相救。溫青掌劈劍刺,登時打死了七八
    人。

    袁承志看著不忍,說道:“溫大哥,饒了他們吧!”溫青毫不理會,
    繼續刺殺,又傷了兩人。余人見他凶悍,紛紛跳江逃命。溫青順手一
    劍,割下沙老大的首級,跟著兩腳,把他首級和尸身都踢入江中。袁
    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勝,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轉頭看龍德鄰
    時,他早已嚇得全身癱軟,動彈不得。

    跳入江中的龍游幫眾紛紛爬上小船,搖動船櫓,如飛般向下游逃去。

    袁承志道:“他們要搶你財物,既沒搶去,也就罷了,何苦多傷性
    命?”溫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沒見他剛才的卑鄙惡毒麼?要是我
    落入他手里,只怕還有更慘的呢。你別以為救了我一次,就可隨便教
    訓人家,我才不理呢。”袁承志默然不語,心想這人實在不通情理。

    溫青拭干劍上血跡,還劍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說
    道:“袁大哥,適才幸得你出聲示警,叫我避開暗器,謝謝你啦。”
    袁承志臉上一紅,還了一揖,心下發窘,無言可答,只覺這美少年有
    禮時溫若處子,凶惡時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麼性子。

    溫青叫船夫出來,吩咐洗淨船頭血跡,立即開船。船夫見了剛才的狠
    斗,哪敢違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錨揚帆,連夜開船。溫青又叫船夫
    取出龍德鄰的酒菜,喧賓奪主,自與袁承志在船頭賞月。他絕口不提
    剛才惡斗,也不談論武功,喝了几杯酒,說道:“明月几時有,把酒
    問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著呢。明月几時愛出來,便出來,不
    愛出來便不出來。袁大哥,你說是不是?”

    袁承志聽他忽然掉文,只得隨口嗯了一聲。他小時跟應松念了几年
    書,自從跟穆人清學武后,雖然晚間偶然翻閱一下書籍,但不當它正
    經功課,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溫青道:“袁兄,月白風高,如此良
    夜,咱們來聯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聯句?甚麼叫聯句?我可
    不會。”溫青一笑不答,替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見前面江上一葉小舟
    破浪而來,雖是逆水,但駛得甚快。溫青臉色一變,冷笑數聲,只管
    喝酒。

    座船順風順水,沖向下游,轉眼間兩船駛近。溫青擲下酒杯,突然飛
    身躍起,雙腳在船篷上點了几點,落在后梢,從船老大手里搶過舵
    來,只一扳,座船船頭向左偏斜,對准了小船直撞過去。小船忙要避
    讓,哪里還來得及,只聽一聲巨響,兩船已然相撞。

    袁承志叫得一聲:“啊喲!”已見小船上躍起三個人影,先后落在大
    船船頭,身手均頗迅捷。這時小船一側,翻了過去,船底向天。袁承
    志老遠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這三人外,尚有兩人,一個掌舵,一
    個打槳。這兩人不及躍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聲“救命”便沉落
    江底。這一帶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識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是凶
    多吉少。袁承志暗罵溫青歹毒,無端端的又去傷人,等兩人從水中冒
    上,當即伸手扯斷帆索,咬在口中,雙足在船舷上一撐,飛身落向江
    中,一手一個,抓住落水的兩人頭發,借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在江
    面打了個圈子,提著兩人回到座船,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內
    勁,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只聽四人齊聲喝采。一是溫青,他
    已從船梢躍回船頭,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

    袁承志放下兩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時,見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
    者,留了疏疏的胡子,一個是中年大漢,身材粗壯,另一個則是三十
    歲左右的婦人。

    那老者陰惻惻一笑,說道:“這位老弟好俊身手,請教尊姓大名,師
    承是哪一位?”袁承志抱拳說道:“晚生姓袁,因見這兩位落水,怕
    有危險,這才拉了起來,并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請勿見
    怪。”

    那老者見他十分謙恭,頗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
    聲,對溫青道:“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原來有了這麼硬的
    一個幫手。他是你的相好麼?”溫青登時滿臉通紅,怒喝:“我尊稱
    你一聲長輩,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些!”

    袁承志心想:“看這些人神氣,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渦
    之中。”于是朗聲說道:“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甚
    麼交情。我奉勸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

    那老者還未接口,溫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
    那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這個人可當真蠻不講理。”當
    下默然不語。那老者聽了袁承志口氣,知他不是溫青幫手,喜道:
    “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有瓜葛,那好極啦,等我們事了之后,我再
    和袁朋友詳談,咱們很可以交交。”言下頗有結納之意。袁承志不便
    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溫青身后。

    那老者對溫青道:“你小小年紀,做事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過
    你,你趕了他走,也就罷了,干麼要傷他性命?”溫青道:“我只一
    個人,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我不狠一些成麼?還說人家呢?
    也不怕旁人笑你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給拾
    下來。等我撿了,又是陰魂不散的追著來要,想吃現成麼?也不知道
    要不要臉呢?”他語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頓搶白,那老者給他說得
    啞口無言。

    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罵道:“你這小娃兒,你溫家大人把你寵得越
    來越沒規矩啦。我要問問你爺爺去,是誰教你這般目無尊長?”溫青
    道:“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想擺擺空架子,來撿便宜,那可不
    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擊在船頭桌上,桌面登時碎裂。溫青
    道:“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過這點玩藝兒,
    又何必在小輩面前賣弄?你要顯功夫,去顯給我爺爺們看。”那老者
    道:“你別抬出你那几個爺爺來壓人。你爺爺便怎樣?他們真有本
    事,也不會讓女兒給人糟蹋,也不會有你這小雜種來現世啦!”溫青
    慘然變色,伸手握住了劍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動,顯是氣惱已
    極。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

    袁承志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
    比我老練得多,怎麼給人一激就哭了起來?這老頭兒跟人吵嘴,怎地
    又去罵人家的父母?年紀一大把,卻不分說道理,亂七八糟的,盡說
    些難聽話來損人。”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但眼見溫青被人欺侮,卻
    動了鋤強扶弱之念。

    那老者陰森森的道:“哭有甚麼用?快把金子拿出來。我們自己也不
    貪,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再說,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一份
    。”袁承志忙搖手道:“我不要!”溫青氣得身子發顫,哭道:“我
    偏偏不給。”那大漢哼了一聲,見大船雖已收帆,但仍順水下流,舉
    起船頭的大鐵錨,在空中舞了一個圈,向岸上擲去。那鐵錨連上鐵
    鏈,不下兩百多斤,他擲得這麼遠,力氣確然非同小可。鐵錨一落在
    岸上,大船登時停了。那大漢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

    溫青舉起左袖,拭干了淚水,說道:“好,我拿給你們。”奔進船
    艙,過了一會,雙手捧著一個包裹出來,看模樣甚是沉重。那大漢正
    要伸手去接,溫青喝道:“呸,有這麼容易!”手上使勁,那包裹直
    飛出去,扑通一聲大響、落入江心,叫道:“你們有種就把我殺了,
    要想得金子嗎?別妄想啦!”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來。
    溫青一擲出包裹,早已撥劍在手,刷刷兩劍,還刺大漢。那老者叫
    道:“住手!”大漢回架來劍,躍開兩步。

    那老者向溫青側目斜視,冷笑道:“果然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
    王八種。有這樣的老子,就生這樣的小畜生。今日再讓你這小輩在老
    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榮啦。”也不見他身子晃動,突然拔了起來,
    落在溫青面前。溫青挺劍刺去,那老者空手進招,運掌成風,攻勢凌
    厲之極。溫青雖有長劍在手,卻被他逼得連連倒退。拆得十多招,溫
    青右腕忽被他手指點中,長劍當□落地。那老者腳尖一挑,把劍踢了
    起來,左手握住劍柄,右手搭定劍尖,雙手里彎,拍的一聲,劍身登
    時折斷。溫青吃了一驚。

    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個記號,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厲
    害!”手持斷劍,向他臉上划去。溫青驚呼閃避,老者步步進逼,毫
    不放松,左手遞出,劍尖青光閃爍,眼見便要划到溫青臉上。袁承志
    心想:“再不出手,他臉上非受重傷不可。”從囊中掏出一枚銅錢,
    向老者手中斷劍上投去。當的一聲,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
    在斷劍之上,撞擊之下,虎口一痛,斷劍竟自脫手。溫青本已嚇得面
    色大變,這時喜極而呼,縱到袁承志身后,拉著他的手臂,似乎求他
    保護。

    那老者姓榮名彩,是龍游幫的幫主,在浙南一帶,除了石梁派五祖、
    呂七先生等寥寥數人,武功數他為高。他十指練就大力魔爪功,比尋
    常刀劍還更厲害。哪知竟被對方一枚小小暗器將手中兵刃打落,真是
    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登時面紅過耳,卻又不禁暗暗心驚:“這小伙
    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

    那大漢和婦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驚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
    中,今日有這硬手在這里,無論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場
    面話,就此退走。那婦人叫道:“老爺子,咱們走吧,沖著這位袁朋
    友,今日就饒了這娃兒。”溫青叫道:“見人家本領好,就想走啦,
    你們龍游幫就會欺軟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
    剛脫大難,隨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給人留絲毫余地。那婦人給他說得
    神情狼狽,動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滿臉怒容。榮彩也感難以下
    台,強笑道:“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緣,咱倆來玩
    一趟拳腳如何?”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余年苦功,頗具自信,
    心想你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在拳腳上卻決不能輸了給你。

    袁承志尋思:“如和這老者一動手,就算是助定了溫青。這少年心胸
    狹隘,刁鑽狡猾,為了一些金子便胡亂殺人。決不能是益友。何必為
    他而無謂與人結怨。”于是拱手說道:“晚輩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
    厚。一點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丑?”

    榮彩微微一笑。心想:“這少年倒很會做人。”他乘此收篷,說道:
    “袁朋友太客氣了!”狠狠瞪了溫青一眼,說道:“終有一天,教你
    這娃兒知道老夫的厲害。”轉頭對那大漢與婦人道:“咱們走吧。”
    溫青道:“你有多大厲害,我早就知道啦。見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
    敢動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趕回家去,先服几包定驚散,再把頭鑽
    在被窩里發抖。”他嘴上絲毫不肯讓人,立意要挑撥他與袁承志過
    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強,榮彩不是敵手。這一來不但榮彩尷尬萬
    分,連袁承志也自發惱。

    榮彩怒道:“這位袁朋友年紀雖輕,可是很講交情,來來來,咱們來
    玩一手,別讓無知小輩說我沒膽子。”袁承志道:“老前輩何必和他
    一般見識,他是說玩話。”榮彩道:“你放心,我決不和你當真。”

    溫青冷冷的道:“還說不怕呢,沒動手,先套交情,趕快還是別過招
    的好。我活了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哼,哼,這算甚麼?我可說不
    上來啦。榮老爺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請這位袁相公回去,請他來
    當龍游幫的幫主呢?”榮彩怒氣沖天,揮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緣
    將近他面門,倏地收回,叫道:“袁朋友,來來來,我請教請教你的
    高明招朮。”

    到了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縱到船頭中間,說道:“老
    前輩掌下留情。”榮彩道:“好說,好說。你進招吧,大家初次見
    面。無冤無仇,點到即止便是。”溫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討饒
    呢,苦苦哀求你別打痛了他的老骨頭。”榮彩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向
    溫青吐了過去。溫青嘻嘻一笑,側身避過。袁承志知道若再謙遜,那
    就是瞧人不起,展開五行拳,發拳當胸打去。

    榮彩和旁觀三人本來都以為他武功有獨到之秘,哪知使出來的竟是武
    林中最尋常不過的五行拳。敵對三人登時意存輕視,溫青臉上不自禁
    露出失望的神色。榮彩心中暗喜,雙拳如風,連搶三下攻勢,滿擬自
    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獨步,三四招之間就可破去對方五行拳,那知袁
    承志輕描淡寫的一一化解。再拆數招,榮彩暗暗吃驚,原來對方所使
    雖是極尋常的拳朮,但每一招均是含勁不吐,意在拳先,舉手抬足之
    間隱含極渾厚的內力。五行拳本以猛攻為主,但他全不搶攻,只是展
    開架式,使榮彩雙手欺不近身。榮彩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讓著
    自己,如被溫青一說穿,老臉可挂不住了,驀地拳招一變,改掌為
    抓,雙手手指盡是抓向對方要害,一招一式,越來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練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給他
    留下顏面,如不讓他一招,溫青免不得還要說嘴。”

    他自藝成下山,此刻是初次與人動手過招,決意遵照師父叮囑,容讓
    為先,眼見榮彩右手向自己肩頭抓來,故意并不退避。榮彩大喜,心
    中倒并不想傷他,只擬將他衣服撕破一塊,就算贏了一招,哪知一抓
    到他的肩頭,突覺他肌肉滑溜異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魚那樣,一
    下子就被他滑了開去,正自一驚,袁承志已跳開兩步,說道:“我輸
    了!”榮彩拱手道:“承讓,承讓!”

    溫青道:“他是真的讓你,你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知道了就好啦!”

    榮彩臉一板,正待發作,忽見岸上火光閃動,數十人手執兵刃火把,
    快步奔來。當先一人叫道:“榮老爺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們
    把這小子剮了,給沙老大報仇!”溫青見對方大隊擁到,雖然膽大妄
    為,心中也不禁惴惴。

    榮彩叫道:“劉家兄弟,你們兩人過來!”岸上兩人應聲走到岸邊,
    見大船離岸甚遠,扑通兩聲跳入江內,迅速游到船邊,水性極是了
    得,單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來。榮彩道:“那包貨色給這小
    子丟到江心去啦,你哥兒倆去撿起來!”說著向江心一指。劉氏兄弟
    躍落江中,潛入水內。溫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快救救我吧,他們要殺我呢!”

    袁承志回過頭來,月光下見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氣,便點
    了點頭。溫青拉住他的手道:“他們人多勢眾。你想法子斬斷鐵鏈,
    咱們開船逃走。”袁承志還未答應,只覺溫青的手又軟又膩,柔若無
    骨,甚感詫異:“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樣,當真希奇。”

    這時榮彩已留意到兩人在竊竊私議,回頭望來。溫青把袁承志的手捏
    了一把,突然猛力舉起船頭桌子,向榮彩等三人推去。

    那大漢與婦人正全神望著劉氏兄弟潛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
    一撞,驚叫一聲,一齊掉下水去。榮彩縱身躍起,伸掌抓出,五指嵌
    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兩聲,溫青握著的桌腳已然折斷。榮彩
    知道那大漢與婦人不會水性,這時江流正急,劉氏兄弟相距甚遠,不
    及過來救援,忙把桌子拋入江中,讓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隨即雙拳
    呼呼兩招,向溫青劈面打來。

    溫青提了兩條桌腿,護住面門,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鐵
    鏈,“混元功”內勁到處,一提一拉,那只大鐵錨呼的一聲,離岸向
    船頭飛來。榮彩和溫青大驚,忙向兩側躍開,回頭看袁承志時,但見
    他手中托住鐵錨,緩緩放在船頭。鐵錨一起,大船登時向下游流去,
    與岸上眾人慢慢遠離。榮彩見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決計討不
    了好去,雙足一頓,提氣向岸上躍去。

    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躍不上岸,提起一塊船板,向江邊擲去。榮
    彩下落時見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驚惶,突見船板飛到,恰好落在
    腳下水面之上,當真大喜過望,左腳在船板上一借力。躍上了岸,暗
    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躍出,他飛擲船
    板,居然能及時趕到。溫青哼了一聲,道:“不分青紅皂白,便是愛
    做濫好人!到底你是幫我呢,還是幫這老頭兒?讓他在水里浸一下,
    喝几口江水不好嗎?又不會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這種人以少加招惹為妙,自己
    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無禮數說,當下也不接口,
    回到艙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謝了龍德鄰,取出五錢銀子給船老大。龍
    德鄰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辭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謝。溫青對龍德鄰
    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給船錢,哼,你就是要給,我也不要你的。”
    從包裹中取出一只十兩重的銀元寶來,擲給船老大,道:“給你。”
    船老大見這麼大一只元寶,嚇得呆了,說道:“我找不出。”溫青
    道:“誰要你找?都給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說道:“不用這許
    多。”溫青罵道:“*□嗦甚麼?我愛給這許多,就給這許多,你招得
    我惱起上來,把你船底上打几個窟窿,教你這條船沉了!”船老大昨
    晚見他力殺數人,凶狠異常,不敢多說,連謝也不敢謝,忙把元寶收
    起。

    溫青在桌上打開包裹,一陣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黃金,十兩一
    條的金條總有二百來條,他右拳在金條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兩份,
    將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雙手把另一堆金條推到袁承志面前,說
    道:“給你!”袁承志不解,問道:“甚麼?”溫青笑道:“你當我
    真的把金子拋到了江里嗎?傻死啦!讓他們去江底瞎摸,摸來摸去只
    是衣服包著的一塊壓艙石。”說著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
    桌子上身子發顫。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機智,心想這人年紀比自己
    還輕著一兩歲,連榮彩這樣的老手也給他瞞過,說道:“我不要,你
    都拿去,我幫你并非為了金子。”溫青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又不
    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裝偽君子?”袁承志不住搖頭。龍德鄰雖是富
    商,但黃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個一定不要,一個硬要對方拿
    去,這樣的事情固然聞所未聞,此刻親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
    志嫌少。

    溫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總是給了你。”突然躍起,縱上岸
    去。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飛身追出,兩個起落,已搶在他
    面前,雙手一攔,說道:“別走,你把金子帶去!”溫青沖向右,他
    攔在右面,溫青沖向左,又被他搶先擋住。溫青几次闖不過,發了脾
    氣,舉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舉左掌輕輕一架,溫青已自抵受不
    住,向后連退三步,這才站住。

    他知道無法沖過,忽然往地下一坐,雙手掩面,嗚嗚咽咽的哭了起
    來,袁承志大奇,連問:“我震痛了你嗎?”溫青呸了一聲:“你才
    痛呢!”一笑躍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邊隱去。眼見
    他一身武功,殺人不眨眼,明明是個江湖豪客,哪知又哭又笑,竟如
    此刁鑽古怪,不由得搖搖頭回到船內,把金條包起,與龍德鄰拱手作
    別。

    他在衢州城內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這一千兩黃金如不
    歸還,心中如何能安?我不過見他可憐,才出手相助,豈能收他酬
    謝?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賴,
    我放下金子就走。”

    翌日問明了石梁的途徑,負了金子,邁開大步走去。石梁離衢州二十
    多里,他腳步迅速,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石梁是個小鎮,附近便是
    爛柯山。相傳晉時樵夫王質入山采樵,觀看兩位仙人對弈,等到一局
    既終,回過頭來,自己的斧頭柄已經爛了,回到家來,人事全非,原
    來入山一去已經數十年。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石梁相連,
    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當地故老相傳是神仙以法力移來,石梁
    之名,由此而起。袁承志來到鎮上,迎面遇見一個農婦,問道:“大
    嫂,請問這里姓溫的住在哪里?”那農婦吃了一驚,說道:“不知
    道!”臉上一副嫌惡的神氣,掉頭便走。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鋪,向掌
    柜的請問。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溫家有甚麼事?”袁承志道:
    “我要去交還一些東西。”那掌柜冷笑道:“那麼你是溫家的朋友
    了,又來問我干甚麼?”袁承志討了個沒趣,心想這里的人怎地如此
    無禮,見街邊兩個小童在玩耍,摸出十個銅錢,塞在一個小童的手
    里,說道:“小兄弟,你帶我到溫家去。”那小童本已接過了錢,聽
    了他的話,把錢還他,氣忿忿的道:“溫家?那邊大屋子就是,這鬼
    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這才明白,原來姓溫的在這里搞得天怒人
    怨,沒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無禮。

    他依著小童的指點,向那座大屋子走去,遠遠只聽得人聲嘈雜。走到
    近處,見數百名農人拿了鋤頭鐵靶,圍在屋前,大叫大嚷:“你們把
    人打得重傷,眼見性命難保,就此罷了不成?姓溫的,快出來抵命
    !”人群中有七八個婦人,披散了頭發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將過
    去,問一個農夫道:“大哥,你們在這里干麼?”那農夫道:“啊,
    你是過路的相公。這里姓溫的強凶霸道,昨天下鄉收租,程家老漢求
    他寬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牆上,受了重傷。程老漢的兒子
    侄兒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只怕三個人都難活命。你說這
    樣的財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評評這個理看。”

    正說之間,眾農夫吵得更厲害了,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更有人
    把石頭丟進牆去。忽然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條人影倏地沖出,眾人
    還沒看清楚,已有七八名農人給他飛擲出來,跌出兩三丈外,撞得頭
    破血流。

    袁承志心想:“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時,見那人身材又瘦又長,
    黃澄澄一張面皮,雙眉斜飛,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們這批
    豬狗不如的東西,膽敢到這里來撒野?活得不耐煩了?”眾人未及回
    答,那人搶上一步,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袁承志見他擲人如擲稻
    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與溫青是甚麼干系,倘若前晚他與溫青
    在一起,那麼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農夫搶了出來,大聲道:“你們打傷了人,就這樣算了
    嗎?我們雖窮,可是窮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聲冷笑,說道:
    “不打死几個,你們還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個中年農
    夫后心,隨手甩出,把他向東邊牆角摜去。就在這時,兩個青年農夫
    一齊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橫,兩柄鋤頭向天飛出,
    隨即抓住兩人胸口向門口旗杆石上擲去。

    袁承志見這人欺侮鄉民,本甚惱怒,但見他武功了得,若是糾纏上
    了,麻煩甚多,只想等他們事情一了,便求見溫青,交還黃金之后立
    即動身,哪知這瘦子竟然驟下殺手。眼見這三人撞向牆角堅石,不死
    也必重傷,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顧不得生事惹禍,飛身而前,左
    手抓住中年農夫右腿往后一拉,丟在地下,跟著一招“岳王神箭”,
    身子當真如箭離弦,急射而出,搶過去抓住兩個青年農夫背心,這才
    挺腰站直,將兩人輕輕放落。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
    功絕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輕易炫露,但
    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這一來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溫家地點
    已知,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于是一放下農夫,立即轉身就走,
    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個農夫死里逃生,呆在當場,做聲不得。那瘦子見他如此武功,驚
    訝異常,暗忖自己投擲這三人手法極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擲去,
    此人居然后發先至,將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來頭。見他轉身而
    去,忙飛身追上,伸手向他肩頭拍去,說道:“朋友,慢走!”這一
    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閃避,肩頭微微向下一沉,便
    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卻也不運勁反擊,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
    吃驚,說道:“閣下是這批家伙請來,和我們為難的麼?”袁承志拱
    手道:“實在對不起,兄弟只怕鬧出人命,大家麻煩,是以冒昧扶了
    他們一把。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領,何必跟這些鄉民一般見識
    ?”

    那瘦子聽他出言謙遜,登時敵意消了大半,問道:“閣下尊姓?到敝
    處來有何貴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溫的少年朋友,
    不知是住在這里的麼?”那瘦子道:“我也姓溫,不知閣下找的是
    誰?”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溫青溫相公。”那瘦子點點頭,轉身對
    數十名尚未散去的鄉民喝道:“你們想死是不是?還不快滾?”

    眾農民見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來,適才見了兩人功夫,不敢再行
    逗留,紛紛散去,走遠之后,便又大罵,行得越遠,罵得越響。鄉音
    佶屈,袁承志不懂他們罵些甚麼。那瘦子也不理會,向袁承志道:
    “請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隨他入內,只見里面是一座二開間的大
    廳,當中一塊大匾,寫著三個大字:“世德堂”。廳上中堂條幅,云
    板花瓶,陳設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

    那瘦子請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獻上茶來。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志
    的師承出身,言語雖然客氣,但袁承志隱隱覺得他頗含敵意,當下說
    道:“請溫青相公出來一見,兄弟要交還他一件東西。”

    那瘦子道:“溫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溫正。舍弟現下出外去了,不
    久便歸,請老兄稍待。”袁承志本來不愿與這種行為不正、魚肉鄉鄰
    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溫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溫正實在沒甚
    麼話可說,兩人默然相對,均感無聊。

    等到中午,溫青仍然沒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黃金交與別人。溫正
    命仆人開出飯來,火腿臘肉,肥雞鮮魚,菜肴十分丰盛。

    等到下午日頭偏西,袁承志實在不耐煩了,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里,
    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將黃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說道:“這是令弟之
    物,就煩仁兄轉交。兄弟要告辭了。”

    正在此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笑語之聲,都是女子的聲音,其中卻夾
    著溫青的笑聲。溫正道:“舍弟回來啦。”搶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
    去,溫正道:“袁兄請在此稍待。”袁承志見他神色詭秘,只得停
    步。可是溫青竟不進來。溫正回廳說道:“舍弟要去換衣,一會就出
    來。”袁承志心想:“溫青這人實在女人氣得緊。見個客人又要換甚
    麼衣服?”

    又等良久,溫青才從內堂出來,只見他改穿了紫色長衫,加系了條鵝
    黃色腰絛,頭巾上鑲著一顆明珠,滿臉堆歡,說道:“袁兄大駕光
    臨,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特來送還。”
    溫青慍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絕無此意,
    只是不敢拜領厚賜。就此告辭。”站起來向溫正、溫青各自一揖。

    溫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說道:“不許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溫正
    也臉上變色。

    溫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問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
    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辦,下次若有機緣,當再
    前來叨擾。”溫青只是不允。溫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們就別
    耽擱他。”溫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這包東西帶走。你說
    甚麼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遲疑了一
    下,見他留客意誠,便道:”既是溫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氣了。”

    溫青大喜,忙叫廚房准備點心。溫正一臉的不樂意,然而卻不離開,
    一直陪著,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溫青盡與袁承志談論書本上的事。袁承志對詩詞全不在行,史事兵法
    卻是從小研讀的,溫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談起甚麼淝水之戰、
    官渡交兵之類史事來。袁承志暗暗欽佩,心想:“這人脾氣古怪,書
    倒是讀過不少,可不似我這假書生那麼草包。”溫正于文事卻一竅不
    通,聽得十分膩煩,卻又不肯走開。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談了几
    句武功。溫正正要接口,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袁承志見這
    兩兄弟之間的情形很有點奇怪,溫正雖是兄長,對這弟弟卻顯然頗為
    敬畏,不敢絲毫得罪,言談之間常被他無禮搶白,反而賠笑,言語中
    總是討好于他。如溫青對他辭意略為和善,他就眉開眼笑,高興非
    凡。

    到得晚間,開上酒席,更是丰盛。用過酒飯,袁承志道:“小弟日間
    累了,想早些睡。”溫青道:“小弟局處鄉間,難得袁兄光臨,正想
    剪燭夜話,多所請益。袁兄既然倦了,那麼明日再談吧。”

    溫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溫青道:“你這房怎留得客
    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溫正臉色一沉,道:“甚麼?”溫青道:
    “有甚麼不好?我去跟媽睡。”溫正大為不悅,也不道別,徑自入
    內。溫青道:“哼,沒規矩,也不怕人笑話。”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
    己斗氣,很是不安,說道:“我在荒山野嶺中住慣了的,溫兄不必費
    心。”溫青微微一笑,說道:“好吧,我不費心就是。”拿起燭台,
    引他進內。穿過兩個天井,直到第三進,從東邊上樓。溫青推開房
    門,袁承志眼前一耀,先聞到一陣幽幽的香氣,只見房中點了一支大
    紅燭,照得滿室生春,床上珠羅紗的帳子,白色緞被上繡著一只黃色
    的鳳凰,壁上挂著一幅工筆仕女圖。床前桌上放著一張雕花端硯,几
    件碧玉玩物,筆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筆,西首一張几上供著一盆
    蘭花,架子上停著一只白鸚鵡。滿室錦繡。連椅披上也繡了花。袁承
    志來自深山,几時見過這般富貴氣象,不覺呆了。溫青笑道:“這是
    兄弟的臥室,袁兄將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門。

    袁承志室內四下察看,見無異狀,正要解衣就寢,忽聽有人輕輕敲
    門。袁承志問道:“哪一位?”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手托朱漆
    木盤,說道:“袁少爺,請用點心。”把盤子放在桌上,盤中是一碗
    桂花燉燕窩。

    袁承志雖是督師之子,但自幼窮鄉陋居,從來沒見過燕窩,不識得是
    甚麼東西。他成年以來,初次和少女談話,很有點害羞,紅著臉應了
    一聲。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爺……少爺,嘻嘻,吩咐我來服侍袁
    少爺的。袁少爺有甚麼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沒……沒甚
    麼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頭咭咭一笑,說道:“那是我家少
    爺特地燉給袁少爺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對。小菊一笑出門,輕
    輕把門帶上了。袁承志將燕窩三口喝完,只覺甜甜滑滑,香香膩膩,
    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開被頭,濃香更烈,中人欲醉,
    那床又軟又暖,生平從未睡過,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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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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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9 04:35:4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回: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這地方本來
    不敢沉睡,立即驚醒,只聽有人在窗格子上輕彈兩下,笑道:“月白
    風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負了大好時光嗎?”

    袁承志聽得是溫青的聲音,從帳中望出去,果見床前如水銀鋪地,一
    片月光。窗外一人頭下腳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內窺探。袁承
    志道:“好,我穿衣就來。”心想這人行事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
    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際,又有甚麼希奇古怪的花樣。穿好衣服,暗把匕
    首藏在腰里,推開窗戶,花香扑面,原來窗外是座花園。

    溫青腳下使勁,人已翻起,落下地來,悄聲道:“跟我來。”提起了
    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籃。袁承志不知他搗甚麼鬼,跟著他越牆出外。

    兩人緩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周樹木蔥翠,四下里輕煙
    薄霧,出沒于枝葉之間。良夜寂寂,兩人足踏軟草,竟連腳步也是悄
    無聲息。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一陣清風,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
    霜,放眼望去,滿坡盡是紅色、白色、黃色的玫瑰。袁承志贊道:
    “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溫青道:“這些花都是我親手種的,除了
    媽媽和小菊之外,誰也不許來。”溫青提了籃子,緩緩而行。袁承志
    在后跟隨,只覺心曠神怡,原來提防戒備之意,一時在花香月光中盡
    皆消除。

    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小小亭子,溫青要袁承志坐在石上,打開籃
    子,取出一把小酒壺,兩只酒杯,斟滿了酒,說道:“這里不許吃
    葷。”袁承志夾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類的素菜。

    溫青從籃里抽出一支洞簫,說道:“我吹一首曲子給你聽。”袁承志
    點點頭,溫青輕輕吹了起來。袁承志不懂音律,但覺簫聲纏綿,如怨
    如慕,一顆心似乎也隨著婉轉簫聲飛揚,飄飄蕩蕩地,如在仙境,非
    復人間。

    溫青吹完一曲,笑道:“你愛甚麼曲子?我吹給你聽。”袁承志嘆了
    一口氣道:“我甚麼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麼這樣聰明?”
    溫青下顎一揚,笑道:“是麼?”他拿起洞簫,又奏一曲,這次曲調
    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長于兵戈拳劍之間,從
    未領略過這般風雅韻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溫青擱下洞簫,低聲
    道:“你覺得好聽麼?”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這般好聽的簫聲,
    以前我做夢也沒想到過。這曲子叫甚麼名字?”溫青臉上突然一紅,
    低聲道:“不跟你說。”過了一會,才道:“這曲子叫‘眼兒媚’
    。”眼波流動,微微一笑。

    這時兩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聞,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
    粉之氣,心想這人實在太沒丈夫氣概,他相貌本就已太過俊俏,再這
    般涂脂抹粉,成甚麼樣子?幸虧自己不是口齒輕薄之人,否則豈不恥
    笑于他?又想:江南習氣奢華,莫非他富家子弟,盡皆如此,倒是我
    山野村夫,少見多怪了?

    正自思忖,聽得溫青問道:“你愛不愛聽我吹簫?”袁承志點點頭。
    溫青又把簫放到唇邊,吹了起來,漸漸的韻轉淒苦。袁承志聽得出
    神,突然簫聲驟歇,溫青雙手一拗,拍的一聲,把一支竹簫折成兩
    截。袁承志一驚,問道:“怎麼?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麼?”溫
    青低下了頭,悄聲道:“我從來不吹給誰聽。他們就知道動刀動劍,
    也不愛聽這個。”袁承志急道:“我沒騙你,我真的愛聽呀,真的
    。”溫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遠不會再來,我還吹
    甚麼簫?”頓了一下,又道:“我脾氣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
    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討厭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時不
    知說甚麼話好。溫青又道:“因此上你永遠不會再來了。我……我再
    也見你不著了。”

    聽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復相見,竟是說不出的惆悵難過,袁承志
    不禁感動,說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麼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
    不會說謊。你說我心里瞧不起你,覺得你討厭,老實說,那本來不
    錯,不過現下有些不同了。”溫青低聲道:“是麼?”袁承志道:
    “我猜你一定有甚麼心事,是以脾氣有點奇怪,那是甚麼事?能說給
    我聽麼?”

    溫青沉吟道:“我跟你說。就怕你會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
    “一定不會。”溫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說。我媽媽做姑娘的時
    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來。我五位爺爺打不過這人,后來約了十多
    個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沒爸爸的人,我是個私生……”說
    到這里,語音嗚咽,流下淚來。

    袁承志道:“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媽,是那壞人不好。”溫
    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罵我,罵我
    媽。”袁承志道:“有誰這麼卑鄙無聊,我幫你打他。現下我明白了
    原因,便不討厭你了。你如真當我是朋友,我一定再來看你。”溫青
    大喜,跳了起來。袁承志見他喜動顏色,笑道:“我來看你,你很喜
    歡嗎?”溫青拉住他雙手輕輕搖晃,道:“喂,你說過的,一定要
    來。”袁承志道:“我決不騙你。”

    忽然背后有聲微響,袁承志站起轉身,只聽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
    的,在這里偷偷摸摸的干麼?”那人正是溫正。只見他滿臉怒氣,雙
    手叉腰,大有問罪之意。溫青本來吃了一驚,見到是他,怒道:“你
    來干甚麼?”溫正道:“問你自己呀。”溫青道:“我和袁兄在這里
    賞月,誰請你來了?這里除了我媽媽之外,誰也不許來。三爺爺說過
    的,你敢不聽話?”溫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麼他又來了?”溫青
    道:“我請他來的,你管不著。”

    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傷了和氣,很是不安,說道:“咱們賞月已經
    盡興,大家同去安息吧。”溫青道:“我偏不去,你坐著。”袁承志
    只得又坐了下來。溫正呆在當地,悶悶不語,向袁承志側目斜睨,眼
    光中滿是憎惡之意。

    溫青怒道:“這些花是我親手栽的,我不許你看。”溫正道:“我看
    都看過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麼?我還要聞一下。”說著用鼻子嗅了
    几下。溫青怒火大熾,忽地跳起身來,雙手一陣亂拔,拔起了二十几
    叢玫瑰,隨拔隨拋,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誰
    也看不成,這樣你才高興了吧?”

    溫正臉色鐵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頭說道:“我對你一番心
    意,你卻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沒有良心。這姓袁的廣東蠻子黑
    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溫青哭道:“誰要你對我好了?你瞧
    著我不順眼,你要爺爺們把我娘兒倆趕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這里,
    你去跟爺爺們說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嗎?”溫正嘆了一口氣,垂
    頭喪氣的走了。

    溫青回到亭中坐下。過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麼對你哥哥這樣
    子?”溫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媽媽才姓溫,這兒是我外
    公家。他是我媽媽堂兄的兒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
    家,也用不著住在別人家里,受別人的氣了。”說著又垂下淚來。

    袁承志道:“我瞧他對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對他很凶。”溫青
    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如不對他凶,他更要無法無天呢。”

    袁承志見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
    禁頓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我爸爸給人害死了,那時我還只七
    歲,我媽媽也是那年死的。”溫青道:“你報了仇沒有?”袁承志嘆
    道:“說來慚愧,我真是不幸……”溫青道:“你報仇時我一定幫
    你,不管這仇人多麼厲害,我一定幫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
    他的手。溫青的手微微一縮,隨即給他捏著不動,說道:“你本事比
    我強得多,但我瞧你對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將來可以幫你出些主意
    。”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沒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朋友,現今遇到了
    你……”溫青低頭道:“就是我脾氣不好,總有一天會得罪你。”袁
    承志道:“我既當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會
    介意。”溫青大喜,嘆了一口氣道:“我就是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見他神態大變,溫柔斯文,與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說
    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溫兄肯不肯聽?”溫青道:“這世上我就聽
    三個人的話,第一個是媽媽,第二個我親外公三爺爺,第三個就是你
    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說道:“承你這麼瞧得起我,其實,別人的話只要
    說得對,咱們都該聽。”溫青道:“哼,我才不聽呢。誰待我好,
    我……我心里也喜歡他,那麼不管他說得對不對,我都聽他的。要是
    我討厭的人哪,他說得再對,我偏偏不照他的話做。”

    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氣,你几歲了?”溫青道:“我十八
    歲,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兩歲。”溫青低下了頭,忽然臉上
    一紅,悄聲道:“我沒親哥哥,咱們結拜為兄弟,好不好?”袁承志
    自幼便遭身世大變,自然而然的諸事謹細,對溫青的身世實在毫不知
    情,雖見他對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結拜,那是終身禍福與共的大
    事,不由得遲疑。

    溫青見他沉吟不答,驀地里站起身來,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驚,
    連忙隨后追去,只見他向山頂直奔,心想這人性情激烈。別因自己不
    肯答應,羞辱了他,做出甚麼事來,忙展開輕功,几個起落,已搶在
    他面前,叫道:“溫兄弟,你生我的氣麼?”

    溫青聽他口稱“兄弟”,心中大喜,登時住足,坐倒在地,說道:
    “你瞧我不起,怎麼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時瞧你不
    起?來來來,咱們就在這里結拜。”于是兩人向著月亮跪倒,發了有
    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重誓。站起身來,溫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
    聲:“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說道:“我叫你二弟吧。現下不早
    啦,咱們回去睡吧。”兩人牽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別回去吵醒伯母了,咱們就在這兒同榻而睡吧。”溫
    青陡然滿臉紅暈,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隨即一笑,說
    道:“明天見。”飄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

    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練功,小菊送來早點。袁承志跳下床
    來,向她道勞,正吃早點,溫青走進房來,道:“大哥,外面來了個
    女子,說是來討金子的,咱們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
    奪人財物,終究不妥,如何勸得義弟還了人家才好。

    兩人來到廳口,便聽得廳中腳步聲急,風聲呼呼,有人在動手拚斗,
    一走進大廳,只見溫正快步游走,舞動單刀,正與一個使劍的年輕女
    子斗得甚緊。旁邊兩個老者坐在椅中觀戰。一個老人手拿拐杖,另一
    個則是空手。溫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几句話。那
    老者向袁承志仔細打量,點了點頭。袁承志見那少女大約十八九歲年
    紀,雙頰暈紅,容貌娟秀,攻守之間,法度嚴謹。兩人拆了十余招,
    一時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對她劍法卻越看越是疑心。

    只見那少女欺進一步,長劍指向溫正肩頭,溫正反刀格擊,迅速之
    極,眼見那少女的長劍就要被他單刀砸飛。哪知溫正快,那少女更
    快,長劍圈轉,倏地向溫正頸中划來。溫正一驚,向后連縱三步。那
    少女乘勢直上,刷刷數劍,攻勢十分迅捷。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
    數,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必受過本門中人的指點,否則依她功力,
    早已支持不住,仗著劍朮精奇,才和溫正勉強打個平手,莫看她攻勢
    凌厲,其實溫正又穩又狠,后勁比她長得多。溫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
    溫正敵手,微微冷笑,說道:“憑這點子道行,也想上門來討東西
    。”

    再拆數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勢已緩,溫正卻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
    刻,那少女更是左支右絀,連遇凶險。袁承志見情勢危急,忽地縱
    起,躍入兩人之間。兩人斗得正緊,兵刃哪里收得住勢?一刀一劍,
    齊奔他身上砍到。溫青驚呼一聲。那兩個老者一齊站起,只因出其不
    意,都來不及救援。卻見袁承志右手在溫正手腕上輕輕一推,左手反
    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擋。兩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蕩了開
    去,當即齊向后躍。兩個老者都是“咦”的一聲,顯然對袁承志這手
    功夫甚是驚詫,兩人對望了一眼。

    溫正只道袁承志記著昨夜之恨,此時出手跟自己為難。那少女卻見他
    與溫青同從內堂出來,自然以為他是對方一黨,眼見不敵,仗劍就要
    躍出。

    袁承志叫道:“這位姑娘且慢,我有話說。”那少女怒道:“我打你
    們不贏,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來討金子,你們要待怎樣?”袁承志拱
    手道:“姑娘勿怪,請教尊姓大名,令師是哪一位?”那少女“呸”
    了一聲,道:“誰來跟你*□唆?”陡然躍起,向門外縱去。

    袁承志左足一點,已擋在門外,低聲道:“莫走,我幫你。”那少女
    一呆,問道:“‘你是誰?”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對烏
    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臉,忽然叫了出來:“你識得安大娘麼?”袁承
    志全身一震,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
    高興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
    驟然間想起男女有別,臉上一紅,放下了手。溫青見了這副情狀,臉
    上登時如同罩了一層嚴霜。

    溫正叫了起來:“我道袁兄是誰?原來是李自成派了來臥底的!”

    袁承志道:“我與闖王曾有一面之緣,倒也不錯,可說不上臥底。這
    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兩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膽,替兩位說和如何
    ?”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們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
    就一切不提。”溫青冷冷的道:“有這麼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給你引見,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們小時在
    一塊兒玩,已整整十年不見啦。”溫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
    施禮,也不答話。袁承志很感尷尬,問安小慧道:“你怎麼還認得
    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傷疤,我怎會忘記?小時候那個壞人
    來捉我,你拚命相救,給人家砍的,你忘記了麼?”袁承志笑道:
    “那一天我們還用小碗小鍋煮飯吃呢。”溫青更是不悅,悻悻的道:
    “你們說你們的……青梅竹馬吧,我可要進去啦。”袁承志忙道:
    “等一下,小慧,你怎麼跟這位大哥打了起來?”安小慧道:“我
    和……和崔師兄……”袁承志搶著問:“崔師兄?是崔秋山叔叔吧
    ?”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兒。我們護送闖王一筆軍
    餉到浙東來,哪知這人真壞,半路上來卻搶了去。”說著向溫青一
    指。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來溫青所劫黃金是闖王的軍餉,別說闖王對自己
    禮遇,師父又正全力輔佐于他,便沖著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這三
    人的故人之情,也無論如何要設法幫他找回來。何況闖王千里迢迢的
    送黃金到江南來,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興的是仁義之師,救民于水
    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當下心意已決,向溫青道:“兄弟,瞧在
    我的臉上,你把金子還了這位姑娘吧!”溫青哼了一聲,道:“你先
    見過我兩位爺爺再說。”

    袁承志聽說兩位老者是他爺爺,心想既已和他結拜,他們就是長輩,
    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著兩個老者磕下頭去。拿拐杖的老者
    道:“啊喲,不敢當,袁世兄請起。”把拐杖往椅子邊上一倚,雙手
    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覺一股極大勁力向上托起,立時便
    要給他拋向空中,當下雙臂一沉,運勁穩住身子,仍向兩人磕足了四
    個頭才站起身來。那老者暗暗吃驚,心想:“這少年好渾厚的內力
    。”哈哈一笑,說道:“聽青兒說,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錯
    。”

    溫青道:“這位是我三爺爺。”又指著空手的老者道:“這位是我五
    爺爺。”說了兩人名號,一個叫溫方山,一個叫溫方悟。袁承志心
    想:“這兩人想來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兩祖。那三爺爺的武功比溫正
    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聲:“三爺爺!五爺爺!”兩
    個老者齊道:“不敢當此稱呼。”臉上神色似乎頗為不愉。袁承志暗
    暗有氣,心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將、遼東督師。我和你們孫兒結
    拜,也不致辱沒了他。”轉頭向溫青道:“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
    還了她吧!”

    溫青慍道:“你就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點不把人家放在心
    上。”袁承志道:“兄弟,咱們學武的以義氣為重,這批金子既是闖
    王的,你取的時候不知,也就罷了。現下既知就里,若不交還,豈非
    對不起人?”

    兩個老者本不知這批黃金有如此重大的牽連,只道是哪一個富商之
    物,此時聽安小慧、袁承志一說,心下也頗不安。他們知道闖王聲勢
    浩大,江湖豪杰聞風景從,這批黃金要是不還,來索討的好手勢必源
    源而至,實是后患無窮。溫方山微微一笑,說道:“沖著袁世兄的面
    子,咱們就還了吧。”

    溫青道:“三爺爺,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來分給我一半,那
    麼我這一半先交還她再說。”溫青道:“你自己要,連我的通統給
    你。誰又還這樣小家氣,几千兩金子就當寶貝了?不過是這位姑娘、
    那位姑娘來要,我就偏偏不給。”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
    樣才肯還?划下道兒來吧?”溫青對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幫她,還
    是幫我?”

    袁承志躊躇半刻,道:“我誰也不幫,我只聽師父的話。”溫青道:
    “師父?你師父是誰?”袁承志道:“我師父是闖王軍中的。”溫青
    怒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幫她。好,金子是在這里,我費心機
    盜來,你也得費心機盜去。三天之內,你有本事就來取去,過得三天
    拿不去,我可不客氣了,希里嘩拉,一天就花個干淨。”袁承志道:
    “這麼多黃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溫青慍道:“花不完,不會拋在
    大路上,讓旁人揀去幫著花麼?”

    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來。”兩人走到廳角。袁承志
    道:“昨晚你說聽我話的,怎麼隔不了半天就變了卦?”溫青道:
    “你待我好,我自然聽你話。”袁承志道:“我怎麼不待你好?這批
    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溫青眼圈一紅道:“你見了從前的相好,全心
    全意就回護著她,哪里還把人家放在心上?闖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樣?
    大不了給他殺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沒人疼。”說著又要掉下淚來。袁
    承志見他不可理喻,很不高興,說道:“你是我結義兄弟,她是我故
    人之女,我是一視同仁,不分厚薄。你怎麼這個樣子?”溫青嗔道:
    “我就是恨你一視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說,你三天內來盜
    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勸,溫青手一甩,走進內堂。袁承志
    見話已說僵,只得與安小慧兩人告辭出去,找到一家農舍借宿,問起
    失金經過。原來安小慧等護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為
    溫青所乘。

    安小慧說起別來情由,說她母親身子安健,也常牽記著他。袁承志從
    懷中摸出一只小金絲鐲來,說道:“這是*從前給我的。你瞧,我
    那時的手腕只有這麼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著他手臂,問道:
    “承志大哥,你這些年來在干甚麼?”袁承志道:“天天在練武,甚
    麼事也沒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這麼強,剛才你只把我的
    劍輕輕一推,我就一點勁也使不上來啦。”袁承志道:“你怎麼也會
    華山派劍法?誰教你的?”

    安小慧眼圈一紅,把頭轉了過去,過了一會才道:“就是那個崔師哥
    教的,他也是華山派的。”袁承志忙問:“他受了傷還是怎的?你為
    甚麼難過?”安小慧道:“他受甚麼傷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
    了。”袁承志見其中似乎牽涉兒女私情,不便再問。

    等到二更時分,兩人往溫家奔去。袁承志輕輕躍上屋頂,只見大廳中
    燭光點得明晃晃地,溫方山、方悟兩兄弟坐在桌邊喝酒。溫正、溫青
    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黃金藏在何處,想偷聽他們說話,以便得
    到些線索。只聽溫青冷笑一聲,抬起頭來,向著屋頂道:“金子就在
    這里!有本領來拿好了。”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輕聲道:“他
    已知道咱們到了。”袁承志點點頭,只見溫青從桌底下取出兩個包
    裹,在桌上攤了開來,燭光下耀眼生輝,黃澄澄的全是一條條的金
    子。溫青和溫正也坐了下來,把刀劍往桌上一放,喝起酒來。

    袁承志心想:“他們就這般守著,除非是硬奪,否則怎能盜取?”等
    了半個時辰,下面四人毫無走動之意,知道今晚已無法動手,和安小
    慧回到住宿之處。次日傍晚,兩人又去溫宅,見大廳中仍是四人看
    守,只是換了兩個老人,看來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
    中埋伏。

    袁承志對安小慧道:“他們有高手守在隱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
    小慧點點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縱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
    單,連忙跟下。只見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廚房邊,火折一晃,把屋
    旁一堆柴草點燃了起來。過不多時,火光沖天而起。溫宅中登時人聲
    喧嘩,許多庄丁提水持竿,奔來扑救。

    兩人搶到前廳,廳中燭光仍明,坐著的四人卻已不見。安小慧大喜,
    叫道:“他們救火去啦!”縱身翻下屋頂,從窗中穿進廳內。袁承志
    跟了進去。

    兩人搶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黃金,忽然足下一軟。袁承志暗叫不
    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卻沒拉著,原來腳底竟是
    個翻板機關。他身子騰起,左掌搭上廳中石柱,隨即溜下,右足踏在
    柱礎之上。這時翻板已經合攏,把安小慧關在底下。

    袁承志大驚,扑出窗外查看機關,要設法搭救。剛出窗子,一股勁風
    迎風扑到,當即右掌揮出,和擊來的一掌相抵,兩人一用力,袁承志
    借勢躍上屋頂,偷襲之人卻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著地后便即
    躍上屋頂。袁承志立定身軀,四下一望,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高高矮
    矮、肥肥瘦瘦,屋頂上竟然站滿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躍上來的正是
    溫正。袁承志身入重圍,不知對方心意如何,當下凝神屏氣,一言不
    發。

    只見人群中走出五個老人來,其中溫方山和溫方悟是拜見過的,另外
    兩個老人剛才曾坐在廳中看守黃金,余下一人身材魁梧,比眾人都高
    出半個頭。那人哈哈一笑,聲若洪鐘,說道:“我兄弟五人僻處鄉
    間,居然有闖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了。哈
    哈,哈哈!”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輩拜見。”他因四周都
    是敵人,只怕磕下頭去受人暗算,但禮數仍是不缺。溫青站了出來,
    說道:“這位是我大爺爺,那兩位是我二爺爺、四爺爺。”袁承志一
    一行禮。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溫方達、二哥溫方義、老四溫方施點點頭,卻不
    還禮,不住向他打量。溫方義怒聲喝道:“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也不
    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那是晚輩一個同伴的魯莽,
    晚輩十分過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災。晚輩明日再來向各位磕頭陪罪
    。”這時柴堆的火已被扑滅,并未燃燒開來。

    溫正的祖父溫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溫正頗為相似,發話道:“磕
    頭?磕几個頭就能算了?小娃娃膽大妄為,竟到石梁溫家來撒野。你
    師父是誰?”溫氏五老雖對闖王的聲勢頗為忌憚,但五兄弟素來愛
    財,到手了的黃金卻也不肯就此輕易吐了出去﹔適才見袁承志一掌震
    落溫正,武功委實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師承門派,再定對策。

    袁承志道:“家師眼下在闖王軍中,只求各位將闖王的金子發還,晚
    輩改日求家師寫信前來道謝。”溫方達道:“你師父是誰?”袁承志
    道:“他老人家素來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輩不敢提他名字。”溫方達
    哼了一聲,道:“你不說,難道就瞞得過我們?南揚,跟這小子過過
    招。”心想只消一動上手,非叫你立現原形不可。

    人群中一人應聲而出。這人四十多歲年紀,腮上一叢虯髯,是溫方義
    的第二個兒子,在石梁派第二輩中可說是一流好手。他縱身上來,劈
    面便是一拳。袁承志側頭讓過,溫南揚左手一拳跟著打到,拳勁頗為
    凌厲。袁承志心下盤算:“這許多人聚在這里,一個個打下去,勢必
    給他們累死。如不速戰,只怕難以脫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
    飛出,在他左拳上一擋,五指抓攏,已拿住他拳頭,順勢后扯。溫南
    揚收勢不住,踉踉蹌蹌的向前跌去,腳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
    他五叔溫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回身扑
    來。

    袁承志站著不動,待他扑到,轉身后仰,左腳輕輕一勾,溫南揚又向
    前俯跌下去。袁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時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
    已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溫南揚身子剛要撞到瓦面,驟然被人提起,哪
    里還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

    溫方義喝道:“這小子倒果然還有兩下子,老夫來會會高人的弟子
    。”雙掌一錯,就要上前。溫青突然縱到他身旁,俯耳說道:“二爺
    爺,他和我結拜了,你老人家可別傷他。”溫方義罵了一聲:“小鬼
    頭兒!”溫青拉住他的手,說道:“二爺爺你答應了?”溫方義道:
    “走著瞧!”手一甩,溫青立足不穩,不由自主的退出數步。溫方義
    穩穩實實的踏上兩步,說道:“你發招!”袁承志拱手道:“晚輩不
    敢。”溫方義道:“你不肯說師父名字,你發三招,瞧我知不知道
    ?”袁承志見他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心中也道:“你走著瞧。”說
    道:“那麼晚輩放肆了,晚輩功夫有限,尚請手下留情。”溫方義喝
    道:“快動手,誰跟你*□里*□唆?溫老二手下是向來不留情的!”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剛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從橫里甩起,呼
    的一聲,向溫方義頭上擊去,勁道著實凌厲。溫方義低頭避過,伸手
    來抓袖子,卻見他輕飄飄的縱起,左袖兜了個圈子,右袖驀地從左袖
    圈中直沖出來,徑扑面門,來勢奇急。溫方義避讓不及,當即身子仰
    后,躲開了這招。袁承志不讓他有余裕還手,忽然回身,背向對方。
    溫方義一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剛要發出,忽覺一陣勁風襲到,但
    見他雙袖反手從下向上,猶如兩條長蛇般向自己腋下鑽來,這一招更
    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雙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兩
    聲,竟爾打中,只感到一陣發麻,對手已借勢竄了出去。

    袁承志回過身來,笑吟吟的站住。溫青見他身手如此巧妙,一個“
    好”字險些脫口而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著伸了伸舌頭。

    溫方義又羞又惱,饒是他見多識廣,卻瞧不出這三招袖子功夫出于何
    門何派。他又怎知袁承志第一招使的是華山派嫡系武功伏虎掌法,第
    二招是從木桑道人的輕功中變化出來,第三招“雙蛇鑽腋”卻得自金
    蛇郎君的《金蛇秘笈》。袁承志怕對方識得,每一招均略加變化,兼
    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溫方義如何能識?溫方達等四兄弟面面相覷,
    都覺大奇。

    溫方義老臉漲得通紅,須眉俱張,突然發掌擊出。月光下袁承志見他
    頭上冒出騰騰熱氣,腳步似乎遲鈍蹣跚,其實穩實異常,當下不敢再
    行戲弄,一矮身,避開兩招,卷起衣袖,見招拆招,凝神接戰,他生
    怕給對方叫破自己門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尋常的五行拳。這路拳法几
    乎凡是學武之人誰都練過,溫氏五祖自然難以從他招式中猜測他的師
    承門戶。溫方義雖然出手不快,但拳掌發出,挾有極大勁風,拆得八
    九招,袁承志忽覺對方掌風中微有熱氣,向他手掌看去,心頭微震,
    但見他掌心殷紅如血,慘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心想,這人練
    的是朱砂掌,聽師父說,這門掌力著實了得,可別被他打到了,于是
    拳風一緊,招數仍是平庸,勁力卻漸漸增強。

    酣斗中溫方義突覺右腕一疼,疾忙跳開,低頭看時,只見腕上一道紅
    印腫起,原來已被他手指划過,但顯是手下留情。溫方義心頭雖怒,
    可是也不便再纏斗下去了。

    溫方山上前一步,說道:“這位袁兄弟年紀輕輕,拳腳居然甚是了
    得,那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領教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
    道:“晚輩不敢身攜兵器來到寶庄。”溫方山哈哈一笑,說道:“你
    禮數倒也周全,這也算藝高人膽大了。好吧,咱們到練武廳去!”手
    一招,躍下地來。眾人紛紛跳下。袁承志只得隨著眾人進屋。

    溫青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拐杖里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
    溫青已轉身對溫正道:“黑不溜秋的廣東蠻子怎麼樣?現下可服了
    吧?”溫正道:“二爺爺是寵著你,才不跟他當真,有甚麼希奇了
    ?”溫青冷笑一聲,不再理他。眾人走進練武廳,袁承志見是一座三
    開間的大廳,打通了成為一個大場子。家丁進來點起數十支巨燭,照
    得明如白晝。溫家男女大都均會武藝,聽得三老太爺要和前日來的客
    人比武,都擁到廳上來觀看,連小孩子也出來了。

    最后有個中年美婦和小菊一齊出來。溫青搶過去叫了一聲:“媽!”
    那美婦滿臉愁容,白了溫青一眼,顯得甚是不快。

    溫方山指著四周的刀槍架子,說道:“你使甚麼兵刃,自己挑吧!”
    袁承志尋思:今日之事眼見已不能善罷,可是又不能傷了結義兄弟的
    尊長,剛下山來就遇上這個難題,可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溫青見他皺眉不語,只道他心中害怕,說道:“我這位三爺爺最疼愛
    小輩的,決不能傷你。”這話一半也是說給溫方山聽的,要他不便痛
    下殺手。她母親道:“青青,別多話!”溫方山望了溫青一眼,說
    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罷。袁世兄,你使甚麼兵刃?”

    袁承志游目四顧,見一個六七歲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著一柄玩具木
    劍,漆得花花綠綠地,劍長只有尋常長劍的一半。他心念一動,走過
    去說道:“小兄弟,你這把劍借給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
    嘻的將劍遞了給他。袁承志接了過來,對溫方山道:“晚輩不敢與老
    前輩動真刀真槍,就以這把木劍討教几招。”這几句話說來似乎謙
    遜,實則是竟沒把對方放在眼里。他想對方人多,不斷纏斗下去,不
    知何時方決,安小慧又已遭困,須得顯示上乘武功,將對方盡快盡數
    懾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遲生變,又不傷了對溫青的金蘭義氣。

    適才他在屋頂跟溫方義動手,于對方武功修為已了然于胸,倘若溫氏
    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間,那麼以木劍迎敵,并不能算是犯險托大。

    溫方山聽了這話,氣得手足發抖,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夫行走
    江湖數十年,如此小覷老夫這柄龍頭鋼杖的,嘿嘿,今日倒還是初
    會。好吧,你有本事,用這木劍來削斷我的鋼杖吧。”話剛說完,拐
    杖橫轉,呼的一聲,朝袁承志腰中橫掃而來。

    風勢勁急,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鋼杖帶了起來,溫青“呀”了一聲,
    卻見他身未落地,木劍劍尖已直指對方面門。溫方山鋼杖倒轉,杖頭
    向他后心要穴點到。袁承志心想:“原來這拐杖還可用來點穴,青弟
    又說杖中有暗器,須得小心。”身子一偏,拐杖點空,木劍一招“沾
    地飛絮”,貼著拐杖直削下去,去勢快極。

    溫方山瞧他劍勢,知道雖是木劍,給削上了手指也要受傷,危急中右
    手一松,拐杖落下,剛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閃電,伸下去抓著杖
    尾,驀地一抖,一柄數十斤的鋼杖昂頭挺起,反擊對方。袁承志見他
    眼明手快,變招迅捷,也自佩服。

    兩人越斗越緊,溫方山的鋼杖使得呼呼風響,有時一杖擊空,打在地
    下,磚頭登時粉碎,聲勢著實驚人。袁承志在杖縫中如蝴蝶般穿來插
    去,木劍輕靈,招招不離敵人要害。轉瞬拆了七八十招,溫方山焦躁
    起來,心想自己這柄龍頭鋼權威震江南,縱橫無敵,今日卻被這后生
    小輩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豈非斷送?杖法突變,橫掃直
    砸,已將敵人全身裹住。

    旁觀眾人只覺杖風愈來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廳壁,以防被
    杖頭帶到,燭影下只見鋼杖舞成一個亮晃晃的大圈。

    溫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龍游幫幫主榮彩可高得多了。袁承志藝成下
    山,此時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強的對手,只是不愿使出華山派正宗劍
    法來,以免給溫氏五老認出了自己門派,而對方鋼杖極具威勢,欺不
    近身去,手中木劍又不能與他鋼杖相碰,心想非出絕招,不易取勝,
    忽地身法稍滯,頓了一頓。

    溫方山大喜,橫杖掃來。袁承志左手運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
    住杖頭,運力下拗,右手木劍直進,嗤的一聲,溫方山肩頭衣服已被
    刺破,這還是他存心相讓,否則一劍刺在胸口,雖是木劍,但內勁凌
    厲,卻也是穿胸開膛之禍。溫方山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鋼杖已被挾
    手奪了過去。袁承志心想他是溫青的親外公,不能令他難堪,當下立
    即收回木劍,左手一送,已將鋼杖交還在他手中。這只是一瞬間之
    事,武功稍差的人渾沒看出鋼杖一奪一還,已轉過了一次手,料想令
    他如此下台,十分顧全了他老人家的顏面。

    哪知溫方山跟著便橫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經輸了招,怎麼如此
    不講理,全沒武林中高人的身分?”當即向左避開,突然嗤嗤嗤三
    聲,杖頭龍口中飛出三枚鋼釘,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頭和他身子
    相距不過一尺,暗器突發,哪里避讓得掉?

    溫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眼見情勢危急,臉色大變。

    卻見袁承志木劍回轉,啪啪啪三聲,已將三枚鋼釘都打在地下。這招
    華山劍法,有個名目叫作“孔雀開屏”,取義于孔雀開屏,顧尾自
    憐。這招劍柄在外,劍尖向己,專在緊急關頭擋格敵人兵器。袁承志
    打落暗器,木劍反撩,橫過來在鋼杖的龍頭上一按。木劍雖輕,這一
    按卻按在杖腰的不當力處,正深得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要旨。溫
    方出只覺一股勁力將鋼杖向下捺落,忙運力反挺,卻已慢了一步,杖
    頭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頭。溫方山用力回扯,竟沒扯起,
    袁承志松足向后縱開丈余。溫方山收回鋼杖,只見廳上青磚深深凹下
    了半個龍頭,須牙宛然,竟是杖上龍頭被他蹬入磚中留下的印痕。四
    周眾人見了,盡皆駭然。

    溫方山臉色大變,雙手將鋼杖猛力往屋頂上擲去,只聽得忽啦一聲巨
    響,鋼杖穿破屋頂,飛了出去。他縱聲大叫:“這家伙輸給你的木
    劍,還要它干麼?”袁承志見這老頭子怒氣勃勃,呼呼喘氣,將一叢
    胡子都吹得飛了起來,心中暗笑:“這是你輸了給我,可不是鋼杖輸
    了給木劍!”

    屋頂磚瓦泥塵紛落之中,溫方施縱身而出,說道:“年輕人打暗器的
    功夫還不壞,來接接我的飛刀怎樣?”隨手解下腰中皮套,負在背
    上。袁承志見他皮套中插著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飛刀,刃長尺許,心想
    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備,卒然施發,袖箭藏在袖中,金鏢、鐵蓮子
    之屬藏在衣囊,他的飛刀卻明擺在身上當眼之處,料想必有過人之
    長,知道這時謙遜退讓也已無用,點了點頭,說道:“老前輩手下容
    情!”將木劍還給小孩,轉過身來。

    溫家眾人知道四老爺的飛刀勢頭勁急,捷如電閃,倏然便至。這少年
    如全數接住,倒也罷了,要是他閃避退讓,飛刀不生眼睛,那可誰也
    受不住他一刀。當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紛紛走出廳去,挨在門邊觀
    看。

    溫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揚,寒光閃處,一刀嗚嗚飛出。原來他
    的飛刀刀柄鑿空,在空中急飛而過之時,風穿空洞,發出嗚嗚之聲,
    如吹嗩吶,聲音淒厲。刀發有聲,似是先給敵人警告,顯得光明磊
    落,其實也是威懾恐嚇,擾人心神。

    袁承志見飛刀威猛,與一般暗器以輕靈或陰毒見勝者迥異,心想:
    “我如用手接刀,不顯功夫,難挫他驕氣,總要令他們輸得心悅誠
    服,才能叫他們放出小慧,交還黃金。”于是在懷中摸出兩枚銅錢,
    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飛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只聽錚的一聲
    響,飛刀登時無聲,原來銅錢已把鏤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銅錢再
    飛過去,與飛刀一撞,同時跌在地上。那飛刀重逾半斤,銅錢又輕又
    小,然而兩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齊下墮,顯見他的手勁力道,比溫方
    施高出何止數倍。

    溫方施登時變色,兩刀同時發出。袁承志也照樣發出四枚銅錢,先將
    雙刀聲音打啞,跟著擊落在地。溫方施哼了一聲道:“好本事!好功
    夫!”口中說著,手下絲毫不緩,六把飛刀一連串的擲了出去。他這
    時已知勢難擊中對方,故意將六柄飛刀四散擲出,心想:“難道你還
    能一一把我飛刀打落?”卻聽得嗚錚、嗚錚接連六響,六柄飛刀竟然
    又被十二枚銅錢打啞碰跌。袁承志當日在華山絕頂,不知和木桑道人
    下了多少盤棋,打了多少千變萬化之劫,再加上無數晨夕的苦練,才
    學會這手世上罕見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說不定還要指摘他手
    法未純,但溫家諸人卻已盡皆心驚。

    溫方施大喝一聲:“好!”雙手齊施,六柄飛刀同時向對方要害處擲
    出,六刀剛出手,又是六刀齊飛,這是他平生絕技,功夫再好的人躲
    開了前面六刀,決再躲不開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飛刀嗚嗚聲響,
    四面八方的齊向袁承志飛去。溫方達眼見袁承志武功卓絕,必是高人
    弟子,突見四弟使出最厲害的刀法,心中一驚,叫道:“四弟,別傷
    他性命……”話聲未畢,只見袁承志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右手六
    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飛刀盡數抓在手中,接著雙手對著兵器架連續
    揚了几揚。

    刀槍架上本來明晃晃的插滿了刀槍矛戟,但見白光閃爍,槍頭矛梢,
    盡皆折斷,原來都被他用十二把飛刀斬斷了。飛刀余勢不衰,插入了
    牆壁。

    突然之間,五老一齊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時喝道:“你
    是金蛇奸賊派來的嗎?”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確是得自《金蛇秘笈》,驀見五老神態凶
    惡,便似要同時扑上來咬噬一般,心下不禁驚慌,正要回答,一瞥之
    下,忽見廳外三個人走過,其中一人正是安小慧,被兩名大漢綁縛了
    押著,當是剛從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來。他心急救人,一個“一
    鶴沖天”,縱出廳去。溫方達與溫方義各抽兵刃,隨后追到。

    袁承志不顧追敵,直向安小慧沖去。兩名大漢刀劍齊揚,摟頭砍下。
    只聽得當當兩聲,兩名大漢手中的刀劍脫手飛出。這兩人一呆,見砸
    去他們兵刃的竟是大老爺和二老爺,嚇了一跳。溫方達與溫方義罵了
    聲:“膿包!”搶上追趕。原來袁承志身手快極,不架敵刃,嗖的一
    下,竟從刀劍下鑽了過去。那兩名大漢兵刃砍下來時,溫氏二老恰好
    趕到,一刀一劍,便同時向大老爺、二老爺的頭上招呼。

    袁承志雙手一扯,扯斷了縛住安小慧手上的繩索。安小慧大喜,連
    叫:“承志大哥!”

    這時那兩人的刀劍正從空中落下,袁承志甩出斷繩,纏住長劍,扯了
    回來,對安小慧道:“接著!”繩子一松,那劍劍柄在前,倒轉著向
    她飛去。安小慧伸手接住。這當兒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長劍剛擲
    出,溫方達兩柄短戟已向袁承志胸前搠到。卻聽得“啊!哼!”兩聲
    叫喊,原來那兩名大漢擋在路口,溫方義嫌他們礙手礙腳,一個掃堂
    腿踢開了。

    袁承志腳步不動,上身向后一縮,陡然退開兩尺。溫方達雙戟遞空,
    正要再戳,勁未使出,倏覺雙戟自動向前,燭光映射下,只見對方手
    中一截斷繩已纏住雙戟,向前拉扯。溫方達借力打力,雙戟一招“涇
    渭同流”,乘勢戳了過去,戟頭鋒銳,閃閃生光。袁承志側過身子,
    用力一扯斷繩,隨即突然松手。溫方達出其不意,收勢不及,向前踉
    蹌了兩步,看袁承志時,已拉了安小慧搶進練武廳內。

    溫方達本已沖沖大怒,這時更加滿臉殺氣,雙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繩
    崩斷,縱進廳來。溫家眾人也都回到廳內,站在五老身后。

    溫方達雙戟歸于左手,右手指著袁承志,惡狠狠的喝道:“那金蛇奸
    賊在哪里?快說。”

    袁承志說道:“老前輩有話好說,不必動怒。”溫方義怒道:“金蛇
    郎君夏雪宜是你甚麼人?他在甚麼地方?你是他派來的麼?”袁承志
    道:“我從沒見過金蛇郎君的面,他怎會派我來?”溫方山道:“這
    話當真?”袁承志道:“我干麼騙你?晚輩在衢江之中,無意與這位
    溫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結交為友,這跟金蛇銀蛇有甚麼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懷疑。溫方達道:“你不把金蛇奸賊藏身之
    所說出來,今日莫想離開石梁。”袁承志心想:“憑你們這點功夫想
    扣留我,只怕不能。”聽他們口口聲聲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
    賊”,更是說不出的氣惱,但面子仍很恭謹,說道:“晚輩與金蛇郎
    君無親無故,連面也沒有會過。不過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
    這里沒一個敢去見他。”

    溫氏五老怒火上沖,紛紛說道:“誰說不敢?”“這十多年來,我們
    哪一天不在找他?”“這奸賊早已是廢人一個,又有誰怕他了?”
    “他在哪里?”“快說,快說!”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們真的
    要去見他?”溫方達踏上一步,道:“不錯。”袁承志笑道:“見他
    有甚麼好?”溫方達怒道:“小朋友,誰跟你開玩笑?快給我說出
    來!”袁承志道:“各位身子壯健,總還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跟他會
    面。他已經死啦!”

    此言一出,各人盡皆愕然。只聽得溫青急叫:“媽媽,媽媽,你怎麼
    了?”袁承志回過頭來,見那中年美婦已暈倒在溫青懷中,臉色慘
    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

    溫方山臉色大變,連罵:“冤孽。”溫方義對溫青道:“青青,快把
    *扶進去,別丟丑啦,讓人家笑話。”溫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
    道:“丟甚麼丑?媽媽聽到爸爸死了,自然要傷心。

    袁承志大吃一驚:“他媽媽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溫青是他的兒子?”
    溫方義聽得溫青出言沖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溫門這件奇恥大辱,
    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對溫方山道:“三弟,你再寵這娃娃,我可要管
    了。”溫方山向溫青斥道:“誰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亂語。還不快
    進去?”

    溫青扶著母親,慢慢入內。那美婦悠悠醒轉,低聲道:“你請袁相公
    明晚來見我,我有話問他。”溫青點頭,回頭對袁承志道:“還有一
    天,明晚你再來盜吧。你就是幫著人家。你,你……發的誓都是騙人
    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著母親走了進去。

    袁承志對安小慧道:“走吧!”兩人向外走出。溫方悟站在門口,雙
    手一攔,厲聲說道:“慢走,還有話問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
    日已晚,明日晚輩再來奉訪。”溫方悟道:“那金蛇奸賊死在甚麼地
    方?他死時有誰見到了?”

    袁承志想起那晚張春九刺死他禿頭師弟的慘狀,心想:“你們石梁派
    好不奸詐凶險,那晚在華山之上,我便險些死在你們手中,又何必跟
    你們說真話?何況你們覬覦金蛇郎君的遺物,我更不能說。”便道:
    “我也是輾轉聽朋友說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廣東海外的一個荒島之
    上。”說到這里,童心忽起,說道:“貴派有一個瘦子,叫作張春
    九,還有一個禿頭,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師兄弟倆知道得清
    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來一問,就什麼都明白了,用不著來問我。”

    溫氏五老面面相覷,透著十分詫異。溫方義道:“張春九和江禿頭?
    這兩個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媽的,回來不剝他們的皮。”袁承
    志心道:“你們到廣東海外几千個荒島上去細細的找吧!要不然,親
    自去問張春九和那禿頭也好。”向眾人抱拳道:“晚輩失陪。”

    溫方悟道:“忙甚麼?”他定要問個清楚,伸臂攔住。袁承志伸掌輕
    輕向他手臂推去。溫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
    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動手,這一招其實是虛招,對方手一動,左方露出
    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聲,恰好從空隙中穿了出去,連溫
    方悟的衣服也沒碰到。溫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間一抖,已把一條牛皮
    軟鞭解了下來,一招“駿馬脫□”,向他后心打到。武林中的軟鞭有
    的以精鋼所鑄,考究的更以金絲繞成,但溫方悟內功精湛,所用兵刃
    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條皮鞭。皮鞭又韌又軟,在他手里使開來如臂使
    指,內勁到處,比之五金軟鞭有過之而無不及。袁承志聽得背后風
    聲,拉著安小慧向前直竄,皮鞭落空,聽得呼的一聲,勁道凌厲,知
    是一件厲害的軟兵器,他頭也不回,向牆頭縱去。

    溫方悟在這條軟鞭上下過數十年的功夫,被他這麼輕易避開,豈肯就
    此罷手?右手揮出,圈出一個鞭花,向安小慧腳上卷來。這一下避實
    就虛,知道這少女功力不高,這一招定然躲不開,如把她拉了下來,
    等于是截住了袁承志。袁承志聽得風聲,左手撩出,帶住鞭梢,他上
    躍之勢不停,左手使勁,竟將溫方悟提了起來。溫家眾人一見,無不
    大駭。

    溫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揚,兩柄飛刀嗚嗚發聲,向袁承志后心飛
    去。

    袁承志左手松開了皮鞭鞭梢,拉著安小慧向牆外躍出,聽得飛刀之
    聲,竟不回頭,腳心在飛刀刀身輕輕一擋,飛刀立時倒轉。溫方悟腳
    剛落地,兩柄飛刀已當頭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開飛
    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斷裂,原來剛才袁承志在半空中提起溫方悟,
    實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內勁,否則他在半空中無從借力,如何提得
    起一個一百几十斤的大漢?這混元勁傳到皮鞭之上,竟然將鞭子扯斷
    了。溫方悟大驚,一個“懶驢打滾”,滾了開去,但一柄飛刀已把他
    衣襟刺破。他站起來時一身冷汗,半晌說不出話來。

    溫方達不住搖頭。五老均是暗暗納罕。溫方義道:“這小子不過廿歲
    左右,就算在娘胎里起始練武,也不過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
    得?”溫方山道:“金蛇奸賊這般厲害,也栽在咱們手里。這小子明
    晚再來,咱們好好的對付他。”

    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農家。安小慧把這位承志大哥滿口稱贊,
    佩服得了不得,說道:“崔師哥老是夸他師父怎麼了不起,我看他師
    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師哥叫甚麼名字,他師父是哪一
    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號叫甚麼伏虎金剛。他師父是華
    山派穆老祖師的徒弟,外號叫‘銅筆鐵算盤’。我聽了這外號就忍不
    住笑,也從來沒問崔師哥他師父叫甚麼名字。”

    袁承志點點頭,心想:“原來是大師哥的徒弟,他還得叫我聲師叔
    呢。”也不與她說穿,兩人各自安寢。

    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農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
    功夫差,只有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顧,雖然不大愿
    意,還是答應了。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時,又到溫家,只見到處黑沉沉
    的燈燭無光,正要飛身入內,忽聽得遠處輕輕傳來三聲簫聲,那洞簫
    一吹即停,過了片刻,又是三聲。袁承志心念一動,知是溫青以簫相
    呼,心想溫氏五老極凶惡,溫青卻對自己尚有結義之情,最好能勸得
    她交還黃金,不必再動手了,于是循著簫聲,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遠遠望去,見亭中坐著兩人,月光下只見云鬢霧鬟,兩個
    都是女子,當即停了腳步,心想:“青弟不在這里!”只見一個女子
    舉起洞簫吹奏,聽那曲調,便是溫青那天吹過的那首音調淒涼的曲
    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誰。那手持洞簫的女子出亭相迎,
    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志大吃一驚,溶溶月色下一張俏麗面
    龐,竟然便是溫青。他登時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
    …”溫青淺淺一笑,說道:“小妹其實是女子,一直瞞著大哥,還請
    勿怪!”說著深深一個萬福。袁承志還了一揖,以前許多疑慮之處,
    豁然頓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氣太重,又過于小性兒,沒丈夫
    氣概,原來竟是女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個姑娘拜了把子,
    這可從哪里說起?”

    溫青道:“我叫溫青青,上次對你說時少了一個青字。”說著抿嘴一
    笑,又道:“其實呢,我該叫夏青青才是。”袁承志見她改穿女裝,
    秀眉鳳目,玉頰櫻唇,竟是一個美貌佳人,心中暗罵自己胡涂,這麼
    一個美人誰都看得出來,自己竟會如此老實,被她瞞了這許多天。要
    知他一生之中,除了嬰兒之時,只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處過數日,此
    后十多年在華山絕頂練武,從未見過女子。后來在闖王軍中見到李岩
    之妻紅娘子,這位女俠豪邁爽朗,與男子無異。因此于男女之別,他
    實是渾渾噩噩,認不出溫青青女扮男裝。

    溫青青道:“我媽在這里,她有話要問你。”袁承志走進亭去,作揖
    行禮,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見。”那中年美婦站起身來回
    禮,連說:“不敢當。”袁承志見她雙目紅腫,臉色憔悴,知她傷心
    難受,默默無言的坐了下來,尋思:“聽青青說,她母親是給人強奸
    才生下她來,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對金蛇郎君深惡痛絕,青青
    提一聲爸爸,就被她二爺爺喝斥怒罵。可是她媽媽聽得金蛇郎君逝
    世,立即暈倒,傷心成這個樣子,對他顯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
    別情。”

    青青的母親呆了一陣,低聲問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
    親眼見到麼?”袁承志點點頭。她又道:“袁相公對我青青很好,我
    是知道的。我決不像我爹爹與叔伯們那樣,當你是仇人,請……請你
    把他死時的情形見告。是誰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嗎?”說到
    這里,聲音發顫,淚珠扑簌簌的流了下來。

    袁承志對金蛇郎君的心情,實在自己也不大明白,聽師父與木桑道人
    說,這人脾氣古怪,工于心計,為人介于正邪之間。他安排鐵盒弩箭
    、秘笈劇毒,確是用心險狠,實非正人端士。可是自從研習《金蛇秘
    笈》中的武功之后,對這位絕世的奇才不禁暗暗欽佩,在內心深處,
    不自覺的已把他當作師父之一。昨晚聽到溫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為
    “奸賊”,心中說不出的憤怒,事后想及,也覺奇怪。這時聽青青之
    母問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沒見過面,不過說起來,這位前輩和我
    實有師徒之份,我許多武功是從他那里學的。這位前輩死后的情形,
    恕我不便對伯母說,只怕有壞人要去發掘他的骸骨。”

    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青青連忙抱住,叫道:“媽媽,你別
    傷心。”

    過了一會,青青之母悠悠醒來,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
    來接我們娘兒離開這地方,哪知他竟一個人先去了。青青連她爸爸一
    面也見不著。”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難過。夏老前輩現今安安穩穩的長眠地下。他
    的骸骨小侄已經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輩死時身子端坐,逝世
    之前又作了各種安排,顯非倉卒之間給人害死。”

    青青之母說道:“原來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樣報答才
    好。”說著站起來施了一禮,又道:“青青,快給袁大哥磕頭。”青
    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還禮。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麼
    遺書給我們?”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夾層中的地圖和圖上字樣:“得
    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訪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當時
    看了這張“重寶之圖”,因無貪圖之念,隨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后沒
    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曠世武功,絕頂聰明,竟至喪身荒山,險
    些骸骨無人收殮,只怕還是受了這重寶之害。天下奇珍異寶,無不足
    招大禍,這話師父常常提起,因此對這張遺圖頗有些厭憎之感,這時
    經青青之母一問,這才記起,說道:“小侄無禮,斗膽請問,伯母的
    閨字,可是一個‘儀’字?”

    青青之母一驚,說道:“不錯,你怎知道?”隨即道:“那定是他
    ……他……遺書上寫著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帶著?”神情中充滿
    盼望和焦慮。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點,從亭子欄干上斜刺躍出。溫儀母女
    吃了一驚,只聽一人“啊喲”一聲,袁承志已伸手從玫瑰叢中抓了一
    個人出來,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點中穴道,手足軟軟的垂下,動彈
    不得。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溫儀嘆了一口氣,道:“袁相公,
    請你放了他吧。溫家門中,沒一個當我們母女是親人了。”袁承志伸
    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開了他的穴道。原來那人是昨晚與他交過
    手的溫南揚。他是溫方義的兒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

    溫青青怒道:“七伯伯,我們在這里說話,你怎麼來偷聽?也沒點長
    輩樣子。”

    溫南揚一聽大怒,便欲發作,但剛才被袁承志擒住時全無抗御之能,
    昨晚又在他手底吃過苦頭,恨恨的望了三人一眼,轉頭就走,走出亭
    子數步,惡狠狠的道:“不要臉的女人,自己偷漢子不算,還教女兒
    也偷漢子。”溫儀一陣氣苦,兩行珠淚挂了下來。青青哪里忍得他如
    此辱罵,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淨的說甚麼?”

    溫南揚轉身罵道:“你這賤丫頭要反了嗎?是爺爺們叫我來的,你敢
    怎樣?”

    溫青青罵道:“你要教訓我,大大方方的當面說便是,干麼來偷聽我
    們說話?”溫南揚冷笑道:“我們?也不知是哪里鑽出來的野男人,
    居然一起稱起我們來啦。溫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你們丟干淨了
    !”青青氣得脹紅了臉,轉頭道:“媽,你聽他說這種話。”

    溫儀低聲道:“七哥,請你過來,我有話說。”溫南揚略一沉吟,大
    踏步走進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遠,防他突然出手。

    溫儀道:“我們娘兒身遭不幸,蒙五位爺爺和各位兄弟照顧,在溫家
    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從來沒跟青青說過,現下既然他已不
    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隱瞞。這件事七哥頭尾知道得很清楚,請你對
    袁相公與青青說一說吧。”溫南揚怫然道:“我干麼要說?你的事你
    自己說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溫儀輕輕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好
    吧,我只道他救過你性命,你還會有一些兒感激之心,哪知溫家的
    人,全是那麼忘……忘……唉!”溫南揚怒道:“他救過我性命,那
    不錯。可是他為甚麼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說出來,免得你自己說
    時,不知如何胡言亂語,盡說些謊話。”青青怒道:“我媽媽怎會說
    謊?”溫儀拉了她一把,道:“讓七伯伯說。”

    溫南揚坐了下來,說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樣識得那金蛇奸賊,
    現今原原本本的跟你們說,也好讓你們知道,那奸賊的用心是怎樣險
    毒。”青青道:“你說他壞話我不聽。”說著雙手掩住耳朵。

    溫儀道:“青青,你聽好啦。你過世的爸爸雖然不能說是好人,可是
    比溫家全家的好處還多上百倍。”溫南揚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
    溫。”溫儀抬頭遠望天邊,輕聲道:“我……我……早已不姓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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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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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12 08:05:4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回: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
    溫南揚說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二十六歲。爹爹叫我到
    揚州去給六叔做幫手。”袁承志心想:“原來石梁溫氏五祖本有六兄
    弟。”溫南揚續道:“我到了揚州,沒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
    子,不小心失了手。”溫儀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麼案子?”

    溫南揚怒道:“男子漢大丈夫,敢做難道不敢說?我是瞧見一家大姑
    娘長得好,夜里跳進牆去采花。她不從,我就一刀殺了。哪知她臨死
    時一聲大叫,給人聽見了。護院的武師中竟有幾名好手,一齊涌來,
    好漢敵不過人多,我就給他們擒住了。”袁承志聽他述說自己的惡
    行,竟然毫無羞愧之意,心想這人實是無恥已極。

    溫南揚又道:“他們打了我一頓,將我送到衙門里監了起來。我可也
    不怕。我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揚揚的早傳開了。我想六叔既在揚
    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訊息后,自會來救我出獄。哪知等了十多
    天,六叔始終沒來。上官詳文下來,給我判了個斬立決。獄卒跟我一
    說,我才驚慌起來。”溫青青哼了一聲,道:“我還道你是不會怕
    的。”溫南揚不去理她,續道:“過了三天,牢頭拿了一大碗酒、一
    盤肉來給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處決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過老
    子年紀輕輕,還沒好好享夠了福,不免有點可惜,心一橫,把酒肉吃
    了個干淨,倒頭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我翻身坐
    起,聽得有人低聲在我耳邊說道:‘別作聲,我救你出去!’接著嚓
    嚓幾聲響,我手腳的鐵鐐手銬,都被他一柄鋒利之極的兵刃削斷了。
    他拉著我的手,跳出獄去。那人輕功好極,手勁又大,拉著我手,我
    趕路省了一大半力氣。兩人來到城外一座破廟里,他點亮神案上的蠟
    燭,我才看清楚他是個長得很俊的年輕人,年紀還比我小著幾歲。他
    是個小白臉,哼!”

    說到這里,向溫儀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繼續說道:“我便向他行
    禮道謝。那人驕傲得很,也不還禮,說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
    溫的了?’我點頭說是,這時見他腰間挂著那柄削斷我銬鐐的兵刃,
    彎彎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劍,只是劍頭分叉,模樣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劍了。”他不動聲色,聽溫南揚繼續
    說下去:“我問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
    不會感激我。’當時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當然一輩子感
    激。那人道:‘我是為了你六叔溫方祿才救你的。跟我來!’我跟著
    他走到運河邊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駛去。那船離開了
    揚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會再來追趕了。我問了幾
    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從衣囊里拿出一對蛾眉刺來。這是六叔的
    兵器,素來隨身不離,怎麼會落在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
    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幾聲,臉上忽然露出一
    陣殺氣,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道:‘這口箱子,你帶回家去
    。’說著向船艙中一指,我見那箱子很大,用鐵釘釘得十分牢固,外
    面還用粗繩縛住。他道:‘你趕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這口箱子必
    須交你大伯伯親手打開。’我一一答應了。他又說:‘一個月之內,
    我到你家來拜訪,你家里的長輩們好好接待吧。’我聽他說話不倫不
    類,但也只得答應。他囑咐完畢,忽然提起船上的鐵錨,喀喇喀喇,
    把四只錨爪都拗了下來。”

    溫青青聽到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好!”溫南揚呸的一聲,
    在地上吐了一口濃痰。青青性愛潔淨,見他如此糟蹋自己親手布置的
    玫瑰小亭,心中一陣難過。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腳把痰擦去。青青望
    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

    溫南揚續道:“他向我顯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見他把斷錨往
    船艙中一擲,說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開箱偷看,私取寶物,一
    路上若是再做案子,這鐵錨便是你的榜樣!’從囊中拿出一錠銀子,
    擲在船板上,說道:‘你的路費!’拔起船頭上的兩支竹篙,雙手分
    別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躍了起來,右手竹篙隨即入河,
    同時拔起左手竹篙,又向前點去。這樣幾下子,就如一只長腿鷺□般
    走到了岸上。他高聲叫道:‘接著!’語聲方畢,兩支竹篙如標槍般
    射了過來。我見來勢勁急,不敢去接,閃身躲開,扑扑兩聲,竹篙穿
    入船篷。但聽得他在岸上一聲長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

    袁承志心想:“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氣。”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卻公
    然贊了起來:“這人真是英雄豪杰。好威風,好氣概!”溫南揚道:
    “英雄?呸!英他媽的雄。當時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雖見他說話
    時眼露凶光,似乎對我十分憎厭,還道他脾氣古怪,也不怎麼在意。
    過江后,我另行雇船,回到家來。一路上搬運的人都說這口箱子好
    重,我想六叔這次定是發了橫財,箱子中盛滿了金銀財寶。我花了這
    麼多力氣運回家來,叔伯們定會多分我一份,因此心里很是高興。回
    家之后,爹爹和叔伯們很夸獎我能干,說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
    壞。”

    青青插口道:“的確不壞,殺了一個大閨女,帶來一口大箱子。”溫
    儀道:“青青,別多嘴,聽七伯伯說下去。”溫南揚道:“這天晚
    上,廳上點滿蠟燭,兩名家丁把箱子抬進來。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
    間。我親自動手,先割斷繩子,再把鐵釘一枚枚的起出來。我記得很
    清楚,大伯伯那時笑著說:‘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兒,荒唐的
    不想回家,把這箱東西叫孩子先帶回來。來,咱們瞧瞧是甚麼寶貝
    !’我揭開箱蓋,見里面裝得滿滿的,上面鋪著一層紙,紙上有一封
    信,信封上寫著‘溫氏兄弟同拆’幾個字。我見那幾個字似乎不是六
    叔的手筆,就把信交給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說道:‘下面是甚麼東
    西?’我把那層紙揭開,下面是方方的一個大包裹,包裹用線密密縫
    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來拆吧。六弟怎麼忽然細心起來
    啦?’六嬸拆開縫著的線,把包袱一揭開,突然之間,包裹嗖嗖嗖的
    射出七八支毒箭。”青青驚呼了一聲。袁承志心想:“這是金蛇郎君
    的慣技。”

    溫南揚道:“這件事現今想起來還是教人心驚膽戰,要是我性急去揭
    包袱,這條命還在嗎?這幾支毒箭哪,每一箭都射進了六嬸的肉里。
    那是見血封喉、劇毒無比的藥箭,六嬸登時全身發黑,哼也沒哼一聲
    就倒地死了。”

    他說到這里,轉過頭厲聲對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這一
    來,廳上眾人全都轟動。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開包袱。我站得
    遠遠地,用一條長竿把包袱挑開,總算再沒箭射出來。你道包裹里是
    甚麼珍珠寶貝?”青青道:“甚麼?”溫南揚冷冷的道:“你六爺爺
    的尸首!給斬成了八塊!”青青吃了一驚,嚇得嘴唇都白了。溫儀伸
    手摟住了她。四人靜默了一陣。溫南揚道:“你說這人毒不毒?他殺
    了六叔也就罷了,卻把他尸首這般送回家來。”溫儀道:“他為甚麼
    這樣做,你可還沒說。”溫南揚道:“哼,你當然覺得挺應該哪。只
    要是你姘頭干的事,不論甚麼,你都說不錯。”

    溫儀望著天空的星星,出了一會神,緩緩的道:“他是我丈夫,雖然
    我們沒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親丈夫。青青,那時我比你
    此刻還小兩歲,比你更加孩子氣,又不愛學武,甚麼也不懂。這些叔
    伯們在家里凶橫野蠻,無惡不作,我向來不喜歡他們,見六叔死了,
    老實說我心里也不難受。那時我只覺得奇怪,六叔這麼好的武功,怎
    麼會給人殺死。只聽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聲讀了起來。這件事
    過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那封
    信里的話,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讀信的聲音也發顫了,他這麼念:‘石梁派
    溫氏兄弟共鑒:送上令弟溫方祿尸首一具,務請笑納。此人當年污辱
    我親姊之后,又將其殺害,并將我父母兄長,一家五口盡數殺死。我
    孤身一人逃脫在外,現歸來報仇。血債十倍回報,方解我恨。我必殺
    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婦女十人。不足此數,誓不為人。金蛇郎君夏雪
    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氣,對溫南揚道:“七哥,六叔殺他全家,此
    事可是有的?”溫南揚傲然道:“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入了黑道,劫
    財劫色,殺人放火,那也稀松平常。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用強不
    從,拔刀殺了,又有甚麼了不起?本來也不用殺他滿門,定是六叔跟
    她家人朝了相,這才要殺人滅口。只可惜當時給這兔崽子漏了網,以
    致后患無窮。”溫儀嘆道:“你們男人在外面作了這樣大的孽,我們
    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

    溫南揚道:“大伯伯讀完了信,哈哈大笑,說道:‘這賊子找上門來
    最好,否則咱們去找他,還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話雖這麼說,可
    十分謹慎,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當晚大家嚴行戒備,又
    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

    袁承志心中奇怪:“怎麼他們兄弟這麼多?”青青也問了起來:“
    媽,我們還有七爺爺、八爺爺,怎麼我不知道?”溫儀道:“那是你
    爺爺的堂兄弟,本來不住在這兒的。”溫南揚道:“七叔一向在金華
    住,八叔在嚴州住,雖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這金蛇奸賊
    消息也真靈,七叔和八叔一動身,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這奸賊神出
    鬼沒,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們家里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一
    批。他殺死我們一個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看來不插滿五十
    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們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會抵擋不住?他有多少
    人呢?”溫南揚道:“他只有一個。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面,平時也
    不知躲在甚麼地方,只等我們的人一落單,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
    幾十位江湖好手來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這奸賊到來,宅子外
    面貼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來決斗。但他并不理會,見我們人
    多,就絕跡不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
    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里,身上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
    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時機方下手。接連十來天,宅子里天
    天有人斃命。石梁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
    買。對外面說,只說宅子里撞了瘟神,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
    日子你總記得吧?”

    溫儀道:“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邏,爹爹
    和叔伯們輪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里,不敢走出大門一
    步。”

    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里的兩個嫂嫂半夜里還是給他擄了
    去,當時咱們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過了一個多月,兩個嫂嫂從揚
    州捎信來,說給這奸賊賣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個月客人。四叔氣得
    險險暈死過去,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派人去殺光了娼寮里的老鴇龜
    奴、妓女嫖客,連兩個嫂嫂也一起殺了,一把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娼
    寮。”

    袁承志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
    但把元凶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做未免過份。”又想:“溫方施
    怎麼地遷怒于人,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不自禁的搖頭,很覺
    不以為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一封
    信來,開一張清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石梁派在江南縱橫
    數十年,卻被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此仇。
    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拾奪他不
    下。咱們防得緊了,他接連幾個月不來,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
    大家實在無計可施。兩年之間,咱們溫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
    十八口。

    青青,你說,咱們該不該恨這惡賊?”青青道:“后來怎樣?”溫南
    揚道:“讓*說下去吧。”溫儀對袁承志望了一眼,淒然道:“他
    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麼我甚麼事也不必瞞你,只求袁相公待會
    把他死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麼……”她說到這里,
    聲音又咽哽了,隔了一會,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何這樣狠,其實
    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只能在園子
    里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們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園
    子里去。這天是陽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里吹進來,
    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里那股風的氣息,可是這害死了
    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樣好的天氣,把我關在屋子里。我真想獨自個
    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股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
    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
    我們五個人在園子里玩,我在蕩秋千,越蕩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
    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
    里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我嚇了一大跳,
    后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
    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

    溫南揚脹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
    去叫救兵。”

    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牆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
    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蕩,秋千飛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攔腰抱
    住,我只覺騰云駕霧般的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
    哪知他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
    的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胡涂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
    在我肩窩里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只聽得后面很
    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后來聲音越來越遠。他挾著我奔了半天,到了
    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穴道,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
    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淨,就一頭向山石上
    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著往自己
    額上一指。袁承志見那傷疤隱在頭發叢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來長,
    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傷著實不輕。

    溫儀嘆道:“倘若就這麼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
    拉竟害苦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著一條毯子,
    我一驚又險險暈了過去,后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
    了一點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緊
    緊閉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他
    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著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
    他煮了東西給我吃,我只是哭,甚麼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
    得實在不成樣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的勸我喝。我不
    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湯往我口里灌,這樣強
    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松,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
    激他生氣,干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
    樣,賣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不發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
    了臉上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嘆氣。”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溫儀道:“那天晚
    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
    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當作你是啞巴,原來會說
    話。’我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
    語了,高高興興的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
    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著,哪里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溫南
    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這些不要臉的
    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溫
    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甚麼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
    說下去。”

    溫儀道:“后來我朦朦朧朧的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
    他,我想一個人逃回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山峰很
    陡,無路可下,只有似他這樣輕功極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
    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到了山谷
    里。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

    “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來,他知道我不忍
    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喂小烏龜吃東西,
    晚上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里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
    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
    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樣好。
    “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
    來。他嘆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傷
    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是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
    洞來躲雨,他也不理。“我問他為甚麼哭,他粗聲粗氣說:‘明天是
    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
    了。明天我說甚麼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里現下防備很嚴,請了
    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
    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著大雨就下峰去了。
    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回來,我倒有些記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
    回來。”

    聽到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
    端謹恭坐,留神傾聽,這才寬慰,緩緩的吁了口氣。

    溫儀道:“天快黑了,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幾次,終
    于見到對面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
    我用心細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個是道士,另一個是和尚,
    第四個卻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劍,一個斗他們三個,邊
    打邊逃。斗了一會,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法避開,我心
    中著急,大聲叫了起來,哪知他金蛇劍回過來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
    一截。爹爹聽見叫聲,回頭望見了我,不再爭斗,往我這山峰上奔
    來。

    “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隨后追趕。這樣一來,變成
    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間,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
    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斗了幾回合,一僧一
    道趕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這邊攀上來。這四個人邊斗邊奔,追
    到了我站著的山峰上。我很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
    如發瘋般搶了過來,接連三劍,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
    過,眼見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
    說:‘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
    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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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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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12 08:07:19 | 顯示全部樓層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們崆峒派跟你無冤無仇,只不過見你干
    得太也過份,因此挺身出來作個和事佬。我誰也不幫,如你答應罷
    手,以后不再去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罷。’他大聲叫道:‘父
    母兄姊之仇,豈能不報?’那和尚道:‘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該
    夠了。勸你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劍向和尚
    刺去,四人又惡斗起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想來武功甚強,
    和尚的禪杖使開來,風聲呼呼猛響,也很厲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滿
    頭大汗,忽然一個蹌踉,險險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側身
    躲過,他身子這樣一側,見到了我的臉。他后來說,他那時候本已筋
    疲力竭,但一見到我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突然間精神大振。
    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山谷中霧氣上升,煙霧中只見到金光閃耀。只
    聽得他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聲,骨溜溜
    的滾下山去,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
    他挺劍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虛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雙
    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過,將道人攔腰斬為兩
    截。”

    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他回手一劍,便向我爹爹刺去。
    爹爹見他連殺兩個武功高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鋼杖使開來已不成
    家數。我忙從洞里奔出來,叫道:‘住手,住手!’他聽我一叫,就
    停了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說道:
    ‘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整天沒
    吃東西,加之剛才擔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
    他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只見爹爹目露凶光,忽然舉起
    鋼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

    “他一心只關注著我有沒受傷,全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呼
    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讓,已經不及,將頭一側,這一杖打
    中在他的背上。他夾手奪過鋼杖,擲入山谷,雙掌向爹爹打去。爹爹
    無法招架,閉目等死。哪知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嘆了口氣,對爹爹
    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意,又不饒你了!’爹爹不再說話,奔
    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這一杖,受傷著實沉重,爹爹剛走,他就一
    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聲道:“爺爺這麼不要臉,明
    里打不過人家,就來暗下毒手!”

    溫儀嘆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幾十口人。可
    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著他,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

    “他搖搖晃晃的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
    鮮血出來。我嚇得只是哭。他雖然受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
    干麼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問:‘你是為了我才哭
    ?’我回答不出,只覺得很是傷心。“過了一會,他說:‘自從我全
    家的人給你六叔害死之后,從來沒一人關心過我。我今天殺了你的一
    個堂兄,前后一共已殺了四十人,本來還要再殺十人,看在你的眼淚
    份上,就此罷手不殺了。’我只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家的女
    人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說不出的滋
    味,只覺得他答應不殺人了,那很好。以后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
    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嘔血,有時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媽媽’。

    “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了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
    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
    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晚上對我說,那天中了這一杖,本來
    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這高峰絕頂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
    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非餓死不可。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
    著。”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著狠
    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臉上一陣發熱,把頭轉了開去。

    溫儀又道:“以后他身子漸漸復元,跟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爸爸
    媽媽怎樣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三天
    三夜沒睡覺的守在他床邊。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
    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卻顯得心腸
    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說是他周歲時他
    媽媽繡的。”她說到這里,從懷中取了一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攤在
    桌上。袁承志見這肚兜紅緞面子,白緞里子,繡著個光身的胖娃娃睡
    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致,想得
    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志從小沒有爹娘,看到這肚
    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溫儀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
    聽。還用木頭削成小狗、小馬、小娃娃給我玩,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
    娃娃。后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
    因。他說他舍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麼我就住在這里陪你好啦!’

    “他非常開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
    樣翻筋斗。“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知道了一個大寶藏的所
    在,其中金銀珠寶,多得難以估量。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北京打到
    南京。建文皇帝倉皇出走,把內庫里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一個秘密地
    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
    西洋,一來是為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二來則是為了探查這批珍
    寶。”袁承志心道:“原來在《金蛇秘笈》中發現的,便是這張寶藏
    的地圖。”

    溫儀續道:“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地圖,但幾百年后,卻讓
    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報,就要去尋這批珍寶,尋到之
    后,便來接我,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說到這里,輕聲道:“他舍不得我離開他,其實我心中也舍不得。
    可是……可是……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卻瞧
    我不起,我很是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女兒,我清清白白的回
    家,大家反而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甚麼?”溫儀道:“我在
    家里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
    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我就
    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點不后
    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媽很好。我們之
    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尊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

    袁承志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淒然。青青忽然
    低聲唱了起來: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
    單的落在后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
    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

    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溫儀淒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
    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里聽這些歌兒,聽得多了。居
    然也記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

    溫儀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挂念著我,不愿
    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
    著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歡喜,甚麼也沒防備,不料想
    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
    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
    出去。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
    人。他們都空著雙手,沒帶兵刃,穿了長袍馬褂,臉上居然都是笑嘻
    嘻地,絲毫沒有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
    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許再動刀動槍。’他
    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了你小姐,不再害
    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
    。’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
    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哪知他為了顧全
    我,卻上了爹爹的當。”

    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溫儀點點頭,說道:“爹
    爹就留他在廂房里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
    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
    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鎮上買東西吃。“一天晚上,媽媽
    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
    道媽媽體惜他,高高興興的捧到房里。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甚麼
    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
    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甚麼?’他道:
    ‘你為甚麼下我的毒?’”

    “你為甚麼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
    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是如何憤怒,又是如何傷
    心。袁承志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
    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
    回頭,只見溫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著二三十人,手中都拿著兵
    刃。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丑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麼
    ?”

    溫儀脹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
    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后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
    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里?再說,我總盼望他沒
    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里,他又怎找得到我?他
    既然已經死了,我也沒甚麼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志還沒答話,青青已搶著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溫儀道:
    “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
    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
    執了刀槍涌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
    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里都拿著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
    父女之情,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后,立
    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麼一點地方,他往哪里躲去?我叫道:
    ‘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個
    念頭,要保護他,不讓他給人傷害。“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
    以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
    抗,聽我這麼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不知蓮子羹里有
    毒?’我端起碗來,見碗里還剩了一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
    ‘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
    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你
    們也不怕丑麼?’

    “大伯伯怒道:‘誰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
    就出來斗斗!”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
    的蓮子羹里雖沒毒藥,但放著他們溫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
    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
    哪,還舍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
    ……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里,語氣中充滿怨毒,只是她生
    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

    溫方施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
    報!”青青道:“我娘兒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
    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
    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愿在外人之前
    多提家門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斗
    斗?”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
    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
    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
    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
    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
    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里扒
    外,泄溫家的底?”

    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
    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
    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
    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袁承志說道:“伯母回房休
    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

    溫儀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
    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聽她話中帶著哭聲,
    點頭道:“我在這里聽著呢。”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
    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
    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于……終于給他們擒住了,我
    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著他交出藏
    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
    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可沒
    人再制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后還是我的
    爹爹主意兒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
    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挑斷了,教他
    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后逼著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
    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說話已有
    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溫儀道:“不,
    等你一走,他們就把我殺死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著他走
    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
    樣,還是被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
    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
    寶圖,你搶我奪,五兄弟合謀,把崆峒派的兩人先給害死了。”

    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著!”溫儀笑道:
    “我干麼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麼?”轉頭對袁承志道:“哪知道這
    張圖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
    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溫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橫眉怒目,卻畏懼袁承志,不敢沖進亭來。溫儀
    說到這里,呆呆的出神,低聲緩緩的道:“他這一去,我就沒再得到
    他的音訊。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已成廢人。他是這樣的心高氣傲,
    不痛死也會氣死……”溫方達又叫:“姓袁的,這小賤人說起我們溫
    氏的五行陣,你已聽到了,有種的就出來試試。”溫儀低聲道:“你
    走吧,別跟他們斗。”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
    終于是有人知道了。”

    袁承志曾和溫氏五兄弟一一較量過。知道單打獨斗,沒一個是自己對
    手,不過他們五人齊上,再加上有甚麼操練純熟的五行陣,只怕確是
    不易擊破。初次較量時雙方并無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現下自己已知
    他們隱私,而他們又認定自己與金蛇郎君頗有淵源,這種人甚麼陰狠
    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慘禍立至,自己卻又不欲對他們痛
    下殺手,一時不禁頗為躊躇。

    溫方義叫道:“怎麼,不敢麼?乖乖的跟爺爺們叩三個響頭,就放你
    出去。”溫方施陰森森的道:“這時候叩頭也不成啦。”袁承志尋
    思:“須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籌思個善策。”他初出茅廬,閱歷甚
    淺,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難題,立生應變之計,于是朗聲道:
    “溫氏五行陣既是厲害無比,晚輩倒也想見識見識。不過我現下甚是
    疲累,讓我休息一個時辰,成嗎?”溫方義隨口道:“一個時辰就一
    個時辰,你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溫方山低聲道:“這小子別
    使甚麼詭計,咱們馬上給他干。”溫方達道:“二弟已經答應了他,
    就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也教他死而無怨。”

    溫儀急道:“袁相公,你別上當,他們行事向來狠辣,哪有這麼好
    心,肯讓你多休息一個時辰?這些年來,他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個寶
    藏。他們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逼你去幫著尋寶。你
    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溫方達聽她說穿了自己用心,
    臉色更是鐵青,冷笑道:“你們三個還想走得越遠越好?哼,念頭倒
    轉的挺美。姓袁的,你到練武廳上休息去吧。待會動手,大家方便
    些。”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來。溫儀母女知道五行陣的厲
    害,心中焦急,但也沒法阻攔,只得跟在他身后,一齊出亭。

    到了練武廳中,溫方達命人點起數十支巨燭,說道:“蠟燭點到盡
    處,你總養足精神了吧?”袁承志點點頭,在中間一張椅上坐下。溫
    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將他圍在中間,五人閉目靜
    坐。在五人之外,溫南揚、溫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
    張矮凳,圍成一個大圈。袁承志見這十六人按著八卦方位而坐,乃是
    作為五行陣的輔佐,心想:“五行陣外又有八卦陣,要破此陣,更是
    難上加難。”他端坐椅上,細思師門所授各項武功,反復思考,總覺
    在這二十一名好手的圍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沖破陣勢脫身,
    只怕難以辦到,時候一長,精神力氣勢必不濟,終須落敗。就算以木
    桑道長所傳輕功逃出陣去,那批黃金又怎能奪回?留下溫儀母女,她
    二人難免殺身之禍,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間,忽然靈機一動,想到
    《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數頁。

    那幾頁上的武功當時揣摸不透,直到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圖形,
    再參照秘笈封面夾層中的秘訣,方才領悟,但始終不明白這些武功何
    以竟要搞得如此繁復,有許多招數顯然頗有蛇足之嫌。接戰之際,敵
    人武功再高,人數再多,也決不能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不露絲毫空
    隙,而這套武功明明是為了應付多方同時進攻而創。此刻身處困境,
    終于省悟,原來金蛇郎君當日吃了大虧,脫逃之后,殫竭心智,創出
    這套武功來,卻是專為破這五行陣而用。他當然是想來石梁報仇,可
    惜手腳筋脈均被挑斷,使不出勁。袁承志心下盤算:自己無意中學到
    了這套武功,既可脫今日之難,又能替這位沒見過面的恩師一泄當日
    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當年這一番苦
    心。想到這里,心中大喜,睜眼一望,只見桌上蠟燭已點剩不到一
    寸。溫氏五老見他臉上忽憂忽喜,不知他在打甚麼主意,但自恃五行
    八卦陣威力無窮,也不在意,只是圓睜著十只眼睛,嚴加防備,怕他
    乘隙脫逃。

    袁承志重又閉眼,將《金蛇秘笈》末章所載武功從頭至尾細想一遍,
    想到最后摧敵致勝的那一路“快刀斬亂麻”時,陡然一驚,全身登時
    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以后數十招都是要靠寶刀寶
    劍來使敵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機打亂敵陣。我手頭卻無金蛇劍,這一
    時三刻之間,卻到哪里找寶刀寶劍去?”青青在旁邊一直注視著他,
    驀地里見他臉上大顯惶急,額頭見汗,心想還未交鋒,已自心怯氣
    餒,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擔憂。

    袁承志見蠟燭已快燒到盡頭,燭焰吞吐顫動,將滅未滅,但破陣之
    法,仍未想出,更是憂急。就在這時,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
    前,說道:“相公請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隨手接過,放到唇邊
    張口要喝,突然間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當□一聲響,在
    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一晃眼間,見青青右手向后一縮,知道這箭是
    她所放,心中一驚,暗想:“好險?我怎麼如此胡涂,竟沒想到他們
    又會給我喝甚麼醉仙蜜。”

    溫方悟見詭計為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這樣的娘,就生
    這樣的女兒!溫家祖宗不積德,盡出些向著外人的賤貨!”青青嘴頭
    毫不讓人,說道:“溫家祖宗積好大的德呀,修橋鋪路,救濟窮人,
    甚麼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

    溫方悟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人。溫方達道:“五弟,沉住氣,留神這
    小子。”

    原來袁承志這時又是一臉喜色,青青這一支袖箭觸動了靈機:“用暗
    器!”只見燭火晃動,已有兩支蠟燭熄了,當下站起身來,說道:
    “好啦,請賜教吧!這次分了勝負之后怎樣?”溫方達道:“你勝
    了,金子由你帶去。你勝不了,那也不必多說。”

    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敗,當然性命不保,但如得勝,只怕他們還要
    抵賴,說道:“你們把金子拿出來,我破陣之后,拿了就走。”

    溫氏五老見他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
    為溫氏五行陣所擒,現下經過十多年潛心鑽研,又創了一個八卦陣來
    作輔佐,你如何能夠脫逃?這陣勢他們平素練得純熟異常,對付三四
    十名好手尚且綽綽有余,實是石梁派鎮派之寶,向來不肯輕用,以免
    被人窺見了虛實。這次實因袁承志武功太強,五兄弟個個身懷絕藝,
    卻均被他三招兩式之間就打得一敗涂地。五人一商議,只得拿出這門
    看家本領來,也顧不得被他說以眾欺寡了。溫方達吩咐家丁換上蠟
    燭,對青青道:“把金子拿出來。”

    青青早在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黃金都還給他也就算了,這時想再
    私下給他,也已來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條都捧到練武廳中,放在
    桌上。溫方達左手在桌上橫掃過去,金包打開,啪啪啪一聲響,數十
    塊金條散滿了一地,燦然生光,冷笑道:“溫家雖窮,這幾千兩金子
    還沒瞧在眼里。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們這五行陣,盡管取去!”
    五老一聲呼喝,各執兵刃,已將袁承志圍住。

    袁承志心中一凜:“他們連屋上也布了人,這陣法可又如何破解?”
    卻聽得溫方施道:“屋上有人!”大聲喝道:“甚麼人?都給我滾下
    來!”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溫家五位老爺子,姓榮
    的登門請罪來啦!”呼喝聲中,屋上躍下二十多個人來。當先一人正
    是龍游幫幫主榮彩。

    袁承志登時大為寬懷,向青青望了一眼,見她臉色微變,咬住下唇。

    溫方達道:“老榮,你三更半夜光臨舍下,有甚麼指教?啊,方岩的
    呂七先生也來了。”說著向榮彩身后一個老頭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
    手還禮,說道:“老兄弟們都清健,這可有幾年不見了哪!”榮彩笑
    道:“五位老爺子好福氣,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計謀又強的孫小姐,
    不但把我們的沙老大和十多個兄弟傷了,連我小老兒也吃了她虧。”

    溫氏兄弟不知青青和他們這層過節,平時石梁派與龍游幫頗有來往,
    這時強敵當前,不愿再旁生枝節。溫方達道:“老榮,我家小孩兒有
    甚麼對不起你的,我們決不護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好不好呀
    ?”

    榮彩一愣,心想:“這個素來橫蠻狂傲的老頭今日竟這麼好說話?難
    道他當真怕了呂七先生?”一瞥之間見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
    們有這樣的一個硬手在此,呂七先生也未必能夠勝他。我還是見好收
    篷吧!”便道:“龍游幫跟貴派素來沒過節,沖著各位老爺子的金
    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復生,總怨他學藝不精。不過這批金子……”眼
    光向著地下一塊塊的金條一掃,說道:“我們龍游幫跟了幾百里路
    程,費了不少心血,又有人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飯吃……”

    溫方達聽他說到這里,便住口不往下說了,知他意在錢財而非為了報
    仇,便道:“黃金都在這里,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

    榮彩聽他說得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語譏刺,但瞧他臉色,卻似并無惡
    意,道:“溫老爺子如肯賜給半數,作為敝幫幾名死傷兄弟的撫恤,
    兄弟感激不盡。”溫方山道:“你拿吧。”榮彩雙手一拱,說道:
    “那麼多謝了!”手一擺,他身后幾名大漢俯身去拾金條。

    那幾人手指剛要碰到金條。突然肩頭被人一推,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量
    涌來,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躍出數步,抬起頭來,見袁承志已站在
    面前。袁承志道:“榮老爺子,這批金子是闖王的軍餉,你要拿去,
    可不大穩便。”

    闖王的名頭在北方固然威聲遠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卻不大理會。
    榮彩轉頭對呂七先生笑道:“他拿闖王的名頭來嚇咱們。”呂七先生
    手中拿著一根粗大異常的旱煙筒,吸了一口,噴一口煙,慢條斯理,
    側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見他神情無禮,心頭有氣,只是他一副氣
    派顯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輕慢,作了一揖,說道:“前輩
    可是姓呂?晚輩初來江南,恕我不識。”呂七先生吐了一口煙,筆直
    向袁承志臉上噴去,又吸了一口,跟著兩道白蛇般的濃煙從鼻孔中射
    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還不怎的,青青瞧著卻已氣往上沖,便
    想開口說話。溫儀在她臂上輕輕一捏。青青回過頭來,見母親緩緩搖
    頭,才把一句罵人的話忍住了。只見呂七先生將旱煙袋在磚地上篤篤
    篤的敲了一陣,敲去煙灰,又裝上煙絲。

    這時連溫氏五老也有點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據說當
    年以一套鶴形拳打敗過無數高手,手中的煙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
    能打穴,奪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領如何,誰也沒有見過。溫氏五老都
    盼他與袁承志說僵了動手,他能取勝固然最好,否則至少也可消去袁
    承志的一點力氣。只見呂先生從懷中摸出火石火紙,扑扑扑的敲擊,
    煙絲還未點著,忽然屋頂上有人大喝:“快還我們金子!”一個少女
    、一個粗壯少年雙雙躍下,隨后又溜下一個五十余歲的中年漢子,瞧
    打扮似是個商賈,左手拿著一個算盤,右手拿著一支筆,模樣很是古
    怪。他慢吞吞的從牆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

    袁承志見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憂,喜的是來了幫手,但不知另
    外兩人武功如何。眼下敵人除了石梁派外,又多了龍游幫與呂七先生
    這批人。溫儀與青青母女和溫氏五老撕破了臉,已處于絕大危險之
    中,非將她們救走不可,要是新來的兩人本領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
    己反而要分神照顧,豈不糟糕?

    這時溫氏弟子中已有人搶上去攔阻喝問。那少年大聲叫道:“快把我
    們的金子還來!”見金條散在地下,說道:“啊哈,原來都在這里
    !”俯身就拾。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行事甚為魯莽,只怕沒甚
    麼高明武功。

    溫南揚見他俯身,飛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師哥當心
    !”那少年側身避開,隨即搶攻而前,雙掌疾劈過去。溫南揚不及退
    讓,也伸出雙掌相抵,啪的一聲大響,四掌相交,兩人各自退開數
    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賈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著。”

    袁承志記起安小慧的話,說有一個姓崔的師哥和她一起護送這筆金
    子,因兩人鬧了別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麼
    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了,難道這個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
    大師哥銅筆鐵算盤黃真?仔細一看,見他右手中那支筆杆閃閃發光,
    果是黃銅鑄成,左手中那算盤黑黝黝地,多半是鐵的,這一下喜出望
    外,忙縱身過去,跪下叩頭,說道:“小弟袁承志叩見大師哥。”

    那人正是黃真,雙手扶起,細細打量,歡然說道:“啊,師弟,你這
    麼年輕,真想不到在這里見到你。”袁承志道:“請問大師哥,恩師
    現今在哪里?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黃真道:“恩師此刻在南京,他
    老人家很好。”安小慧過來說道:“承志大哥,這就是我說的崔師
    哥。”袁承志向他點點頭。安小慧見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
    了下來。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謝意。

    崔希敏瞧著很不樂意。黃真喝道:“希敏,怎麼這樣沒規矩?快向師
    叔叩頭!”崔希敏見袁承志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心頭不服氣,慢吞吞
    的過來,作勢要跪。袁承志連說:“不敢當!”雙手攔住。崔希敏也
    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聲:“小師叔!”黃真又罵:“甚麼
    小師叔大師叔,就算你大過他,師叔總是長輩。我比你老,你又怎不
    叫我老師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記他得
    緊。”崔希敏道:“我叔叔好。”

    呂七先生見他們師兄弟、師侄叔見禮敘話,鬧個不完,將旁人視若無
    物,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頭望著屋頂,說道:“來
    的都是些甚麼人?”這一出聲,眾人都嚇了一跳。原來他這句話說得
    聲若怪梟,十分刺耳,沙嘎中夾雜著尖銳之音,難聽異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說道:“這些金子是我們的,給你們偷了來,現今
    師父帶我們來拿回去。”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口噴白煙。忽然嘿
    嘿冷笑兩聲。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樣,氣往上沖,說
    道:“到底金子還是不還,你明白說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讓作
    得主的人出來說話。”呂七先生又是磔磔兩聲怪笑,轉頭向榮彩道:
    “你告訴這娃兒,我是甚麼人。”榮彩喝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呂
    七先生,可別把你嚇壞了。年紀輕輕,這麼無禮。”

    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甚麼人,自然也嚇不壞,叫道:“我管你是甚
    麼七先生八先生,我們是來拿金子的。”溫南揚剛才與他交了手,未
    分勝負,心中不耐,跳出來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
    沒有本事。先贏了我再說。”不等對方答話,跳過來就是一拳。崔希
    敏猝不及防,這拳正中肩頭。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聲,正
    打在溫南揚肚上。各人各自負痛跳開,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
    起。頃刻之間,只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
    余拳。兩人打法一般,都是疏于防御,勇于進攻。袁承志暗暗嘆氣:
    “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兩拳
    那還了得?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一下?”

    他不知崔希敏為人贛直,性子頗為暴躁,學武時不能細心。好在他身
    子粗壯,挨幾下盡能挺得住。混戰中只見他右手虛晃一拳,溫南揚向
    右閃避,他左手一記鉤拳,結結實實的正中對手下顎,砰的一聲,溫
    南揚跌倒在地,暈了過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師父望了一眼,以為
    定得贊許,卻見師父一臉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勝了,怎麼
    師父反而見怪。小慧見他嘴唇腫起,右耳鮮血淋漓,拿手帕給他抹
    血,低聲道:“你怎不閃避?一味蠻打!”崔希敏道:“避甚麼?一
    避就打不中他了。”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打倒一個蠻漢,有甚麼好得意的?你要金子
    嗎?”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右手中的旱煙袋點著另
    一塊金條,說道:“不論你拳打腳踢,只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
    弄了開去,所有這些金條都是你的。”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得他過于
    狂妄。適才這場打斗,大家都看了出來,崔希敏武功雖然不高,膂力
    卻強。以一根煙管點住金條,料定他無法撥動,也不免太過小覷了
    人。崔希敏怒道:“你說話可不許反悔。”呂七先生仰天大笑,向榮
    彩道:“你聽,他怕我反悔。”榮彩只得跟著干笑一陣,心中卻也頗
    為疑惑。

    崔希敏道:“好,我來了!”縱上三步,看准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
    運力右足,一個掃堂腿橫踢過去。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計這一腿踢
    去,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呂七先生功力再高,也決不能用一根煙
    管將金條點住不動,除非他有甚麼妖法魔朮。眼見崔希敏一腿將到,
    呂七先生煙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彎里一點。崔希敏一條腿登時麻木,
    踢到中途,便即軟垂,膝蓋一彎,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呂七先生連
    連拱手,一陣怪笑,說道:“不敢當!小兄弟何必多禮?”

    安小慧大驚,搶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黃真面前,說道:“黃師
    伯,這老頭兒使奸,您去教訓教訓他。”崔希敏破口大罵:“你暗算
    傷人,老家伙,你不是英雄好漢!”

    黃真伸手給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開了閉住的穴道,說道:
    “原來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漢,佩服啊佩服!”他見
    呂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驚,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這
    等打穴好手。黃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鐵算盤,專門鎖拿敵人的兵器,
    右手是一支銅筆,那自然也擅于打穴。他伸手在算盤上一撥,說道:
    “這筆帳記下了!咱們現銀交易,不放賒帳,呂七先生,你這就還帳
    吧!”銅筆一指,便要上前給徒弟找回這個場子。袁承志心想:“我
    是師弟,該當先上!”說道:“大師哥,待小弟先來。我不成時,你
    再接上。”

    黃真見他年紀甚輕,心想他即學全了本門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諒來
    不是這呂七先生的對手。師父臨老收幼徒,對他一定甚是鍾愛,如有
    失閃,豈不是傷了師父之心。這可與讓崔希敏出陣不同,須知自己這
    個寶貝徒兒武功平平,魯莽自大,讓他多吃點苦頭,受些挫折,于他
    日后藝業大有好處,于是低聲道:“師弟,還是我來吧。”袁承志也
    放低了聲音道:“大師哥,他們好手很多,這五個老頭兒有一套很厲
    害的五行陣,待會還有惡斗。你是咱們主將,還是讓小弟先來。”黃
    真見他執意要上,心想初生犢兒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興頭,
    便道:“那麼師弟小心了。”

    袁承志點點頭,走上一步。向呂七先生道:“我也來踢一腳,好不
    好?”

    呂七先生與眾人都感愕然,心想剛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頭,怎地
    你還是不知死活。呂七先生見他比崔希敏還年輕,越發不放在心上,
    笑道:“好吧,咱們話說明在先,你給我行大禮可不敢當。”一邊
    說,一邊又伸煙管點住了金條。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樣,走上三
    步,提起右足,橫掃過去。崔希敏看得著急,叫道:“小師叔,那不
    成,老家伙要點穴!”溫氏五兄弟卻知袁承志雖然年輕,可是武功奇
    高,眼見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轍,都感奇怪,難道他竟能閉住腿上穴
    道,不怕人點?

    眾人眼光都望著袁承志那條腿。黃真銅筆交在左手,准擬一見袁承志
    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師弟,再攻敵人。

    只見袁承志右腿橫掃,將要踢到金條,呂七先生那支煙袋又是快如閃
    電般伸出,向他腿上點去,豈知他這一腳踢出卻是虛招,對方手臂剛
    動,早已收回。呂七先生一點不中,煙袋乘勢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
    半個小圈。剛好避開煙袋,輕輕一挑,已將金條挑起,右足不停,繼
    續橫掃。呂七先生也即變招,煙管向他后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
    射,左手在挑起來的金條上一拍,那金條向右飛出,同時左足在呂七
    先生踏定的兩塊金條上掃去,金條登時飛起。呂七先生身子一晃,退
    步拿樁站定。袁承志雙手各抓住一塊金條,向內一合,啪的一聲,將
    第三塊金條夾住,笑道:“這些金條我可都要拿了,呂老前輩的話,
    總算數吧?”

    這幾下手法迅捷之極,眾人只覺一陣眼花繚亂,等到兩人分開,袁承
    志三塊金條已在手中,這一來,青青笑靨如花,黃真驚喜交集,安小
    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連石梁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來。

    呂七先生老臉紅得發紫,更不打話,左掌嗖的一聲向袁承志劈來,掌
    剛發出,右足半轉,后跟反踢,□向對方脛骨。這是鶴形拳中的怪
    招,雙掌便如仙鶴兩翼扑擊,雙腳伸縮,忽長忽短,就如白鶴相斗一
    般。他將煙管縮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飛,甚是靈動。袁承志從沒見過
    這路怪拳,一時不敢欺近,遠遠繞著他盤旋打轉,越奔越快。呂七先
    生見他不敢接近,心想這小子身手雖然敏捷,功力卻淺,登時起了輕
    視之心,哈哈一笑,從袖中掏出煙袋大吸一口,噴了口白煙。袁承志
    轉了幾個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約略路子,見他吸煙輕敵,正合心
    意,忽然縱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呂七先生一驚,舉起煙管擋
    架。袁承志拳已變掌,在煙管上一搭,反手抓住。呂七先生用力后
    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際右脅露空,伸手戳去,正中他
    “天府穴”。呂七先生右邊身子一陣酸麻,煙管脫手。

    袁承志一瞥之間,見青青笑吟吟的瞧著自己,心想索性再讓她開開心
    ,倒轉煙袋,放到呂七先生胡子上。煙袋中的煙絲給他適才一口猛吸
    ,燒得正旺,胡子登時燒焦,一陣青煙冒了上來。

    黃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呂七先生拿胡子當煙絲抽。”袁承志張口
    在煙管上一吹,煙絲、煙灰、火星一齊飛出,粘得呂七先生滿臉都
    是。黃真哈哈大笑,縱身過去,推捏幾下,解開了呂七先生的穴道,
    挾手奪過煙管,塞在他的手里。呂七先生愣在當地,見眾人都似笑非
    笑的望著他,只氣得臉色發青,把煙管往地下一摔,轉身奔了出去。
    榮彩叫道:“呂七先生!”拾起煙管,追上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
    一甩,打了個踉蹌。呂七先生腳不停步,早去得遠了。

    崔希敏問道:“師父,老家伙打了敗仗,怎地連煙管也不要了?”黃
    真一本正經的答道:“老家伙戒了煙啦!”崔希敏搔搔頭皮,可就不
    明白打了敗仗干麼得戒煙。他不敢再問師父,向安小慧望去,只見她
    兀自為呂七先生狼狽敗逃而格格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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