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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Shion霜

[長篇小說] 射雕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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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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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31:20 | 顯示全部樓層
    九陰真經

    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聽馬蹄聲響
    ,一騎馬自南而北奔來,正漸漸馳近,蹄聲斗然停息。黃蓉心道:“
    又有了甚么奇事?倒也熱鬧。”當即展開輕功,過去要瞧個究竟,郭
    靖也就跟在身后。走到臨近,都頗出于意外,只見楊康牽著一匹馬,
    站在路旁和歐陽克說話。兩人不敢再走近前。黃蓉想聽他說些甚么,
    但隔得遠了,兩人說話聲音又低,只聽到歐陽克說甚么“岳飛”“臨
    安府”,楊康說“我爹爹”,再想聽得仔細些,只見歐陽克一拱手,
    帶著眾姬投東去了。

    楊康站在當地呆呆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長氣,翻身上馬。郭靖叫道
    :“賢弟,我在這里。”楊康忽聽得郭靖叫喚,吃了一驚,忙下馬過
    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姑娘
    ,又跟那歐陽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擱了。”楊康臉上一陣熱,心中忐
    忑不安,不知自己適才與歐陽克說話,是否已給兩人聽到,瞧郭靖臉
    色無異,心下稍安,尋思:“這人不會裝假,若是聽見了我說話,不
    會仍然這般對我。”

    于是問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
    同上北京去嗎?”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郭靖笑
    道:“那又有甚么分別?咱們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兒晚上要吃了丐
    幫的酒才走。”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別問他跟歐陽克說些甚
    么,假裝沒瞧見便是。”郭靖點了點頭。三人回到祠堂,點亮了蠟
    燭。黃蓉手持燭台,把剛才發出的鋼針一枚枚撿起。

    此時天氣炎熱,三人各自卸下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剛要入夢,
    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側耳傾聽,只聽得奔馳的非止一騎。又過
    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趕。”
    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聽便知,說道:“追的共有一十
    六人,咦,這倒奇了!”黃蓉忙問:“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騎
    是蒙古馬,后面追的卻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里?”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
    頂飛過,三騎馬已奔到祠前。

    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后一騎的馬臀,那馬長聲悲嘶,前
    腿跪倒。馬上乘客騎朮極精,縱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
    重,卻不會輕功。其余二人勒馬相詢。落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
    們快走,我在這里擋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爺快
    走。”那四王爺道:“那怎么成?”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

    郭靖聽著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大是詫異:
    “他們到這里干甚么?”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將上來。

    三個蒙古人發箭阻敵,出箭勁急,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是遠遠放
    箭。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斗,居
    高臨下,頗占形勢。追兵紛紛下馬,四面圍住。只聽得有人發令,便
    有四名追兵高舉盾牌護身,著地滾去,揮刀砍斬旗杆。

    黃蓉低聲道:“你錯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錯不了,有一個
    給射死了。”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人左足嵌在馬鐙
    之中,被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長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
    下爬近尸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著一圈熟鐵,鐵
    上刻了一個豹頭,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尋常羽箭要重二
    兩。郭靖再無懷疑,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博爾忽師
    傅嗎?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歡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這里?”郭靖叫道:“甚么
    人追你們?”拖雷道:“金兵!”郭靖舉起那金兵尸身,搶上几步,
    用力向旗杆腳下擲去。那尸身撞倒了兩兵,余下兩兵不敢再砍旗杆,
    逃了回來。

    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頭白色大鳥直扑下來。郭靖聽得翅翼扑風之
    聲,抬起頭來,見到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所養的兩頭白雕,雕兒的
    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人,歡聲啼叫,扑下來停在
    郭靖肩上。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聽他說起過射雕、養雕之事,心
    中好生羨慕,常想他日必當到大漠去,也養一對雕兒玩玩,這時忽見
    白雕,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伸手就去撫摸白
    雕的羽毛。那頭白雕見黃蓉的手摸近,突然低頭,一口啄將下來,若
    非她手縮得快,手背已然受傷。郭靖急忙喝止。黃蓉笑罵:“你這扁
    毛畜生好壞!”但心中究竟喜歡,側了頭觀看。忽聽郭靖叫道:“蓉
    兒,留神!”便有兩枝勁箭當胸射來,黃蓉不加理會,伸手去搜那被
    箭射死的金兵身邊。兩枝箭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軟□甲去,斜斜
    跌在腳旁。黃蓉在金兵懷里摸出几塊乾肉,去喂那雕兒。

    郭靖道:“蓉兒,你玩雕兒吧,我去殺散金兵!”縱身出去,接住向
    他射來的一箭,左掌翻處,喀喇一聲,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
    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來的狗賊在這里撒野?”說的竟是漢
    語。郭靖一呆,心想:“這聲音好熟。”

    金刃劈風,兩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斬前胸,一斬小腹。郭靖見來勢
    凶狠,不是尋常軍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龍擺尾”。那人
    肩頭中掌,肩胛骨立時碎成數塊,身子向后直飛出去,只聽他大聲慘
    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他雖自知
    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時已大不相同,但也
    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能將對方擊得飛出丈許,剛自愕然,左右金刃
    之聲齊作,一刀一槍同時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鉤,已抓住
    刺向脅下的槍頭,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來。郭靖
    稍向后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郭靖飛起左腿,踢
    中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閃動,一柄長刀直飛起來。郭靖救了吳青
    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按落。吳青烈本已站立不穩,再被他借勁按
    捺,咚的一聲,師兄弟相互猛撞,都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
    余下這三鬼正是這一隊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眾金兵沒見到三個
    首領俱已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忽箭戰。郭靖喝道:“還不
    快走,都想死在這里么?”搶上去拳打腳踢,又提人丟擲,片刻之
    間,把眾金兵打得魂飛魄散,四下里亂逃。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后醒
    來,也沒看清對頭是誰,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
    跑。兩人竟然背道而馳,那喪門斧錢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腳下倒是飛
    快,奔的卻又是另一個方向。

    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斗之中颼颼射將下來,又射死了三名金
    兵。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趕散追兵,威不可當,心中十分歡
    喜,叫道:“安答,你好!”抱著旗杆溜下地來。兩人執手相視,一
    時都高興得說不出話。接著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斗中溜下。哲別道:
    “那三個漢人以盾牌擋箭,傷他們不得。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也喝
    不到斡難河的清水了。”

    郭靖拉著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道:“這是我義妹。”黃蓉笑
    道:“這對白雕送給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漢語,帶來的通譯又在
    奔逃時給金兵殺了,只覺黃蓉聲音清脆,說得好聽,卻不知其意。

    郭靖問拖雷道:“安答,你怎么帶了白雕來?”拖雷道:“爹爹命我
    去見宋朝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國。妹子說或許我能和你遇
    上,要我帶了雕兒來給你。她猜得對,這可不是遇上了嗎?”郭靖聽
    他提到華箏,不禁一呆。他自與黃蓉傾心相愛,有時想起華箏,心頭
    自覺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處才是,索性不敢多想,這時聽了拖
    雷之言,登時茫然,隨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
    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向黃蓉道:“這對白雕是
    我的,你拿去玩罷。”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喂雕。拖雷說起緣
    由。原來成吉思汗攻打金國獲勝,可是金國地大兵眾,多年經營,基
    業甚固,死守住數處要塞,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
    拖雷南來,要聯合宋朝出兵夾攻,途中遇到大隊金兵阻攔,從人衛兵
    都被殺盡,只剩下三人逃到這里。

    郭靖想起當日在歸云庄中,曾聽楊康要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
    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不明其中緣故,這時才知金國得到了訊
    息,命楊康為大金欽使南來,便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

    拖雷又道:“金國說甚么都要殺了我,免得蒙古與宋朝結盟成功,這
    次竟是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郭靖忙問:“完顏洪烈?”拖雷道:
    “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
    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洪烈
    到了這里,快找他去。”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郭靖心
    急,叫道:“蓉兒,你向東,我向西。”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
    去。郭靖追出數里,趕上了几名敗逃的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
    爺完顏洪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這時在哪里。一名金兵道:“我們丟
    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大伙只好逃到四鄉,躲起來做老
    百姓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明知殺父仇人便
    在左近,卻是找尋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影
    閃動,正是黃蓉。兩人見了面,眼瞧對方神色,自是無功,只得同回
    祠堂。拖雷道:“完顏洪烈帶的人馬本來不少,他快馬追趕我們,離
    了大隊,這時必是回去帶領人馬再來。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
    能延擱,咱們就此別過。我妹子叫我帶話給你,要你盡早回蒙古去
    。”

    郭靖心想這番分別,只怕日后難再相見,心下淒然,與拖雷、哲別、
    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著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
    背影終于在黃塵中隱沒。黃蓉道:“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洪烈領了
    人馬趕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馬眾多,咱倆悄悄躡著,到晚上
    再去結果他性命,豈不是好?”郭靖大喜,連稱妙策。黃蓉甚是得
    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郭靖道:“我
    去將馬匹牽到樹林子中隱藏起來。”走到祠堂后院,忽見青草中有件
    金光燦爛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身看時,卻是一頂金盔,
    盔上還鑲著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對
    黃蓉道:“你瞧這是甚么?”黃蓉喜道:“完顏洪烈的金盔?”郭靖
    道:“正是!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里,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牆頭上一按,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叫道:“我
    在上面瞧著,你在底下搜。”郭靖應聲入內。黃蓉在屋頂上叫道:
    “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
    樣?”黃蓉笑道:“怎么你不稱贊?”郭靖跺腳道:“唉,你這頑皮
    孩子,這當口還鬧著玩。”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后院。楊
    康當郭靖與金兵相斗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洪烈的身形,這時雖
    然已知自己非他親生,但受他養育十余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
    殺散金兵,完顏洪烈只要被他瞧見,哪里還有性命?情勢緊急,不暇
    多想,縱身出去要設法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
    來。完顏洪烈忙勒馬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楊康躍過去
    一把抱起,在完顏洪烈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郭
    靖正斗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雕,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著完顏
    洪烈走向祠堂后院。

    楊康推開西廂房的房門,兩人悄悄躲著。耳聽得殺聲漸隱,眾金兵四
    下逃散,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完顏洪烈如在夢
    中,低聲道:“康兒,你怎么在這里?”楊康道:“那也當真湊巧,
    唉,都是給這姓郭的壞了大事。”過了一會,完顏洪烈聽得郭靖與黃
    蓉分頭出去找尋自己,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
    出手凌厲,若是給他發現,那還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楊康道:“父
    王,這時出去,只怕給他們撞見了。咱們躲在這里,這几人必然料想
    不到。待他們走遠,再慢慢出去。”完顏洪烈道:“不錯……康兒,
    你怎么叫我‘父王’,不叫‘爹’了?”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
    母親,心中思潮起伏。完顏洪烈緩緩的道:“你在想*,是不是
    ?”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

    楊康輕輕掙脫了,道:“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報殺父之仇,決意要
    來害您。他結識的高手很多,您實在防不勝防。在這半年之內,您別
    回北京罷。”完顏洪烈想起十九年前臨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陣
    心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
    好。你到臨安去過了么?史丞相怎么說?”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
    去過。”完顏洪烈聽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這次
    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
    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楊康更是心
    中交戰,思量:“這時只須反手几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
    么下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甚么好處?媽媽平
    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
    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正自
    思潮起伏,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
    你永遠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
    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日后終究盡都是你的
    了。”

    楊康聽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貴不可限量”這六個
    字,心中怦怦亂跳,暗想:“以大金國兵威,滅宋非難。蒙古只一時
    之患,這些只會騎馬射箭的蠻子終究成不了氣候。父王精明強干,當
    今金主哪能及他?大事若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處,
    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洪烈的手,說道:“爹,孩兒必當輔
    你以成大業。”完顏洪烈覺得他手掌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李
    淵,你做李世民罷。”

    楊康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后喀的一響。兩人嚇了一跳,急忙轉身,這
    時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進亮光來,只見房中擺著七八具棺材,原來
    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聽適才的聲音,竟像是從
    棺材中發出來的。完顏洪烈驚道:“甚么聲音?”楊康道:“准是老
    鼠。”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搜尋進來。楊康暗叫:“不妙!
    原來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這一下可要糟。”低聲道:“我去引開他
    們。”輕輕推開了門,縱身上屋。黃蓉一路搜來,忽見屋角邊人影一
    閃,喜道:“好啊,在這里了!”扑將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牆角
    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
    躲在樹叢里。”兩人正要趕入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
    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

    郭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哪里去了?見到完顏洪烈么?”楊
    康奇道:“完顏洪烈怎么在這里?”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
    金盔就是他的。”楊康道:“啊,原來如此。”黃蓉見他神色有異,
    又想起先前他跟歐陽克鬼鬼祟崇的說話,登時起了疑心,問道:“咱
    們剛才到處找你不著,你到哪里去了?”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
    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來。”說著向小樹叢一指。黃蓉雖然疑心未
    消,但也不便再問。

    郭靖道:“賢弟,快搜。”楊康心中著急,不知完顏洪烈已否逃走,
    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你
    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郭靖道:“好!”當即去推東邊“節
    孝堂”的門。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著你
    去搜罷。”楊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
    了。”當下兩人一間間屋子挨著搜去。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族,這
    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鐵蹄踐踏,
    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黃蓉冷眼相覷,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
    結的房間進去慢慢搜撿,更是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
    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積塵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門關門
    的手印,立時叫道:“在這里了!”這四字一呼出,郭靖與楊康同時
    聽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同時奔到。黃蓉飛腳將門踢開,卻是一
    怔,只見屋里放著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洪
    烈已經逃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洪烈你這奸賊
    躲在哪里?快給我滾出來。”黃蓉笑道:“楊大哥,他早聽見咱們
    啦,您不必好心給他報訊。”楊康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怒道:
    “黃姑娘何必開這玩笑?”

    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著玩。”向地下一指,說
    道:“你瞧,這里有人坐過的痕跡,他果真來過。”黃蓉道:“快
    追!”剛自轉身,忽然后面喀的一聲響,三人嚇了一跳,一齊回頭,
    只見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動。黃蓉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周身
    不自在,忽見棺材晃動,“啊”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她
    心中雖怕,腦子卻轉得快,顫聲道:“那奸賊……奸賊躲在棺材里
    。”楊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搶步出去。黃蓉反
    手一把抓住了他脈門,冷笑道:“你別弄鬼。”楊康只感半身酸麻,
    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干甚么?”郭靖喜道:“不錯,那奸賊
    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完顏洪烈出來。楊康叫
    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黃蓉將抓著他的手重重一摔,
    恨道:“你還要嚇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顏洪烈躲著,但她總是
    膽小,生怕萬一真是僵尸,那可怎么辦?顫聲道:“靖哥哥,慢著
    。”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么?”黃蓉道:“你快按住棺材蓋,
    別讓里面……里面的東西出來。”郭靖笑道:“哪里會有甚么僵尸
    ?”眼見黃蓉嚇得玉容失色,便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
    出來了!”黃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說道:“靖哥哥,我試一手劈
    空掌給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顏洪烈也好,我隔著棺材劈他几掌,
    且聽他是人叫還是鬼哭!”說著一運勁,踏上兩步,發掌就要往棺上
    劈去。她這劈空掌并未練成,論功夫遠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徑
    擊棺木,卻非凌空虛劈。楊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爛了棺
    材,僵尸探頭出來,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

    黃蓉給他嚇得打個寒噤,凝掌不發,忽聽得棺中“嚶”的一聲,卻是
    女人聲音。黃蓉更是毛骨悚然,驚叫:“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
    躍出房外,叫道:“快出來!”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咱們掀
    開棺蓋瞧瞧。”楊康本來手心中捏著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
    自知不敵郭、黃二人,正自為難,忽聽棺中發出女人聲音,不禁又驚
    又喜,搶上伸手去掀棺材蓋,格格兩聲,二人也未使刀,棺蓋便應聲
    而起,原來竟未釘實。

    郭靖早已運勁于臂,只待僵尸暴起,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
    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個美貌少女,一雙點
    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望著自己,再定睛看時,卻是穆念慈。楊康更是
    驚喜交集,忙伸手將他扶起。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
    ?”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才不來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
    姊姊啊!”黃蓉左眼仍是閉著,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
    著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的走進屋去。那
    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
    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么在這里?”穆念慈穴道
    閉得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
    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的
    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怪異的
    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么?”穆念慈
    點了點頭。原來那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被歐陽
    克擒住,點了穴道。其后黃藥師吹奏玉簫為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眾
    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簫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次晨眾姬與蛇奴先
    后醒轉,見穆念慈兀自臥在一旁動彈不得,于是帶了她來見主人。歐
    陽克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
    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
    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得保
    清白。來到寶應后,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眾姬
    妾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卻被丐幫識破,至有
    一番爭斗。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
    女子甚多,于這些事也不加理會。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是要
    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實是意想不到之
    喜,神情著實親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黃
    蓉笑道:“你會燒甚么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有心讓兩人
    私下一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
    道:“慢著。姓楊的,恭喜你日后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登時滿臉
    通紅,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里說的話,都教
    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登時軟了,不忍立時將他放
    走完顏洪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后果難料,只冷冷的道:
    “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這可親熱得多,干么要叫‘父王’
    ?”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黃蓉不明就里,只道這對小情
    人鬧別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責怪楊康沒來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
    狽,當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
    好。”郭靖一笑,隨她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去聽聽他們
    說些甚么。”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
    你不去別后悔,有好聽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

    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
    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里轉不過來。哪知你竟存非份之
    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說到這里,氣憤填
    膺,再也說不下去。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
    “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黃
    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
    喲,有話好說,別動蠻。”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
    蒼白。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
    了別人,因此對我這樣。”穆念慈怒道:“你……你說甚么?”楊康
    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里還
    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

    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喜歡他,那壞蛋
    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楊康這時已然老羞成怒,說
    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
    她重圓?”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么貞節?”楊康
    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還
    能是玉潔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的
    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后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
    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黃蓉先前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泄露了
    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挂著父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后
    院,躍出圍牆,徑自去了。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她才
    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
    我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
    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
    罷。”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
    匕首,見外面包著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滿了細字,他不知便是下卷
    《九陰真經》的秘要,隨手放在懷內,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

    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里,楊大哥
    的現下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注定的緣份,一時吵鬧算不了甚
    么,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
    顏洪烈。姊姊,你如閑著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
    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姊
    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喜歡你得
    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這比武……”
    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
    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
    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
    也好……”說到后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
    去。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
    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
    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只道
    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
    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向后一揮,已將一大叢頭發割了下
    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黃蓉叫了几聲:“姊姊,姊姊!”
    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

    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
    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

    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
    “愁”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
    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將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
    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

    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
    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
    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陣,合眼
    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
    七公仍是不來。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
    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程大小
    姐也親自燒了菜肴,又備了四大壇好酒,命仆役送來。

    宴會盡歡散后,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
    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
    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
    你向我爹爭賠個不是,向他磕几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
    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甚
    么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么頭。”次晨兩
    人并騎南去。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云:“六月六,晒
    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
    中午休息。

    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柜,請他于七
    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
    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
    來桃花島云云。他信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
    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
    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
    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
    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雇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
    洋后,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
    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

    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扑鼻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郁郁蔥
    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
    道:“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嘆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么多,這
    么好看的花。”黃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
    開,那才教好看呢。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
    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
    喝,未必懂得甚么才是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緊。”郭靖道:“你背
    后指摘師父,好沒規矩。”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兩人待船駛
    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于桃花
    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
    疾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
    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卻仍是不敢在島
    邊稍停。

    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
    !”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
    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
    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

    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云庄之時,黃蓉曾說那庄
    子布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若
    是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
    接。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固然始終不來,四下里寂靜無聲,竟
    不見半個人影。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
    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
    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
    異之極。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樹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
    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只想
    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
    乎離原地越遠了。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后,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
    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只得坐
    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
    坐了一陣,甚感飢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
    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
    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復,師恩未報,母
    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于沉沉睡
    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游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
    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
    抬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簫聲遠遠傳來,
    卻非夢境。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
    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云庄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
    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
    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
    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
    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他聽著聲音奔向東
    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
    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轉,頭也昏了,不
    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著
    “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
    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
    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
    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
    。”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斗變,似淺笑,似低
    訴,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蕩,呆了一呆:“這調子怎么如此好聽
    ?”

    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
    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土,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
    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
    心神漸漸寧定,到后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著片塵,任他簫
    聲再蕩,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
    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
    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
    瑩的閃閃發光。

    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么猛獸?”向后躍開几步,忽然那對眼
    睛一閃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
    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沉吟,忽聽得前面
    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
    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
    實此人并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
    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

    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嘆息,一會
    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
    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適才
    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聽他
    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御簫聲的誘惑。郭靖對那人暗
    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
    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
    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發,直垂至地,長眉長須,
    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后。郭靖知道這是
    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
    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
    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
    害怕?

    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
    于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
    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
    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
    已拍在他的頸后“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
    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
    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
    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
    目運功。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后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
    事!”簫聲突止。

    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
    念之間,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
    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
    成了大錯?”只聽長須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
    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
    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
    清楚了,須發蒼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
    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
    “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

    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
    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
    七俠?是柯鎮惡一伙么?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
    “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
    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
    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么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
    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干甚么?”郭靖道:
    “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么?”郭
    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
    下罷。”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
    個岩洞之中。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
    “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問
    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
    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
    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
    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洪老叫
    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
    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
    行,怎么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
    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
    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罷。”郭
    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
    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涌到,實是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
    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
    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
    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
    算甚么了不起,卻怎么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郭靖深
    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
    “此人的武功几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島上又有這等
    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
    頭一寒:“莫要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
    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

    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
    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
    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么?”
    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
    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適才前輩這樣一
    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
    三人及得。”

    那老人聽他贊揚,極是高興,一張毛發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
    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
    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
    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
    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沖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
    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
    周前輩恕罪。”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
    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么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
    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里*
    □唆的叫我甚么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
    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
    愉悅,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朋友,你我結義為兄
    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么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
    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
    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
    是。”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
    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不是我兒子,我
    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么長輩晚輩?”

    正說到這里,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過來。周
    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仆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
    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
    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仆人搖搖頭,指指自己
    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
    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
    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
    通道:“島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后也
    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么恁
    地殘忍?”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
    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
    勝,可就廢于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里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
    盟,結為兄弟,以后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
    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的不愿么?我師哥王重陽
    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
    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

    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道:
    “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么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
    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家伙結拜
    ?”說著手指那老仆,雙腳亂跳,大發脾氣。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
    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
    罵。日后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周伯通
    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
    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胡子。

    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
    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
    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
    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
    那老仆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
    “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
    兄弟便是。”

    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
    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頭,你在洞外磕頭罷
    。”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
    小的石洞里?”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

    周伯通與他并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
    金蘭,日后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
    小狗小貓也打不過。”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
    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么?快跟著念。”郭靖便也
    依式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大
    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
    給人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
    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
    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
    呢。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
    足。那老仆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

    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郭靖于
    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云庄惡斗梅超風、
    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
    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瞇
    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
    不休。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后來怎樣?”郭靖道:“后來
    就到了這里。”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
    黃老邪的女兒。她和你好,怎么回島之后,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
    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于色,說道:“弟子也這
    樣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么?”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
    “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
    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么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
    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

    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么會在這里?”郭靖道:“兄弟
    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
    、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郭
    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
    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
    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于拜服我師哥
    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
    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
    ……”郭靖接口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
    少。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
    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發,神情甚是得意,說道:
    “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郭靖插口道:
    “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么分別?只要
    好聽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
    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郭
    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么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
    聽。”

    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
    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
    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周伯通道:“呸!
    甚么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
    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
    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并不相干的黃
    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
    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
    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后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
    心校讀。不料想這么讀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
    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
    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
    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
    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干不了,別說領會甚么武功了。”

    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
    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暗忖:“蓉
    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霉?”只是他素來不
    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
    還是做他的官兒。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
    作甚么‘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這些明教的教徒一
    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
    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后,便
    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
    中,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眾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
    那么沒用,打了几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
    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几個甚么法王、甚么使者。哪知道他所
    殺的人中,有几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于是他們的師伯、師叔
    、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干爹、師干媽,一古腦
    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為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
    中的規矩。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
    規矩甚么的,我怎么知道?’對方那些姨媽干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
    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么會武?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
    不教練武的規矩么?’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
    吵到后來,你說怎樣?”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周伯通
    道:“可不是嗎?一動上手,黃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對方誰都沒見
    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几人,但他寡不敵眾,也受了傷,拚命逃走
    了。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里的父母妻兒殺了個干干淨淨。”郭靖聽
    到這里,嘆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后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
    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

    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那數十名敵
    手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
    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后去殺了他們報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
    候,終于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他十
    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于是
    出得山來,去報仇雪恨。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你猜是甚么
    原因?”郭靖道:“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
    了起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
    聽的時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
    “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
    不會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沒出息,沒出息。好罷,你既
    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原來他那几十個仇人全都死了
    。”郭靖“咦”的一聲,道:“這可奇了。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
    弟子代他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
    是!差著這么十萬八千里。他沒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
    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郭靖搔搔頭,說道:“莫非忽然
    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
    人有些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
    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
    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么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后郭靖說
    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
    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
    瘟疫,人可不會染上。”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亂了。那黃裳找遍四方,終于給
    他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是個十六
    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
    婆……”郭靖大為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喬裝改
    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出來。”周伯通道:“不是喬
    裝改扮。你想,黃裳的几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諸家各
    派,何等深奧,何等繁復?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
    候心血?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
    功,別的甚么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郭靖驚道:
    “過了四十多年?”周伯通道:“是啊。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
    容易就過去了。我在這里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樣。黃裳見那小姑娘
    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床上
    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几天她自己就會死了。他數十年積
    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每個人都要
    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郭靖默
    然點頭。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命,
    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
    靖茫然出神。

    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么四十多年,
    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
    想甚么破法,鑽研甚么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賽長命。四十多年比
    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點了點頭,心想:
    “那么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周伯通又道:“不
    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
    功,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兒雖多,可是玩得久了,終
    究沒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說是不是?”郭靖“
    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么好玩,生平練武實是
    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

    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么不問我后來怎樣?”郭靖道:
    “對,后來怎樣?”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后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
    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后來怎樣?”周伯通道:
    “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了,可也沒几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几
    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過得几年,也染
    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于是他將所想
    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么?”郭靖道:“是甚么?”周
    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猜不到嗎?”郭靖想了一會,問道:
    “是不是《九陰真經》?”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天,說的就是
    《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么?”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
    了。”周伯通道:“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
    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黃裳將經書藏于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
    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學武
    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里胡涂。我師哥說,為
    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
    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修習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
    發覺,追蹤而來劫奪。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書的千方
    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么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
    計,硬搶軟騙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書使了多少。”郭靖道:“這
    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東西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書,
    那么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
    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
    奇幻奧秘,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為之神
    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甚么?咱們剛才不說
    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
    。”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
    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
    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
    樂。”周伯通嘆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么要練武?”郭靖
    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
    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
    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
    瘋癲癲的。”說道:“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
    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周伯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
    雙煞練錯了。《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郭靖親眼見
    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么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講到天
    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搶奪《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后來事
    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
    高手也插上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經
    書就歸誰所有。”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里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
    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后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痴,過
    于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因此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
    叫我不可做道士。我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個師侄之中,丘處機功
    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于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
    夫。說甚么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
    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
    了。”

    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為甚么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
    學大師?”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
    而然就懂了,并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甚么地
    方?怎么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
    《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書之后,卻不練其中
    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只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
    我奇怪得很,問是甚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
    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甚么?”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
    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
    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
    “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

    周伯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么說,只是他
    說几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么居然猜
    得到?”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
    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
    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
    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
    教他們免得互相斫殺,大家不得好死。”

    周伯通抬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很是擔心,只怕說錯
    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嘆了一口氣,說道:“你
    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
    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周伯通
    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說我學
    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于著迷,二來少了一副
    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
    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
    又有甚么干系?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
    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
    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
    好?”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明
    白,只是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戚然。

    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抬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
    不遲。咱們說到哪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
    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
    一拍大腿,說道:“是啊。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
    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
    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后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
    風波。”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
    聽他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
    啦,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
    火,要待將經書焚毀,但撫摸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
    血,豈能毀于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經
    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
    私心。’他說了這几句話后,閉目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
    就出了事兒。”

    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
    靈。半夜里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
    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斗,只我獨
    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
    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
    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著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
    真了不起,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
    他為師。’但轉念一想:‘不對,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
    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斗一斗
    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
    年紀比我小著好几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于技遜一
    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來。”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
    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周伯通反問:“你猜是誰?”郭靖沉吟
    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
    了?”郭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
    的五人。洪恩師為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
    分。黃島主為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大,必非乘人之
    危的卑鄙小人!”

    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跳起身來,搶到說
    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几棵花樹兀自
    晃動,花瓣紛紛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
    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于奇門五行之朮,他這些
    花樹都是依著諸葛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
    “諸葛亮的遺法?”周伯通嘆道:“是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
    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
    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
    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

    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
    “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后來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
    “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
    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舍命
    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我暗
    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眾師侄又都御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
    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郭靖驚
    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不是,不
    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聽到這荒唐奇談,只驚
    得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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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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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32:24 | 顯示全部樓層
    雙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師哥死后顯靈?還是還魂復生?都不是,他是
    假死。”郭靖“啊”了一聲,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來
    我師哥死前數日,已知西毒在旁躲著,只等他一死,便來搶奪經書,
    因此以上乘內功閉氣裝死,但若示知弟子,眾人假裝悲哀,總不大
    像,那西毒狡猾無比,必定會看出破綻,自將另生毒計,是以眾人都
    不知情。那時我師哥身隨掌起,飛出棺來,迎面一招‘一陽指’向那
    西毒點去。歐陽鋒明明在窗外見我師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這
    時忽見他從棺中飛躍而出,只嚇得魂不附體。他本就對我師哥十分忌
    憚,這時大驚之下不及運功抵御,我師哥一擊而中,‘一陽指’正點
    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練的‘蛤蟆功’。歐陽鋒逃赴西域,聽說
    從此不履中土。我師哥一聲長笑,盤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
    陽指’極耗精神,師哥必是在運氣養神,當下不去驚動,徑行奔去接
    應眾師侄,殺退來襲的敵人。眾師侄聽說師父未死,無不大喜,一齊
    回到道觀,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郭靖問:“怎樣?”周伯通道:“只見我師哥身子歪在一邊,神情大
    異。我搶上去一摸,師哥全身冰涼,這次是真的仙去了。師哥遺言,
    要將《九陰真經》的上卷與下卷分置兩處,以免萬一有甚么錯失,也
    不致同時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將真經的上卷藏妥之后,身上帶了下卷
    經文,要送到南方雁蕩山去收藏,途中卻撞上了黃老邪。”

    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黃老邪為人雖然古怪,但他十分驕
    傲自負,決不會如西毒那么不要臉,敢來強搶經書,可是那一次糟在
    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與他同在一起。”郭靖心想:“那是蓉兒的母親了
    。她與這件事不知又有甚么干連?”只聽周伯通道:“我見他滿面春
    風,說是新婚。我想黃老邪聰明一世,胡涂一時,討老婆有甚么好,
    便取笑他几句。黃老邪倒不生氣,反而請我喝酒。我說起師哥假死復
    活、擊中歐陽鋒的情由。黃老邪的妻子聽了,求我借經書一觀。她說
    她不懂半點武藝,只是心中好奇,想見見這部害死了無數武林高手的
    書到底是甚么樣子。我自然不肯。黃老邪對這少年夫人寵愛得很,甚
    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伯通,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她年
    紀輕,愛新鮮玩意兒。你就給她瞧瞧,那又有甚么干系?我黃藥師只
    要向你的經書瞟了一眼,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你。’黃老邪是當世
    數一數二的人物,說了話當然言出如山,但這部經書實在干系太大,
    我只是搖頭。黃老邪不高興了,說道:‘我豈不知你有為難之處?你
    肯借給內人一觀,黃某人總有報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
    也只得由你,誰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們可不相識
    。’我懂得他的意思,這人說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動手,卻
    會借故去和馬鈺、丘處機他們為難。這人武功太高,惹惱了他可真不
    好辦。”郭靖道:“是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是打不過他的。”

    周伯通道:“那時我就說道:‘黃老邪,你要出氣,盡管找我老頑童
    ,找我的師侄們干么?這卻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聽到我‘老頑
    童’這個諢號,格格一笑,說道:‘周大哥,你愛胡鬧頑皮,大家可
    別說擰了淘氣,咱們一起玩玩罷。你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她轉
    頭對黃老邪道:‘看來《九陰真經》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周大哥
    拿不出來,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讓他失了面子?’黃老邪笑道:‘是
    啊,伯通,還是我幫你去找老毒物算帳罷。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
    過的。’”

    郭靖心想:“蓉兒的母親和她是一樣的精靈古怪。”插口道:“他們
    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當然知道,但這口氣不肯輸。我說:
    ‘經書是在我這里,借給嫂子看一看原也無妨。但你瞧不起老頑童守
    不住經書,你我先比划比划。’黃老邪笑道:‘比武傷了和氣,你是
    老頑童,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兒。’我還沒答應,他夫人已拍手
    叫了起來:“好好,你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

    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彈兒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
    比,難道我還能怕他?’黃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輸了,就把
    經書借給我瞧瞧。但若是你贏了,你要甚么?’黃老邪道:‘全真教
    有寶,難道桃花島就沒?’他從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滿生倒刺的衣
    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甚么?”郭靖道:“軟□甲。”

    周伯通道:“是啊,原來你也知道。黃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
    絕,自然用不著這副甲護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頑童,生下小頑童,小
    孩兒穿這副軟□甲可是妙用無窮,誰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彈兒只要勝
    了我,桃花島這件鎮島之寶就是你的。’我道:‘女頑童是說甚么也
    不娶的,小頑童當然更加不生,不過你這副軟□甲武林中大大有名,
    我贏到手來,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處大搖大擺,出出風頭,倒
    也不錯,好讓天下豪杰都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里。’黃夫人接
    口道:‘您先別說嘴,哥兒倆比了再說。’當下三人說好,每人九粒
    石彈,共是十八個小洞,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洞就是誰勝。”郭靖聽
    到這里,想起當年與義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彈的情景,不禁微笑。周
    伯通道:“石彈子我隨身帶著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
    試。我留心瞧黃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沒學過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
    孔,讓黃老邪先挑石彈,他隨手拿了九顆,我們就比了起來。他暗器
    功夫當世獨步,‘彈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遠勝過
    我,玩起石彈來必能占上風。哪知道這種小孩兒的玩意與暗器雖然大
    同,卻有小異,中間另有竅門。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別,石彈子打了進
    去會再跳出來。打彈時不但勁力必須用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而且
    勁力的結尾尚須一收,把反彈的力道消了,石彈兒才能留在洞內。”

    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彈還有這許多講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
    只聽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著說道:“黃老邪連打三顆石彈,都是不錯
    厘毫的進了洞,但一進去卻又跳了出來。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
    有五顆彈子進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厲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彈子撞
    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顆進洞。但我既占了先,豈能讓
    他趕上?你來我往的爭了一陣,我又進了一顆。我暗暗得意,知道這
    次他輸定了,就是神仙也幫他不了。唉,誰知道黃老邪忽然使用詭
    計。你猜是甚么?”

    郭靖道:“他用武功傷你的手嗎?”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黃老
    邪壞得很,決不用這種笨法子。打了一陣,他知道決計勝我不了,忽
    然手指上暗運潛力,三顆彈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顆彈子打得粉碎,
    他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沒彈子用啦
    !”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睜睜的瞧著他把余下的彈子一一的
    打進了洞。這樣,我就算輸啦!”

    郭靖道:“那不能算數。”周伯通道:“我也是這么說。但黃老邪
    道:‘伯通,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誰就算
    贏。你混賴那可不成!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你的彈子,就算是我硬搶
    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顆彈子入洞,終究是你輸了。’我想他雖然使
    奸,但總是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一步。再說,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
    自己彈子不損,那時候我的確也辦不到,心中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
    佩服,便道:‘黃家嫂子,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
    得還我。’我補上了這句,那是怕他們一借不還,胡賴道:‘我們又
    沒說借多久,這會兒可還沒瞧完,你管得著么?’這樣一來,經書到
    了他們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郭靖點頭道:“對,幸虧
    大哥聰明,料到了這著,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們的大當。”周伯通
    搖頭道:“說到聰明伶俐,天下又有誰及得上黃老邪的?只不知他用
    甚么法子,居然找到了一個跟他一般聰明的老婆。那時候黃家嫂子微
    微一笑,道:‘周大哥,你號稱老頑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劉備
    借荊州是不是?我就在這里坐著瞧瞧,看完了馬上還你,也不用到天
    黑,你不放心,在旁邊守著我就是。’“我聽她這么說,就從懷里取
    出經書,遞了給她。黃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樹下,坐在石上翻了起
    來。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有點提心吊膽,說道:‘老頑童,當世
    之間,有几個人的武功勝得過你我兩人?’我道:‘勝得過你的未必
    有。勝過我的,連你在內,總有四五人罷!’黃老邪笑道:‘那你太
    捧我啦。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武功各有所長,誰也勝不
    了誰。歐陽鋒既給你師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內,他是比
    兄弟要遜一籌的了。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聽說武功也很了得,
    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頑
    童,你的武功兄弟決計不敢小看了,除了這几個人,武林中數到你是
    第一。咱倆聯起手來,并世無人能敵。’我道:‘那自然!’黃老邪
    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兒倆守在這里,天下還有誰
    能來搶得了你的寶貝經書去?’

    “我一想不錯,稍稍寬心,只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
    微而動,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
    深的武功,她武學一竅不通,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
    思也未能領會。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我等
    得有些不耐煩了,眼見她翻到了最后一頁,心想總算是瞧完了,哪知
    她又從頭再瞧起。不過這次讀得很快,只一盞茶時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書還給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這部不是
    《九陰真經》!’我大吃一驚,說道:‘怎么不是?這明明是師哥遺
    下來的,模樣兒一點也不錯。’黃夫人道:‘模樣兒不錯有甚么用?
    歐陽鋒把你的經書掉包掉去啦,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

    郭靖驚道:“難道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材中出來之前,已把真經掉了
    去?”周伯通道:“當時我也這么想,可是我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
    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黃夫人見我呆在當地,做聲不
    得,半信半疑,又問:‘周大哥,《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
    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從經書歸于先師兄之后,無人翻閱
    過。先師兄當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奪得經書,是為武林中免除
    一大禍害,決無自利之心,是以遺言全真派弟子,任誰不得習練經中
    所載武功。’黃夫人道:‘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真是令人欽佩無
    已,可是也正如此,才著了人家的道兒。周大哥,你翻開書來瞧瞧
    。’我當時頗為遲疑,記得師哥的遺訓,不敢動手。黃夫人道:‘這
    是一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不值半文。再說,就算確是《九陰
    真經》,你只要不練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開一頁,卻見
    書里寫的正是諸般武功的練法和秘訣,何嘗是占卜星相之書?

    “黃夫人道:‘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我們江
    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說了這几句
    話,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我對著經書瞧去,果真一字不錯。我
    全身都冷了,如墮冰窖。黃夫人又道:‘任你從哪一頁中間抽出來問
    我,只要你提個頭,我諒來也還背得出。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
    也忘不了。’我依言從中抽了几段問她,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更無
    半點窒滯。黃老邪哈哈大笑。我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
    火折一晃,給他燒了個干干淨淨。“黃老邪忽道:‘老頑童,你也不
    用發頑童脾氣,我這副軟□甲送了給你罷。’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
    弄,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當時我
    心中煩惱異常,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如何能夠要他?只謝了他几
    句,便回到家鄉去閉門習武。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決
    心苦練五年,練成几門厲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我師哥交
    下來的東西,老頑童看管不住,怎對得住師哥?”

    郭靖道:“這西毒如此奸猾,那是非跟他算帳不可的。但你和馬道長
    、丘道長他們一起去,聲勢不是大得多么?”周伯通道:“唉,也只
    怪我好勝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
    一下,總有人瞧出這件事里中間的破綻來。過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
    人傳言,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練就了几種經中
    所載的精妙武功,到處為非作歹。起初我還不相信,但這事越傳越盛
    。又過一年,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說他訪得實在,《九陰真經》的
    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我聽了很是生氣,說道:‘黃藥師
    不夠朋友!’丘處機問我:‘師叔,怎么說黃藥師不夠朋友?’我道
    :‘他去跟西毒索書,事先不對我說,要了書之后,就算不還我,也
    該向我知會一聲。’”郭靖道:“黃島主把經書奪來之后,或許本是
    想還給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兒偷去了,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
    ,連四個無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斷腿骨,逐出師門。”

    周伯通不住搖頭,說道:“你和我一樣的老實,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
    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還不知道。那日丘處機與我說了一陣子話,研
    討了几日武功,才別我離去。過了兩個月,他忽然又來瞧我。這次他
    訪出陳玄風、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在練‘九陰白骨
    爪’與‘摧心掌’兩門邪惡武功。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
    才知道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并非自歐陽鋒那里奪來,卻是從我手里偷
    去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將書燒毀了,難道黃夫人掉了包去,還你的是一
    部假經書?”周伯通道:“這一著我早防到的。黃夫人看那部經書
    時,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她不會武功,手腳再快,也逃不過咱們
    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

    郭靖不懂,問道:“怎么記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讀書讀几
    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難又長
    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說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
    出。”周伯通道:“是啊,說到資質,你確是不算聰明的了。”郭靖
    道:“兄弟天資魯鈍,不論讀書習武,進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嘆
    道:“讀書的事你不大懂,咱們只說學武。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
    只怕總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學會罷?”郭靖臉現慚色,說道:“正
    是。”又道:“有時學會了,卻記不住﹔有時候記倒是記住了,偏偏
    又不會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
    腳,立時就能記住。”郭靖叫道:“一點兒不錯!黃島主的女兒就是
    這樣。洪恩師教她武藝,至多教兩遍,從來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緩
    緩的道:“這位姑娘如此聰明,可別像她母親一般短壽!那日黃夫人
    借了我經書去看,只看了兩遍,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記住啦。她和我
    一分手,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

    郭靖不禁駭然,隔了半晌才道:“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卻能從頭至
    尾的記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
    朋友黃姑娘也能夠。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后,又驚又愧,約了全真教七
    名大弟子會商。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來。丘處機道:
    ‘那黑風雙煞縱然武功高強,也未必勝得了全真教門下的弟子。他們
    是您晚輩,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曉,說咱
    們以大壓小。’我一想不錯,當下命處機、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
    其余五人在旁接應監視,以防雙煞漏網。”郭靖點頭道:“全真七子
    一齊出馬,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
    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周伯通道:“哪知處機、處一趕到河
    南,雙煞卻已影蹤不見,他們一打聽,才知是被黃老邪另一個弟子陸
    乘風約了中原豪杰,數十條好漢圍攻他們二人,本擬將之捕獲,送去
    桃花島交給黃老邪,不料還是被他們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陸
    庄主無辜被逐出師門,也真該惱恨他的師兄、師姊。”周伯通道:
    “找不到黑風雙煞,當然得去找黃老邪。我把上卷《九陰真經》帶在
    身邊,以防經一離身,又給人偷盜了去,到了桃花島上,責問于他。
    黃老邪道:‘伯通,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
    上一眼,我几時瞧過了?我看過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
    不是你的經書。’我聽他強辭奪理,自然大發脾氣,三言兩語,跟他
    說僵了,要找他夫人評理。他臉現苦笑,帶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
    下,吃了一驚,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后堂供著她的靈位。

    “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黃老邪冷笑道:‘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
    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我道:
    ‘甚么?’他不答話,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中流下淚來,過了
    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
    文。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卷,習之有害,要設法得到上卷后才自行
    修習,哪知卻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再想
    把經文默寫出來。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
    了下來,到那時卻已事隔數年,怎么還記得起?那時她懷孕已有八
    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寫下了七八千字,卻都是前后不能連貫,
    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
    境。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于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

    “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這時愛妻逝世,心智失常,對我胡言亂
    語一番。我念他新喪妻子,也不跟他計較,只笑了一笑,說道:‘你
    是習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這么重,也不怕人笑話?’他道:‘我
    這位夫人與眾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專心練功,若是換
    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喲”一聲,道:“你怎么說這話?”周伯通雙眼一翻,道:
    “我想到甚么就說甚么,有甚么說不得的?可是黃老邪一聽,忽然大
    怒,發掌向我劈來,我二人就動上手。這一架打下來,我在這里呆了
    十五年。”郭靖道:“你輸給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勝,也
    不在這里了。他打得我重傷嘔血,我逃到這洞里,他追來又打斷了我
    的兩條腿,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上卷拿出來,說要火化了祭他的夫
    人。我把經書藏在洞內,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強搶奪,我
    就把經書毀了。他道:‘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我道:‘咱們就
    試試!’“這么一耗,就對耗了一十五年。這人自負得緊,并不餓我
    逼我,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我出
    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虛而入,占這個臭便宜。有時我假裝大便了一
    個時辰,他心痒難搔,居然也沉得住氣。”說著哈哈大笑。郭靖聽了
    也覺有趣,這位把兄竟在這種事上也跟人斗智。

    周伯通道:“一十五年來,他用盡了心智,始終奈何我不得。只是昨
    晚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來助我,這經
    書已到了黃老邪手中了。唉,黃老邪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
    上乘內功,果真了不起得很。”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心頭思潮起
    伏,問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樣?”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
    啊,瞧黃老邪長壽呢還是我多活几年。剛才我跟你說過黃裳的故事,
    他壽命長過所有的敵人,那便贏了。”郭靖心想這總不是法子,但現
    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問:“馬道長他們怎么不來救你?”周伯
    通道:“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這島上樹木山石古里古
    怪,若不是黃老邪有心放人進內,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島來。再
    說,他們就是來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黃老邪這場比試還沒了結呢
    。”

    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話,覺得此人雖然年老,卻是滿腔童心,說話天真
    爛漫,沒半絲機心,言談之間,甚是投緣。眼見紅日臨空,那老仆又
    送飯菜來,用過飯后,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島上耗了一十五年,時
    光可沒白費。我在這洞里沒事分心,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總得二
    十五年時光。只是一人悶練,雖然自知大有進境,苦在沒人拆招,只
    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裝右手是黃
    老邪,左手是老頑童。右手一掌打過去,左手拆開之后還了一拳,就
    這樣打了起來。”說著當真雙手出招,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
    靖起初覺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數招,只覺得他雙手拳法詭奇奧妙,匪
    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學武之人,雙手不論揮拳使掌、掄
    刀動槍,不是攻敵,就是防身,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每一
    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要害,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因
    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拳。周
    伯通打了一陣,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這招為甚么不用足了。”
    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這招沒用足,來來
    來,你來試試。”說著伸出掌來,郭靖伸掌與他相抵。

    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將你推向左方。”一言方畢,勁力已
    發,郭靖先經他說知,心中預有提防,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還了一
    掌,兩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
    “這一招我用足了勁,只不過將你推開,現下我勁不用足,你再試
    試。”郭靖再與他對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發陡收,腳下再也站立不
    穩,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聲,額頭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怔
    怔的發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搖頭道:“不懂!”周
    伯通道:“這個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練十年后忽然參悟出來的。我師
    哥在日,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余的妙旨。當日我只道是
    道家修心養性之道,聽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雙手拆
    招時豁然貫通。其中精奧之處,只能意會,我卻也說不明白。我想通
    之后,還不敢確信,兄弟,你來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沒有。你別怕
    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
    這里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來和我拆招試手。几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
    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好兄
    弟,我一定不會摔得你太重。”

    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臉上一副心痒難搔的模樣,說道:“摔几交
    也算不了甚么?”發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間覺得周伯通的掌力忽
    虛,一個收勢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卻被他左手揮出,自己身子
    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筋斗,左肩著地,跌得著實疼痛。周伯通臉
    現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這一記手法
    說給你聽。”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周伯通道:“老子《道德
    經》里有句話道:‘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
    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几句話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話
    是怎么寫,自然不懂,笑著搖頭。

    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說道:“這只碗只因為中間是空
    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甚么飯?”
    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周伯
    通又道:“建造房屋,開設門窗,只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
    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磚頭木材四四方
    方的砌上這么一大堆,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郭靖又點頭,心中
    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
    柔’二字,那就是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
    窮’”跟著將這四句話的意思解釋了一遍。郭靖聽了默默思索。

    周伯通又道:“你師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我雖懂得
    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訣竅,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只是外家功夫練
    到像他那樣,只怕已到了盡處,而全真派的武功卻是沒有止境,像做
    哥哥的那樣,只可說是初窺門徑而已。當年我師哥贏得‘武功天下第
    一’的尊號,決不是碰運氣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這十多年的
    進境,再與東邪西毒他們比武,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
    間,就能將他們折服了。”

    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沒福拜見。洪恩師的降龍十八
    掌是天下之至剛,那么大哥適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
    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對啊,對啊。雖說柔能克剛,
    但若是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我又克不了你啦。這是在
    于功力的深淺。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你小心瞧著。”當下仔
    仔細細述說如何出招使勁,如何運用內力。他知郭靖領悟甚慢,是以
    教得甚是周到。

    郭靖試了數十遍,仗著已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
    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還沒記住。”當
    下凝神思考,默默記憶。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記
    住了沒有?快點,來!”這般擾亂了他的心神,郭靖記得反而更加慢
    了,又過了一頓飯時分,才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住,再陪周伯通拆
    招,又被他摔跌一交。兩人日夜不停,如此這般的拆招過拳。郭靖是
    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著不睡,也要跟他拆
    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烏青淤腫,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著身
    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空
    明拳”,卻也盡數傳了給他。

    兩人研習武功,也不知已過了几日。郭靖雖然朝夕想著黃蓉,但無法
    相尋,也只有苦等。几次想跟著送飯的啞仆前去查探,總是給周伯通
    叫住。

    這一天用過午飯,周伯通道:“這套空明拳你是學全的了,以后我也
    摔你不倒了,咱倆變個法兒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么?”
    周伯通道:“咱們玩四個人打架。”郭靖奇道:“四個人?”周伯通
    道:“一點兒不錯,正是四個人。我的左手是一個人,右手是一個
    人,你的雙手也是兩個人。四個人誰也不幫誰,分成四面混戰一場,
    那一定有趣得緊。”郭靖心中一樂,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
    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周伯通道:“待會我來教你。現下咱們先
    玩三個人相打。”當下雙手分作兩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
    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減雙手同使,只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
    無法抵御之際,右手必來相救,反之左手亦然。這般以二敵一,郭靖
    占了上風,他雙手又結了盟,就如三國之際反復爭鋒一般。

    兩人打了一陣,罷手休息。郭靖覺得很是好玩,忽然間又想起黃蓉
    來,心想若是蓉兒在此,三個人玩六國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歡。周
    伯通興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這門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几分。常言道:“心無二用。”又道:
    “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這雙手互搏之朮卻正是要
    人心有二用,而研習之時也正是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起始。郭
    靖初練時雙手畫出來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圓,又或是方不成方、圓不
    成圓。苦學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終于領會了訣竅,雙手能任意各成
    方圓。周伯通甚是喜慰,說道:“你若不是練過我全真派的內功,能
    一神守內、一神游外,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哪能這般迅速練成?現
    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劍。”這是郭靖自個就由南希仁和韓
    小瑩傳授的武功,使起來時不用費半點心神,但要雙手分使,卻也極
    難。周伯通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戲,極是心急,盡力的教他
    諸般訣門。過得數日,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來
    來,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黨,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
    人,雙方比試一下武藝。”

    郭靖正當年少,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
    聯成一氣,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來。這番搏擊,確是他一
    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而且也是從未聽過。兩人搏擊之際,周伯通又
    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厲,怎樣才會守得穩固,郭靖一一牢記在
    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這樣一來,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
    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雙足也能互搏,我和
    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勢必后患無窮,
    終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說。又過數日,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這次
    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戰。周伯通高興異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
    郭靖究竟功力尚淺,兩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險招,左手自然而
    然的過來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郭靖竟是無法回復四手互戰之
    局,又成為雙手合力的三國交鋒,只是這時他已通悉這套怪拳的拳
    路,雙手合力,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個旗鼓相當。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沒守規矩!”郭靖忽地跳開,呆了半晌,叫
    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
    “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臨
    敵之際,要是使將這套功夫出來,那便是以兩對一,這門功夫可有用
    得很啊。雖然內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數上總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為了在洞中長年枯坐,十分無聊,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
    意兒來,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效,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
    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躍起,竄出洞來,在洞口
    走來走去,笑聲不絕。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心中大駭,連
    問:“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過了一會,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
    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還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
    !”周伯通笑道:“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還怕黃藥師怎地?現
    下只等他來,我打他個落花流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夠勝他
    ?”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遜他一籌,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
    的功夫,以二敵一,天下無人再勝得了我。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
    他們武功再強,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錯,也
    很代他高興。周伯通又道:“兄弟,這分身互擊功夫的精要,你已全
    然領會,現下只差火候而已,數年之后,等到練成做哥哥那樣的純
    熟,你武功是斗然間增強一倍了。”兩人談談講講,都是喜不自勝。

    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好打他
    一頓,出了胸中這口惡氣。他眼睜睜的向外望著,極不耐煩,若非知
    道島上布置奧妙,早已前去尋他了。到得晚飯時分,那老仆送來飯
    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黃藥師來,我在這等他,叫他試
    試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搖頭。周伯通說完了話,才恍然大悟,
    道:“呸!我忘了你又聾又啞!”轉頭向郭靖道:“今晚咱倆要大吃
    一頓。”伸手揭開食盒。郭靖聞到一陣扑鼻的香氣,與往日菜骨大有
    不同,過來一看,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燉雞,正是自己最
    愛吃的。

    他心中一凜,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一嘗,雞湯的咸淡香味,正與黃蓉
    所做的一模一樣,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一題心不覺突突亂跳,向
    其他食物仔細瞧去,別無異狀,只是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其中一個
    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印痕刻得極淡,若不留心,決然瞧不出
    來。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撿了起來,雙手一拍,分成兩半,中間露
    出一個蠟丸。郭靖見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順手放入懷中。這一頓
    飯,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
    敵的絕世武功,右手抓起饅頭來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雙手二
    用,一手抓饅頭,一手打拳﹔另一個急著要把飯吃完,好瞧黃蓉在蠟
    丸之中藏著甚么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饅頭,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湯,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
    開,郭靖急忙掏出蠟丸,捏碎蠟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果是黃蓉
    所書,上面寫道:“靖哥哥:你別心急,爹爹已經跟我和好,待我慢
    慢求他放你。”最后署著“蓉兒”兩字。

    郭靖狂喜之下,將紙條給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
    不放你也不能了。咱們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
    這洞里關上一十五年。啊喲,不對,還是不關的為是,別讓他在洞里
    也練成了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奇妙武功。”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
    去,郭靖盤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著黃蓉,久久不能寧定,隔了良
    久,才達靜虛玄默、胸無雜慮之境,把丹田之氣在周身運了几轉,忽
    然心想:若要練成一人作二、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內息運氣也得左
    右分別、各不相涉才是,當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別左呼左吸、右呼
    右吸的練了起來。

    練了約莫一個更次,自覺略有進境,只聽得風聲虎虎,睜開眼來,但
    見黑暗中長須長發飄飄而舞,周伯通正在練拳。郭靖睜大了眼,凝神
    注視,見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卻是另一
    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發拳,勢道極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帶著虎
    虎掌風,足見柔中蓄剛,勁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欽佩異常。正在
    這一個打得忘形、一個瞧得出神之際,忽聽周伯通一聲“啊喲”急
    叫,接著拍的一聲,一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他身旁飛起,撞在遠處
    樹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擲出。郭靖見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驚,
    急忙搶上,叫道:“大哥,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給毒蛇咬了!
    這可糟糕透頂!”郭靖更驚,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變,扶住他
    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塊衣襟來扎住大腿,讓毒氣一時不致行到
    心中。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時,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他一
    只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壯倍余。周伯通道:“島上向來沒有這種奇毒
    無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來?本來我正在打拳,蛇兒也不能咬到
    我,偏生我兩只手分打兩套拳法,這一分心……唉!”郭靖聽他語音
    發顫,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
    急之中,彎下腰去就在他傷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這
    蛇毒非比尋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哪里還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
    身,不住在他創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掙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
    軟,動彈不得,再過一陣,竟自暈了過去。郭靖吸了一頓飯功夫,把
    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減,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暈
    了半個時辰,重又醒轉,低聲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
    了,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歡喜。”
    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肝膽相照,竟
    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淚水
    滾滾而下。

    周伯通淒然一笑,道:“那《九陰真經》的上卷經文,放在我身下土
    中的石匣之內,本該給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長久,
    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倒是不怕沒伴兒玩耍,在陰世玩玩四個
    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頭鬼、無常
    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變。”說到后來,竟又高興起來。郭靖
    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當下又點燃火折,要去
    察看他的創口。那火折燒了一陣,只剩下半截,眼見就要熄滅,他順
    手摸出黃蓉夾在饅頭中的那張字條,在火上點著了,想在洞口找些枯
    枝敗葉來燒,但這時正當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濕漉漉的盡
    是青草。他心中焦急,又到懷中掏摸,看有甚么紙片木□可以引火,
    右手探入衣囊,觸到了一張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東西,原來是梅超
    風用以包裹匕首之物,這時也不及細想,取出來移在火上點著了,伸
    到周伯通臉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見他臉上灰扑
    扑的罩著一層黑氣,原本一張白發童顏的孩兒面已全無光彩。

    周伯通見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見郭靖面色如常,沒絲毫中毒之
    象,大為不解,正自尋思,瞥眼見他手中點著了火的那張東西上寫滿
    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煉功的秘奧和口訣,只看了十
    多個字,已知這是《九陰真經》的經文,驀地一驚,不及細問此物從
    何而來,立即舉手扑滅火光,吸了口氣,問道:“兄弟,你服過甚么
    靈丹妙藥?為甚么這般厲害的蛇毒不能傷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
    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說道:“我曾喝過一條大蝮蛇的血,
    或許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著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這是
    至寶,千萬不可毀……”話未說完,又暈了過去。郭靖這當兒也不理
    會甚么至寶不至寶,忙著替他推宮過血,卻是全然無效,去摸他小腿
    時,竟是著手火燙,腫得更加粗了。只聽他喃喃的道:“四張機,鴛
    鴦織就欲雙飛……”郭靖問道:“你說甚么?”周伯通嘆道:“可憐
    未老頭先白,可憐……”郭靖見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
    奔出洞去躍上樹頂,高聲叫道:“蓉兒,蓉兒!黃島主,黃島主!救
    命啊,救命!”但桃花島周圍數十里,地方極大,黃藥師的住處距此
    甚遠,郭靖喊得再響,別人也無法聽見,過了片刻,山谷間傳來“
    ……黃島主,救命啊,救命!”的回聲。郭靖躍下地來,束手無策,
    危急中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閃過:“蛇毒既然不能傷我,我血中或有
    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細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一只青瓷
    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讓血流在碗里,流了一
    會,鮮血凝結,再也流不出來,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鮮血,扶起周
    伯通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開他牙齒,右手將小半碗血水往他口
    中灌了下去。

    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饒是體質健壯,也感酸軟無力,給周伯通
    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
    人替他包扎臂上的傷口,睜開眼來,眼前白須垂地,正是周伯通。郭
    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
    弟,你舍命救活了我。來索命的無常鬼大失所望,知難而退。”郭靖
    瞧他腿上傷勢,見黑氣已退,只是紅腫,那是全然無礙的了。這一日
    早晨兩人都是靜坐運功,培養元氣。用過中飯,周伯通問起那張人皮
    的來歷。郭靖想了一會,方始記起,于是述說二師父朱聰如何在歸云
    庄上從梅超風懷里連匕首一起盜來。他后來見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
    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懷中,也沒加理會。

    周伯通沉吟半晌,實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問道:“大哥,你說這
    是至寶,那是甚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細瞧瞧,才能答你,也不
    知這是真是假。既是從梅超風處得來,想必有些道理。”接過人皮,
    從頭看了下去。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一個
    大患,因此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師兄遺言,周伯通當然
    說甚么也不敢違背,但想到黃藥師夫人的話:“只瞧不練,不算違了
    遺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無聊,已把上卷經文翻閱得滾瓜
    爛熟。這上卷經文中所載,都是道家修練內功的大道,以及拳經劍
    理,并非克敵制勝的真實功夫,若未學到下卷中的實用法門,徒知訣
    竅要旨,卻是一無用處。周伯通這十多年來,無日不在揣測下卷經文
    中該載著些甚么。是以一見人皮,就知必與《九陰真經》有關,這時
    再一反復推敲,確知正是與他一生關連至深且巨的下卷經文。他抬頭
    看著山洞洞頂,好生難以委決。他愛武如狂,見到這部天下學武之人
    視為至寶的經書,實在極盼研習一下其中的武功,這既不是為了爭名
    邀譽、報怨復仇,也非好勝逞強,欲恃此以橫行天下,純是一股難以
    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念,亟欲得知經中武功練成之后到底是怎樣的厲害
    法。想到師哥所說的故事,當年那黃裳閱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萬
    壽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終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數的武學,
    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門,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風雙煞只不過得了下卷
    經文,練了兩門功夫,便已如此橫行江湖,倘若上下卷盡數融會貫
    通,簡直是不可思議。但師兄的遺訓卻又萬萬不可違背,左思右想,
    嘆了一口長氣,把人皮收入懷中,閉眼睡了。

    睡了一大覺醒來,他以樹枝撬開洞中泥土,要將人皮與上卷經書埋在
    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聲嘆氣,突然之間,歡聲大叫:“是了,是
    了,這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說著哈哈大笑,高興之極。郭靖問
    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來他忽然想到一
    個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派門人,我把經中武功教他,讓他全數
    學會,然后一一演給我瞧,豈非過了這心痒難搔之癮?這可沒違了師
    哥遺訓。”正要對郭靖說知,轉念一想:“他口氣中對《九陰真經》
    頗為憎惡,說道那是陰毒的邪惡武功。其實只因為黑風雙煞單看下卷
    經文,不知上卷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基法門,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練到
    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說知,待他練成之后,再讓他大吃一驚。那
    時他功夫上身,就算大發脾氣,可再也甩不脫、揮不去了,豈非有趣
    之極?”他天生的胡鬧頑皮。人家罵他氣他,他并不著惱,愛他寵
    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干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那就再
    也開心不過。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臉上不動聲色,庄容對郭靖
    道:“賢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
    意兒之外,還想到許多旁的功夫,咱們閑著也是閑著,待我慢慢傳你
    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只不過蓉兒說就會設法來放咱
    們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們出去沒有?”郭靖道:“那倒
    還沒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來放你,一面學功夫不成嗎?”
    郭靖喜道:“那當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緊的。”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興,你是上了我的大當啦!”當下
    一本正經的將《九陰真經》上卷所載要旨,選了几條說與他知。郭靖
    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傳過根源法門,周伯通又照
    著人皮上所記有關的拳路劍朮,一招招的說給他聽。只是自己先行走
    在一旁,看過了記住再傳,傳功時決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
    疑。這番傳授武功,可與普天下古往今來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
    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會。他只用口講述,決不出手示范,待郭
    靖學會了經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果見
    經上武功妙用無窮。如此過了數日,眼見妙法收效,《九陰真經》中
    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給蒙在鼓里,絲毫不覺,
    心中不禁大樂,連在睡夢之中也常常笑出聲來。

    這數日之中,黃蓉總是為郭靖烹飪可口菜肴,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
    中一安,練功進境更快。這日周伯通教他練“九陰神抓”之法,命他
    凝神運氣,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郭靖依法練了几次,忽然起疑
    ,道:“大哥,我見梅超風也練過這個功夫,只是她用活人來練,把
    五指插入活人的頭蓋骨中,殘暴得緊。”

    周伯通聞言一驚,心想:“是了,梅超風不知練功正法,見到下卷文
    中說道‘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她不知經中
    所云‘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
    ,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這《九陰真經》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
    驅魔除邪是為葆生養命,豈能教人去練這種殘忍凶惡的武功?那婆娘
    當真胡涂得緊。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練這門功夫。”于
    是笑道:“梅超風所學的是邪派功夫,和我這玄門正宗的武功如何能
    比?好罷,咱們且不練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內家要訣。”說這
    話時,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經文先教他記熟,通曉了經中所
    載的根本法門,那時他再見到下卷經文中所載武功,必覺順理成章,
    再也不會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經的經文從頭念給他聽。
    經中所述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郭靖一時之間哪能領悟得了
    ?周伯通見他資質太過遲鈍,便說一句,命他跟一句,反來復去的念
    誦,數十遍之后,郭靖雖然不明句中意義,卻已能朗朗背誦,再念數
    十遍,已自牢記心頭。又過數日,周伯通已將大半部經文教了郭靖,
    命他用心記誦,同時照著經中所述修習內功。郭靖覺得這些內功的法
    門與馬鈺所傳理路一貫,只是更為玄深奧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馬鈺的
    師叔,所學自然更為精深。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坐在他肩頭迎敵,
    兀自苦苦追問道家的內功秘訣,可見她于此道全無所知,是以心中更
    無絲毫懷疑。雖見周伯通眉目之間常常含著嬉頑神色,也只道他是生
    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與自己開一個大大的玩笑。

    那真經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嘰哩咕嚕,
    渾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這些年來早已反復思索了數百次,始終想不
    到半點端倪。這時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盡數背熟。郭靖
    問他這些咒語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機不可泄漏,你讀熟便
    了。”要讀熟這千余字全無意義的怪文,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
    倍,若是換作了一個聰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卻天生有
    一股毅力狠勁,讀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將這一大篇詰屈詭譎的怪文
    牢牢記住了。這天早晨起來,郭靖練過功夫,揭開老仆送來的早飯食
    盒,只見一個饅頭上又做著藏有書信的記認。他等不及吃完飯,拿了
    饅頭走入樹林,拍開饅頭取出蠟丸,一瞥之間,不由得大急,見信上
    寫道:“靖哥哥:西毒為他的侄兒向爹爹求婚,要娶我為他侄媳,爹
    爹已經答……”這信并未寫完,想是情勢緊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
    蠟丸,看信中語氣,“答”字之下必定是個“允”字。

    郭靖心中慌亂,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開,忙將信給周伯通瞧。周伯
    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這不干咱們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
    ,蓉兒自己早就許給我了,她一定要急瘋啦。”周伯通道:“娶了老
    婆哪,有許多好功夫不能練。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
    ,那也不用說他。好兄弟,你聽我說,還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說越不對頭,只有空自著急。周伯通道:“當年我若不是
    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練師兄的几門厲害功夫,黃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
    這鬼島之上?你瞧,你還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
    必定練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黃老邪的閨女,唉,可惜啦可惜!想
    當年,我只不過……唉,那也不用說了,總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纏上
    了你,你練不好武功,固然不好,還要對不起朋友,得罪了師哥,而
    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現今……總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見不得
    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點穴功夫,讓她撫摸你周身穴道,那
    便上了大當……要娶她為妻,更是萬萬不可……”

    郭靖聽他嘮嘮叨叨,數說娶妻的諸般壞處,心中愈煩,說道:“我娶
    不娶她,將來再說。大哥,你先得設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
    為人很壞,他侄兒諒來也不是好人,黃老邪的女兒雖然生得好看,也
    必跟黃老邪一樣,周身邪氣,讓西毒的侄兒娶了她做媳婦,又吃苦頭
    ,又練不成童子功,一舉兩得,不,一舉兩失,兩全其不美,豈不甚
    好?”郭靖嘆了口氣,走到樹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發呆,心想:
    “我就是在桃花島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決,躍起身來
    ,忽聽空中兩聲唳叫,兩團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從大漠帶來的兩
    頭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讓雕兒停住,只見雄雕腳上縛著一個竹
    筒,忙即解下,見筒內藏著一通書信,正是黃蓉寫給他的,略稱現下
    情勢已迫,西毒不日就要為侄兒前來下聘。父親管得她極為嚴緊,非
    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連給他煮菜竟也不許。事到臨頭,若是真的
    無法脫離,只有以死明志了。島上道路古怪,處處陷阱,千萬不可前
    去尋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發了一陣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
    死”六個字,將竹筒縛在白雕腳上,振臂一揮,雙雕升空打了几個盤
    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決,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會功,又去
    聽周伯通傳授經義。又過了十余日,黃蓉音訊杳然,那上卷經文郭靖
    早已全然能夠背誦。周伯通暗暗心喜,將下卷經文中的武功練法也是
    一件件的說給了他聽,卻不教他即練,以免給他瞧出破綻,郭靖也是
    慢慢的一一牢記在心,前后數百遍念將下來,已把上下卷經文都背得
    爛熟,連那一大篇甚么“昂理納得”、甚么“哈虎文缽英”的怪文,
    竟也背得一字無誤。周伯通只聽得暗暗佩服,心想:“這傻小子這份
    呆功夫,老頑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這一晚晴空如洗,月華照得島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與郭靖拆了一
    會招,見他武功在不知不覺中已自大進,心想那真經中所載果然極有
    道理,日后他將經中武功全數練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黃藥師、洪七公
    之上。

    兩人正坐下地來閑談,忽然聽得遠處草中一陣簌簌之聲。周伯通驚
    叫:“有蛇!”一言甫畢,異聲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

    周伯通臉色大變,返奔入洞,饒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聽
    到這種蛇虫游動之聲,卻是嚇得魂飛魄散。郭靖搬了几塊巨石,攔在
    洞口,說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別出來。”周伯通道:“小心
    了,快去快回。我說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
    會有這許多蛇?我在桃花島上一十五年,以前可從來沒見過一條蛇,
    定是甚么事情弄錯了!黃老邪自夸神通廣大,卻連個小小桃花島也搞
    得不干不淨。烏龜甲魚、毒蛇蜈蚣,甚么都給爬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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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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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33:39 | 顯示全部樓層
    三道試題

    郭靖循著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
    隊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驅蛇,不住將逸出隊伍的青蛇
    挑入隊中,郭靖大吃一驚:“這些人趕來這許多蛇干甚么?難道是西
    毒到了?”當下顧不得危險,隱身樹后,隨著蛇隊向北。驅蛇的男子
    似乎無甚武功,并未發覺。

    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仆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數里,
    轉過一座山岡,前面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
    了草地,隨著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繞,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
    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
    ,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
    ,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三字,兩旁懸著副對聯
    ,正是“桃花影里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那兩句。亭中放著竹台
    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竹亭之側并
    肩生著兩棵大松樹,枝干虯盤,只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蒼松翠竹,
    清幽無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涌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
    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
    坪上萬蛇晃頭,火舌亂舞。驅蛇人將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
    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至,相隔數丈,兩人緩步
    走來,先一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手持折扇,正是歐陽克。
    只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么大的氣派。”凝神瞧歐陽
    克身后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
    不清楚。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
    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

    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歐陽克卻已跪倒
    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岳父大人,敬請岳父大人金安
    。”黃藥師道:“罷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
    郭靖聽在耳中,心頭說不出的難受。

    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只覺他右
    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氣穩身,只盼不動聲色的站起,豈知終
    于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一聲:“啊唷!”已頭下腳上的猛向地面直
    沖下去。歐陽鋒橫過手中拐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克借勢
    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

    歐陽鋒笑道:“好啊,藥兄,把女婿摔個筋斗作見面禮么?”郭靖聽
    他語聲之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黃藥師道:“他
    曾與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后來又擺了蛇陣欺她,倒要瞧瞧他
    有多大道行。”

    歐陽鋒哈哈一笑,說道:“孩兒們小小誤會,藥兄不必介意。我這孩
    子,可還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几眼,嘖嘖贊
    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虧你生得出來。”伸
    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只見盒內錦緞上放著一顆鴿蛋大
    小的黃色圓球,顏色沉暗,并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
    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并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
    不侵,普天下就只這一顆而已。以后你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你叔
    公的諸般毒蛇毒虫。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甚么
    奇珍異寶。你爹爹縱橫天下,甚么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
    禮,真讓他見笑了。”說著遞到她的面前。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
    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
    之心。

    郭靖瞧著這情景,心想:“蓉兒跟我好了,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
    要你的甚么見面禮。”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
    接。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
    ,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
    神態便與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
    好!”一個“鐵板橋”,仰后便倒。黃藥師喝罵:“干甚么?”左袖
    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一把金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黃蓉
    “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寧可
    死了,也不嫁這壞東西。”

    歐陽鋒將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去的手掌
    ,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黃藥師擊打
    女兒,掌上自然不含內力,歐陽鋒也只輕輕架開。

    歐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道已中了一兩枚金針,只是
    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已顯得頗為尷尬,心下
    更是沮喪:“她終究是不肯嫁我。”

    歐陽鋒笑道:“藥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別,二十余年沒會了。承你
    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兄弟的決不敢說個
    不字。”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
    了些甚么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

    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
    一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
    是鋼鐵所制,杖頭鑄著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
    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著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
    不住的蜿蜒上下。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今拋荒
    了二十余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們現下已是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
    島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討教討教。”歐陽鋒遣人來為侄兒求婚之時,
    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
    是歐陽鋒了,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眼見來書辭卑意誠,看了心下歡
    喜﹔又想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
    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卻十分憎厭。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
    不弱,當世小一輩中只怕無人及得,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
    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
    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后,竟
    是練不回來么?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
    一曲以娛故人。請坐了慢慢的聽罷。”

    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
    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歐陽鋒笑
    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購來的,當作一點微
    禮,送給老友。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只是西
    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

    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美女如糞
    土。鋒兄厚禮,不敢拜領。”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
    日,亦復何傷?”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發
    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艷麗,姿態妖
    媚,亦自動人。

    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余下二十四
    人翻翻起舞。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甚是怪異。黃蓉見眾女前
    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后之人緊緊相接,恍
    似一條長蛇,再看片刻,只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
    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游動的蛇一般。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
    “靈蛇拳”來,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心想
    此人可惡已極,適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
    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之
    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
    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眾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態百出,變幻多端,跟著雙手虛撫胸臀,
    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態。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
    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錯亂。黃藥師只是微笑,看了一會,把玉簫
    放在唇邊,吹了几聲。眾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蕩,舞步頓亂,簫聲又
    再響了几下,眾女已隨著簫聲而舞。

    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著一具鐵箏走上前來。這
    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隨黃
    藥師的簫聲伴和。驅蛇的眾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后奔馳了。
    歐陽鋒在箏弦上錚錚錚的撥了几下,發出几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
    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几分。

    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一曲。”他玉簫一離唇邊,眾人狂
    亂之勢登緩。

    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他隨來的
    眾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
    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只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連歐
    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

    黃蓉道:“我爹爹吹簫給你聽,給了你多大臉面,你竟塞起耳朵,也
    太無禮。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黃藥師道:“這不算
    無禮。他不敢聽我簫聲,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哈
    哈。你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
    么?”從懷里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
    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

    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轉頭向身旁的啞巴
    老仆打了個手勢,那老仆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
    領下屬避開。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急忙驅趕
    蛇群,隨著啞巴老仆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

    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要請藥兄容讓三分。”盤膝坐在一
    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

    秦箏本就聲調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聲音更是淒厲。郭靖不懂音
    樂,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
    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再聽
    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斗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
    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寧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
    內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后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里柔韻
    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蕩,臉上發
    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
    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
    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
    此退,互不相下。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后來,只見
    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著八卦方位。她知
    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是以
    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
    雙手彈箏,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簫鐵箏與武功有甚么干系,何
    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
    為樂聲所動,然后細辨簫聲箏韻,聽了片刻,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
    蕩,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再想多
    時,終于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
    想明白了此節,當下閉目聽斗。

    他原本運氣同時抵御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身在局
    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絲毫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
    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
    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
    斗,他既內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袖手靜觀,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
    解妙詣,那正是所謂“旁觀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
    于周伯通,何以抗御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
    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為簫聲所乘,卻不
    是又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了。

    這時郭靖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簫聲東閃
    西避,但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過了一陣,箏音
    漸緩,簫聲卻愈吹愈是回腸蕩氣。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
    “空明拳”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箏聲
    必能反擊。”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鐵
    箏重振聲威。郭靖雖將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
    講解,于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這時聽著黃藥師與歐陽鋒
    以樂聲比武,雙方攻拒進退,頗似與他所熟讀的拳訣暗合,本來不懂
    的所在,經過兩般樂音數度拚斗,漸漸悟到了其中的一些關竅,不禁
    暗暗喜歡。《九陰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他已背得爛熟,忽然隱隱覺
    得,經中有些句子似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也有相合之處,但經
    文深奧,又未經詳細講解,日后他便想上一年半載,也決計難以明
    白,此刻兩般樂音紛至沓來,他一想到經文,立時心中混亂,知道危
    機重重,立時撇開,再也不敢將思路帶到經文上去。

    再聽一會,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所
    習口訣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
    勝,只要簫聲多几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
    了不少可乘之機。郭靖先前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一陣,卻又不
    像。他資質雖然遲鈍,但兩人反復吹奏攻拒,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
    也已明白了一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御的法門。再聽一會,忽然想起:
    “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
    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
    要厲害么?”轉念一想:“一定不對。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
    主,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過多少次,豈能仍然被困在岩
    洞之中?”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聽得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
    些,歐陽鋒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為極,說甚么也高不上去了,終于大
    悟,不禁啞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時而窮,心中所想
    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萬斤之力,敵人必然粉
    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七師父常說:‘看人挑
    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挑擔尚且如此,何況是這般高深的武
    功。”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
    再斗片刻,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耽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
    傳來一陣長嘯之聲。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
    都緩了。那嘯聲卻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歐陽鋒揮手彈箏,
    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
    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
    纏斗,三般聲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
    之戲,于這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
    高的前輩到了。

    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
    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
    之致。簫聲清亮,箏聲淒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
    音糾纏在一起,斗得難解難分。

    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的張口高喝:“好啊!”他一聲喝
    出便即驚覺,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閃動,黃藥師已站在面
    前。這時三般樂音齊歇,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郭
    靖只得叫了聲:“黃島主。”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

    黃蓉耳中塞了絲巾,并未聽到他這一聲喝彩,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
    集,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你終于來了……”又是
    喜悅,又是悲苦,一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跟著扑入他的懷中。
    郭靖伸臂摟住了她。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
    親熱,更是惱怒,晃身搶前,揮拳向郭靖迎面猛擊過去,一拳打出,
    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來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這一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突然間攻敵
    不備,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出一口心中悶氣。不料郭靖此時
    身上的功夫,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頗不相同,眼見拳
    到,身子略側,便已避過,跟著左手發“鴻漸于陸”,右手發“亢龍
    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絕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
    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
    的奇法分進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
    所未見,都不禁吃了一驚。

    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
    數,只可讓,不可擋,忙向左急閃,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剛好湊
    上,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聲響,打斷了一根肋骨。他
    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
    之虞,急忙順勢后縱,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飛縱,身子直飛
    上竹亭,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這才落下地來,心中羞慚,胸口劇
    痛,慢慢走回。郭靖這下出手,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歐陽克驚怒
    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
    然大進,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
    要使厲害殺手反擊,退后兩步,凝神待敵。

    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高聲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
    兒啊。”

    這時黃蓉早已將耳上絲巾除去,聽得歐陽鋒這聲呼叫,知道是洪七公
    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竹林外奔去,大聲叫道:“師
    父,師父。”黃藥師一怔:“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只見洪七
    公背負大紅葫蘆,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牽著黃蓉的手,笑吟吟的走進
    竹林。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寒喧數語,便問女兒:“蓉兒,你
    叫七公作甚么?”黃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黃藥師大
    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女胡鬧頑
    皮,還盼七兄多加管教。”說著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藥兄家傳
    武學,博大精深,這小妮子一輩子也學不了,又怎用得著我來多事?
    不瞞你說,我收她為徒,其志在于吃白食,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
    吃,你也不用謝我。”說著兩人相對大笑。

    黃蓉指著歐陽克道:“爹爹,這壞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
    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見不到蓉兒啦。”黃藥師斥道:“胡說八
    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黃蓉道:“爹爹你不信,我來問他
    。”轉頭向著歐陽克道:“你先罰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
    半句謊言,日后便給你叔叔杖頭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歐陽
    鋒與歐陽克均是臉色大變。

    原來歐陽鋒杖頭雙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
    相互雜交,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
    或是心中最憎惡之人,常使杖頭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渾身奇痒
    難當,頃刻斃命。歐陽鋒雖有解藥,但蛇毒入體之后,縱然服藥救得
    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終身殘廢。黃蓉見到他杖頭盤旋上下的雙蛇
    形狀怪異,順口一句,哪知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

    歐陽克道:“岳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黃蓉啐道:“你再胡言
    亂語,我先打你老大几個耳括子。我問你,我跟你在北京趙王府中見
    過面,是不是?”歐陽克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實是疼痛
    難當,只是要強好勝,拚命運內功忍住,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
    擋,剛才說了那兩句話,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問,再也不
    敢開口回答,只得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你與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
    手來打我一個人,是不是?”歐陽克待要分辯,說明并非自己約了這
    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但只說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
    …”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黃蓉道:“好罷,我也不用你答話,
    你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我問你:沙通天、彭連虎、
    梁子翁、靈智和尚這干人都跟我作對,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
    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成功,后來你就出馬了,是不
    是?”歐陽克只得又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
    之中,并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我爹爹又不知道,沒來救
    我,是不是?”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因而對他厭
    恨,但事實確是如此,難以抵賴,只得又再點頭。

    黃蓉牽著父親的手,說道:“爹,你瞧,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
    媽媽還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
    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歐陽鋒見形勢不對,接口道:“黃姑
    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他
    們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黃蓉笑著點頭。黃藥師聽歐陽鋒贊她
    家傳武功,微微一笑。歐陽鋒轉頭向他道:“藥兄,舍侄見了令愛如
    此身手,傾倒不已,這才飛鴿傳書,一站接一站的將訊息自中原傳到
    白駝山,求兄弟萬里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婚姻。兄弟雖
    然不肖,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當世除了藥兄而外,也
    沒第二人了。”黃藥師笑道:“有勞大駕,可不敢當。”想到歐陽鋒
    以如此身分,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

    歐陽鋒轉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你
    怎么又瞧不順眼了,跟小輩當起真來?不是舍侄命長,早已喪生在你
    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

    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克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聽歐陽鋒反以
    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克謊言欺叔,便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也
    不愿置辯,哈哈一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郭靖卻已忍耐
    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兒的性命,你怎么反恁地
    說?”黃藥師喝道:“我們說話,怎容得你這小子來插嘴?”郭靖急
    道:“蓉兒,你把他……強搶程大小姐的事說給你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
    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
    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
    邪”的諢號。這時她想:“這歐陽克所作所為十分討厭,但爹爹或許
    反說他風流瀟洒。”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
    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克道:“我問你的話還沒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趙
    王府比武,你兩只手縛在背后,說道不用手、不還招便能勝我,是不
    是?”歐陽克點頭承認。

    黃蓉又問:“后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在寶應第二次和你比
    武,你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須用你叔叔
    所傳的一門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么?”歐陽克心想:“那是你定
    下來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道:“你在
    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圈子,說道只消我用爹爹所傳的武功將你逼出這圈
    子,你便算輸了,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

    黃蓉對父親道:“爹,你聽,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說你
    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說你們兩人
    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了。”黃藥師道:“小丫頭
    別搬嘴弄舌。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
    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他口中雖如此說,但對歐陽克的狂妄已頗
    感不滿,對這事不愿再提,轉頭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
    島,不知有何貴干。”洪七公道:“我來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雖然滑稽玩世,但為人正直,行俠仗義,武功又是極高,黃藥
    師對他向來甚是欽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屬下丐幫中人
    自行料理,這時聽他說有求于己,不禁十分高興,忙道:“咱們數十
    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

    洪七公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只怕這件事不易辦。”黃藥師笑道:
    “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
    啊,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應定了?”黃藥師道:“一言
    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歐陽鋒蛇杖一擺,插口道:“藥
    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甚么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
    干你的事,你別來橫里*□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罷。”歐陽鋒奇
    道:“喝喜酒?”

    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指著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都
    是我徒兒,我已答允他們,要向藥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下藥兄已
    經答允了。”

    郭靖與黃蓉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歐陽鋒叔侄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
    驚。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藥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侄,今
    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行納幣文定之禮的。”洪七公道:“藥兄,有
    這等事么?”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沉
    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今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
    有了。”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
    里?”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愕然道:“藥兄
    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還要甚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
    還有一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
    就是老叫化!”歐陽鋒聽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剛硬,行事堅毅,
    今日勢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臉上神色無異,只沉吟不答。

    洪七公笑道:“你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
    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你砍
    我殺,又有甚么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他正含情脈脈的凝視
    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他絕頂聰明,
    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自來交游的不是才子,
    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
    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瞧他站在歐陽克
    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于是許婚歐陽之
    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
    兄,令侄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

    歐陽鋒一直在擔心侄兒的傷勢,巴不得有他這句話,當即向侄兒一招
    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過了一頓
    飯時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歐陽鋒已替侄兒吸出金針,接妥了折斷
    的肋骨。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
    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
    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
    著是否可行?”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你文縐縐的
    鬧虛文。”

    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點
    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
    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取舍之間,倒教
    兄弟好生為難,只得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
    學,小女就許配于他,兄弟決不偏袒。兩個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侄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
    功,只有等他傷好之后。”他見郭靖只一招便打傷了侄兒,若是比
    武,侄兒必輸無疑,適才侄兒受傷,倒成了推托的最佳借口。黃藥師
    道:“正是。何況比武動手,傷了兩家和氣。”

    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大伙兒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試居然
    考文不考武,你干么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詩詞歌賦的題
    目,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也比他不過。嘴里說不偏袒,明明是
    偏袒了個十足十。如此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跟老毒物
    打一架再說。”當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視歐陽鋒,說道:“咱們都是
    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侄兒受了傷,你可沒傷,來
    來來,咱倆代他們上考場罷。”也不等歐陽鋒回答,揮掌便向他肩頭
    拍去。歐陽鋒沉肩回臂,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
    放,喝道:“還招罷。”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
    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都讓了開去,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
    方磚,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黃藥師喝一聲彩,并不勸
    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這二十年來功夫進境到
    如何地步。

    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
    山論劍之后,更是潛心苦練,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
    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
    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
    去,雖是試招,出手之中卻盡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學。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
    之作。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不論內家外家、
    拳法劍朮,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郭靖
    背熟之后,雖然其中至理并不明曉,但不知不覺之間,識見卻已大大
    不同,這時見到兩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與經中所述法門隱然若合符
    節,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兩人掌招
    早變,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的留下一個影子。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
    鋒簫箏相斗,那是無形的內力,畢竟極難與經文印証,這有形的拳腳
    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痒難搔。

    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欽服
    對方了得。

    黃藥師旁觀之下,不禁暗暗嘆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
    道王重陽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
    徑,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

    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于兩人拳招
    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黃蓉一斜眼間,忽見身旁地下有個黑
    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亂動,抬頭看時,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
    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心下驚詫,低低的叫了聲:“靖哥哥
    !”郭靖并未聽見,仍是在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瞧去,才知他
    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

    這時相斗的二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一人凝思
    片刻,打出一拳,對手避過之后,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
    一拳。這哪里是比武斗拳,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松懈得多。但看兩
    人模樣,卻又比適才快斗更是鄭重。

    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
    有歐陽克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折扇輕揮,顯得十分的倜儻風
    流。

    郭靖看到忘形處,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歐陽克怒道:“你渾小子又
    不懂,亂叫亂嚷甚么?”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
    ?”歐陽克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
    叔父的神妙功夫。”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
    一旁斗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斗。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
    一個捧住雙耳,都閉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間發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
    換了一拳一腳,然后分開再想。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各家各派的
    武朮無一不通,世間已有招朮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
    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后,一處中原,一在西域,自來不通音問,互相
    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兩人武功俱已大進,但相互
    對比竟然仍與二十年前無異,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克制不了
    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升,兩人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
    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難分高低。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這
    些招數他看來都在似懂非懂之間,有時看到几招,似乎與周伯通所授
    的拳理有些相近,跟著便模擬照學。可是剛學到一半,洪七公與歐陽
    鋒又有新招出來,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

    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道:“十余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
    授天傳,武功斗進?我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他能如此的驚喜贊嘆?”
    轉念忽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她與郭靖闋別多日,
    無法相見,見面后卻又不得親近,于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這時郭靖
    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
    藏極大潛力。黃蓉剛捏住他手掌,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
    強力把自己猛推,登時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郭靖手掌推出,這才
    知覺,叫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
    頂上。郭靖落地后跟著躍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飛檐,借勢翻上。兩人
    并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此時場上相斗的情勢,又已生
    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勢相
    扑,口中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時歇時作。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干甚么?”郭靖剛說
    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一陽
    指”破歐陽鋒“蛤蟆功”之事,點頭道:“是了,這是他一門極厲害
    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黃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癩蛤蟆!”

    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一起,指指點點,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
    要躍上去與郭靖拚斗,卻是胸痛仍劇,使不出氣力,又自料非他之
    敵,隱隱聽得黃蓉說:“真像一只癩蛤蟆。”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
    想吃天鵝肉,更是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
    后面,咬牙揚手,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

    這時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以降龍十八掌
    和他的蛤蟆功拚斗。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適
    才那般慢吞吞的斗智炫巧、賭奇爭勝,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到
    了生死決于俄頃之際。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
    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神威凜凜,妙用無窮,比之自己所學實是不可
    同日而語,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

    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指點笑
    語,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正待察
    看,只聽得背后風聲勁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見他兀自未
    覺,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的背
    心。她穿著軟□甲,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卻是傷害不得,反手把
    三枚銀梭抄在手里,笑道:“你給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謝謝你啦,還
    給你罷。”

    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醋意更盛,聽她這么說,只待她還擲過
    來,等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里,并不擲出,只伸出了手等他
    來取。

    歐陽克左足一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
    立,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丰神雋美,飄逸若仙。黃蓉喝一聲
    彩,叫道:“你輕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

    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
    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一個筋斗
    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黃蓉格格一聲笑,三枚銀梭
    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

    郭靖驚叫:“使不得!”攔腰一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著
    地,只聽得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
    倒海般推至,忙將黃蓉在身旁一放,急運勁力,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
    中的“見龍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聲響,登時被歐陽鋒的蛤蟆功
    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氣血翻涌,難過之極,只是生怕歐陽鋒這
    股凌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硬生生的站定腳步,深深吸一口氣,待
    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朮,只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面
    前。

    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一個收勢不及,沒傷到了姑
    娘么?”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么說,強自笑道:“我爹爹
    在這里,你怎傷得了我?”

    黃藥師甚是擔心,拉著她的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甚么異樣?
    快呼吸几口。”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著搖了搖頭。
    黃藥師這才放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里印証功夫,要你這丫頭來
    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這條
    小命還在么?”原來歐陽鋒這蛤蟆功純系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
    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
    來,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張機待發,
    黃蓉貿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尋死。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
    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一下闖下了禍,
    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于自己掌下,耳聽得黃藥師叫
    道:“鋒兄留情!”急收掌力,哪里還來得及,突然間一股掌力與自
    己一抵,他乘勢急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
    是欽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如此功夫
    !”

    黃藥師在歸云庄上試過郭靖的武功,心想:“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
    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
    下留情,你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云庄時已
    自不同,適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
    女兒奮不顧身,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心想:“這小子性格誠
    篤,對蓉兒確是一片痴情,蓉兒是不能許他的,可得好好賞他些甚
    么。”眼見這小子雖是傻不楞登,但這個“痴”字,卻大合自己脾
    胃。洪七公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你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
    打啊!”歐陽鋒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
    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罷!”身子一晃,又已躍到了場中。

    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
    鋒兄,你們兩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
    嘉賓,不如多飲几杯兄弟自釀的美酒。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
    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低,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今天的較量,就到此
    為止如何?”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風的了
    。”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你
    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占上風。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歐陽鋒道:
    “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揮,說道:“再好也沒
    有。”

    黃藥師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洪七公
    哈哈笑道:“藥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可不是來打架。”黃藥
    師道:“兄弟原說要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中選
    的,兄弟就認他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空手而回。”洪七公
    道:“怎么?你還有一個女兒?”黃藥師笑道:“現今還沒有,就是
    趕著娶妻生女,那也來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醫卜星相的雜學,都
    還粗識一些。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學的,任選
    一項功夫,兄弟必當盡心傳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島這一遭。”洪七公
    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為他之婿,得他傳授一門功夫,那
    也是終身受用不盡,只是說到考較甚么的,郭靖必輸無疑,又未免太
    也吃虧。

    歐陽鋒見洪七公沉吟未答,搶著說道:“好,就是這么著!藥兄本已
    答允了舍侄的親事,但沖著七兄的大面子,就讓兩個孩子再考上一
    考。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轉頭向歐陽克道:“待會若是你及不上
    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喜喜歡歡的喝郭世兄
    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那可太不成話了,
    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恕。”

    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
    番話是說給我師徒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歐陽鋒笑
    道:“誰輸誰贏,豈能預知?只不過以你我身分,輸了自當大大方方
    的認輸,難道還能撒賴胡纏么?藥兄,便請出題。”

    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給歐陽克,決意出三個他必能取勝的題目,可
    是如明擺著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
    自尋思,洪七公道:“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藥兄你出的題目可得
    須是武功上的事兒。若是考甚么詩詞歌賦、念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
    們師徒干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丑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第一道題目就是比試武藝。”歐陽鋒道:
    “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傷。”黃藥師笑道:“這個我知道。我也
    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武,傷了兩家和氣。”歐陽鋒道:“不
    是他們兩人比?”黃藥師道:“不錯。”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
    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么几招。”

    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如此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存心偏袒,出手
    之中,有輕重之別。鋒兄,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爐
    火純青的地步,剛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現下你試郭世兄,七兄試
    歐陽世兄。”

    洪七公心想:“這倒公平得很,黃老邪果真聰明,單是這個法子,老
    叫化便想不出。”笑道:“這法兒倒不壞,來來來,咱們干干。”說
    著便向歐陽克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歐陽世兄身上有傷,
    不能運氣用勁,因此大家只試武藝招朮,不考功力深淺。第二,你們
    四位在這兩棵松樹上試招,哪一個小輩先落地,就是輸了。”說著向
    竹亭旁兩棵高大粗壯的松樹一指,又道:“第三,鋒兄七兄哪一位若
    是出手太重,不慎誤傷了小輩,也就算輸。”

    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黃藥師道:“那當然。你們兩位這
    么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這一條,只要一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么?
    七兄,你只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你就算輸,鋒兄也是這般。兩
    個小輩之中,總有一個是我女婿,豈能一招之間,就傷在你兩位手
    下。”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
    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好罷,就這么著。只要公
    平,老叫化便干。”

    黃藥師一擺手,四人都躍上了松樹,分成兩對。洪七公與歐陽克在
    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臉,余下三人卻都是神色
    肅然。黃蓉知道歐陽克武功原比郭靖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
    下這般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擔憂,
    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動手。歐陽世兄、郭世
    兄,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黃蓉暗自籌思相助郭靖之
    法,但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

    黃藥師叫道:“一、二、三!”松樹上人影飛舞,四人動上了手。

    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余
    招。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驚奇:“怎么他的武功忽然之間突飛猛
    進,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歐陽鋒更是焦躁,掌力漸放,著著
    進逼,可是又怕打傷了他,忽然間靈機一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
    掃,要將他踢下松樹。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的功夫,
    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

    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歐
    陽克使出輕功,在松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
    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洪七公心想:“這
    □鳥一味逃閃,拖延時刻。郭靖那傻小子卻和老毒物貨真價實的動
    手,當然是先落地。哼,憑你這點兒小小奸計,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
    下?”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克頭頂扑擊下來。歐陽
    克見他來勢凌厲,顯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驚,急忙向
    右竄去。哪知洪七公這一扑卻是虛招,料定他必會向右閃避,當即在
    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邊樹梢,雙手往前疾探,喝道:“輸
    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你這臭小子!”歐陽克見他竟能在空中轉身,
    已自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么呼喝,哪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身子
    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試我是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
    身旁落下。

    原來歐陽鋒久戰不下,心想:“若讓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
    威名何在?”忽地欺進,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
    “下去罷!”郭靖低頭讓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歐陽鋒突然
    發勁,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說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
    約,同時急忙運勁抵御。哪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勁力忽收。

    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臟,豈料在
    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他究竟功力尚淺,哪能
    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
    拳,武功之中已然剛中有柔,否則又必如在歸云庄上與黃藥師過招時
    那樣,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了。雖然如此,卻也是立足不穩,一個
    倒栽蔥,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

    歐陽克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著下來,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
    落,眼見要同時著地。歐陽克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撿,
    當即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雙腳腳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勢上躍。郭
    靖受了這一按,下墮之勢更加快了。

    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一聲:“啊喲!”斗然間只見郭靖身子躍在
    空中,砰的一聲,歐陽克橫跌在地,郭靖卻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
    著松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
    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為勝,情不自禁
    的又叫了一聲:“啊喲!”兩聲同是“啊喲”,心情卻是大異了。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
    極!”歐陽鋒鐵青了臉,陰森森的道:“七兄,你這位高徒武功好
    雜,連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兒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
    不會,可不是我教的。你別尋老叫化晦氣。”

    原來郭靖腳底被歐陽克一按,直向下墮,只見歐陽克雙腿正在自己面
    前,危急中想也不想,當即雙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
    摔去,自身借勢上縱,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的法門。蒙古
    人摔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郭靖自小長于大漠,于得江南六
    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這摔交的法門
    于他便如吃飯走路一般,早已熟習而流。否則以他腦筋之鈍,當此自
    空墮地的一瞬之間,縱然身有此技,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
    等騰的一聲摔在地下,過得良久,這才想到:“啊喲,我怎地不扭他
    小腿?”這次無意中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勝了之后,一時
    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黃藥師微微搖頭,心想:“郭靖這小
    子笨頭笨腦,這一場獲勝,顯然是僥幸碰上的。”說道:“這一場是
    郭賢侄勝了。鋒兄也別煩惱,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
    不能取勝。”歐陽鋒道:“那么就請藥兄出第二道題目。”黃藥師
    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黃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
    心。剛才說好是只考武藝,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別比了
    。”黃藥師道:“你知道甚么?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一味
    蠻打的么?憑咱們這些人,豈能如世俗武人一般,還玩甚么打擂台招
    親這等大煞風景之事……”黃蓉聽到這句話,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
    的眼光也正向她瞧來,兩人心中,同時想到了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的
    “比武招親”,只聽黃藥師續道:“……我這第二道題目,是要請兩
    位賢侄品題品題老朽吹奏的一首樂曲。”

    歐陽克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甚么管弦絲竹,那自是我得勝無疑。歐
    陽鋒卻猜想黃藥師要以簫聲考較二人內力,適才竹梢過招,他已知郭
    靖內力渾厚,侄兒未必勝得過他,又怕侄兒受傷之余,再為黃藥師的
    簫聲所傷,說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藥兄的雅奏。是
    否可請藥兄……”黃藥師不待他說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
    得緊,不是考較內力,鋒兄放心。”向歐陽克和郭靖道:“兩位賢侄
    各折一根竹枝,敲擊我簫聲的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
    。”郭靖上前一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一竅
    不通,這一場弟子認輸就是。”洪七公道:“別忙,別忙,反正是
    輸,試一試又怎地?還怕人家笑話么?”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
    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貽笑方家了。”玉簫就唇,幽
    幽咽咽的吹了起來。這次吹奏不含絲毫內力,便與常人吹簫無異。歐
    陽克辨音審律,按宮引商,一拍一擊,打得絲毫無誤。郭靖茫無頭
    緒,只是把竹枝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一盞茶時分,
    他竟然未打一記節拍。歐陽叔侄甚是得意,均想這一場是贏定了,第
    三場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穩。

    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輕扣,盼郭靖依樣
    葫蘆的跟著擊打,哪知他抬頭望天,呆呆出神,并沒瞧見她的手勢。

    黃藥師又吹了一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將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
    響,剛巧打在兩拍之間。歐陽克登時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渾小
    子一動便錯。郭靖跟著再打了一記,仍是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
    下,記記都打錯了。

    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
    他。”心中怨懟,待要想個甚么法兒攪亂局面,叫這場比試比不成
    功,就算和局了事,轉頭望父親時,卻見他臉有詫異之色。

    只聽得郭靖又是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有窒滯,但隨即回歸原來的曲
    調。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后,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
    墮后,玉簫聲數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亂板。這一來,不但黃藥師留上
    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甚為訝異。

    原來郭靖適才聽了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斗,悟到了在樂音中攻
    合拒戰的法門,他又絲毫不懂音律節拍,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只道考
    較的便是如何與簫聲相抗,當下以竹枝的擊打擾亂他的曲調。他以竹
    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然爐火
    純青,竟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去跟隨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節拍。
    黃藥師精神一振,心想你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曲調突轉,緩緩的
    變得柔靡萬端。

    歐陽克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的舉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歐陽鋒嘆了
    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
    寧定,方始放手。

    黃蓉自幼聽慣了父親吹奏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詳細講解,盡
    知曲中諸般變化,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
    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里無
    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后洪濤洶涌,白浪連山,而潮
    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
    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鏡,海
    底卻又是暗流湍急,于無聲處隱伏凶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
    伏,尤為防不勝防。

    郭靖盤膝坐在地上,一面運起全真派內功,摒慮寧神,抵御簫聲的引
    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
    律較藝之時,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須抱元守一,靜心凝志,尚不斷
    乘□抵隙,攻擊旁人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
    防護周密,雖無反擊之能,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
    又吹得半晌,簫聲愈來愈細,几乎難以聽聞。郭靖停竹凝聽。哪知這
    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愈大。郭靖凝神傾聽,心中
    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絕境,再也無
    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朮,心有二用,驚悉凶險,當下硬生
    生分開心神,左手除下左腳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禿、禿、禿”的敲
    將起來。

    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子身懷異朮,倒是不可小覷了。”腳
    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
    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一般,
    空空空,禿禿禿,力道登時強了一倍。洪七公和歐陽鋒暗暗凝神守
    一,以他二人內力,專守不攻,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卻也不敢有
    絲毫怠忽,倘若顯出了行功相抗之態,可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
    了。

    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陣,忽聽得簫聲中飛出
    陣陣寒意,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洞簫本以柔和宛轉
    見長,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
    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
    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

    黃藥師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不禁暗暗
    稱奇,曲調便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抵擋,手
    中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
    撐得少時,只是忽冷忽熱,日后必當害一場大病。”一音裊裊,散入
    林間,忽地曲終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几個踉蹌,險些
    又再坐倒,凝氣調息后,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
    “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深感大德。”

    黃蓉見他左手兀自提著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
    上了鞋子。”郭靖道:“是!”這才穿鞋。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
    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是裝傻作呆,其實卻是個
    絕頂聰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給了他,又有何妨?”于是微
    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么?”這話明明是說三
    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了。哪知郭靖不懂這
    話中含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了,雙眼望著黃蓉求
    助。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
    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黃
    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干么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

    黃藥師暗嘆:“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著
    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賢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
    是歐陽賢侄高明得多了……這樣罷,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
    道題目,讓兩位賢侄一決勝負。”歐陽鋒眼見侄兒已經輸了,知他心
    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洪七公含怒不語,心道:
    “女兒是你生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
    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
    白。”

    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和拙荊就只
    生了這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今承蒙鋒兄、七兄兩
    位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歡喜……”黃蓉聽父
    親說到這里,眼圈早已紅了。黃藥師接著道:“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
    所手書,乃她心血所寄,現下請兩位賢侄同時閱讀一遍,然后背誦出
    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于他。”他頓了一頓,見洪
    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賢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書與
    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
    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賢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
    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
    好不識害臊!”大袖一拂,轉身便走。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
    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几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上揚,道:“怎么?講打么?你要扣住我?”
    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朮,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
    。”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黃藥師冷笑道:
    “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心知桃花島
    上的布置艱深無比,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忙搶上一步,說道:
    “黃島主,師父,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
    鈍,輸了也是該的。”心想:“讓師父脫身而去,我和蓉兒一起跳入
    大海,游到筋疲力盡,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
    愛丟丑,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他想必輸之事,何必去比,
    師徒三人奪路便走,到海邊搶了船只離島再說,豈知這傻徒兒全然的
    不會隨機應變,可當真無可奈何了。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黃蓉不語,料
    想這一場郭靖必輸,父親說過這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母親挑女婿,那么
    以前兩場比試郭靖雖勝,卻也不算了。就算三場通計,其中第二場郭
    靖明明贏了,卻硬算是平手,余下兩場互有勝敗,那么父親又會再出
    一道題目,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為止,心中暗暗盤算和郭靖一同逃出
    桃花島之策。

    黃藥師命歐陽克和郭靖兩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著那本冊子,放在
    兩人眼前。歐陽克見冊子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登
    時大喜,心想:“這《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功的絕學,岳父大人有心
    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這六個篆字,卻一字不識,心道:
    “他故意為難,這彎彎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識得?反正認輸就是了
    。”

    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字跡娟秀,果是女子手
    筆。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
    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
    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

    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兩人該讀完了,便揭過一頁。到得第二頁,詞
    句已略有脫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
    力。

    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
    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么這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難
    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竟就是《九陰真經》么?不對,不對,那真經
    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
    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緩緩的一頁頁揭過。

    歐陽克起初几行尚記得住,到后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文字
    亂七八糟,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后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
    暗嘆,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全文示人。”但轉念一想:
    “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一場考試,
    我卻是勝定了。”言念及此,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黃蓉瞧去。

    卻見她伸伸舌頭,向自己做個鬼臉,忽然說道:“歐陽世兄,你把我
    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悶死了她。她昨晚托
    夢給我,披頭散發,滿臉是血,說要找你索命。”歐陽克早已把這件
    事忘了,忽聽她提起,微微一驚,失聲道:“啊喲,我忘了放她出
    來!”心想:“悶死了這小妞兒,倒是可惜。”但見黃蓉笑吟吟地,
    便知她說的是假話,問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歐陽鋒料知黃蓉有意要分侄兒心神,好教他記不住書上文字,說道:
    “克兒,別理旁的事,留神記書。”歐陽克一凜,道:“是。”忙轉
    過頭來眼望冊頁。

    郭靖見冊中所書,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經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中脫漏
    跳文極多,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整。他抬頭望著樹梢,始終想不
    通其中原由。

    過了一會,黃藥師揭完冊頁,問道:“哪一位先背?”歐陽克心想:
    “冊中文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
    。”便搶著道:“我先背罷。”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
    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

    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黃藥師
    叫道:“蓉兒,過來,你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
    “你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黃藥師笑罵:“沒點規矩。過來
    !”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知父親精明之極,他既已留
    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計,于是慢慢的走了過去,向歐陽克
    嫣然一笑,道:“歐陽世兄,我有甚么好,你干么這般喜歡我?”

    歐陽克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時卻
    說不出話來。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島多住几天。
    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
    很多,但有些地方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黃蓉笑道:“我不
    信!你就愛騙人。”歐陽克待要辯說,歐陽鋒冷冷的道:“孩子,不
    相干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罷!”

    歐陽克一怔,給黃蓉這么一打岔,適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
    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余而補
    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余……”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几句開
    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但后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
    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文字雜亂無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
    再加黃蓉在旁不住打岔,連說:“不對,背錯了!”到后來連半成也
    背不上來了。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你了。”提
    高嗓子叫道:“郭賢侄,你過來背罷!”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克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
    遍就把這些顛七八倒的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
    的背。那定然不對,卻也沒法。”洪七公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
    咱們好看,爺兒倆認栽了罷。”黃蓉忽地頓足躍上竹亭,手腕翻處,
    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
    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罷。”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
    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話慢慢好說。”歐陽鋒將拐杖在地下
    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
    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當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
    打落在地。

    黃藥師飛身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肩頭,柔聲道:“你當真不嫁
    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
    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
    橫湖海、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
    禁哈哈大笑。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
    的小子,以后的事,就容易辦了。女孩兒家撒嬌撒痴,理她怎地?”
    于是說道:“郭賢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
    的。藥兄就請他背誦一遍罷。”黃藥師道:“正是。蓉兒你再吵,郭
    賢侄的心思都給你攪亂啦。”黃蓉當即住口。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
    丑,道:“郭賢侄請背罷,我們大伙兒在這兒恭聽。”

    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亂背背
    。”于是背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這部《九陰真經》
    的經文,他反來復去無慮已念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當真是滾瓜
    爛熟,再沒半點窒滯。他只背了半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
    :“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
    第四頁上。洪七公和黃蓉深知他決無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滿臉
    喜容之中,又都帶著萬分驚奇詫異。

    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書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
    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
    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傳了給這少年?”只
    聽郭靖猶在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抬頭望天,喃喃說
    道:“阿衡,阿衡,你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
    怎么不讓我見你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么!”那“阿衡
    ”是黃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目含淚光,
    口中不知說些甚么,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想起一事,揮手止住郭靖再背,臉上猶似罩
    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
    的手中?”

    郭靖見他眼露殺氣,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
    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

    黃藥師見他臉上沒絲毫狡詐作偽神態,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
    是歡喜,又是酸楚,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
    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

    黃蓉聽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
    ?”

    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磕頭,口稱:“岳
    父!”他尚未站起,歐陽克忽然喝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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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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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34:40 | 顯示全部樓層
    洪濤群鯊

    洪七公萬萬想不到這場背書比賽竟會如此收場,較之郭靖將歐陽克連
    摔十七八個筋斗都更令他驚詫十倍,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口合不攏來
    ,聽歐陽克一聲喝,忙道:“怎么?你不服氣么?”歐陽克道:“郭
    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晚
    輩斗膽,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
    ,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適才你叔叔說了甚么來著?”歐陽鋒怪眼上翻
    ,說道:“我姓歐陽的豈能任人欺蒙?”他聽了侄兒之言,料定郭靖
    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
    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帶,敞開大襟,說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跟著將懷
    中物事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石上,是些銀兩、汗巾、火石之類。
    歐陽鋒哼了一聲,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
    毒,別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得,
    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
    只要他手勁發出,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
    婿,反過來一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唉,他背書的本領如此了得,卻
    也不能算傻。”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傷發而死,
    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細摸郭靖身上果無別物,沉吟
    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后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這小子傻里
    傻氣,看來不會說謊,或能從他嘴里套問出真經的下落,當下蛇杖一
    抖,杖上金環當□□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黃蓉和郭
    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后了一步。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賢侄,
    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
    轉睛的瞪視著他。

    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
    周大哥那里……”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見
    過老頑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了。
    ”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

    歐陽鋒問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梅師
    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
    岳父之后,便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歐陽鋒厲聲道:“你既未見過《
    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
    經》?不對,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創的武功秘訣。


    黃藥師暗暗嘆氣,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師兄遺命看管《九陰
    真經》。他打石彈輸了給我,這才受騙毀經,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讀
    了個熟透。那是半點不奇。原來鬼神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
    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黯然神傷,歐陽鋒卻緊問一
    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
    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
    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師父,我去給您做几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極好,荷花瓣
    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
    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微微一笑,說道:“師父,歐
    陽伯伯、歐陽世兄,請罷。”她既與郭靖姻緣得諧,喜樂不勝,對歐
    陽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時此刻,天下個個都是好人。

    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說道:“藥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
    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駕臨,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
    那如何過意得去?”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侄兒聯姻之外,
    原本另有重大圖謀。他得到侄兒飛鴿傳書,得悉《九陰真經》重現人
    世,現下是在黃藥師一個盲了雙眼的女棄徒手中,便想與黃藥師結成
    姻親之后,兩人合力,將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現下婚事
    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堅辭要走。歐陽克忽道:“叔
    叔,侄兒沒用,丟了您老人家的臉。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
    樣功夫給侄兒。”歐陽鋒哼了一聲,心知侄兒對黃家這小妮子仍不死
    心,要想借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后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
    手中。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克比武定然得勝,所答允下的一門功夫是要
    傳給郭靖的,不料歐陽克竟致連敗三場,也覺歉然,說道:“歐陽賢
    侄,令叔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
    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賢侄若是不
    嫌鄙陋,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

    歐陽克心想:“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最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
    行奇門之朮,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之間可以學會。”于是躬身下
    拜,說道:“小侄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朮,求伯父恩賜教導
    。”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除了盡
    通先賢所學之外,尚有不少獨特的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端的非同
    小可,連親生女兒亦以年紀幼小,尚未盡數傳授,豈能傳諸外人?但
    言已出口,難以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朮,包羅甚廣,你要學哪
    一門?”歐陽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侄見桃花島上道路盤
    旋,花樹繁復,心中仰慕之極。求伯父許小侄在島上居住數月,細細
    研習這中間的生克變化之道。”黃藥師臉色微變,向歐陽鋒望了一
    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歐
    陽鋒見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
    桃花島花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布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
    仗于此,怎能對你說知?”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只
    是光禿禿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得了黃某人去。”歐陽鋒陪
    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
    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
    道:“各位請隨我來。”

    歐陽克見黃藥師臉有怒色,眼望叔父請示。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
    師后面,眾人隨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出現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
    陣,蓮葉田田,一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黃藥師踏過小堤,將眾人
    領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
    此時雖當炎夏,但眾人一見到這間屋子,都是突感一陣清涼。黃藥師
    將四人讓入書房,啞仆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冷若雪水,入口涼
    沁心脾。

    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愿做。藥兄,我
    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中住上三年,可連叫化也不愿做啦!”黃藥師道
    :“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
    ”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下感動,說道:“多謝了。就可惜老叫化
    生就了一副勞碌命,不能如藥兄這般消受清福。”

    歐陽鋒道:“你們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有几套
    新奇的拳法劍朮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你眼熱么?”歐陽鋒
    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了。”洪七公笑道:“哈
    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
    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舉而能將洪七公致于死地之時,始
    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

    黃藥師在桌邊一按,西邊壁上挂著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
    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
    了几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五行生克、陰
    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罷。”

    歐陽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哪知他卻拿出一張圖來,
    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黃藥師忽道:“且慢!”歐
    陽克一怔,雙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
    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
    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克心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
    住,這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幅
    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甚么損壞失落,尚須擔待干系。這件事不干
    也罷!”

    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他說派人前來取回,必是派他女兒的
    了,這可是大好的親近機會。”心中一喜,當即稱謝,接過圖來。

    黃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龍丸”的小盒,遞給歐陽鋒道:“歐陽伯
    伯,這是辟毒奇寶,侄女不敢拜領。”歐陽鋒心想:“此物落在黃老
    邪手中,他對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層顧忌。雖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
    未免小氣,卻也顧不得了。”于是接過收起,舉手向黃藥師告辭。黃
    藥師也不再留,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
    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生將養氣力,咱們再打一場大架。”歐
    陽鋒淡淡一笑,說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費心力來爭了。武功天下
    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你毒
    兄已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想歐陽鋒
    這點兒微末功夫,怎敢覬覦‘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
    過這位郭賢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說老叫化?這個嘛,
    兄弟想是想的,但藥兄的功夫日益精進,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長,段
    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歐陽鋒冷冷的道:“傳授過郭賢侄功夫的諸人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
    最精。”洪七公剛說了句:“甚么?”黃藥師已接口道:“嗯,你是
    說老頑竟周伯通?”歐陽鋒道:“是啊!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
    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不是他的敵手了。”黃藥師
    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的問話,不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
    知必有蹊蹺,是以臨別之時又再提及,聽黃藥師如此說,正合心意,
    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
    都是領教過的。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復生,也未
    見得是他師弟對手,更不必說咱們了。唉,全真派該當興旺,你我三
    人辛勤一世,到頭來總還是棋差一著。”

    黃藥師道:“老頑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計及不上鋒兄、七
    兄,這一節我倒深知。”歐陽鋒道:“藥兄不必過謙,你我向來是半
    斤八兩。你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這個,只
    怕……”說著不住搖頭。黃藥師微笑道:“明歲華山論劍之時,鋒兄
    自然知道。”歐陽鋒正色道:“藥兄,你的功夫兄弟素來欽服,但你
    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你可別小覷了他。”以黃藥師
    之智,如何不知對方又在故意以言語相激,只是他心高氣傲,再也按
    捺不下這一口氣,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被兄弟囚禁了
    一十五年。”

    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一驚。洪七公揚眉差愕,歐陽鋒卻
    哈哈大笑,說道:“藥兄好會說笑話!”黃藥師更不打話,手一指,
    當先領路,他足下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攜著郭
    靖,右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侄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
    功,片刻間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黃藥師遠遠望見洞中無人,低呼一聲:“咦!”身子輕飄飄的縱起,
    猶似憑虛臨空一般,几個起落,便已躍到了洞口。他左足剛一著地,
    突覺腳下一輕,踏到了空處。他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
    踢一腳,身子已借勢躍起,反向里竄,落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
    哪知落腳處仍是一個空洞。此時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口中拔出
    玉簫,橫里在洞壁上一撐,身子如箭般倒射出來。拔簫撐壁、反身倒
    躍,實只一瞬間之事。

    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妙,齊聲喝彩,卻聽得“波”的一聲,只
    見黃藥師雙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個深孔之中。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
    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勁,身子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已走
    到洞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忽覺臭氣沖鼻,低頭看
    時,雙腳鞋上都沾滿了大糞。眾人暗暗納罕,心想以黃藥師武功之高
    強,生性之機伶,怎會著了旁人的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折了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
    陷入過的三個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實地。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
    之時必會陷入第一個洞孔,又料到他輕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
    得,定會向里縱躍,于是又在洞內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
    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躍出來之處,再挖第三孔,并在這孔里撒了一堆
    糞。黃藥師走進洞內,四下一望,洞內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無別
    物,洞壁上依稀寫著几行字。歐陽鋒先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
    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里一針一線之微,都會干連到能
    否取得《九陰真經》的大事,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只
    見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你打斷雙腿,在這里
    關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你的雙腿,出口惡氣。后來想想,饒了你
    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在這“請啊請啊”
    四字之下,粘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

    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隨手一扯,猛聽得頭
    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見機也快,一見黃藥
    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左邊右邊山洞
    頂上同時掉下几只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
    歐陽鋒喜怒不形于色,卻只笑了笑。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給父親
    換過,又將父親的一件長袍給歐陽鋒換了。

    黃藥師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
    之處看時,見寫著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
    千萬千萬,莫謂言之不預也。”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
    適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頑童
    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郭靖心想:“兩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惡
    斗。”待要出言勸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

    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緊緊跟隨,追不多時,果見周伯
    通在前緩步而行。黃藥師足下發勁,身子如箭離弦,倏忽間已追到他
    身后,伸手往他頸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讓,轉過身來,叫道:“香
    噴噴的黃老邪啊!”黃藥師這一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的是
    快捷異常,威猛無倫,他踏糞淋尿,心下惱怒之極,這一抓更是使上
    了十成勁力,哪知周伯通只隨隨便便的一個側身就避了開去,當真是
    舉重若輕。黃藥師心中一凜,不再進擊,定神瞧時,只見他左手與右
    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

    郭靖搶上几步,說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
    人。”周伯通嘆道:“岳甚么父?你怎地不聽我勸?黃老邪刁鑽古
    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么?你這一生一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
    了。好兄弟,我跟你說,天下甚么事都干得,頭上天天給人淋几罐臭
    尿也不打緊,就是媳婦兒娶不得。好在你還沒跟她拜堂成親,這就趕
    快溜之大吉罷。你遠遠的躲了起來,叫她一輩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嘮叼不休,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誰來
    了?”周伯通回頭一看,并不見人。黃蓉揚手將父親身上換下來的一
    包臭衣向他后心擲去。周伯通聽到風聲,側身讓過,拍的一聲,那包
    衣服落地散開,臭氣四溢。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說道:“黃老邪,
    你關了我一十五年,打斷了我兩條腿,我只叫你踩兩腳屎,淋一頭
    尿,兩下就此罷手,總算對得起你罷?”

    黃藥師尋思這話倒也有理,心意登平,問道:“你為甚么把雙手縛在
    一起?”

    周伯通道:“這個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泄漏。”說著連連搖頭,
    神色黯然。原來當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沖出洞來與
    黃藥師拚斗,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若是給他打死或是點
    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
    隱忍,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
    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
    何報復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在洞中,過去數
    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
    嘯三般聲音互斗,一時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躁,斗然想
    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

    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的性
    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
    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朴,正所謂無欲
    則剛,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這么一大把年紀,怎么還在苦思復
    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
    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通,一聲長
    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
    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虫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
    轉念卻想:“我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
    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于是興致勃勃的挖孔拉屎、
    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
    “這桃花島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島上,凶多吉
    少,我非帶他同去不可。黃老邪若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若要打
    架,一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

    想到得意之處,順手揮出,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驀地驚
    覺:“怎么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花
    樹,呆呆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八株樹,不
    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
    時練過了?”霎時間只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哪知為了
    教導郭靖,每日里口中解釋、手上比划,不知不覺的已把經文深印腦
    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卻
    是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學上的悟心又是
    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本是一
    理相通,他不想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扑上身來。他縱聲大叫:“糟
    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我要開郭兄弟一個大大的
    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懊喪了半日,伸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于是剝下几條樹皮,搓
    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一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后,
    若是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一干二淨,只好終生不與人動武了。縱然
    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唉,老頑童啊老頑
    童,你自作自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

    黃藥師哪猜得其中緣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頑皮古怪,說道:“老頑
    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
    眾人轉了個圈,在每人身邊嗅了几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
    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
    毒二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
    兩不吃虧。”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藥兄,此人
    身法快極,他功夫確已在你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黃藥師心
    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
    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
    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這島上我
    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黃藥師伸手道:“那么經呢?”周伯
    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几時給過我
    ?”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
    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這……你教我的當真便是《九
    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么?”郭靖目
    瞪口呆,登時傻了。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
    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于真相大白之際驚得
    暈頭轉向,此刻心愿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

    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文你卻從何處得來?”周伯
    通笑道:“還不是你那個好女婿親手交與我的。”郭靖道:“我……
    我沒有啊。”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
    瞎子梅超風這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
    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里那
    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
    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經文
    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
    周伯通雙手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
    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道:“甚么?”周伯通雙手高舉過
    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斗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
    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

    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間,把一部
    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頑
    童,你戲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
    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搖右擺,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
    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這路“落英神劍掌”是黃藥師的
    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余招,竟然無功。黃藥師見他并不還
    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
    與縛住雙手之人過招。”當即躍后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已
    經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
    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

    周伯通愁眉苦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這
    手上的繩子,說甚么都是不能崩斷的。”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
    罷。”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翻身扑
    地,連滾几轉。

    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
    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看時,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
    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哪里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聲
    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見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說
    的“蛇行狸翻”之朮,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的叫
    了聲:“好!”黃藥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周
    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斗片刻,他長須長發也一叢叢的被
    黃藥師掌力震斷。

    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無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
    不死也得重傷,眼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
    都暗藏三招后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
    的一聲,繩索崩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
    去抓了抓痒,說道:“啊喲,痒得我可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斗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抓痒,心中暗驚,猛發
    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打你不過的,唉,不
    過沒有法子。我說甚么也不能對不起師哥。”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
    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被黃藥師內勁震
    開,一個踉蹌,向后跌出數步。

    黃藥師飛身下扑,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
    手齊上!一只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只手。”
    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送出,
    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閉上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
    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

    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
    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只見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的大當,無意之
    中竟學到了九陰奇功,違背師兄遺訓。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
    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
    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里取出一只玉匣,揭
    開匣蓋,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他道:“伯通,天下傷藥,
    只怕無出我桃花島無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內傷可以無
    礙。現下我送你出島。”

    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一
    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
    作‘藥師’。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么意思
    ?”他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
    不留?”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興枉
    顧,兄弟倒履相迎。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
    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
    船。

    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
    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么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几
    個手勢,那啞仆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黃藥師道:“伯
    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
    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
    船瞧去,見船頭扯著一面大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
    蛇,心中甚是不喜。

    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几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
    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几條跳
    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艙。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一笑,道:
    “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搖頭道:
    “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
    通,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
    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哪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
    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干嗎這樣小氣?”黃藥師
    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里向來不用
    的。我哪里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做了几
    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周伯通突然間在地
    下一坐,亂扯胡子,放聲大哭。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
    知道他的脾氣,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胡子,忽然亂翻亂
    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
    啞仆。

    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
    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
    你這艘凶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
    這么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
    要在湖南岳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老叫化若是有
    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因
    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藥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兒女婿
    成婚,我再來叨擾罷。”黃藥師嘆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
    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
    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
    那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
    “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
    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
    有多好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艷如春花,
    麗若朝霞,不禁看得痴了。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脈脈之意,
    一見而知,又不禁怒氣勃發,心下暗暗立誓:“總有一日,非殺了這
    臭小子不可。”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
    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周伯通大喜,說
    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
    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師父結拜?”周伯
    通笑道:“那有甚么干系?你岳父若是肯給新船我坐,我心里一樂,
    也跟他拜個把子。”黃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
    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美貌女人,多見一次便倒一分霉。”勾住
    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面,伸開雙手攔住,說到:“黃某不敢相欺,
    坐這艘船實在凶多吉少。兩位實不必甘冒奇險。只是此中原由,不便
    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仍是
    贊你藥兄夠朋友。”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內心卻頗精明,見黃藥
    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蹺,周伯通堅持要坐,眼見拗他
    不得,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
    是以決意陪他同乘。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黃某倒
    是多慮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罷。”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后,
    本已稱作“靖兒”,這時忽然改口,而且語氣甚是嚴峻,望了他一
    眼,說道:“岳父……”黃藥師厲聲道:“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誰
    是你的岳父?今后你再踏上桃花島一步,休怪黃某無情。”反手一
    掌,擊在一名啞仆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的榜樣!”這啞仆舌頭
    早被割去,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臟已
    被黃藥師一掌擊碎,飛墮海心,沒在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眾
    啞仆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

    這些啞仆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查訪確實,才一
    一擒至島上,割啞刺聾,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黃某并非正人君
    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仆役,
    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那啞仆雖然死有余辜,但突然間無緣無
    故被他揮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嘆:“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
    。”郭靖更是驚懼莫名,屈膝跪倒。

    洪七公道:“他甚么事又不稱你的心啦?”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郭靖
    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給周伯通的?”郭靖道:
    “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的確不知就是經文,若是知
    道……”

    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越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大開玩
    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
    里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后,從此
    天下無敵。”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几時說過?”周
    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

    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本就極難令人入信,
    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黃藥師盛怒之下,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
    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吐露了
    真相。他狂怒不可抑制,深怕立時出手斃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
    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
    走。

    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几句話,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已被父親牽
    著縱出數丈外,頃刻間沒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
    劇痛,忙忍住了笑,但終于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
    的當。我說頑話騙他,他老兒果然當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驚
    道:“那么靖兒事先當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
    說九陰奇功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已
    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說著又是捧腹狂笑,既須忍痛,又
    要大笑,神情尷尬無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藥兄說去。”
    拔足奔向林邊,卻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眾啞仆見
    主人一走,早已盡數隨去。洪七公無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
    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賢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
    一觀。”歐陽克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
    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
    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

    只見林中白衣閃動,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當先一名
    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
    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只擺擺手令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
    道:“藥兄這船中只怕真有甚么巧妙機關。兩位寬心,兄弟坐船緊跟
    在后,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

    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甚么古怪。
    你跟在后面,變成了有驚無險,那還有甚么味兒?你跟我搗蛋,老頑
    童再淋你一頭臭尿!”歐陽鋒笑道:“好,那么后會有期。”一拱
    手,徑自帶了侄兒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船
    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牽著洪七
    公,右手牽著郭靖,奔上新船。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著侍
    候,都是默不作聲。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
    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聽了,不由得
    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了個手勢。眾
    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

    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甚么古怪。”三人從船首巡到
    船尾,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到處仔細查察,只見這船前后上下都
    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貯備俱足,并無一件惹
    眼的異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
    好沒興頭。”

    洪七公心中疑惑,躍上桅杆,將桅杆與帆布用力搖了几搖,亦無異
    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船上三帆吃飽了風,徑向
    北駛。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一爽,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
    在約莫二里之后。洪七公躍下桅杆,向船夫打個手勢,命他駕船偏向
    西北,過了一會,再向船尾望去,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仍是
    跟在后面。洪七公心下嘀咕:“他跟來干嗎?難道當真還會安著好
    心?老毒物發善心,太陽可要從西邊出來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
    發脾氣,也不和他說知,吩咐轉舵東駛。船上各帆齊側,只吃到一半
    風,駛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洪七
    公心道:“咱們在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艙內,只見郭靖郁郁不
    樂,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兒,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
    主人家不給,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是不給?”周伯通笑
    道:“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你不走,他叫惡狗咬你,那怎么辦?”
    洪七公笑道:“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那也
    不傷陰騭。”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師父的話么?那是叫
    你跟岳父纏到底,他若不把女兒給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
    出來。只不過你所要偷的,卻是生腳的活寶,你只須叫道:‘寶貝
    兒’來!”她自己就跟著你走了。”

    郭靖聽著,也不禁笑了。他見周伯通在艙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靜,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哥,現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
    道:“我沒准兒,到處去閑逛散心。我在桃花島這許多年,可悶也悶
    壞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搖手道:“你要我回
    桃花島幫你偷婆娘,我可不干。”郭靖臉上一紅,道:“不是這個。
    我想煩勞大哥去太湖邊上宜興的歸云庄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干
    甚么?”郭靖道:“歸云庄的陸庄主陸乘風是一位豪杰,他原是我岳
    父的弟子,受了黑風雙煞之累,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復原。我
    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周伯通
    道:“這個容易。黃老邪倘若再打斷我兩腿,我仍有本事復原。你如
    不信,不妨打斷了我兩條腿試試。”說著坐在椅上,伸出腿來,一副
    “不妨打而斷之”的模樣。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試了,大哥自有這
    個本事。”正說到此處,突然豁喇一聲,艙門開處,一名船夫闖了進
    來,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划腳,就是說不出話。三人知道必有
    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
    說一句話,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惱怒傷心,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
    門,放聲大哭。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
    心中對女兒頗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几句,但連敲了几次門,黃蓉不理
    不睬,盡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黃藥師命仆人將飯
    送去,卻被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還將啞仆踢了几個筋斗。

    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定會被他
    打死。我如偷出島去尋他,留著爹孤零零一人,豈不寂寞難過?”左
    思右想,柔腸百結。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一場,她想也不想的就
    逃出島去,后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發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
    了十年,心下甚是難過,發誓以后再不令老父傷心,哪知此刻又遇上
    了這等為難之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心想:“若是媽媽在世,必
    能給我做主,哪會讓我如此受苦?”一想到母親,便起身出房,走到
    廳上。桃花島上房屋的門戶有如虛設,若無風雨,大門日夜洞開。黃
    蓉走出門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
    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見。”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
    花樹深處。

    傍花拂葉,來到母親墓前。佳木蔥籠,異卉爛縵,那墓前四時鮮花常
    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
    艷。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下,然后用力向前扳動,
    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
    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
    燈點著了。她獨處地下斗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心中思潮起
    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后,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
    還像畫上這么年輕、這么美麗?她現下卻在哪里?在天上,在地府,
    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里陪著媽媽算了。”

    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
    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
    寨之中,只要有甚么奇珍異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
    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
    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
    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
    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里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
    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
    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么?”望著母親的
    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后母親的玉棺之旁,撫
    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
    身上,有了些依靠。這日大喜大愁之余,到此時已疲累不堪,過不多
    時,竟自沉沉睡去。

    她在睡夢之中忽覺是到了北京趙王府中,正在獨斗群雄,卻在塞北道
    上與郭靖邂逅相遇,剛說了几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要想極目看她
    容顏,卻總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
    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
    叫著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

    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她一
    定神間,才知并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她幼小之時,父
    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
    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卻也不以為怪。

    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聽父親說
    道:“我向你許過心愿,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
    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甚么。一十五年
    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愿。”

    黃蓉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只聽他又道:“我卻
    不是故意要殺你女婿,這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黃蓉猛吃一
    驚:“媽媽的女婿?難道是說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樣?”當下凝神
    傾聽,黃藥師卻反來復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是怎樣的孤寂難
    受。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淒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
    歲的孩子,兩情堅貞,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
    了。”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老頑童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
    毀了,我只道許給你的心愿再無得償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
    坐我造來和你相會的花船……”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
    玩,爹爹總是厲色不許,怎么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原來黃藥師
    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
    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后,尸身又不免受
    島上啞仆糟蹋,于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這船的
    龍骨和尋常船只無異,但船底木材卻并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
    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
    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沉沒。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
    海,當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
    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洒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
    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
    不顧,終于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
    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黃蓉不明其中原由,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老頑童
    將《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我將這
    兩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你在天之靈,那也可以
    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無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一日
    之中,為了你而殺死三個高手,償了當日許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
    會說你丈夫言出必踐,對愛妻答允下之事,可沒一件不做。哈哈!”

    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她雖不明端的,但
    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
    郭靖等三人這時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驚又痛,立時就要搶出去求父
    親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嚇得腳都軟了,一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
    聲來。只聽得父親淒然長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黃蓉定了定神,
    更無別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
    父親脾氣古怪,對亡妻又已愛到發痴,求他必然無用,當下奔出墓
    道,直至海邊,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啞船夫,命他們立時揚帆出
    海。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馬急馳而來,同時父親的玉簫之聲,也隱
    隱響起。黃蓉向岸上望去,只見郭靖那匹小紅馬正在月光下來回奔
    馳,想是它局處島上,不得施展駿足,是以夜中出來馳騁。心想:
    “這茫茫大海之中,哪里找靖哥哥去?小紅馬縱然神駿,一離陸地,
    卻是全然無能為力的了。”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搶出船艙,都
    是腳下一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驚,一齊躍上船桅,洪七公還順手
    提上了兩名啞子船夫,俯首看時,但見甲板上波濤洶涌,海水滾滾灌
    入船來。這變故突如其來,三人一時都感茫然失措。

    周伯通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几下子,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
    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兒,抱住桅杆,別放手……”郭靖還沒
    答應,只聽得豁喇喇几聲響亮,船身從中裂為兩半。兩名船夫大驚,
    抱著帆桁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

    周伯通一個筋斗,倒躍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頑童,你會水性不
    會?”周伯通從水中鑽出頭來,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后面
    几句話被海風迎面一吹,已聽不清楚。此時桅杆漸漸傾側,眼見便要
    橫墮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杆與船身相連,合力震斷它。
    來!”兩人掌力齊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桅杆雖然堅牢,卻怎禁
    得起洪七公與郭靖合力齊施?只擊得几掌,轟的一聲,攔腰折斷,兩
    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

    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里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
    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苦是無人救援,無飲無食,武功再
    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頭眺望,連歐陽鋒的坐船也沒了影蹤。
    遠遠聽得南邊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

    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兩人一手扶著斷桅,一手划
    水,循聲游去。海中浪頭極高,划了數丈,又給波浪打了回來。洪七
    公朗聲笑道:“老頑童,我們在這里。”他內力深厚,雖是海風呼
    嘯,浪聲澎湃,但叫聲還是遠遠的傳了出去。只聽周伯通叫道:“老
    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咸湯泡老狗啊。”

    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三
    字果是名不虛傳。三人先后從船桅墮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間已相隔
    數十丈之遙,這時撥水靠攏,過了良久,才好容易湊在一起。

    洪七公與郭靖一見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見他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
    著一塊船板,正施展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太大,雖然身子
    隨波起伏,似乎逍遙自在,但要前進后退,卻也不易任意而行。他正
    玩得起勁,毫沒理會眼前的危險。

    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為波濤吞沒,眾船夫自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
    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老頑童這一下可得粉身碎
    骨。”洪七公與郭靖聽他叫聲惶急,齊問:“怎么?”周伯通手指遠
    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
    一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
    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鎮定。

    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杆盡頭處連劈兩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見
    海面的白霧中忽喇一聲,一個巴斗大的魚頭鑽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
    的白牙在陽光中一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洪七公將木棒擲給郭靖,
    叫道:“照准魚頭打!”郭靖探手入懷,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
    匕首。”將木棒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

    這時已有四五頭虎鯊圍住了周伯通團團兜圈,只是沒看清情勢,不敢
    攻擊。周伯通彎下腰來,通的一聲,揮棒將一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
    群鯊聞到血腥,紛紛涌上。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几千几萬
    條鯊魚,又見鯊魚一口就把死鯊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塊來,牙齒尖利之
    極,不禁大感惶恐,突覺腳上有物微微碰撞,他疾忙縮腳,身底水波
    晃動,一條大鯊魚猛竄上來。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借力向
    右,順手揮匕首刺落。這匕首鋒銳無比,嗤的一聲輕響,已在鯊魚頭
    上刺了個窟窿,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群鯊圍上,亂搶亂奪的咬
    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受傷,每次出
    手,總有一條鯊魚或死或傷。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給同伴
    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栗栗
    危懼。眼見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到得后來,總歸無幸,但
    在酣斗之際,全力施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劍刺,拳打棒
    擊,不到一個時辰,已打死二百余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
    慢慢落向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個就一塊一塊的鑽到
    鯊魚肚里去啦。咱們來個賭賽,瞧是誰先給鯊魚吃了。”洪七公道:
    “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贏?”周伯通道:“當然算贏。”洪七公
    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反手一掌“神龍擺尾”,打在一條
    大鯊身側,那條大鯊總有二百余斤,被他掌力帶動,飛出海面,在空
    中翻了兩個筋斗,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濺,那魚白肚向天,
    已然斃命。

    周伯通贊道:“好掌法!我拜你為師,你教我這‘降龍十八掌’。就
    可惜沒時候學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
    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問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
    中實在極是害怕,但見兩人越打越是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
    笑,精神為之一振,說道:“先前很怕,現下好些啦。”忽見一條巨
    鯊張鰭鼓尾,猛然沖將過來。他見那巨鯊來勢凶惡,側過身子,左手
    向上一引,這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
    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郭靖右手匕首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
    處。那巨鯊正向上躍,這急升之勢,剛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划了一條長
    縫,登時血如泉涌,臟腑都翻了出來。這時周伯通與洪七公也各殺了
    一條就魚。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
    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
    到鯊魚肚子里去啦!唉,你們不肯賭賽,我雖然贏了,卻也不算。”
    郭靖聽他說話之時雖然大笑,語音中頗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
    跟你賭!”

    周伯通喜道:“這才死得有趣!”轉身避開兩條鯊魚的同時夾攻,忽
    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來。洪七公也即見到,
    正是歐陽鋒所乘的座船。三人見有救援,盡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
    身邊,助他抵擋鯊魚。只一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
    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還在不斷說笑,指著海中群鯊咒
    罵。

    歐陽鋒和歐陽克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上鼓鰭來去的盡
    是鯊魚,心下也不禁駭然。周伯通不肯認輸,說道:“老毒物,是你
    來救我們的,我可沒出聲求救,因此不算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歐陽
    鋒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殺鯊的雅興,兄弟好生過意
    不去。”周伯通笑道:“那也罷了,你阻了我們的雅興,卻免得我們
    鑽入鯊魚肚中玩耍,兩下就此扯直,誰也沒虧負了誰。”

    歐陽克和蛇奴用大塊牛肉作餌,挂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
    七八條大鯊。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你吃不到我們,這可得讓
    我們吃了。”歐陽克笑道:“小侄有個法子,給洪伯父報仇。”命人
    削了几根兩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
    兩唇之間,然后將一條條活鯊又拋入海里。周伯通笑道:“這叫它永
    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

    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這饞嘴之極的鯊魚在海里活
    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周伯通見他臉有不愉之色,笑道:
    “兄弟,這惡毒的法子你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
    啊!”

    西毒歐陽鋒聽旁人說他手段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
    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一笑,說道:“老頑童,這一點小小玩意
    兒,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你們三位給這小小的鯊
    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鯊魚雖多,卻也算不了甚么。”
    說著伸出右手,朝著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划過,說道:“海中鯊魚
    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一鼓將之殲滅,也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你若能大顯神通,真把海上
    鯊魚盡數殺了,老頑童向你磕頭,叫你三百聲親爺爺。”歐陽鋒道:
    “那可不敢當。你若不信,咱倆不妨打個賭。”

    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
    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萬條鯊魚盡皆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只
    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倘若我勝了,我要請你做一件
    事,你可不能推辭。要是我輸,也任憑你差遺做一件難事。你瞧好也
    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愛賭甚么就賭甚么!”歐陽鋒向洪七公
    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証。”洪七公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
    出來的事,輸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卻又怎地?”周伯通
    道:“那就自己跳到海里喂鯊魚。”

    歐陽鋒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一只小酒杯。他右手伸出
    兩指,捏住他杖頭一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涌
    出。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黑如漆、濃如墨的毒液流
    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條蛇如法炮制,盛滿了一杯毒液。兩
    條怪蛇吐出毒液后盤在杖頭,不再游動,似已筋疲力盡。

    歐陽鋒命人釣起一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提起,
    右足踏在鯊魚下唇,兩下一分。那條鯊魚几有兩丈來長,給他這么一
    分,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歐陽鋒將那杯毒
    液倒在魚口被鐵鉤鉤破之處,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托起,隨手揮
    出,一條兩百來斤的鯊魚登時飛起,水花四濺,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
    道:“大哥,甚么老和尚治臭虫?”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
    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虫的靈藥,他道這藥靈驗無比,臭虫吃了必死,
    若不把臭虫殺得干干淨淨,就賠還買主十倍的錢。這樣一叫,可就生
    意興隆啦。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里臭虫還是
    成群結隊的出來,咬了他個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
    老和尚,要他賠錢。那老和尚道:‘我的藥非靈不可,若是不靈,准
    是你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么用?’”他說到這里,笑吟
    吟的只是搖頭晃腦,卻不再說下去。

    郭靖問道:“該怎么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經的道:“那老和尚
    道:‘你把臭虫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藥喂它這么几分几錢,若是不
    死,你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這
    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么靈藥?’老和尚道:‘本來嘛,
    我又沒說不許捏?’”

    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叔侄聽了都哈哈大笑。歐陽鋒笑道:“我的臭
    虫藥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
    多。”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你瞧著罷。”只見那條喝過蛇毒的
    巨鯊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
    嚙,片刻之間,巨鯊變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說也奇怪,吃了那巨
    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
    上來。群鯊一陣搶食,又是盡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
    千,只小半個時辰功夫,海面上盡是浮著鯊魚的尸體,余下的活鯊魚
    為數已經不多,仍在爭食魚尸,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見了這等異景,盡皆變色。

    洪七公嘆道:“老毒物,老毒物,你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毒
    汁,可也忒厲害了些。”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極。周
    伯通搓手頓足,亂拉胡子。眾人放眼望去,滿海盡是翻轉了肚皮的死
    鯊,隨著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這許多大白肚子,瞧著叫人作
    嘔。想到這許多鯊魚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嘔。老毒物,你
    小心看,海龍王這就點起巡海夜叉、蝦兵蟹將,跟你算帳來啦。”歐
    陽鋒只是微笑不語。

    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歐陽鋒道:“不
    敢當。”洪七公道:“你這小小一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又怎
    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歐陽鋒笑道:“這蛇毒甚是奇特,鮮
    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藥。毒液雖只小小一杯,但一條鯊魚的傷口碰到之
    后,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條鯊魚碰上了,又多
    了百來斤毒汁,如此愈傳愈廣,永無止歇。”洪七公道:“這就叫做
    流毒無窮了。”歐陽鋒道:“正是。兄弟既有了西毒這個名號,若非
    在這‘毒’字功夫上稍有獨得之秘,未免愧對諸賢。”

    說話之間,大隊鯊魚已盡數死滅,其余的小魚在鯊群到來時不是葬身
    鯊腹,便早逃得干干淨淨,海上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里毒氣太重。”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
    前帆、主機、三角帆一齊升起,乘著南風,向西北而行。

    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賣的好臭虫藥。你要我做甚么,說出來罷。
    ”歐陽鋒道:“三位先請到艙中換了干衣,用食休息。賭賽之事,慢
    慢再說不遲。”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馬上說出來。慢吞吞的
    又賣甚么關子?你若把老頑童悶死了,那是你自己吃虧,可不關我事
    。”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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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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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35:49 | 顯示全部樓層
    竄改經文

    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侄領周伯通走入后艙,徑行到前艙換衣。四
    名白衣少女過來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
    ”把上下衣服脫個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干布揩拭。郭靖漲紅了臉,
    不敢脫衣。洪七公笑道:“怕甚么?還能吃了你么?”兩名少女上來
    要替他脫靴解帶,郭靖忙除下靴襪外衫,鑽入被窩,換了小衣。洪七
    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

    換衣方畢,兩名少女走進艙來,手托盤子,盛著酒菜白飯。說道:
    “請兩位爺胡亂用些。”洪七公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老叫化見了
    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飯。”眾少女笑著走出,帶上艙門。洪七公拿起
    酒菜在鼻邊嗅了几嗅,輕聲道:“別吃的好,老毒物鬼計多端,只吃
    白飯無礙。”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兩口酒,和郭靖各
    自扒了三大碗飯,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聲道:“不知他
    要周大哥做甚么事。”洪七公道:“決不能是好事。這一下老頑童實
    在是大大的不妙。”

    艙門緩緩推開,一名少女走到門口,說道:“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后艙
    說話。”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隨著那少女走出艙門,從左舷走到后
    梢。那少女在后艙門上輕擊三下,待了片刻,推開艙門,輕聲道:
    “郭爺到。”

    郭靖走進船艙,艙門就在他身后關了,艙內卻是無人。他正覺奇怪,
    左邊一扇小門忽地推開,歐陽鋒叔侄走了進來。郭靖道:“周大哥呢
    ?”歐陽鋒反手關上小門,踏上兩步,一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脈
    門。這一抓快捷無比,郭靖又萬料不到他竟會突然動武,登時腕上就
    如上了一道鐵箍,動彈不得。歐陽克袖中鐵扇伸出,抵在郭靖后心要
    穴。郭靖登時胡涂了,呆在當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歐陽鋒冷笑
    道:“老頑童跟我打賭輸了,我叫他做事,他卻不肯。”

    郭靖道:“嗯?”歐陽鋒道:“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
    瞧瞧,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經
    傳給你?”問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冷笑一聲,道:“他曾言道
    ,若是不愿依我的話辦事,這就跳在大海里喂鯊魚。哼,總算他也是
    個響當當的人物,這句話倒是沒賴。”郭靖大吃一驚,叫道:“他…
    …他……”拔足要待奔向艙門。歐陽鋒手上一緊,郭靖便即停步。歐
    陽克微微使勁,扇端觸得郭靖背上“至陽穴”一陣酸麻。

    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說道:“當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
    道真經全文,快寫下來罷。”郭靖搖了搖頭。歐陽克笑道:“你和老
    叫化剛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藥,若不服我叔父的獨門解藥
    ,六個時辰后毒性發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鯊魚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寫
    將出來,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驚:“若非師父機
    警,已自著了他們道兒。”瞪眼瞧著歐陽鋒,心想:“你是武學大宗
    師,竟使這些卑鄙勾當。”

    歐陽鋒見他仍是沉吟不語,說道:“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寫了
    出來,于你絲毫無損,又有甚么遲疑?”郭靖凜然道:“你害了我義
    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殺便殺,想要我屈從,那叫做痴心妄
    想!”歐陽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倒有骨氣!你不怕死,連你
    師父的性命也不救么?”

    郭靖尚未答話,忽聽得身后艙門喀喇一聲巨響,木板碎片紛飛。歐陽
    鋒回過頭來,只見洪七公雙手各提木桶,正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眼
    見兩股碧綠透明的水柱筆直飛至,勁力著實凌厲,歐陽鋒雙足一登,
    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左手仍是緊緊握住他腕上脈門。

    只聽得劈劈兩聲,艙中水花四濺,歐陽克大聲驚呼,已被洪七公抓住
    后領,提了過去。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計要
    占我上風,老天爺總是不許!”歐陽鋒見侄兒落入他手,當即笑道:
    “七兄,又要來伸量兄弟的功夫么?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洪七
    公笑道:“你跟我徒兒這般親熱干甚么?拉著他的手不放。”

    歐陽鋒道:“我跟老頑童賭賽,是我贏了不是?你是中証不是?老頑
    童不守約言,我只有唯你是問,可不是?”洪七公連連點頭,道:“
    那不錯。老頑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難受,搶著道:“周大哥給他…
    …給他逼著跳海死了。”洪七公一驚,提著歐陽克躍出船艙,四下眺
    望,海中波濤起伏,不見周伯通的蹤影。

    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開了手,說道:“郭賢
    侄,你功夫還差得遠呢!人家這么一伸手,你就聽人擺布。去跟師父
    練上十年,再出來闖江湖罷。”郭靖記挂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會他
    的譏嘲,爬上桅杆,四面□望。洪七公提起歐陽克向歐陽鋒擲去,喝
    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頑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帳。你武功再
    強,也未必擋得住全真七子的圍攻。”歐陽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
    撐,已站直身子,暗罵:“臭叫化,明天這時刻,你身上毒發,就要
    在我跟前爬著叫救命啦。”歐陽鋒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這中証可
    也脫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時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
    ”歐陽鋒雙手一拱,進了船艙。

    郭靖望了良久,一無所見,只得落到甲板,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
    師父說了。洪七公點了點頭,并不言語,尋思:“老毒物做事向來鍥
    而不舍,不得真經,決計不肯罷休,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郭
    靖想起周伯通喪命,放聲大哭。洪七公也是心中淒然,眼見坐船向西
    疾駛,再過兩天,就可望到得陸地。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徑
    到廚房中去搶奪了一批飯菜,與郭靖飽餐一頓,倒頭呼呼大睡。歐陽
    鋒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見已過了八九個時辰,洪七公師徒仍是并無
    動靜。歐陽鋒倒擔心起來,只怕兩人毒發之后要強不肯聲張,毒死老
    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可就糟了,《九陰真經》從此失傳,
    到門縫中偷偷張望,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閑談,洪七公話聲響亮,中
    氣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機警,沒中到毒。”他毒物雖然眾多,
    但要只毒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時倒也苦無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談論丐幫的所作所為,說到丐幫的幫眾雖以乞討為
    生,卻是行俠仗義,救苦解難,為善決不后人,只是做了好事,卻盡
    量不為人知。他又說到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規矩,說道:“可惜你
    不愛做叫化,否則似你這般人品,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我這根打
    狗棒非傳給你不可。”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船艙壁上錚錚錚錚,傳來
    一陣斧鑿之聲。洪七公跳起身來,叫道:“不好,賊□鳥要把船鑿
    沉。”搶到艙口,向郭靖叫道:“快搶船后的小舢舨。”一言甫畢,
    通的一聲,板壁已被鐵椎椎破,只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涌進來的不是
    海水,卻是數十條蝮蛇。洪七公笑罵:“老毒物用蛇攻!”右手連
    揚,擲出鋼針,數十條蝮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亂叫,身子
    扭曲,卻已游動不得。郭靖心想:“蓉兒雖然也會這滿天花雨擲金針
    之技,比起師父來,卻是差得遠了。”

    跟著缺口中又涌了數十條蝮蛇進來。洪七公射出鋼針,進來的蝮蛇又
    盡數釘死在地。卻聽得驅蛇的木笛聲噓噓不絕,蛇頭晃動,愈來愈多


    洪七公殺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給我這許多練功的靶子,真是再好
    也沒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鋼針,卻覺所剩的鋼針已寥寥無几
    ,心中一驚,眼見毒蛇源源不絕,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聽喀喇猛響
    ,兩扇門板直跌進艙,一股掌風襲向后心。

    郭靖站在師父身側,但覺掌風凌厲,不及回身,先自雙掌并攏,回了
    一招,只覺來勢猛惡,竭盡平生之力,這才抵住。歐陽鋒見這一掌居
    然推不倒他,咦了一聲,微感驚訝,上步反掌橫劈。郭靖知道再也難
    以硬架擋開,當下左掌引帶,右手欺進,徑攻歐陽鋒的左脅。歐陽鋒
    這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斬落。郭靖眼見處境危急,只
    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毒蛇便不斷的涌進來,自己與師父必致無幸,
    于是左手奮力抵擋來招,右手著著搶攻。他左擋右進,左虛右實,使
    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來。歐陽鋒從未見過這般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
    不禁一呆,竟被郭靖連搶數招。講到真實功夫,就是當真有兩個郭
    靖,以二敵一,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只是他這套武功實在太奇,竟
    爾出敵不意,數招間居然占了上風。

    西毒歐陽鋒享大名數十年,究是武學的大師,一怔之下,便已想到應
    付的法門,“咕”的一聲大叫,雙掌齊推而出。郭靖單憑左手,萬萬
    抵擋不住,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后疾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至。

    洪七公大叫:“妙極,妙極!老毒物,你連我小徒兒也打不過,還逞
    甚么英雄豪強?”縱身“飛龍在天”,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飛腳把
    擋在前面的歐陽克踢了個筋斗,回臂一個肘槌,撞向歐陽鋒的后心。
    歐陽鋒斜身還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

    郭靖心想:“師父與他功力悉敵,他侄兒現下已非我對手,何況他傷
    勢未愈,以二敵二,我方必贏無疑。”精神一振,拳腳如狂風暴雨般
    往歐陽鋒攻去。洪七公激斗之際眼觀六路,見十余條蝮蛇已游至郭靖
    身后,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急叫:“靖兒,快出來!”手上加緊,
    把歐陽鋒的招數盡數接了過去。歐陽鋒腹背受敵,頗感吃力,側過身
    子,放了郭靖出艙,與洪七公再拆數招,成百條蝮蛇已游上甲板。洪
    七公罵道:“打架要畜生做幫手,不要臉。”可是見蝮蛇愈涌愈多,
    心中也是發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余條蝮蛇,一拉郭靖,奔
    向主桅。歐陽鋒暗叫:“不好!這兩人躍上了桅杆,一時就奈何他們
    不得。”飛奔過去阻攔。洪七公猛劈兩掌,風聲虎虎,歐陽鋒橫拳接
    過。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

    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兒,給周大哥報仇。”洪七公急道:“蛇!
    蛇!”郭靖見前后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動,不敢戀戰,反手接住歐陽克
    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高縱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聽得身后暗
    器風響,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當的一聲,兩枚銀梭在空中相碰,
    飛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雙手交互攀援,頃刻間已爬到了桅
    杆中段。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來越緊。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
    手,但要抽身上桅,卻也不能。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情勢已
    急,大叫一聲,雙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來。洪七公左足一點,人
    已躍起,右足踢向歐陽鋒面前。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棒,向上力甩,
    洪七公的身子直飛起來,長笑聲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
    反而在郭靖之上。這一來,兩人居高臨下,頗占優勢。歐陽鋒眼見若
    是爬上仰攻,必定吃虧,大聲叫道:“好呀,咱們耗上啦。轉舵向
    東!”只見風帆側過,座船向東而駛。主桅腳下放眼皆青,密密麻麻
    的都是毒蛇。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蓮花落”,神態甚
    是得意,心中卻大為發愁:“在這桅杆之上又躲得几時?縱使老毒物
    不把桅杆砍倒,只要蛇陣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
    覺,我爺兒倆卻在這里喝風撒尿!不錯!”他一想到撒尿,立時拉開
    褲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還叫:“靖兒,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
    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著師父大叫:“請啊,請啊!”師徒
    二人同時向下射尿。

    歐陽鋒急叫:“快將蛇撤開。”同時向后躍開數步。他身法快捷,洪
    、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歐陽克聽叔父語聲甚急,一怔之際,臉
    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他最是愛潔,勃然大怒,猛地想到:“我們
    的蛇兒怕尿。”木笛聲中,蛇群緩緩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數十條蝮蛇
    被尿淋到。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駝山蛇谷中雜交培養而得,毒性猛
    烈,歐陽鋒裝在大竹簍中,用數百匹大駱駝萬里迢迢的運來中原,原
    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獸糞尿。旗杆下數十條毒蛇被淋到
    熱尿,痛得亂翻亂滾,張口互咬,眾蛇奴一時哪里約束得住。

    洪七公和郭靖見諸人大為忙亂,樂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
    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興。唉!他絕世武功,卻喪生于大海之中。黃
    島主和老毒物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卻能淋到他二人頭上,我和師父
    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

    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黑。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
    飲,酒氣肉香,一陣陣沖了上來。歐陽鋒這記絕招當真厲害,洪七公
    是個極饞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間,就把背上葫蘆里盛的酒都
    喝干了。當晚兩人輪流守夜,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押著
    蛇群將桅杆團團圍住,實是無隙可乘,何況連尿也撒干了。洪七公把
    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還憑空捏造無數丑事,加油添醬,罵得
    惡毒異常。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來。洪七公罵到后來,唇疲舌
    倦,也就合眼睡了。次日清晨,歐陽鋒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幫主
    、郭小爺,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請兩位下來飲用。”洪七公叫
    道:“你叫歐陽鋒來,咱們請他吃尿。”過不多時,桅杆下開了一桌
    酒席,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席邊放了兩張坐椅,似是專等洪、郭
    二人下來食用。洪七公几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搶奪,但想酒食之中定有
    毒藥,只得強自忍耐,無可奈何之余,又是“直娘賊,狗□鳥”的胡
    罵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兩人又餓又渴,頭腦發暈。洪七公道:“但教我那個
    女徒兒在此,她聰明伶俐,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爺兒倆可只有
    干瞪眼、流饞涎的份兒。”郭靖嘆了口氣。挨到將近午時,陽光正
    烈,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他只當是白云,也不以為意,哪知白影移
    近甚速,越飛越大,啾啾啼鳴,卻是兩頭白雕。

    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連聲長哨。兩頭白雕飛到船頂,
    打了兩個盤旋,俯沖下來,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的
    那兩頭猛禽。郭靖喜道:“師父,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洪七公
    道:“那妙極了。只可惜雕兒太小,負不起咱師徒二人。咱們困在這
    里無計可施,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兩塊五寸
    見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划了“有難”兩字,下角划了一個葫蘆的
    圖形,每只白雕腳上縛了一塊,對白雕說道:“快快飛回,領蓉姑娘
    來此。”兩頭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擠了一陣,齊聲長鳴,振翼高飛,在
    空中盤旋一轉,向西沒入云中。

    白雕飛走之后不到一個時辰,歐陽鋒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勸誘洪七
    公與郭靖下來享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愛的就是吃喝,老毒物
    偏生瞧准了來折磨人。我一生只練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點。靖兒,
    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好不好?”郭靖道:“白雕既已帶
    了信去,情勢必致有變。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

    洪七公一笑,過了一會,道:“天下味道最不好的東西,你道是甚
    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么?”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極
    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餓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來連樹皮也尋
    不著了。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忽然掘到了五條活的東西,老叫化
    幸虧這五條東西救了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黃狼,
    飽啖了一頓。”郭靖道:“那五條東西是甚么?”洪七公道:“是蚯
    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蝦蠕蠕而動的情
    狀,不禁一陣惡心。

    洪七公哈哈大笑,盡揀天下最臟最臭的東西來說,要抵御桅杆底下噴
    上來的酒肉香氣。他說一陣,罵一陣,最后道:“靖兒,現下若有蚯
    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臟最臭之物,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
    ,卻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么?”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
    ”洪七公搖頭道:“還要臟。”他聽郭靖猜了几樣,都未猜中,大聲
    說道:“我對你說,天下最臟的東西,是西毒歐陽鋒。”郭靖大笑,
    連說:“對,對!”

    挨到傍晚,實在挨不下去了,只見歐陽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
    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別無他意。”洪七
    公低聲怒罵:“直娘賊,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臉
    上不動聲色,朗聲罵道:“小賊種,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認輸
    便了。快拿酒肉來吃,明天再說。”歐陽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當
    即撤去蛇陣。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進艙中。歐陽克命人整治精
    美菜肴,送進船艙。

    洪七公關上艙門,骨都骨都喝了半壺酒,撕了半只雞便咬。郭靖低聲
    道:“這次酒菜里沒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鳥要你寫經
    與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飽飽地,咱們另有計較。”郭靖心想不
    錯,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

    洪七公酒酣飯飽,伸袖抹了嘴上油膩,湊到郭靖耳邊輕輕道:“老毒
    物要《九陰真經》,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郭靖不解,低聲問道
    :“九陰假經?”洪七公笑道:“是啊。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
    真經的經文,你愛怎么寫就怎么寫,誰也不知是對是錯。你把經中文
    句任意顛倒竄改,教他照著練功,那就練一百年只練成個屁!”郭靖
    心中一樂,暗道:“這一著真損,老毒物要上大當。”但轉念一想,
    說道:“歐陽鋒武學湛深,又機警狡猾,弟子胡書亂寫,必定被他識
    破,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半句假話,逢到練
    功的秘訣,卻給他增增減減,經上說吐納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
    ,老毒物再機靈,也決不能瞧出來。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
    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說到這里,不覺吃吃的笑了
    出來。郭靖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不但虛耗時日,勞而無功
    ,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
    只要他起了絲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經文的前
    几頁,黃藥師的老婆默寫過的,歐陽克這小畜生在桃花島上讀過背過
    ,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個錯字,諒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


    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淆亂是非,何處又可
    以改靜成動,移上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過是依照師父
    所傳的訣竅,將經文倒亂一番而已,經中說“手心向天”,他想可以
    改成“腳底向天”,“腳踏實地”不妨改成為“手撐實地”,經中說
    是“氣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氣凝胸口”,想到得意之處,不禁
    嘆了一口長氣,心道:“這般捉弄人的事,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是喜
    愛,只可惜一則生離,一則死別,蓉兒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卻永遠
    聽不到我這捉狹之事了。”

    次日早晨,洪七公大聲對歐陽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陰
    真經》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鳥,自己功
    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么真金真銀,對你狗叔父說,真經就寫與他
    ,叫他去閉門苦練,練成后再來跟老叫化打架。真經自然是好東西,
    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經,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
    他去苦練《九陰真經》上的武功,本門功夫自然便荒廢了,一加一減
    ,到頭來還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兩?這叫作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這几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
    “老叫化向來自負,果然不錯,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經給我,否則以
    他寧死不屈的性兒,蛇陣雖毒,肚子雖餓,卻也難以逼得他就范。”
    歐陽克道:“洪伯父此言錯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
    領,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學《九陰真經》?家叔常
    對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嘩眾欺人,否則王重陽
    當年得了《九陰真經》,為甚么又不見有甚么驚世駭俗的武功顯示出
    來?家叔發愿要指出經中的虛妄浮夸之處,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
    曉,這真經有名無實,謬誤極多。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么牛皮!靖兒,把經文默寫給他
    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有甚么錯處,老叫化給他
    磕頭。”郭靖應聲而出。歐陽克將他帶到大艙之中,取出紙筆,自己
    在旁研墨,供他默寫。

    郭靖沒讀過几年書,書法甚是拙劣,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是
    以寫得極為緩慢,時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要請歐陽克指點,寫到
    午時,上卷經書還只寫了一小半。歐陽鋒始終沒出來,郭靖寫一張,
    歐陽克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歐陽鋒看了,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
    但見經文言辭古朴,料知含意深遠,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以自
    己之聰明才智,必能推詳透徹,數十年心愿一旦得償,不由得心花怒
    放。他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十分拙劣,自然
    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又聽侄兒言道,有許多字郭靖只知其音,
    不知寫法,還是侄兒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經無疑。卻哪里想得到這傻
    小子受了師父之囑,竟已把大部經文默得不是顛倒脫漏,就是胡改亂
    刪?至于上卷經文中那段咒語般的怪文,郭靖更將之抖亂得不成模樣


    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歐陽鋒不敢放他回
    艙,生怕洪七公忽爾改變主意,突起留難,縱然大半部經文已然到
    手,總是殘缺不全,于是安排了丰盛酒飯,留郭靖繼續書寫。洪七公
    等到戌末亥時,未見郭靖回來,頗不放心,生怕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
    覺,傻徒弟可要吃虧,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艙
    門,見兩名蛇奴站在門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虛劈一掌,呼的一響,掌
    風帶動帆索。兩名蛇奴齊向有聲處張望,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他
    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早已扑向右舷。大艙窗中隱隱
    透出燈光,洪七公到窗縫中張望,見郭靖正伏案書寫,兩名白衣少女
    在旁沖茶添香,研墨拂紙,服侍得甚是周至。

    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覺酒香扑鼻,定睛看時,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
    珀色的陳酒,艷若胭脂,芳香襲人。洪七公暗罵:“老毒物好不勢
    利,我徒兒寫經與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尋常
    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饞人,世間無雙酒徒,既見有此美酒,不飲豈
    肯罷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我且去喝他個痛快,
    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兒慘受
    池魚之殃,誤飲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處,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竊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領,當年在臨
    安皇宮御廚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饌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嘗過。
    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他都來去自如,旁若無人,到艙底偷些酒吃,
    真是何足道哉。當下躡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無人,輕輕揭開下艙
    的蓋板,溜了下去,將艙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貯藏食物的所
    在。

    船艙中一團漆黑,他憑著菜香肉氣,摸進糧艙,晃亮火折,果見壁角
    豎立著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滅火折,
    放回懷里,這才走到桶前,伸手搖了搖,甚是沉重,桶中裝得滿滿地
    。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聽得腳步
    聲響,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

    那兩人腳步輕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侄,別人無此功夫,心想
    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必有鬼計,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當下縮
    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團。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火光閃動,兩人走了
    進來。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們要在酒里下
    毒?”只聽歐陽鋒道:“各處艙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歐陽
    克笑道:“都齊備了,只要一引火,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燼,這次可
    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驚:“他們要燒船?”只聽歐陽
    鋒又道:“咱們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
    千萬小心,別讓老叫化知覺。我到這里來點火。”歐陽克道:“那些
    姬人和蛇奴怎么安排?”歐陽鋒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學大師
    ,總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

    兩人說著即行動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覺油氣沖鼻,原來桶里
    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歐陽叔侄又從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將木柴架
    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來。過不多時,艙中油已沒
    脛,兩人轉身走出,只聽歐陽克笑道:“叔叔,再過一個時辰,那姓
    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就只你老人家一個
    啦。”歐陽鋒道:“不,有兩個。難道我不傳你么?”歐陽克大喜,
    反手帶上了艙門。

    洪七公驚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艙偷酒,怎能知曉這二人
    的毒計?烈火驟發,又怎能逃脫劫難?聽得二人走遠,于是悄悄摸
    出,回到自己艙中,見郭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正想叫醒他共商應付
    之策,忽聽門外微微一響,知道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聲
    叫道:“好酒啊好酒!再來十壺!”

    歐陽鋒一怔,心想老叫化還在飲酒,只聽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
    我再拆一千招,分個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歐陽鋒站了一
    陣,聽他胡言亂語,前后不貫,才知是說夢話,心道:“臭叫化死到
    臨頭,還在夢中喝酒打架。”

    洪七公嘴里瞎說八道,側耳傾聽艙外的動靜,歐陽鋒輕功雖高,但走
    向左舷的腳步聲仍被他聽了出來。他湊到郭靖的耳邊,輕推他肩膀,
    低聲道:“靖兒!”郭靖驚醒,“嗯”了一聲。洪七公道:“你跟著
    我行事,別問原因。現下悄悄出去,別讓人瞧見。”

    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
    他怕給歐陽鋒發覺,不敢徑往后梢,左手攀住船邊,右手向郭靖招了
    招,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聲相詢,也如他一般挂
    了出去。洪七公十指抓住船邊,慢慢往下游動,眼注郭靖,只怕船邊
    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會發出聲響。船邊本就油漆光滑,何況
    一來濡濕,二來向內傾側,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如此向下游
    動,實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近來功力又已大
    進,手指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
    之中,竟然穩穩溜了下來。洪七公半身入水,慢慢摸向后梢,郭靖緊
    跟在后。

    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見船后用繩索系著一艘小艇,對郭靖道:“上小
    艇去!”手一松,身子已與大船分離。那船行駛正快,向前一沖,洪
    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翻身入艇,悄無聲息,等到郭靖也入艇來,
    說道:“割斷繩索。”郭靖拔出匕首一划,割斷了艇頭的系索,那小
    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洪七公扳槳穩住,只見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
    暗之中。突然間大船船尾火光一閃,歐陽鋒手中提燈,大叫了一聲,
    發現小艇已自不見,喊聲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洪七公氣吐丹田,
    縱聲長笑。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沖浪而至,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
    :“咦,那是甚么船?”語聲未畢,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雕扑將下來,
    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已躍上大船。
    星光熹微中遙見那人頭頂心束發金環閃了兩閃,郭靖低聲驚呼:“蓉
    兒!”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
    去,忽地想起:“海中馬匹無用,那對白雕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
    于是吹唇作聲,召來了白雕。雕眼最是銳敏,飛行又極迅捷,在這茫
    茫大海之中,居然發見了郭靖的坐船。

    黃蓉在雕足上見到郭靖寫的“有難”二字,又驚又喜,駕船由雙雕高
    飛引路,鼓足了風帆趕來,但終究來遲了一步,洪七公與郭靖已然離
    船。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難”二字,只怕遲了相救不及,眼見雙雕在
    大船頂上盤旋,等不及兩船靠攏,但見相距不遠,便手提蛾眉鋼刺,
    躍上大船,正見歐陽克猶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黃蓉喝道:“郭
    靖呢?你把他怎么了?”歐陽鋒已在艙底生了火,卻發見船尾小艇影
    蹤全無,不禁連珠價叫起苦來﹔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遠遠傳來,心想
    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無計,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急忙
    搶出,叫道:“快上那船!”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
    徒,當黃蓉在船之時,受她威懾,不敢不聽差遣,一見她離船,正是
    天賜良機,立即轉舵揚帆,遠遠逃開。

    洪七公與郭靖望見黃蓉躍上大船,就在此時,大船后梢的火頭已然冒
    起。郭靖尚未明白,驚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錯,老毒物
    放火燒船,要燒死咱爺兒倆!”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兒。”
    洪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槳。那大船轉舵追趕輕舟,與小
    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一片喧擾之聲。洪七公大聲叫
    道:“蓉兒,我和靖兒都在這兒,游水過來!游過來!”大海中波濤
    洶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極危險,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事在
    緊急,不得不冒此險。

    黃蓉聽到師父聲音,心中大喜,不再理會歐陽鋒叔侄,轉身奔向船
    舷,縱身往海中躍去。突覺手腕上一緊,身子本已躍出,卻又被硬生
    生的拉了回來,黃蓉大驚回頭,只見抓住自己右腕的正是歐陽鋒,大
    叫:“放開我!”左手揮拳打出。歐陽鋒出手如電,又是一把抓住。
    他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再也追趕不上,座船大火沖天,船面上帆飛
    檣舞,亂成一團,轉眼就要沉沒,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
    之中的小艇,高聲叫道:“臭叫化,黃姑娘在我這里,你瞧見了么
    ?”雙手挺起,將黃蓉舉在半空。

    這時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紅,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
    道:“他以此要挾,想上咱們小艇,哼!我去奪蓉兒回來。”郭靖見
    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艇,莫讓
    老毒物奪去了。”郭靖應道:“是!”用力扳槳,此時大船已自不動
    ,不多時小艇划近。洪七公雙足在艇首力登,向前飛出,左手探出,
    在大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借力翻身,躍上大船甲板。

    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獰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罵
    道:“來來,再拆一千招。”颼颼颼三掌,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回
    過黃蓉的身子擋架,洪七公只得收招。歐陽鋒順手在黃蓉脅下穴道中
    一點。她登時身子軟垂,動彈不得。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臉
    ,快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這里決個勝負。”

    當此之際,歐陽鋒怎肯輕易放人,但見侄兒被火逼得不住退避,提起
    黃蓉向他拋去,叫道:“你們先下小艇!”歐陽克接住了黃蓉,見郭
    靖駕著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實在太小,自己手里又抱著一個人,
    這一躍下去,小艇非翻不可,于是扯了一根粗索縛住桅杆,左手抱著
    黃蓉,右手拉著繩索,溜入小艇。

    郭靖見黃蓉落艇,心中大慰,卻不知她已被點了穴道,但見火光中師
    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挂念師父安危,也不及與黃蓉說話,只是
    抬起了頭凝神觀斗。洪七公與歐陽鋒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
    面閃避紛紛跌落的木杆繩索,一面拆解對方來招。這中間洪七公卻占
    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濕透,不如歐陽鋒那么衣發易于著
    火。二人武功本是難分軒輊,一方既占便宜,登處上風。歐陽鋒不久
    便須發俱焦,衣角著火,被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飛騰的船艙,他要待
    躍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進迫,緩不出一步手腳,若是硬要入海,
    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只要中了一招,受傷必
    然不輕,他奮力拆解,心下籌思脫身之策。

    洪七公穩操勝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
    送了他的性命,卻也無甚意味。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若不修練一
    番,縱死也不甘心,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于是哈哈一笑,說道
    :“老毒物,今日我就饒了你,上艇罷。”

    歐陽鋒怪眼一翻,飛身躍入海中。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忽聽歐陽鋒
    叫道:“慢著,現下我身上也濕了,咱倆公公平平的決個勝敗。”拉
    住船舷旁垂下的鐵鏈,借力躍起,又上了甲板。洪七公道:“妙極,
    妙極!今日這一戰打得當真痛快。”拳來掌往,兩人越斗越狠。

    郭靖道:“蓉兒,你瞧那西毒好凶。”黃蓉被點中了穴道,做聲不得
    。郭靖又道:“我去請師父下來,好不好?那船轉眼便要沉啦。”黃
    蓉仍是不答。郭靖轉過頭來,卻見歐陽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
    喝道:“放手!”歐陽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黃蓉的手腕,豈肯放下,笑
    道:“你一動,我就一掌劈碎她腦袋。”郭靖不暇思索,橫槳直揮過
    去。歐陽克低頭避過。郭靖雙掌齊發,呼呼兩響,往他面門劈去。歐
    陽克只得放下黃蓉,擺頭閃開來拳。郭靖雙拳直上直下,沒頭沒腦的
    打將過去。歐陽克見在小艇中施展不開手腳,敵人又是一味猛攻,當
    即站起,第一拳便是一招“靈蛇拳”,橫臂掃去。郭靖伸左臂擋格,
    歐陽克手臂忽彎,騰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頰之上。這拳甚是沉重,
    郭靖眼前金星亂冒,心想這當兒刻刻都是危機,必當疾下殺手,眼見
    他第二拳跟著打到,仍是舉左臂擋架。歐陽克依樣葫蘆,手臂又彎擊
    過來,郭靖頭向后仰,右臂猛地向前推出。本來他既向后避讓,就不
    能同時施展攻擊,但他得了周伯通傳授,雙手能分別搏擊,左架右推
    ,同時施為。歐陽克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被他左臂回收,右
    臂外推,這般急絞之下,喀的一聲,臂骨登時折斷。

    歐陽克的武藝本不在馬鈺、王處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論功力招
    數,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雙手分擊功夫是武學中從所未見的
    異朮,是以兩次動手,都傷在這奇異招朮之下。他一交跌在艇首,郭
    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起黃蓉,見她身子軟軟的動彈不得,當即解
    開她被點中了的穴道。幸好歐陽鋒點她穴道之時,洪七公正出招攻
    擊,歐陽鋒全力提防,點穴的手指上不敢運上內力,否則以西毒獨門
    的點穴手法,郭靖無法解開。黃蓉叫道:“快去幫師父!”郭靖抬頭
    仰望大船,只見師父與歐陽鋒正在火焰中飛舞來去,肉搏而斗,木材
    焚燒的劈拍之聲,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更是顯得聲勢驚人,猛聽得
    喀喇喇一聲巨響,大船龍骨燒斷,折為兩截,船尾給波濤沖得几下,
    慢慢沉入海中,激起了老大游渦。眼見余下半截大船也將沉沒,郭靖
    提起木槳,使力將小艇划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干,歐陽鋒身上卻尚是濕淋淋
    地,這一來,西毒卻又占了北丐的上風。洪七公奮力拒戰,絲毫不
    讓,斗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杆從半空中墮將下來,二人急忙后躍。那
    桅杆隔在二人中間,熊熊燃燒。歐陽鋒蛇杖擺動,在桅杆上遞了過
    來,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棒,還了一招。二人初時空手相斗,這時
    各使器械,攻拒之間,更是猛惡。郭靖用力扳槳,心中挂懷師父的安
    危,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又不禁為之神往,贊嘆不已。

    武學中有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劍法原最難
    精。武學之士功夫練至頂峰,往往精研劍朮,那時各有各的絕招,不
    免難分軒輊。二十年前華山論劍,洪七公與歐陽鋒對余人的武功都甚
    欽佩,知道若憑劍朮,難以勝過旁人,此后便均舍劍不用。洪七公改
    用隨身攜帶的竹棒,這是丐幫中歷代幫主相傳之物,質地柔韌,比單
    劍長了一尺。他是外家高手,武功純走剛猛的路子,使上這兵器卻是
    剛中有柔,威力更增。

    歐陽鋒使動那蛇杖時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數繁復,自不
    待言,杖頭雕著個咧嘴而笑的人頭,面目猙獰,口中兩排利齒,上喂
    劇毒,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只要一按杖上機括,人頭中便
    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厲害的是纏杖盤旋的兩條毒蛇,吞吐伸縮,
    令人難防。二人雙杖相交,各展絕招。歐陽鋒在兵刃上雖占便宜,但
    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打蛇的好手,竹棒使將開來,攻敵之
    余,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的要害。歐陽鋒蛇杖急舞,令對方無法取得
    准頭,料知洪七公這等身手,杖頭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發,免
    惹恥笑。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幫號稱鎮幫之寶的“打狗棒法”,變化精
    微奇妙,心想此時未落下風,卻也不必便掏摸這份看家本領出來,免
    得他得窺棒法精要,明年華山二次論劍,便占不到出其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數度要想躍上相助師父,但見二人越斗越緊,自己功
    力相差太遠,決計難以近身,空自焦急,卻是無法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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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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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37:16 | 顯示全部樓層
    千鈞巨岩

    歐陽鋒只感身上炙熱,腳下船板震動甚劇,知道這截船身轉眼就要沉
    沒,但洪七公兀自纏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絕招殺手,只怕今日難
    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縮,左臂猛力橫掃出去。洪七公以竹棒追擊蛇
    杖,左手揮出擋格他手臂,忽見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拳頭疾向自己
    右太陽穴打來。

    這“靈蛇拳法”是歐陽鋒潛心苦練而成的力作,原擬于二次華山比武
    時一舉壓倒余子,是以在桃花島上與洪七公檢拆千招,這路取意于蛇
    類身形扭動的拳法,卻始終不曾使過。

    蛇身雖有骨而似無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這路拳法的要
    旨,在于手臂似乎能于無法彎曲處彎曲,敵人只道已將來拳架開,哪
    知便在離敵最近之處,忽有一拳從萬難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當
    真隨處軟曲,自無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敵人眼中看來,
    自己的手臂宛然靈動如蛇。

    本來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怪招猝發,洪七公原難抵擋,就算不致受傷
    ,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歐陽克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已先行使用過了,
    雖然獲勝,卻給洪七公覷到了其中關竅。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
    ,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這時見歐陽鋒終于使出,心頭暗喜,勾腕伸
    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這一下恰到好處,又快又准,正是克制他
    “靈蛇拳法”的巧妙法門。看來似乎碰巧使上,其實卻是洪七公經數
    晝夜的凝思,此后又不斷練習而成,以之應付整套“靈蛇拳法”,原
    是尚嫌不足,卻大有奇兵突出、攻其無備之效。

    歐陽鋒本來料到對方大驚之下,勢必手足無措,便可乘機猛施殺手,
    不料大吃一驚的卻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數步,突然間空中一片火云落
    將下來,登時將他全身罩住。洪七公也是一驚,向后躍出,看清楚落
    下的原來是一張著了火的大帆。

    以歐陽鋒的武功,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
    他驀然見到自己兩年苦思、三年勤練的“靈蛇拳法”竟被對方漫不在
    意的隨手破解了,一時之間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閃避。那張帆又大又
    堅,連著桅杆橫街,不下數百斤之重,歐陽鋒躍了兩次,都未能將帆
    掀開。他雖遭危難,心神不亂,豎起蛇杖要撐開帆布,豈知蛇杖卻被
    桅杆壓住了豎不起來。他心中嘆道:“罷了罷了,老兒今日歸天!”
    突然間身上一松,船帆從頭頂揭起,只見洪七公提著船頭的鐵錨,以
    錨爪鉤住了橫桁,正在將帆拉開。卻是洪七公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
    死,當即出手相救。

    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和須眉毛發都已著火,立時躍起,在船板上急速
    滾動,要想滾滅身上火焰,豈知禍不單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傾側,帶
    動一根粗大的鐵鏈從空中橫飛過來,迅捷異常的向他掃去,勢道甚是
    猛惡。

    洪七公叫聲:“啊喲!”縱身過去搶住鐵鏈。那鐵鏈已被火燒通紅,
    只燙得只手嗤嗤聲響,肉為之焦。他急忙松手,將鐵鏈投入海中,正
    要跟著躍下,突然間后頸微微一麻。他一呆之下,一個念頭如電光般
    在腦海中閃過:“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回頭看
    時,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一條毒蛇滿口鮮血,昂頭舞動。洪七公
    怨極,呼呼兩掌,猛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陰沉著臉向旁閃開,喀喇
    一聲巨響,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為兩截。

    歐陽鋒偷襲得手,心下喜不自勝,但見洪七公狂掃亂打,聲勢駭人,
    卻也暗暗心驚,不敢硬接他招朮,只是閃躲退讓。

    郭靖大叫:“師父,師父!”爬上船來。洪七公忽感一陣昏迷,搖搖
    欲墜。歐陽鋒搶上兩步,運勁猛力一掌擊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
    中。歐陽鋒杖上的怪蛇本來劇毒無比,幸得他先几日與周伯通賭賽屠
    鯊,取盡了毒液,怪蛇數日之間難以復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
    毒就輕得多了,但蛇毒畢竟還是十分猛惡,以他這般深厚功力,仍是
    頃刻間便神智迷糊,受到歐陽鋒掌擊時竟未運功抵御,口中鮮血噴
    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歐陽鋒情知這一掌還未能送他性命,日后被他
    養好傷勢,那可是遺患無窮,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
    飛身過去,舉腳使勁往他后心□下。

    郭靖剛從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見勢急,已自不及搶上相救,雙掌齊
    發,一招“雙龍取水”,猛擊歐陽鋒后腰。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
    弱,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帶,既架來掌,又攻敵肩,右腳仍
    是□下。郭靖大驚,救師心切,顧不得自身安危,縱身躍起,去抱歐
    陽鋒的頭頸,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波的一聲,脅下被西毒反手掃
    中。

    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但歐陽鋒勁隨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
    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柢,受傷已自不輕,饒是如此,也感脅下劇
    痛,半身几乎麻痺。他奮力扑上,已抱住歐陽鋒的頭頸。歐陽鋒只道
    自己這般猛力反掃,對方必然退避,豈知這傻小子竟會如此不顧性
    命,使上了兩敗俱傷的蠻招。這一來,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落到中
    途,只得收回,彎腰反手來打郭靖。到了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甚么
    蛤蟆功、靈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須知武功高強之人臨敵
    出手,決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對方發拳出腿,早已克敵制勝,至于高
    手比武,更是點到即止,哪有這般胡扭瞎纏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朮
    之中,都無摟抱扭打的招數。這時歐陽鋒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
    打出,卻被他向左閃開,漸感呼吸急促,但覺喉中雙手越收越緊,疾
    忙又以左肘向后撞去。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開了左手,隨即使出蒙
    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搶著從敵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后頸猛力扳落,歐
    陽鋒武功雖強,在他這般狠扳之下,頸骨卻也甚是疼痛。這一扳在摔
    跤朮中稱為“駱駝扳”,意思說以駱駝這般龐然大物,給這么一扳也
    不免頸骨斷折,其實駱駝的頭頸當然扳不斷,只是這一扳手法巧妙,
    若非摔跤高手,極難解救。歐陽鋒不會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后
    揮擊。郭靖大喜,右手立時從他喉頭放下,仰身上手,右手又從他右
    脅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后頸,縱聲猛喝,雙手互叉,同時用勁捺落。
    這在摔跤朮中稱為“斷山絞”,被絞者已是陷于絕地,不論臂力多
    強,摔朮多巧,只要后頸被對手如此絞住,只有叫饒投降,否則對方
    勁力使出,頸骨立斷。

    但歐陽鋒的武功畢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處境雖已不利之極,仍能
    設法敗中求勝,郭靖雙手扳下,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探頭向下一鑽,
    一個筋斗,竟從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學大宗師的身分,如此從
    后輩胯下鑽出,若非身陷絕境,那是說甚么也不干的。他一解開這
    “斷山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為攻,擊向郭靖的后背,不料拳未
    打到,左下臂卻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遠非他的對手,幸好貼身肉
    搏,自己擅于摔跤,又是絲毫不顧死活,只要不讓敵人離開一步,他
    就傷不得師父。這時半截船身晃動更烈,甲板傾斜,兩人再也站立不
    定,同時滾倒,衣發上滿是火焰。

    這時可急壞了黃蓉,眼見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動,不知生
    死,郭靖卻與歐陽鋒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兩人身上都已著火,情勢
    緊迫之極,當下舉槳往歐陽克頭上砸去。歐陽克右臂雖斷,武功仍
    強,側身避過木槳,左手倏地探出,來拿她手腕。黃蓉雙足猛力一
    頓,小艇傾側。歐陽克不識水性,身子晃了几晃,驚惶之下,便即縮
    手。黃蓉乘那小艇側回,借著船舷上升之勢躍入海中。

    她划得數下,已沖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離水不高,
    黃蓉爬到船上,從腰間取出蛾眉鋼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見他與歐陽
    鋒扭成一團,翻來滾去,畢竟歐陽鋒武功強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
    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雙臂,叫他無法伸手相擊。黃蓉穿火突煙,
    縱上前去,舉刺向歐陽鋒背心插下。

    歐陽鋒雖與郭靖扭打正急,但鋼刺剛要碰到他背心,已然驚覺,用力
    扳轉,反把郭靖舉在上面。黃蓉彎腰仍用鋼刺去刺他腦袋,可是歐陽
    鋒左閃右避,靈動之極,她接連三刺都沒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
    插上了船板。一陣黑煙隨風刮來,薰得她眼也睜不開來,剛要伸手揉
    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來被歐陽鋒反腳以腳跟踢中。黃蓉
    打了個滾,躍起身來,頭發也已著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
    “先救師父,先救師父!”黃蓉心想不錯,奔到洪七公身旁,抱著他
    一齊躍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時熄滅。

    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雙足踏水,游向小艇。歐陽克站在艇邊,高
    舉木槳,叫道:“放下老叫化,只許你一人上來!”黃蓉將鋼刺一
    揚,叫道:“好,咱們水里見真章!”攀住艇邊,猛力搖晃。小舢舨
    左右擺動,眼見就要艇底向天。歐陽克大驚,牢牢抓住船舷,叫道:
    “別……別搖,小船要給你搞翻啦!”黃蓉一笑,說道:“快拉我師
    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點兒鬼,我把你在水里浸足三個時辰。”歐
    陽克無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后心,提上艇去。黃蓉微笑贊
    道:“自從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見到你做了件好事。”歐陽克心中一
    蕩,要待說話,卻說不出來。

    黃蓉正要轉身再游往大船助戰,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一大堵水牆
    從空飛到,罩向頭頂。她大吃一驚,忙屏息閉氣,待海水落下,回過
    頭來,伸手將濕淋淋的頭發往后一掠,這一下登時呆了。只見海面上
    一個大漩渦團團急轉,那冒煙著火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船上扭打纏
    斗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在這一瞬間,她腦中空洞洞地,既
    不想甚么,也不感到甚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驀地里
    消失,變得不知去向。突然間,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斷往
    下沉去,她這才驚覺,雙手向下掀了數下,身子竄上來冒頭出海,四
    顧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沒。

    黃蓉低頭又鑽入了海中,急往漩渦中游去。她水性極高,漩渦力道雖
    強,卻也能順著水勢游動。她來往回游找尋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個
    圈,郭靖固然不見蹤影,連歐陽鋒也不知到了何處,看來兩人都被沉
    船帶入海底深處了。

    再游一陣,她已是筋疲力盡,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亂游亂闖,只盼
    天可憐見,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見白浪連山,絕無人影,又游
    了大半個時辰,實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
    尋,當下游近舢舨。

    歐陽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見叔父失蹤,也是十分惶急,連問:“見到
    我叔叔么?見到我叔叔么?”黃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
    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回復知覺,但覺身子虛浮,似在云端上
    下飄蕩,耳畔風卷浪濤,澎湃作響。她定一定神,坐起身來,只見小
    舢舨順著海流正向前疾行。這時離沉船處已不知多遠,郭靖是再也找
    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陣傷痛,又暈了過去。歐陽克左手牢牢抓住船
    舷,雙足撐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際將自己拋了出去,哪敢移動半
    步。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重又醒轉,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
    自己活著有何意味,眼見歐陽克那副眼霎唇顫、臉如土色的害怕神
    態,只感說不出的厭憎,心想:“我豈能與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
    身來,喝道:“快跳下海去!”歐陽克驚道:“甚么?”黃蓉道:
    “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說。”縱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時側
    過,她跟著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側得更是厲害。

    但聽歐陽克嚇得高聲大叫,黃蓉于悲傷中微覺快意,又往右舷躍去。
    歐陽克知道只要被她東跳西躍的來回几次,舢舨非翻不可,見她又躍
    向右舷,忙縱身躍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同
    時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卻不傾側。黃蓉連試兩次,都被他用這法
    子擋住。黃蓉叫道:“好,我在船底鑿几個洞,瞧你有甚么法子。”
    拔出鋼刺,躍向船心,瞥眼間只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終不
    動,自己心中只是念著郭靖,竟把師父忘了,這時一驚之下,忙俯身
    探他鼻息,緩緩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來,見他雙目緊
    閉,臉如白紙,再撫摸他心口,雖在跳動,卻是極為微弱。黃蓉救師
    心切,便不再去理會歐陽克,解開洪七公的上衣察看傷勢。突然舢舨
    猛烈震動,歐陽克歡聲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黃蓉抬起頭來,
    只見遠處郁郁蔥蔥,盡是樹木,舢舨卻已不動,原來在一塊礁石上擱
    了淺。這處所離岸尚遠,但瞧到海底,水深不過到胸腹之間。歐陽克
    躍入水中,跨出几步,回頭向黃蓉瞧瞧,重又回來。

    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鐵烙
    出來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會如此厲害?”
    又見他右邊后頸有兩個極細的齒痕,若非用心檢視,几乎瞧不出來,
    伸手在齒痕上輕按,卻是觸手生疼,炙熱異常,急忙縮手,問道:
    “師父,您覺得怎樣?”洪七公哼了一聲,并不答話。黃蓉向歐陽克
    道:“拿解藥來。”歐陽克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式,說
    道:“解藥都在我叔叔那里。”黃蓉道:“我不信。”歐陽克道:
    “你搜便是。”解開衣帶,將身上各物盡數捧在左手。黃蓉見果然并
    無藥瓶,道:“幫我扶師父上岸!”

    兩個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黃蓉伸出右手,握住歐陽克的左
    手,讓洪七公坐在兩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黃蓉感到師父身子不
    住顫抖,心中甚是焦急。歐陽克卻大為快慰,只覺一只柔膩溫軟的小
    手拉著自己的手,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時,便
    已到岸。

    黃蓉蹲低身子,將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將舢舨拉上岸來,別
    給潮水沖走了。”歐陽克將左手放在唇邊,兀自出神,聽黃蓉呼叫,
    呆呆發怔,卻沒聽清她說些甚么,幸好黃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
    橫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歐陽克將舢舨拖上岸來,見黃蓉已將洪七
    公身子翻轉了,讓他俯伏草地,要設法治傷,心想:“這里不知是何
    處所。”奔上一個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驚喜交集,只見東南西北盡
    是茫茫大海,處身所在原來是個小島。島上樹木茂密,卻不知有無人
    煙。他驚的是:這若是個荒島,既無衣食,又無住所,如何活命?喜
    的是:天緣巧合,竟得與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處,老叫化眼
    見重傷難愈,自己心愿豈有不償之理?

    心想:“得與佳人同住于斯,荒島即是天堂樂土,縱然旦夕之間就要
    喪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
    蹈,突然右臂一陣劇痛,這才想起臂骨已斷,于是用左手折下兩根樹
    枝,撕下衣襟,將右臂牢牢的與樹枝綁在一起,挂在頸中。

    黃蓉在師父背上蛇咬處擠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將他
    移上一塊大石,讓他躺著休息,高聲對歐陽克道:“你去瞧瞧這是甚
    么所在,鄰近可有人家客店。”歐陽克笑道:“這是個海島,客店是
    准定沒有的。有人沒有,那得瞧咱們運氣。”

    黃蓉微微一驚,道:“你瞧瞧去。”歐陽克受她差遣,極是樂意,展
    開輕功向東奔去,只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路
    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折而向北,兜了個大圈子回來,對黃蓉
    道:“是個荒島。”黃蓉見他嘴角間含笑,心中有氣,喝道:“荒
    島?那有甚么好笑?”歐陽克伸伸舌頭,不敢多話,將野兔剝了皮遞
    給她。黃蓉探手入懷,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絨,幸好火絨用油紙包住,
    有一小塊未曾浸濕,當下生起火來,將兩只野兔烤了,擲了一只給歐
    陽克,撕了一塊后腿肉喂給師父吃。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傷,一
    直神智迷糊,斗然間聞到肉香,登時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邊,當即
    張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還要,黃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
    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漸感不支,嘴里咬著一塊肉沉沉睡去。

    黃蓉只吃得兩塊兔肉,想起郭靖命喪大海之中,心中傷痛,喉頭哽
    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見天色漸黑,找到了個岩洞,將師父扶進洞
    去,歐陽克過來相助,幫著除穢鋪草,抱著洪七公輕輕臥下,又用干
    草鋪好了兩人的睡臥之處。黃蓉冷眼旁觀,只是不理,見他整理就
    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鋼刺,喝道:“滾
    出去!”歐陽克笑道:“我睡在這里又不礙你事,干么這樣凶?”黃
    蓉秀眉豎起,叫道:“你滾不滾?”歐陽克笑道:“我安安靜靜的睡
    著就是,你放心。滾出去卻是不必了。”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
    點燃了他鋪著的干草,火頭冒起,燒成一片灰燼。歐陽克苦笑几聲,
    只得出洞,他怕島上有毒虫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這一晚他上樹
    下樹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見岩洞口燒著一堆柴火,隱約見到黃蓉睡得
    甚是安穩,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他不住咒罵自
    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對這
    小小女子卻如此忌憚。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對付她尚自
    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是
    悚然回頭。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克來犯,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
    變,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
    數聲,便即驚醒而起,問道:“師父,怎樣?”洪七公指指口,牙齒
    動了几動。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塊喂他。洪七公肉
    一下肚,元氣大增,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黃蓉不敢多言,只凝神
    注視他的臉色,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涌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這
    般紅變白,白變紅的轉了數次,不久頭頂冒出熱氣,額頭汗如雨下,
    全身顫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克探頭探腦的要想進來。

    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內功療傷,正是生死懸于一線之際,若被他闖進
    洞來一陣*□□,擾亂心神,必然無救,低聲喝道:“快出去!”歐陽
    克笑道:“咱們得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今后的日子可
    長著呢!”說著便踱進洞來。洪七公眼睜一線,問道:“這是個荒
    島?”黃蓉道:“師父您用功罷,別理他。”轉頭對歐陽克道:“跟
    我來,咱們外面說去。”歐陽克大喜,隨她走出岩洞。

    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閑閑的
    挂著几朵白云,四下里確無陸地的影子。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忽然
    一驚,問道:“舢舨呢?”歐陽克道:“咦,哪里去了?定是給潮水
    沖走啦!啊喲,糟糕,糟糕!”黃蓉瞧他臉色,料知他半夜里將舢舨
    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齷齪,不問可知。
    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舨
    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來,事機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
    師父傷愈再來制服這惡賊。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臉上不動聲色,心
    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歐陽克被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
    視。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岩,抱膝遠望。

    歐陽克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雙足一登,也躍上岩
    來,挨著她坐下,過了片刻,見她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于是又
    挨近一些,低聲說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于此,過神仙一般的日
    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黃蓉格格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
    父也只得三人,豈不寂寞?”歐陽克見她語意和善,心中大喜,道:
    “有我陪著你,有甚么寂寞?再說,將來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
    。”黃蓉笑道:“誰生孩兒呀,我可不會。”歐陽克笑道:“我會教
    你。”說著伸出左臂去摟她。只覺左掌上一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
    了他的手掌。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黃蓉左手緩緩上
    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姊姊的
    貞節給你毀了,可有這回事?”歐陽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
    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豈能強人所難?”
    黃蓉嘆道:“這么說,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
    她大吵大鬧。”歐陽克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
    !”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驚道:“咦,那是甚么?”

    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見有異,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緊,
    脈門已被她五指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黃蓉右手握住
    鋼刺,反手向后,疾往他小腹刺去。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克又正是神
    魂顛倒之際,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總算他得過高人傳
    授,白駝山二十余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
    長身往前疾扑,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岩
    來,那一刺卻終于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
    子。歐陽克躍下岩來,只見黃蓉倒提蛾眉鋼刺,笑吟吟的站著,但覺
    滿胸疼痛,低頭看時,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才知適才這一撞雖然
    逃得性命,但她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入了自己胸肌。

    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你怎么平白無端的撞我一下?我
    不理你啦。”說著轉身便走。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又驚又喜,百般
    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黃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
    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走進洞內,見洪七公已然睡
    倒,地下吐了一灘黑血,不禁大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
    得好些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黃蓉大感為難,
    在這荒島之上卻哪里找酒去,口中只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
    法子去。師父,你的傷不礙事么?”說著流下淚來。她遭此大變,一
    直沒有哭過,這時淚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里
    放聲大哭。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發,一手輕拍她背心,柔聲安慰。老
    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結交的都是草莽豪杰,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
    過交道,被她這么一哭,登時慌了手腳,只得翻來覆去的道:“好孩
    子別哭,師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師父不要喝酒啦。”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略暢,抬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
    水濕了一大塊,微微一笑,掠了掠頭發,說道:“剛才沒刺死那惡
    賊,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說了。洪七公低頭不語,
    過了半晌,說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這惡賊武功遠勝于你,只有
    跟他斗智不斗力。”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几天,養好了傷,
    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

    洪七公慘然道:“我給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著
    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終究也沒干淨,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
    生武功已毀于一旦。你師父只是個糟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
    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洪七公笑道:
    “老叫化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

    他頓了一頓,臉色忽轉鄭重,說道:“孩子,師父迫不得已,想求你
    做一件十分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當?”黃蓉忙道:
    “能,能!師父您說罷。”洪七公嘆了口氣,說道:“你我師徒一
    場,只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甚么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把
    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黃蓉見他平素豪
    邁爽快,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
    說道:“師父,您快說。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
    島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負師
    父囑咐。”洪七公臉現喜色,問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黃蓉道:
    “是。請師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雙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
    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里,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幫。今日事
    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祖師爺在天之靈,要佑庇這孩子逢凶化
    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說罷又躬身
    行禮。黃蓉初時怔怔的聽著,聽到后來,不由得驚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
    竹棒,高舉過頭,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黃蓉惶惑無已,問道:
    “師父,您叫我做丐幫的……丐幫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
    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傳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幫主。現下咱們謝
    過祖師爺。”黃蓉此際不敢違拗,只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交手于
    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突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卻落在黃蓉的衣角上。黃蓉暗
    暗傷心:“師父傷勢當真沉重,連吐痰也沒了力氣。”當下只是故作
    不見,更是不敢拂拭。洪七公嘆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你參見,少
    不免尚有一件骯臟事,唉,這可難為你了。”黃蓉微微一笑,心想:
    “叫化子個個污穢邋遢,臟東西還怕少了?”

    洪七公吁了一口長氣,臉現疲色,但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神情甚是
    喜歡。黃蓉扶著他躺下。洪七公道:“現下你是幫主,我成了幫中的
    長老。長老雖受幫主崇敬,但于幫中事務,須奉幫主號令處分,這是
    歷代祖師爺傳下的規矩,萬萬違背不得。只要丐幫的幫主傳下令來,
    普天下的乞丐須得凜遵。”

    黃蓉又愁又急,心想:“在這荒島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歸中
    土。況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師父忽然叫我做甚么幫主,統
    率天下的乞丐,這真是從何說起呢?”但眼見師父傷重,不能更增他
    煩憂,他囑咐甚么,只得一切答應。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
    本幫四大長老及各路首領在洞庭湖畔的岳陽城聚會,本來為的是聽我
    指定幫主的繼承人。只要你持這竹棒去,眾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幫內一切事務有四大長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囑,只是平白無端的把你
    好好一個女娃兒送入了骯臟的叫化堆里,可當真委屈了你。”說著哈
    哈大笑,這一下帶動了身上創傷,笑聲未畢,跟著不住大咳起來,黃
    蓉在他背上輕輕按摩,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止咳。

    洪七公嘆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時何刻歸位,得
    趕緊把打狗棒法傳你才是。”黃蓉心想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難聽?又
    想憑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拳擊斃,何必學甚么打狗棒法,但見
    師父說得鄭重,只得唯唯答應。洪七公微笑道:“你雖做了幫主,也
    不必改變本性,你愛頑皮胡鬧,仍然頑皮胡鬧便是,咱們所以要做叫
    化,就貪圖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若是這個也不成,那個又不行,
    干么不去做官做財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說出來
    罷!”黃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創一套棒
    法?”洪七公道:“現下你做了叫化兒的頭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
    事。你衣衫光鮮,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那狗子瞧著你搖頭擺尾還來
    不及,怎用得著你去打它?可是窮叫化撞著狗子卻就慘啦。自古道:
    窮人無棒被犬欺。你沒做過窮人,不知道窮人的苦處。”

    黃蓉拍手笑道:“這一次師父你可說錯啦!”洪七公愕然道:“怎么
    不對?”黃蓉道:“今年三月間,我逃出桃花島到北方去玩,就扮了
    個小叫化兒。一路上有惡狗要來咬我,給我兜屁股一腳,就挾著尾巴
    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須得用棒
    來打。”黃蓉尋思:“有甚么狗子這樣凶?”突然領悟,叫道:“
    啊,是了,壞人也是惡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聰明。若是
    ……”他本想說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語了。

    黃蓉聽他只說了半句,又見到他臉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頭,胸口
    一陣劇烈悲慟,若在平時,已然放聲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憑自己照
    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師父猶似小兒一般,全副重擔都已放在自己
    肩頭,只得強自忍住,轉過了頭,淚水卻已扑簌簌的掉了下來。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傷痛,明知勸慰無用,只有且說正事,便
    道:“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幫開幫祖師爺所創,歷來是前任幫主
    傳后任幫主,決不傳給第二個人。我幫第三任幫主的武功尤勝開幫祖
    師,他在這路棒法中更加入無數奧妙變化。數百年來,我幫逢到危難
    關頭,幫主親自出馬,往往便仗這打狗棒法除奸殺敵,鎮懾群邪。”

    黃蓉不禁神往,輕輕嘆了口氣,問道:“師父,您在船上與西毒比
    武,干么不用出來?”洪七公道:“用這棒法是我幫的大事,況且即
    使不用,西毒也未必勝得了我。誰料到他如此卑鄙無恥,我救他性
    命,他卻反在背后傷我。”黃蓉見師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忙
    道:“師父,您將棒法教會蓉兒,我去殺了西毒,給您報仇。”洪七
    公淡淡一笑,撿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傳訣,手上比
    划,將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黃蓉聰敏異常,又怕自
    己命不久長,是以一口氣的傳授完畢。那打狗棒法名字雖然陋俗,但
    變化精微,招朮奇妙,實是古往今來武學中的第一等功夫,若非如
    此,焉能作為丐幫幫主歷代相傳的鎮幫之寶?黃蓉縱然絕頂聰明,也
    只記得個大要,其中玄奧之處,一時之間卻哪能領會得了?

    等到傳畢,洪七公嘆了一口氣,汗水涔涔而下,說道:“我教得太過
    簡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這樣了。”“啊喲”了一聲,
    斜身倒地,暈了過去。黃蓉大驚,連叫:“師父,師父!”搶上去扶
    時,只覺他手足冰冷,氣若游絲,眼見是不中用了。

    黃蓉在數日之間迭遭變故,伏在師父胸口一時卻哭不出來,耳聽得他
    一顆心還在微微跳動,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
    在這緊急關頭,忽聽得身后有聲輕響,一只手伸過來拿她手腕。她全
    神貫注的相救師父,歐陽克何時進來,竟是全不知曉,這時她忘了身
    后站著的是一頭豺狼,卻回頭道:“師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

    歐陽克見她回眸求懇,一雙大眼中含著眼淚,神情楚楚可憐,心中不
    由得一蕩,俯身看洪七公時,見他臉如白紙,兩眼上翻,心下更喜。
    他與黃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氣如蘭,聞到的盡是她肌膚上的
    香氣,几縷柔發在她臉上掠過,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臂就
    去摟她纖腰。黃蓉一驚,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轉頭閃避,已自
    躍起身來。歐陽克原本忌憚洪七公了得,不敢對黃蓉用強,這時見他
    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無顧忌,晃身攔在洞口,笑
    道:“好妹子,我對旁人決不動蠻,但你如此美貌,我實在熬不得
    了,你讓我親一親。”說著張開左臂,一步步的逼將過來。

    黃蓉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尋思:“今日之險,又遠過趙王府之時,看
    來只有自求了斷,只是不手刃此獠,總不甘心。”一翻手,將鋼刺與
    鋼針都拿在手中。歐陽克臉露微笑,脫下長衣當作兵器,又逼近了兩
    步。黃蓉站著不動,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著地之際,身子倏地
    向左橫閃。歐陽克跟著過來,黃蓉左手一揚,見他揮起長衣抵擋鋼
    針,身子已是如箭離弦,急向洞外奔去。

    哪知她身法快,歐陽克更快。黃蓉只感身后風聲勁急,敵人掌力已遞
    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軟□甲,原不怕敵人傷害,何況早存必死之心,
    但求傷敵,不救自身,當下不擋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膛。歐陽
    克本就不欲傷她,這一掌原是虛招,存心要戲弄她一番,累她個筋疲
    力盡,見她鋼刺截來,伸臂往她腕上輕格,已將她這一刺化解了,同
    時身隨步轉,搶在外門,又將黃蓉逼在洞內。但洞口狹隘,轉身不
    開,黃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著,她只攻不守,武功猶如增
    強了一倍。歐陽克功夫雖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個舍不得傷害之心,
    動上手就感處處掣肘。

    轉眼間兩人拆了五六十招,黃蓉已迭遇凶險。她的功夫得自父親的親
    傳,歐陽克則是叔父所傳。黃藥師與歐陽鋒的武功本來不相伯仲,可
    是黃蓉還只盈盈十五,歐陽克卻已年過三旬,兩人學藝的時日相差几
    達二十年,何況男女體力終究有別,而黃蓉學武又不若歐陽克勤勉,
    她后來雖得洪七公教了几套武功,但學過便算,此后也沒好好練習,
    是以歐陽克雖然身上負傷,卻仍然大占上風。

    酣斗中黃蓉忽然向前疾扑,反手擲出鋼針,歐陽克揮衣擋開,黃蓉猛
    然竄上,舉蛾眉刺疾刺他右肩。歐陽克右臂折斷,使不出力,左臂穿
    上待要招架,黃蓉的鋼刺在手中疾轉半圈,方向已變,噗的一聲,已
    插進他的傷臂。黃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當□一聲,鋼刺
    掉在地下,原來腕上穴道已被點中。歐陽克出手迅捷之極,見她轉身
    要逃,左臂伸了兩伸,已將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懸鐘穴”、右足內踝
    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點中。黃蓉又跨出兩步,俯面摔下。歐陽克
    縱身而上,搶先將長衣墊在地下,笑道:“啊喲,別摔痛了。”

    黃蓉這一跌下去,左手鋼針反擲,以防敵人扑來,隨即躍起,哪知雙
    腿麻木,竟自不聽使喚,身子離地尺許,又復跌下。歐陽克伸手過來
    相扶。黃蓉只剩了左手還能動彈,隨手一拳,但在慌亂之中,這一拳
    軟弱無力,歐陽克一笑,又點中了她左腕穴道。

    這一來黃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繩索縛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剛才我
    不舉刺自戕,現下可是求死不得了。”霎時五內如焚,眼前一黑,暈
    了過去。歐陽克柔聲安慰:“別怕,別怕!”伸手便要相抱。

    忽聽得頭頂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還是要活?”歐陽克大吃一驚,
    急忙回頭,只見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這一下只嚇得魂飛
    魄散,叔父從前所說王重陽從棺中躍出、假死傷人的事,如電光般在
    腦中一閃,暗叫:“老叫化原來裝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
    事自己曾領教過多次,可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驚慌之下,雙膝跪地,
    說道:“侄兒跟黃家妹子鬧著玩,決無歹意。洪伯父請勿生氣。”

    洪七公哼了一聲,罵道:“臭賊,還不把她穴道解開,難道要老叫化
    動手么?”歐陽克連聲答應,忙解開黃蓉四肢的穴道。洪七公沉著嗓
    子道:“你再踏進洞門一步,休怪老叫化無情。快給我滾出去!”說
    著身子一側。歐陽克如遇大赦,一溜煙的奔了出去。

    黃蓉悠悠醒來,如在夢寐。洪七公再也支撐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黃
    蓉又驚又喜,忙搶上扶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吐出三顆門牙。黃蓉暗
    自傷神:“師父本來是絕世的武功,這時一交摔倒,竟把牙齒也撞落
    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著三顆牙齒,笑道:“牙齒啊牙齒,你不負我,給老
    叫化咬過普天下的珍饈美味。看來老叫化天年已盡,你先要離我而去
    了!”他這次受傷,實是沉重之極,所中蛇毒既十分厲害,背上筋脈
    更被歐陽鋒一掌震得支離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這才不致當場斃
    命,但全身勁力全失,比之不會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黃蓉穴道被點,
    洪七公其實已無力給她解開,仗著昔時的威風,才逼著歐陽克解穴。
    他見黃蓉臉露哀戚之色,勸慰道:“不用擔心。老叫化余威尚在,那
    臭賊再也不敢來惹你了。”

    黃蓉尋思:“我在洞內,那賊子確是不敢再來,但飲水食物從哪兒
    來?”她本來滿腹智計,但適才身遭大險,心慌意亂,兀自不曾寧
    定。洪七公見她沉吟,問道:“你在想尋食的法門,是不是?”黃蓉
    點了點頭。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灘上去晒晒太陽。”黃蓉立時領
    悟,拍手笑道:“好啊,咱們捉魚吃。”當下讓洪七公伏在她肩頭,
    慢慢走到海邊。這日天氣晴朗,海面有如一塊無邊無際的緞子,在清
    風下微微顫動。黃蓉心道:“倘若這真是一塊大藍緞子,伸手撫摸上
    去,定然溫軟光滑,舒服得很。”陽光照在身上,兩人都為之精神一
    爽。

    歐陽克站在遠處一塊岩邊,看到兩人出來,忙又逃遠十余丈,見他們
    不追,這才站定,目不轉瞬的望著兩人。

    洪七公和黃蓉都暗自發愁:“這賊子十分乖巧,時刻一久,必定給他
    瞧出破綻。”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黃蓉折
    了一根樹枝作為釣杆,剝了一長條樹皮當釣絲,囊中鋼針有的是,彎
    了一枚作鉤,在海灘上檢些小蟹小蝦作餌,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時便
    釣到三尾斤來重的花魚。黃蓉用燒叫化雞之法,煮熟了與師父飽餐了
    一頓。休息了一陣,洪七公叫黃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將出來,自
    己斜倚在岩石旁指點。黃蓉于這棒法的精微變化,攻合之道,又領悟
    了不少。傍晚時分,她練得熱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個澡,在
    碧波中上下來去,忽發痴想:“聽說海底有個龍宮,海龍王的女兒甚
    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龍宮中去么?”

    她不住向下潛水,忽然左腳踝上一下疼痛,急忙縮腳,但左腳已被甚
    么東西牢牢挾住,竟然提不起來。她自幼在海中嬉戲,知道必是大
    蚌,也不驚慌,彎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嚇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圓桌面
    大小,桃花島畔海中可從沒如此大蚌,當下雙手伸入蚌殼,運勁兩下
    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強,雙手這么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蚌殼反
    而挾得越緊,腳上更加痛了。黃蓉雙手壓水,想把那蚌帶出海面,再
    作計較,豈知道這蚌重達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殼已與礁石
    膠結牢固,哪里拖它得動?

    黃蓉几下掙扎,腳上越痛,心下驚慌,不禁喝了兩口咸水,心想:
    “我本來就不想活了,只是讓師父孤零零的在這荒島之上,受那賊子
    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塊大石,往蚌殼上撞去,但
    蚌殼堅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擊了數下,蚌殼竟然紋絲不動。那蚌
    受擊,肌帶更是收得緊了,黃蓉又吃了口水,驀地想起一事,忙拋下
    大石,抓起一把海沙投入蚌殼的縫中。果然蚌貝之類最怕細沙小石,
    覺有海沙進來,急忙張開甲殼,要把海沙葉出殼去。黃蓉感到腳踝上
    松了,立即縮上,手足齊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氣。洪七公見她
    潛水久不上來,焦急異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險,要待入海援救,苦
    于步履艱難,水性又是平平,只慌得連連搓手,突見黃蓉的頭在海面
    鑽起,不由得喜極而呼。黃蓉向師父揮了揮手,又再潛至海底。這次
    她有了提防,落足在離大蚌兩尺之處,拿住蚌殼左右搖晃,震松蚌殼
    與礁石間的膠結,將巨蚌托了上來。她足下踏水,將巨蚌推到海灘淺
    水之處。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黃蓉舉之不動,上岸
    來搬了一塊大石,將蚌殼打得稀爛,才出了這口惡氣,只見足踝上被
    蚌挾出了一條深深血痕,想起適才之險,不覺打了個寒噤。

    這晚上師徒二人就以蚌肉為食,滋味倒也甚是鮮美。次日清晨,洪七
    公醒來,只覺身上疼痛大為減輕,微微運几口氣,胸腹之間甚感受
    用,不禁“咦”了一聲。黃蓉翻身坐起,問道:“師父,怎地?”洪
    七公道:“睡了一晚,我傷勢竟是大有起色。”黃蓉大喜,叫道:
    “必是吃了那大蚌肉能治傷。”洪七公笑道:“蚌肉治傷是不能的,
    只是味道鮮美,治得了你師父的口。我的口治好了,于傷勢自也不無
    小補。”黃蓉嘻嘻一笑,疾沖出洞,奔到海灘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一時心下喜歡,卻忘了提防歐陽克,剛割下兩大塊蚌肉,忽見一個人
    影投在地下,正自緩緩行近。黃蓉彎腰抓起一把蚌殼碎片向后擲出,
    雙足一登,躍出丈余,站在海邊。歐陽克冷眼旁觀了一日,瞧著洪七
    公的動靜,越來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傷極重,行走不得,但要闖
    進洞去,卻也無此膽量,當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別走,我
    有話跟你說。”黃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來糾纏不清,也不怕
    丑。”說著伸手刮臉羞他。

    歐陽克見她一副女兒情態,臉上全無懼色,不由得心痒難搔,走近兩
    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誰教你生得這么俊,引得人家非纏著
    你不可。”黃蓉笑道:“我說不理你就不理,你贊我討好我也沒用
    。”歐陽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試試。”黃蓉臉色一
    沉,說道:“你再走過來一步,我叫師父來揍你。”歐陽克笑道:
    “算了罷,老叫化還能走路?我去背他出來,好不好?”黃蓉暗吃一
    驚,退了兩步。歐陽克笑道:“你愛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
    著。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還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黃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遠不理睬你。”轉身就跑,只奔出
    几步,忽然在石上一絆,“啊喲”一聲,摔倒在地。歐陽克料她使
    奸,笑道:“你越是頑皮胡鬧,我越是喜歡。”除下長衣拿在手中,
    以防她突放鋼針,然后緩緩走近。黃蓉叫道:“別過來。”掙扎著站
    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這一次竟是摔得極重,上半身倒在海
    中,似乎暈了過去,半晌不動。歐陽克心道:“這丫頭詭計多端,我
    偏不上你當。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會突然摔倒,暈了過去?”站
    定了觀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功夫,但見她仍是動也不動,自頭至胸,全都浸在水中。
    歐陽克擔心起來:“這可真是暈過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兒要活生生
    溺死啦。”搶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腳。一拉之下,登時嚇了一跳,只感
    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來,剛將她身子抱起,黃蓉
    雙手急攏,已摟住他雙腿,喝道:“下去!”歐陽克站立不穩,被她
    一拖一摔,兩人同時跌入海里。

    身入水中,歐陽克武功再高,卻也已施展不出,心道:“我雖步步提
    防,還是著了小丫頭的道兒,這番我命休矣!”黃蓉計謀得售,心花
    怒放,只是把他往深水處推去,將他的頭拋在水中。歐陽克但覺咸水
    從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進來,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伸手亂拉亂
    抓,要想拉住黃蓉。但她早已留神,盡在他周身游動,哪能被他抓
    住?慌亂之中,歐陽克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雙足踏到了海底。
    他武功卓絕,為人又甚機敏,只因不識水性,身子飄在水中時一籌莫
    展,腳下既觸到了實地,神智頓清,只感飄飄蕩蕩的又再浮上去,忙
    彎腰抓住海底岩石,運起內功,閉住呼吸,睜眼找尋回歸島上的方
    向,但四周碧綠沉沉,不辨東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數步,心想往
    高處走總是不錯,于是手中捧了塊大石,邁開大步,往高處走去。海
    底礁石嶙峋,極是難行,但他仗著內功深湛,一口氣向前直奔。黃蓉
    見他沉下之后不再上來,忙潛下察看,見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覺一
    驚,悄悄游到他的身后,蛾眉鋼刺順著水勢刺了過去。歐陽克感到水
    勢激蕩,側身避過,足下加快,全速而行。這時他已感氣悶異常,再
    也支持不住,放手拋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几口氣再到海底行走,探
    頭出水時,只見海岸已近在身旁。

    黃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嘆了口氣,重又潛入水中。歐陽克大難不
    死,濕淋淋的爬上岸來,耳暈目眩,伏在沙灘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
    個清光,連酸水也嘔了出來,只感全身疲軟,恍如生了一場大病,喘
    息良久,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一橫,說道:“我先去殺
    了老叫化,瞧小丫頭從不從我!”

    話是這么說,念頭是這么轉,可是對洪七公終究十分忌憚,當下調勻
    呼吸,養了半日神,這才疲累盡去,于是折了一根短短的堅實樹枝,
    代替平時用慣的點穴鐵扇,放輕腳步,向岩洞走去。他避開洞口正
    面,從旁悄悄走近,側耳聽了一會,洞中并無聲息,又過半晌,這才
    探頭向洞內望去,只見洪七公盤膝坐在地下,迎著日光,正自用功,
    臉上氣色也不甚壞,不似身受重傷模樣。

    歐陽克心道:“我且試他一試,瞧他能否走動。”高聲叫道:“洪伯
    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睜眼問道:“怎么?”歐陽克裝出驚
    惶神色,說道:“黃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個深谷之中,身受重
    傷,爬不上來啦。”洪七公吃了一驚,忙道:“快救她上來。”歐陽
    克聞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怎不飛奔出去相救?”長身
    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計的要傷我性命,我豈能救她?你去救
    罷。”洪七公眼見他的神色,已知他是偽言相欺,心道:“賊子看破
    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計,只有與他拚個同歸于
    盡,暗暗將全身勁力運于右臂,待他走近時舍命一擊,哪知微一運
    勁,背心創口忽爾劇痛,全身骨節猶如要紛紛散開一般,但見歐陽克
    臉現獰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長嘆一聲,閉目待死。黃蓉見歐陽克
    逃上沙灘,心中發愁,尋思:“經此一役,這賊子必是防范更嚴,再
    要算計于他,卻是難上加難了。”她向海外潛出數十丈,出水吸了口
    氣,折而向左,潛了一陣水,探頭看時,見島旁樹木茂盛,與那邊沙
    灘頗為不同。想起桃花島的景象,不覺神傷,忽然想起:“如能找個
    隱蔽險要的所在,與師父倆躲將起來,那賊子一時也未必能夠找到
    。”明知那絕非妙計,但拖得一時好一時,說不定吉人天相,師父的
    傷勢竟能逐漸痊可。于是離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內陸,深怕遇上歐陽
    克時逃避不及,只在沿海處信步而行,心想:“我從前若不貪玩,學
    通了爹爹的奇門五行之朮,也必有法子對付這賊子。唉,不成,爹爹
    將桃花島的總圖傳了給他,這賊子心思靈敏,必能參悟領會。”正想
    得出神,左腳踏上了一根藤枝,腳下一絆,頭頂簌簌簌一陣響,落下
    無數泥石。她急忙向旁躍開,四周都是大樹,背心撞在一株樹上,肩
    頭已被几塊石子打中,幸好穿著軟□甲,也未受損,抬頭看時,不禁
    大吃一驚,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只見頭頂是座險峻之極的懸崖,崖
    邊頂上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擱在崖上,一半伸出
    崖外,左右微微晃動,眼見時時都能掉下。崖上有無數粗藤蜿蜒盤
    纏,她剛才腳上所絆的藤枝,就與巨岩旁的沙石相連。倘若踏中的是
    與巨岩相連的藤枝,這塊不知有几萬斤重的巨岩掉將下來,立時就被
    壓成一團肉醬了。

    那巨岩左右擺動,可是總不跌落。黃蓉提心吊膽,揀著無藤枝之處落
    足,跨一步,停一步,退后了數丈,這才驚魂稍定,再抬頭瞧那懸崖
    與巨岩,不禁驚嘆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手之力,就能將岩石拉
    下,可是此處人跡不到,獸蹤罕至,連大鳥也沒一只,這巨岩在懸崖
    上已晃動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搖擺起伏。懸崖旁群峰壁立,將
    四下里的海風都擋住了,看來今后千百年中,這巨岩仍將在微風中搖
    晃不休。

    黃蓉出了一會神,不敢再向前行,轉身退回,要去服侍師父,走出半
    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動:“上天要殺此賊子,故爾特地生就了這個巧
    機關,我怎么如此胡涂?”想到此處,喜得躍起身來,連翻了兩個空
    心筋斗。

    她忙回到懸崖之下,細細察看地勢,見崖旁都是參天古木,若要退
    避,一縱之下最多只能躍出四五尺地,那巨岩擊將下來,縱然是飛鳥
    松鼠,只怕也難以躲閃得開。她摸出鋼刺,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
    准了與巨岩相連的七八條藤枝不去觸動,以鋼刺旁的利口去割切余下
    的數十條藤枝。她下手時屏住呼吸,又快又穩,一割之后,這才呼吸
    數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牽動與巨岩相連的藤枝,
    自己立即變成一團肉餅了。等到數十條藤枝盡數割斷,已累得滿身是
    汗,直比一場劇戰尤為辛苦。她將斷枝仍然連在一起,放几堆干草做
    了記認,又把來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記得清楚,這才回去,一路上哼
    著小曲,甚是得意。將近岩洞時仍是不見歐陽克的人影,忽聽洞中傳
    出他得意之極的笑聲,跟著說道:“你自負武功蓋世,今日栽在公子
    爺手里,心里暖氣么?好罷,我憐你老邁,讓你三招不還手如何?你
    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來罷!”黃蓉低呼:“啊喲!”眼下局
    面已緊迫之極,當即高聲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啦?啊,歐陽
    伯父,你也來啦!”歐陽克在洞中將洪七公盡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
    手,忽聽黃蓉叫將起來,驚喜交集,心想:“怎么叔叔和黃老邪都來
    啦。”轉念一想:“必是那丫頭要救那老叫化,胡說八道的想騙我出
    去。好,反正老叫化終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
    揮,轉身出洞。

    只見黃蓉向著海灘揚手呼叫:“爹爹,爹爹!”歐陽克注目遠望,哪
    里有黃藥師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騙我出來陪你,我可不是出
    來了么?”黃蓉回眸一笑,說道:“誰愛騙你?”說著沿海灘而奔。
    歐陽克笑道:“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們就來試試
    。”說著發足追去。他輕功了得,片刻間已即追近。黃蓉暗叫:“不
    妙,到不了懸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數十丈,歐陽克更加近了。黃蓉折而向左,離海邊已只丈許。歐
    陽克這次已學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們來玩捉迷藏。”足
    下不停,心下卻是全神戒備,防她再使甚么詭計。黃蓉住足笑道:
    “前面有頭大虫,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歐陽克笑道:“我也
    是大虫,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說著縱身便扑。黃蓉格格一笑,又向
    前奔。

    兩人一前一后,不多時離懸崖已近。黃蓉越跑越快,一轉彎,高聲叫
    道:“來罷!”已竄到了懸崖之前,倏然間瞥眼見到海灘上似有兩個
    人影。在這當口她雖大感詫異,卻哪敢有絲毫停留,看准了堆著干草
    的斷藤之處落足,三起三落,已縱到了崖底,隨即急掠而過。

    歐陽克笑道:“大虫呢?”足下加快,如箭離弦般奔到崖前。黃蓉落
    足處的藤枝已經割斷,歐陽克哪知其中機關,自然踏中未曾割斷的藤
    枝,等于是以數百斤的力道去拉扯頭頂的巨岩。

    喀喀兩聲響過,歐陽克猛覺頭頂一股疾風壓將下來,抬頭一望,只嚇
    得魂飛天外,但見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對准了自己壓下。這巨
    岩離頭頂尚遠,但強風已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危急中疾忙后躍,豈知
    身后都是樹木,后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樹上,這一撞力道好強,喀喇一
    聲,那樹立斷,碎裂的木片紛紛刺入背心。他這時只求逃命,哪里還
    知疼痛,奮力躍起,巨岩離頂心已只三尺。

    在這一瞬間,已自嚇得木然昏迷,忽覺領口被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
    將他身子向后拉開數尺,但終究為時已晚,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歐
    陽克長聲慘呼,眼前煙霧□漫,砂石橫飛,渾不知這變故如何而來,
    已然暈去。黃蓉見妙計得售,驚喜無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時鼓動烈
    風,力道強勁之極,將她向外推出,一交坐在地下,頭頂砂子小石紛
    紛落下。她彎下腰來,雙手抱住了頭,過了一陣,聽砂石落下之聲已
    歇,睜開眼來,煙霧中卻見巨岩之側站著兩人。

    這一下宛在夢境,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時,見站在身前的一個是西毒
    歐陽鋒,另一個卻是自己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郭靖。

    黃蓉大叫一聲,躍起身來。郭靖也萬料不到竟在此處與她相遇,縱身
    向前,抱在一起。兩人驚喜之下,渾忘了大敵在旁。那日歐陽鋒與郭
    靖在半截著了火的船上纏斗,難解難分,斷船忽沉,將二人帶入了海
    底。深海中水力奇重,與淺海中迥不相同,兩人只覺海水從鼻中、耳
    中急灌進來,疼痛難當,原本互相緊纏扭打的兩只手不由得都松開來
    去按住鼻孔耳竅。那海底卻有一股急速異常的潛流,與海面水流的方
    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轉瞬間被潛流帶出數里之外。待得郭靖
    竭力掙上海面來喘氣時,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遠處隱隱約約的
    一個黑點。

    郭靖高聲呼叫,其時黃蓉正潛在海中尋他,海上風濤極大,相距既
    遠,哪里還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聲,忽覺左腳一緊,接著一個人頭
    從水中鑽出,正是歐陽鋒。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中,雖是武學
    大師,卻也免不了慌張失措,亂划亂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腳,這一
    來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掙扎,接著右腳也被他
    抓了。兩人在水中掙奪得几下,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來時郭靖叫
    道:“放開我腳,我不離開你就是。”歐陽鋒也知兩人這般扭成一
    團,勢必同歸于盡,于是放開了他腳,卻隨即抓住他右臂。郭靖伸手
    托在他脅下,兩人這才浮在海面。就在這時,一根巨木被浪濤打了過
    來,撞向郭靖肩頭。歐陽鋒叫道:“小心!”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
    喜,叫道:“快抱住了,別放手。”這巨木原來是一根斷桅。

    二人四顧茫茫,并無片帆的影子。歐陽鋒的蛇杖早已不知去向,暗暗
    發愁:“若是遇上大群鯊魚,只有如周伯通那樣亂打一番,當時有我
    救他,此時更有何人前來救我?”兩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魚游過身
    旁,便以掌力擊暈,分食生魚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濟”,這兩
    個本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斷桅,同桅共濟
    起來。漂流了數日,幸喜并未遇上若何凶險。海中這股水流原是流向
    洪七公與黃蓉所到的那座小島,是以將舢舨送到島上之后,過了兩
    日,又將郭靖和歐陽鋒漂送過來。

    兩人上岸后躺在沙灘上喘息良久,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笑語之聲,歐
    陽鋒躍起身來,循聲尋去,也真有這么巧,正遇上歐陽克踏中機關,
    懸崖上的巨岩壓將下來。歐陽鋒橫里搶去相救,雖將侄兒拉后數尺,
    但歐陽克兩腿還是被巨岩壓住了,劇痛難當,登時暈去。

    歐陽鋒驚疑不定,上下四周環視,見再無危險,這才察看侄兒,摸了
    摸他的鼻息,并未斃命,運勁在巨岩上推了兩下,卻是紋絲不動。他
    蹲下身來,運起蛤蟆神功,雙手平推,吐氣揚眉,閣閣閣三聲叫喊。
    論這三推之力,實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達數萬斤,豈是一人之力
    所能移動?

    他俯身下去,歐陽克睜開眼來,叫了聲:“叔叔!”聲音甚是微弱。
    歐陽鋒道:“你忍著點兒。”抱起他上身,輕輕一扯,歐陽克大叫一
    聲,又暈了過去。巨岩壓住他雙腿,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難
    當,身子卻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堅如金鐵的厚岩,無鏟無鋤,決計無
    法挖掘。歐陽鋒瞧著只是發怔。

    郭靖拉著黃蓉的手,問道:“師父呢?”黃蓉伸手一指道:“在那
    邊。”郭靖聞道師父無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領去拜見,聽得歐陽克
    這一聲慘叫,心下不忍,對歐陽鋒道:“我來助你。”黃蓉拉住他衣
    袖,說道:“咱們見師父去,別理惡人!”歐陽鋒不知一切全是她巧
    布的機關,他親眼見到巨岩從空跌落,這岩石重逾萬斤,決非人力所
    能推上懸崖,但聽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時怒從心起,又聽洪七公在
    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但隨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
    給我毒蛇咬中,居然還不死,算他了得,然而料得他這條老命中十成
    中已只剩不下一成,又懼他何來?”眼見黃蓉與郭靖攜手而去,又蹲
    下身來,裝作出力推岩,待兩人轉過彎角,對侄兒道:“放心好了,
    我必能想法救你。現下你緩緩運息,只護住心脈,只當兩條腿不是自
    己的,別去想著。”躡足遠遠跟在二人之后。只見二人伸手互摟對方
    腰間,耳鬃□磨,神態甚是親熱,心下愈怒,暗道:“我若不將你這
    兩個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稱為西毒了。”

    黃蓉帶著郭靖來到岩洞之前。郭靖扑進洞去,大叫:“師父。”只見
    洪七公閉目倚著石壁,臉色焦黃,更無半分血色。適才他被歐陽克一
    逼,惱怒已極,傷勢又復轉惡。黃蓉忙俯身替他解開胸口衣服,郭靖
    給他按摩手足。洪七公睜眼瞧見郭靖,大喜過望,嘴角露出微笑,低
    聲道:“靖兒,你也來啦!”郭靖正要答言,忽聽背后一聲斷喝:
    “老叫化,我也來啦。”

    聲音猶似金鐵相擊,甚是刺耳。郭靖疾忙轉身,回掌護住洞門。黃蓉
    搶起師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歐陽鋒笑道:“老叫化,出來
    罷,你不出來,我可要進來啦。”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均想:
    “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進洞加害師父。”歐陽鋒一聲長笑,猱身
    而上。郭靖揮掌推出。歐陽鋒側身避過他鋒銳凌厲的掌風,搶到了他
    右側,斗然間迎面一棒刺來,棒身晃動,似是刺向上盤,卻又似向下
    三路纏打,一時竟爾難以斷定。他心中一凜,左手向上揮格,同時右
    足橫掃,不論對方如何變招,都可拆開。豈知黃蓉手中竹棒抖動,竟
    是疾打中盤腰眼。歐陽鋒大驚,托地向后跳出,側目斜視。黃蓉初使
    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開了強敵,甚是得意。歐陽鋒萬料不到這小丫
    頭居然已學會了老叫化的精妙棒法,哼了一聲,縱身又上,伸手徑來
    硬奪她手中竹棒。黃蓉將新學到的棒法使開了,刺打盤挑,綠影飛
    舞,雖然不能傷得對方,但歐陽鋒連出七八招,卻也始終抓不到她棒
    頭。

    郭靖又驚又喜,連叫:“好蓉兒,好棒法!”左掌右拳,從旁夾擊。
    歐陽鋒閣閣兩聲怒吼,蹲下身來,呼的雙掌齊出。掌力未到,掌風已
    將地下塵土激起。郭靖見來勢猛惡,黃蓉若是硬接,必受內傷,忙在
    她肩上一推,兩人同時讓開了這一招蛤蟆功之力。歐陽鋒踏上兩步,
    又是雙掌推出。這蛤蟆功厲害無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當日在桃花
    島上也只與他打個平手,郭、黃二人功力遠為不及,當下被他逼得步
    步后退。歐陽鋒沖進洞來,左手反手一掌,只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
    落,右手舉起,虛懸在洪七公頭頂,卻不擊落,凝神瞧他動靜。

    黃蓉叫道:“我師父救你性命,你反傷他,要不要臉?”歐陽鋒伸手
    在洪七公胸口輕輕一推,只覺他胸口肌肉陷了進去,他內力外功,俱
    已臻爐火純青之境,本來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彈,這對卻應手而
    陷,果然武功盡失,心下暗喜,當即抓起他身子,喝道:“你們助我
    去救出我侄兒,那就饒了老叫化的性命。”黃蓉道:“老天爺放下大
    石來將他壓住,你是親眼瞧見的,誰又能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爺
    也丟塊大石下來壓死你。”

    郭靖眼見歐陽鋒將洪七公高高舉起,作勢要往地下猛擲,心知他不過
    作為要脅,決不致就此加害,但總是擔心,忙道:“快放下我師父,
    我們助你去救人便是。”歐陽鋒挂念著侄兒,恨不得立時就去,但臉
    上卻是神色如恆,慢慢將洪七公放下。

    黃蓉道:“助你救他不難,咱們可得約法三章。”歐陽鋒道:“小丫
    頭又有甚么刁難?”黃蓉道:“救了你侄兒之后,咱們同住在這荒島
    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壞心,加害我們師徒三人。”歐陽鋒心想:“我
    叔侄不通水性,要回歸陸地,原須依靠兩個小鬼相助。”于是點頭
    道:“好,在這島上我不殺你們三人,離了此島,那可難說。”黃蓉
    道:“那時候就算你不動手,我們可要向你動手了。第二件,我爹爹
    已將我許配于他,你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此后你那侄子若是再向
    我□□,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歐陽鋒“呸”了一聲,道:
    “好,那也只限于在這島上,一離此島,咱們走著瞧。”黃蓉微微一
    笑,道:“那第三件呢,我們盡力助你,可是我們并非神仙,若是老
    天爺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卻不得另生枝節。”

    歐陽鋒怪目亂轉,叫道:“若是我侄兒死了,你們三個也休想活命,
    小丫頭別再胡言亂語,快救我侄兒去。”竄出岩洞,往懸崖急奔而
    去。

    郭靖正要隨去,黃蓉道:“靖哥哥,待會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
    防在他背后一掌,結束了他。”郭靖道:“背后傷人,太不光明。”
    黃蓉嗔道:“他傷害師父,難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們言而
    有信,先救出他侄兒,再想法給師父報仇。”黃蓉微笑著嘆了口氣,
    知道終究難以強逼他暗算傷人。這兩日來只道他定已死于大海之中,
    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實是喜歡得便要炸開來一般,郭靖就是有甚么十
    惡不赦、荒謬無理的言語舉動,她也決計絲毫不以為迕,自必盡皆依
    從,何況他不肯背后偷襲,雖然迂腐,終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
    徑,當下溫柔一笑,說道:“好,你是聖人,我聽你話。”

    兩人奔向懸崖,遠遠便聽得歐陽克大聲呻吟,聲音之中極為痛楚。歐
    陽鋒喝道:“還不快來。”兩人縱身過去與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齊
    按在岩上。歐陽鋒喝道:“起!”三人掌力齊發。巨岩微微一晃,立
    即壓回。歐陽克大叫一聲,兩眼上翻,不知死活。

    歐陽鋒大驚,急忙俯身,但見侄兒呼吸微弱,為了忍痛,牙齒已把上
    下唇咬得全是鮮血。饒是歐陽鋒身負絕頂武功,到了這地步卻也是束
    手無策,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舉便即掀開,巨岩一起
    一落,只有把侄兒壓得更慘,正自跋徨,左腳忽然踏入濕沙之中,提
    起腳來,卻把鞋子陷在沙中。

    歐陽鋒低頭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潮水漸漲,海水已淹至
    巨岩外五六丈之處。歐陽鋒急道:“小丫頭,要你師父活命,得快想
    法子救我侄兒。”

    黃蓉早在尋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島之上又再無別人能來援手,
    如何能將巨岩掀開?她片刻之間想到十几種法子,卻沒一條頂事,聽
    歐陽鋒如此說,瞪眼道:“若是師父身上沒傷,他外家功夫登峰造
    極,加上他的掌力,咱們四人必能將這巨岩推開。現下……”雙手一
    攤,意思說實是沒法。這几句話雖是氣惱之言,歐陽鋒聽了卻也真是
    做聲不得,心想:“冥冥中實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傷,他俠義
    心腸,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傷了老叫化,哪知道卻是打死了我的
    親生兒子。”歐陽克名雖是他侄子,實則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是他
    的嫡親骨肉。歐陽鋒向來心腸剛硬,此刻卻也不禁胸口酸楚,回過頭
    來,見海水又已淹近了數尺。歐陽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
    罷。我……我實是受不住啦。”歐陽鋒從懷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
    咬牙道:“你忍著點兒,沒了雙腿也能活。”上前要將他被巨岩壓住
    的雙腿割斷。歐陽克驚道:“不,不,叔叔,你還是一刀殺了我的
    好。”

    歐陽鋒怒道:“枉我教誨了這許多年,怎地如此沒骨氣?”歐陽克伸
    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說。歐陽鋒見巨岩直壓到侄兒腰間,當真
    要割斷他雙腿,十九也是難以活命,一時躊躇,不敢下手。

    黃蓉見西毒叔侄無言相對,都是神色淒楚,不禁心腸一軟,想起父親
    在桃花島上運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有一個法子在此,管不
    管事,卻是難說。”歐陽鋒喜道:“快說,快說,好姑娘,你想出來
    的法子准成。”黃蓉心想:“你救侄兒心切,不再罵我小丫頭啦,居
    然叫起‘好姑娘’來!”微微一笑,說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
    們快割樹皮,打一條拉得起這岩石的繩索。”歐陽鋒道:“誰來拉
    啊?”黃蓉道:“像船上收錨那樣……”歐陽鋒立時領悟,叫道:
    “對,對,用絞盤絞!”

    郭靖一聽黃蓉說要削樹皮打索,也不問如何用法,早已拔出短劍,縱
    身上樹切割樹皮。歐陽鋒與黃蓉也即動手,片刻之間,三人已割了數
    十條長條樹皮下來。歐陽鋒手中割切樹皮,雙眼只是望著侄兒,忽然
    長嘆一聲,說道:“不用割啦!”

    黃蓉奇道:“怎么?不成么?”歐陽鋒向侄兒一指,黃蓉與郭靖低頭
    看時,只見潮水漲得甚快,已然淹沒了他大半個身子,且別說打繩索
    、做絞盤,樹皮尚未割夠,海水早已將他浸沒了。歐陽克沉在水里,
    動也不動。黃蓉叫道:“別喪氣,快割!”歐陽鋒這橫行一世的大魔
    頭給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動刀切割樹皮。黃蓉躍下樹去,奔到歐陽克
    身旁,捧起几塊大石,將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后。這樣一
    來,他口鼻高了數尺,海水一時就不致淹到。

    歐陽克低聲道:“黃姑娘,多謝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
    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黃蓉心中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
    我。這是我布下的機關,你知道么?”歐陽克低聲道:“別這么大
    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
    一點也不怨。”黃蓉嘆了口氣,心道:“這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
    壞。”回到樹下,撿起樹皮條子編結起來。

    她先結成三股一條的繩索,將六根繩索結作一條粗索,然后又將數根
    粗索絞成一根碗口粗細的巨纜。歐陽鋒與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樹皮,黃
    蓉不停手的搓索絞纜。三人手腳雖快,潮水卻漲得更快,巨纜還結不
    到一丈,潮水已漲到歐陽克口邊,再結了尺許,海水已浸沒他嘴唇,
    只露出兩個鼻孔透氣了。歐陽鋒躍下地來,叫道:“你們走罷,我有
    話對我侄兒說。你們已經盡力而為,我心領了。”他真也沉得住氣,
    當此之時,仍是鎮定如恆,臉上殊無異狀。郭靖見情勢無望,只得下
    樹,與黃蓉并肩行開。走出十余丈,黃蓉悄聲道:“到那巨岩后面
    去,且聽他說甚么。”郭靖道:“這不關咱們的事。再說,歐陽老兒
    必然察覺。”黃蓉道:“他侄兒一死,多半便要來加害師父,倘能得
    知他心意,先可有個防備。要是給老毒物知覺了,咱們就說是回來和
    他侄兒訣別。”

    郭靖點了點頭。兩人轉過彎角,繞到樹后,悄悄又走回來,隱在巨岩
    之后,只聽歐陽鋒哽咽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
    要娶黃老邪的閨女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黃蓉和郭靖大奇,均
    想:“他片刻之間就死,‘我必能令你如愿’這話怎生說?”再聽歐
    陽鋒說了几句話,兩人又驚又怒,同時打了個寒噤。原來歐陽鋒說
    道:“我這就去殺了黃老邪的閨女,將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
    你和她雖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歐陽克口在水
    下,已不能說話。

    黃蓉捏了捏郭靖的手,兩人悄悄轉身,歐陽鋒傷痛之際,竟未察覺。
    走過轉角,郭靖怒道:“咱們去和老毒物拚個你死我活。”黃蓉道:
    “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黃蓉道:“我正在想
    呢。”轉過山坳,忽然見到山腳下的一叢蘆葦。黃蓉心念一動,說
    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個救他侄兒的法子。”郭靖忙問:
    “怎么?”黃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蘆管,一端放在口中,抬頭豎起
    蘆管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兒,你怎么想
    得出來?你說救他呢不救?”黃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
    要殺我,就讓他來殺,哼,我才不怕他呢。”但想到歐陽鋒的毒辣凶
    狠,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此人武功高強之外,比他侄兒可機警狡猾得
    多,要誘他上當,著實不是易事。郭靖不語,呆呆出神。

    黃蓉拉住他手掌,柔聲道:“難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為我耽心
    是不是?咱們救了他,這兩個歹人未必就能對咱們好呢。”郭靖道:
    “話是不錯,可是我念著你,也念著師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師,
    說話總得有三分准兒。”黃蓉說道:“好,咱們先救了他再說,行一
    步算一步。”

    兩人回過身來,繞過巨岩,只見歐陽鋒站在水中,扶著侄兒。他見郭
    、黃二人走近,眼露凶光,顯見就要動手殺人,喝道:“叫你們走
    開,又回來干么?”黃蓉在一塊岩石上坐下,笑吟吟的道:“我來瞧
    瞧他死了沒有?”歐陽鋒厲聲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黃蓉嘆
    道:“要是死了,就沒法子啦!”

    歐陽鋒立時從水中躍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沒死,你有法子
    救他,快說,快……快說。”黃蓉將手中蘆管遞了過去,道:“你把
    這管子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歐陽鋒大喜,搶過蘆管,躍到
    水中,急忙插在侄兒嘴里。這時海水已淹沒歐陽克的鼻孔,他正在呼
    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氣,耳朵卻尚在水面,聽得叔父與黃蓉的對答,蘆
    管伸到口邊,急忙銜住,猛力吸了几口,真是說不出的舒暢,這一下
    死里逃生,連腿上的痛楚也忘懷了。

    歐陽鋒叫道:“快,快,咱們再來結繩。”黃蓉笑道:“歐陽伯伯,
    你要將我殺了,給你侄兒殉葬,是不是?”歐陽鋒一驚,臉上變色,
    心道:“怎么我的話給她聽去啦?”黃蓉笑道:“你殺了我,若是你
    自己也遇上了甚么三災六難,又有誰來想法子救你?”歐陽鋒這時有
    求于她,只好任她奚落,只當沒有聽見,又縱上樹去切割樹皮。

    三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已結成一條三十余丈長的巨纜,潮水也已漲到
    懸崖腳下,將巨岩浸沒了大半。歐陽克的頭頂淹在水面之下數尺,只
    露出一根蘆管透氣。歐陽鋒不放心,不時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脈搏。

    又過小半個時辰,海水漸退,歐陽克頂上頭發慢慢從水面現出。黃蓉
    比了比巨纜的長度,叫道:“夠啦,現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絞盤。”歐
    陽鋒心下躊躇,暗想在這荒島之上,別說斧鑿錘刨,連一把大刀也沒
    有,如何能做絞盤?只得問道:“怎生做法?”黃蓉道:“你別管,
    把木材找來便是。”歐陽鋒生怕她使起性來,撒手不管,當下不敢再
    問,奔到四顆海碗口粗細的樹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來,每顆樹
    被他奮力推了几下,登時齊腰折斷。郭靖與黃蓉見他內勁如此凌厲,
    不覺相顧咋舌。歐陽鋒找到一塊長長扁扁的岩石,運勁將樹干上的枝
    葉刺去,拖來交給黃蓉。這時黃蓉與郭靖已將大纜的一端牢牢縛在巨
    岩左首三株大樹根上,將大纜繞過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樹邊
    上。那是株數百歲的古松,參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圍不過來。黃蓉
    道:“這顆松樹對付得了那塊大岩石罷?”歐陽鋒點了點頭。黃蓉命
    他再結一條九股樹皮索,將四根樹干圍著古松縛成井字之形,再將大
    纜繞在其上。歐陽鋒贊道:“好姑娘,你真聰明,那才叫做家學淵
    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黃蓉笑道:“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爺?動手
    絞罷!”三人當即動手,將古松當作支柱,推動井字形樹干,大纜盤
    在古松樹干上,慢慢縮短,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來。

    此時太陽已沉到西邊海面,半天紅霞,海上道道金光,極為壯觀。潮
    水早已退落,歐陽克陷身在泥漿之中,眼睜睜的望著身上的巨岩,只
    見它微微晃動,壓得大纜格格作響,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歡喜。

    那四根樹干所作的井字形絞盤轉一個圈,巨岩只抬起半寸。古松簌簌
    而抖,受力極重,針葉紛紛跌落,大纜直嵌入樹身之中。歐陽鋒素來
    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時心中卻暗暗禱祝,豈知心愿許到十七八個
    時,突然間□的一聲猛響,大纜斷為兩截,纜上樹皮碎片四下飛舞,
    巨岩重又壓回,只壓得歐陽克叫也叫不出聲來。絞盤急速倒轉,將黃
    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郭靖忙搶上扶起。

    到了這地步,歐陽鋒固然沮喪已極,黃蓉也是臉上難有歡容了。

    郭靖道:“咱們把這條纜續起,再結一條大纜,兩條纜一起來絞。”
    歐陽鋒搖頭道:“那更難絞動,咱三個人干不了。”郭靖自言自語:
    “有人相幫就好啦!”歐陽鋒怒目而視,斥道:“廢話!”他明知郭
    靖這句話出于好心,但沮喪之下,暴躁已極。

    黃蓉出了一會神,忽地跳了起來,拍手笑道:“對,對,有人相幫
    。”郭靖喜問:“怎么會有人來相幫?”黃蓉道:“嗯,只可惜歐陽
    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須得明兒潮水漲時才能脫身。”歐陽鋒與郭靖望
    著她,茫然不解,各自尋思:“豈難道明兒潮水漲時,會有人前來相
    助?”黃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餓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說。”歐陽
    鋒道:“姑娘,你說明兒有人前來相助,此話怎樣講?”黃蓉道:
    “明日此時,歐陽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卻是天機不可泄
    漏。”歐陽鋒見她說得著實,心下將信將疑,但若不信,也無別法,
    只得守在侄兒身旁。郭靖和黃蓉打了几只野兔,烤熟了分一只給歐陽
    叔侄,與洪七公在岩洞中吃著兔肉,互道別來之情。

    郭靖聽黃蓉說那巨岩機關原來是她所布,不禁又驚又喜。

    三人知道歐陽鋒為了相救侄兒,這時必定不敢過來侵犯,只在洞口燒
    一堆枯柴阻擋野獸,當晚睡得甚是酣暢。次日天剛黎明,郭靖睜眼即
    見洞口有個人影一閃,急忙躍起,只見歐陽鋒站在洞外,低聲道:
    “黃姑娘醒了么?”黃蓉在郭靖躍起時已經醒來,聽得歐陽鋒詢問,
    卻又閉上雙眼,呼吸沉重,裝作睡得正香。郭靖低聲道:“還沒呢。
    有甚么事?”歐陽鋒道:“等她醒了,就請她過來救人。”郭靖道:
    “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給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又點了
    她的昏睡穴,三個月之內,只怕難以醒轉。”歐陽鋒一怔,洪七公哈
    哈大笑起來。歐陽鋒知是說笑,含怒離開。黃蓉坐起身來,笑道:
    “此時不氣氣老毒物,更待何時?”

    慢條斯理的梳頭洗臉,整理衣衫,又去釣魚打兔,燒烤早餐。歐陽鋒
    來回走了七八趟,當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郭靖道:“蓉兒,潮水
    漲時,當真有人前來相助么?”黃蓉道:“你相信會有人來么?”郭
    靖搖頭道:“我不大信。”黃蓉笑道:“我也不信。”郭靖驚道:
    “你是欺騙老毒物?”黃蓉道:“倒也不是騙他,潮水漲時,我自有
    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計極多,也不再問。兩人在海灘旁撿拾花紋
    斑斕的貝殼玩耍。

    黃蓉自幼無伴,桃花島沙灘上、海礁間貝殼雖多,獨自撿拾,卻也索
    然無味,現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興高采烈。兩人比賽揀貝殼,瞧誰
    揀得又多又美。每人衣兜里都揀了一大堆,海灘上笑聲不絕。

    玩了一陣,黃蓉道:“靖哥哥,你頭發亂成這個樣子啦,來,我給你
    梳梳。”兩人并肩坐在一塊岩石上。黃蓉從懷里取出一柄小小的鑲金
    玉梳,將郭靖的頭發打散,細細梳順,嘆了口氣,道:“怎生想個法
    兒將西毒叔侄趕走,咱倆和師父三人就住在這島上不走了,豈不是
    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媽,還有六位恩師。”黃蓉道:“嗯,還
    有我爹爹。”過了一陣,又道:“不知穆姊姊現下怎么了?師父叫我
    做丐幫的幫主,我倒有點兒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來
    還是想法兒回去的好。”

    黃蓉將他頭發梳好,挽了個髻子。郭靖道:“你這般給我梳頭,真像
    我媽。”黃蓉笑道:“那你叫我聲媽。”郭靖笑著不語。黃蓉伸手到
    他腋窩里呵痒,笑問:“你叫不叫?”郭靖笑著跳起,頭發又弄亂
    了。黃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誰希罕了?你道將來沒人叫我媽?快
    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黃蓉又給他挽髻,輕輕拂去他頭發上的細
    沙,心中對他愛極,低下頭來在他后頸中輕輕一吻,想起昨日與歐陽
    鋒動手,郭靖見到自己初學乍練的打狗棒法時滿臉的歡喜贊嘆,當下
    便想將這路棒法教他。她只要見到郭靖武功增強,可比自己學會甚么
    本事還更喜歡得多。要知她既是黃藥師之女,自幼便有無窮無盡的才
    技擺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她也不會覺得十分希罕,猶如大富大貴
    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將金銀珠寶瞧在眼里。但隨即想到:“這路棒
    法只丐幫的幫主能學,我可不能傳給他。”

    問道:“靖哥哥,你想不想當丐幫的幫主?”郭靖道:“師父叫你當
    幫主,你怎么又來問我?”說著轉過頭來。黃蓉道:“我這樣一個年
    輕女孩兒,當丐幫的幫主實在不像。不如我把這幫主之位轉手傳了給
    你。你這么威風凜凜的一站出來,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
    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再說,你當了丐幫幫主,這路神妙之極的打狗
    棒法,就可教給你了。”郭靖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我當不
    來幫主。我甚么主意都想不出,別說幫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辦不
    了。”

    黃蓉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師父臨危之際以幫主之位相傳,雖說是迫不
    得已,卻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紀雖小,卻是才智過人,處事決疑,未必
    便比幫中的長老們差了,否則的話,大可命自己持這棒去立旁人為幫
    主,再將棒法轉授給他,當這幫主,終究不是傻里傻氣的單憑會使降
    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法便成,于是笑道:“你不當就不當。只可惜這路
    打狗棒法你便學不到了。”郭靖道:“你會得使,跟我會使還不是一
    樣。”

    黃蓉聽他這句話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動,過了一會,說道:“只盼師
    父身上的傷能好,我再把這幫主的位子傳還給他。那時……那時…
    …”她本想說“那時我和你結成了夫妻”,但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
    轉口問道:“靖哥哥,怎樣才會生孩子,你知道么?”郭靖道:“我
    知道。”黃蓉道:“你倒說說看。”郭靖道:“人家結成夫妻,那就
    生孩子。”黃蓉道:“這個我也知道。為甚么結了夫妻就生孩子?”
    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我也
    說不上。我問過爹爹,他說孩子是從臂窩里鑽出來的。”

    郭靖正待再問端詳,忽聽身后一個破鈸似的聲音喝道:“生孩子的
    事,你們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漲啦!”黃蓉“啊”的一聲,跳了
    起來,沒料到歐陽鋒一直悄悄的在旁窺伺,她雖不明男女之事,但也
    知說這種話給人聽去甚是羞恥,不禁臉蛋兒脹得飛紅,拔足便向懸崖
    飛奔,兩人隨后跟去。歐陽克給巨岩壓了一日一夜,已是氣若游絲。
    歐陽鋒板著臉道:“黃姑娘,你說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這可不是
    鬧著玩的。”黃蓉道:“我爹爹精通陰陽五行之朮,他女兒自然也會
    三分,雖然及不上黃老邪,但這一點兒未卜先知之朮,又算得了甚
    么。”歐陽鋒素知黃藥師之能,脫口道:“是你爹爹要來么?那好極
    了。”黃蓉哼了一聲,道:“這些些小事,何必驚動我爹爹?再說,
    我爹爹見到你害我師父,豈肯饒你?我爹爹再加上我們兩個,你打得
    過嗎?你又喜歡甚么?”歐陽鋒被她搶白得無言可對,沉吟不語。

    黃蓉對郭靖道:“靖哥哥,去弄些樹干來,越多越好,要揀大的。”
    郭靖應聲而去。黃蓉將昨日斷了的大纜結起,又割切樹皮結索。歐陽
    鋒問她到底是否黃藥師會來,還是另有旁人,連問几次,她只是昂起
    了頭哼曲兒,毫不理會。歐陽鋒雖感沒趣,但見黃蓉神色輕松,顯是
    成竹在胸,當下又多了几分指望,于是去幫著折樹。他見郭靖使出降
    龍十八掌掌法,只几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細的柏樹震斷,心想:“這小
    子功夫實是了得,兼之又熟讀《九陰真經》,留著終是禍胎。”心中
    暗暗盤算,不論侄兒能否得救,終須將他除去﹔當下在兩株相距約莫
    三尺的柏樹之間蹲下,雙手彎曲,一手撐住一株樹干,閣的一聲大
    叫,雙手挺出,兩株柏樹一齊斷了。

    郭靖甚是驚佩,說道:“歐陽世伯,不知几時我才得練到您這樣的功
    夫。”歐陽鋒不答,臉色陰沉,臉頰上兩塊肉微微牽動,心道:“等
    你來世再練罷。”

    兩人抱了十多條木料到懸崖之下。歐陽鋒凝自向海心張望,卻哪里有
    片帆孤檣的影子。黃蓉忽道:“瞧甚么?沒人來的。”歐陽鋒又驚又
    怒,叫道:“你說沒人來?”黃蓉道:“這是個荒島,自然沒人來
    。”歐陽鋒氣塞胸臆,一時說不出話,右手蓄勁,只待殺人。黃蓉正
    眼也不去瞧他,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最多舉得起几斤?”郭
    靖道:“總是四百斤上下罷。”黃蓉道:“嗯,六百斤的石頭,你准
    是舉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黃蓉道:“若是水中一
    塊六百斤的石頭呢?”歐陽鋒立時醒悟,大喜叫道:“對,對,一點
    兒不錯!”郭靖卻尚未領會。歐陽鋒道:“潮水漲時,把這直娘賊的
    大岩浸沒大半,那時岩石就輕了,咱們再來盤絞,准能成功。”黃蓉
    冷冷的道:“那時潮水將松樹也浸沒大半,你在水底干得了活么?”
    歐陽鋒咬牙道:“那就拚命罷。”黃蓉道:“哼,也不用這么蠻干。
    你將這些樹干都去縛在大岩石上。”此言一出,居然連郭靖也明白
    了,高聲歡呼,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將十多條大木用繩索縛在岩石周
    圍。歐陽鋒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條大木來縛上,然后又與郭
    靖合力將昨天斷了的大纜續起。黃蓉在一旁微笑不語,瞧著兩人忙
    碌,不到一個時辰,一切全已就緒,只待潮水上漲。黃蓉與郭靖自去
    伴陪師父。

    等到午后,眼見太陽偏西,潮水起始上漲,歐陽鋒奔來邀了郭黃二
    人,再到懸崖之下。又等了良久,潮水漲至齊腹,三人站在水中,再
    將那大纜繞在大松樹上,推動井字形絞盤。這一次巨岩上縛了不少大
    木,浮力大增,每一條大木便等如是几個大力士在水中幫同抬起巨
    岩,再則岩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輕了不少,三人也沒費好大的勁,
    就將巨岩絞松動了。

    再絞了數轉,歐陽鋒凝住呼吸,鑽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兒,輕輕一拉,
    就將他抱上水面。

    郭靖見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來。黃蓉也是連連拍手,卻忘了
    這陷人的機關原本是她自己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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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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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38:37 | 顯示全部樓層
    騎鯊遨游

    黃蓉見歐陽鋒拖泥帶水的將侄兒抱上岸來,一向陰鷙的臉上竟也笑逐
    顏開,可是畢竟不向自己與郭靖說一個“謝”字,當即拉拉郭靖衣袖
    ,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見她臉有憂色,問道:“你在想甚么?”黃蓉道:“我在想三件
    事,好生為難。”郭靖道:“你這樣聰明,總有法子。”黃蓉輕輕一
    笑,過了一陣,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

    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罷了。第二、第三件事,卻當真教人束
    手無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洪
    七公道:“我只是猜著蓉兒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
    傷,這里無醫無藥,更無內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聽天由命,死活
    走著瞧罷。第二件,是如何抵擋歐陽鋒的毒手?此人武功實在了得,
    你們二人萬萬不是敵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蓉兒,你說
    是不是?”

    黃蓉道:“是啊,眼下最緊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濟
    也得叫他不敢為惡。”洪七公道:“照說,自當是跟他斗智。老毒物
    雖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負,自負則不深思,要他上當本也不算極難,
    可是他上當之后,立即有應變脫困的本事,隨之而來的反擊,可就厲
    害得很了。”兩人凝神思索。

    黃蓉想到對手與爹爹和師父向來難分高下,縱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
    夠勝他,自己如何是他對手?若不能一舉便制他死命,單是要他上几
    個惡當,終究無濟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
    來。

    黃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見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抬起頭
    來,只見歐陽鋒橫抱著侄兒,嘶聲喝道:“你們都出去,把山洞讓給
    我侄兒養傷。”郭靖大怒,跳了起來,道:“這里是我師父住的!”
    歐陽鋒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著,也得挪一挪。”郭靖氣憤憤
    的欲待分說,黃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洪七公睜眼笑道:“好威風,好殺氣啊!”歐陽
    鋒臉上微微一紅,這時一出手就可將他立斃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
    感到他一股正氣,凜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
    光,說道:“回頭就給我們送吃的來!你們兩個小東西若在飲食里弄
    鬼,小心三條性命。”

    三人走下山后,郭靖不住咒罵,黃蓉卻沉吟不語。郭靖道:“師父請
    在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樹
    下坐定,只見兩只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干,隨即又奔了下來,離她
    數尺,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兩人。黃蓉甚覺有趣,在地上撿起一個松
    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
    開,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黃蓉嘆道:“這里准是從沒
    人來,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聽到她說話聲音,又溜上了樹枝。黃蓉順眼仰望,見松樹枝葉
    茂密,亭亭如蓋,樹上纏滿了綠藤,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別
    找啦,咱們上樹”郭靖應聲停步,朝那松樹瞧去,果然好個安身所
    在。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在大松樹的枝丫間扎了個平台,每
    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喝一聲:“起!”同時縱起,將洪七公安
    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蓉蓉笑道:“咱們在枝上做鳥兒,讓他們在山
    洞里做野獸。”郭靖道:“蓉兒,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黃蓉
    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過老毒物,只好聽話啦。”郭靖悶悶不
    已。兩人在山后打了一頭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兩半。黃蓉將半片
    熟羊丟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們會知道
    的。”黃蓉道:“你別管,撒罷!”郭靖紅了臉道:“不成!”黃蓉
    道:“干么?”郭靖囁嚅道:“你在旁邊,我撒不出尿。”黃蓉只笑
    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拋上來,我來撒!”郭靖拿了半
    片熟羊,笑著躍上平台,讓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
    捧著朝山洞走去。

    黃蓉叫道:“不,你拿這半片去。”郭靖搔搔頭,說道:“這是干淨
    的呀。”黃蓉道:“不錯,是要給他們干淨的。”郭靖可胡涂了,但
    素來聽黃蓉的話,轉身換了干淨的熟羊。黃蓉將那半片尿浸熟羊又放
    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叢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對此舉也是不解,老
    大納悶,饞涎欲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過了尿的,只得暫且
    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香,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聞到香氣,迎了出
    來,夾手奪過,臉露得色,突然一轉念,問道:“還有半片呢?”郭
    靖向后指了指。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搶過臟羊,將半片干淨
    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數聲,轉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但他天性不會作偽,只得轉過了
    頭,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待他走遠,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笑
    問:“你怎知他一定來換?”黃蓉笑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
    者虛之。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當,我可偏偏讓他
    上個當。”郭靖連聲稱是,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來。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但也好
    險。”黃蓉道:“怎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
    不是得吃師父的尿?”黃蓉坐在一根樹丫之上,聽了此言,笑得彎了
    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洪
    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臟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
    靖愕然,哈的一聲大笑,一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

    歐陽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氣,竟然毫不知覺,還贊黃蓉烤
    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過不多時,天色漸黑,歐陽克傷處痛
    楚,大聲呻吟。

    歐陽鋒走到大松樹下,叫道:“小丫頭,下來!”黃蓉吃了一驚,料
    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只得問道:“干甚么?”歐陽鋒道:“我
    侄兒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樹上三人聽了此言,無不憤怒。歐陽
    鋒喝道:“快來啊,還等甚么?”郭靖悄聲道:“咱們這就跟他拚
    。”洪七公道:“你們快逃到后山去,別管我。”這兩條路黃蓉早就
    仔細算過,不論拚斗逃跑,師父必然喪命,為今之計,唯有委曲求
    全,于是躍下樹來,說道:“好罷,我瞧瞧他的傷去。”歐陽鋒哼了
    一聲,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給我下來,睡安穩大覺么?好適
    意。”

    郭靖忍氣吞聲,落下地來。歐陽鋒道:“今兒晚上,去給我弄百根大
    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黃蓉道:“要
    木料干么?再說,這黑地里又到哪里弄去?”歐陽鋒罵道:“小丫頭
    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兒去,關你甚么事?只要你有絲毫不到之
    處,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叫他勉力照
    辦,不可魯莽壞事。

    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隱沒,郭靖抱頭坐地,氣得眼淚
    几欲奪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
    曾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甚么。”郭靖惕然驚覺:“原
    來恩師昔時為奴,后來竟也練成了蓋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時委屈,難
    道便不能忍耐?”當下取火點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開降龍十八
    掌手法,將碗口粗細的樹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黃蓉機變無雙,當
    日在趙王府中為群魔圍困,尚且脫險,此日縱遇災厄,想來也必能自
    解,當下專心致志的伐起樹來。

    可是那降龍十八掌最耗勁力,使得久了,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感不支,
    他不到小半個時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棵上,運氣
    時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見龍在田”,雙掌齊出,那樹晃得枝葉直
    響,樹干卻只擺了一擺,并未震斷,只感到胸口一麻,原來勁力未透
    掌心,反激上來,這等情景,正是師父曾一再告誡的大忌,降龍十八
    掌剛猛無儔,若是使力不當,回傷自身的力道也是剛猛無儔。他吃了
    一驚,忙坐下凝神調氣,用了半個時辰的功,才又出招將那松樹震
    倒,要待再行動手時,只覺全身疲軟,臂酸腿虛。他知道若是勉力而
    行,非但難竟事功,甚且必受內傷,荒島之上又無刀斧,如何砍伐樹
    木?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轉念一
    想:“他侄兒被壓壞了雙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縱然我今夜湊足百
    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過,荒島上又
    無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覺嘆了一口長氣,尋思:“即令此間并非
    荒島,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洪恩師武功已失,存亡難卜,蓉兒的爹
    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除非……除非我義
    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盡了。”

    一想到周伯通,對歐陽鋒更增憤慨,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
    經》,創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卻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陰真
    經》!左右互搏?”這几個字在他腦海中閃過,宛如在沉沉長夜之
    中,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我武功固然遠不及西毒,但
    《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秘要,左右互搏之朮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
    倍,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與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論哪一門武
    功,總非一朝一夕可成,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樹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問師父去?他武功雖失,心
    中所知的武學卻失不了,必能指點我一條明。”當即回到樹上,將心
    中所思各節,一一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道:“你將《九陰真經》慢
    慢念給我聽,瞧有甚么可以速成的厲害功夫。”郭靖當下將真經一句
    句的背誦出來。洪七公聽到“人徒知枯坐息思為進德之功,殊不知上
    達之士,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几句,身子
    忽然一顫,“啊”了一聲。郭靖忙問:“怎么?”洪七公不答,把那
    几句話揣摩了良久,道:“剛才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歡,
    心想:“師父必是在這几句話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門。”當下
    將這几句話又慢慢的念了一遍。洪七公點點頭道:“是了,一路背下
    去罷。”

    郭靖接著背誦,上卷經文將完時,他背道:“摩罕斯各兒,品特霍几
    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說些甚么?”郭靖
    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讀熟的經文。”洪七公皺眉道:“卻是些甚么
    話?”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
    罷。”郭靖又念道:“別兒法斯,葛羅烏里……”一路背完,盡是這
    般拗舌贅牙的話。洪七公哼道:“原來真經中還有念咒捉鬼的本事
    。”他本來想再加一句:“裝神弄鬼,騙人的把戲。”但想到真經博
    大精奧,這些怪話多半另有深意,只不過自己不懂而已,這句話已到
    口邊,又縮了回去。過了半晌,洪七公搖頭道:“靖兒,經文中所載
    的精妙厲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間所能練成。”郭靖好生失
    望。

    洪七公道:“你快去將那廿几根木料扎一個木筏,走為上策。我和蓉
    兒在這里隨機應變,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離您
    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嘆道:“西毒忌憚黃老邪,不會傷害蓉兒,老
    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罷!”郭靖悲憤交迸,舉手用力在樹干
    上拍了一掌。這一掌拍得極重,聲音傳到山谷之中,隱隱的又傳了回
    來。洪七公一驚,忙問:“靖兒,你剛才打這一掌,使的是甚么手
    法?”郭靖道:“怎樣?”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實,樹干
    卻沒絲毫震動?”郭靖甚感慚愧,道:“我適才用力震樹,手膀酸
    了,是以沒使勁力。”洪七公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拍這一掌的
    功夫有點古怪。再拍一下!”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樹,聲震林木,
    那松樹仍是略不顛動,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傳給
    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沒聽說過。”
    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給囚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自行創了這套
    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訣,說是:‘空朦洞松、風通容夢、沖窮中弄
    、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甚么東弄窟窿的?”郭靖道:“這
    十六字訣,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勁道要虛﹔‘虫’是身子
    柔軟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過清楚。弟子演給您老瞧
    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見,聽來倒著實有點道理。
    這種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說給我聽就是。”當下郭靖從第一路
    “空碗盛飯”、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將拳路之變、勁力之用都說
    給洪七公聽了。周伯通生性頑皮,將每一路拳法都起了個滑稽淺白的
    名稱。

    洪七公只聽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勝欽佩,便道:“不用再說了,咱
    們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還不
    夠。”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險,你身上
    帶著丘處機送你的短劍是么?”黑夜中寒光一閃,郭靖將短劍拔了出
    來。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這短劍去伐樹了。”郭
    靖拿著這柄尺來長刃薄鋒短的短劍,猶豫不語。洪七公道:“我傳你
    的降龍十八掌是外家的頂峰功夫,那空明拳卻是內家武功的精要所
    聚。你這柄短劍本可斷金削玉,割切樹干,那又算得了甚么?要緊的
    是,手勁上須守得著‘空’字訣和‘松’字訣。”

    郭靖想了半晌,又經洪七公指點解說,終于領悟,縱身下樹,摸著一
    顆中等大小的杉樹,運起空明拳的手勁,輕輕巧巧,若有若無的舉刃
    一划,短劍刃鋒果然深入樹干。他隨力所之,轉了一圈,那杉木應手
    而倒。郭靖喜極,用這法子接連切斷了十多棵樹,看來不到天明,那
    一百棵之數就可湊滿了。

    正切割間,忽聽洪七公叫道:“靖兒上來。”郭靖縱上平台,喜道:
    “果真使得,好在一點兒也不費勁。”洪七公道:“費了勁反而不
    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來‘空朦洞松’是這個
    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總是不明白。”洪七公道:“這功夫
    用來斷樹是綽綽有余了,若說與西毒拚斗,卻尚遠為不足,須得再練
    《九陰真經》,方有取勝之機。咱們怎生想個法子,跟他慢慢的拖
    。”講到籌策設計,郭靖是幫不了忙兒的,只有呆在一旁,讓師父去
    想法子。過了良久,洪七公搖頭道:“我也想不出來,只好明兒叫蓉
    兒想。靖兒,我適才聽你背誦《九陰真經》,卻叫我想起了一件事,
    這時候我仔細捉摸,多半沒錯。你扶我下樹,我要練功夫。”郭靖嚇
    了一跳,道:“不,您傷勢沒好,怎么能練?”洪七公道:“真經上
    言道: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四句話使我茅
    塞頓開,咱們下去罷。”郭靖不懂這几句話的意思,不敢違拗,抱著
    他輕輕躍下樹來。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開架子,發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見他身形向
    前一撞,似要摔倒,搶上去要扶,洪七公卻已站定,呼呼喘氣,說
    道:“不礙事。”過了片刻,左手又發一掌。郭靖見他跌跌撞撞,腳
    步踉蹌,顯得辛苦異常,數次張口欲勸,豈知洪七公越練精神越是旺
    盛,初時發一掌喘息半晌,到后來身隨掌轉,足步沉穩,竟是大有進
    境。一套降龍十八掌打完,又練了一套伏虎拳。郭靖待他抱拳收式,
    大喜叫道:“你傷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攬住
    他腰,躍上平台,心中喜不自勝,連說:“真好,真好!”洪七公嘆
    了口氣,說道:“也沒甚么好,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
    解。洪七公道:“我受傷之后,只知運氣調養,卻沒想到我這門外家
    功夫,愈是動得厲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動得遲了一些,現下性命
    雖已無礙,功夫是難得復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寬慰,卻不知說些甚么話好,過了一會兒,道:“我再
    砍樹去。”洪七公忽道:“靖兒,我想到了個嚇嚇老毒物的計策,你
    瞧能不能行?”說著將那計謀說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當
    即躍下樹去安排。次日一早,歐陽鋒來到樹下,數點郭靖堆著的木
    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聲,高聲喝道:“小雜種,快滾出來,還有
    十根呢?”

    黃蓉整夜坐在歐陽克身邊照料他的傷勢,聽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中
    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見歐陽鋒出洞,也就跟著出來,聽他如此呼
    喝,頗為郭靖擔心。

    歐陽鋒待了片刻,見松樹上并無動靜,卻聽得山后呼呼風響,似有人
    在打拳練武,忙循聲過去,轉過山坡,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洪七公使
    開招朮,正與郭靖打在一起,兩人掌來足往,斗得甚是緊湊。黃蓉見
    師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動,甚且功力也似已經恢復,更是又驚又喜,只
    聽他叫道:“靖兒,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舉掌相
    抵,尚未與他手掌相接,身子已斗然間往后飛出,砰的一聲,重重的
    撞在一株松樹之上。那樹雖不甚大,卻也有碗口粗細,喀喇一響,竟
    被洪七公這一推之力撞得從中折斷,倒在地下。

    這一撞不打緊,卻把歐陽鋒驚得目瞪口呆。

    黃蓉贊道:“師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兒,運氣護住
    身子,莫要被我掌力傷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畢,洪
    七公掌力又發,喀喇一聲,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樹。但見一個發招,
    一個接勁,片刻之間,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連將郭靖推得撞斷了十株
    大樹。黃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氣喘吁吁,叫道:“弟子轉
    不過氣來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說道:“這九陰真經的功夫果然神
    妙,我身受如此重傷,只道從此功力再也難以恢復,不料今晨依法修
    練,也居然成功。”

    歐陽鋒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樹干折斷之處,更是心驚,但見除了中心
    圓徑寸許的樹身之外,邊上一圈都是斷得光滑異常,比利鋸所鋸還要
    整齊,心道:“那真經上所載的武學,難道真是如斯神異?看來老叫
    化的功夫猶勝昔時,他們三人聯手,我豈能抵敵?事不宜遲,我也快
    去練那經上的功夫。”向三人橫了一眼,飛奔回洞,從懷中取出那郭
    靖所書、用油紙油布層層包裹的經文來,埋頭用心研讀。

    洪七公與郭靖眼見歐陽鋒走得沒了蹤影,相對哈哈大笑。黃蓉喜道:
    “師父,這真經真是妙極。”洪七公笑著未答,郭靖搶著道:“蓉
    兒,咱們是假裝的。”于是將此中情由一五一十的對她說了。原來郭
    靖事先以短劍在樹干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間部分相連,洪七公的掌
    上其實沒半分勁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將樹撞斷。歐陽鋒萬料不到
    空明拳的勁力能以短劍斷樹,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機關。

    黃蓉本來笑逐顏開,聽了郭靖這番話后,半晌不語,眉尖微蹙。洪七
    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動,已是徼天之幸,還管它甚么真功夫假功
    夫呢。蓉兒,你怕西毒終究能瞧出破綻,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
    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豈能被咱們長此欺瞞?不過世事難
    料,眼下空擔心也是白饒。我說,靖兒所念的經文之中,有一章叫甚
    么‘易筋鍛骨篇’的,聽來倒很有意思,左右無事,咱們這就練練
    。”

    這几句話說得輕描淡寫,黃蓉卻知事態緊急,師父既指出這一篇,自
    必大有道理,當下說道:“好,師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將那《易
    筋鍛骨篇》念了兩遍,依著文中所述,教兩人如法修習,他卻去獵獸
    釣魚,生火煮食。郭靖與黃蓉來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忽忽七
    日,郭、黃二人練功固是勇猛精進,歐陽鋒在洞中也是苦讀經文,潛
    心思索。到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兒,師父烤的野羊味兒怎么
    樣?”黃蓉笑著扁扁嘴,搖搖頭。

    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倆第一段功夫已經練成啦,今兒
    該當舒散筋骨,否則不免窒氣傷身。這樣罷,蓉兒弄吃的,我與靖兒
    來扎木筏。”郭靖與黃蓉齊道:“扎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難
    道咱們在這荒島上一輩子陪著老毒物?”

    郭、黃二人大喜,連聲稱好,當即動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
    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樹皮結索,將木料牢牢縛在一起,那就成了。
    捆綁之際,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響就崩斷了。他還道繩索
    結得不牢,換了一條索子,微一使勁,一條又粗又韌的樹皮又是斷成
    兩截。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那邊廂黃蓉也是大叫著奔來,雙手捧著一頭野羊。原來她出去獵羊,
    拿著几塊石子要擲打羊頭,哪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覺間竟早已追在野
    羊前面,回過身來,順手就將野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
    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洪七公笑道:“這么說,那《九陰真經》果然大
    有道理,這么多英雄好漢為它送了性命,也還不冤。”黃蓉喜道:
    “師父,咱們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頓了么?”洪七公搖頭道:“那還
    差得遠,至少總還得再練上十年八年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
    王重陽當年的一陽指外,沒別的功夫能夠破它。”

    黃蓉撅起了嘴道:“那么就算咱們再練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勝他啦
    。”洪七公道:“這也難說,說不定真經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
    厲害呢。”郭靖道:“蓉兒,別性急,咱們練功夫總是不錯。”

    又過數日,郭靖與黃蓉練完了易筋鍛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
    扎成。三人用樹皮編了一張小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歐陽鋒一
    直不動聲色,冷眼瞧著三人忙忙碌碌。

    這一晚一切整頓就緒,只待次日啟航。臨寢之時,黃蓉道:“明兒要
    不要跟他們道別?”郭靖道:“得跟他們訂個十年之約,咱們受了這
    般欺侮,豈能就此罷手?”黃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爺,第一
    保佑兩個惡賊回歸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長,活得到十年之后。要
    不然,師父的功力恢復得快,一兩年內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隱隱約約間聽到海灘上似有響
    動,忙道:“靖兒,海灘上是甚么聲音?”

    郭靖翻身下樹,快步奔出,向海邊望去,不禁高聲咒罵,追了下去。
    此時黃蓉也已醒了,跟著追去,問道:“靖哥哥,甚么事?”郭靖遙
    遙頭答道:“兩個惡賊上了咱們的筏子。”黃蓉聞言吃了一驚。待得
    兩人奔到海旁,歐陽鋒已將侄兒抱上木筏,張起輕帆,離岸已有數
    丈。郭靖大怒,要待躍入海中追去,黃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趕不
    上啦。”只聽得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多謝你們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發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樹猛踢。黃蓉靈機一動,叫
    道:“有了!”捧起一塊大石,靠在紫檀樹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說
    道:“你用力扳,咱們發炮。”郭靖大喜,雙足頂住樹根,兩手握住
    樹根,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堅又韌,只是向后彎轉,卻不折斷。郭靖
    雙手忽松,呼的一響,大石向海中飛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許
    水花。黃蓉叫了聲:“可惜!”又裝炮彈,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
    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極為堅牢,受石彈這么一擊,并無大礙。兩人接
    著連發三炮,卻都落空跌在水中。

    黃蓉見炮轟無效,忽然異想天開,叫道:“快,我來做炮彈!”郭靖
    一怔,不明其意。黃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對付他們。”郭靖知
    她水性既高,輕身功夫又極了得,并無危險,拔出短劍塞在她手中,
    道:“小心了。”又使力將樹枝扳后。黃蓉躍上樹枝坐穩,叫道:
    “發炮!”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向前急彈而出,筆直飛去,在空中
    接連翻了兩個筋斗,在離木筏數丈處輕輕入水,姿式美妙異常。歐陽
    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時不明白她此舉是何用意。

    黃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氣,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潛去,
    只見頭頂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歐陽鋒把木槳在水中四下亂打,
    卻哪里打得著她。黃蓉舉起短劍,正要往結扎木筏的繩索上割去,忽
    然心念一動,減小手勁,只在几條主索上輕輕划了几下,將繩索的三
    股中割斷兩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沖撞,方才散
    開。她又復潛水,片刻間已游出了十余丈外,這才鑽出海面,大呼大
    叫,假裝追趕不及。歐陽鋒狂笑揚帆,過不多時,木筏已遠遠駛了出
    去。

    待得她走上海灘,洪七公早已趕到,正與郭靖同聲痛罵,卻見黃蓉臉
    有得色,問知端的,不禁齊聲喝彩。黃蓉道:“雖然叫這兩個惡賊葬
    身大海,咱們可得從頭干起。”三人飽餐一頓,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
    扎筏,不數日又已扎成,眼見東南風急,張起用樹皮編織的便帆,離
    島西去。黃蓉望著那荒島越來越小,嘆道:“咱三個險些兒都死在這
    島上,可是今日離去,倒又有點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日無
    事,咱們再來重游可好?”黃蓉拍手道:“好,一定來,那時候你可
    不許賴。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師父,你說叫甚么好?”

    洪七公道:“你在島上用巨岩壓那小賊,就叫壓鬼島好啦。”黃蓉搖
    頭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別問老叫化。依
    我說,老毒物在島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島。”黃蓉笑著連連搖
    手,側頭而思,只見天邊一片彩霞,璀燦華艷,正罩在小島之上,叫
    道:“就叫作明霞島罷。”洪七公搖頭道:“不好,不好,那太雅
    了。”郭靖聽著師徒二人爭辯,只是含笑不語。這島名雅也好,俗也
    好,他總之是想不出來的,內心深處,倒覺“壓鬼”、“吃尿”的名
    稱,比之“明霞”甚么的可有趣得多。

    順風航了兩日,風向仍是不變。第三日晚間,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
    著,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風聲濤聲之中,忽然傳來“救人哪,救人
    哪!”兩聲叫喊。那聲音有如破鈸相擊,雖混雜在風濤呼嘯之中,仍
    是神完氣足,聽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聲道:“是老毒
    物。”只聽得叫聲又是一響。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顫聲道:
    “是鬼,是鬼!”

    其時六月將盡,天上無月,唯有疏星數點,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
    深夜中傳來這几聲呼叫,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
    毒物么?”他內力已失,聲音傳送不遠。郭靖氣運丹田,叫道:“是
    歐陽世伯么?”只聽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是我歐陽鋒,救人哪
    !”黃蓉驚懼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們轉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黃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
    “不是鬼。”黃蓉道:“是人也不該救。”洪七公道:“濟人之急,
    是咱們丐幫的幫規。你我是兩代幫主,不能壞了歷代相傳的規距。”
    黃蓉道:“丐幫這條規矩就不對了,歐陽鋒明明是個大壞蛋,做了鬼
    也是個大壞鬼,不論是人是鬼,都不該救。”洪七公道:“幫規如
    此,更改不得。”黃蓉心下憤憤不平。只聽歐陽鋒遠遠叫道:“七
    兄,你當真見死不救嗎?”黃蓉說道:“有了,靖哥哥,待會兒見到
    歐陽鋒,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幫的,不用守這條不通的規
    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豈是我輩俠義道的行徑?”黃蓉無
    奈,只得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循聲過去。

    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見到兩個人頭在水面隨著波浪起伏,人頭旁浮著
    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歐陽叔侄搶住一根筏材,這才支持至今。
    黃蓉道:“要他先發個毒誓,今后不得害人,這才救他。”洪七公嘆
    道:“你不知老毒物的為人,他寧死不屈,這個誓是不肯發的。靖
    兒,救人罷!”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歐陽克后領,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竟爾
    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歐陽鋒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躍到
    筏上,但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爾扑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郭靖與黃蓉大驚,同時躍入海中,將洪七公救了起來。黃蓉怒責歐陽
    鋒道:“我師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將他拉入海中?”

    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并無功夫,否則適才這么一拉,豈能將一個武
    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已是筋疲力盡,此時不
    敢強項,低頭說道:“我……我確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
    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只是老叫化的
    本事,可就泄了底啦。”

    歐陽鋒道:“好姑娘,你給些吃的,咱們餓了好几天啦。”黃蓉道:
    “這筏上只備三人的糧食清水,分給你們不打緊,咱們吃甚么啊?”
    歐陽鋒道:“好罷,你只分一點兒給我侄兒,他腿上傷得厲害,實是
    頂不住。”黃蓉道:“果真如此,咱們做個買賣,你的毒蛇傷了我師
    父,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藥出來。”

    歐陽鋒從懷中摸出兩個小瓶,遞在她的手里,說道:“姑娘你瞧,瓶
    中進了水,解藥都給水沖光啦!”黃蓉接過瓶子,搖了几搖,放在鼻
    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說道:“既然如此,你將解藥的方子說
    出來,咱們一上岸就去配藥。”

    歐陽鋒道:“若要騙你糧食清水,我胡亂說個單方,你也不知真假,
    但歐陽鋒豈是這等人?實對你說,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厲害無比,
    若給咬中,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后,也必落
    個半身不遂,終身殘廢。解藥的單方說給你聽本亦無妨,只是各種藥
    料不但采集極難,更須得三載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終究是來不
    及了。這話說到此處為止,你要我給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罷。”

    黃蓉與郭靖聽了這番話,倒也佩服,心想:“此人雖然歹毒,但在死
    生之際,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分。”洪七公道:“蓉兒,他這
    話不假。一個人命數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給他吃的罷。”
    黃蓉暗自神傷,知道師父畢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
    擲給歐陽鋒。歐陽鋒先撕几塊喂給侄兒吃了,自己才張口大嚼。

    黃蓉冷冷的道:“歐陽伯伯,你傷了我師父,二次華山論劍之時,恭
    喜你獨冠群英啊。”歐陽鋒道:“那也未必盡然,天下還是有一人治
    得了七兄的傷。”

    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那木筏側了一側,兩人齊聲問道:“當真?”
    歐陽鋒咬著羊腿,道:“只是此人難求,你們師父自然知曉。”兩人
    眼望師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難求,說他作甚?”黃蓉拉著他衣
    袖,求道:“師父,您說,再難的事,咱們也總要辦到。我求爹爹
    去,他必定有法子。”

    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黃蓉道:“你哼甚么?”歐陽鋒不答。洪七公
    道:“他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
    爹爹,也怎能奈何了他?”黃蓉奇道:“那人!是誰啊?”洪七公
    道:“且莫說那人武功高極,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老叫化也決不做
    這般損人利己之事。”黃蓉沉吟道:“武功高極?啊,我知道啦,是
    南帝段皇爺。師父,求他治傷,怎么又損人利己了?”洪七公道:
    “睡罷,別問啦,我不許你再提這回事,知不知道?”黃蓉不敢再
    說,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來,黃蓉見到歐陽叔侄,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兩人臉色泛白,
    全身浮腫,自是在海中連浸數日之故。

    木筏航到申牌時分,望見遠遠有一條黑線,隱隱似是陸地,郭靖首先
    叫了起來。再航了一頓飯時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陸地,此時風平
    浪靜,只是日光灼人,熱得難受。歐陽鋒忽地站起,身形微晃,雙手
    齊出,一手一個,登時將郭靖黃蓉抓住,腳尖起處,又將洪七公身上
    穴道踢中。郭黃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脈門,登時半身酥麻,齊聲
    驚問:“干甚么?”歐陽鋒一聲獰笑,卻不答話。洪七公嘆道:“老
    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們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
    殺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這一節,
    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命。”歐陽鋒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說,《九
    陰真經》既入我手,怎可再在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遺患無
    窮。”洪七公聽他說到《九陰真經》,心念一動,大聲道:“努爾七
    六,哈瓜兒,寧血契卡,平道兒……”

    歐陽鋒一怔,聽來正是郭靖所寫經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聽洪七
    公如此說,只道他懂得其中含義,心想:“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必
    是全經關鍵。我殺了這三人,只怕世上再無人懂,那我縱得經書,也
    是枉然。”問道:“那是甚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
    許八吐,米爾米爾……”他雖聽郭靖背過《九陰真經》中這段怪文,
    但如何能記得?這時信口胡謅,臉上卻是神色肅然。歐陽鋒卻只道話
    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

    洪七公大喝:“靖兒動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時左腳也
    已飛起。

    他被歐陽鋒腳施襲擊,抓住了脈門,本已無法反抗,但是洪七公一番
    胡言亂語,瞎說八道,歐陽鋒果然中計,分神之際手上微松,郭靖立
    施反擊。他已將經中《易筋鍛骨篇》練到了第二段,雖無新的招數拳
    法學到,但原來的功力卻斗然間增強了二成,這一拉、一拍、一踢,
    招數平平無奇,勁力竟大得異常。歐陽鋒一驚之下,筏上狹窄,無可
    退避,只得舉手格擋,抓住黃蓉的手卻仍是不放。郭靖拳掌齊施,攻
    勢猶似暴風驟雨一般,心知在這木筏之上,如讓歐陽鋒援手運起了蛤
    蟆功來,三人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一陣急攻,倒也把歐陽鋒逼得
    退了半步。黃蓉身子微側,橫肩向他撞去。歐陽鋒暗暗好笑,心想:
    “小丫頭向我身上撞來,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彈你到海中
    才怪。”心念甫動,黃蓉肩頭已然撞到。歐陽鋒不避不擋,并不理
    會,突然間胸口微感刺痛,驚覺她原來穿著桃花島鎮島之寶的軟□
    甲,這時他站在筏邊,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滿尖刺,無
    可著手之處,急忙左手放脫她脈門,借勢外甩,將她猛推出去。黃蓉
    立足不定,眼見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敵人進
    攻。黃蓉拔出短劍,猱身而上。

    歐陽鋒站在筏邊,浪花不住濺上他膝彎,但不論郭靖黃蓉如何進攻,
    始終不能將他逼入海中。洪七公與歐陽克都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
    這場惡斗,心下只是怦怦亂跳,但見雙方勢均力敵,生死間不容發,
    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歐陽鋒的武功原本遠勝郭、黃二人聯手,但他
    在海中浸了數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條﹔黃蓉武功雖不甚高,但身披軟
    □甲,手持鋒銳之極的短劍,這兩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為顧忌﹔再
    加上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練
    的《九陰真經》《易筋鍛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后,威力實也非凡,是
    以三人在筏上斗了個難分難解。

    時候一長,歐陽鋒的掌法愈厲,郭、黃二人漸感不敵,洪七公只瞧得
    暗暗著急。掌影飛舞中歐陽鋒左腳踢出,勁風凌厲,聲勢驚人,黃蓉
    不敢拆解,一個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獨抗強敵,更是吃力。黃蓉從
    左邊入海,立時從筏底鑽過,從右邊躍起,揮短劍向歐陽鋒背心刺
    去。歐陽鋒本已得勢,這一來前后受敵,又打成了平手。

    黃蓉奮戰之際,暗籌對策:“如此斗將下去,我們功力不及,終須落
    敗,不到海中,總是勝他不了。”心念一動,揮短劍割斷帆索,便帆
    登時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搖晃,不再前行。她退開兩步,扯著帆
    索在洪七公身上繞了几轉,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繞了几轉,牢牢打
    了兩個結。她一退開,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
    架不住,只得向后退了一步。歐陽鋒得理不讓人,雙掌連綿而上。郭
    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魚躍于淵”接過了敵掌,下一掌卻又招架不
    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臨危不亂,右足飛起,守住退路,叫
    敵人不能乘勢相逼,然后扑通一聲,躍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兩晃,黃蓉借勢躍起,也跳入了海中。兩人扳住木筏,一
    掀一抬,眼見就要將筏子翻過身來。這一翻不打緊,歐陽克非立時淹
    斃不可,歐陽鋒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黃二人之敵。洪七公卻是身
    子縛在筏上,二人盡可先結果了西毒,再救師父。

    毆陽鋒識得此計,提足對准洪七公的腦袋,高聲喝道:“兩個小家伙
    聽了,再晃一晃,我就是這么一腳!”

    黃蓉一計不成,二計早生,吸口氣潛入了筏底,伸短劍就割系筏的繩
    索,此時離陸地不遠,算計了歐陽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
    自無妨。只聽得喀喀數聲,木筏已分成兩半。歐陽克在左邊一半,歐
    陽鋒與洪七公則在右邊一半。歐陽鋒暗暗心驚,探身伸手忙將侄兒提
    過,彎腰望著水中,只等黃蓉再割,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來。歐陽鋒
    這副模樣,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這一抓下來定然既准且狠,
    也真不敢上來再割。僵持良久,黃蓉游遠丈許,出水吸了口氣,又潛
    入水中候機發難。雙方凝神俟隙,傾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海上陽
    光普照,一片寧定,但在這半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卻蘊藏著極大
    殺機。黃蓉心想:“半邊木筏只要再分成兩截,在波浪中非滾轉傾覆
    不可。”歐陽鋒心想:“只要她一探頭,我隔浪一掌擊去,水力就能
    將她震死。小丫頭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

    兩人目不轉瞬,各自躍躍欲試。歐陽克忽然指著左側,叫道:“船,
    船!”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望去,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
    乘風破浪而來。過不多時,歐陽克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身材高大,
    披著大紅袈裟,似是靈智上人,大船再駛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
    錯,忙對叔父說了。歐陽鋒氣運丹田,高聲叫道:“這里是好朋友
    哪,快過來。”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郭靖卻已知不妙,急忙也潛入
    水中,一拉黃蓉的手臂,示意又來了敵人。黃蓉在水底難明他意思,
    但料來總是事情不對,打個手勢,叫他接住歐陽鋒的掌力,自己乘機
    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遠不及敵人,現今己身在水而敵在筏
    上,相差更遠,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但事已急迫,舍此更無
    別法,力運雙臂,忽地鑽上。歐陽鋒“閣”的一聲大叫,雙掌從水面
    上拍將下來,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
    中卻兩股大力一交,突然間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數尺,喀喀兩
    聲,黃蓉已將系筏的繩索割斷。就在此時,大船也已駛到離木筏十余
    丈外。

    黃蓉一割之后立即潛入水底,待要去刺歐陽鋒時,卻見郭靖手足不
    動,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驚又悔,忙游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游出數
    丈,鑽出海面,但見郭靖雙目緊閉,臉青唇白,已然暈去。那大船放
    下舢舨,几名水手扳槳划近木筏,將歐陽叔侄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

    黃蓉連叫三聲:“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來者雖是敵船,卻
    也只得上去,當下托住郭靖后腦,游向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
    去,伸手欲再拉她,黃蓉忽然左手在艇邊一按,身如飛魚,從水中躍
    入艇心,几個水手都大吃一驚。適才水中對掌,郭靖為歐陽鋒所激,
    受到極大震蕩,登時昏暈,待得醒轉,只見自己倚在黃蓉懷里,卻是
    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几口,察知未受內傷,展眉向黃蓉一笑。
    黃蓉回報一笑,消了滿腔驚懼,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一望之
    下,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見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個人,正是
    几月前在燕京趙王府里會見過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電的是
    千手人屠彭連虎,頭頂油光晶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額角上長了三
    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童顏白發的是參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紅
    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靈智上人,另有几個卻不相識,心想:“靖哥哥
    與我的武功近來大有長進,若與彭連虎等一對一的動手,我縱使仍然
    不敵,靖哥哥卻是必操勝算。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這許多人聚在一
    起,今日要想脫險,可是難上加難了。”

    大船上諸人聽到歐陽鋒在木筏上那一聲高呼,本已甚為驚奇,及至見
    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歐陽鋒抱著侄兒,郭靖與黃蓉抱了洪
    七公,五人分作兩批,先后從小艇躍上大船。一人身穿繡花錦袍,從
    中艙迎了出來,與郭靖一照面,兩人都是一驚。那人頷下微須,面目
    清秀,正是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洪烈。原來完顏洪烈在寶應劉氏
    宗祠中逃脫之后,生怕郭靖追他尋仇,不敢北歸,徑行會合了彭連虎
    、沙通天等人,南下盜取岳武穆的遺書。

    其時蒙古大舉伐金,中都燕京被圍近月,燕云十六州已盡屬蒙古。大
    金國勢日蹙。完顏洪烈心甚憂急,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雖以十
    倍之眾,每次接戰,盡皆潰敗,他苦思無策,不由得將中興復國大
    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遺書之上,心想只要得了這部兵書,自能用
    兵如神,戰無不勝,就如當年的岳飛一般,蒙古兵縱然精銳,也要望
    風披靡了。

    這次他率眾南來,行蹤甚是詭秘,只怕被南朝知覺有了提防,是以改
    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浙江沿海登陸,悄悄進入臨安將書
    盜來。當日他遍尋歐陽克不得,雖知他是一把極得力的高手,但久無
    消息,也不能單等他一人,只得徑自啟程,這時海上相遇,卻見他與
    郭靖為伴,不由得暗自著急,只怕他已將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

    靖見了殺父仇人,自是心頭火起,雖在強敵環伺之際,仍是對他怒目
    而視。這時一人從船艙中匆匆上來,只露了半面,立即縮身回入。黃
    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楊康模樣。

    歐陽克道:“叔叔,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歐陽鋒拱
    了拱手。完顏洪烈不知歐陽鋒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見他神情傲慢,
    但瞧在歐陽克面上,拱手為禮。彭連虎、沙通天等人聽得此言,一齊
    躬身唱喏:“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見。”
    歐陽鋒微微躬身,還了半禮。

    大手印靈智上人素在藏邊,不知西毒的名頭,只是雙手合十,不作一
    聲。完顏洪烈知道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向不服人,但見了歐陽鋒
    卻如此恭敬,顯得既敬且畏,復大有諂媚之意,這等神色從來沒在他
    們臉上見過,立知這個周身水腫、蓬頭赤足的老兒來頭不小,當下著
    實接納,說了一番敬仰的話。

    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郭靖喝了他珍貴之極的蝮蛇寶血,
    這時相見,如何不惱?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其旁,只有心
    中惱怒,臉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說道:“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
    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驚,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但均未
    見過,想不到這當世兩大高人竟然同時現身,正要上前拜見,洪七公
    哈哈一笑,說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還拜
    見甚么?乘早拿東西來吃是正經。”

    眾人一怔,均想:“這洪七公躺著動彈不得,原來是身受重傷,那就
    不足為懼。”望著歐陽鋒,要瞧他眼色行事。歐陽鋒早已想好對付三
    人的毒計: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被他張揚
    開來﹔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再行處死﹔至于黃蓉,
    侄兒雖然愛她,留下來卻終是極大禍根,但若自己下手殺她,黃藥師
    知道了豈肯干休,須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假手于旁人,眼下三人上
    了大船,不怕他們飛上天去,當下向完顏洪烈道:“這三人狡猾得
    緊,武功也還過得去,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聞言大喜,當即斜身向左竄出,繞過沙通天身側,反手來拉郭
    靖的手腕。郭靖順腕翻過,拍的一聲,梁子翁已然肩頭中掌,這一招
    “見龍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雖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蹌蹌的
    倒退兩步。彭連虎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顏洪烈之前互爭雄長,只想壓倒
    對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見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時散開,將洪
    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動手。梁子翁
    適才所以要繞過沙通天,從側來拉郭靖,為的就是防備他那招獨一無
    二的“亢龍有悔”,以便不至受他迎面直擊,難以抵擋,不料一別經
    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龍有悔”,只是隨手一掌,自己竟爾躲避不
    開,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見郭靖并不追擊,當即縱身躍起,雙
    拳連發,使出他生平絕學的“遼東野狐拳法”來,立心要取郭靖性
    命,既要掙回適才所失的顏面,又報昔日殺蛇之恨。

    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采參,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詐
    多端,竄東蹦西,靈動異常,獵犬爪牙雖利,纏斗多時,仍是無法取
    勝。他見了野狐的縱躍,心中有悟,當下人參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
    地的茅廬之中,苦思數月,創出了這套“野狐拳法”。這拳法以“靈
    、閃、扑、跌”四字訣為主旨,于對付較己為強之勁敵時最為合用,
    首先教敵人捉摸不著自己前進后退、左趨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機進
    擊。這時他不敢輕敵,使開這路拳法,未攻先閃,跌中藏扑,向郭靖
    打去。

    這套拳法來勢怪異,郭靖從未見過,心想:“蓉兒的落英神劍掌虛招
    雖多,終究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這老兒的拳法卻似全是虛招,
    不知鬧的是甚么古怪?”當下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策,不論敵
    招如何變化多端,自己只是將降龍十八掌的掌力發將出去。

    兩人數招一過,眾高手都瞧得暗暗搖頭,心想:“梁老怪總算是一派
    的掌門,與這后生小子動手,怎么盡是閃避,不敢發一招實招?”

    再拆數招,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后,眼見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見
    “野狐掌”不能取勝,要想另換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籠罩住了,哪里
    緩得出手來?掌聲呼呼之中,只聽洪七公叫道:“下去罷!”郭靖的
    一招“戰龍在野”,左臂橫掃。梁子翁大聲驚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
    外跌出。

    眾人一驚之下,齊向梁子翁跌下處奔過去察看。只聽得海中有人哈哈
    長笑,梁子翁忽爾飛起,噠的一聲,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
    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難道海水竟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爭著俯首船
    邊向海中觀看。只見一個白須白發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迅捷異
    常,再凝神看時,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背上,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
    橫自如。郭靖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周大哥,我在這里啊!”

    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周伯通聽得郭靖呼叫,大喜歡呼,
    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鯊魚即向左轉,游近船邊。周伯通叫道:
    “是郭兄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條大鯨魚,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現
    下就得再追,再見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來,這里有好多壞人
    要欺侮你把弟啊。”

    周伯通怒道:“有這等事?”右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甚么東西,
    左手在大船邊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掀,連人帶鯊,忽地從眾人頭頂飛
    過,落上甲板,喝道:“甚么人這般大膽,膽敢欺侮我的把弟?”

    船上諸人哪一個不是見多識廣,但這個白須老兒如此奇詭萬狀的出
    現,卻令人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連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差愕異常。

    周伯通見到黃蓉,也感奇怪,問道:“怎么你也在這里?”黃蓉笑
    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會來,因此先在這里等你。你快教我騎鯊
    魚的法兒。”周伯通笑道:“好,我來教你。”黃蓉道:“你先打發
    了這批壞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眾人一掃,對歐陽鋒道:“我道別人也不敢這么
    猖狂,果然又是你這老兒,”歐陽鋒冷冷的道:“一個人言而無信,
    縱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漢笑話。”周伯通道:“半點也不錯。做
    人甚么事都可胡來,但說話放屁,總須分得清清楚楚,可別讓人聽在
    耳里,不知道聲音是上面出來的呢,還是來自下盤功夫。我正要找你
    算帳,你在這兒真是再好也沒有。老叫化,你是公証,站起來說句公
    道話罷。”

    洪七公臥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黃蓉道:“老毒物遇難,我師父接連
    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過來傷我師父,點了他的穴
    道。”洪七公救歐陽鋒之命,前后只是三次,黃蓉將次數一變三倍,
    歐陽鋒自也不能對此分辯,只是怒目不語。

    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與“涌泉穴”上揉了兩揉。洪七公
    道:“老頑童,那沒用。”原來歐陽鋒這門點穴手段甚是陰毒,除了
    他與黃藥師兩人之外,天下無人解得。歐陽鋒甚是得意,說道:“老
    頑童,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了。”黃蓉雖不會解,卻識得這門點穴
    功夫,小嘴一扁,說道:“那有甚么稀奇的?我爹爹不費吹灰之力,
    就能將這‘透骨打穴法’解開。”歐陽鋒聽他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
    心想這小丫頭家學淵源,倒也有些門道,當下也不理她,對周伯通
    道:“你輸了東道,怎么說話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問你,咱們賭了甚么
    東道?”歐陽鋒道:“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丫頭,都是成名的
    英雄豪杰,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道理。”彭連虎道:“好極,好極。
    歐陽先生請說。”歐陽鋒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爺子,江
    湖上人稱老頑童,輩份不小,是丘處機、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
    叔。”

    周伯通十余年來一直耽在桃花島,前此武藝未有大成,除了頑皮胡
    鬧,也沒做過甚么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頭并不響亮,但眾人見他
    海上騎鯊,神通廣大,實是非同小可,原來是全真七子的師叔,無怪
    如此了得,互相低聲交談了几句。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之
    約,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對付了,不禁暗暗
    擔憂。

    歐陽鋒道:“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兄弟將他救了起來。我說
    鯊群何足道哉,只消舉手之勞,就能將群鯊盡數殺滅。周兄不信,我
    們兩人就打了一賭。周兄,這話對么?”周伯通連連點頭,道:“這
    几句話全對。賭點甚么,也得給大伙兒說說。”歐陽鋒道:“正是!
    我說若是我輸了,你叫我干甚么,我就得干甚么。若是不肯干,就得
    跳到海中喂魚。你輸了也是一樣。這話對么?”周伯通又是連連點
    頭,道:“對,對,半點不錯。后來怎樣了?”歐陽鋒道:“怎樣?
    后來是你輸了。”這一次周伯通卻連連搖頭,說道:“錯了,錯了,
    輸的是你,不是我。”歐陽鋒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豈能顛倒
    是非,胡混奸賴?若是我輸,你怎肯跳入海中自盡?”周伯通嘆道:
    “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輸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
    天爺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我老頑童贏了。”

    歐陽鋒、洪七公、黃蓉齊聲問道:“甚么巧事?”周伯通一彎腰,左
    手抓住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棒,將鯊魚提了起來,道:“就是遇見
    了我這頭坐騎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這是你寶貝侄兒將木棍撐在它
    口中的,是不是?”當日歐陽克行使毒計,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要
    叫這海中第一貪吃的家伙活生生餓死,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這時見
    了巨鯊和木棍的形狀,以及魚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記得果然便是
    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便道:“是又怎地?”周伯通拍手笑道:“那
    便是你輸了啊。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可是這頭好家伙托了你
    侄兒的福,吃不得死鯊,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條,豈不是我老頑童
    贏了?”說罷哈哈大笑。歐陽鋒臉上變色,做聲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
    道:“我才玩得有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見到這家伙在海面上喘
    氣,好似大為煩惱。我道:‘老鯊啊老鯊,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憐
    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魚背。它猛地就鑽進了海底,我只好閉住氣,
    雙手牢牢抱住了它的頭頸,舉足亂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鑽到水面
    上來,沒等我透得兩口氣,這家伙又鑽到了水下。咱哥兒倆斗了這么
    半天,它才算乖乖的聽了話,我要它往東,它就往東,要它朝北,它
    可不敢向南。”說著輕輕拍著鯊魚的腦袋,甚是得意。

    這些人中最感艷羨的自是黃蓉,只聽得兩眼發光,說道:“我在海中
    玩了這么些年,怎么沒想到這玩意兒,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
    滿口牙齒,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撐了這根木棍,你敢騎
    它嗎?”黃蓉道:“這些日子你一直都騎在魚背上?”周伯通道:
    “可不是么?咱哥兒倆捉魚的本事可大啦。咱們一見到魚,它就追,
    我就來這么一拳一掌,將魚打死,一條魚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這家
    伙可得吃九份半。”

    黃蓉摸了摸鯊魚的肚皮,又問:“你把死魚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
    牙齒會吃么?”周伯通道:“會吃得緊呢。有一次咱哥兒倆窮追一條
    大烏賊……”

    這一老一小談得興高采烈,傍若無人,歐陽鋒卻暗暗叫苦,籌思應付
    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認不認輸?”歐陽鋒先前把話
    說得滿了,在眾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輸了又怎地?難道我還
    賴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甚么難事。好,你適
    才罵我放屁,我就叫你馬上放一個屁!讓大伙兒聞聞。”

    黃蓉聽周伯通叫歐陽鋒放屁,平白無端的放一個屁,在常人自然極
    難,但內功精湛之輩,一生習練的就是將氣息在周身運轉,這件事卻
    是殊不足道,只怕歐陽鋒老奸巨猾,打蛇隨棍上,抓住這個機會,輕
    輕易易的放一個屁,就將這件事蒙混過去,忙搶著道:“不好,不
    好,你要他把我師父的穴道解開再說。”

    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就免了罷,我也不要
    你做甚么為難之事,快把老叫化的傷治了。老叫化的本事決不在你之
    下,你若非行奸弄鬼,決計傷他不了。待他傷好之后,你倆公公平平
    的再打一架,那時候讓老頑童來做個公証。”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的傷已無法治愈,不怕他將來報復,倒怕周伯通忽
    然異想天開,出了個古怪的難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可教人下不了
    台,當下也不打話,俯身運勁于掌,將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黃蓉與郭
    靖上前搶著扶起。周伯通向甲板上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老頑童
    最怕聞的,就是韃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們四人上岸。”

    歐陽鋒見周伯通與黃藥師動過手,知道這人武功極怪,若是跟他說翻
    了臉動武,自己縱不落敗,取勝之機卻也頗為渺茫,目下只得暫且忍
    耐,待練成《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后,再來跟他算帳,好在今日盡可
    借口輸了打賭,一切依從,早早將這瘟神送走為是,算計已定,便
    道:“好罷,誰教你運道好呢!這場打賭既是你贏了,你說怎么就怎
    么著。”轉頭向完顏洪烈道:“王爺,就放下舢舨,送這四人上岸
    罷。”

    完顏洪烈不答,心想:“這四人上了岸,只怕泄漏了我此番南來的機
    密。”

    靈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觀,見著歐陽鋒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中大是不
    忿,暗想瞧你這副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聽周伯通那憊賴老兒說甚么
    便依從甚么,不敢駁回半句,多半是個浪得虛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
    高強,未必就敵得過我們這里的許多高手,眼見完顏洪烈有躊躇之
    色,當即走上兩步,說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歐陽先生愛怎么就怎
    么,旁人豈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聽王爺吩咐。”此言一出,
    眾人聳然動容,都望著歐陽鋒的臉色。

    歐陽鋒冷冷的上下打量靈智上人,隨即抬頭望天,淡淡的道:“這位
    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為難了?”靈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向在藏
    邊,孤陋寡聞,今日倒是第一次聽到歐陽先生的威名,與先生哪有甚
    么梁子過節……”

    話猶未了,歐陽鋒踏上一步,左手虛晃,右手已抓起靈智上人魁梧雄
    偉的身軀,順勢回轉,將他頭下腳上的舉了起來。

    這一下快得出奇,眾人但見靈智上人大紅的袈裟一陣晃動,一個肥肥
    的身體已被舉在半空,卻未看清歐陽鋒使的是甚么手法。靈智上人本
    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歐陽鋒這一把是抓住了他后頸隆起的一塊肥
    肉,若是挺臂上舉,他雙腳未必就能離地,但歐陽鋒將他身子倒了轉
    來,頭頂離開甲板約有四尺。只見他雙腳在空中亂踢,口中連連怒
    吼。那日靈智上人在趙王府與王處一過招,眾人都見到他手上功夫極
    為了得,但被歐陽鋒這么倒轉提起,雙臂軟軟的垂在兩耳之旁,宛似
    斷折了一般,全無反抗之能。

    歐陽鋒仍是兩眼向天,輕描淡寫的道:“你今日第一次聽到我的名
    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靈智上人又驚又怒,連運了几次氣,
    出力掙扎,卻哪里掙扎得脫?彭連虎等見了這般情景,無不駭然失
    色。

    歐陽鋒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罷了,瞧在王爺的面上,我也不
    來和你一般見識。你想留下老頑童周老爺子、九指神丐洪老爺子,嘿
    嘿,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聞,又無自知之明,吃點虧
    是免不了的啦。老頑童,接著了!”

    也不見他手臂后縮前揮,只是掌心勁力外吐,靈智上人就如一團紅云
    般從甲板的左端飛向右端,他一離歐陽鋒的掌力,立時自由,身子一
    挺,一個鯉魚翻身,要待直立,突覺頸后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
    捏了個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
    又被倒提在空中,原來已被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擒住了。

    完顏洪烈見他狼狽不堪,心知莫說歐陽鋒有言在先,單憑周伯通一
    人,自己手下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
    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來試試,接著了!”學著歐陽鋒的樣,掌心
    吐勁,將靈智上人肥大的身軀向他飛擲過去。完顏洪烈雖識武藝,但
    只會些刀槍弓馬的功夫,周伯通這一下將這個胖大和尚急擲過來,勁
    道凌厲,他哪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傷,急忙閃避。

    沙通天見情勢不妙,使出移步換形功夫,晃身攔在完顏洪烈面前,眼
    見靈智上人沖來的勢道極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傷了他,看來
    只有學歐陽鋒、周伯通的樣,先抓住他后頸,再將他倒轉過來,好好
    放下。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絲毫,他眼看歐陽鋒與周伯通一抓一
    擲,全然不費力氣,只道靈智上人只是掌力厲害,縱躍變招的本事卻
    甚平常,滿擬將他抓住,先消來勢,再放正他身子,哪知道一抓下
    去,剛碰到靈智上人的后頸,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從腕底猛打將上
    來,若不抵擋,右腕立時折斷,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
    錐”擊了下去。

    原來靈智上人接連被歐陽鋒與周伯通倒轉提起,熱血逆流,只感頭昏
    腦脹,心中怒火如焚,聽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敵
    人,人在空中時已運好了氣,一覺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頸后,立時一個
    大手印拍出。兩人本來功力悉敵,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但靈
    智上人卻有備而發,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一來仍然是半斤八兩,
    只聽得拍的一響,沙通天退后三步,一交坐倒,靈智上人也被他掌力
    一震,橫臥在地。靈智上人翻身躍起,才看清適才打他的原來是沙通
    天,心想:“連你這臭賊也來揀便宜!”虎吼一聲,又要扑上。彭連
    虎知他誤會,忙攔在中間,叫道:“大師莫動怒,沙大哥是好意!”

    這時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鯊魚口中的木棒,將巨鯊向船外
    揮出,同時手掌使力,將木棍震為兩截。那鯊魚飛身入海,忽覺口中
    棍斷,自是欣喜異常,潛入深海吃魚去了。黃蓉笑道:“靖哥哥,下
    次咱倆和周大哥各騎一條鯊魚,比賽誰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
    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說道:“還是請老叫化做公証。”完顏洪烈見周
    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開,心想歐陽鋒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
    么盜書之事是更加易成,當下牽了靈智上人的手,走到歐陽鋒面前,
    說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見怪,上人也莫當真,都瞧在小
    王臉上,只算是戲耍一場。”

    歐陽鋒一笑,伸出手去。靈智上人心猶未服,暗想:“你不過擒拿法
    了得,乘我不備,忽施襲擊,我數十年苦練的大手印掌力,難道當真
    不及你?”當下也伸出手去,勁從臂發,力捏歐陽鋒的手掌,力道剛
    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起,猶似捏上一塊燒得通紅的鋼塊,手掌只
    燒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歐陽鋒不為已甚,只是微微一笑。靈
    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時,卻是了無異狀,心道:“他媽的,這老賊定是
    會使邪朮。”

    歐陽鋒見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動彈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
    靖打下海中時恰好給周伯通接住,點了他穴道又擲上船來,于是解開
    他被封的穴道。這樣一來,歐陽鋒自然而然的做了這一群武人的首
    領。完顏洪烈吩咐整治酒席,與歐陽叔侄接風。

    飲酒中間,完顏洪烈把要到臨安去盜武穆遺書的事對歐陽鋒說了,請
    他鼎力相助。

    歐陽鋒早聽侄兒說過,這時心中一動,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歐陽
    鋒是何等樣人,豈能供你驅策?但向聞岳飛不僅用兵如神,武功也極
    為了得,他傳下來的岳家散手確是武學中的一絕,這遺書中除了韜略
    兵學之外,說不定另行錄下武功。我且答應助他取書,要是瞧得好
    了,難道老毒物不會據為己有?”

    正是:爾虞我詐,各懷機心。完顏洪烈一心要去盜取大宋名將的遺
    書,卻不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歐陽鋒另在打他的主意。當下一個
    著意奉承,一個滿口應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極力助興,席上酒到杯
    干,賓主盡歡。只有歐陽克身受重傷,吃不得酒,用了一點菜,就由
    人扶到后艙休息去了。正吃得熱鬧間,歐陽鋒忽爾臉上變色,停杯不
    飲,眾人俱各一怔,不知有甚么事得罪他了。完顏洪烈要待出言相
    詢,歐陽鋒道:“聽!”眾人側耳傾聽,除了海上風濤之外,卻聽不
    見甚么。過了一陣,歐陽鋒道:“現今聽見了么?簫聲。”眾人凝神
    傾聽,果聽得浪聲之外,隱隱似乎夾著忽斷忽續的洞簫之聲,若不是
    他點破,誰也聽不出來。

    歐陽鋒走到船頭,縱聲長嘯,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眾人也都跟到船
    頭。

    只見海面遠處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來。眾人暗暗詫異:
    “難道簫聲是從這船中發出?相距如是之遠,怎能送到此處?”

    歐陽鋒命水手轉舵,向那快船迎去。兩船漸漸駛近。來船船首站著一
    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高聲叫道:“鋒兄,可
    見到小女么?”歐陽鋒道:“令愛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

    兩船相距尚有數丈,也不見那人縱身奔躍,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人
    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顏洪烈見他本領了得,又起了招攬之心,迎將上去,說道:“這位
    先生貴姓?有幸拜見,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國王爺身分,如此謙
    下,可說是十分難得的了。但那人見他穿著金國官服,只白了他一
    眼,并不理睬。歐陽鋒見王爺討了個老大沒趣,說道:“藥兄,我給
    您引見。這位是大金國的趙王六王爺。”向完顏洪烈道:“這位是桃
    花島黃島主,武功天下第一,藝業并世無雙。”彭連虎等嚇了一跳,
    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他們早知黃蓉的父親是個極厲害的大魔頭,黑
    風雙煞只不過是他破門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時
    為之色變,徒弟已然如此,何況師父?這一上來果然聲威奪人,人人
    想起曾得罪過他女兒,都是心存疑懼,不敢作聲。

    黃藥師自女兒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尋郭靖,初時心中有氣,也不理
    會,過得數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與他相
    會,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憂,當即出海找尋。知道他
    們是回歸大陸,于是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尋一艘船,真是
    談何容易?縱令黃藥師身懷異朮,但來來去去的找尋,竟是一無眉
    目。這日在船頭運起內力吹簫,盼望女兒聽見,出聲呼應,豈知卻遇
    上了歐陽鋒。

    黃藥師與彭連虎等均不相識,聽歐陽鋒說這身穿金國服色之人是個王
    爺,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歐陽鋒拱拱手道:“兄弟趕著去找尋小
    女,失陪了。”轉身就走。靈智上人適才被歐陽鋒、周伯通擺布得滿
    腹怒火,這時見上船來的又是個十分傲慢無禮之人,聽了歐陽鋒的
    話,心想:“難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這些人多半會一點邪法,裝
    神弄鬼,嚇唬別人。我且騙他一騙。”見黃藥師要走,朗聲說道:
    “你找的可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么?”黃藥師停步轉身,臉現喜
    色,道:“是啊,大師可曾見到?”靈智上人冷冷的道:“見倒是見
    過的,只不過是死的,不是活的。”黃藥師心中一寒,忙道:“甚
    么?”這兩個字說得聲音也顫了。

    靈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見到一個小姑娘的浮尸,身
    穿白衫,頭發上束了一個金環,相貌本來倒也挺標致。唉,可惜,可
    惜!可惜全身給海水浸得腫脹了。”他說的正是黃蓉的衣飾打扮,一
    絲不差。

    黃藥師心神大亂,身子一晃,臉色登時蒼白,過了一陣,方問:“這
    話當真?”眾人明明見到黃蓉離船不久,卻聽靈智上人如此相欺,各
    自起了幸災樂禍之心,要瞧黃藥師的傷心模樣,都不作聲。靈智上人
    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尸身之旁還有三個死人,一個是年輕后生,濃
    眉大眼,一個是老叫化子,背著個大紅葫蘆,另一個是白須白發的老
    頭兒。”他說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黃藥師
    哪里還有絲毫疑心,斜眼瞧著歐陽鋒,心道:“你識得我女兒,何不
    早說?”

    歐陽鋒見他神色,眼見是傷心到了極處,一出手就要殺人,自己雖然
    不致吃虧,可是這股來勢也不易抵擋,便道:“兄弟今日方上這船,
    與這几位都是初會。這位大師所見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愛罷。”
    接著嘆了口氣道:“令愛這樣一個好姑娘,倘若當真少年夭折,可教
    人遺憾之極了。我侄兒得知,定然傷心欲絕。”這几句話把自己的擔
    子推卸掉了,雙方均不得罪。

    黃藥師聽來,卻似更敲實了一層,剎那間萬念俱灰。他性子本愛遷怒
    旁人,否則當年黑風雙煞偷他經書,何以陸乘風等人毫無過失,卻都
    被打斷雙腿、逐出師門?這時候他胸中一陣冰涼,一陣沸熱,就如當
    日愛妻逝世時一般。但見他雙手發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人
    人默不作聲的望著他,心中都是充滿畏懼之意,即令是歐陽鋒,也感
    到惴惴不安,氣凝丹田,全神戒備,甲板上一時寂靜異常。突然聽他
    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
    只見他仰天狂笑,越笑越響。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
    聽越感淒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
    哭,悲切異常。眾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隨著他傷心落淚。

    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歌哭無常,倒并不覺得怎么奇
    怪,但聽他哭得天愁地慘,心想:“黃老邪如此哭法,必然傷身。昔
    時阮籍喪母,一哭嘔血斗余,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只可惜我那鐵
    箏在覆舟時失去,不然彈將起來,助他哀哭之興,此人縱情率性,多
    半會一發不可收拾,身受劇烈內傷,他日華山二次論劍,倒又少了一
    個大敵。唉,良機坐失,可惜啊可惜!”

    黃藥師哭了一陣,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聽他唱道:“伊
    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發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
    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感逝者之不
    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拍的一聲,玉
    簫折為兩截。黃藥師頭也不回,走向船頭。

    靈智上人搶上前去,雙手一攔,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
    鬧些甚么?”完顏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畢,只見黃
    藥師右手伸出,又已抓住了靈智上人頸后的那塊肥肉,轉了半個圈
    子,將他頭下腳上的倒轉了過來,向下擲去,扑的一聲,他一個肥肥
    的光腦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沒至肩。原來靈智上人所練武功,頸后
    是破綻所在,他身形一動,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等大高手立時瞧
    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擊他這弱點,都是一抓即中。黃藥師唱
    道:“天長地久,人生几時?先后無覺,從爾有期。”青影一晃,已
    自躍入來船,轉舵揚帆去了。

    眾人正要相救靈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聽得格的一聲,船板掀
    開,艙底出來一個少年。只見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顏洪烈
    的世子、原名完顏康的楊康。他與穆念慈翻臉之后,只是念著完顏洪
    烈“富貴不可限量”那句話,在准北和金國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
    到了父王,隨同南下。郭靖、黃蓉上船時,他一眼瞥見,立即躲在艙
    底不敢出來,卻在船板縫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動靜都瞧了個清清楚
    楚。眾人飲酒談笑之時,他怕歐陽鋒與郭靖一路同來,難保沒有異
    心,是以并不赴席,只是在艙底竊聽眾人說話,直至黃藥師走了,才
    知無礙,于是掀開船板出來。靈智上人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總算硬
    功了得,腦袋又生得堅實,船板被他光頭鑽了個窟窿,頭上卻無損
    傷,只感到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雙手使勁,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
    自躍起。眾人見甲板上平白的多了一個圓圓的窟窿,不禁相顧駭然,
    隨即又感好笑,卻又不便發笑,人人強行忍住,神色甚是尷尬。

    完顏洪烈剛說得一句:“孩子,來見過歐陽先生。”楊康已向歐陽鋒
    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他忽然行此大禮,眾人無不詫
    異。

    原來楊康在趙王府時,即已十分欽佩靈智上人之能,今日卻見歐陽鋒
    、周伯通、黃藥師三人接連將他抓拿投擲,宛若戲弄嬰兒,才知天外
    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歸云庄被擒受辱,在寶應劉氏宗祠中
    給郭、黃二人嚇得心驚膽戰,皆因自己藝不如人之故,眼前有這樣一
    位高人,正可拜他為師,跟歐陽鋒行了大禮后,對完顏洪烈道:“爹
    爹,孩兒想拜這位先生為師。”

    完顏洪烈大喜,站起身來,向歐陽鋒作了一揖,說道:“小兒生性愛
    武,只是未遇明師,若蒙先生不棄,肯賜敬誨,小王父子同感大德
    。”別人心想,能做小王爺的師父,實是求之不得的事,豈知歐陽鋒
    還了一揖,說道:“老朽門中向來有個規矩,本門武功只是一脈單
    傳,決無旁枝。老朽已傳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請王爺見諒
    。”完顏洪烈見他不允,只索罷了,命人重整杯盤。楊康好生失望。

    歐陽鋒笑道:“小王爺拜師是不敢當,但要老朽指點几樣功夫,卻是
    不難。咱們慢慢兒的切磋罷。”楊康見過歐陽克的許多姬妾,知道她
    們都曾得歐陽克指點功夫,但因并非真正弟子,本事均極平常,聽歐
    陽鋒如此說,心中毫不起勁,口頭只得稱謝。殊不知歐陽鋒的武功豈
    是他侄兒能比,能得他指點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稱雄逞威了。歐
    陽鋒鑒貌辨色,知他并無向自己請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間,說起黃藥師的傲慢無禮,眾人都贊靈智上人騙他得好。侯
    通海道:“這人的武功當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來是他的女兒,怪不
    得很有些鬼門道。”說著凝目瞧著靈智上人的光頭,看了一會,側過
    頭來瞪視他后頭的那塊肥肉,彎過右手,抓住自己后頸,嘿嘿一笑,
    問道:“師哥,他們三人都是這么一抓,那是甚么功夫?”沙通天斥
    道:“別胡說。”靈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
    額頭的三個肉瘤。侯通海急忙縮身,溜到了桌下。眾人哈哈大笑,同
    聲出言相勸。

    侯通海鑽上來坐入椅中,向歐陽鋒道:“歐陽老爺子,你武功高得很
    哪!你教了我抓人后頸肥肉這手本事,成不成?”歐陽鋒微笑不答。
    靈智上人怒目而視。侯通海轉頭又問:“師哥,那黃藥師又哭又叫的
    唱些甚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對,說道:“誰理會得他瘋瘋癲癲的
    胡叫。”

    楊康道:“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
    做了兩首哀辭。詩中說,有的人活到頭發白,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
    了,上帝為甚么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
    去向上帝哭訴。他最后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
    。”眾武師都贊:“小王爺是讀書人,學問真好,咱們粗人哪里知
    曉?”

    黃藥師滿腔悲憤,指天罵地,咒鬼斥神,痛責命數對他不公,命舟子
    將船駛往大陸,上岸后怒火愈熾,仰天大叫:“誰害死了我的蓉兒?
    誰害死了我的蓉兒?”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錯,正是這小
    子,若不是他,蓉兒怎會到那船上?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已死了,
    我這口惡氣卻出在誰的身上?”

    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叫道:“這六怪正是害
    我蓉兒的罪魁禍首!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他又怎能識得蓉
    兒?不把六怪一一的斬手斷足,難消我心頭之恨。”

    惱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減,他到了市鎮,用過飯食,思索如何找
    尋江南六怪:“六怪武藝不高,名頭卻倒不小,想來也必有甚么過人
    之處,多半是詭計多端。我若登門造訪,必定見他們不著,須得黑夜
    之中,闖上門去,將他們六家滿門老幼良賤,殺個一干二淨。”當下
    邁開大步,向北往嘉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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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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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40:11 | 顯示全部樓層
    大鬧禁宮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陸地。郭靖坐
    在船尾扳槳,黃蓉不住向周伯通詳問騎鯊游海之事,周伯通興起,當
    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一場。

    郭靖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你老人家覺得怎樣?”洪七公不答,
    氣喘連連,聲息粗重。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法”點中之后,穴道
    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黃蓉喂他服了几顆九花玉露丸,痛
    楚稍減,氣喘仍是甚急。

    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仍是嚷著要下海捉魚,黃蓉卻已知不妥,向他
    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的,別吵得洪七公心煩。周伯通并不理會,
    只鬧個不休。黃蓉皺眉道:“你要捉鯊魚,又沒餌引得魚來,吵些甚
    么?”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會,忽道:
    “有了。郭兄弟,我拉著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義
    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
    他,他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一
    到,我就打暈了提上來,決計傷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
    浸在海里引鯊魚。”黃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你兩個如此胡鬧,不
    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好,咱們就下海玩。”黃蓉
    道:“那我們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
    傷。黃蓉喝道:“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說話
    。”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划了起
    來。

    陸地望著不遠,但直划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灘上睡了一
    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勢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淚來。洪七公笑道:
    “就算再活一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一個心愿,
    趁著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去給我辦了罷。”黃蓉含淚道:“師
    父請說。”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我師哥
    臨死之時,為了老毒物還得先裝一次假死。一個人死兩次,你道好開
    心嗎?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啦,我給你報仇,去殺了
    他。”

    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么心愿,我是想吃一碗大
    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三人只道他有甚么大事,哪知只是吃一碗
    菜肴。黃蓉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偷他
    几大鍋出來,讓你吃個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黃
    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甚么好不好吃了?”

    洪七公道:“這鴛鴦五珍膾,御廚是不輕易做的。當年我在皇宮內躲
    了三個月,也只吃到兩回,這味兒可真教人想起來饞涎欲滴。”周伯
    通道:“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出來,要他好好
    的做就是。”黃蓉道:“老頑童這主意兒不壞。”周伯通聽黃蓉贊
    他,甚是得意。

    洪七公卻搖頭道:“不成,做這味鴛鴦五珍膾,廚房里的家生、炭火
    、碗盞都是成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點兒。咱們
    還是到皇宮里去吃的好。”

    那三人對皇宮還有甚么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就去,大家
    見識見識。”當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進發。來到市鎮后,黃蓉兌
    了首飾,買了一輛騾車,讓洪七公在車中安臥養傷。

    不一日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天黑
    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個小鎮宿歇,放眼但見江邊遠處一彎流
    水,繞著十七八家人家。

    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們就在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
    甚么?”黃蓉道:“你瞧,這風景不像圖畫一般?”周伯通道:“似
    圖畫一般便怎地?”黃蓉一怔,倒是難以回答。周伯通道:“圖畫有
    好有丑,有甚么風景若是似了老頑童所畫的圖畫,只怕也好不到哪
    里。”黃蓉笑道:“要老天爺造出一片景致來,有如老頑童亂涂的圖
    畫,老天爺也沒這副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道:“可不是嗎?你
    若不信,我便畫一幅圖,你倒叫老天爺造造看。”黃蓉道:“我自然
    信。你既說這里不好,便別在這里歇,我們三個可不走啦。”周伯通
    道:“你們三個不走,我干么要走?”說話之間,到了村里。

    村中盡是斷垣殘壁,甚為破敗,只見村東頭挑出一個破酒帘,似是酒
    店模樣。三人來到店前,見檐下擺著兩張板桌,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
    塵。周伯通大聲“喂”了几下,內堂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
    頭亂服,發上插著一枝荊釵,睜著一對大眼呆望三人。

    黃蓉要酒要飯,那姑娘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你這里酒也沒有,
    飯也沒有,開甚么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周伯通
    道:“唉,你真是個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歡笑,說道:“是啊,我
    叫傻姑。”三人一聽可都樂了。

    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瞧時,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床
    上一張破席,不禁心生淒涼之感,回出來問道:“你家里就只你一
    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呢?”傻姑道:“死啦!”
    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黃蓉再問:“你爹呢?”傻姑搖頭不
    知。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污垢,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
    几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問
    道:“有米沒有?”傻姑微笑點頭,捧出一只米缸來,倒有半缸糙
    米。

    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只雞。待得整
    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到桌上,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
    是搖頭。

    黃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點燃了,到櫥里找尋碗筷。打開櫥門,只
    覺塵氣沖鼻,舉松柴照時,見櫥板上擱著七八只破爛青花碗,碗中碗
    旁死了十多只灶雞虫兒。

    郭靖幫著取碗。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樹枝作筷。”郭靖應
    了,拿了几只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忽覺異樣,那碗涼
    冰冰的似與尋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只碗竟似釘在板架上一般,
    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
    仍是提不起來,心道:“難道年深日久,污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
    細瞧,碗上生著厚厚一層焦鏽,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全都見過,卻沒聽
    說過飯碗有用鐵鑄的。”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然紋絲不動,黃蓉大
    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
    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伸中指往板上彈去,只聽得錚的
    一聲,果然是塊鐵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勁上提,鐵碗仍然不動。她
    向左旋轉,鐵碗全無動靜,向右旋轉時,卻覺有些松動,當下手上加
    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
    的一個洞來。洞中一股臭氣沖出,中人欲嘔。黃蓉“啊”了一聲,忙
    不迭的向旁躍開。

    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一動:“這莫非是
    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痴喬癲。”將手中點燃了的松柴交給郭靖,
    縱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傻姑揮手格開黃蓉的擒拿,回掌拍
    向她肩膀。黃蓉雖猜她不懷善意,但覺她這掌的來勢竟然似是本門手
    法,不由得微微一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
    筋鍛骨篇”后,功力大進,出手勁急,只聽拍的一響,傻姑大聲叫
    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絲毫不緩,接連拍出兩掌。只拆得數
    招,黃蓉暗暗驚異,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島武學的入門功夫
    “碧波掌法”。這路掌法雖然淺近,卻已含桃花島武學的基本道理,
    本門家數一見即知。當下手上并不使勁,要誘她盡量施展,以便瞧明
    她武功門派。可是傻姑來來去去的就只會得六七招,比之郭靖當日對
    付梁子翁時只有一招“亢龍有悔”,似乎略見體面,但她這六七招的
    威力,卻是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連掌法中最簡易的變化也全然不
    知。

    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竟能與黃蓉連拆
    得十來招,各人都大感詫異。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見黃蓉掌風
    凌厲,傻姑連聲:“哎唷!”抵擋不住,叫道:“喂,蓉兒,別傷她
    性命,讓我來跟她比武。”他聽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兒”,一路上
    早就“蓉兒、蓉兒”的照叫不誤,也不用費事客氣,叫甚么“黃姑娘
    、黃小姐”了。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
    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

    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
    若要傷她,只須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
    饒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突然間刷刷兩掌,正是
    “碧波掌法”中起手的兩招,只不過手法笨拙,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
    必不可缺的靈動之致﹔但掌勢如波,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
    武功。黃蓉更無絲毫懷疑,伸手格開來掌,叫道:“你這‘碧波掌
    法’自何處學來?你師父是誰?”傻姑笑道:“你打我不過了,哈
    哈!”

    黃蓉左手上揚,右手橫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連使四下虛招,第
    五招雙手彎拿,這一下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是實了。傻姑站立不
    穩,扑地摔倒,大叫:“你使奸,這不算,咱們再打過。”叫著就要
    爬起。黃蓉哪容她起身,扑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
    住,問道:“我的掌法豈不是好過你的?”傻姑只是反來復去的叫
    嚷:“你使奸,我不來。你使奸,我不來。”

    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制伏,出門竄上屋頂,四下眺望,并無人影,又
    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數丈外才另
    有房舍,店周并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短劍
    指在傻姑兩眼之中,威嚇她道:“誰教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
    殺了你。”說著將短劍虛刺了兩下。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
    神情,卻非勇怒狂悍,只是痴痴呆呆的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
    玩。黃蓉又問一遍,傻姑笑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

    黃蓉皺眉道:“這丫頭不知是真傻假傻,咱們進洞去瞧瞧,周大哥,
    你守著師父和這丫頭,靖哥哥和我進去……”周伯通雙手亂搖,叫
    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黃蓉道:“我可偏不要你同去。”按說
    周伯通年長輩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
    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就是。”黃蓉微微一
    笑,點了點頭。周伯通大喜,去找了兩根大松柴,點燃了在洞口薰了
    良久,薰出洞中穢臭。黃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一
    聲,在對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原來那洞并不甚深。借著松柴的火
    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鑽
    進。黃蓉隨后入內,原來只是一間小室。周伯通叫了出來:“上當,
    上當,不好玩。”

    黃蓉突然“啊”的一聲,只見地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副死人骸骨,仰
    天躺著,衣褲都已腐朽。東邊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卻是伏在一只大
    鐵箱上,一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臟,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處,但見黃蓉
    仔仔細細的察看骸骨,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只怕她生氣,卻不敢說要
    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著問道:“蓉兒好姑娘,我出去
    了,成不成?”黃蓉道:“好罷,你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大
    喜,縱身而出,對郭靖道:“快進去,里面挺好玩的。”生怕黃蓉又
    叫他去相陪,須得找個“替死鬼”。郭靖便鑽進室去。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
    生死的?”郭靖指著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啟鐵
    箱,卻被人從背后偷襲,一刀刺死。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
    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么想。可是有几
    件事好生費解。”郭靖道:“甚么?”

    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雖然只會六七
    招,也沒到家,但招朮路子完全不錯。這兩人為甚么死在這里?跟傻
    姑又有甚么關連?”郭靖道:“咱們再問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
    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問也枉然。在這里細細的查察一
    番,或許會有甚么眉目。”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只見鐵箱腳
    邊有一物閃閃發光,拾起一看,卻是一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一
    塊拇指大的瑪瑙,翻過金牌,見牌上刻著一行字:“欽賜武功大夫忠
    州防御使帶御器械石彥明。”黃蓉道:“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
    官職倒不小啊。”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里,可真奇了。”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見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松柴
    的一端去撥了几下,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片。黃蓉低聲驚呼,搶在
    手中。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聲。黃蓉道:“你識得么?”
    郭靖道:“是啊,這是歸云庄上陸庄主的鐵八卦。”

    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哥的。”郭靖道:“對!當然
    不是。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干干淨淨,少說也有十年啦。”

    黃蓉呆了半晌,心念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火光時,
    只見刀刃上刻著一個“曲”字,不由得沖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
    師哥,是曲師哥。”郭靖“啊”了一聲,不知如何接口。黃蓉道:
    “陸師哥說,曲師哥還在人世,豈知早已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
    瞧他的腳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
    給你爹爹打折的。”黃蓉點頭道:“他叫曲靈風。我爹爹曾說,他六
    個弟子之中,曲師哥武功最強,也最得爹爹歡心……”說到這里,忽
    地搶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來。

    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卻
    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
    尊姓!”

    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蓉答道:
    “是,咱們先吃飯。”解開傻姑的捆縛,邀她一起吃飯,傻姑也不謙
    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道:“看來那姓
    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師哥,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絕,扔刀子截死了
    他。”黃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
    道:“這是誰的?”

    傻姑臉色忽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甚么,但過了好一
    陣,終于現出了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黃蓉
    道:“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只是時日一久,卻記不起了。”飯畢,
    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

    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中,于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蓋,
    應手而起,并未上鎖,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然全是珠玉珍玩。郭
    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她爹爹收藏雖富,
    卻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寶,松開手指,一件件的輕輕溜入箱
    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丁丁然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
    歷,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說出本源出處。”她一一的說給郭靖聽,這
    是玉帶環,這是犀皮盒,那是瑪瑙杯,那又是翡翠盤。郭靖長于荒
    漠,這般寶物不但從所未見,聽也沒聽見過,心想:“費那么大的勁
    搞這些玩意兒,不知有甚么用?”

    說了一陣,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碰到一塊硬板,知道尚有夾
    層、撥開珠寶,果見內壁左右各有一個圓環,雙手小指勾在環內,將
    上面的一層提了起來,只見下層盡是些銅綠斑斕的古物。她曾聽父親
    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認得似是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
    □e等物,但到底是甚么,卻也辨不明白,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
    些青銅器更是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卻見下面是
    一軸軸的書畫卷軸。

    她要郭靖相幫,展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
    “送子天王圖”,另一軸是韓干畫的“牧馬圖”,又一軸是南唐李后
    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余軸,展將開
    來,無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筆,有几軸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另有几軸
    是時人的書畫,也盡是精品,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
    物,神態生動,几乎便有几分像是周伯通。黃蓉看了一半卷軸,便不
    再看,將各物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爹
    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師
    哥怎么有如此本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其中原因說甚么也想不
    通。

    每當黃蓉沉思之時,郭靖從來不敢打擾她的思路,卻聽周伯通在外面
    叫道:“喂,你們快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鴦五珍膾去也!”郭
    靖問道:“今晚就去?”只聽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
    了,只怕我熬不上啦。”黃蓉道:“師父,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的
    攛掇。今晚說甚么也不能去了,咱們明兒一早進城。老頑童再瞎出歪
    主意,明兒不許他進皇宮。”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好。”賭氣
    不言語了。

    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胡亂睡了。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
    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黃蓉旋轉鐵碗,合上櫥壁,仍將破碗等物
    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睹,渾不在意,只是拿著那把尖刀把玩。黃蓉
    取出一小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一丟。黃蓉道:“你若
    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黃蓉心中一陣淒涼,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若非親人,便
    是弟子,她這六七招“碧波掌法”自是曲靈風所傳,卻又學得傻里傻
    氣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從小痴呆,還是后來受了甚么驚嚇損
    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一番,周伯通卻不住聲的催促要
    走,只索罷了。當下四人一車,往臨安城而去。

    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渡,建都于此,人物輻輳,
    更增山川風流。四人自東面候潮門進城,徑自來到皇城的正門麗正門
    前。

    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見金釘朱戶,
    畫棟雕欄,屋頂盡覆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
    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入內。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
    少擁著一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鉞,氣勢洶洶
    的上來拿捕。周伯通最愛熱鬧起哄,見眾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
    更覺有趣,晃身就要上前放對。黃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
    道:“怕甚么?憑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童吃了?”黃蓉急道:“靖
    哥哥,咱們自去玩耍。老頑童不聽話,以后別理他。”揚鞭趕著大車
    向西急馳,郭靖隨后跟去。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甚么好地方去
    玩,當下也不理會禁軍,叫嚷著趕去。眾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
    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周伯通問道:
    “干么不闖進宮去?這些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么?”黃蓉道:
    “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你,咱們是要去打架呢,還是去御廚房
    吃東西?你這么一闖,宮里大亂,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
    么?”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衛兵們的事,跟廚子可不相干。”
    這句話倒頗為有理,黃蓉一時難以辯駁,便跟他蠻來,說道:“皇宮
    里的廚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罷,又算是我錯啦。”
    黃蓉道:“甚么算不算的,壓根兒就是你錯。”周伯通道:“好,
    好,不算,不算。”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緊,
    因此老頑童說甚么也不娶老婆。”黃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
    不會對他凶。”周伯通道:“難道我就不好?”黃蓉笑道:“你還好
    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鬧,淨愛闖禍。你說,
    到底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

    周伯通側頭尋思,答不上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間竟似滿腹
    心事。黃蓉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心下倒感詫異。

    郭靖道:“咱們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黃蓉道:“是啊!
    師父,住了店后,我先做兩味小菜給你提神開胃,晚上再放懷大吃
    。”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錦華居中住了。黃蓉打疊精神,做了
    三菜一湯給洪七公吃,果真是香溢四鄰。店中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
    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周伯通惱了黃蓉說他娶不到老婆,賭氣不來吃
    飯。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之一笑,也不以為意。

    飯罷,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賭氣不理。
    黃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著師父,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
    。”周伯通喜道:“你不騙人?”黃蓉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
    追。”

    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
    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這時日長無事,當下
    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

    她見郭靖郁郁無歡,知他挂懷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世上有人能
    治得好他,只是不許我問,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爺,只不知他在
    哪里,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郭靖喜道:“蓉兒,那真是
    好,能求到么?”黃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聽呢。今天吃飯時我繞
    圈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可惜便知覺了,立時住口。我終究要探
    他出來。”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為寬懷。

    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那“斷橋殘雪”是西湖十景之一,這時
    卻當盛暑,但見橋下盡是荷花。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
    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兩人入內坐定,酒
    保送上酒菜,肴精釀佳,兩人飲酒賞荷,心情暢快。黃蓉見東首窗邊
    放著一架屏風,上用碧紗罩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好奇心起,
    過去察看,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風入松》,詞云: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
    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秋千。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
    畫船載取香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越聽越
    覺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
    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會了嗎?”黃蓉道:
    “正是。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

    忽聽身后有人說道:“哼!兩位知道甚么,卻在這里亂說。”兩人一
    齊轉身,只見一人文士打扮,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不住冷笑。郭靖作
    個揖,說道:“小可不解,請先生指教。”那人道:“這是淳熙年間
    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
    詞,大大稱許,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
    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黃蓉道:“這屏風皇帝瞧過,是以酒店主
    人用碧紗籠了起來?”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你們瞧,屏風上
    ‘明日重扶殘醉’這一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郭黃二人細
    看,果見“扶”字原是個“攜”字,“醉”字原是個“酒”字。那人
    道:“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太上皇笑道:‘詞雖
    好,這一句卻小家氣’,于是提筆改了兩字。那真是天縱睿智,方能
    這般點鐵成金呀。”說著搖頭晃腦,嘆賞不已。

    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檜、害死岳爺爺的
    昏君!”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扑通
    一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上腳下的栽入了酒缸。黃蓉大聲喝彩,笑
    道:“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改,叫作‘今日端正殘酒,憑君入缸沉
    醉!’”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頭來,說道:“‘醉’字
    仄聲,押不上韻。”黃蓉道:“‘風入松’便押不上,我這首‘人入
    缸’卻押得!”伸手將他的頭又捺入酒中,跟著掀翻桌子,一陣亂
    打。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紛紛逃出店外。兩人打得興起,將酒
    缸鍋鑊盡皆搗爛,最后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奮力几下推震,打
    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一座酒家剎時化為斷木殘垣,不成模
    樣。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向北。眾人不知這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是何方來的
    瘋子,哪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一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黃蓉笑道:“咱
    們看到甚么不順眼的處所,再去大打一陣。”郭靖道:“好!”兩人
    自離桃花島后,諸事不順,雖得相聚,但師父重傷難愈,一直心頭郁
    郁,此刻亂打酒家,卻也是聊以遣懷之意。

    兩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若非
    游春之辭,就是贈妓之甚。郭靖雖然看不懂,但見都是些“風花雪
    月”的字眼,嘆道:“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也是打不完呢。蓉
    兒,你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干么?”

    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郭靖搖頭道:“我瞧還是拳腳有用
    些。”

    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額書著“翠微亭”三
    字,題額的是韓世忠。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
    手跡,心中喜歡,快步入亭。

    亭中有塊石碑,刻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
    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

    郭靖贊道:“這首詩好。”他原不辨詩好詩壞,但想既是韓世忠所
    書,又有“征衣”、“馬蹄”字樣,自然是好的了。黃蓉道:“那是
    岳爺爺岳飛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

    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紹興十一年冬天,岳爺爺給秦檜害
    死,第二年春間,韓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將這首詩刻在碑
    上。只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因此不便書明是岳爺爺所作。”郭靖追
    思前朝名將,伸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划模寫。

    正自悠然神往,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躍到亭后花木叢中,在他肩頭
    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入亭中,過了一會,
    聽得一人說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
    后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得是女中人杰。”郭靖聽這聲音有些
    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又聽一人道:“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
    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奪他的兵權,韓岳二人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
    之威,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不覺
    一怔,心想他怎么會在此處?

    正感詫異,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說話的卻是西毒歐
    陽鋒,只聽他道:“不錯,只教昏君在位,權相當朝,任令多大的英
    雄都是無用。”又聽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當國,如歐陽先生這等
    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負了。”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
    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郭靖雖與他見過
    几面,但只聽他說了寥寥數語,是以一時想不起來。那三人說笑了几
    句,出亭去了。

    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他們到臨安來干甚么?康弟怎么又跟他們
    在一起?”黃蓉道:“哼,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東西,你卻說他
    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過一時胡涂,后來已經明白大義。他若真是好
    人,又怎會跟兩個壞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這可
    給弄胡涂了。”

    黃蓉提到當日在趙王府香雪廳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洪烈邀集彭
    連虎這批家伙,為的是要盜岳武穆的遺書,他們忽然到這里來,說不
    定這遺書便在臨安城中。若是給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的大
    害。”郭靖凜然道:“咱們決不能讓他成功。”黃蓉道:“難就難在
    西毒跟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么?”黃蓉反問:“難道你就不
    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這件事非同小可,咱
    們……咱們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著不理。”黃蓉笑道:“你要
    干,我自然跟著。”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完顏洪烈三人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處亂找。那杭
    州城好大的去處,一時之間哪里尋找得著?走了半天,天色漸晚,兩
    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黃蓉見一家店鋪門口挂著許多面具,繪得眉
    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答應買玩物給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錢銀
    子,買了鐘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兩人走了半日,
    早已餓了,黃蓉問道:“那是甚么酒樓?”那店伴笑道:“原來兩位
    是初到京師,是以不知。這三元樓在我們臨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
    皿,天下第一,兩位不可不去試試。”黃蓉被他說得心動,接過面
    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

    只見樓前彩畫歡門,一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挂著梔子花燈,里面
    花木森茂,亭台瀟洒,果然好一座酒樓。兩人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
    來含笑相迎,領著經過一道走廊,揀了個齊楚的閣兒布上杯筷。黃蓉
    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燈燭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納罕,
    正要詢問,忽聽得隔壁閣子中完顏洪烈的聲音說道:“也好!這就叫
    人來唱曲下酒。”郭靖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想:正是踏破鐵鞋無覓
    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店小二叫了一聲,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
    站起身來,手持牙板,走進隔壁閣子。

    過不多時,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側耳靜聽,但聽她唱道:

    “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帘翠翱,參差
    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
    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
    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
    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覺牙板輕擊,簫聲悠揚,倒也
    甚是動聽。一曲已畢,完顏洪烈和楊康齊聲贊道:“唱得好。”接著
    那歌妓連聲道謝,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來,想是完顏洪烈賞得不少。

    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孩兒,柳永這一首‘望海潮’詞,跟咱們大金
    國卻有一段因緣,你可知道么?”楊康道:“孩兒不知,請爹爹說
    。”

    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洪烈作“爹爹”,語氣間好不親熱,相互望了
    一眼。郭靖又是氣惱,又是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

    只聽完顏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金主亮見到柳永這首詞,對西
    湖風景欣然有慕,于是當派遣使者南下之時,同時派了一個著名畫
    工,摹寫一幅臨安城的山水,并圖畫金主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
    的吳山之頂。金主在畫上提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
    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楊康贊道:“好豪壯的
    氣概!”郭靖聽得惱怒之極,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洪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志雖然不酬,但他這
    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
    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何等的志向!”楊康連
    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歐陽鋒干笑
    數聲,說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立馬吳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顏洪烈悄聲道:“但愿如先生所說,這里耳目眾多,咱們且只飲
    酒。”當下三人轉過話題,只是說些景物見聞,風土人情。

    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他們自在
    。”兩人溜出閣子,來到后園。黃蓉晃動火折,點燃了柴房中的柴
    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一刻,火頭竄起,剎那間人聲鼎沸,大叫:“救火!”只聽得銅鑼
    當當亂敲。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們走得不知去向。”郭
    靖恨恨的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洪烈這奸賊!”黃蓉道:“得先陪
    師父進宮去大吃一頓,然后約老頑童來敵住西毒,咱們才好對付另外
    兩個奸賊。”郭靖道:“不錯。”兩人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見完顏
    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酒樓中出來。兩人遠隨在后,見他們穿街
    過巷,進了西市場的冠蓋居客店。

    兩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見完顏洪烈等不再出來,知道必是居在這家
    店中。黃蓉道:“回去罷,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他們晦氣。”當下回
    到錦華居。

    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郭靖嚇了一跳,只怕師
    父傷勢有變,急步上前,卻見周伯通蹲在地下,正與六七個孩童拌
    嘴。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擲錢,輸了個一敗涂地,輸急了卻想混
    賴,眾孩兒不依,是以吵鬧。他見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
    黃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歡,叫喊連連,戴上了做一陣判
    官,又做一陣小鬼。

    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應,說道:“你放心,我
    兩只手使兩種拳法斗他。”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島上,他怕無意中使
    出九陰真經的功夫,自行縛住了雙手,因而為她爹爹所傷,說道:
    “這西毒壞得很,你就是用真經的功夫傷他,也不算違了你師哥的遺
    訓。”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
    子。”

    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廚之內。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郭
    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徑往大內而來。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
    爛,極易辨認,過不多時,四人已悄沒聲的躍進宮牆。

    宮內帶刀護衛巡邏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得,豈能讓護
    衛發見?洪七公識得御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
    后的御廚。那御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明殿之東。嘉明殿乃供進御膳
    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
    得甚是森嚴。但這時皇帝已經安寢,御廚中支應人員也各散班。四人
    來到御廚,只見燭火點得輝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監卻各自瞌睡。

    郭靖扶著洪七公坐在梁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食物,
    四人大嚼一頓。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里的食物,哪及得上蓉
    兒烹調的?你巴巴的趕來,甚是無聊。”

    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一味。那廚子不知到了何處,明
    兒抓到他,叫他做來你嘗嘗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
    上蓉兒的手段。”黃蓉一笑,知他感謝相贈面具之情,是以連聲夸
    贊。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你既沒興頭,就和靖兒倆先
    出宮去罷,只蓉兒在這里陪我,明晚你們再來接我就是。”周伯通戴
    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你。明日我還要戴了這
    家伙去嚇皇帝老兒。郭兄弟,蓉兒,你們去瞧著老毒物,別讓他偷偷
    去盜了岳飛的遺書。”洪七公道:“老頑童這話有理。你們快去,可
    要小心。”兩人同聲答應。周伯通道:“今晚別跟老毒物打架,明日
    瞧我的。”

    黃蓉道:“我們打他不贏,自然不打。”與郭靖溜出御廚,要出宮往
    冠蓋居去察看完顏洪烈等人的動靜,黑暗中躡足繞過兩處宮殿,忽覺
    涼風拂體,隱隱又聽得水聲,靜夜中送來陣陣幽香,深宮庭院,竟然
    忽有山林野處意。

    黃蓉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禁宮內苑必多奇花
    嘉卉,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漸漸的水聲
    愈喧,兩人繞過一條花徑,只見喬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
    窈縈深。黃蓉暗暗贊賞,心想這里布置之奇雖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
    卻頗有過之。再走數丈,只見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
    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卻不見滿
    溢。

    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森森華堂,額上寫著“翠寒堂”三
    字。黃蓉走到堂前,只見廊下階上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
    、玉桂、紅蕉、闇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蘭木、真
    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堂中桌上放著几盆新藕、
    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著几柄團扇,看來皇上臨睡之前曾
    在這里乘涼。

    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你也來做一下皇帝
    罷。”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
    用鮮果。”郭靖笑著拈起一枚枇杷,道:“請起。”黃蓉笑道:“皇
    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一人大聲喝道:“甚么人?”兩人一
    驚,躍起身來,躲在假山之后,只聽腳步沉重,兩個人大聲吆喝,趕
    了過來。兩人一聽,便知來人武藝低微,不以為意。只見兩名護衛各
    舉單刀,奔到堂前。

    那兩人四下張望,不見有異。一人笑道:“你見鬼啦。”另一人笑
    道:“這几日老是眼花。”說著退了出去。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
    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護衛“嘿、嘿”兩聲,聲音雖極低沉,但
    聽得出是被點中穴道后的吐氣之聲,兩人均想:“是周大哥膩煩了,
    出來玩耍?”

    只聽得一人低聲道:“按著皇宮地圖中所示,瀑布邊上的屋子就是翠
    寒堂,咱們到那邊去。”這聲音正是完顏洪烈。郭靖與黃蓉這一驚非
    小,互相握著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后,一動也不敢動,在
    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來人身影,除了完顏洪烈之外,歐
    陽鋒、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齊到了。
    兩人均感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干甚么?總不成也是來偷御廚
    的菜肴吃?”

    只聽完顏洪烈抑低了嗓子說道:“小王仔細參詳岳飛遺下來的密函,
    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穆遺書,乃是藏在大
    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眾人的眼光一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只見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一片瀑布,再無別物。完顏洪烈道:“瀑
    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必是在這個所
    在。”

    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極佳,說道:“待我鑽進瀑布去瞧個
    明白。”語聲甫畢,兩伏三縱,已鑽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間,又復
    竄出。眾人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明見,這瀑布后面有個
    山洞,洞口有座鐵門關著。”

    完顏洪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鐵門進去
    。”隨來眾人有的攜有寶刀利刃,聽得此言,都想立功,當即涌到瀑
    布之前。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
    隨眾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低頭穿過急流,突覺勁風扑面,他適才曾過來察
    看,一無動靜,怎想得到忽有敵人?急忙閃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
    覺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飛出來,剛好撞在梁子翁身上,總算
    兩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傷。

    眾人盡皆差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提防,雙掌先
    護面門,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飛出。他舉左手擋格,右手還了一拳,
    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躍入了水帘之后。驀地里一棒橫
    掃而至,來勢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給棒端掃中腳脛,立足不定,
    登時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后仰,被水力在胸中沖落,腳下再被棒一
    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時,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厲掌力
    逼出了水帘。

    三頭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師兄既然
    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著水性精熟,圓睜雙眼,從瀑布中強沖進
    去。

    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黝黝的一個身影從頭頂飛
    過,砰的一聲,跌在地下。但聽得侯通海在地下大聲呼痛。彭連虎奔
    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么啦?”侯通海道:“操他奶
    奶,我屁股給摔成四塊啦。”彭連虎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輕聲道:
    “豈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兩塊,但也不便細摸深究,
    眼見情狀有異,不肯貿然入內冒險,問道:“里面是些甚么人?”侯
    通海痛得沒好氣,怒道:“我怎知道?一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混帳
    王八蛋!”

    星光下只見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嘩嘩水聲中,但聽
    得他用西藏語又叫又喝,已與人斗得甚是激烈。

    眾人面面相覷,盡是愕然。沙通天與梁子翁給人逼了出來,但黑暗之
    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則使一根杆
    棒。這時聽得靈智上人大聲吼叫,似乎吃到了苦頭。完顏洪烈皺眉
    道:“這位上人好沒分曉,叫得這般驚天動地,皇宮中警衛轉眼便
    來,咱們還盜甚么書?”

    說話甫畢,眾人眼前紅光一閃,只見靈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紅袈裟順著
    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聽得當一聲響,他用作兵器的兩塊銅鈸也從
    水帘中飛將出來。彭連虎怕銅鈸落地作聲,驚動宮衛,急忙伸手抄
    住。只聽得瀑布聲中夾著一片無人能懂的藏語咒罵聲,一個肥大的身
    軀沖水飛出。但靈智上人與侯通海功夫畢竟不同,落后地穩穩站住,
    屁股安然無恙,罵道:“是咱們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頭。”

    原來郭靖與黃蓉在假山后聽到完顏洪烈命人進洞盜書,心想武穆遺書
    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遺法南下侵犯,這件事牽涉非
    小,明知歐陽鋒在此,決然敵他不過,但若不挺身而出,豈忍令天下
    蒼生遭劫?黃蓉本來想使個計策將眾人驚走,但郭靖見事態已急,不
    容稍有躊躇,當下牽了黃蓉的手,從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后,只盼能
    俟機伏擊,打歐陽鋒一個出其不意。瀑布水聲隆隆,眾人均未發覺。

    兩人奮力將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驚又喜,真想不到真經中的《易筋
    鍛骨篇》有這等神效,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奇幻,妙用無窮,只纏得
    沙通天、靈智上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郭靖乘虛而上,掌勁發處,
    都將他們推了出去。

    兩人知道沙通天等一敗,歐陽鋒立時就會出手,那可萬萬敵他不過。
    黃蓉道:“咱們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隊宮衛趕來,他們就動不了手
    。”郭靖道:“不錯,你出去叫喊,我在這里守著。”黃蓉道:“千
    萬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

    黃蓉正要從瀑布后鑽出,卻聽得“閣”的一聲叫喊,一股巨力已從瀑
    布外橫沖直撞的推將進來。兩人哪敢抵擋,分向左右躍開,騰的一下
    巨響,瀑布被歐陽鋒的蛤蟆功猛勁激得向內橫飛,打在鐵門之上,水
    花四濺,聲勢驚人。

    黃蓉雖已躍開,后心還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側擊,只感呼吸急促,
    眼花頭暈,她微一凝神,猛地竄出,大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
    !”高聲叫喊,向前飛奔。

    她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護衛立時驚覺,只聽得四下里都是傳令吆
    喝之聲。黃蓉躍上屋頂,揀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亂拋。彭連虎罵道:
    “先打死這丫頭再說。”展開輕身功夫,隨后趕去。梁子翁自左包
    抄,快步逼近。

    完顏洪烈甚是鎮定,對楊康道:“康兒,你隨歐陽先生進去取書。”
    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閣”的一聲大叫,發勁急
    推,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

    他正要舉步入內,忽見一條人影從旁扑來,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
    一招險招“飛龍在天”。歐陽鋒昏暗中雖然瞧不清來人面目,但一見
    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動:“那九陰真經的經文奧妙異常,十
    句里懂不到兩句,今日正好擒這小子回去,逼他解說明白。”當下側
    身避開他這一擊,倏地探手,抓向他后心。

    郭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不讓敵人入內,只要挨得片刻,宮衛
    大至,這群奸人武功再高,終究也非逃走不可,見歐陽鋒不使殺手,
    卻來擒拿,微感詫異,左手揮格,右手以空明拳法還擊,勁力雖然遠
    不如降龍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飄忽,手法離奇。歐陽鋒叫聲:“好
    !”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卻未帶有風疾雷迅的猛勁。

    原來歐陽鋒在荒島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越練越不對勁。他哪
    知經文已被改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經義精深,一時不能索
    解。后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嘰咕咕的大念怪文,更以為這是修習真
    經的關鍵。他每與郭靖交一次手,便見他功夫進了一層,心中總是又
    驚又喜:驚的是這小子如此進境,自是靠了真經之力,委實可畏﹔喜
    的是真經已然到手,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
    筏上搏斗是以一敵二,性命相扑,這次穩占上風,卻可從容推究,以
    為修習經文之助,當下與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遺書能否到手,他
    也不怎么關懷,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經中的武學。

    這時翠寒堂四周燈籠火把已照得白晝相似,宮監護衛一批批的擁來。
    完顏洪烈見歐陽鋒與楊康進了水帘久久不出,而宮中侍衛云集,眼見
    要糟,幸好眾護衛都仰頭瞧著屋頂上黃蓉與彭連虎、梁子翁追奔相
    斗,不知水帘之后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間終究不免給人知覺,只
    急得連連搓手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

    靈智上人道:“王爺莫慌,小僧再進去。”搖動左掌擋在身前,又鑽
    進了水帘。這時火光照過瀑布,只見歐陽鋒正與郭靖在洞口拆招換
    式,楊康數次要搶進洞去,卻哪里通得過兩人的拳勢掌風?靈智上人
    只看了數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緊急,這歐陽鋒卻在
    這里慢條斯理的跟人練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歐陽先生,我來
    助你!”

    歐陽鋒喝道:“給我走得遠遠的。”靈智上人心想:“這當口你還逞
    甚么英雄好漢,擺甚么大宗師的架子?”矮身搶向郭靖左側,一個大
    手印就往郭靖太陽穴拍去。歐陽鋒大怒,右手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
    的后頸肥肉,向外直甩出去。

    靈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極,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只不過他罵
    的是藏語,歐陽鋒本就不懂﹔再者他剛“巴呢米哄……”的罵得半
    句,一股激流已從嘴里直灌進去,登時教他將罵聲和水吞服。原來這
    次他被擲出時臉孔朝天,瀑布沖下,灌滿了他一嘴水。

    完顏洪烈見靈智上人騰云駕霧般直摔出來,噹啷啷,忽喇喇几聲響
    過,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見宮中衛士紛紛
    趕來,忙撩起袍角,也沖進了瀑布之內。他雖也會些武功,究不甚
    高,被瀑布一沖,腳底滑溜,登時向前直跌進去。楊康忙搶上扶住。
    完顏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勢,叫道:“歐陽先生,你能把
    這小子趕開么?”

    他知不論向歐陽鋒懇求或是呼喝,對方都未必理會,這般輕描淡寫的
    問一句,他卻非出全力將郭靖趕開不可,正所謂“遣將不如激將”,
    果然歐陽鋒一聽,答道:“那有甚么不能?”蹲下身來,“閣”的一
    聲大叫,運起蛤蟆功勁力,雙掌齊發,向前推出。

    這一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縱令洪七公、黃藥師在此,也不能正面
    與他這一推強擋硬拚,郭靖如何抵擋得了?

    歐陽鋒適才與他拆招,逼他將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將出來,但見招數精
    微,變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稱賞,只道是九陰真經上所蒙的武
    功,滿心要引他將這套拳法使完,以便觀摩印証,完顏洪烈卻闖了進
    來,只一句話,便叫歐陽鋒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處,
    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厲害,自行退開便是。

    豈知郭靖已發了狠勁,決意保住武穆遺書,知道只要自己側身避過,
    此際洞門大開,遺書必落敵手。外面衛士雖多,又怎攔得住歐陽鋒這
    等人?眼見這一推來勢凶猛,擋既不能,避又不可,當下雙足一點,
    躍高四尺,躲開了這一推,落下時卻仍擋在洞口。只聽身后騰的一聲
    大響,泥沙紛落,歐陽鋒這一推的勁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歐陽鋒叫
    聲:“好!”第二推又已迅速異常的趕到,前勁未衰,后勁繼至。郭
    靖猛覺得勁風罩上身來,心知不妙,一招“震驚百里”,也是雙掌向
    前平推,這是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一招。

    這一下是以硬接硬,剎那之間,兩下里竟然凝住不動。郭靖明知己力
    不敵,非敗不可,但實逼處此,別無他途。

    完顏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竄、大起大落的搏擊,突然間變得兩具僵

    尸相似,連手指也不動一動,似乎氣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詫異。

    稍過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歐陽鋒知道再拚下去,對方必受
    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一緊,對方的
    勁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一下已吃了大虧。歐陽鋒吃了
    一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力已如此厲害,立時吸一口氣,運勁反
    擊,當即將來力擋了回去。若是他勁力再發,已可將郭靖推倒,只是
    此時雙方掌力均極強勁,欲分勝負,非使對方重創不可,要打死他倒
    也不難,然而這小子是真經武學的總樞,豈能毀于己手?心想只有再
    耗一陣,待他勁力衰退,就可手到擒來。

    不多時,兩人勁力已現一消一長,但完顏洪烈與楊康站著旁觀,卻不
    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其實兩人相持,也只頃
    刻間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愈盛,喧聲越響,在完顏洪烈、楊康心
    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

    猛聽得忽喇一響,瀑布中沖進來兩名衛士。楊康扑上前去,嗒嗒兩
    聲,雙手分別插入了兩名衛士的頂門,“九陰白爪功”一舉奏功,只
    覺一股血腥氣沖向鼻端,殺心大盛,從靴筒間拔出匕首,猱身而上,
    疾向郭靖腰間刺去。

    郭靖正在全力抵御歐陽鋒的掌力,哪有余暇閃避這刺來的一刀?他知
    只要身子稍動,勁力稍松,立時就斃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
    覺得尖利的鋒刃刺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
    時閉住,不由自主的握拳擊下,正中楊康手腕。

    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一拳下來,只擊得楊康骨痛欲裂,急
    忙縮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鋒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時,郭靖前胸也
    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聲,俯身跌倒。

    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搖手搖頭,連叫:“可惜!可惜!”心下大是
    懊喪,但想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搶武穆遺書,向
    楊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這小子壞我大事。”轉身跨進洞內,
    完顏洪烈與楊康跟了進去。

    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涌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起,一個個的隨手
    擲出。他背著身子隨抓隨擲,竟沒有一個衛士進得了洞。

    楊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狀,只見地下塵土堆積,顯是長時無人來
    到,正中孤零零的擺著一張石几,几上有一只兩尺見方的石盒,盒口
    貼了封條,此外再無別物。

    楊康將火折湊近看時,封條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顏洪
    烈叫道:“那書就在這盒子里。”楊康大喜,伸手去捧。歐陽鋒左臂
    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楊康站立不住,踉踉蹌蹌的跌開几步,差愕之
    下,只見歐陽鋒已將石盒挾在脅下。完顏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
    伙兒退!”歐陽鋒在前開路,三人退了出去。

    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一動不動的與几名衛士一起倒在洞口,心中微
    感歉疚,低聲道:“你就不識好歹,愛管閑事,可別怪我不顧結義之
    情。”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個人
    影竄了進來,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

    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過郭靖身子,
    急急鑽出水帘,隨著歐陽鋒等去了。

    原來黃蓉東奔西竄,與彭連虎、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不久宮
    衛愈聚愈多,喊聲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宮,究竟心驚,不敢久
    追,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顏洪烈出來。眾人在洞口殺了
    几名護衛,歐陽鋒已得手出洞。

    黃蓉挂念郭靖,鑽進水帘,叫了几聲不聽得應聲,慌了起來,亮火折
    照著,驀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這一下嚇得她六神無主,
    手一顫,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聽得洞外眾護衛高聲吶喊,直嚷捉拿
    刺客。十多名護衛被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但身
    負宮衛重任,眼下刺客闖宮,如不大聲叫嚷,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
    奮不顧身?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溫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几聲,卻仍
    是不應,當即負起他身子,從瀑布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后。此
    時翠寒堂一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別處殿所的護衛得到訊息,
    也都紛紛趕到。黃蓉身法雖快,卻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見,
    高聲叫喊,追將過來。

    她心中暗罵:“你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咬牙拔足飛
    奔,几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迫得近了,她發出一把金針,只聽得后面
    “啊喲”連聲,倒了數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睜睜的瞧她躍出宮牆,
    逃得不知去向。

    眾人這么一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還
    是臣民反叛作亂。宮衛、御林軍、禁軍無不驚起,只是統軍將領沒一
    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
    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審到后來,才知不是地
    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亂殺卻一批,既報君
    恩,又保祿位了。

    當晚黃蓉出宮之后,慌不擇路,亂奔了一陣,見無人追來,才放慢腳
    步,躲入一條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
    在宮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她知到得天明,這樣
    血淋淋的一個人在城中必然難以安身,當下連夜翻出城牆,趕到傻姑
    店中。

    饒是黃蓉一身武功,但背負了郭靖奔馳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擔驚吃
    慌,待要推開傻姑那客店的門坐定,但覺氣喘難當,全身似欲虛脫。
    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自掙扎著過去點燃一根松
    柴,往郭靖臉上照去,這一下只嚇得她比在宮中之時更是厲害。

    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
    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
    來,執著松柴呆呆站著,忽然一只手從旁伸過來將松柴接去。黃蓉緩
    緩轉過頭去,見是傻姑。

    黃蓉深深吸了口氣,此時身旁多了一人,膽子大了一些,正想檢視郭
    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地一截,卻是個匕首的烏
    木劍柄,低頭看時,只見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寧定,輕輕撕開他腰間中
    衣,露出肌膚,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刃鋒深入肉里約有數寸。她
    心想,如將匕首拔出,只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刻
    久了,更是難救,咬緊牙關,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
    中慌亂,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接連几次,總是下不了決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突然伸手抓住劍柄,猛
    力拔了出來。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
    哈大笑。

    黃蓉只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涌,傻姑卻尚在呆笑,驚怒
    之下,反手一掌,將傻姑打了個筋斗,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


    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滅,堂中登時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搶上去猛
    踢一腳,黃蓉也不閃避,這一腳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黃蓉起身打
    她,踢了一腳后立即逃開,過了一會,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大感
    奇怪,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問道:“我踢痛了你么?”

    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下見黃蓉跪在
    身旁,忙問:“岳爺爺的書……給……給盜去了嗎?”黃蓉聽他說話
    ,心中大喜,聽他念念不忘于這件事,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
    說道:“你放心,奸賊得不了手的……”欲待問他傷勢,只感手上熱
    熱的全是鮮血。郭靖低聲道:“你干么哭了?”黃蓉淒然一笑,道:
    “我沒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還賴呢,不?你瞧,她臉上還有眼淚
    。”郭靖道:“蓉兒,你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我
    不會死的。”

    斗聞此言,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閃
    閃,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要想細問詳情,又怕耗了他精神,轉身拉
    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才我打痛了你么?”傻姑心中卻還是
    記著她哭了沒有,說道:“我見你哭過的,你賴不掉。”黃蓉微笑
    道:“好罷,哭過了。你沒哭,你很好。”傻姑聽她稱贊自己,大為
    高興。

    郭靖緩緩運氣,劇痛難當。這時黃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針,去刺
    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既緩血流,又減痛楚,然后給他洗淨傷口,敷
    上金創藥,包扎了起來,再給他服下几顆九花玉露丸止痛。郭靖道:
    “這一劍雖然刺得不淺,但……但沒中在要害,不……不要緊的。難
    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來還有可救,
    只是須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黃蓉嘆道:“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你
    知道我也是樂意的。”

    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陣暈眩,過了一會,心神才又寧定,道:“只
    可惜師父受傷之后,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錯過了療治的機會。否則
    縱然蛇毒厲害,難以全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無策。”

    黃蓉道:“當日在那島上,就算能治師父的傷,老毒物叔侄又怎容
    得?你莫想這想那了,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好教人放心。”郭靖
    道:“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著真經上的法門,同時運氣用
    功。兩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傷。”他說到這里,閉
    目喘了几口氣,才接著道:“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兩人手掌不可
    有片刻離開,你我氣息相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
    話,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一般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圓滿之前,
    只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或是內心魔障干擾,稍有把持不定,
    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盡棄,而且小則受傷,大則喪身。是以學武
    之士練氣行功,若非在荒山野嶺人跡不到之處,便是閉關不出,又或
    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護持,以免出岔。她想:“清靜之處一時難
    找,治傷要我相助,靠這傻姑抵御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她只有
    反來滋擾不休。就算周大哥回來,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七日
    七夜,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時,轉眼見到
    那個碗櫥,心念一動:“有了,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里治傷。當日梅
    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么?”

    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黃蓉道:“靖哥哥,你
    養一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馬上就練。”心想眼下天時炎熱,
    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買了一擔西瓜。

    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堆在地下,收了錢出去時,說道:“我
    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嘗就知道。”

    黃蓉聽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凜,暗道:“原來此處就是牛家
    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聽到后觸動心事,當下敷衍几
    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內堂去看時,見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間包扎傷
    口的布帶上也無鮮血滲出。

    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將一擔西瓜一個個搬進去,最后
    一個留下了給傻姑,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里面,不論有天
    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傻姑雖不懂她的用意,但見她神色鄭
    重,話又說得明白,便點頭答應,說道:“你們要躲在里面吃西瓜,
    不給人知道,吃完了西瓜才出來。傻姑不說。”黃蓉喜道:“是啊,
    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傻姑連聲
    道:“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黃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進了密室,當
    從內關上櫥門時,只見傻姑純朴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傻姑不說
    。”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兩個躲
    在櫥里吃西瓜,傻姑不說。’只有殺了她,方無后患。”

    她自小受父親薰陶,甚么仁義道德,正邪是非,全不當作一回事,雖
    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個傻姑
    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櫥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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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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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41:54 | 顯示全部樓層
    密室療傷

    黃蓉向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只見郭靖眼光中露出懷疑神色,料想
    是自己臉上的殺氣被他瞧了出來,心想:“我殺傻姑不打緊,靖哥哥
    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鬧一場。”又想:“跟我吵鬧倒也罷了,說不
    定他終身不提這回事,心中卻老是記恨,那可無味得很了。罷罷罷,
    咱們冒上這個大險就是。”

    當下關上櫥門,在室中四下細細察看。那小室屋頂西角開著個一尺見
    方的天窗,日光透過天窗的蛤殼片,白天勉強可見到室中情狀,天窗
    旁通風的氣孔卻已被塵土閉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氣孔。只覺室中穢氣
    兀自甚重,卻也無法可想,回思適才憂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這塵土
    充塞的小室之中,卻似置身天堂。

    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這里養傷真是再好也沒有。只是陪著兩
    個死人,你不害怕嗎?”黃蓉心中卻是害怕,但強作毫不在乎,笑
    道:“一個是我師哥,他決不能害我﹔另一個是飯桶將官,活的我尚
    不怕,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當下將兩具駭骨搬到小室北邊角落,
    在地下鋪上原來墊西瓜的稻草,再將十几個西瓜團團圍在身周,伸手
    可及,問道:“這樣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們就來練吧。”黃蓉扶著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盤
    膝坐在他的左側,一抬頭,只見面前壁上有個錢眼般的小孔,俯眼上
    去一張,不禁大喜,原來牆壁里嵌著一面小鏡,外面堂上的事物盡都
    映入鏡中,看來當年建造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敵之
    時,仍可在鏡中察看外面動靜。只是時日久了,鏡上積滿了灰塵。她
    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將小鏡拂拭干淨。

    只見傻姑坐在地下拋石子,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甚么。黃蓉湊
    耳到小孔之上,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覺的兒歌: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黃蓉初覺好笑,但聽
    了一陣,只覺她歌聲中情致纏綿,愛憐橫溢,不覺痴了:“這是她媽
    媽當日唱給她聽的么?……我媽媽若不早死,也會這樣唱著哄我。”
    想到此處,眼眶竟自濕了。

    郭靖見到她臉上酸楚的神色,說道:“你在想甚么?我的傷不打緊,
    你別難過。”黃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練功治傷的法兒
    。”于是郭靖將《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緩緩背了一遍。

    武朮中有言道:“未學打人,先學挨打。”初練粗淺功夫,卻須由師
    父傳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傷,到了武功精深之時,就得研習護身保命
    、解穴救傷、接骨療毒諸般法門。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任你武功蓋
    世,也難保沒失手的日子。這《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講的是
    若為高手以氣功擊傷,如何以氣功調理真元,治療內傷。至于折骨、
    金創等外傷的治療,研習真經之人自也不用再學。

    黃蓉只聽了一遍,便已記住,經文中有數處不甚了了,兩人共同推究
    參詳,一個對全真派內功素有根柢,一個聰敏過人,稍加研討,也即
    通曉。當下黃蓉伸出右掌,與郭靖左掌相抵,各自運氣用功,依法練
    了起來。

    練了兩個時辰后,休息片刻。黃蓉左手持刀,剖一個西瓜與郭靖分
    食,兩人手掌卻不分開。練到未牌時分,郭靖漸覺壓在胸口的悶塞微
    有松動,從黃蓉掌心中傳過來的熱氣緩緩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間疼
    痛竟也稍減,心想這真經上所載的法門確是靈異無比,當下不敢絲毫
    怠懈,繼續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時,天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已漸黯淡,時近黃昏,不但郭
    靖胸口舒暢得多,連黃蓉也大感神清氣爽。

    兩人閑談了几句,正待起始練功,忽聽得一陣急促奔跑之聲,來到店
    前,戛然而止,接著几個人走入店堂。一個粗野的聲音喝道:“快拿
    飯菜來,爺們餓死啦!”聽聲音卻是三頭蛟侯通海,郭靖與黃蓉面面
    相覷,均感差愕。

    黃蓉忙湊眼到小孔中張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頭,小鏡中現出的人形
    赫然是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彭連虎等人。

    這時傻姑不知到哪里玩去了,侯通海雖把桌子打得震天價響,卻是沒
    人出來。梁子翁在店中轉了個圈,皺眉道:“這里沒人住的。”侯通
    海自告奮勇,到村中去購買酒飯。歐陽鋒在內堂風吹不到處鋪下稻
    草,抱起斷腿未愈的侄兒放在草上,讓他靜臥養傷。

    彭連虎笑道:“這些御林軍、禁軍雖然膿包沒用,可是到處鑽來鑽
    去,陰魂不散,累得咱們一天沒好好吃飯。王爺您是北人,卻知道這
    里錢塘江邊有個荒僻的村子,領著大伙兒過來。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

    完顏洪烈聽他奉承,臉上卻無絲毫得意神情,輕輕嘆息一聲,道:
    “十九年之前,我曾來過這里的。”眾人見他臉上有傷感之色,都微
    感奇怪,卻不知他正在想著當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
    依然,那個荊釵青衫、喂他雞湯的溫婉女子卻再也不可得見了。

    說話之間,侯通海已向村民買了些酒飯回來。彭連虎給眾人斟了酒,
    向完顏洪烈道:“王爺今日得獲兵法奇書,行見大金國威振天下,平
    定萬方,咱們大伙向王爺恭賀。”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他話聲甚是響亮,郭靖雖隔了一道牆,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
    吃一驚:“岳爺爺的書還是給他得去了!”心下著急,胸口之氣忽爾
    逆轉。黃蓉掌心中連連震動,知他聽到噩耗,牽動了丹田內息,若是
    把持不定,立時有性命之憂,忙將嘴湊在他耳邊,悄聲道:“他能將
    書盜去,難道咱們就不能盜回來么?只要你二師父妙手書生出馬,十
    部書也盜回來啦。”郭靖心想不錯,忙閉目鎮懾心神,不再聽隔牆之
    言。

    黃蓉又湊眼到小孔上去,見完顏洪烈正舉碗飲酒,飲干后歡然說道:
    “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歐陽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將那姓郭的
    小子趕走,咱們還得多費手腳。”歐陽鋒干笑了几聲,響若破鈸。郭
    靖聽了,心頭又是一震。黃蓉暗道:“老天爺保佑,這老毒物別在這
    里彈他的鬼箏,否則靖哥哥性命難保。”

    只聽歐陽鋒道:“此處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尋不到。那岳飛的遺書
    到底是個什么樣兒,大伙兒都來見識見識。”說著從懷中取出石盒,
    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遺書的內文,若是載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門,
    那么老實不客氣就據為己有,倘若只是行軍打仗的兵法韜略,自己無
    用,樂得做個人情,就讓完顏洪烈拿去。

    一時之間,眾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黃蓉心道:“怎生想個法兒將
    那書毀了,也勝似落入這奸賊之手。”只聽完顏洪烈道:“小王參詳
    岳飛所留几首啞謎般的詩詞,又推究趙官兒歷代營造修建皇宮的史
    錄,料得這部遺書必是藏在翠寒堂東十五步之處。今日瞧來,這推斷
    僥幸沒錯。宋朝也真無人,沒一人知道深宮之中藏著這樣的寶物。咱
    們昨晚這一番大鬧,只怕無人得知所為何來呢。”言下甚是得意,眾
    人又乘機稱頌一番。

    完顏洪烈捻須笑道:“康兒,你將石盒打開吧。”楊康應聲上前,揭
    去封條,掀開盒蓋。眾人目光一齊射入盒內,突然之間,人人臉色大
    變,無不驚訝異常,做聲不得。只見盒內空空如也,哪里有甚么兵
    書,連白紙也沒一張。黃蓉雖瞧不見盒中情狀,但見了眾人臉上模
    樣,已知盒中無物,心下又是喜歡,又覺有趣。

    完顏洪烈沮喪萬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頤,苦苦思索,心想:“我千
    推算,萬推算,那岳飛的遺書非在這盒中不可,怎么會忽然沒了影
    兒?”突然心念一動,臉露喜色,搶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
    石板上摔落。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石盒已碎成數塊。黃蓉聽得碎石之聲,立時想
    到:“啊,石盒有夾層。”急著要想瞧那遺書是否在夾層之中,苦于
    不能出去,但過不片刻,便見完顏洪烈廢然回座,說道:“我知道石
    盒另有夾層,豈知卻又沒有。”

    眾人紛紛議論,胡思亂想。黃蓉聽各人怪論連篇,不禁暗笑,當即告
    知郭靖。他聽說武穆遺書沒給盜去,心中大慰。

    黃蓉尋思:“這些奸賊豈肯就此罷手,定要再度入宮。”又想師父尚
    在宮中,只怕受到牽累,雖有周伯通保護,但老頑童瘋瘋癲癲,擔當
    不了正事,不禁頗為擔心,果然聽得歐陽鋒道:“那也沒甚么大不
    了,咱們今晚再去宮中搜尋便是。”

    完顏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們這么一鬧,宮里必定嚴加
    防范。”歐陽鋒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緊?王爺與
    世子今晚不用去,就與舍侄在此處休息便是。”完顏洪烈拱手道:
    “卻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靜候好音。”

    眾人當即在堂上鋪了稻草,躺下養神。睡了一個多時辰,歐陽鋒領了
    眾人又進城去。

    完顏洪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子夜時分,江中隱隱傳來潮聲,又聽著
    村子盡頭一只狗嗚嗚吠叫,時斷時續的始終不停,似是哭泣,靜夜聲
    哀,更增煩憂。過了良久,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進來,忙翻身
    坐起,拔劍在手。楊康早已躍到門后埋伏,月光下只見一個蓬頭女子
    哼著兒歌,推門而入。

    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見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
    以為意,摸到睡慣了的亂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聲大作。

    楊康見是個鄉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顏洪烈卻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
    眠,起來從囊中取出一根蠟燭點燃了,拿出一本書來翻閱。黃蓉見光
    亮從小孔中透進來,湊眼去看,只見一只飛蛾繞燭飛舞,猛地向火扑
    去,翅兒當即燒焦,跌在桌上。

    完顏洪烈拿起飛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
    會好好的給你醫治。”從懷里取出一把小銀刀、一個小藥瓶,拿在手
    里撫摸把玩。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一拍,讓開小孔,要他來看。郭靖眼見之下,勃
    然大怒,依稀認得這銀刀與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當日在趙
    王府中見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只聽完顏洪烈輕輕的道:“十九年
    前,就在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見……唉,不知現下你的故居是
    怎樣了……”說著站起身來,拿了蠟燭,開門走出。

    郭靖愕然:“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湊到黃蓉耳邊悄
    聲詢問。黃蓉點了點頭。郭靖胸間熱血上涌,身子搖蕩。黃蓉右掌與
    他左掌相抵,察覺他內息斗急,自是心情激動,怕有凶險,又伸左掌
    與他右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功,郭靖這才慢慢寧定。過了良久,火光
    閃動,只聽得完顏洪烈長聲嘆息,走進店來。

    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當下左掌仍與黃蓉相抵,湊眼小鏡察
    看。

    只見完顏洪烈拿著几塊殘磚破瓦,坐在燭火之旁發呆。郭靖心想:
    “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將短刀擲去,立時可取他性命
    。”伸右手在腰間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低聲向黃蓉道:“你把門
    旋開了。”黃蓉忙道:“不成!刺殺他雖是輕而易舉,但咱們藏身的
    所在定會給人發見。”郭靖顫聲道:“再過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了
    哪里。”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在他耳邊低聲道:“*媽和蓉兒
    要你好好活著。”

    郭靖心中一凜,點了點頭,將金刀插回腰間刀鞘,再湊眼到小孔上,
    卻見完顏洪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忽見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來。那人
    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在鏡中瞧不清是何人。只見他悄悄站起,走到
    完顏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看了一會,輕輕放下,回過
    頭來,卻是楊康。

    郭靖心想:“是啊,你要報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機,一刀刺去,你
    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里還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們回來,可又下不了
    手啦。”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下手。卻見他瞧著桌上的銀刀與藥瓶
    出了一會神,一陣風來,吹得燭火乍明乍暗,又見他脫下身上長袍,
    輕輕披在完顏洪烈身上,防他夜寒著涼。郭靖氣極,不愿再看,渾不
    解楊康對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關懷體貼。

    黃蓉安慰他道:“別心急,養好傷后,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咱們也
    能追得到。他又不是歐陽鋒,要殺他還不容易?”郭靖點點頭,又用
    起功來。

    到破曉天明,村中几只公雞遠遠近近的此啼彼和,兩人體內之氣已在
    小周天轉了七轉,俱感舒暢寧定。黃蓉豎起食指,笑道:“過了一天
    啦。”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你阻攔,我沉不住氣,差點兒就
    壞了事。”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你答應要聽我話。”郭靖笑
    道:“我哪一次不聽你的話了?”黃蓉微微一笑,側過了頭道:“待
    我想想。”

    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
    突然覺得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一蕩,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
    滿臉通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
    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么
    啦?”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問道:
    “想甚么?”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末先前你想
    甚么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
    心中溫馨,臉上也是一紅,嬌美中略帶靦�@,更增風致。

    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么?我這么想,真像歐
    陽克一樣壞啦。”黃蓉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
    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訥訥
    的說不出話來。黃蓉道:“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么?”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沖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
    聲音說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
    語調氣極敗壞,顯是說不出的焦躁。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么鬼
    不鬼的?我跟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黃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見
    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兄弟倆狼狽
    不堪。完顏洪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我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里撞到了鬼,他媽的,老侯
    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果真沒了
    耳朵的影蹤,更是駭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
    人不夠么?”侯通海雖然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
    一個藍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來。我只一回頭,那判
    官就揪住我頭頸,跟著一對耳朵就沒啦。這判官跟廟里的神像一模一
    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
    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竟會生成
    判官模樣,卻是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都是不得要領。說
    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靈智上人雙手
    給鐵鏈反縛在背后,彭連虎卻是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可
    笑,滿頭白發給拔得精光,變成了一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倒與沙
    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一時瑜亮。原來三人進宮后分道搜尋武穆遺
    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一個是無常
    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
    破口大罵,污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連虎隱
    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那鐵鏽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
    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
    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和他多
    辯。

    隔了良久,完顏洪烈道:“歐陽先生怎么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
    到了鬼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
    也不致吃虧。”彭連虎等聽了更是沒趣。

    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極,暗想:“我買給周
    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
    遇上了交過手。”掌心感到郭靖內息開始緩緩流動,當下也練了起
    來。

    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腹中早已飢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
    米,動手做飯。待得飯熟,侯通海打開櫥門,見到了鐵碗,一拿之
    下,自然難以移動,不禁失聲怪叫,又大叫:“有鬼!”使出蠻力,
    運勁硬拔,哪里拔得起來?

    黃蓉聽到他的怪叫,心中大驚,知道這機關免不得被他們識破,別說
    動起手來無法取勝,只要兩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憂,這便如
    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驚
    小怪。侯通海不忿,道:“好罷,那么你把這碗拿起來罷。”侯通天
    伸手去提,也沒拿起,口中“咦”的一聲。彭連虎聞聲過來,察看了
    一陣,道:“這中間有機關。沙大哥,你把這鐵碗左右旋轉著瞧瞧
    。”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一拚,將匕首遞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
    公所授的竹棒,心下淒然,兩人畢命于斯,已是頃刻間之事,轉頭見
    到屋角里的兩具駭骨,突然靈機一動,忙把兩個骷髏頭骨拿起,用力
    在一個大西瓜上掀了几下,分別嵌了進去。

    只聽得軋軋几聲響,密室鐵門已旋開了一道縫。黃蓉將西瓜頂在頭
    頂,拉開一頭長發披在臉上。剛好沙通天將門旋開,只見櫥里突然鑽
    出一個雙頭怪物,哇哇鬼叫。那怪物兩個頭并排而生,都是骨髏頭
    骨,下面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須。眾
    人昨晚吃足苦頭,驚魂未定﹔而櫥中突然鑽出這個鬼怪,又實在嚇
    人,侯通海大叫一聲,撒腿就跑。眾人身不由主的都跟著逃了出去,
    只剩下歐陽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雙腿斷骨未愈,走動不得。

    黃蓉吁了一口長氣,忙將櫥門關好,實在忍不住笑,可是接著想到雖
    脫一時之難,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來,適才驚走,純系
    昨晚給老頑童嚇得魂飛魄散之故,否則怎能如此輕易上當?定神細思
    之后,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斂,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
    就來,店門聲響,進來了一人。

    黃蓉握緊峨眉鋼刺,將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只好擲
    他一刺再說,待了片刻,卻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
    家!”

    這一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見坐在堂上的
    是個錦衣女子,服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鏡
    子,瞧不見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叫道:“店家,店家。”
    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嗲氣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小
    姐。”只見那女子一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驚又
    喜:“她怎么也到這兒來啦?”

    傻姑適才給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這時才睡得夠
    了,從草堆中爬將起來。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一并酬
    謝。”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有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奔
    過去揭開鑊蓋,只見滿滿的一鑊白飯,正是彭連虎等煮的。傻姑大
    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當即裝起兩碗,一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
    吃起來。

    程瑤迦見沒有菜肴,飯又粗糲,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
    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適意。

    程瑤迦道:“姑娘,我向你打聽個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
    遠?”傻姑道:“牛家村?這兒是牛家村。離這兒多遠,我可不知
    道。”程瑤迦臉一紅,低頭玩弄衣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兒
    就是牛家村,那我給你打聽一個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
    …”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的連連搖頭,奔了出去。

    黃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
    兒,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機的徒兒楊康。”只見她端
    端正正的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暈紅,嘴角含
    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黃蓉只看得有趣,忽聽腳步聲響,門外
    又有人進來。

    那人長身玉立,步履矯健,一進門也是呼叫店家。黃蓉心道:“正
    巧,天下的熟人都聚會到牛家村來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風水挺好,就
    是旺人不旺財。”原來這人是歸云庄的少庄主陸冠英。

    他見到程瑤迦,怔了怔,又叫了聲:“店家。”程瑤迦見是個青年男
    子,登覺害羞,忙轉過了頭。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個美貌少女
    孤身在此?”徑到灶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當時腹飢難熬,在鑊中
    盛了一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飢餓,討碗飯吃,姑娘莫
    怪。”程瑤迦低下了頭,微微一笑,低聲道:“飯又不是我的。相
    公……請用便是。”

    陸冠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
    打聽個所在,不知牛家村離此處多遠?”

    程瑤迦和黃蓉一聽,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
    程瑤迦襝衽還禮,靦靦�@�@的道:“這兒就是牛家村了。”陸冠英喜
    道:“那好極了。小人還要向姑娘打聽一個人。”程瑤迦待說不是此
    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聽何人?”只聽陸冠英問道:“有一位
    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瑤迦和黃蓉又
    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瑤迦沉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
    赤。

    黃蓉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
    位大小姐可偷偷愛上他啦。”她一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三來深信
    郭靖決無異志,是以胸中竟無妒忌之心,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
    意。

    黃蓉這番推測,正是絲毫不錯。當日程瑤迦為歐陽克所擄,雖有丐幫
    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歐陽克之敵,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已是慘
    遭淫辱。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過人,而且為人厚道,一縷情
    絲,竟然就此飄過去粘在他的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從來
    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一見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鐘情。郭靖走
    后,程大小姐對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里悄悄
    離家。她雖一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過門,江湖上的門道半點不知,
    當日曾聽郭靖自道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一路打聽,徑行尋到牛
    家村來。她衣飾華麗,氣度高貴,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

    她在前面村上問到牛家村便在左近,但猛聽得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
    村,仍然登時沒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來尋郭靖,這時卻又盼郭靖不
    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
    曉,若是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
    開口問的就是郭靖。程瑤迦心虛,只道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
    起來就想逃走。

    突然門外一張丑臉伸過來一探,又縮了回去。程瑤迦吃了一驚,退了
    兩步,那丑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
    來,三頭蛟侯老爺跟你斗斗。我比你還多一個頭,青天白日的,侯老
    爺可不怕你。”意思自然是說,一到黑夜,侯老爺甘拜下風,雖然多
    了個頭,也已管不了用。陸、程二人茫然不解。

    黃蓉哼了一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心想陸、程二人武功
    都不甚高,難敵彭連虎等人,若是求他們相助,只有白饒上兩條性
    命,最好是快些走開,可是又盼他們留著,擋得一時好一時,彷徨失
    措之際,多兩個幫手,終究也壯了膽子。

    原來彭連虎等一見雙頭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個高手又在這里扮
    鬼,當即遠遠逃出村去,哪敢回來?侯通海卻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
    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
    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
    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兒服我。”大踏步回
    到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一探頭,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
    堂,暗叫:“不好,雙頭鬼化身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
    心了。”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
    也不加理會。

    侯通海罵了一陣,見這鬼并不出來□打,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但說
    要沖進屋去捉鬼,老侯卻也沒生這個膽子,僵持了半晌,只待兩個妖
    鬼另變化身,哪知并無動靜,忽然想起曾聽人說,鬼怪僵尸都怕穢
    物,當即轉身去找。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一
    個,他一心捉鬼,也顧不得骯臟,脫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糞,又回店
    來。只見陸、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他法寶在手,有了倚仗,膽氣登
    壯,大聲叫道:“好大膽的妖魔,侯老爺當堂要你現出原形!”左手
    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

    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微微一驚,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一
    股臭氣。侯通海尋思:“人家都說,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厲。”舉
    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程瑤迦驚叫一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
    舉起一條長凳將糞包擋落,布衫著地散開,糞便四下飛濺,臭氣上
    沖,中人欲嘔。

    侯通海大叫:“雙頭鬼快現原形。”舉叉猛向程瑤迦刺去。他雖是渾
    人,武藝卻著實精熟,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陸、程二人一驚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并非尋常瘋
    子。”陸冠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嬌怯怯地似乎風吹得倒,只怕
    給這瘋漢傷了,忙舉長凳架開他的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

    侯通海哪來理他,連刺三叉。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名號。侯通
    海見他武藝雖然不弱,但與昨晚神出鬼沒的情狀卻是大不相同,料定
    糞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為得意,叫道:“你這妖鬼,想知道我名
    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爺可不上當。”他本來自稱“侯老爺”,這時竟
    然大有急智,將這個“侯”字略去,簡稱“老爺”,以免被妖鬼作為
    使法的憑藉,叉上鋼環當當作響,攻得更緊。

    陸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哪里
    緩得出手來?數合之間,已被逼得背靠牆壁,剛好擋去了黃蓉探望的
    小孔。侯通海鋼叉疾刺,陸冠英急忙閃讓,通的一聲,叉尖刺入牆
    壁,離小孔不過一尺。陸冠英見他一拔沒將鋼叉拔出,急忙揮長凳往
    他頭頂劈落。侯通海飛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擊出。陸冠英長凳
    脫手,低頭讓過,侯通海已拔出了鋼叉。

    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在陸冠英腰間拔出單刀,遞在他手中。
    陸冠英道:“多謝!”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一位姑娘,
    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幫他拔刀。只見亮光閃閃的鋼刺戳向胸口,當即
    橫刀力削,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將鋼叉蕩了開去,但覺虎口隱隱發
    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單刀在手,心中稍寬。只拆得數招,兩人
    腳下都沾了糞便,踏得滿地都是。

    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時時存著個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
    敢使出全力,時候稍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顯然妖法已被糞便
    克制,膽子漸粗,招數越來越是狠辣,到后來陸冠英漸感難以招架。

    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骯臟,縮在屋角里觀斗,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
    喪命在瘋漢的鋼叉之下,遲疑了一會,終于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
    冠英道:“這位相公,我……我來幫你了,對不起。”她也當真禮數
    周到,幫人打架,還先致歉,長劍閃動,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淨
    散人孫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劍朮。

    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雙頭鬼化身為二,女鬼自當出手
    作祟。陸冠英卻是又驚又喜,但見她身手靈動,劍法精妙,心中暗暗
    稱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為之
    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擔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朮
    雖精,功力卻是平常,而且慌慌張張,看來不是為惡已久的“老鬼
    ”,于是漸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風,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
    遮攔少。

    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異常,知道斗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
    助一臂之力,卻不能離開郭靖半步。否則的話,戲弄這三頭蛟于她最
    是駕輕就熟,經歷甚丰。

    只聽陸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罷,不用跟他糾纏了。”程瑤迦知他
    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瘋漢,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決計抵擋
    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陸冠英奮力招架,向侯通海大聲道:
    “男子漢大丈夫,為難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陸的一人便是,
    快讓這位姑娘退出。”

    侯通海雖渾,此時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
    己又穩占上風,豈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
    鋼叉直刺橫打,極是凶悍,總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然將
    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你快沖出去,陸某已極感盛情。”程瑤迦低聲
    道:“相公尊姓是姓陸么?”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哪一
    位門下?”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稱清淨散人。我……我…
    …”她想說自己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陸冠英道:
    “姑娘,我纏住他,你快跑。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你,相謝今
    日援手之德。”

    程瑤迦臉上一紅,說道:“我……我不……相公……”轉頭對侯通海
    道:“喂,瘋漢子,你不可傷了這位相公。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
    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滿天下,當日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在趙王府中技懾群魔,
    侯通海親目所睹,聽程大小姐如此說,倒果真有點兒忌憚,微微一
    怔,隨即罵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齊來,老子也是一個個都宰
    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朗聲說道:“誰活得不耐煩了,在這兒胡說八道?”
    三人本在激斗,聽到聲音,各自向后躍開。陸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
    手,拉著程瑤迦的手向后一引,橫刀擋在她身前,這才舉目外望。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著一柄拂
    塵,冷笑道:“誰在說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
    插腰,橫眉怒目,大聲道:“是老子說的,怎么樣?”那道人道:
    “好啊,你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揮拂塵往他臉上掃去。

    這時郭靖練功已畢,聽得堂上喧嘩斗毆之聲大作,湊眼小孔去看。黃
    蓉道:“難道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卻認得這人是丘處
    機的徒弟尹志平,他兩年前奉師命赴蒙古向江南六俠傳書,夜中比
    武,自己曾敗在他手下,于是悄聲對黃蓉說了。黃蓉看他與侯通海拆
    了數招,搖頭道:“他也打不贏三頭蛟。”

    尹志平稍落下風,陸冠英立時挺刀上前助戰。尹志平比之當年夜斗郭
    靖,武功已有長進,與陸冠英雙戰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瑤迦的左手剛才被陸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斗得
    緊急,她卻撫摸著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聽嗆啷一響,陸冠英叫
    道:“姑娘,留神!”這才驚覺。原來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
    叉,陸冠英挺刀架開,出聲示警。程瑤迦臉上又是一紅,凝神片刻,
    仗劍加入戰團。

    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三個打一個,侯通海終究難以抵擋。他掄
    叉急攻,想要沖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志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舞去,
    只掃得他眼花撩亂,微一疏神,腿上被陸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罵
    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戰數合,下盤越來越是呆滯,鋼叉刺
    出,忽被尹志平拂塵卷住。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一掙之下,
    尹志平拂塵脫手,但程瑤迦一劍“斗搖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
    海鋼叉拿捏不住,拋落在地。尹志平乘勢而上,一腿橫掃過去。侯通
    海翻身跌倒。陸冠英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革帶,反手縛住。尹志
    平笑道:“你連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過,還說要宰了全真七子?”
    侯通海破口大罵,說三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尹志平撕下他一塊
    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滿臉怒容,卻已叫罵不得。

    尹志平躬身向程瑤迦行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罷?小弟尹
    志平參見師姊。”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師兄是哪一
    位師伯門下?小妹拜見尹師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

    程瑤迦從沒離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
    過,但曾聽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攻也是
    最高,聽尹志平說是丘處機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
    應是師兄,小妹姓程,你該叫我師妹。”

    尹志平跟隨師父久了,也學得性格豪邁,見這位師妹扭扭捏捏的,哪
    里像個俠義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敘了師門之誼,隨即與陸冠英□
    見。

    陸冠英說了自己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尹志平道:“這瘋漢武藝高
    強,不知是什么來歷,倒是放他不得。”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
    一刀殺了。”他是太湖群盜的首領,殺個把人渾不當一回事。程瑤迦
    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人。”尹志平笑道:“不殺也好。程師
    妹,你到這里有多久了?”程瑤迦臉一紅,道:“小妹剛到。”

    尹志平向兩人望了一眼,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愛侶,我別在這里
    惹厭,說几句話就走。”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一個
    人,要向他報個急訊。小弟這就告辭,后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
    身欲行。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聽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一層薄暈,低聲道:
    “尹師兄,你尋誰啊?”尹志平微一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
    人,這姓陸的既與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說亦無妨。”便道:“我尋
    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牆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驚訝。

    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一個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陸兄也
    認得這位郭朋友嗎?”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師叔。”尹
    志平與程瑤迦齊道:“你叫他師叔?”陸冠英道:“家嚴與他同輩,
    是以小弟稱他師叔。”陸乘風與黃蓉同輩,郭靖與黃蓉是未婚夫妻,
    因此陸冠英便尊他為師叔。程瑤迦不語,心中卻大是關切。

    尹志平忙問:“你見到他了么?他在哪里?”陸冠英道:“小弟也是
    剛到,正要打聽,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的動起手來。”尹志平
    道:“好!那么咱們同去找罷。”三人相偕出門。

    黃蓉與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來,蓉
    兒,你打開櫥門招呼。”黃蓉嘆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你,必
    有要緊之事。你在養傷,一分心那還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
    十分要緊之事。你快想個法子。”黃蓉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
    不開門。”

    果然過不多時,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陸冠英道:“在他故鄉竟
    也問不到半點眉目,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
    郭朋友有何要緊之事,可能說么?”陸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
    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爾難以拒卻,便道:“此事一言難
    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臟物,再與兩位細談。”這店中也無掃帚簸
    箕,尹陸兩人只得拿些柴草,將滿地穢物略加擦掃。

    三人在桌旁坐下。陸冠英正要開言,程瑤迦道:“且慢!”走到侯通
    海身旁,用劍割下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低聲道:“不
    讓他聽。”陸冠英贊道:“姑娘好細心。這瘋漢來歷不明,咱們的話
    可不能讓他聽了去。”

    黃蓉在隔室暗暗發笑:“我們兩人在此偷聽,原是難防,但內堂還躺
    著個歐陽克,你們三人竟也懵然不知,還說細心呢。”須知程大小姐
    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專學師父,以豪邁粗獷為美﹔陸冠英在太
    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是以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行在
    四周查察一遍。

    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將布片塞入他耳孔之
    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可以說啦。”

    陸冠英遲疑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
    說,那是萬萬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這倒
    奇了。”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
    是為了他的六位師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聲道:“江南六怪?”
    陸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陸兄此來所為何事,只怕
    與小弟不謀而合。咱倆各在地下書寫一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瞧瞧是
    否相同。”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你們兩人背向背
    的書寫。”

    尹志平和陸冠英各執一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划了几划。

    尹志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是否相同?”程瑤迦看了兩人在
    地下所划的痕跡,低聲道:“尹師兄,你猜錯啦,你們划的不同。”
    尹志平“咦”了一聲,站起身來。程瑤迦笑道:“你寫的是‘黃藥師
    ’三字,他卻是畫了一枝桃花。”

    黃蓉心頭一震:“他二人來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關?”

    只聽陸冠英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
    ”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黃藥師
    不是桃花島主嗎?”程瑤迦道:“噢,原來如此。”尹志平道:“陸
    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們了。”陸冠英道
    :“那倒不是。”尹志平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
    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站起
    身來,轉身便走。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還
    要請師兄援手。”尹志平最愛別人有求于他,喜道:“好罷,你說便
    是。”

    陸冠英道:“尹師兄,你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機提防,原
    是俠義道份所當為。但若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你得知訊息,卻該
    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避開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
    桃花島門人,其中果然大有為難之處,你倒說說看。”陸冠英道:
    “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
    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卻又是不能開口。”

    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言,不知如何相助,
    伸手搔頭,神色頗感為難。

    程瑤迦卻想到了一個法子。閨中女兒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母親或是
    姊妹問起,只用點頭或搖頭相答,雖然不夠直截了當,但最后也總能
    吐露心事。比如母親問:“孩兒,你意中人是張三哥么?”女兒搖
    頭。又問:“是李四郎么?”女兒又搖頭。再問:“那定是王家表哥
    啦。”女兒低頭不作聲,那就對了。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你問
    陸大哥,說對了,他點頭,不對就搖頭。只消他一句話也不說,就不
    能說是背叛師門。”

    尹志平喜道:“師妹這法兒甚妙。陸兄,我先說我的事。我師父長春
    真人無意中聽到訊息,得知桃花島主惱恨江南六怪,要殺他六家滿
    門。我師父搶在頭里,趕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出門游玩去
    了。于是我師父叫六怪家人分頭躲避,黃島主來到之時,竟未找到一
    人。他沖沖大怒,空發了一陣脾氣,折而向北,后來就不知如何。你
    可知道么?”陸冠英點點頭。

    尹志平道:“瑤,看來黃島主仍在找尋六怪。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
    節,但一來這過節已經揭開,二來佩服六怪急人之難,心中頗感激他
    們的高義,三來覺得此事六怪并無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適在江南聚
    會,于是大伙兒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
    莫被你祖師爺撞到。你說這該是不該?”陸冠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
    ”她卻不知父親聽了靈智上人的謊言,以為她已命喪大海,傷痛之際
    ,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聽尹志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兒郭靖
    ,他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于是派小弟到這兒
    來探訪于他,想來他必知六位師父在何方。你來此處,為的也是此事
    了?”陸冠英又點了點頭。

    尹志平道:“豈知郭兄卻未曾回家。我師父對六怪可算得是仁至義盡
    ,但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島主也未必找他們得著。
    陸兄有事相求,是與此事有關么?”陸冠英點了點頭。尹志平道:“
    陸兄有何差遣,但說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當效勞。”陸冠英
    不語,神色頗為尷尬。

    程瑤迦笑道:“尹師哥你忘啦。陸相公是不能開口直說的。”尹志平
    笑道:“正是。陸兄是要小弟留在這村中等候郭兄么?”陸冠英搖
    頭。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兄了?”陸冠
    英又搖頭。尹志平道:“啊,是了。陸兄要小弟在江湖上傳言出去。
    那六怪是江南人氏,聲氣廣通,諒來不久便可得訊。”陸冠英仍是搖
    頭。尹志平接連又猜了七八件事,陸冠英始終搖頭。程瑤迦幫著猜了
    兩次,也沒猜對。不但尹志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聽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強笑道:“程師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罷,打啞
    謎兒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過一個時辰再來。”說著走出門外
    。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陸程二人。

    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
    冠英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程瑤迦又是羞得滿臉通紅
    ,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絛。

    陸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灶邊,對灶頭上畫著的灶神說道:“灶王
    爺,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你言明,但愿神祗
    有靈,佑護則個。”

    程瑤迦暗贊:“好聰明的人兒。”抬起了頭,凝神傾聽。

    只聽他說道:“小人陸冠英,是太湖畔歸云庄陸庄主之子。家父名
    諱,上‘乘’下‘風’。我父親拜桃花島黃島主為師。數日之前,祖
    師爺來到庄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
    幫同尋找六怪下落。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
    卻知江南六怪心存忠義,乃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何況我
    爹爹與六怪的徒兒郭師叔結交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聽了祖師爺的
    吩咐,不由得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去,叫江南六怪遠行
    避難,卻又是不該背叛師門。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長嘆,喃喃自
    語,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聽見,心想為父分憂,乃是盡孝,祖師爺
    與小人卻終究已隔了一層,于是連夜趕來尋找六怪報訊。”

    黃蓉與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學他父親掩耳盜鈴的法子,明明要人
    聽見,卻又不肯擔當背叛師門的罪名。”卻聽他又道:“六怪尋訪不
    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可是他也不知到了何處。郭師
    叔是祖師爺的女婿……”

    程瑤迦忍不住“啊”的一聲低呼,忙即伸手掩口。她先前對郭靖朝思
    暮想,自覺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懷春,心意無托,于是聊自遣
    懷,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
    流俊雅,處處勝于郭靖,這時聽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頭雖然
    不免一震,卻絲毫不生自憐自傷之情,只道自己胸懷爽朗,又想當日
    在寶應早見郭、黃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異,其實不知不覺之
    間,一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聽得程瑤迦低聲驚呼,極想回頭瞧她的臉色。但終于強行忍
    住,心想:“我若見到她在聽我說話,那就萬萬不能再說下去。那日
    爹爹對天自言自語,始終未曾望我一眼。現下我是在對灶王爺傾訴,
    她若聽見,那是她自行偷聽,我可管不著。”于是接著說道:“但教
    找到了郭師叔,他自會與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祖師爺性子再嚴,女
    兒女婿總是心愛的,總不能非殺了女婿的六位師父不可。只是爹爹言
    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甚么大禍,真相如何,卻又不
    便詢問爹爹。”

    黃蓉聽到這里,心想:“難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傷?不,他
    決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們流落荒島之事。”

    陸冠英又道:“尹師兄為人一片熱腸,程小姐又是聰明和氣……”(
    程瑤迦聽他當面稱贊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害羞)“……可是我心中
    的念頭太過異想天開,自是教人難以猜到。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
    雄好漢,雖然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豈不是擺明了怕
    死?這等行徑,料來決不會干。倘若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
    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尋上祖師爺來啦!豈不是救人倒變成害人?”黃
    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子


    又聽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俠義為懷,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
    和程小姐若肯求懇他們師尊出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面子。祖師
    爺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總是六怪有甚么言語行事得罪了他
    ,只須有頭臉的人物出面說合,諒無不成之理。灶王爺,小人的為難
    之處,乃是空有一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請你瞧著辦
    罷。”說畢,向灶君菩薩連連作揖。

    程瑤迦聽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剛走到門口,卻聽陸
    冠英又說起話來:“灶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一件極大
    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合之際,須得恭恭敬敬才是,千萬別得罪我祖師
    爺。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您說的話,到此為止
    ,再也沒有啦。”

    程瑤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說完了,我給你去辦就是。”便出店去
    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個轉,不見影蹤,轉身又走回來,忽聽尹志平
    低聲叫道:“程師妹!”從牆角處探身出來招手。程瑤迦喜道:“啊
    !在這里。”

    尹志平做個手勢叫她噤聲,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邊,低聲道:“
    那邊有人,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程瑤迦心中只
    想著陸冠英說的話,對這事也不以為意,道:“只怕是過路人。”尹
    志平卻臉色鄭重,低聲道:“那几個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呢。
    可須得小心在意。”

    原來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遇
    險,這些人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忽然見
    到尹志平,立時遠遠躲開。

    尹志平候了一陣,見前面再無動靜,慢慢走過去看時,那些人已然影
    蹤全無。程瑤迦于是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來
    他是這個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師妹,你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去
    跟師父說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么事辦不了?”程
    瑤迦道:“不過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著將陸冠英最后几句話也說
    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黃藥師又怎么了,他強得過全真七子么?
    ”程瑤迦想出言勸他不可傲慢,但見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
    回去。

    兩人相偕回店。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兩位他日路經太湖,務
    必請到歸云庄來盤桓數日。”程瑤迦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舍。
    可是滿腔情意綿綿,卻又怎敢稍有吐露?

    尹志平背轉身子,對著灶君說道:“灶王爺,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
    紛。江湖上有甚么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決不能袖手
    不理。”陸冠英知道這几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于是說道:“灶王爺
    ,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結,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
    尹志平道:“灶王爺,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們几位肯
    出手,憑他潑天大事,也決沒辦不成的。”

    陸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恃強說合,我祖師爺豈能服氣?
    ”忙道:“灶王爺,你知道,我祖師爺平素獨來獨往,不理會旁人。
    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聽的,跟他說道理,他卻是最厭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跟
    我們毫不相干,我師父也只叫我給人報個訊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
    ,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

    陸冠英氣往上沖,說道:“灶王爺,弟子適才說過的話,你只當是夢
    話。要是有人瞧不起我們,天大的人情我們也不領。”

    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說話,可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
    越說越僵。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是年少氣盛,性急口快,竟自
    插不下嘴去。

    只聽尹志平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朮正宗,別的旁門左
    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哪能與全真派較量?”陸冠英道:“灶王
    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
    沒有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將灶頭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
    你罵人。”

    砰的一聲,陸冠英將灶頭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
    你?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徒。”

    尹志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
    聲,說道:“好啊,咱們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
    。”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是恨他輕侮師門,到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
    拔出單刀,左手一拱,說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卻總是無此
    膽量魄力,只見尹志平拂塵揚起,踏步進招,兩人便即斗在一起。陸
    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禪師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
    門戶。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搶攻,哪知對方刀沉力猛,自己輕敵冒進,
    左臂險被單刀砍中,心頭一凜,急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
    神閑,步緩手快,這才逐步的搶到上風。陸冠英這几個月來得了父親
    指點,修為已突飛猛進,只是畢竟時日太短,敵不住長春子門下的嫡
    傳高弟。

    黃蓉在小鏡中瞧著二人動手,見尹志平漸占先著,心中罵道:“你這
    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教你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
    手段。啊喲,不好!”只見陸冠英一刀砍去,招朮用得老了,被尹志
    平拂塵向外引開,倒轉把手,迅捷異常的在他臂彎里一點。陸冠英手
    臂酸麻,單刀脫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塵往他臉上掃去,
    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他拂塵的塵尾是馬鬃中
    夾著銀絲,這一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臉上非鮮血淋漓不可。

    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那拂塵卻跟著壓將下來,卻聽得一聲嬌呼:
    “尹師哥!”程瑤迦舉劍架住。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刀。

    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你兩口子齊上罷。”
    程瑤迦急道:“你……你……”尹志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
    忙腳亂。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上,登時成了以二敵一。程瑤迦不
    愿與師兄對敵,垂劍躍開。尹志平叫道:“來啊,他一個人打不過
    我,省得你一會兒又來相幫。”

    黃蓉見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這一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
    聽門聲響動,彭連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洪烈、楊康一齊進來。原來
    他們等了良久,畢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只見
    店中兩人正自相斗,武藝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見確無旁人,但一
    人勢孤,終究不敢入內,于是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見有人進來,立時躍開罷斗,未及出言喝問,沙通天晃身
    上前,雙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
    綁帶。侯通海鞍了半日,早已氣得死去活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
    頭悶吼,連連揮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程瑤迦繞步讓過。侯通海紫脹
    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過去。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
    白再說。”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里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被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但見程瑤
    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哪
    里來了一股大力,一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他
    人未躍近,被彭連虎一下彎腿鉤踢,扑地倒了。彭連虎抓住他的后領
    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家伙哪里去了?”

    忽聽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一齊回頭,卻是無人進來。彭
    連虎等不自禁的心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
    口一探。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齊聲驚呼:“不好,有女鬼
    !”彭連虎卻看清楚只是個尋常鄉姑,喝道:“進來!”傻姑笑嘻嘻
    的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說道:“啊,這么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這時卻見她衣衫襤褸,傻里傻氣,
    是個鄉下貧女,不禁老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誰?”伸手
    去拿她手臂。豈知傻姑手臂疾縮,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島武學
    “碧波掌法”,她所學雖然不精,這掌法卻甚奧妙。梁子翁沒半點防
    備,拍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
    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你裝傻!”欺身上前,雙拳齊出。傻
    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會,才右拳猛擊
    出去。傻姑舉手擋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梁子翁
    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去路,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
    鼻子上吃了一記,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
    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
    娘,留下來果是禍胎。”突然間聽得有人輕哼一聲,這一聲雖輕,黃
    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驚喜交集:“爹爹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
    看,果見黃藥師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是剛來,又似比眾人先進屋子,這時
    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這
    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

    適才傻姑只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心下
    好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哪里去啦?”傻姑搖了
    搖頭,看著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來。黃藥師
    眉頭微皺,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傳弟子,也必與本門頗有淵源。他
    對本門弟子最愛相護,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
    一敗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護短,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于是
    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舟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
    人都未認出,但一聽他的聲音,完顏洪烈、楊康、彭連虎等三人已隱
    約猜到是他。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
    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一有機會,立即三
    十六著走為上策。只聽傻姑道:“我打他不過。”黃藥師道:“誰說
    你打他不過?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傻姑笑
    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勝于己,走到他面前,說道:
    “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對准他鼻子就是一
    拳。

    梁子翁舉手便擋,忽然臂彎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
    自伸不上去,砰的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
    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
    的一招高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哪知手指與傻姑的手
    臂將遇未觸之際,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陣酸麻,這一手竟然翻不
    出去,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了一拳。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
    仰,晃了几晃。

    這一來梁子翁固然驚怒交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訝異。只有彭連虎精于
    暗器聽風之朮,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兩次都聽到極輕的嗤嗤之聲,
    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
    見他臂晃手動,卻又如何發出。他哪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金
    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無影無蹤,倏忽而至,對方哪里閃躲得了?

    只聽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
    來,只得退步閃避,哪知道剛欲舉步,右腿內側“白海穴”上又是一
    麻,剛感驚異,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
    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淚水
    如果流了下來,一生的聲名不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抬臂才
    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于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別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
    了。”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
    憤激之下,“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抬頭向黃藥師道:“閣下
    是誰?暗中傷人,算甚么英雄好漢?”黃藥師冷笑道:“憑你也配問
    我的名號?”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

    眾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膽戰心驚,呆呆站在店堂之中,
    不知如何了局,聽他一喝,登時心下為之大寬。彭連虎當先就要出
    去,只走了兩步,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并無讓路之意,便即站定。

    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宰
    了?”

    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當即向眾人道:“這
    位前輩先生叫大伙兒出去,咱們都走罷。”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
    片,罵道:“給我讓開!”沖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

    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的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要性命
    的,都從我胯下鑽過去罷。”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
    林高手在此,合力與你一拚,也未必就非敗不可。侯通海怒吼一聲,
    向黃藥師扑了過去。

    但聽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左手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
    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聲,硬生生將一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
    截。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抬頭向天,理也不理。侯通
    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傷口血如泉涌。眾人無不失色。黃藥師緩緩
    轉頭,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

    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黃藥師眼光
    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只感寒毛直豎,滿身起了
    雞皮疙瘩。

    猛然間聽他喝道:“鑽是不鑽?”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是不敢群起
    而攻,彭連虎一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沙通天放開尹、陸二
    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洪烈,最后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都一
    一從黃藥師胯下鑽了出去。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哪敢回頭望上
    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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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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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5:44:31 | 顯示全部樓層
    荒村野店

    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陸冠英早知是祖
    師爺到了,但見他戴著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當下不敢稱呼,
    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

    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說道:“全真
    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
    我又沒教你留著。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尹志平一怔,道:
    “弟子是全真教長春門下,并非奸人。”

    黃藥師道:“全真教便怎地?”順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塊
    木塊,臂不動,手不揚,那木塊已輕飄飄的向尹志平迎面飛去。尹志
    平忙舉拂塵擋格,哪知這小小木塊竟如是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
    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
    了許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卻是几顆牙齒,滿手鮮血,不禁又驚又
    怕,做聲不得。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便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么好看
    了啊?”

    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
    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斗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我對灶王爺所說
    的話,若是也給他聽見了,那……那可……只怕連爹爹也……”不由
    得背上冷汗直冒。

    尹志平手扶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
    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甚么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
    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給你殺了?”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
    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
    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后罵得我好?”
    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魔邪道,你
    這怪物!”

    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個敢當面有些少冒犯?
    給尹志平如此放肆辱罵,那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自己適才
    對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親見,居然仍是這般倔強,實是大出
    意料之外,這小道士骨頭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
    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種就再罵一句。”
    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喝道:“大膽畜生,
    竟敢冒犯我祖師爺。”舉刀向他肩頭砍去。他這一刀卻是好意,心想
    祖師爺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
    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道士的
    性命。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
    要罵個痛快。”陸冠英有心要將他砍傷,好救他一命,于是又揮刀橫
    砍。當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
    將我們師兄妹一起殺了。”

    這一著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
    并肩而立,眼睜睜的望著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也不便再行動手。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膽量,有骨氣。我黃老邪本來就是
    邪魔外道,也沒算罵錯了。你師父尚是我晚輩,我豈能跟你小道士一
    般見識?去罷!”忽地伸手,一把將尹志平當胸抓住,往外甩出。

    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哪知雙
    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
    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終究也不敢再進店去罵
    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去。

    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著。”伸手撕下臉上人
    皮面具,問道:“你愿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說著向陸冠英一
    指。程瑤迦吃了一驚,霎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涌上,不知
    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
    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
    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
    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
    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
    仁義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几個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
    突亂跳,不知他要怎生對付自己。

    只聽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
    有骨氣、性子爽快的孩子。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后罵我,倘若當我面便
    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挺身
    而出,竟敢去幫小道士,人品是不錯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說
    罷!”程瑤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
    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
    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

    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女兒,嘆了一口氣,
    道:“若是你們兩相情愿,我就成就了這樁美事。唉,兒女婚姻之
    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當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
    親事,愛女就未必會慘死大海,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別給我
    拖泥帶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黃藥
    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孫,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陸
    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
    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愿。”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姑
    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這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
    來,半晌方道:“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甚么父母之
    命,媒約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
    來找我比划比划。”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帳寫字,不會武
    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帳寫字也行啊!哼,講到算數,天下
    有誰算得過我了?快說,你愿不愿意?”程瑤迦仍是不語,黃藥師
    道:“好,那么你是不愿的了,這個也由得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
    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

    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
    疼愛我了,我要姑媽跟爹爹說了,你再請人來求親,他必應允,你何
    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這
    個姑娘說一句話,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

    陸冠英嚇了一跳,知道祖師爺言出必行,這可不是玩的,忙走到程瑤
    迦跟前,作了一揖,說道:“小姐,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身
    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緣……”程瑤
    迦低聽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不是……”隨即又是聲息全
    無。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頭搖頭的主意,說道:“小
    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
    眼望著她一頭柔絲,生怕她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竟會微微一動。

    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
    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哪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陸
    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
    頭,那算甚么?”程瑤迦輕聲道:“不搖頭,就……就……是點頭
    了……”這几個字細若蚊鳴,也虧得黃藥師內功深湛,耳朵極靈,才
    總算聽到了,若是少了几年修為,也只能見到她嘴唇似動非動而已。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王重陽一生豪氣干云,卻收了這般扭扭捏
    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
    都嚇了一跳,望著黃藥師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問道:“那傻姑娘呢?
    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傻姑卻已不知去向。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這里拜天地成
    親。”陸冠英道:“祖師爺恁地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只是
    在此處成親,似乎過于倉卒……”黃藥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
    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并排站著,向外拜天!”

    這話聲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
    只得與陸冠英并肩而立,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
    ……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兩人對拜!”

    這出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
    都是又驚又喜,又是好笑,只聽黃藥師又道:“妙極!冠英,你去弄
    一對蠟燭來,今晚你們洞房花燭。”

    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么?拜了天地之
    后,不就是洞房么?你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
    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

    陸冠英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
    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

    此后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起了頭,心中想著女兒,暗自神傷。黃
    蓉瞧著他神情,料想是在記挂著自己,心中難受,几番要開門呼叫,
    卻怕給父親一見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島去,他縱然不殺郭靖,郭
    靖這條命卻也就此送了,這么一想,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
    程二人偷偷瞧著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驚喜尷尬,面紅耳赤,誰
    也不敢作聲。歐陽克躺在柴草之中,盡皆聽在耳里,雖然腹中飢餓難
    熬,卻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
    “那傻姑娘怎么還不回來?哼,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頭
    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還不點蠟燭?”陸冠英道:“是
    !”取火刀火石點亮蠟燭,燭光下見程大小姐云鬢如霧,香腮勝雪,
    臉上驚喜羞澀之情,實是難描難言,門外虫聲低語,風動翠竹,直不
    知是真是幻!

    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臥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
    熟。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久,紅燭燒盡,火光熄滅,堂上黑
    漆一團。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的說了几句話,黃蓉側耳傾聽,卻
    聽不出說的甚么,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似乎內息入了岔
    道,忙聚精會神的運氣助他。

    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
    進來,陸、程二人已并肩依偎,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
    道:“你可知今日是甚么日子?”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
    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是我三表姨媽的生
    日。”陸冠英微笑道:“啊,你親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難為你記得
    這許多人的生日。”黃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她的姨媽
    姑母、外甥侄兒一個個做起生日來,可要累壞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
    了。”猛然間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
    幫七月十五大會岳陽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
    音,只聽他叫道:“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
    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甚
    么?”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余里,這兩人腳程好
    快!”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
    伯通笑道:“咱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拉尿拉屎,賽一賽誰跑得
    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有甚么不敢?倒要瞧是誰先
    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決計比我不過
    的。”兩人話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余丈外。

    陸冠英與程瑤迦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
    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他二人比賽腳力,
    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
    ?”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
    師爺。”陸冠英道:“是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么遠
    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老頑童
    也還罷了,老毒物見了可沒甚么好處。”

    陸、程二人見黃藥師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
    忌,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甚么名
    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
    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陸冠英笑
    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
    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
    靖在她耳邊輕聲問道:“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黃蓉輕笑道:
    “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難以
    回答,卻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聲說
    笑。

    黃蓉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蕩,
    也是愈來愈快,不覺驚惶起來,忙問:“靖哥哥,怎么啦?”郭靖身
    受重傷之后,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
    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
    花少女,漸漸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
    她肩膀。

    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
    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
    ……我……”說著便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道:“千萬別動!”郭
    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煩躁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
    “蓉兒,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坐著!你一動我
    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

    黃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閉,內息室滯,這兩日的修練之功不免付諸東
    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
    憂,一咬牙,左臂回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
    的“章門穴”。手指將拂到他穴道,哪知郭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身
    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兩
    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
    自己手腕,嘴里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
    頭往他臂上撞去。軟□甲上尖針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
    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清
    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
    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
    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
    住,道:“那也算不了甚么,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
    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

    適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
    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
    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可
    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
    出來。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
    聲響,回過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忙
    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克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
    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
    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
    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

    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程瑤迦
    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克悠悠醒
    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
    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
    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于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

    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兩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
    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挂念著黃蓉,問道:“黃家姑娘在哪里?”
    陸冠英道:“哪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
    女。”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歐陽
    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到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
    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里里外外尋了一遍,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
    來自東面,但東首是牆,并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
    蹺。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
    必是一道門戶,哪知里面灰塵滿積,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
    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
    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
    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室。

    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
    晌,問道:“妹子,你在這里練功夫么?”

    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定被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
    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
    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
    見歐陽克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
    剩下來的五日五夜?”

    歐陽克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
    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極重。他瞧了兩人
    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妹子,出來罷,躲
    在這里氣悶得緊。”說著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

    黃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是
    “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克急忙向左閃
    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克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
    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截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
    但她盤膝而坐,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

    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
    人,黃蓉與歐陽克已然動上了手。

    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
    打鎖擊,隔著密室之門與黃蓉相斗。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身子
    不能移動,又須照顧郭靖內息,出招時不敢使力,歐陽克的武功更高
    出她甚多,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操
    刀挺劍,上前夾攻。歐陽克縱聲長笑,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棒
    挑去。歐陽克手掌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黃蓉哪有他的力
    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松棒,回
    手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陽克待見
    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
    針。陸冠英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
    歐陽克向右滾開。擦的一聲,陸冠英鋼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
    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臂
    已被敵人從后抓住。

    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克笑道:“好極啦。”當胸抓去,出手極快,
    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后躍開,但聽
    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
    血色,哪敢再行上前。

    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下
    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將那
    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
    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布?”想到此處,心頭大
    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愿
    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當下
    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

    程瑤迦見丈夫身入敵手,全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
    求求你放了他罷。剛才你餓得要命,不是我裝了飯給你吃嗎?”歐陽
    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
    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
    他。”歐陽克笑道:“誰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
    子還能長在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
    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么他是你的晚輩,你放
    了他,讓他跟你賠禮?”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這么容易的
    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
    歐陽克道:“瞧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
    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
    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
    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
    說道:“我叫你做甚么,就做甚么。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么
    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

    歐陽克道:“你聽不聽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克笑道:
    “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
    克怒道:“你不聽話?”程瑤迦膽戰心驚,只得去掩上了門。歐陽克
    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花燭,竟不
    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你連新娘子也不會做,我來教你。你
    把全身衣裳脫個干淨,只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
    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

    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
    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

    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手抓匕首,待他二次來
    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
    雖恨歐陽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
    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甚么要緊?你打從娘肚皮里出來時,是穿
    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

    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歐陽克說甚么也料不到
    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徑往頸上刎去,急忙
    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

    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
    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面可有變化。”忙俯身拾起長
    劍,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
    白布包頭,腰間懸刀,形容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
    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著一柄利劍,萬萬想不到
    這荒村野店板門開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
    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么?”

    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只盼她
    進來,別說兩具棺木,若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
    “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進門,為什么‘好
    極’?”向外招手,八名案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

    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克一照面,大吃一驚,嗆□一響,腰刀出
    鞘。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
    掉。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
    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發,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
    了,于是趕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廟里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
    下,要去安葬于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居,然后出家為尼,此時蒙
    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面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
    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
    方五歲,從未到過牛家村,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
    再行探問,豈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穆
    念慈卻被歐陽克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姬
    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
    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
    扯,左手拉住她手腕。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
    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案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只壓
    得四名案子的八只腳中傷了五六只。歐陽克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里,
    右手用刀背向案子亂打。四名案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
    外四名案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
    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著穆
    念慈躍到桌邊,順手回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將兩女都點
    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
    你也來罷。”

    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與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
    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
    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于是稟明了完顏洪烈,獨自回
    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
    去,身法極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哪里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
    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后面,見她進
    店,抬棺的案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見黃藥師
    早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懷中,正欲大施輕薄。

    歐陽克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
    陽克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
    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么。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楊康點了點
    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
    兒挺不錯罷?”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
    武,歐陽克并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并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
    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里,心中恨極,臉上卻
    不動聲色。

    歐陽克笑道:“昨晚這里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
    去取來,咱倆共飲几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
    酒。”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

    穆念慈突然見到楊康,驚喜交集,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心
    頭早已十分著惱,待見他神情輕薄,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胸中更
    是一片冰涼,決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
    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

    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克并坐飲酒。歐陽克斟了兩碗
    酒,遞到穆、程二女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二
    女雖氣得几欲昏暈,但苦于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
    轉頭縮避,都給他灌下了半碗酒。

    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
    再觀賞歌舞。”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
    二女的穴道,雙手卻仍按住她們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聽我吩
    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對楊康道:“小王爺,
    你喜歡哪一個妞兒,憑你先挑!”楊康微笑道:“這可多謝了。”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

    楊康回過頭來,見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
    靈柩”,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緊緊
    抓住這兩個妞兒,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哪一個的腳小些,
    我就挑中她。”歐陽克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腳
    小。”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門功夫,
    只消瞧了妞兒的臉蛋,就知她全身從上到下長得怎樣。”楊康笑道:
    “佩服,佩服。我拜你為師,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說著俯身到桌
    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准他太陽穴
    要害就是一腳。楊康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說
    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克笑道:“好!”端起碗來。

    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
    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關緊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
    刺入歐陽克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

    這一下變起倉卒,黃蓉、穆念慈、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
    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克雙臂急振,將穆、程二女雙
    雙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低頭避過,嗆□一響,那碗在
    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見這一擲力道大得驚人。

    楊康就地打滾,本擬滾出門去,哪知門口卻被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
    起,回過頭來,只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凳,身子俯前,臉上似笑非
    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
    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身子竟似僵住了一
    般,再也動彈不得。

    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
    在你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小王爺,你到底為甚么要
    殺我?”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
    空,突覺身后勁風襲體,后頸已被一只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
    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歐陽克道:“你不肯說,要
    我死不瞑目么?”楊康后頸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已知萬難
    幸免,冷笑道:“好罷,我對你說。你知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
    指。歐陽克轉過頭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
    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
    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
    歐陽克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罷。”高舉了手,在楊康天
    靈蓋上虛擬一擬,舉掌便即拍落。

    穆念慈大聲驚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
    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
    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是高舉,抓住自己后頸的左手卻已放
    松。他急掙躍開。歐陽克跌下棺蓋,已自氣絕而斃。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
    起,望著歐陽克的尸身,心中猶有余怖。

    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
    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克,于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上前
    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兩人適才的驚險實是平
    生從所未歷,死里逃生之余,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見。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
    盼這個義弟由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是滿臉笑容。

    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
    “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
    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此事
    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當下兩人在客店
    后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尸身,又到村中雇人來抬了棺木,安葬于
    楊家舊居之后。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
    詢。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
    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后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
    頓足,連連叫苦,忙問端的。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涂。昨日那男
    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哪里找
    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若是傳
    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為,
    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只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
    程二人滅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只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
    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
    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
    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
    收我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

    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
    “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并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
    道:“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大宋的
    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几句話鋒芒畢
    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甚么富貴?大金國的中
    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

    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
    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極。哼,說甚么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么?
    這……這……”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閑事干么?自從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
    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聽了這几句柔聲低語,心中軟
    了,給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

    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抬起頭
    來,只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
    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雕,知道后來為黃蓉攜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
    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
    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
    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挂著一袋羽箭。

    白雕盤旋了一陣,順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
    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雕是給人引
    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

    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
    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里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
    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
    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哨,同時從鞍上
    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
    人騎射之朮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敗?”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
    又聽數人說著話走進店來。郭靖又驚又喜:“怎么她也到了此處?可
    真奇了。”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
    是拖雷、哲別、博爾�X。

    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
    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適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為擔心:“我心中有
    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
    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甚么?
    你干么心神不寧?”

    這件事他過去几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
    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哪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
    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

    黃蓉驚得呆了,淚水涌入眼眶,問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
    怎么從來不跟我說?”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對郭靖談
    論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但其時黃蓉尚未
    來到窗外,未曾得聞,是以此事始終全無所知。

    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
    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
    知道啊。我心中只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我不愿娶她做妻子
    。”黃蓉喜上眉稍,問道:“為甚么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
    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也沒覺得很喜歡,只想大汗說的
    話總沒錯。現今,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么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嘆了口
    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
    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別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
    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
    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么。”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
    沉入海中之后,白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
    得回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見白雕回來,已感詫
    異,再見雕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划著几個漢字,拿去詢問軍
    中的漢人傳譯,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心中好生挂懷,即日南下探
    詢。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是
    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白雕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
    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邐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
    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
    畏懼金兵,金兵不來攻打,已是謝天謝地,哪敢去輕捋虎須?因之對
    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幸好完顏康在太湖
    中為陸氏父子所擒,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將拖雷殺了。及后消
    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
    轉過臉色,對拖雷四王子長、四王子短,奉承個不亦樂乎。至于同盟
    攻金,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機坐收厚利,又何樂而不
    為?滿朝君臣立即催著訂約締盟。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
    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懶得跟他們
    多所敷衍,拍馬便行。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他還道郭靖到來,哪
    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人
    聲喧嘩,兵甲鏗鏘,原來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于還是趕著來
    了。

    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眼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
    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只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
    也還是王子欽使,今日卻孑然一身,無人理睬。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
    味,要他輕易拋卻,實是千難萬難之事。

    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古怪,雖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是念
    念不忘于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

    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几句話,回
    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
    在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問到哪里去啦。”眾軍士齊聲答應,一轟
    而散。過不多時,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自是眾軍士于詢
    問一無所得之余,順手牽羊,拿些財物,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
    之村民?

    楊康心念一動:“眾軍士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
    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設法刺死了他,自非難事。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
    人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
    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
    伸手攔擋,被他左臂振處,仰天摔出,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楊康已走到堂中,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
    頭,高舉過頂,供在桌上,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
    長啊,你死得好慘,我定要給你報仇,郭靖郭兄長啊。”拖雷兄妹不
    懂漢語,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見那將官好容
    易爬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

    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
    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那奸賊是宋朝軍官,料來是受了
    宰相史彌遠的指使。”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雷轟頂,做聲不
    得。哲別、博爾朮都和郭靖情誼甚深,四人登時捶胸大哭。

    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雷等更無懷
    疑,細詢郭靖的死狀,仇人是誰。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
    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這便要去找他報仇,只可惜孤掌難鳴,
    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說,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
    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后來,拔出腰刀,就要橫刀自刎,刀
    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
    不為人。”

    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瞥眼
    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里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
    心知有異,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叫苦,卻是無計可施。

    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哪里吃得下去,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
    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門口,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
    穆念慈微微搖頭。楊康心想機不可失,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當下
    自行出店。眾人隨后跟出。

    郭靖低聲道:“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云庄上給他打死了嗎?”黃蓉搖
    頭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的,難道不是他自己么?這
    人詭計多端,心思難測。”

    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
    咦,穆姑娘,怎么你在這里?”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

    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
    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避,只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
    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淨散人孫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
    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丘處機
    又驚又怒,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馬鈺卻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黃
    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
    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跟他□打,大師哥何必攔
    阻?”馬鈺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
    了面多半沒有好事。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
    堅執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恰好全真七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于是傳
    出信去,一起約齊了,次日同赴牛家村來。

    全真七子齊到,自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
    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
    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哪
    知黃藥師沒見到,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

    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尹志平道:“師父,那
    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
    被馬鈺呵責過几句,只得改口。

    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
    楊康道:“里面沒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見他不著!”
    轉頭問楊康道:“你在這里干甚么?”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
    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

    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
    我捉白雕兒的、頭發梳成三個髻兒的伯伯,你瞧,那對小雕兒這么大
    啦。”縱聲呼哨,白雕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兩肩。馬鈺微微一
    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
    人害死啦,你給他報仇。”

    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了。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忙問端
    的。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

    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說話一多,引起疑竇,要騙過几個
    蒙古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對著師父與師伯師叔,可不能這般信口開
    河,于是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几位道長
    說几句話,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
    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
    是我刺死的,嫁禍于誰好呢?”心下一時盤算未定,忽然想起:“我
    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無后患。”
    于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島黃島主。”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在追
    殺江南六怪,郭靖死于他手,原是理所當然,竟無絲毫疑心。丘處機
    便即破口大罵黃老邪橫蠻毒辣,決計不能跟他干休。馬鈺和王處一心
    下傷感,黯然無言。

    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
    響,其后又是一人輕聲呼叫,聲音雖低,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三般
    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

    馬鈺又驚又喜,道:“那笑聲似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只
    聽得村東三聲齊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師哥追下去啦。”
    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
    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
    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一敵二,只怕……”說著緩緩搖頭。全真四子
    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里之外,再也追趕
    不上。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周師叔便不怕落單
    了。”丘處機道:“就只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
    村來那就好啦。”

    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
    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們這几個臭牛鼻子上去相
    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她適才聽丘處機大罵自己爹
    爹,自是極不樂意,至于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
    的便在身邊,她倒并不在乎。

    馬鈺擺了擺手,眾人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
    康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盯住了自
    己,神色嚴峻,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立有性命之憂,忙道:“若
    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里,認賊作
    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王處一本
    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應承親事,此對見二人同在一起,料來好事
    必諧,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楊康取出刺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說
    道:“這是先父的遺物,弟子一直放在身邊。”

    丘處機接了過來,反復撫挲,大是傷懷,嘆了几口氣,說道:“十九
    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余年,兩位故人都已
    歸于黃土。他二人之死,實是為我所累。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命,尤
    為終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中難過:“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
    交,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可又勝
    于我了。”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信口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人句
    郭靖有舊,均各嘆息不止。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
    箏,頗有點心神不寧。

    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么?”楊康道:
    “還沒有。”王處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罷。丘師哥,你今日替他
    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均想:“豈難道
    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黃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跟那
    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燭之前,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
    來一場比武招親,打上一架,那倒也熱鬧好看。”只聽楊康喜道:
    “全憑師尊作主。”

    穆念慈卻朗聲道:“須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決不依從。”丘處機聽
    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么事,姑娘你說。”穆念慈道:“我
    義父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
    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
    去。康兒,你說是不是?”

    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
    著“蓮花落”的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
    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

    穆念慈聽聲音有些耳熟,轉過頭來,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肥
    胖,一個矮瘦,那胖大的總有矮小的三個那么大。這兩人身材特異,
    雖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扎過傷口的
    兩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她要待上前招呼,但
    兩丐進門之后,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
    點頭,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躬身行禮。

    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見每人背上部負著八
    只麻袋,知這二人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
    此恭敬,卻是大為不解。

    那瘦丐道:“聽弟兄們說,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我們四
    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然拿
    棒在手,但對竹棒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隨口“嗯”了几聲。

    丐幫中規矩,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不加理睬,神色
    更是恭謹。那胖丐道:“岳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于
    七日前動身西去。”楊康越來越是胡涂,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
    “弟子為了尋訪幫主法杖,耽擱了時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
    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楊康心中暗暗稱奇,他本想盡早離開師父,也不管二丐說些什么,既
    有此機會,便向馬鈺、丘處機等拜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
    隨侍師尊,伏乞恕罪。”

    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
    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攔阻。當著二丐之面,
    不便細問,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
    慕,知他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態更是大為親熱。她與丐幫本有淵源,便邀
    她同赴岳州之會。穆念慈深愿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
    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

    丘處機本來對楊康十分惱怒,立即要廢了他的武功,只是念著楊鐵心
    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這時一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
    武招親”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身世后,
    舍棄富貴,復姓為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的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
    高輩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手捻長
    須,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可是第二天整
    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
    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馬鈺低嘯一聲,過不多時,門口
    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

    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彎新
    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模
    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
    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卜自
    遣,后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當時王重陽脫上身上衣服,撕下兩
    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
    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他
    感念師恩,自后所穿道袍都無袖子。

    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
    當真動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得七
    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小弟
    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馬鈺點頭道:“郝師弟辛苦
    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小弟回來時在
    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
    上前攀談,果真不錯。”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
    去啦。難怪咱們找不著。”郝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
    言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哪知黃藥師卻不在
    島上。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說道稍后當即過來拜訪。”

    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
    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
    。”待得片刻,只見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
    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揮著一柄大蒲扇,邊笑邊談的進
    店,見到全真五子只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毫不把眾人放在眼里。只聽
    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
    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
    笑。兩人都想:“且看這老家伙又如何騙人。”

    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中對他十
    分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后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
    師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頑童么?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
    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是他奔跑
    十分迅速,沒追趕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
    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玄道:“一個
    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
    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歸云庄上見過黃藥師,
    立即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
    了。別人又哪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唉,老
    頑童可死得真慘!”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是大有
    身分的前輩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
    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
    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只怪丘處機不
    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孫不
    二道:“譚師哥到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里,
    容色淒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
    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
    眼下就會找來。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
    找他去,你們在這里候我好音便是。”眾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
    的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里以逸待勞,等候敵
    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

    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那黃老邪功夫雖
    然厲害,我卻有制他之朮。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
    利劍,劍頭對准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
    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
    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黃老邪
    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制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嘆了口氣,
    道:“那也好,這是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
    住。”馬鈺道:“請襲老前輩指點。”裘千仞臉色鄭重,道:“一見
    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只字,否則此仇永遠
    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

    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
    事,實是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到了深不可測之境。卻哪里
    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
    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
    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
    豪杰相互火般,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傳播謠諑。

    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聽村北
    隱隱有人呼嘯,一前一后,倏忽間到了店外。

    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上吐納練氣,尹志平功力較低,已自睡
    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
    弟,小心在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后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將內
    傷逐步解去,外傷創口起始愈口,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已有了進
    益。這最后几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

    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
    動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傷在爹爹手里,七子死
    活原不關我事,只是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以他性子,實難袖
    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忙在郭靖
    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
    可出去。”郭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

    丘處機叫道:“譚師哥,布天罡北斗!”郭靖聽到“天罡北斗”四
    字,心中一凜,暗想:“九陰真經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說是修習
    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所載的北斗大法微妙深奧,難以明白,不
    知馬道長他們的‘天罡北斗’是否與此有關,倒要見識見識。”忙湊
    眼到小孔上張望。

    他眼睛剛湊上小孔,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
    入。但見他道袍揚起,左腳已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
    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后,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同時飛身搶
    出,站在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蓬的一響,與門外敵人掌力相
    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已乘這空隙竄進門
    來。月光下只見他頭發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只剩
    下了半截,模樣甚是狼狽。譚處端進門后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
    馬鈺等六人也均坐定。

    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
    是瞧在你師兄馬鈺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娘引到這里來
    干么?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梅超風聽聽。”靜夜之中,聽著她
    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
    她說話一停,便即寂靜無聲,門外虫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
    只聽得格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她片刻間就
    要沖進來動手。

    又過一會,卻聽一人緩緩吟道:“一住行窩几十年。”郭靖聽得出是
    馬鈺的聲音,語調甚是平和沖淡。

    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顛。”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
    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形魁梧。原
    來譚處端出家前是山東的鐵匠,歸全真教后道號長真子。

    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只聽他吟
    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卻甚洪亮。長春子丘處
    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
    殼外。”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淨散人孫不二
    吟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馬鈺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
    “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于此?不,除了馬鈺,余人聲音都截然不對
    。”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過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
    說話之聲。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
    歷久不忘。她不知當日卻是馬鈺故布疑陣,當下朗聲說道:“馬道
    長,別來無恙啊!”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面,梅超風雖然為人狠毒,
    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
    功,他俠義心腸,上前除害,哪知卻非她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
    全真派的道人,顧念馬鈺之情,只將他打傷,卻未下殺招,一路追趕
    至此。

    馬鈺道:“托福托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啊,尊師就快到了
    罷?”梅超風一怔,問道:“你們找我師父作甚?”

    丘處機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
    梅超風大怒,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你這妖婦聽
    見過么?”

    梅超風大聲怪叫,飛身躍起,認准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
    抓迎頭扑下。郭靖知道梅超風這一扑凌厲狠辣,委實難當,丘處機武
    功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
    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

    眼見梅超風這一下便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左右兩股掌風扑到,卻
    是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
    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同流,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力
    道竟是大得出奇,遠非兩人內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
    激蕩,登時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為掌,力揮之下,身子向后翻
    出,落在門檻之上,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
    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么?”丘處機笑道:
    “咱們只是全真七子,有甚么洪七公、段皇爺了?”梅超風大惑不
    解:“譚老道非我之敵,怎么他師兄弟中卻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
    弟之間,高低強弱竟會這么懸殊?”

    郭靖在隔室旁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
    多也是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雖然二人合力,也決不能輕輕一揮就將
    她彈了出去。這等功夫,只有出諸周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
    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領?

    梅超風性子強悍之極,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
    挫,越要蠻干。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言語謙和,以禮相待,她
    便即知難而退。但今日丘處機信了裘千仞之言,只道周伯通當真已為
    黃藥師所害,再加上殺害郭靖的仇恨,對桃花島一派恨之入骨,口中
    連稱“妖婦”,梅超風明知不敵,卻也決計不肯就此罷休,微一沉
    吟,便探手腰間,解下了毒龍鞭,叫道:“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
    。”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劍
    罷!”

    王處一道:“我們是七個,你只一個人,又加眼睛不能見物,全真七
    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動兵器。我們坐著不動,你進招罷!”梅超風
    冷冷的道:“你們坐著不動,便想抵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
    “好妖婦,今夜是你畢命之期,還多說甚么?”梅超風哼了一聲,右
    手揮處,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游了過來,鞭頭直指孫
    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斗口,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
    端坐不動,空手抵擋,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
    叫他將小孔讓給她瞧。她見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
    楞:“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布天罡
    北斗。”黃藥師精通天文歷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
    抱在膝上指講天上星宿,是以識得七個道人的陣形。

    全真七子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璇,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
    位當天權,四人組成斗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
    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以天權光度最暗,卻是居魁
    柄相接之處,最是沖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斗柄
    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

    只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去勢雖慢,可是極為狠辣,那
    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黃蓉順著鞭梢望去,只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骷
    髏,心中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怎么她的服飾倒與梅
    師姊是一路?”她不知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
    之圖賜她,意思說人壽短促,倏息而逝,化為骷髏,須當修真而慕大
    道。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來得雖慢,卻帶著嗤嗤風響,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
    上髏髏的圖形,忽然之間銀鞭猛地回竄,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
    一刀,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沖過去。這一下來勢奇快,梅超風只
    感手上微微震動,立即勁風扑面,疾忙低頭,銀鞭已擦發而過,心中
    叫聲:“好險!”回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二人仍
    是端坐不動,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

    數招既過,黃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另一掌卻搭
    在身旁之人肩上。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
    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一,梅師姊哪能抵擋?”原
    來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為此陣花
    過無數心血。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為大,可用于戰陣。敵人來攻
    時,正面首當其沖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
    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

    再拆數招,梅超風愈來愈是驚慌,覺到敵人已不再將鞭子激回蕩開,
    只是因勢帶引,將銀鞭牽入敵陣,鞭子雖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
    縮漸小。又過片刻,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條被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
    來。若是此時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長鞭上曾用了無數苦
    功,被人安坐于地空手奪去,豈肯甘心?

    她猶豫不決雖只瞬息之間,但時機稍縱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陣既經發
    動,若非當“天權”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
    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幸理,無可柰何下咬牙放脫鞭柄,為時已然
    不及。劉處玄掌力帶動,拍的一聲巨響,長鞭飛出打在牆上,只震得
    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而下。梅超風足下搖晃,
    被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只跨了兩尺,卻是成敗的關鍵。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
    向前跨這一步而向后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未必會追,就算要追
    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卻向前邁了一步,心知不妙,左右雙掌齊揮,
    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撐,馬鈺與郝大通的
    掌力又從后拍到。

    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
    聲,右足飛起,霎時之間先后分踢馬鈺與郝大通手腕。丘處機、劉處
    玄同聲喝彩:“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風右足未
    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
    步。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斗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
    然無法脫出。

    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昏黃月光下只見梅超風長發飛舞,縱躍來去,掌
    打足踢,舉手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直如虎躍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卻是
    以靜制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
    牢牢的將她困在陣中。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爪”和“催心掌”功
    夫,要想沖出重圍,但總是給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
    時七子要傷她性命,原只舉手之勞,但始終不下殺手。

    黃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們是借梅師姊來擺陣練
    功。似她這般武功高強的對手,哪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
    盡而死,方肯罷休。”可是她這番猜測,卻只對了一半,借梅超風練
    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黃蓉對梅超風
    雖無好感,然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心中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愿再
    看,把小孔讓給郭靖。但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斗。

    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在地下與梅超風相斗,大
    是不解。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著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個
    人內力相連,瞧出來了么?”郭靖得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陰真
    經》中許多言語,一句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
    了七子出掌布陣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
    禁的站了起來。

    黃蓉大驚,急忙挽住。郭靖一凜,隨即坐下,又湊眼到小孔之上,此
    時他對天罡北斗陣的要旨已大致明白,雖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
    一招每一式使將出來,都等如是在教導他《九陰真經》中體用之間的
    訣竅。那《九陰真經》是一位前輩高人讀盡古來道藏而悟得,王重陽
    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然道家武學同出一源,根本要旨原無差
    異,是以陣中的生克變化卻也脫不了真經的包羅。當日郭靖在桃花島
    上旁觀洪七公與歐陽鋒相斗固是大有進益,畢竟他心思遲鈍,北丐與
    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經一路,是以領悟有限,此時見七子行功布
    陣,以道家武功印証真經中的道家武學,處處若合符節,這才是真正
    的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
    “藥兄,你先出手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

    郭靖一驚,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卻不知他何時進來。七子聞聲也齊
    感驚訝,向門口望去,只見門邊兩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并肩而立,
    正是那晚追趕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齊聲低嘯,停手罷斗,站了起
    來。

    黃藥師道:“好哇,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鋒兄,我教訓教
    訓他們,你說是不是欺侮小輩?”歐陽鋒笑道:“他們不敬你在先,
    你不顯點功夫,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島主的手段。”

    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見禮,黃藥
    師身形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處一欲待格擋,哪里來得及,拍的一
    聲,臉頰上已吃了一記,一個踉蹌,險險跌倒。丘處機大驚,叫道:
    “快回原位!”但聽得拍拍拍拍四聲響過,譚、劉、郝、孫四人臉上
    都吃了一掌。丘處機見眼前青光閃動,迎面一掌劈來,掌影好不飄
    忽,不知向何處擋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
    去。

    丘處機武功為七子之首,這一拂實是非同小可。黃藥師過于輕敵,竟
    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運氣護住,左手翻上,已抓住袍袖,
    跟著右手直取丘處機雙目。丘處機奮力回掙,袍袖斷裂,同時馬鈺與
    王處一雙掌齊到。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對丘處機一擊不中,早已閃
    到郝大通身后,抬起左腿,砰的一聲,踢了他個筋斗。

    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她見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樂之極,若
    不是顧念郭靖之傷尚差一兩個時辰,早就鼓掌叫起好來。

    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弟!”

    丘處機學藝以來,從未遭過如此大敗,連叫:“齊占原位。”但黃藥
    師東閃西晃,片刻之間連下七八招殺手,各人抵擋不遑,哪里還布得
    成陣勢?只聽格格兩聲,馬鈺與譚處端腰里長劍已被他拔去折斷,拋
    在地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連綿而上。這全真劍法變化精
    微,雙劍連勢,威力極盛,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凝神接了數招。馬
    鈺乘這空隙,站定“天樞”之位揮掌發招,接著譚劉諸人也各占定方
    位。

    這天罡北斗之陣一布成,情勢立變,“天權”“玉衡”正面御敵,兩
    旁“天璣”“開陽”發掌側擊,后面“搖光”與“天璇”也轉了上
    來。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蕩開四人掌力,笑道:“鋒兄,王重陽居
    然還留下了這一手!”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手上與各人掌力相
    接,已知情勢大不相同,這七人每一招發來都具極大勁力,遠非適才
    七人各自為戰時之可比,當下展開“落英神劍掌法”,在陣中滴滴溜
    溜的亂轉,身形靈動,掌影翻飛。黃蓉心道:“爹爹教我這落英神劍
    掌法時,我只道五虛一實,七虛一實,虛招只求誘敵擾敵,豈知臨陣
    之際,這五虛七虛也均可變為實招。”

    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
    來,連歐陽鋒如此武功,也自心驚。梅超風在旁聽著激斗的風聲,又
    是歡喜,又是惶愧。

    忽聽“啊”的一聲,接著砰的一響,原來尹志平看著八人相斗,漸漸
    頭昏目眩,天旋地轉,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奔馳來去,眼前一黑,
    仰天摔倒,竟自暈了過去。

    全真七子牢牢占定方位,奮力抵擋,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
    日無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滅。黃藥師心中卻也是暗暗叫苦,剛
    才一上來若是立下殺招,隨手便殺了對方一二人,天罡北斗陣再也布
    不成功,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時卻求勝不得,欲罷不能。雙方都是
    騎虎難下,不得各出全力周旋。黃藥師在大半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般
    奇門武功,始終只能打成平手,直斗到晨雞齊唱,陽光入屋,八人兀
    自未分勝負。

    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隔室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心靜神閑,
    閉目內視,將體內一團熱烘烘的內息運至尾閭,然后從尾閭升至腎
    關,從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頂心的泥丸宮,稍停
    片刻,舌抵上顎,內息從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鵲橋、重樓,再落至
    黃庭、氣穴,緩緩降至丹田。

    黃蓉見他臉色紅潤,神光燦然,心中甚喜,再湊眼到小孔中瞧時,不
    覺吃了一驚。只見父親緩步而行,腳下踏著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
    發出。她知這是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時已是勝負
    即判、生死立決的關頭。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為,互相吆喝招呼,七
    人頭上冒出騰騰熱氣,身上道袍盡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戰梅超風時那
    么安閑。

    歐陽鋒袖手旁觀,眼見七子的天罡北斗陣極為了得,只盼黃藥師耗動
    真氣,身受重傷,那么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敵,哪知黃藥師
    武功層出不窮,七子雖然不致落敗,但要取勝卻也著實不易,心想:
    “黃老邪當真了得!”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情勢越是險惡,不到
    一盞茶時分,這場惡戰就要終結。只見黃藥師向孫不二、譚處端分發
    兩掌,孫譚二人舉手招架,劉處玄、馬鈺發招相助,歐陽鋒長嘯一
    聲,叫道:“藥兄,我來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譚處端身后雙掌
    推出。

    譚處端正自全力與黃藥師拚斗,突覺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
    來,猛迅無倫,不但同門不及相救,自己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俯
    身跌倒。

    黃藥師怒喝:“誰要你來插手?”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到,拂袖
    擋開,右掌卻與馬鈺、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

    歐陽鋒笑道:“那我就助他們!”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后推出。他下手
    攻擊譚處端只用了三成力,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乘著
    黃藥師力敵四子、分手不暇之際,一舉就要將他斃于掌下。他已算定
    先將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計黃藥師,那么天罡北斗陣已破,七子
    縱使翻臉尋仇,他也毫不畏懼。

    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黃藥師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擋四子,后敵西
    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氣凝后背,拚著身后重傷,硬接他蛤
    蟆功的這一擊。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去勢卻慢,眼見狡計得逞,
    正自暗喜。忽然黑影晃動,一人從旁飛起,扑在黃藥師的背上,大叫
    一聲,代接了這一擊。

    黃藥師與馬鈺等同時收招,分別躍開,但見舍命護師的原來是梅超
    風。黃藥師回過頭來,冷笑道:“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虛傳!”

    歐陽鋒這一擊誤中旁人,心中連叫:“可惜!”知道黃藥師與全真六
    道聯手,自己性命難保,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

    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觸手大驚,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腦袋旁垂。
    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將他前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馬鈺見師弟命在頃
    刻,不由得淚如雨下。丘處機仗劍追出,遠遠只聽歐陽鋒叫道:“黃
    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余
    下的六個雜毛你獨自對付得了,咱們再見啦!”

    黃藥師哼了一聲,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毒招,出言挑撥,把殺死
    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他明知這
    是歐陽鋒的離間毒計,卻也不愿向全真諸子解釋,慢慢扶起梅超風,
    見她噴得滿地鮮血,眼見是不活的了。

    丘處機追出數十丈,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馬鈺怕他單身追敵又遭
    毒手,大叫:“丘師弟回來。”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大踏步回來,
    戟指黃藥師罵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這邪魔惡鬼,先害
    死我們周師叔,又害死我們譚師哥,所為何來?”黃藥師一怔,道:
    “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處機道:“你還不認么?”

    黃藥師與周伯通、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奔馳數百里,兀自難分上
    下,原本是要分出勝負方始罷手,豈知奔跑中間,周伯通忽地想起將
    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宮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發覺,立時有性命
    之憂,忙道:“老頑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說不比就不比,
    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黃藥師本待向他打探愛
    女消息,也是始終不得其便。譚處端等在后追趕,不久就見不到三人
    的影子,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楚。老頑童既然有事,東邪西
    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卻生出這等事來。

    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
    拚個死活。黃藥師眼見誤會已成,只是冷笑不語。

    譚處端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我要去了。”丘處機等忙圍繞在他
    身旁,盤膝坐下,只聽譚處端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
    吹簫。”吟罷閉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畢,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尸體,丘處機、尹志平
    等跟在后面,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此時丘處機、孫不二等均已想到
    譚處端既死,天罡北斗陣已破,再與黃藥師動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
    命,此仇只有待日后再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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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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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12:42 | 顯示全部樓層
    新盟舊約

    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的與全真七子大戰一場,更不明不白的結下了深
    仇,真是好沒來由,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起數十年來的恩怨,心
    中甚是傷感,忍不住流下淚來。

    梅超風嘴角邊微微一笑,運出最后功力,喀的一聲,用右手將左腕折
    斷了,右手接著在石礎上猛力擊落,登時手骨碎斷。黃藥師一怔,梅
    超風道:“恩師,您在歸云庄上叫弟子做三件事,頭兩件事弟子是來
    不及做了。”

    黃藥師記起曾叫她找回《九陰真經》、尋訪曲靈風和另外兩名弟子的
    下落,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回偷學的《九陰真經》上武功。她斷腕碎
    手,那是在臨死之際自棄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含淚說道:“
    好!好!余下那兩件事也算不了甚么。我再收你為桃花島的弟子罷
    。”梅超風背叛師門,實是終身大恨,臨死竟然能得恩師原宥,不禁
    大喜,勉力爬起身來,重行拜師之禮,磕到第三個頭,身子僵硬,再
    也不動了。

    黃蓉在隔室見著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只盼父親多留片刻,郭
    靖丹田之氣凝聚,立時可出來和他相見,卻見父親已俯身將梅超風尸
    身抱起。

    忽聽門外一聲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又聽傻姑的聲音
    道:“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沒有人姓郭?你是姓郭么
    ?”又一個人道:“就這么几戶人家,難道村里的人你都認不全?”
    聽他口音極不耐煩,說著推門進來。

    黃藥師在門后一張,臉色忽變,進門來的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江
    南六怪。原來他們去桃花島赴約,東轉西繞,始終找不到道路進入黃
    藥師的居室,后來遇見島上啞仆,才知他已離島。六怪見小紅馬在林
    中亂闖,就將它牽了,來牛家村尋找郭靖。

    六怪剛踏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即聽到門后有呼吸之
    聲,叫道:“有人!”六怪都轉過身來。朱聰等五人只見黃藥師手中
    抱著梅超風的尸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們逃逸,心中都是大震。朱
    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我們六兄弟遵囑赴桃花島拜會,適逢島主
    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何如之。”說著躬身長揖。

    黃藥師本來就要殺死六怪,此時一望梅超風慘白的臉,更想:“六怪
    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六怪,若她地下有
    知,也必歡喜。”右手抱著尸身,左手舉起她皮連骨斷的手腕,身影
    略晃,欺到韓寶駒身邊,以梅超風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韓寶駒驚覺
    欲避,卻哪里來得及,拍的一聲,右臂已然中掌。黃藥師的武功透過
    死人手掌發出,勁力奇重,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但也已半身酸麻,
    動彈不得。

    六怪見他一語不發,一上來就下殺手,而且以梅超風的尸身作為武
    器,更是怪異無倫,六人齊聲呼嘯,各出兵刃。黃藥師高舉梅超風尸
    體,渾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扑過去。韓小瑩首當其沖,見梅超風死
    后雙目仍是圓睜,長發披肩,口邊滿是鮮血,形容可怖之極,右掌高
    舉,向自己頭頂猛拍下來,登時便嚇得手足酸軟,渾忘了閃避招架。
    南希仁揮動扁擔,全金發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黃藥師縮
    回尸體右臂,左臂甩出,正擊在韓小瑩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韓
    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著地卷出。黃藥師左足踏上,落點又快又准,
    剛好踩住鞭梢。韓寶駒用力回抽,哪里有分毫動彈?瞬息之間,梅超
    風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韓寶駒大駭,撤鞭后仰,就地滾開,只感臉上
    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掌鮮血,原來已被抓了五條爪
    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劇毒也已因
    氣絕而散,否則這一下已將他立斃爪底。

    只交手數合,六怪登時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使梅超風死后親手
    殺人報仇,定要以她手腳殲敵,六怪早已死傷殆盡,饒是如此,在桃
    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間。

    郭靖在隔室聽得朱聰與黃藥師招呼,心中大喜,其后聽得七人動手,
    六位恩師氣喘呼喝,奮力抵御,情勢危急異常,自己丹田之氣尚未穩
    住,但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能袖手?當下閉氣凝息,發
    掌推出,砰的一聲,將內外密門打得粉碎。

    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最后關頭的數刻功夫,竟在這
    當口用勁發掌,只怕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別動手。”郭靖一
    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氣向上疾沖,熱火攻心,急忙閉氣收束,將內息
    重又逼回丹田。

    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也是一驚非小,各
    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驚喜交集,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
    “蓉兒,蓉兒,當真是你?”黃蓉一掌仍與郭靖手掌相接,微笑點
    頭,卻不言語。黃藥師見到兩人神情,已知究竟,獨生愛女竟尚健
    在,這一下喜出望外,別的甚么都置之腦后,當下將梅超風尸身放在
    凳上,走到碗櫥旁,盤膝坐下,隔著櫥門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只手掌
    抵住。

    郭靖體內几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只這片刻之間,已數次
    要躍起大叫大嚷以舒郁悶,但和黃藥師的手掌相接,一股強勁之極的
    內力傳到,登時逐漸寧定。黃藥師的內功何等深厚,右手在他周身要
    穴推拿撫摸,只一頓飯功夫,郭靖氣定神閑,內息周流,七日七夜的
    修練大功告成,躍出櫥門,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

    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著愛女之手,聽她咭咭
    咯咯、又說又笑的講述。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但郭靖說話遲鈍,詞
    不達意,黃蓉不唯語音清脆,言辭華瞻,而描繪到驚險之處,更是有
    聲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個個都過去傾聽。郭靖也就住
    口,從說話人變成了聽話人。這一席話黃蓉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她
    神采飛揚,妙語如珠,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黃藥師聽得愛女居然做了丐幫幫主,直是匪夷所思,說道:“洪七兄
    這一招希奇古怪,大有邪氣。莫非他北丐想搶我外號,改稱‘北邪
    ’?”

    只聽黃蓉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
    說啦。”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裘千仞、楊康四
    個惡賊,孩子,你隨我瞧勢鬧去罷。”他口中說的是要殺人,但瞧著
    愛女,心中喜歡,臉上滿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頗有歉
    意,但明知理虧,卻也不肯向人低頭認錯,只道:“總算運氣還不太
    壞,沒教我誤傷好人。”黃蓉本來惱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與自己成
    婚,但此時穆念慈與楊康已有婚姻之約,于此事便已釋然,笑道:
    “爹爹,你向這几位師父陪個不是罷。”

    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你也去
    罷。”

    他本來于郭靖的魯鈍木訥深感不喜,心想我黃藥師聰明絕頂,卻以如
    此的笨蛋作女婿,豈不讓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
    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輕重的胡開玩笑,說郭靖盜了梅超風的《九陰真
    經》。他信以為真,任由郭靖乘坐膠船出海,直欲置之于死﹔后來誤
    信靈智上人捏造的黃蓉死訊,終于重見愛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
    究舊事,強要女兒與意中人分開,更得女兒說明原來是周伯通大開玩
    笑,自己釋然于懷﹔再見梅超風至死不忘師恩,而下場卻又如此慘
    酷,心想:“超風與他師哥玄風有情,若是來向我稟明,求為夫婦,
    我亦不至于定然不准,何必干冒大險,逃出桃花島去?總是我生平喜
    怒無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終究不敢開口。倘若蓉兒竟也因我性子怪
    僻而落得猶如超風一般……”思之實是不寒而栗,這“靖兒”兩字一
    叫,那便是又認他為婿了。

    黃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時,見他渾不知這“靖兒”兩字稱呼中的含
    義,便道:“爹,你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

    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已收他為徒等情稟告師
    父。柯鎮惡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為師,又蒙桃花島
    主將愛女許婚,我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之理?只是蒙古大汗……”
    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為金刀駙馬,這件事中頗有為難之處,說了出
    來,定又大惹黃藥師之惱,一時卻不知如何措辭。

    突然大門呀的一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拿著一只用黃皮紙折成的猴
    兒,向黃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頭兒叫我拿這猢猻給
    你玩兒。”

    黃蓉只道她發傻,不以為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傻姑又道:“白發
    老頭兒叫你別生氣,他一定給你找到師父。”黃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
    伯通,看紙猴兒時,見紙上寫得有字,急忙拆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
    的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乖乖不得了。”黃蓉急道:“啊
    喲,怎么師父會不見了?”

    黃藥師沉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癲癲,可是功夫了得,但教
    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幫卻有一件大事。”黃蓉道:“怎
    么?”黃藥師道:“老叫化給你的竹棒給楊康那小子拿了去。這小子
    武功雖然不高,卻是個極厲害的腳色,連歐陽克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
    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興風作浪,為禍丐幫。咱們須得趕去奪回,
    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要吃大虧。你這幫主做來也不光彩。”丐幫有
    難,黃藥師本來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災樂禍,大可瞧瞧熱鬧,但
    愛女既作了丐幫幫主,怎能袖手?

    六怪都連連點頭。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難以趕上。”
    韓寶駒道:“你的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大喜,奔出門去
    作哨相呼。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
    已。

    黃藥師道:“蓉兒,你與靖兒趕去奪竹棒,這紅馬腳程極快,諒來追
    得上。”說到這里,見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極似自己的弟子曲靈
    風,心念一動,問道:“你可是姓曲?”傻姑搖頭笑道:“我不知
    道。”

    黃蓉道:“爹,你來瞧!”牽了他的手,走進密室之中。

    黃藥師見密室的間隔布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必是曲靈風所
    為。黃蓉道:“爹,來瞧這鐵箱中的東西。你若猜得到是些甚么,算
    你本事大。”黃藥師卻不理鐵箱,走到西南角牆腳邊一掀,牆上便露
    出一個窟窿。他伸手進去,摸出一卷紙來,當即躍出密室。黃蓉急忙
    隨出,走到父親身后,瞧他手中展開的那卷紙。但見紙上滿是塵土,
    邊角焦黃破碎,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几行字跡道:

    “字稟桃花島恩師黃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干字畫器皿,欲
    奉恩師賞鑒,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

    字跡寫到“女”字,底下就沒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點點的痕跡,隱
    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污。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子都已被逐出門,但知
    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不禁憮
    然。

    黃藥師這時已了然于胸,知道曲靈風無辜被逐出師門,苦心焦慮的要
    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于是冒險到大
    內偷盜,得手數次,終于被皇宮的護衛發覺,劇斗之后身受重傷,回
    家寫了這通遺稟,必是受傷太重,難以卒辭,不久大內高手追上門
    來,雙雙畢命于此。

    他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后悔,此時梅超風新死,見曲靈風又用心如
    此,心下更是內疚,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厲
    聲問道:“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傻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
    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几路拳法,可是打來打去,也只是那六
    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別的再也沒有了。黃蓉道:“爹,她
    是在曲師哥練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黃藥師點頭道:“嗯,我想
    靈風也沒這般大膽,出我門后,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說道:“蓉
    兒,你去攻她下盤,鉤倒她。”

    黃蓉笑嘻嘻的上前,說道:“傻姑,我跟你練練功夫,小心啦!”左
    掌虛晃,隨即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傻姑一呆,右胯已被
    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哪知黃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后,待她一步
    退出尚未站穩,乘勢一鉤,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躍起,大叫:“你
    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過。”

    黃藥師臉一沉道:“甚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
    的分別,順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黃蓉已然明白:“原來爹
    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曲師哥雙腿折斷,自己練武自然練不到腿上,
    若是親口授地,那么上盤、中盤、下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

    這句“姑姑”一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了門下。他又問:“你干
    么發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黃藥師皺眉道:“*呢
    ?”傻姑裝個哭臉,道:“回姥姥家啦!”黃藥師連問七八句,都是
    不得要領,嘆了一口氣,只索罷了,心想這女孩不知是生來痴呆,還
    是受了重大刺激驚傻,除非曲靈風復生,否則世上是無人知曉的了。

    眾人當下將梅超風在后園葬了。黃藥師瞧著一座新墳,百感交集,隔
    了半晌,淒然道:“蓉兒,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貝去!”父女倆又
    走進密室。

    黃藥師望著曲靈風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我門下諸
    弟子中,以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一百名大內護衛也
    傷他不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要親自教傻姑武藝么?”
    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她奇門五
    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腦兒的教她。”黃
    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這番苦頭可要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一層層的看下去,寶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傷痛,
    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嘆道:“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極好,
    玩物喪志卻是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人物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
    一座錦繡江山拱手送給了金人。”一面說,一面舒卷卷軸,忽然“
    咦”的一聲,黃蓉道:“爹,甚么?”黃藥師指著一幅潑墨山水,
    道:“你瞧!”

    只見畫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間一峰尤高,筆
    立指天,聳入云表,下臨深壑,山側生著一排松樹,松梢積雪,樹身
    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峰西獨有一棵老松,卻是挺然直起,
    巍巍秀拔,松樹下朱筆畫著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這人面目難見,但
    衣袂飄舉,姿形脫俗。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
    加顯得卓犖不群。那畫并無書款,只題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
    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黃蓉前數日在臨安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認得筆跡,叫
    道:“爹,這是韓世忠寫的,詩是岳武穆的。”黃藥師道:“不錯。
    只是岳武穆這首詩寫的是池州翠微山,畫中這座山卻形勢險惡,并非
    翠微。這畫風骨雖佳,但少了含蘊韻致,不是名家手筆。”

    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著石刻撫寫韓世忠書跡,留戀不
    去,知他喜愛,道:“爹,這幅畫給了郭靖罷。”黃藥師笑道:“女
    生外向,那還有甚么說的?”順手交了給她,又在鐵箱上順手拿起一
    串珍珠,道:“這串珠兒顆顆一般兒大,當真難得。”給女兒挂在頸
    中。父女相視一笑,心中均感溫馨無限。黃蓉將畫卷好了,忽聽空中
    數聲雕鳴,叫得甚是峻急。

    黃蓉極愛那對白雕,想起已被華箏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
    室,欲再調弄一番,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一頭雕兒啄住了他
    肩頭衣服向外拉扯,另一頭繞著他不住鳴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繞著
    郭靖團團而轉,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驚惶,說道:“蓉兒,他們有難,咱們快去相救。”黃蓉
    道:“誰啊?”郭靖道:“我的義兄義妹。”黃蓉小嘴一撇道:“我
    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急道:“蓉兒別孩子氣,快
    去啊!”牽過紅馬,翻身上鞍。黃蓉道:“那么你還要我不要?”郭
    靖更是摸不著頭腦,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著馬□,右手伸
    出接她。黃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們去救人,你和六位師父也
    來罷。”雙足在地下一登,飛身而起,左手拉著郭靖右手,借勢上了
    馬背,坐在他的身前。

    郭靖向黃藥師與六位師父躬身行禮,縱馬前行。雙雕齊聲長鳴,在前
    領路。

    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此時重逢,說不出的喜歡,抖擻精神,奔跑
    得直如風馳電掣一般,雙雕飛行雖速,小紅馬竟也追隨得上。過不多
    時,那對白雕向前面黑壓壓的一座樹林中落了下去。小紅馬不待主人
    指引,也直向樹林奔去。

    來到林外,忽聽一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千仞兄,久聞你鐵
    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絕藝神功,可惜當年華山論
    劍,老兄未克參與。現下拋磚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結果一個,再
    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接著聽得一人高聲慘叫,林頂樹梢晃
    動,一棵大樹倒了下來,郭靖大吃一驚,下馬搶進林去。

    黃蓉跟著下馬,拍拍小紅馬的頭,說道:“快去接我爹爹來。”回身
    向來處指點,小紅馬轉身飛馳而去。黃蓉心想:“只盼爹爹快來,否
    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隱身樹后,悄悄走進林中。一瞧之下,
    不由得呆了,只見拖雷、華箏、哲別、博爾朮四人分別被綁在四棵大
    樹之上,歐陽鋒與裘千仞站在樹前。另一棵倒下的樹上也縛著一人,
    身上衣甲鮮明,卻是護送拖雷北歸的那個大宋將軍,被歐陽鋒這裂石
    斷樹的掌力一推,吐血滿腹,垂頭閉目,早已斃命。眾兵丁影蹤不
    見,想來已被兩人趕散。

    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正待想說几句話來混朦過去,聽得
    身后腳步聲響,轉身見是郭靖,不覺又驚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
    除他,只須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歐陽鋒見郭靖中了
    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華箏歡聲大叫:“郭靖哥
    哥,你沒死,好極了,好極了!”

    黃蓉看了眼前情勢,心下計議已定:“且當遷延時刻,待爹爹過來
    。”

    只聽郭靖喝道:“老賊,你們在這里干甚么?又想害人么?”歐陽鋒
    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語。

    裘千仞喝道:“小子,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么?”郭靖在密室之中親耳聽他胡言亂道,挑撥是非,此時又在害
    人,心中恨極,踏上兩步,呼的一聲,一招“亢龍有悔”當胸擊去。
    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這一掌六分發,四分收,勁道
    去而復回。裘千仞忙側過身子,想閃避來勢,但仍被他掌風帶到,不
    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聲,左掌反手一個巴
    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斷,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興風作浪。

    這一掌勁力雖強,去得卻慢,但部位恰到好處,正是教裘千仞無可閃
    避,眼見就要擊到他的面頰,忽聽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左手當
    即變掌為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頸,將他身子提了起來,轉頭問道:
    “怎么?”

    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說道:“快放手,
    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甚是厲害,你這一掌打上他臉皮,勁力反擊
    出來,你非受內傷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譏嘲,不信道:“哪有
    這等事?”黃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氣能揭去黃牛一層皮,你還
    不讓開?”郭靖更是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于是將他身子放下,松
    手離頸。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還是小姑娘知道厲害,我跟你們小娃娃無冤
    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長輩的豈能以大欺小,隨便傷你。”

    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日要領教几
    路高招,你可不許傷我。”說著立個門戶,左手向上一揚,右掌虛
    卷,放在口邊吹了几吹,笑道:“接招,我這招叫做‘大吹法螺!
    ’”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生名滿天下,豈能容你譏
    笑?”黃蓉右手反撒出去,噠的一聲,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笑
    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

    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順手再來一記!”黃蓉聞聲知道父親
    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一聲,右掌果然順拍。裘千仞急忙低頭避
    讓,哪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隨到。他以六合通臂拳法
    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見她兩只小小手掌猶如兩只玉
    蝶,在眼前上下翻飛,一個疏忽,右頰又吃了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沖出兩拳,將黃蓉逼得退后
    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慢!”黃蓉笑道:“怎么?夠了
    嗎?”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內傷,快回去密室中休養
    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不保。”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
    免一呆,隨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亂顫。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被綁在樹上,都感奇怪。

    歐陽鋒素聞裘千仞武功極為了得,當年曾以一雙鐵掌,打得威震天南
    的衡山派眾武師死傷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
    一席地,怎么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孩兒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
    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
    也是不像,正自遲疑,一抬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挂蜀錦文囊,囊上
    用白絲線繡著一只駱駝,正是自己侄兒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殺
    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后去而復回,正是來接侄兒,心想:“難道黃藥師
    竟殺了這孩子給他徒兒報仇?”顫聲問道:“我侄兒怎樣啦?”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徒兒梅超風怎樣啦,你侄兒也就怎樣啦。”

    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兒,其實
    卻是他親子。他對這私生兒子愛若性命,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
    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歐陽克雙腿動彈不
    得,他們決不致和他為難,只待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靜之地養
    傷,哪知竟已遭了毒手。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直視,立時就要暴起動手,知道這一發
    難,直是排山倒海,勢不可當,心中暗暗戒備。歐陽鋒嘶聲道:“是
    誰殺的?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他知黃藥師身分甚高,決不會親
    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
    更是鏗鏗刺耳。黃藥師冷冷的道:“這小子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
    桃花島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識。你去找他罷。”

    黃藥師說的本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一轉,卻立時想到郭靖。他心中
    悲憤之極,向郭靖惡狠狠的瞪視片刻,隨即轉頭問黃藥師道:“你拿
    著我侄兒的文囊干什么?”黃藥師道:“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
    總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之后再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歐陽鋒
    道:“好說,好說。”自知與黃藥師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難分勝負,而
    且也未必自己能占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然得手,報仇之事倒也
    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然后來相
    助自己,那么二人聯手,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在這驚聞親子
    被殺噩耗之際,他仍能冷靜審察敵我情勢,算來贏面甚高,便不肯錯
    過了良機,回頭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
    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几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來助
    你。”歐陽鋒道:“正是。”說了這兩個字后,雙目盯住黃藥師,慢
    慢蹲下身子。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著東方乙木之位,兩人立時要
    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生死。

    黃蓉笑道:“你先宰我罷。”裘千仞搖頭道:“小姑娘活潑可愛,我
    實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糟糕,這會兒當真不湊巧!”說著
    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黃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著臉道:
    “你等一回兒,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黃蓉啐了一口,一時不知
    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喲”一聲,愁眉苦臉,雙手捏著褲子,向
    旁跑去,腳步蹣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個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褲
    子的屎。黃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
    睜的讓他跑開,不敢攔阻。

    朱聰從衣囊內取出一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
    你草紙。”裘千仞道:“多謝。”走到樹邊草叢中蹲下身子。

    黃蓉揀起一塊石子向他后心擲去,叫道:“走遠些!”石子剛要打到
    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罷?我走得遠些就是。
    你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
    十余丈,在一排矮樹叢后蹲下身來。

    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這老賊臉皮雖
    厚,腳底下卻慢,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你玩罷。”黃蓉見他手
    中拿了一柄利劍,還有一只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
    一拍之時從這老兒懷里扒來的。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
    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時明知是假,卻猜想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
    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
    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揚,猛將利
    劍插入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黃蓉隨即舉起劍
    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的把玩,笑著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

    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真是浪得虛名,一輩子欺世盜名?”黃藥
    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
    掌,見掌心刻著一個“裘”字,掌背刻著一片水紋,心想:“這是湘
    中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
    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東至九江,西至成都,任憑通行無阻,黑白
    兩道,見之盡皆凜遵,近年來久已不聞鐵掌幫的名頭,也不知是散了
    還是怎的,豈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一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么
    ?”心下沉吟,將鐵掌還給女兒。

    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黃蓉笑道:“這
    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家伙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
    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
    夠,定然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舉起左掌,
    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劍柄上彈去,錚的一聲輕
    響,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勁急。黃蓉與郭靖拍手叫
    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轟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后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余數
    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插入他的背心。這劍雖
    然并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
    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是重傷。

    郭靖飛步過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喲!”提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
    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
    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黃藥師、歐陽鋒適才凝視對
    敵,目不旁視,朱聰等也都注視著二人,竟然被裘千仞瞞過。東邪西
    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
    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
    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
    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是仰天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
    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
    三步,叫道:“黃老邪,咱哥兒倆后會有期。”長袖一振,衣袂飄
    起,轉身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這一
    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
    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
    口直捶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使足了。

    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一招除了
    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哪敢硬
    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
    “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須知他剛才這招反打,借
    用敵勁傷人,變化莫測,竟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后。歐陽鋒毫
    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發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讓開,眼
    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自可圍殲西
    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被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
    他,當下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與全金發等將華箏、拖雷、哲別、博爾朮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
    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
    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

    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
    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一個小鎮客店中共
    宿,楊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丐見他拿著幫主法杖,對他保
    護周至,在窗外輪流守夜。楊康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
    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
    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們昨夜里險些死于非命,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雕回
    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雕靈異,南去必有緣由,
    好在北歸并不急急,于是在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雕忽地飛
    回,對著華箏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雕帶路,重行南回,不巧在
    樹林中遇見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杰互相火般,以便金兵南下,
    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眼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
    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但哪里是西毒的敵手?雙雕南飛本來
    是發現小紅馬的蹤跡,哪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
    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喪生于林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著郭靖的手,只
    是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
    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句也不懂,更是大不耐煩。

    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
    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一聽得此言,黃藥師几乎不相信
    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甚么?”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
    己。”

    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已與華箏定親等情
    委婉的說了。

    黃藥師怒不可抑,側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來他到桃花島來
    求親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親事?”朱聰道:“咱們總得想個……
    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黃藥師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
    可不能阻攔。”黃蓉顫聲道:“爹,甚么啊?”黃藥師道:“臭小
    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我父女倆焉能任人欺辱?”黃蓉搶上一
    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真心喜歡我,從來就沒把
    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喝
    道:“喂,小子,那么你把這番邦女子殺了,表明自己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
    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
    的道:“你先已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

    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他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大禍,各
    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是無濟于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我只盼一生
    和蓉兒□守,若是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黃藥師臉色稍和,
    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后,不許你再和她相見
    。”

    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
    “我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有時我也會記挂她的。”黃蓉
    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我信得過你也不會當真
    愛她。”

    黃藥師道:“好罷!我在這里,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里,你的六位
    師父也在這里。你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
    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
    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瞥眼同時見到腰間所插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和丘處機所
    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
    弟,可是他為人如此,這結義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楊鐵心叔父遺命,
    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這自然不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
    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
    几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么?”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
    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
    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壺中抽出
    一枝狼牙雕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
    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
    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舍命助我,又救過爹爹
    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
    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
    放心好了。”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
    干的種種豪事,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
    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
    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
    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朮兩位師父,郭靖并非無信無義之輩,我
    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
    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
    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
    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
    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
    底下的一只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不
    對,我心中卻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
    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黃蓉眼中含淚,道:“那么
    為甚么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甚么事理都不明白。
    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
    心中只有你。”

    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隔了一會,淡淡一笑,道:
    “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豈不是好?”

    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揮掌向華箏
    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
    前,搶著攔在頭里。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
    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呼的一聲,黃藥師這掌打在馬鞍上。最初
    一瞬之間,那馬并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
    癱在地上,竟自死了。這是蒙古名種健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
    也是匹筋骨健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之斃于掌下,
    武功之高,實所罕見。拖雷與華箏等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
    若是打到華箏身上,那還有命么?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
    是自己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哼,翻臉就翻
    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但見她神色淒苦,卻又顯
    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
    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
    如痴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
    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
    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甚么?”朱聰也低聲道:
    “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
    一只大爐子中被熬煉那么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么大的本
    事,還有甚么苦惱?”朱聰搖頭不答。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罷,以后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
    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頭兒,囉唆得緊,也沒有甚么
    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嘆道:“那就做几天
    試試,若是嫌臟,那就立即傳給別個罷。你以后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
    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
    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
    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
    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
    几年就要死啦。”黃蓉泫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
    長么?”黃藥師道:“那你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一起?”黃蓉
    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歡喜。”說這話時,神情已是淒惋
    欲絕。

    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聽得呆了。
    須知有宋一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
    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眾人送了個稱號叫作“東邪”。黃蓉
    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哪
    里有過甚么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不免
    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閑話一般。柯
    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說几句話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
    更是不知說甚么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
    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群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
    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
    石,飛擲而出,十余只喜鵲紛紛跌落,盡數死在地下。他轉過身子,
    飄然而去,眾人只一瞬眼間,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隱沒。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甚么,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自是歡喜,說
    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雕你帶
    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說道:“你對我媽說,我
    必當手刃仇人,為爹爹報仇。”哲別、博爾朮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
    人連騎出林。

    韓小瑩問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
    師父。”柯鎮惡點頭道:“正是。黃島主去過我們家里,家人必定甚
    是記挂。我們這就要回去。你見到了洪幫主,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
    養傷。”郭靖答應了,拜別六位師父,與黃蓉返回臨安。

    這晚兩人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仔細尋找,卻哪里有洪七公的影子,
    兩人找到了几名太監來逼問,都說這几日宮中并沒出現奸細刺客。兩
    人稍覺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雖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機智閱歷,必有
    脫身之策,此時距丐幫大會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擱,次日清晨便即
    連騎西行。

    此時中國之半已為金人所占,東划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者
    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廣東、
    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圖日蹙。這一日兩人來到江南
    西路界內,上了一條長嶺,突然間一陣涼風過去,東邊一大片烏云疾
    飛過來。這時正當盛夏,大雨說來就來,烏云未到頭頂,轟隆隆一個
    霹靂,雨點已如黃豆般洒將下來。

    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一陣狂風扑到,將傘頂撕了去,
    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一根傘柄。黃蓉哈哈大笑,說道:
    “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來啦?”郭靖跟著大笑。眼見面前一條長嶺,
    極目并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黃蓉笑道:
    “多遮得片刻,便也濕了。”郭靖道:“那么咱們快跑。”黃蓉搖了
    搖頭,說道:“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一個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
    上行人紛紛飛奔,只有一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干么不快
    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一般的淋濕?’”郭靖
    笑道:“正是。”黃蓉心中卻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注定
    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咱們在
    長嶺上遇雨一般。”當下兩人便在大雨中緩緩行去,直到過了長嶺,
    才見到一家農家,進去避雨。

    兩人衣履盡濕,向農家借了衣服來換,黃蓉穿上一件農家老婦的破
    衣,正覺有趣,忽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的叫苦,忙過去問道:“怎么
    啦?”

    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適才大雨之中,
    這幅畫可教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過畫來看時,見紙張
    破損,墨跡模糊,已無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
    詩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跡。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
    層紙上,若非畫紙淋濕,決計不會顯現,只是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
    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黃蓉仔細辨認,
    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余殘損
    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完顏洪烈
    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藏在宮中翠寒堂舋,可見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
    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
    …”她沉吟片刻,說道:“那日在歸云庄中,曾聽陸師哥和你六位師
    父談論那個騙人家伙裘千仞,說他是甚么鐵掌幫的幫主。又說這鐵掌
    幫威震川湘,聲勢浩大,著實厲害。難道這武穆遺書,竟會跟裘千仞
    有關?”郭靖搖頭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說甚么也不相
    信。”黃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兩人來到荊湖南路境內,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問明
    了路徑,牽馬縱雕,徑往岳陽樓而去。

    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湖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
    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真是縹緲嶸崢,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
    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覺口
    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
    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
    了出來。

    黃蓉道:“你覺得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
    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
    略,可說得上并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跡說了一些,聽她
    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后儉朴異常,
    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
    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
    杰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
    輩子樂不成了么?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黃蓉又道:“靖哥
    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在我身邊,我是永遠不會
    快樂的。”說到后來,聲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
    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語。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罷,反正是這么一回子事,范仲淹做
    過一首《剔銀燈》詞,你聽人唱過么?”郭靖道:“我自然沒聽過,
    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詩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
    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一品
    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跟著將詞意解說了一遍。郭靖道:
    “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盡用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很
    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
    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么?”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
    豪杰,也不是無情之人呢。”

    兩人對飲數杯。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見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
    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
    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尋常仕商。

    只聽得樓邊一棵大柳樹上蟬鳴不絕,黃蓉道:“這蟬兒整天不停的大
    叫‘知了,知了’,卻不知它知些甚么,原來虫兒中也有大言不慚的
    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挂于他。”郭靖忙問:“誰啊
    !”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哈哈大
    笑道:“這老騙子……”

    一言未畢,忽聽酒樓角里有人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
    兒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氣!”郭、黃二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
    樓角邊蹲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襤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郭
    靖見是丐幫人物,當即放心,又見他神色和善,當下拱手道:“老前
    輩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便即過來。黃蓉命酒
    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請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里取
    出一只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吃過的殘菜,倒些
    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甚么菜,我們
    點了叫廚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
    裝腔作勢,干脆別做化子。你們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別個地
    方要飯去。”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當下將吃過的殘
    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團來,和著殘菜
    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只一疊,
    共有三疊,總數是九只,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
    九只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對這老丐視
    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轉頭向樓梯觀
    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
    頭,正是楊康。他猛見郭靖未死,大為驚怖,一怔之下,立即轉身下
    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几句甚么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
    桌邊,低聲說了几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下樓而去。坐在地下
    的老丐只顧吃飯,全不理會。

    黃蓉走到窗口向下觀望,只見十多名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楊康
    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相觸,立即回頭,加快腳步去
    了。

    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干干淨淨,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
    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
    苦,雙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
    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老丐
    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
    們可是平輩。我老著几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罷。我姓魯,名叫魯有
    腳。”

    郭、黃二人對眼一望,均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黃蓉
    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常言道:窮
    人無棒被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犬兒若來欺我,我對
    准了狗頭,直娘賊的就是一腳,也要叫它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黃
    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我聽黎生黎兄弟說起,知道兩位在寶應所干的事跡,真
    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令人甚是欽佩,難怪洪幫主這等看
    重。”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裘千仞與鐵掌
    幫,對他的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魯
    有腳道:“裘千仞是鐵掌幫幫主,這鐵掌幫在兩湖四川一帶聲勢極
    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起先還只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
    狠,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
    國,干那里應外合的勾當。”

    黃蓉道:“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魯有腳
    道:“裘千仞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笑道:“你見
    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
    鐵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笑道:“你上當啦,我見
    過他几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甚么鐵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
    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瞧著郭靖格格直笑。

    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甚么玄虛,我雖并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
    來好生興旺,實是不可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
    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几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
    肚子痛。”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著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
    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

    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收起笑容,轉過話題,問道:“魯大哥,剛才
    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么?”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
    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里分為淨衣派、污衣派兩派么?”
    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
    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費過極大的精神力氣,卻
    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一。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
    黃蓉搶著道:“這個我倒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是以
    不愿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西路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
    老。”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們是淨衣派的首
    領。”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黃蓉道:“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
    臟,他們的衣服多干淨。魯大哥,我說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
    黑,一點也不舒服。你們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兩派可就不是一樣了
    么?”魯有腳怒道:“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
    頓足站起身來。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卻頭也不回,怒氣沖沖的下樓
    去了。

    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我得罪了這位魯大哥,你別罵我。”
    郭靖一笑。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郭靖道:“擔心甚么?”黃
    蓉正色道:“我只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你可就糟啦。”郭靖
    道:“好端端的干么踢我?就算你說話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
    。”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

    黃蓉嘆道:“你怎么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
    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著
    連連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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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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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14:01 | 顯示全部樓層
    軒轅台前

    兩人正鬧間,樓梯聲響,適才隨楊康下去的丐幫三老又回了上來,走
    到郭黃二人桌邊,行了一禮。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著一大叢白胡
    子,若非身上千補百綻,宛然便是個大紳士大財主的模樣,他未言先
    笑,端的是滿臉春風,一團和氣,說道:“適才那姓魯的老丐暗中向
    兩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過眼,特來相救。”

    郭靖、黃蓉都吃了一驚,齊問:“甚么毒手?”那丐道:“那老丐不
    肯與兩位同席飲食,是不是?”黃蓉心中一凜,問道:“難道他在我
    們飲食中下了毒?”那丐嘆道:“也是我們幫中不幸,出了這等奸詐
    之人。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緊,只要手指輕輕一彈,暗藏在指甲內
    的毒紛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入了酒菜。兩位中毒已深,再過個半個
    時辰,就無法解救了。”黃蓉不信,說道:“我兩人跟他無怨無仇,
    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多半是兩位言語中得罪了他。急速
    服此解藥,方可有救。”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包藥紛,分置兩只酒杯之
    中,用酒沖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

    黃蓉剛才見楊康和他們做一路,心中已自起疑,豈肯只憑他三言兩語
    便貿然服藥?又問:“那位姓楊的相公和我們相識,請三位邀他來一
    見如何?”那丐道:“那自然是要見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劇烈異
    常,兩位速服解藥,否則延誤難治。”

    黃蓉道:“三位好意,極為感謝,且坐下共飲几杯。想當年丐幫第十
    一代幫主在北固山獨戰群雄,以一棒雙掌擊斃洛陽五霸,真是何等英
    雄。”當日他與洪七公、郭靖同在明霞島扎木筏之時,洪七公常跟她
    說些幫中舊事,以免她日后做了幫主,于幫中大事卻一無所知。那第
    十一代幫主的英雄事跡,便是那時候聽洪七公說的。

    丐幫三老聽她忽然說起幫主舊事,互相望了一眼,都感十分詫異,心
    想憑她小小年紀,怎能知曉此事。黃蓉又道:“洪幫主降龍十八掌天
    下無雙無對,不知三位學到了几掌?”三丐臉上均現慚色,那降龍十
    八掌卻是未蒙幫主傳授一掌,反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傳授一招“神
    龍擺尾”。黃蓉又道:“剛才那位魯長老雖說擅于下毒,我瞧本事卻
    也平常。上個月西毒歐陽鋒請我喝了三杯毒酒,那才有點兒門道。這
    兩杯解毒酒,還是三位自己飲了罷。”說著將兩杯調有藥粉的藥酒推
    到三丐面前。三丐微微變色,知她故意東拉西扯,不肯服藥。

    那財主模樣的長老笑道:“姑娘既有見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強。
    只不過我們一番好意,卻是白費了。我只點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
    兩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異樣?”郭靖、黃蓉一齊望他雙目,只見
    他一對眼睛嵌在圓鼓鼓一臉肥肉之中,只如兩道細縫,但細縫中瑩然
    有光,眼神甚是清朗。黃蓉心想:“那有甚么異樣?左右不過似一對
    亮晶晶的豬眼罷啦。”那丐又道:“兩位望著我的眼睛,千萬不可分
    神。現在你們感到眼皮沉重,頭腦發暈,全身疲乏無力,這是中毒之
    象,那就閉上眼睛睡罷。”

    他說話極是和悅動聽,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果然覺得
    神倦眼困,全身無力。黃蓉微覺不妥,要想轉頭避開他的眼光,可是
    一雙眼睛竟似被他的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的凝視著他。那丐又道:
    “此間面臨大湖,甚是涼爽,兩位就在這清風之中酣睡一覺,睡罷,
    睡罷!舒服得很,乖乖的睡罷!”他越說到后來,聲音越是柔和甜
    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覺的哈欠連連,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涼風吹拂,身有寒意,耳
    中隱隱似有波濤之聲,睜開眼來,但見云霧中一輪朗月剛從東邊山后
    升起。兩人這一驚非小,適才大白日在岳陽樓頭飲酒,怎么轉瞬之間
    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要站起,更驚覺雙手雙腳均已被繩索縛住,
    張口欲呼,口中卻被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疼。黃蓉立知是著了那
    白胖乞丐的道兒,只是他使的是甚么邪法,卻難索解﹔一時之間也不
    去多想,斜眼見郭靖躺在自己身邊,正在用力掙扎,先寬了一大半
    心。

    郭靖此時內力渾厚,再堅韌的繩索也是被他數崩即斷,哪知此刻他手
    腳運上了勁,身上繩索錚錚有聲,竟然紋絲不損,原來是以牛皮條混
    以鋼絲絞成。郭靖欲待再加內勁,突然面上一涼,一片冰冷的劍鋒在
    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兩拍,轉頭橫眼瞧去,見是四個青年乞丐,各執
    兵刃守在身邊,只得不再掙扎,轉頭去瞧黃蓉。

    黃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勢,再尋脫身之計,側過身來,更是
    驚得呆了,原來竟是置身在一個小峰之頂,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
    是湖水,輕煙薄霧,籠罩著萬頃碧波,心道:“原來我們已給擒到了
    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頂,怎地途中毫無知覺?”再回頭過來,只見十余
    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層層的圍坐著數百名乞丐,各人寂然無聲,
    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時未曾發覺。她暗暗心喜:“啊,是
    了,今日七月十五,這正是丐幫大會。待會我只須設法開口說話,傳
    下師父號令,何愁眾丐不服?”

    過了良久,群丐仍是毫無動靜,黃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無法動彈,
    惟有苦忍,再過半個時辰,她手腳不動,已微感酸麻,只見一盤冰輪
    漸漸移至中天,照亮了半邊高台。黃蓉心道:“李太白詩云:‘淡掃
    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他當日玩山賞月,何等自在,今夜
    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卻被縛在這里,真是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月
    光緩移,照到台邊三個大字:“軒轅台”。黃蓉想起爹爹講述天下大
    江大湖的故事,曾說相傳黃帝于洞庭湖畔鑄鼎,鼎成后騎龍升天,想
    來此台便是紀念這回事了。

    只一盞茶時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聽得篤篤篤、篤篤篤
    三聲一停的響了起來,忽緩忽急,忽高忽低,頗有韻律,卻是眾丐各
    執一根小棒,敲擊自己面前的山石。

    黃蓉暗數敲擊之聲,待數到九九八十一下,響聲戛然而止,群丐中站
    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魯有腳與那淨衣派的三個長老。這丐
    幫四老走到軒轅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齊站起,叉手當胸,躬身行禮。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聲說道:“眾位兄弟,天禍丐幫,當真是
    天大的災難,咱們洪幫主已在臨安府歸天啦!”

    此言一出,群丐鴉雀無聲。突然間一人張口大叫,扑倒在地。四下里
    群丐捶胸頓足,號啕大哭,哀聲振動林木,從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郭靖大吃一驚:“我們找尋不著師父,原來他老人家竟爾去世了。”
    不禁涕淚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聲。黃蓉卻想:“這胖子
    不是好東西,使邪法拿住我們。這人的話如何信得?他定是造謠。”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義,個個大放悲聲。魯有腳忽然叫道:“彭長
    老,幫主歸天,是誰親眼見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長老道:“魯長
    老,幫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誰吃了豹子膽老虎心,敢來咒他?
    親眼見他老人家歸天之人,就在此處。楊相公,請您對眾兄弟詳細述
    說罷。”只見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楊康。

    他手持綠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時肅靜,但低泣嗚咽之聲兀自
    不止。楊康緩緩說道:“洪幫主于一個月之前,在臨安府與人比武,
    不幸失手給人打死。”

    群丐聽了此言,登時群情洶涌,紛紛嚷了起來:“仇人是誰?快說,
    快說!”“幫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舉圍攻,咱們
    幫主落了個寡不敵眾。”郭靖聽了楊康之言,由悲轉怒,隨即心下欣
    喜,心道:“一個月之前,師父明明與我們在一起,原來他是在胡說
    八道。”黃蓉卻想:“這小子是老騙子裘千仞的私淑弟子,淨學會了
    他那套假傳死訊的臭功夫。”

    楊康雙手伸出,待眾丐安靜下來,這才說道:“害死幫主的,是桃花
    島島主東邪黃藥師,和全真派的七個賊道。”黃藥師久不離島,眾丐
    十九不知他的名頭,全真七子卻是威名遠震。這日能來君山赴會的,
    在丐幫中均非泛泛之輩,自然都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黃藥師是何等
    樣人,全真七子聯起手來,幫主縱然武功卓絕,但一人落了單,自非
    其敵。當下個個悲憤異常。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嚷著立時要去為幫主
    報仇。

    原來楊康當日聽歐陽鋒說起洪七公被他以蛤蟆功擊傷,性命必然難
    保。他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宮之中刺死,哪知忽在岳陽樓撞見,大
    驚之下,指使丐幫三長老設法將兩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
    日久必泄,黃藥師、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報仇。六怪武功
    不高,倒不如何懼怕,東邪和七子卻是非同小可,于是信口將殺害洪
    七公的禍端輕輕放到了他們頭上,好教丐幫傾巢而出,一舉將桃花島
    及全真教挑了,除了自己的大患。

    群丐紛擾聲中,東路簡長老站起身來,說道:“眾兄弟,聽我一言
    。”此人須眉皆白,五短身材,一開口說話,余人立時寂然無聲,顯
    是在丐幫中大有威信。只聽他說道:“眼下咱們有兩件大事。第一件
    是遵從幫主遺命,奉立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第二件是商量著怎生給幫
    主報仇雪恨。”群丐轟然稱是。魯有腳卻高聲道:“咱們先得祭奠老
    幫主的英靈。”在地下抓起一把濕土,隨手捏成一個泥人,當作洪七
    公的靈像,放在軒轅台邊上,伏地大哭。群丐盡皆大放悲聲。

    黃蓉心道:“我師父好端端地又沒死,你們這些臭叫化哭些甚么?
    哼,你們沒來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綁在這里,累得你們空傷心一場,這
    才叫活該呢。”

    眾丐號哭了一陣,簡長老擊掌三下,眾丐逐一收淚止聲。簡長老道:
    “本幫各路兄弟今日在岳州君山大會,本來為的是要聽洪幫主指定他
    老人家的繼承之人,現下老幫主既已不幸歸天,就得依老幫主遺命而
    定。若無遺命,便由本幫四位長老共同推舉。這是本幫列祖列宗世代
    相傳的規矩,眾位弟兄,是也不是?”眾丐齊聲稱是。彭長老道:
    “楊相公,老幫主臨終歸天之時,有何遺命,請你告知。”

    奉立幫主是丐幫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幫的興衰成敗,倒有一大半決定
    于幫主是否有德有能。當年第十七代錢幫主昏暗懦弱,武功雖高,但
    處事不當,淨衣派與污衣派紛爭不休,丐幫聲勢大衰。直至洪七公接
    任幫主,強行鎮壓兩派不許內訌,丐幫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風。這些
    舊事此日與會群丐盡皆知曉,是以一聽到要奉立幫主,人人全神貫
    注,屏息無聲。

    楊康雙手持定綠竹杖,高舉過頂,朗聲說道:“洪幫主受奸人圍攻,
    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在下路見不平,將他藏在舍間地窖之中,
    騙過群奸,當即延請名醫,悉心給洪幫主診治,終因受傷太重,無法
    挽救。”眾丐聽到這里,發出一片唏噓之聲。楊康停了片刻,又道:
    “洪幫主臨終之時,將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幫主的重
    任。”此言既出,眾丐無不聳動,萬想不到丐幫幫主的重任,竟會交
    托給如此一個公子哥兒模樣之人。

    楊康在臨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無意取得綠竹杖,見胖、瘦二丐竟然對
    己恭敬異常。他心下訝異,一路上對二丐不露半點口風,卻遠兜圈子
    、旁敲側擊的套問竹杖來歷。二丐見他竹杖在手,便有問必答,知無
    不言,言無不盡,是以未到岳州,他于丐幫的內情已知曉了十之六
    七,只是幫中嚴規不得為外人道的機密,他既不知發問,二丐自也不
    提。他想丐幫聲勢雄大,幫主又具莫大威權,反正洪七公已死無對
    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乘機自認了幫主,那就可任意驅策幫中
    萬千兄弟。他細細盤算了几遍,覺此計之中實無破綻,于是編了一套
    謊話,竟在大會中假傳洪七公遺命,意圖自認幫主。

    他在丐幫數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臉不稍紅,語無窒滯,明知
    這謊話若被揭穿,多半便被群丐當場打成肉漿,但想自來成大事者定
    須干冒奇險,何況洪七公已死,綠竹杖在手,郭靖、黃蓉又已擒獲,
    所冒凶險其實也不如何重大,而一旦身為幫主,卻有說不盡的好處,
    這丐幫萬千幫眾,正可作為他日“富貴無極”的踏腳石。

    淨衣派簡、彭、梁三長老聽了楊康之言,臉上均現歡容。

    原來丐幫中分為淨衣、污衣兩派。淨衣派除身穿打滿補釘的丐服之
    外,平時起居與常人無異,這些人本來都是江湖上的豪杰,或佩服丐
    幫的俠義行徑,或與幫中弟子交好而投入了丐幫,其實并非真是乞
    丐。污衣派卻是真正以行乞為生,嚴守戒律:不得行使銀錢購物,不
    得與外人共桌而食,不得與不會武功之人動手。兩派各持一端,爭執
    不休。洪七公為示公正無私,第一年穿干淨衣服,第二年穿污穢衣
    服,如此逐年輪換,對淨衣、污衣兩派各無偏頗。本來污衣行乞,方
    是丐幫的正宗本色,只是洪七公愛飲愛食,要他盡是向人乞討殘羹冷
    飯充飢,卻也難以辦到,因此他自己也不能嚴守污衣派的戒律。但在
    四大長老之中,他卻對魯有腳最為倚重,若非魯有腳性子暴躁,曾几
    次壞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為幫主的繼承人了。

    這次岳州大會,淨衣派的眾丐早就甚是憂慮,心想繼承幫主的,論到
    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魯有腳莫屬。何況幫中四大長老淨衣
    派雖占了三人,但中下層弟子卻是污衣派占了大多數。淨衣派三長老
    曾籌思諸般對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無人敢稍起異動之念,
    后來見楊康持竹杖來到岳州,又聽說洪七公已死,雖然不免悲傷,卻
    想正是壓倒污衣派的良機,當下對楊康加意接納,十分恭謹,企圖探
    聽七公的遺命。豈知楊康極是乖覺,只恐有變,對遺命一節絕口不
    提,直到在大會之中方始宣示。淨衣派三老明知自己無份,也不失
    望,只消魯有腳不任幫主,便遂心愿,又想楊康年輕,必可誘他就
    范。何況他衣著華麗,食求精美,決不會偏向污衣派。當下三人對望
    了一眼,各自點了點頭。

    簡長老道:“這位楊相公所持的,確是本幫聖物。眾兄弟如有疑惑,
    請上前檢視。”

    魯有腳側目斜睨楊康,心道:“憑你這小子也配作本幫幫主,統率天
    下各路丐幫?”伸手接過竹杖,見那杖碧綠晶瑩,果是本幫幫主世代
    相傳之物,心想:“必是洪幫主感念相救之德,是以傳他。老幫主既
    有遺命,我輩豈敢不遵?我當赤膽忠心的輔他,莫要墮了洪幫主建下
    的基業。”于是雙手舉杖過頂,恭恭敬敬的將竹杖遞還給楊康,朗聲
    說道:“我等遵從老幫主遺命,奉楊相公為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眾
    丐齊聲歡呼。

    郭靖與黃蓉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卻是暗暗叫苦。郭靖心想:
    “果然不出黃島主所料,楊康膽敢冒為幫主,將來必定為禍不小。”
    黃蓉卻想:“這小子定然放我們二人不過,只得瞧他怎生發落,隨機
    應變。”

    只聽楊康謙道:“在下年輕識淺,無德無能,卻是不敢當此重位。”
    彭長老道:“洪幫主遺命如此,楊相公不必過謙。眾兄弟齊心輔佐,
    楊相公放心便是。”魯有腳道:“正是!”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向他
    迎面吐去。

    這一著大出楊康意料之外,竟沒閃避,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頰之上。
    他大吃一驚,正要喝問,簡、彭、梁三個長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
    他的身上。楊康暗叫:“我命休矣!”只道陰謀終被四長老揭破,正
    待轉身拔足飛奔,明知萬難逃脫,總也勝于束手待斃,卻見四長老雙
    手交胸,拜伏在地。楊康愕然不解,一時說不出話來。群丐依輩份大
    小,一個個上來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幫中大禮。楊康驚喜
    交集,暗暗稱奇:“難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幫歷來
    規矩,奉立幫主時必須向幫主唾吐。蓋因化子四方乞討,受萬人之
    辱,為群丐之長者,必得先受幫眾之辱,其中實含深意。

    黃蓉驀地想起,當日在明霞島上洪七公相傳幫主之位,曾在她衣角上
    吐了一口痰,其時只道是他重傷之后無力唾吐,以致如此,卻不知竟
    是奉立幫主的禮節。記得那日洪七公又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你參
    見,少不免尚有一件骯臟事,唉,這可難為你了。”此刻方知原來師
    父怕她嫌臟,就此不肯接那幫主之位,是以瞞過了不說。

    好半天,群丐禮敬方畢,齊呼:“楊幫主請上軒轅台!”

    楊康見那台也不甚高,有心賣弄本事,雙足一點,飛身而上,姿形靈
    動,甚是美妙。他這一躍身法雖佳,但四大長老武功上各有精純造
    詣,已都瞧出他功夫華而不實,根基尚淺,只是他年紀極輕,有此本
    領,顯是曾得高手傳授,也已算頗為難得。

    楊康登上軒轅台,朗聲說道:“害死老幫主的元凶雖然未曾伏誅,可
    是兩名幫凶卻已被我擒獲在此。”群丐一聽,又是盡皆嘩然,大叫:
    “在哪里?在哪里?”“快拿來亂刀分尸。”“別一刀殺了,叫狗賊
    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甚么幫凶給他擒獲了,倒要瞧瞧。”
    楊康厲聲道:“提到台前來!”

    彭長老飛步走到郭、黃二人身邊,一手一個,提起了二人,走到台前
    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這才醒悟,心中罵道:“好小子,原來是說我
    們。”

    魯有腳見是靖、蓉二人,大吃一驚,忙道:“啟稟幫主:這二人是老
    幫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師尊?”楊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
    惱。這二人欺師滅祖,罪大惡極。”彭長老道:“楊幫主親眼目睹,
    哪能有甚么錯?”

    丐幫中的黎生和余兆興二人在寶應縣相助程瑤迦,險些命喪歐陽克手
    下,幸得郭靖、黃蓉搭救,對他們既感又佩,又知洪七公對這兩個徒
    兒甚是喜愛,當即在人叢中搶上前來。黎生叫道:“啟稟幫主,這兩
    位是俠義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幫主被害之事,決與他們無
    干。”余兆興叫道:“這兩位是好人,大大的好朋友。”梁長老瞪目
    喝道:“有話要你們長老來說,這里有你們插嘴的地方嗎?”黎、余
    二人屬于污衣派,由魯有腳該管。二人輩份較次,不敢再說,氣憤憤
    的退了下去。

    魯有腳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幫主之言,只因這是本幫復仇雪恨的大
    事,請幫主詳加審詢,查明真相。”

    楊康心中早有算計,說道:“好,我就來問個明白。”對靖、蓉二人
    道:“你們也不必答話,我說得對,那就點頭,不對的就搖頭。若有
    半點欺瞞,休怪刀劍無情。”手一揮,彭、梁二長老各抽兵刃,頂在
    靖、蓉二人背心。彭長老使劍,梁長老使刀,兩柄都是利器。

    黃蓉怒極,臉色慘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聽陸冠英向程瑤迦求婚時點
    頭搖頭之事,當時何等風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頭上,卻受這奸徒欺
    辱。又想自己對歐陽克也曾玩過這把戲,不料竟會身受此報,雖在氣
    惱之際,仍自思索如何在點頭搖頭之中引起魯有腳的疑慮,使得他力
    主口頭對答詢問,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楊康的奸謀便非難事。

    楊康知道郭靖老實,易于愚弄,將他提起來放在一旁,大聲問道:
    “這女子是黃藥師的親生女兒,是不是?”郭靖閉目不理。梁長老用
    刀在他背上一頂,喝道:“是也不是,點頭還是搖頭?”郭靖本待不
    理到底,轉念一想:“縱然我口不能言,總也有個是非曲直。”于是
    點了點頭。

    群丐認定黃藥師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禍首,見他點頭,轟然叫了起
    來:“還問什么?快殺,快殺!”“快殺了小賊,再去找老賊算帳
    。”楊康叫道:“眾兄弟且莫喧嘩,待我再行問他。”眾丐聽到幫主
    吩咐,立時靜了下來。

    楊康問郭靖道:“黃藥師將女兒許配給你,是嗎?”郭靖心想此事屬
    實,又點了點頭。楊康彎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
    首,問道:“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處機贈給你的,那丘老道還在匕首
    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嗎?”郭靖點頭。楊康又問:“全真七子中的馬
    鈺曾傳過你的功夫,王處一曾救過你的性命,你可不能抵賴?”郭靖
    心道:“我又何必抵賴?”又點了點頭。楊康道:“洪七公洪幫主當
    你們兩個是好人,曾把他的絕技相傳,是不是?”郭靖點頭。楊康再
    問:“洪老幫主受敵人暗算,身受重傷,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
    旁,是么?”郭靖又點了點頭。黃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問
    的話對是不對,你總是搖頭,他就不得不讓你說話了。”

    眾丐聽楊康聲音愈來愈是嚴峻,郭靖卻不住點頭,只道他直認罪名,
    殊不知這些問話與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實絕無干系,全是楊康奸計陷
    害。這時連魯有腳也對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來,在郭靖身上重重
    踢了几腳。楊康叫道:“眾兄弟,這兩個小賊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
    們再吃零碎苦頭。彭、梁二位長老,快動手罷!”

    郭靖與黃蓉淒然對望。黃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
    在一塊,不是那個華箏!這般死了,倒也干淨。反正前面也在落大
    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頭看天,想起了遠在大漠的母親,凝目北望,但見北斗七星煜
    煜生光,猛地心念一動,想起了全真七子與梅超風、黃藥師劇斗時的
    陣勢,人到臨死,心思特別敏銳,那天罡北斗陣法的攻守趨退,吞吐
    開闔,竟是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

    彭、梁二長老挺持刀劍,走上前來正待下手,魯有腳忽然搶上,擋在
    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問道:“老
    幫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給我明明白白的說來。”楊康忙道:“不必問
    啦,我都知道。”魯有腳卻道:“幫主,咱們問得越仔細越好。凡是
    與此事有關連的奸賊,不能放走了一個!”楊康暗暗著急,心想給他
    一說明真相,定然有變,只是魯有腳的逼問理所該當,卻也不便攔
    阻,登時額頭滲出一粒粒的汗珠。

    哪知道郭靖口中的麻核雖給取了出來,他卻仍是不言不語,抬頭凝望
    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魯有腳連問數聲,郭靖全然沒有聽見,原來他
    全神貫注,卻在鑽研天罡北斗陣的功夫,此時正當專心致志、如痴如
    狂的境界。哪里還來理睬魯有腳的說話?黃蓉與楊康見他竟然不乘此
    良機自辯,都是驚異萬分,只是一個暗悲,一個暗喜,心境自是迥
    異。

    楊康一揮手,彭、梁二人舉起刀劍。忽聽得嗤嗤聲響,一道紫色光焰
    掠過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顧,又見兩道藍色光焰沖天而起,這光焰離君山約
    有數里,發自湖心。簡長老道:“幫主,有貴客到啦。”楊康一驚,
    問道:“是誰?”簡長老道:“鐵掌幫的幫主。”楊康不知鐵掌幫的
    來歷,問道:“鐵掌幫?”簡長老道:“這是川湘的大幫會,他們幫
    主前來拜山,須得好好接待。這兩個小賊,待會發落不遲。”楊康
    道:“也好,就請簡長老延接賓客。”簡長老傳令下去,砰砰砰三
    響,君山島上登時飛起三道紅色火箭。

    過不多時,來船靠岸,群丐點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軒轅台是在君山
    之頂,從山腳至山頂尚有好一程路,來客雖然均具輕功,也過半晌方
    到。

    靖、蓉二人被帶入人叢之中,由彭長老命弟子看管。黃蓉打量郭靖,
    見他神色呆滯,抬頭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說些甚么,心中極為詫
    異,料來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涂了,心想不管來的是甚么人,總
    是有了可乘之機,正自尋思,只見來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數十名黑衣
    人擁著一個老者來至台前。這老者身披黃葛短衫,手揮蒲扇,不是裘
    千仞是誰?黃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又大為失望,這人前來,決
    計不會有什么好事。

    簡長老迎上前去,說了一番江湖套語,神態極為恭謹,然后給楊康引
    見,說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幫主,神掌無敵,威震當世。這
    位是敝幫今日新接任的楊幫主,少年英雄。兩位多親近親近。”

    楊康在太湖歸云庄上曾親眼見到裘千仞出丑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
    起,暗想這個大騙子原來還是甚么幫會的幫主,心念一動,當下假裝
    不識,笑道:“幸會,幸會。”伸出手去和他拉手。雙掌相握,楊康
    立將全身之力運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饒,心想:“人人信你
    武功卓絕,卻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這真是天賜良機,正好借你這老
    兒,讓我在眾丐之前示武立威。”哪知他剛一用勁,掌心立感燙熱無
    比,猶似握到了一塊紅炭,急忙撤手,手掌卻已被對方牢牢抓住,這
    股燙熱宛如一直燒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啊唷!”登時臉色慘
    白,雙淚真流,痛得彎下腰去,几欲暈倒。

    丐幫四大長老見狀大驚,一齊搶上護持。簡長老是四長老之首,將手
    中鋼杖在山石上一頓,錚的一響,火花四濺,怒道:“裘老幫主,你
    遠來是客,我們楊幫主年紀輕著,你怎能考較起他功夫來啦?”

    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貴幫幫主先來考較老朽啊。
    楊幫主存心要捏碎我這几根老骨頭。”他口中說著話,手上絲毫不
    松,說一句,楊康“哎喲”一聲,等他這几句話說完,楊康聲音微
    弱,已痛得暈了過去。

    裘千仞松手外揮,楊康知覺已失,直跌出去。魯有腳急忙搶上扶住。
    簡長老怒道:“裘老幫主,你……你……這是甚么用意?簡直豈有此
    理?”裘千仞哼了一聲,左掌向他臉上拍去。簡長老舉起鋼杖擋格。
    裘千仞變招快極,左手下壓,已抓住鋼杖杖頭。

    他掌緣甫觸杖頭,尚未抓緊,已向里奪。簡長老武功殊非泛泛,一驚
    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沒將杖奪到,右掌似風,忽地向左橫掃,
    當的一聲,擊在鋼杖腰里。簡長老雙手虎口震裂,鮮血長流,再也把
    持不住,鋼杖被他奪了過去。裘千仞橫杖反挑,同時架開彭、梁二老
    的刀劍,收杖之際,右肘乘勢撞向魯有腳面門,于片刻之間便將丐幫
    四老盡皆逼開。群丐相顧駭然,各取兵刃,只待幫主號令,就要擁上
    與鐵掌幫拚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鋼杖杖頭,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聲長笑,雙手暗運
    勁力,大喝一聲,要將鋼杖折為兩截。哪知簡長老這鋼杖千練百錘,
    極是堅韌,這一下竟沒折斷,只是被他兩膀神力拗得彎了下來。裘千
    仞勁力不收,那鋼杖慢慢彎轉,拗成了弧形。群丐又驚又怒,忽見他
    左臂后縮,隨即向前揮出,那弧形鋼杖倏地飛向空中,急向對面山石
    射去,錚的一聲巨響,杖頭直插入山石之中,鋼石相擊之聲,嗡嗡然
    良久方息。

    他顯了這手功夫,群丐固然個個驚服,黃蓉更是駭異,心道:“這老
    兒明明是個沒本事的大騙子,怎地忽然變得如此厲害?多半是他跟楊
    康、簡長老串通了,又搞甚么詭計,這鋼杖之中定然另有古怪。”頭
    頂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襯,瞧瞧明明白白,確是在歸云庄、牛家庄
    兩地所見的裘千仞。

    她轉頭向郭靖瞧去,見他仍是仰首上望,在這當口竟然觀起天象來,
    難道驚怒交集之下,當真急心瘋了?她關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
    玩的是甚么把戲,一雙妙目只是瞧著郭靖的神情。

    裘千仞冷然說道:“鐵掌幫和貴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聞得貴幫今日
    大會君山,在下好意前來拜會,貴幫幫主何以一見面就給在下一個下
    馬威?”

    簡長老為他威勢所懾,心存畏懼,聽他言語之中敵意不重,忙道:
    “那是裘老幫主誤會了。老幫主威震四海,我們素來是十分敬仰的。
    今日蒙老幫主光降,敝幫上下全感榮寵。”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氣之間驕氣逼人,過了良久方道:“聽說洪老幫
    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可惜啊可惜。貴幫奉立了這樣一位
    新幫主,唉,可嘆啊可嘆!”

    此時楊康已然蘇醒,聽他當面譏刺,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覺右掌仍
    是如火燒炙,五根手指已腫得如五枝山藥一般。丐幫四長老一時不知
    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會,有一樁事要向貴幫請教,此
    外卻有一份重禮奉獻。”簡長老道:“不敢,但請裘老幫主示下。”

    裘千仞道:“前几日敝幫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辦事,不知怎生
    惹惱了貴幫兩位朋友,將他們打得重傷。敝幫兄弟學藝不精,原本沒
    有話說,只是江湖上傳揚開來,鐵掌幫這個臉卻丟不起。老朽不識好
    歹,要領教領教貴幫兩位朋友的手段。”

    楊康對丐幫兄弟原無絲毫愛護之心,豈敢為了兩名幫眾而再得罪于
    他,當下說道:“是誰擅自惹事,和鐵掌幫的朋友動過手啦?快出來
    向裘老幫主賠罪。”

    丐幫自洪七公接掌幫主以來,在江湖上從未失過半點威風,現下洪七
    公一死,新幫主竟如此軟弱,群丐聽了他這几句言語,無不憤恨難
    平。

    黎生和余兆興又從人叢中出來,走上數步。黎生朗聲道:“啟稟幫
    主:本幫幫規第四條言明,凡我幫眾,須得行俠仗義,救苦扶難。前
    日我們兩人路見鐵掌幫的朋友欺壓良民,還要擄掠婦女,我二人忍耐
    不住,是以出頭阻止,動起手來,傷了鐵掌幫的朋友。”

    楊康道:“不管怎樣,還是向裘老幫主賠罪罷。”

    黎生和余兆興對望一眼,氣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違了幫主之命,
    若去賠罪,這口氣實在難咽。黎生大聲叫道:“眾位兄弟,要是老幫
    主在世,決不能讓咱們丟這個臉。今日小弟是寧死不辱!”順手從里
    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心里,立時氣絕。余兆興扑上前去搶起
    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

    眾丐見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洶涌,只是丐幫幫規極嚴,若無幫
    主號令,誰也不敢有甚么異動。

    裘千仞淡淡一笑,道:“這件事如此了結,倒也爽快。現下我要給貴
    幫送一批禮物。”左手一揮,他身后數十名黑衣大漢打開攜來的箱
    籠,各人手捧一盤,躬身放在楊康身邊,盤中金光燦然,盡是金銀珠
    寶之屬。眾丐見他們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詫異。裘千仞道:“鐵掌幫
    雖然有口飯吃,可拿不出這等重禮,這份禮物是大金國趙王爺托老朽
    轉送的。”

    楊康又驚又喜,忙問:“趙王爺他在哪里?我要見他。”裘千仞道:
    “這是數月之前,趙王爺差人送到敝處的,命老朽有話轉告貴幫。”
    楊康嗯了一聲,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卻不知他
    送禮給這批叫化兒們作甚?”只聽裘千仞道:“趙王爺敬慕貴幫英
    雄,特命老朽親自來獻禮結納。”楊康欣然道:“有勞老幫主貴步,
    何以克當?”裘千仞笑道:“楊幫主年紀雖輕,倒是十分的通情達
    理,那是遠過洪幫主的了。”

    楊康在燕京時未曾聽說完顏洪烈要與丐幫打甚么交道,此時急欲知道
    他的用意,問道:“不知趙王爺對敝幫有何差遣,要請老幫主示下
    。”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決不能提。趙王爺只對老朽順便說
    起,言道北邊地瘠民貧,難展駿足……”楊康接口道:“趙王爺是要
    我們移到南方來?”裘千仞笑道:“楊幫主聰明之極,適才老朽實是
    失敬。趙王爺言道:江南、湖廣地暖民富,丐幫眾兄弟何不南下歇
    馬?那可勝過在北邊苦寒之地多多了。”楊康笑道:“多承趙王爺與
    老幫主美意指點,在下自當遵從。”

    裘千仞想不到對方竟一口答應,臉上毫無難色,倒也頗出意料之外,
    轉念一想,料來此人年輕懦弱,適才給自己鐵掌一捏之下,痛得死去
    活來,心中怕極,此刻自己不論說甚么,他都不敢有絲毫違抗,但丐
    幫在北方根深柢固,豈能說撤便撤?事后群丐計議,勢必反悔,須當
    敲釘轉腳,讓丐幫將來無法反口,于是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楊
    幫主今日親口答應,丐幫眾兄弟撤過大江,今后不再北返的了?”

    楊康正欲答應,魯有腳忽道:“啟稟幫主:咱們行乞為生,要金珠何
    用?再說,我幫幫眾數十萬,足跡遍天下,豈能受人所限?還請幫主
    三思。”

    楊康這時已然明白完顏洪烈的心意。他早知丐幫在江北向來與金人為
    敵,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幫必在金兵后方擾亂,或刺殺將
    領,或焚燒糧食,若將丐幫人眾南撤,自然大利金人南征,于是說
    道:“這是裘老幫主的一番美意,我們若是不收,倒顯得不恭了。金
    珠寶物我不要分,四位長老,待會盡數�l分與眾兄弟罷。”

    魯有腳急道:“咱們洪老幫主號稱‘北丐’,天下皆聞,北邊基業,
    豈能輕易舍卻?我幫忠義報國,世世與金人為仇,禮物決不能收,撤
    過長江,更是萬萬不可。”

    楊康勃然變色,正欲答話,彭長老笑道:“魯長老,我幫大事是決于
    幫主,不是決于你罷?”魯有腳凜然道:“若要忘了忠義之心,我是
    寧死不從。”楊康道:“簡、彭、梁三位長老,你們之意若何?”簡
    、梁二長老遲疑未答,均覺丐幫撤過長江之舉頗為不妥。彭長老卻大
    聲道:“但憑幫主吩咐。屬下豈敢有違?”

    楊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幫撤過大江。”此言一出,群丐中倒
    有一大半鼓噪起來。楊康見眾丐喧嚷,一時不知所措。簡、彭、梁三
    老大聲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對三老都不加理會。

    彭長老喝道:“魯長老,你是要背叛幫主不成?”魯有腳凜然道:
    “縱然千刀分尸,我也不敢欺尊滅長、背叛幫主。只是我幫列祖列宗
    遺訓,魯有腳更加不敢背棄。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幫主平日對咱
    們說什么話來?”簡、梁二長老垂頭不語,心中頗有悔意。

    裘千仞見形勢不佳,若不將魯有腳制住,只怕此行難有成就,當下冷
    笑一聲,對楊康道:“楊幫主,這位魯長老跋扈得緊哪?”一語方
    罷,雙手暴發,猛往魯有腳肩上拿去。魯有腳當他冷笑之時,已有防
    備,知他手掌厲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已從他胯下鑽過,
    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腳往他臀上踢去。他名字叫魯有腳,這腿上功夫
    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無倫。裘千仞見他忽從自己胯下鑽過,心想
    此人招數好怪,覺得身后風響,急忙回掌力拍,魯有腳第三腳若是將
    勁用足,原可踢中他后臀,但若被對方鐵掌擊中,自己足脛卻也經受
    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轉,一個筋斗,從他身旁翻過,突然一口
    濃痰向裘千仞臉上吐去。裘千仞側頭避過,見他怪招百出,不覺一
    怔。

    楊康喝道:“魯長老不得對貴客無禮!”魯有腳聽得幫主呼喝,當即
    退了兩步。裘千仞卻毫不容情,雙手猶似兩把鐵鉗,往他咽喉扼來。
    魯有腳暗暗心驚,翻身后退,只聽得敵人“嘿”的一聲,自己雙手已
    落入他掌握之中。

    魯有腳身經百戰,雖敗不亂,用力上提沒能將敵人身子挪動,立時一
    個頭錘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練就銅錘鐵頭之功,一頭能在牆上撞個
    窟窿。某次與丐幫兄弟賭賽,和一頭大雄牛角力,兩頭相撞,他腦袋
    絲毫無損,雄牛卻暈了過去。現下這一撞縱然不能傷了敵人,但雙手
    必可脫出他的掌握,哪知頭頂剛與敵人肚腹相接,立覺相觸處柔若無
    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縮,敵人的肚腹竟
    也跟隨過來。魯有腳用力掙扎,裘千仞那肚皮卻有極大吸力,牢牢將
    他腦袋吸住,驚惶之中只覺腦門漸漸發燙,同時雙手也似落入了一只
    熔爐之中,既痛且熱。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魯有腳罵道:“臭老賊,服你甚么?”
    裘千仞左手用勁,格格几響,將他右手五指指骨盡數捏斷,再問:
    “服了么?”魯有腳又罵:“臭老賊,服你甚么?”格格几響,左手
    指骨又斷。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卻仍是罵聲不絕。

    裘千仞道:“我肚皮運勁,把你腦袋也軋扁了,瞧你還罵不罵?”語
    聲未畢,丐群中忽地躍出一人,身高膀寬,正是郭靖。

    只見他大踏步走到魯有腳身后,高舉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連打三
    下,清脆可聞。這三下雖然打在魯有腳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覺一股力
    道從魯有腳頭頂傳向自己肚腹,騰騰騰連撞三下,這三下一撞重似一
    撞,登時將肚上的吸力盡數化解。魯有腳斗然覺得頭頂一松,急忙站
    直身子,但雙手仍被對方緊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輩敵
    手,走開罷!”左腿橫掃,正好踢在他的肩頭。

    這一腿仍和適才一般,著力之處雖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點卻是傳到
    裘千仞雙臂。裘千仞但感虎口劇震,抓緊對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松
    了。魯有腳得此良機,借著郭靖這一腿之力斜里竄出,只是頭頂被吸
    得久了,一陣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倒在地上。

    裘千仞見郭靖露了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驚,此人小小年紀,居然有
    隔物傳勁的本事,想不到丐幫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當下緊守門戶,并
    不搶先進攻。群丐卻不明就里,先前早認定郭靖是殺害幫主的幫凶,
    又見魯有腳被他踢倒,當下大聲呼喊,紛紛擁上。

    郭靖本來手足被鋼絲和牛皮條紋成的繩索牢牢縛住,絲毫動彈不得,
    一直在仰觀北斗,潛思全真七子當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陣法,再和記得
    滾瓜爛熟的《九陰真經》經文反復參照,許多疑難不明之處,一步步
    的在心中出現了解答。《九陰真經》為前輩高人自道藏中所悟,與馬
    鈺所傳的全真派道家內功、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陣皆是一脈相通,只
    不過更為高深奧妙而已,只是郭靖悟心實在太差,事隔多月,始終領
    會不到其間的關連之處,此時見到天上北斗,這才隱隱約約的想到
    了。當裘千仞與楊康、簡長老、魯有腳等人一問一答之際,他卻正自
    全神思念真經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縮骨法”。這縮骨法的最下乘功
    夫,是鼠竊狗盜的打洞穿窬之朮,但練到上乘,卻能將全身筋骨縮成
    極小的一團,就如刺□箭豬之屬遇敵蜷縮一般。郭靖在明霞島上遵洪
    七公之囑,起手習練“易筋鍛骨篇”,此時已有小成,基礎既佳,一
    經依法施為,不知不覺間就將手腳上束縛的繩索卸去。他身手之靈
    活,實勝于頭腦十倍,繩索雖已卸脫,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
    此。

    彭長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見他脫縛而出,吃驚非小,伸臂一把抓去沒
    有抓住,俯首但見地下空余一團繩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鉤結,而縛著
    的人卻如一條泥鰍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趕,只見他已將魯有腳救
    出。彭長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討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這小
    賊!”雙足卻釘在地下不動。

    郭靖被縛得久了,甚是氣憤,體念黃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氣,必然惱
    怒更甚,雖知群丐受楊康欺蒙,并非有意與自己為敵,但見眾人高呼
    攻來,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們一頓,難消蓉兒胸中之氣!”有心
    要試試剛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陣法,雙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權”
    之位。

    但見六七名丐幫幫眾同時從前后左右扑到,郭靖雙足挺立,凝如山
    岳,左臂橫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幫眾同時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
    是不動,片刻間又有數人攻上。郭靖斗然間抽回手臂,滴溜溜的轉了
    個圈子,在丐幫這几人后心疾施手腳,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是
    踢其屁股,只聽“哎唷”“啊喲”“賊□鳥”一連串叫喊,六七人跌
    成一團。

    郭靖心下歡喜:“這法子果然使得。”回過身來,正要去抓楊康跟他
    算帳,月光下只見兩名丐幫幫眾扑向黃蓉,只怕她受了傷害,相距既
    遠,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彎腰除下腳上一對布
    鞋用力直揮出去。這計策本來他也想不出來,但聽江南六怪述說當年
    在法華寺大戰的情形,二師父朱聰曾除鞋投擲丘處機,于是也學上一
    手。

    那兩名幫眾惟恐黃蓉也如郭靖一般脫身,各持兵刃,要將她即行殺
    了,好替老幫主報仇,哪知剛奔到黃蓉身前,兵刃尚未舉起,忽覺后
    心風聲峻急,有物飛擲而至,知道有人暗算。一個武功較高,急忙轉
    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另一個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卻是
    打在背脊之上。布鞋雖然柔軟輕飄,但被郭靖內力用上了,勁道亦是
    非同小可,兩人立腳不住,一個仰跌,一個俯沖,齊齊滾倒。彭長老
    站在鄰近,見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剛猛凌厲,更是驚懼,忙退開
    數步。

    郭靖揮手推開三名丐幫幫眾,急奔到黃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繩
    素,只解開一個結,丐幫幫眾已然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學丘
    處機、王處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陣御敵之法,只伸右掌迎戰,將黃蓉放
    在雙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繩結。他曾得周伯通傳授雙手互搏、一心
    二用之朮,這時左手解索,右手迎敵,絲毫不見局促。

    不到一盞茶時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疊疊的圍了成百名幫眾,后
    面的人別說出手,連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

    郭靖只以單掌防衛,始終不施攻擊殺手,直到將黃蓉手腳上的繩索盡
    數解開,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兒,你沒甚么傷痛罷?”黃
    蓉側臥在他膝上,卻不起身,說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沒受傷。”
    郭靖道:“好,你躺著歇一會兒,瞧我給你出氣。”兩人一個坐地,
    一個高臥,竟將四周兵刃亂響、高聲喧嘩的群丐視若無物。黃蓉笑
    道:“你動手罷,只是別當真傷了我的徒子徒孫。”郭靖道:“我理
    會得。”左掌輕輕撫摸她的一頭秀發,右掌忽地發勁,砰砰砰三響,
    三名幫眾從人群頭頂飛了出去。

    群丐一陣大亂,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只聽人群中有人叫道:
    “眾兄弟退開,讓八袋弟子對付兩名小賊。”正是簡長老的聲音。群
    丐聽到號令,紛紛散開,靖、蓉身旁只余下三人,另有五人從后搶
    上,八人分站四周。這八丐背后都背負八只麻袋,是丐幫中僅次于四
    大長老的人物,每人均統率一路幫眾,那接引楊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
    內。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對手雖減,但個個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黃蓉低聲道:
    “坐著打,你對付得了。別將他們瞧在眼里。”郭靖心想:“若是八
    人齊上,卻是不易抵擋,須得先打倒几個。”認得胖瘦二丐是從牛家
    村接引楊康來此之人,左手抓起從黃蓉身上解下來的繩索,一招“斷
    脛盤打”著地掃去。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當年所授金龍鞭法中的一招,
    鞭法雖同,只是他功力大進之后,使將出來便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見鋼索掃到,忙縱身躍起閃避。郭靖舞動鋼索,化成一道索
    牆,擋住前、左、后三方,卻將右面留出空隙。這破綻正在胖瘦二丐
    身前,其余六丐卻盡被鋼索阻住,急切間攻不進去。二丐見有機可
    乘,立時扑上,只聽得簡長老急叫道:“攻不得!”但為時已然不
    及,郭靖掌去如風,拍拍兩掌,分別擊在二丐肩頭。二丐身不由主的
    疾飛而出,撞向鐵掌幫的一眾黑衣漢子。

    二丐受力雖同,但二人肥瘦有別,份量懸殊,重的跌得近,輕的飛出
    遠。砰砰兩響,撞倒了兩名黑衣漢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觀戰,見
    二丐飛跌而出,也不以為意,但聽到相撞之聲,卻不由得吃了一驚,
    心道:“我們的人非死必傷。”搶上前去,只見胖瘦二丐已一躍站
    起,并無損傷,鐵掌幫的兩名幫眾卻已被撞得筋折骨斷,爬在地下。
    裘千仞大怒,剛欲回頭,只聽身后風響,又有兩名丐幫的八袋弟子被
    郭靖以掌力甩了出來。

    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這般隔物傳勁之力是遠重近輕,丐幫弟子親受
    者小,但被他們撞著了,受力卻是極重,當下回臂將一丐往無人處斜
    里推出,隨即雙掌并攏,呼的一聲,往另一丐背心擊去。這一擊是他
    生平賴以成名的鐵掌功夫,若是勝過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了來力,
    還能以余力重創那丐,否則自己縱不受傷,也會被擊得跌倒或是后
    退。

    丐幫四老和黃蓉知他這雙掌一擊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勝負之
    間,關系非小,俱都凝神注視,但見他雙掌發出,那八袋弟子倒飛丈
    許,隨即輕輕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轉身又向郭靖奔去,竟是
    絲毫沒有受傷。這一來,丐幫四老均知郭靖與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
    伯仲之間,雖然郭靖稍有不及,卻也相差不遠,實是可驚可畏。黃蓉
    更感驚疑:“這老騙子功夫甚是尋常,怎能擋得住靖哥哥這一掌之
    力?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萬萬不能施甚鬼蜮伎倆,好教人難以索
    解。”裘千仞一招接過,已試出郭靖的真實功夫,以內力修為而論,
    自己尚勝他半籌,但這小子與丐幫友敵難分,自己身在險地,犯不著
    在此與他拚斗,當下右手一揮,約束鐵掌幫諸人退后。

    丐幫八袋弟子的武功只與尹志平、楊康之儔相若,郭靖一起手就擊倒
    了四人,雖有一人回來重行加入戰團,但郭靖將降龍十八掌與天罡北
    斗陣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勢,濟以靈動之變,這五丐怎能抵擋得住?
    若非郭靖瞧在師父臉上,早已將五丐打得非死即傷,只斗了十余招,
    又以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不敢進攻,轉身欲逃,郭靖左手鋼索揮
    出,卷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黃蓉道:“綁住了!”郭靖抄起鋼
    索,將兩人手足反縛在一起。

    黃蓉見他大獲全勝,既驚且喜,心想擒獲自己的是那滿臉笑容的彭長
    老,記得師父曾說過江湖上有一門懾心之朮,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
    任意擺布,毫無反抗之力,想來這彭長老所用的正是這門邪朮,問
    道:“靖哥哥,《九陰真經》中載得有什么‘懾心法’么?”郭靖
    道:“沒有……”黃蓉好生失望,低聲道:“提防那笑臉惡丐,莫與
    他眼光相接。”郭靖點頭道:“我正要狠狠打這家伙一頓出氣!”說
    著扶了黃蓉背脊,兩人一齊站起身來。郭靖瞪視楊康,大踏步向他走
    去。

    楊康當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際,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
    倚多為勝,將他制服,哪知群丐逐一敗退,郭靖卻向自己逼來,只要
    被他一近身,哪里還有性命?情急之下,高聲叫道:“四位長老,咱
    們這里無數英雄好漢,豈能任由這小賊猖狂?”嘴里喊得急,腳下也
    不慢了,忙退在簡長老身后。簡長老回首低聲道:“幫主放心,小賊
    武功再高,總是敵不過人多,咱們用車輪戰困死他。”提高嗓子叫
    道:“八袋弟子,布堅壁陣!”

    一名八袋丐首應聲而出,帶頭十多名幫眾排成前后兩列,各人手臂相
    挽,十六七人結成一堵堅壁,發一聲喊,突然低頭向靖蓉二人猛沖過
    去。

    黃蓉叫聲:“啊喲!”閃身向左躍開。郭靖向右繞過,東西兩邊又有
    兩排幫眾沖了過來。郭靖見群丐戰法怪異,待這堅壁沖近,竟不退
    避,雙掌突發,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雖強,可是這堅壁陣合
    十余人的體重,再加上疾沖之勢,哪里推挪得開?那堅壁中心受力,
    微微一頓,兩翼卻包抄上來。郭靖一個踉蹌,險被這股巨力撞得摔
    倒,急忙左足一點,倏地飛起,從人牆之頂竄了過去,身子尚未落
    地,只叫得聲苦,但見迎面又是一堵幫眾列成的堅壁沖到,忙吸口
    氣,右足點地,又從眾人頭上躍過。豈知那些堅壁一堵接著一堵,竟
    似無窮無盡,前隊方過,立即轉作后隊,翻翻滾滾,便如巨輪般輾將
    過來。郭靖武功再強,終究寡不敵眾,至此已成束手待縛之勢。

    黃蓉身法靈動,縱躍功夫也高過郭靖,但時刻稍久,一隊隊的移動巨
    壁越來越多,趨避奔竄之際漸感心跳氣喘,東閃西躲了一陣,竟與郭
    靖會在一起,漸漸被逼向山峰一角。黃蓉心念一動,叫道:“靖哥
    哥,退向崖邊。”郭靖聽了,一時尚未領會,但依言退向懸崖,眼見
    離崖邊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幫的堅壁竟然停步不沖。郭靖恍然大悟:
    “啊,下面是個深谷,沖過來收不住腳,不跌死才怪。”向黃蓉望了
    一眼,剛要說她聰明,卻見她臉上突轉憂色,只見一堵又厚又寬的人
    牆緩緩移近,這番不是猛沖,卻是要慢慢的將二人擠入深谷之中,同
    時是成百人前后連成了十余列,再也縱躍不過。

    郭靖在蒙古之時,曾與馬鈺晚晚上落懸崖,這君山之崖遠不及大漠中
    懸崖的高險,眼見巨壁漸近,叫道:“蓉兒,你伏在我背上,咱們下
    去。”黃蓉嘆道:“不成啊,他們會用大石頭投擲,那是死路一條
    。”郭靖跋徨無計,不知如何,在這生死懸于一發之際,忽然想起了
    《九陰真經》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說道:“蓉兒,真經中有一段叫做
    ‘移魂大法’,只怕跟你說的什么懾心法差不多……好,咱們跟他們
    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齊下去。”黃蓉嘆道:“這些都是師父手下的好
    兄弟,咱們多殺人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雙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聲道:“快逃!”在她頰上親了
    一親,奮起平生之力,將她向軒轅台上擲去。黃蓉只覺猶似騰云駕霧
    般從數百人的頭頂飛過,知道郭靖要獨擋群丐,好讓自己乘隙逃走,
    雙膝微彎,輕輕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卻見楊康正自得意洋洋的
    站在台角,指手划腳,呼喝督戰,這良機豈肯錯過,足未站定,和身
    向前扑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綠竹杖的杖頭。

    楊康斗然見她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猛吃一驚,舉杖待擊,黃蓉右手
    食中二指倏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將竹杖壓住。楊康武功本
    就不及黃蓉,而她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
    杖”,倘若竹杖被高手敵人奪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時奪回,百發百
    中,即是武功高出楊康數倍之人,遇上這招也決保不住手中杆棒。黃
    蓉奪杖是主,取目是賓,卻因手法過快,手指竟已戳得楊康眼珠劇
    痛,好一陣眼前發黑。楊康為保眼珠,只得松手放開竹杖,隨即躍下
    高台。

    黃蓉雙手高舉竹杖,朗聲叫道:“丐幫眾兄弟立即罷手停步。洪幫主
    并未歸天,全是奸徒造謠。”群丐一聽,盡皆愕然,此事來得太過突
    兀,難以相信,但樂聞喜訊,惡聽噩耗,原是人之常情,當下人人回
    首望著高台。黃蓉又叫:“眾兄弟過來,請聽我說洪幫主消息。”楊
    康眼睛兀自疼痛,但耳中卻聽得清楚,在台下也高聲叫道:“我是幫
    主,眾兄弟聽我號令,快把那男賊擠下崖去,再來捉拿這胡說八道的
    女賊。”

    丐幫幫眾對幫主奉若神明,縱有天大之事,對幫主號令也決不敢不
    遵,聽到楊康的號令,當即發一聲喊,踏步向前。黃蓉叫道:“大家
    瞧明白了,幫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幫幫主。”群丐一怔,幫
    主打狗棒被人奪去之事,實是從所未聞,猶豫之間,又各停步。

    黃蓉叫道:“我丐幫縱橫天下,今日卻被人趕上門來欺侮。黎生、余
    兆興兩位兄弟給人逼死,魯長老身受重傷,那是為了甚么緣故?”群
    丐激動義憤,倒有半數回頭過來聽她說話。黃蓉又道:“只因為這姓
    楊的奸賊與鐵掌幫勾結串通,造謠說洪老幫主逝世。你們可知這姓楊
    的是誰?”群丐紛紛叫道:“是誰?快說,快說。”有的卻道:“莫
    聽這女賊言語,亂了心意。”眾人七張八嘴,莫衷一是。

    黃蓉叫道:“這人不是姓楊,他姓完顏,是大金國趙王爺的兒子。他
    是存心來滅咱們大宋來著。”群丐俱各愕然,卻無人肯信。黃蓉尋
    思:“這事一時之間難以教眾人相信,只好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贓
    。”探手入懷,一摸懷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當即掏出那日朱聰從裘
    千仞身上偷來的鐵掌,高高舉起,叫道:“我剛才從這姓完顏的奸賊
    手中搶來這東西。大家瞧瞧,那是甚么?”

    群丐與軒轅台相距遠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紛紛涌到台
    邊。有人叫了起來:“這是鐵掌幫的鐵掌令啊,怎么會在他的手里
    ?”

    黃蓉大聲道:“是啊,他是鐵掌幫的奸細,身上自然帶了這個標記。
    丐幫在北方行俠仗義,已有几百年,為甚么這姓楊的擅自答應撤向江
    南?”

    楊康在台下聽得臉如死灰,右手一揚,兩枚鋼錐直向黃蓉胸口射去。
    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見兩道銀光激射而至。黃蓉未加理會,群
    丐中已有十余人齊聲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喲不好!”
    兩枚鋼錐在軟□甲上一碰,錚錚兩聲,跌在台上。

    黃蓉叫道:“完顏康,你若非作賊心虛,何必用暗器傷我?”

    群丐見暗器竟然傷她不得,更是駭異萬狀,紛紛議論:“到底誰是誰
    非?”“洪幫主真的沒死么?”人人臉上均現惶惑之色,一齊望著四
    大長老,要請他們作主。眾丐排成的堅壁早已散亂,郭靖從人叢中走
    到台邊,也無人再加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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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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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15:20 | 顯示全部樓層
    鐵掌峰頂

    此時魯有腳已經醒轉,四長老聚在一起商議。魯有腳道:“現下真相
    未明,咱們須得對兩造詳加詢問,當務之急是查實老幫主的生死。”
    淨衣派三老卻道:“咱們既已奉立幫主,豈能任意更改?我幫列祖列
    宗相傳的規矩,幫主號令決不可違。”四人爭執不休。魯有腳雙手指
    骨齊斷,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辭之中絲毫不讓。

    淨衣三老互相打個手勢,走到楊康身旁。彭長老高聲說道:“咱們只
    信楊幫主的說話。這個小妖女幫著奸人害死了洪老幫主,企圖脫罪免
    死,卻在這里胡說八道。她妖言惑眾,決不能聽。眾兄弟,把她拿下
    來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躍上台去,叫道:“誰敢動手?”眾人見他神威凜凜,無人敢上
    台來。

    裘千仞率領徒眾遠遠站著,隔岸觀火,見丐幫內訌,暗自歡喜。

    黃蓉朗聲說道:“洪幫主眼下好端端在臨安大內禁宮之中,只因愛吃
    御廚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領本幫幫主之位。待他吃飽喝足,
    自來與各位相見。”丐幫中無人不知洪幫主嗜吃如命,均想這話倒也
    有八分相像,只是要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代領幫主之位,卻也
    太過匪夷所思。

    黃蓉又道:“這大金國的完顏小賊邀了鐵掌幫做幫手,暗使奸計害
    我,偷了幫主的打狗棒來騙人,你們怎么不辨是非,胡亂相信?我幫
    四大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連這一個小小的奸計竟也瞧不破、識不透
    ?”群丐忽然聽她出言相責,不由得望著四大長老,各有相疑之色。

    楊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說道:“你說洪幫主還在人世,他何
    以命你接任幫主?他要你作幫主,又有甚信物?”黃蓉將竹杖一揮
    道:“這是幫主的打狗棒,難道還不是信物?”楊康強顏大笑,說
    道:“哈哈,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剛才從我手中強行奪去,誰不見
    來?”黃蓉笑道:“洪幫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
    若是授了你打狗棒法,這打狗棒又怎能讓我奪來?”

    楊康聽她接連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出言輕侮,大聲
    說:“這是我幫幫主的法杖,甚么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褻讀
    了寶物。”他自以為此語甚是得體,可以討得群丐歡心,豈知這竹棒
    實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與楊康偕行時始終不敢
    直呼“打狗棒”之名。他這几句話明明是自認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
    即瞪目相視,臉上均有怒色。楊康已知自己這几句話說得不對,只是
    不知錯在何處,萬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會有這般粗俗的名
    字。

    黃蓉微微一笑,道:“寶物長,寶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
    竹杖,候他來接。

    楊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卻又害怕郭靖。彭長老低聲道:“幫主,
    我們保駕。先拿回來再說。”便即躍上,楊康與簡、梁二老跟著上
    台。魯有腳見黃蓉落單,也躍上台去,雙手垂在身側,心想:“我指
    骨雖斷,可還有一雙腳。‘魯有腳’這名字難道是白叫的嗎?”

    黃蓉大大方方將竹杖向楊康遞去。楊康防她使詭,微一遲疑,豎左掌
    守住門戶,這才接杖。黃蓉撒手離杖,笑問:“拿穩了么?”楊康緊
    握杖腰,怒問:“怎么?”黃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飛起,右手前
    伸,倏忽之間又將竹杖奪了過來。

    簡、彭、梁三長老大驚欲救,竹杖早已到了黃蓉手中,這三老都是武
    功高手,三人環衛,竟自防護不住,眼睜睜被她空手搶了過去,不由
    得又驚又愧。

    黃蓉將杖往台上一拋,道:“只要你拿得穩,就再取去。”楊康尚自
    猶豫,簡長老長袖揮出,已將竹杖卷起。這一揮一卷干淨利落,實非
    身負絕藝者莫辯。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彩來。簡長老舉杖
    過頂,遞給楊康。楊康右手運勁,緊緊抓住,心想:“這次你除非把
    我右手砍了下來,否則說甚么也不能再給你搶去了。”

    黃蓉笑道:“洪幫主傳授此棒給你之時,難道沒教你要牢牢拿住,別
    輕易給人搶去么?”格格笑聲之中,雙足輕點,從簡、梁二老間斜身
    而過,直欺到楊康面前。簡長老左腕翻處,反手擒拿,但黃蓉這一躍
    正是洪七公親授的“逍遙游”身法,靈動如燕,簡長老這一下便拿了
    個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實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頭只微微
    一震,便聽得棒聲颯然,橫掃足脛而來。簡、梁二老忙躍起避過。黃
    蓉笑道:“這一招的名稱,可得罪了,叫作‘棒打雙犬’!”白衫飄
    動,俏生生的站在軒轅台東角,那根碧綠晶瑩的竹杖在她手中映著月
    色,發出淡淡微光。這一次奪杖起落更快,竟無人看出她使的是甚么
    手法。

    郭靖高聲叫道:“洪幫主將打狗棒傳給誰了?難道還不明白么?”台
    下群丐見她接連奪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紛紛議論
    起來。

    魯有腳朗聲道:“眾位兄弟,這位姑娘適才出手,當真是老幫主的功
    夫。”簡長老和彭、梁二人對望一眼,他三人跟隨洪七公日久,知道
    這確是老幫主的武功。簡長老說道:“她是老幫主的弟子,自然得到
    傳授,那有甚希奇?”魯有腳道:“自來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
    傳,簡長老難道不知這個規矩?”

    簡長老冷笑道:“這位姑娘學得一兩路空手奪白刃的巧招,雖然了
    得,卻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魯有腳心中也是將信將疑,說道:“好,姑娘請你將打狗棒法試演一
    遍,倘若確是老幫主真傳,天下丐幫兄弟自然傾心服你。”簡長老
    道:“這套棒法咱們都是只聞其名,無人見過,誰能分辨真假。”魯
    有腳道:“依你說怎地?”簡長老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只要這位
    姑娘以棒法打敗了我這對肉掌,姓簡的死心塌地奉她為主。若是再有
    二心,教我萬箭透身,千刀分尸。”

    魯有腳道:“嘿,你是本幫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聞江湖。這位姑娘
    有多大年紀?她棒法縱精,怎敵得過你數十寒暑之功?”

    兩人正自爭論未決,梁長老性子暴躁,已聽得老大不耐,挺力扑向黃
    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試便知。看刀!”呼呼呼連劈三
    刀,寒光閃閃,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開黃蓉身上要害之處,又快
    又准,不愧是丐幫高手。

    黃蓉將竹杖往腰帶中一插,足下未動,上身微晃,避開三刀,笑道:
    “對你也用得著打狗棒法?你配么?”左手進招,右手竟來硬奪他手
    中單刀。

    梁長老成名已久,見這乳臭未干的一個黃毛丫頭竟對自己如此輕視,
    怒火上沖,三刀一過,立時橫砍硬劈,連施絕招。簡長老此時對黃蓉
    已不若先前敵視,知道中間必有隱情,只怕梁長老鹵莽從事,傷害于
    她,叫道:“梁長老,可不能下殺手。”黃蓉笑道:“別客氣!”身
    形飄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間連變了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馳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這是蓮
    花掌!”那胖丐跟著叫道:“咦,這小姑娘也會銅錘手!”他叫聲未
    歇,台上黃蓉又已換了拳法,台下丐幫中的高手一一叫了出來:“
    啊,這是幫主的混天功。”“啊哈,她用鐵帚腿法!這招是‘垂手破
    敵’!”

    原來洪七公生性疏懶,不喜收徒傳功,丐幫眾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
    傳授一招兩式,作為獎勵。黎生辦事奮不顧身,也只受傳了降龍十八
    掌中的一招“神龍擺尾”。洪七公又有一個脾氣,一路功夫傳了一人
    之后,不再傳給旁人,是以丐幫諸兄弟所學各自不同,只有黃蓉乖巧
    伶俐,烹飪手段又高,特別得他歡心,才在長江之濱的姜廟鎮上學得
    了他數十套武功,只不過她愛玩貪多,每一路武功只學得几招。洪七
    公也懶得詳加指點,眼見黃蓉學得一知半解,只得形式而已,卻也不
    去管地,這時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將洪七公親傳的本領一一施展
    出來,群丐中有學過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

    梁長老刀法精妙,若憑真實功夫,實在黃蓉之上,只是她連換怪異招
    數,層出不窮,一時眼花撩亂,不敢進招,只將一柄單刀使得潑水不
    進,緊緊守住門戶。

    刀光拳影中黃蓉忽地收掌當胸,笑道:“認栽了么?”梁長老未展所
    長,豈肯服輸?單刀從懷中斗然翻出,縱刃斜削。黃蓉不避不讓,任
    他這一刀砍下,只聽眾丐齊聲驚呼,簡長老與魯有腳大叫:“住手
    !”梁長老也已知道不對,急忙提刀上揮,卻已收勢不及,正好砍在
    黃蓉左肩,暗叫:“不好!”這一刀雖然中間收勁,砍力不沉,卻也
    非令黃蓉身上受傷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嗆□一聲,單刀
    已跌落在地。他哪里知道黃蓉身穿軟□甲,鋼刀傷她不得,就在他欲
    收不收、又驚又悔之際,腕后三寸處的“會宗穴”已被黃蓉用家傳
    “蘭花拂穴手”拂中。

    黃蓉伸足踏住單刀,側頭笑道:“怎么?”梁長老本以為這一刀定已
    砍傷對方,豈知她絲毫無損,哪想得到她穿有護身寶衣,驚得呆了,
    不敢答話,急躍退開。楊康說道:“她是黃藥師的女兒,身上穿了刀
    槍不入的軟□甲,那也沒甚么希奇。”

    簡長老低眉凝思。黃蓉笑道:“怎么?你信不信?”魯有腳連使眼
    色,叫她見好便收。他瞧出黃蓉武功雖博,功力卻大不及梁長老之
    深,若非出奇制勝,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簡長老武功更遠在梁長老
    之上,黃蓉決非他的敵手,但見她笑吟吟的不理會自己的眼色,甚是
    焦急,欲待開言,雙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這時更加劇痛
    難熬,全身冷汗,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簡長老緩緩抬頭,說道:“姑娘,我來領教領教!”郭靖在旁見他神
    定氣閑,手澀步滯,也知黃蓉敵他不過,決意攬在自己身上,拾起捆
    縛過的牛皮索,搶上几步,奮力疾揮,牛皮索倏地飛出,卷住簡長老
    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鋼杖,喝一聲:“起!”那鋼杖被繩索扯
    動,激飛而出。

    鋼杖去勢本是向著簡長老,郭靖縱身向前,搶在中間,一掌“時乘六
    龍”在杖旁劈了過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鋼
    杖受這勁力帶動,猛然間轉頭斜飛。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頭,
    使一招“密云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損則有孚”,他以左
    右互搏之朮,同使降龍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鋼杖在兩股力道
    拉扯之下復又慢慢伸直。他雙手撒掌一合,使招“見龍在田”,掌緣
    擊在杖腰,叫道:“接兵刃罷!”鋼杖疾向簡長老飛去。

    鋼杖從空中矯矢飛至,迅若風雷,勢不可當,簡長老知道若是伸手去
    接,手骨立時折斷,急忙躍開,只怕傷了台下眾丐,大叫:“台下快
    讓開!”

    卻見黃蓉倏地伸出竹棒,棒頭搭在鋼杖腰里,輕輕向下按落。武學中
    有言道:“四兩撥千斤”,這一按力道雖輕,卻是打狗棒法中一招
    “壓肩狗背”的精妙招數,力道恰到好處,竟將鋼杖壓在台上,笑
    道:“你用鋼杖,我用竹棒,咱倆過過招玩兒。”

    簡長老驚疑不已,打定了不勝即降的主意,彎腰拾起鋼杖,杖頭向
    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請姑娘棒下留情。”這杖頭向下,原是武
    林中晚輩和長輩過招時極恭敬的禮數,意思是說不敢平手為敵,只是
    請予指點。

    黃蓉竹棒伸出,一招“撥狗朝天”,將鋼杖杖頭挑得甩了上來,笑
    道:“不用多禮,只怕我本領不及你。”這鋼杖是簡長老已使了數十
    年得心應手的兵刃,被她輕輕一挑,竟爾把持不住,杖頭直翻起來,
    砸向自己額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驚,當下依晚輩規矩讓過
    三招,鋼杖一招“秦王鞭石”,從背后以肩為支,扳擊而下,使的是
    梁山泊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瘋魔杖法”。

    黃蓉見他這一擊之勢威猛異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掃到,縱有蝟甲護
    身,卻也難保不受內傷,當下不敢怠慢,展開師授“打狗棒法”,在
    鋼杖閃光中欺身直上。這鋼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卻只十余兩,但丐幫
    幫主世代相傳的棒法果然精微奧妙,雖然兩件兵器輕重懸殊,大小難
    匹,但數招一過,那粗如兒臂的鋼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開。

    簡長老初時只怕失手打斷本幫的世傳寶棒,出杖極有分寸,當與竹棒
    將接未觸之際,立即收杖。豈知黃蓉的棒法凌厲無倫,或點穴道,或
    刺要害,簡長老被迫收杖回擋,十余合后,但見四方八面俱是棒影,
    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里還有余暇顧到勿與竹棒硬碰?

    郭靖大為嘆服:“恩師武功,確是人所難測。”又想:“他老人家不
    知此刻身在何處?所受的傷不知好了些沒有?”忽見黃蓉棒法斗變,
    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將那竹棒舞成個圓圈,宛似戲耍一般。

    簡長老一呆,鋼杖抖起,猛點對方左肩。黃蓉竹棒疾翻,搭在鋼杖離
    杖頭尺許之處,順勢向外牽引,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對
    方勁力。簡長老只感鋼杖似欲脫手飛出,急忙運勁回縮,哪知鋼杖竟
    如是給竹棒粘住了,鋼杖后縮,竹棒跟著前行。他心中大驚,連變七
    八路杖法,終究擺脫不了竹棒的粘纏。

    打狗棒法共有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黃蓉這時使的
    是個“纏”字訣,那竹棒有如一根極堅韌的細藤,纏住了大樹之后,
    任那樹粗大數十倍,不論如何橫挺直長,休想再能脫卻束縛。

    更拆數招,簡長老力貫雙膀,使開“大力金剛杖法”,將鋼杖運得呼
    呼風響,但他揮到東,竹棒跟向東,他打到西,竹棒隨到西。黃蓉毫
    不用力,棒隨杖行,看來似乎全由簡長老擺布,其實是如影隨形,借
    力制敵,便如當年郭靖馴服小紅馬之時,任它暴跳狂奔,始終是乘坐
    于馬背之上。

    大力金剛杖法使到一半,簡長老已更無半點懷疑,正要撤杖服輸,彭
    長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頭。”

    黃蓉道:“好,你來抓!”棒法再變,使出了“轉”字訣。“纏”字
    訣是隨敵東西,這“轉”字訣卻是令敵隨己,但見竹棒化成了一團碧
    影,猛點簡長老后心“強間”、“風府”、“大椎”、“靈台”、
    “懸樞”各大要穴。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點中,非死
    即傷。簡長老識得厲害,勢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竄躍趨避,豈
    知黃蓉的點打連綿不斷,一點不中,又點一穴,棒影只在他背后各穴
    上晃來晃去。簡長老無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縱,卻是避開前棒,后棒
    又至。他腳下加勁,欲待得機轉身,但他縱躍愈快,棒端來得愈急。
    台下群丐但見他繞著黃蓉飛奔跳躍,大轉圈子。黃蓉站在中心,舉棒
    不離他后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連身子也不
    必轉動,好整以暇,悠閑之極。簡長老的圈子越轉越大,逼得魯有腳
    與彭、梁二長老不得不下台趨避。

    簡長老再奔了七八個圈子,高聲叫道:“黃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
    啦!”口中大叫,足下可絲毫不敢停步。

    黃蓉笑道:“你叫我甚么?”

    簡長老忙道:“對,對!小人該死,小人參見幫主。”要待回身行
    禮,但見竹棒毫不放松,只得繼續奔跑,到后來汗流浹背,白胡子上
    全是水滴。黃蓉心中氣惱已消,也就不為已甚,笑上雙頰,竹棒縮
    回,使起“挑”字訣,搭住鋼杖向上甩出,將簡長老疾奔的力道傳到
    杖上,鋼杖急飛上天。

    簡長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見了她這打狗
    棒法神技,哪里更有絲毫懷疑,齊聲高叫:“參見幫主!”上前行
    禮。

    簡長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黃蓉臉上吐去,但見她白玉般的臉
    上透出珊瑚之色,嬌如春花,麗若朝霞,這一口唾液哪里吐得上去?
    一個遲疑,咕的一聲,將一口睡液咽入了咽喉,但聽得頭頂風響,鋼
    杖落將下來,他怕黃蓉疑心,不敢舉手去接,縱身躍開。

    卻見人影閃動,一人躍上台來,接住了鋼杖,正是四大長老中位居第
    三的彭長老。黃蓉被他用“懾心法”擒住,最是惱恨,見此人上來,
    正合心意,也不說話,舉棒徑點他前胸“紫宮穴”,要用“轉”字訣
    連點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簡長老適才更加狼狽。

    哪知彭長老狡猾異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簡長老,他尚不敵,自己也
    就不必再試,見黃蓉竹棒點來,不閃不避,叉手行禮。

    黃蓉將棒端點在他的“紫宮穴”上,含勁未發,怒道:“你要怎地
    ?”彭長老道:“小人參見幫主。”黃蓉怒目瞪了他一眼,與他目光
    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轉頭,但說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
    受禍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見他雙目中精
    光逼射,動人心魄。這次轉頭也已不及,立即閉上眼睛。彭長老微笑
    道:“幫主,您累啦,您歇歇罷!”聲音柔和,極是悅耳動聽。黃蓉
    果覺全身倦怠,心想累了這大半夜,也真該歇歇了,心念這么一動,
    更是目酸口澀,精疲神困。

    簡長老這時既已奉黃蓉為幫主,那就要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長老
    又欲行使“懾心朮”,上前喝道:“彭長老,你敢對幫主怎地?”彭
    長老微笑,低聲道:“幫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驚擾她。”

    黃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軟,雙眼直欲閉住沉沉睡去,就算天
    塌下來,也須先睡一覺再說,就在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際,
    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一句話,立時便似從夢中驚醒,叫道:“靖哥
    哥,你說真經中有甚么‘移魂大法’?”

    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長老再使邪法,立時上去將他一掌擊
    斃,聽黃蓉如此說,忙躍上台去,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一遍。

    黃蓉聽郭靖背誦經文,叫她依著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
    止”,她內功本有根基,人又聰敏,一點即透,當即閉目默念,心息
    相依,綿綿密密,不多時即寂然寧靜,睜開眼來,心神若有意,若無
    意,已至忘我境界。

    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
    喜,欲待再施狡計,突見她睜開雙眼,向著自己微微而笑,便也報以
    微微一笑,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不知怎地,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
    異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來。

    黃蓉心想《九陰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只這一笑之間,
    已勝過了對方,當下也就格格淺笑。彭長老心知不妙,猛力鎮懾心
    神,哪知這般驚惶失措,心神更是難收,眼見黃蓉笑生雙靨,哪里還
    能自制,站起身來,捧腹狂笑。只聽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喲,
    又叫又笑,越笑越響,笑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覷,不知他笑些甚么。簡長老連叫:“彭長老,你干甚
    么?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彭長老指著他的鼻子,笑得彎了腰。簡
    長老還以為自己臉上有甚么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几擦。彭長老笑得更
    加猛烈,一個倒翻筋斗,翻下台來,在地下大笑打滾。

    群丐這才知道不妙。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被他揮手推
    開,自顧大笑不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笑得氣息難通,滿臉紫脹。
    須知“懾心朮”或“移魂大法”系以專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
    靈,原非怪異,后世或稱“催眠朮”,或稱“心理分析”,或稱“精
    神治療”等等,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驚世駭俗。
    若是常人,受到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原無大礙,他卻是
    正在聚精會神的運起懾心朮對付黃蓉,被她突然還擊,這一來自受其
    禍,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厲害了十倍。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黃蓉道:“敬稟
    幫主:彭長老對幫主無禮,原該重懲,但求幫主大量寬恕。”魯有腳
    與梁長老也躬身相求,求懇聲中雜著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

    黃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夠了么?”郭靖道:“夠了,饒了他罷
    。”黃蓉道:“三位長老,你們要我饒他,那也可以,只是你們大家
    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頃刻,忙道:“幫規是幫
    主所立,也可由幫主所廢,弟子們但憑吩咐。”黃蓉見可免這唾吐之
    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點了他的穴道。”

    簡長老躍下台去,伸手點了彭長老兩處穴道,彭長老笑聲止歇,翻白
    了雙眼,盡自呼呼喘氣,委頓不堪。

    黃蓉笑道:“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楊康呢?”郭靖道:“走啦
    !”黃蓉跳了起來,叫道:“怎么讓他走了?哪里去啦?”郭靖指向
    湖中,說道:“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黃蓉望著湖中帆影,眼見相
    距已遠,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顧念兩代結義之情,眼見他
    逃走卻不加阻攔。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剛動上手,便占上風,知道若不走為上著,
    立時性命難保,乘著眾人全神觀斗之際,悄悄溜到鐵掌幫幫眾之中,
    央求相救。裘千仞瞧這情勢,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無可挽回,郭
    、黃武功高強,丐幫勢大難敵,當下不動聲色,率領幫眾,帶同了楊
    康下船離島。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但簡、黃激斗方酣,無人主持
    大局,只得聽其自去,不與理會。

    黃蓉執棒在手,朗聲說道:“現下洪幫主未歸,由我暫且署理幫主事
    宜。簡、梁兩位長老率領八袋弟子,東下迎接洪幫主。魯長老且在此
    養傷。”群丐歡聲雷動。

    黃蓉又道:“這彭長老心朮不正,你們說該當如何處治?”簡長老躬
    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該處以重刑,但求幫主念他昔年曾為我幫立
    下大功,免他死罪。”黃蓉笑道:“我早料到你會求情,好罷,剛才
    他笑也笑得夠了,革了他的長老,叫他做個八袋弟子罷。”簡、魯、
    彭、梁四老一齊稱謝。黃蓉道:“眾兄弟難得聚會,定然有許多話
    說。你們好好葬了黎生、余兆興兩位。我瞧魯長老為人最好,一應大
    事全聽他吩咐。簡、梁二位長老盡心相助。我這就要走,咱們在臨安
    府相見罷。”牽著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腳下,待她坐船在煙霧中沒了蹤影,方始重上君山,商
    議幫中大計。

    郭、黃二人回到岳陽樓時,天已大明,紅馬和雙雕都好好候在樓邊。

    黃蓉舉首遠眺,只見一輪紅日剛從洞庭湖連天波濤中踴躍而出,天光
    水色,壯麗之極,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說得好:‘銜遠
    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如此景
    色,豈可不賞?咱們上去再飲几杯。”郭靖道好,兩人上得樓來,見
    到昨日共飲之處,想起夜來種種驚險,不禁相視一笑。

    岳陽并無佳釀,但山水怡情,自足暢懷。兩人對飲數杯,黃蓉忽然俏
    臉一板,眉間隱現怒色,說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
    驚,忙問:“甚么事?”黃蓉道:“你自己知道。又問我干嗎?”

    郭靖搔頭沉思,哪里想得起來,只得求道:“好蓉兒,你說罷。”黃
    蓉道:“好,我問你,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眼見性命不保,你
    干么撇開我?難道你死了我還能活么?難道你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
    么?”說著眼淚掉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見她對自己
    如此情深愛重,心中又驚又愛,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卻不知說甚么
    話好,過了好一會,方道:“是我不好,咱倆原須死在一起才是。”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正待說話,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探頭張
    望。兩人抬起頭來,猛然照面,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上來的正是鐵掌
    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擋在黃蓉身前,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哪知裘千仞咧
    嘴一笑,舉手打個招呼,立即轉身下樓,這一笑中顯得又是油滑,又
    是驚慌。黃蓉道:“他怕咱們。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
    不等郭靖回答,已搶步下樓。

    郭靖叫道:“千萬小心了!”忙摸出一錠銀子擲在柜台上,奔出樓
    門,兩邊一望,早不見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見到他功夫之
    狠、下手之辣,只怕黃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兒,蓉兒,你在
    哪兒?”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卻不答應,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瞧個究
    竟,只一出聲自然被他知覺。這時兩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之
    旁。黃蓉躲在北牆角后面,要待裘千仞走遠后再行跟蹤。裘千仞聽到
    郭靖叫聲,料知黃蓉跟隨在后,一轉過牆角,也躲了起來。兩人待了
    半晌,細聽沒有動靜,同時探頭,一個玉顏如湘江上芙蓉,一個老臉
    似洞庭湖橘皮,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兩張臉同時變色。

    兩人各自輕叫一聲,轉身便走。黃蓉雖怕他掌力厲害,卻仍不死心,
    兜著大宅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生怕他走遠了,展開輕功,奔得極
    急,要搶在東牆角后面,再行窺探,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裘千仞也
    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繞著宅第轉了一圈,驀地里又撞在一處,這次
    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

    黃蓉尋思:“我若轉身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這老賊鐵掌厲害,
    只怕躲避不開。”只得微微一笑,說道:“裘老爺子,天地真小,咱
    倆又見面啦。”心中卻在暗籌脫身之策:“我且跟他耗著,等靖哥哥
    趕到就不怕他啦。”裘千仞笑道:“那日在臨安一別,不意又在此處
    相遇,姑娘別來無恙。”黃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山見到你這老
    賊,今日卻又來信口開河。好,由得你睜著眼睛說夢話。我這打狗棒
    法厲害,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突然提高聲音叫道:“靖哥哥
    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驚,轉身看時,黃蓉竹棒揮出,以“
    絆”字訣著地掃去。

    裘千仞轉身不見有人,便知中計,微感勁風襲向下盤,急忙涌身躍
    起,總算躲過了一招,但這打狗棒法的“絆”字訣有如長江大河,綿
    綿而至,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時機,一絆不中,二絆續至,連環鉤
    盤,雖只一個“絆”字,中間卻蘊藏著千變萬化。裘千仞越躍越快,
    但見地下一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盤旋飛舞。“絆”到十七八下,裘千仞
    縱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脛上一撥,右踝上一鉤,扑地倒了,張口大
    叫:“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黃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躍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
    足不住,仰天一變摔倒。片刻之間,黃蓉連絆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
    倒,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動彈。黃蓉笑
    道:“你裝死嗎?”裘千仞應聲而起,拍的一聲,雙手拉斷了褲帶,
    提著褲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黃蓉一呆,萬料不到
    他以江湖上一個大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
    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只聽得背后那老兒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著
    腳步聲響,黃蓉回過頭來,只見他雙手提著褲腰,飛步追來。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饒是她智計多端,一時之間也無善策,只得疾奔
    逃避。兩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忽見郭靖從屋角轉
    出,搶著擋在黃蓉面前,右掌擋胸,左掌從胯間緩緩抬起,划個半
    圓,伸向胸間。裘千仞見多識廣,知他只要雙掌虛捧成球,立時便有
    極厲害的招朮發出,當即大笑三聲,止步叫道:“啊喲,不妙,糟
    了,糟了。”

    黃蓉道:“靖哥哥,打,別理他胡說。”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到裘
    千仞的鐵掌功夫,端的鋒銳狠辣,精妙絕倫,不在周伯通、黃藥師、
    歐陽鋒諸人之下,自己頗有不如,此時狹路相逢,哪敢有絲毫輕敵之
    意?當下氣聚丹田,四肢百骸無一不松,全神待敵。

    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說道:“兩個娃娃且聽你爺爺說,這兩日你爺
    爺貪飲貪食,吃壞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黃蓉只叫:“靖哥哥打
    他。”自己卻不敢向前,反而后退數步。裘千仞道:“我料知你們這
    兩個娃娃的心意,不讓你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一頓,總是難以服
    氣,偏生你爺爺近來鬧肚子,到得緊要關頭上,肚子里的東西總是出
    來搗亂。好罷,兩個娃娃聽了,七日之內,你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
    你們有種來么?”

    黃蓉聽他爺爺長、娃娃短的胡說,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鋼針,只待他
    說到興高采烈的當口,要以“滿天花雨”之技,在他全身釘上數十枚
    針兒,瞧他還敢不敢亂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計,忽然聽到“鐵掌山
    下”四字,立時想起曲靈風遺畫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凜,接口
    道:“好啊,任你是龍潭虎穴,我們也必來闖上一闖。到那時咱們可
    得來真的,不許你再胡鬧賴皮了。鐵掌山在哪里?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從此處向西,經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瀘溪與辰溪
    之間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鐵掌山了。那山形勢險惡,你
    爺爺的手腳又厲害無比,兩個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爺爺賠個不
    是,也就別來啦。”黃蓉聽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
    道:“好,一言為定,七日之內,我們必來拜山。”裘千仞點點頭,
    忽然愁眉苦臉,連叫:“啊喲,啊喲!”提著褲腰向西疾趨。

    郭靖道:“蓉兒,有一件事我實在推詳不透,你說給我聽。”黃蓉
    道:“甚么事?”郭靖道:“這位老前輩的武功本來厲害之極,我們
    決非他敵手,怎么老是愛玩弄騙人伎倆?有時又假裝武功低微?那日
    歸云庄上他在我胸口擊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里還有命
    在?他裝瘋喬癲,到底是甚么用意?”黃蓉輕輕咬著手指,沉思半
    晌,道:“我也真個不懂。剛才我用打狗棒法接連絆了他几交,這老
    兒毫無還手之力,只好撒賴使潑。莫非昨晚他拗曲鋼杖,又是甚么詐
    朮!”郭靖搖頭道:“他捏碎魯有腳雙手,用掌力接我內勁,那都是
    真實本領,決計假裝不來。”

    黃蓉俯下身來,拿著頭上珠釵在地下畫來畫去,又過半晌,嘆口氣
    道:“我可想不出這老兒在鬧甚么玄虛啦。咱們到了鐵掌山,終究會
    有個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鐵掌山干么?此間大事已了,咱們快
    找師父去。這糟老頭兒就愛搗鬼,豈能拿他作真?”黃蓉道:“靖哥
    哥,我問你。爹爹給你那幅畫給雨淋濕了,透了些甚么字出來?”郭
    靖搔了搔頭道:“那些字殘缺不全,早瞧不出甚么意思啦。”黃蓉笑
    道:“那你不會想么?”

    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么,也決不如黃蓉想得明白,忙
    道:“好蓉兒,你一定想出了,快說給我聽。”

    黃蓉用釵兒將那四行字划在地下,說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個
    ‘武’字,湊起來就是‘武穆遺書’四字。第二行我本來猜想不出,
    給那老兒一說,那就容易不過,不是‘山’字,就是個‘峰’字。”

    郭靖念了一遍:“武穆遺書,在鐵掌山。”郭靖雙掌一拍,大聲叫
    道:“好啊,咱們快去!鐵掌幫與金人勾結,定會將這部寶書獻給完
    顏洪烈。下面兩句是甚么呢?”黃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愛
    催人家。那老兒說這鐵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
    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對對,蓉兒你真聰明。第四句,第四句
    !”黃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這句啊。第二……節,第二……
    節。”頭一側,秀發微揚,道:“想不出,我們去了再說。”

    兩人縱馬引雕,徑自西行,過常德,經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滬
    溪,詢問鐵掌山的所在,卻是人人搖頭不知。兩人好生失望,只得尋
    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間黃蓉問起當地名勝古跡,店小二滔滔不絕的說
    了許多,卻始終不提“鐵掌山”三字。黃蓉小嘴一撇,道:“這些去
    處也平常得緊。滬溪畢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
    激,甚是不忿,道:“滬溪雖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風景,別處哪
    里及得上?”黃蓉心中一動,忙問:“猴爪山在哪里?”那店小二不
    再答話,說道:“恕罪則個。”出房去了。

    黃蓉追到門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來,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道:“你說個清清楚楚,這銀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動,伸手
    輕輕摸了摸銀子,涎臉道:“這么大的一錠?”黃蓉微笑點頭。店小
    二低聲道:“小人說就說了,兩位可千萬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著一
    群凶神惡煞,任誰走近離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黃二人對望
    一眼,點了點頭。黃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就像猴兒的手
    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原來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
    是小人說的。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問:“怎樣?”店
    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樣,中間的最高,
    兩旁順次矮下來。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
    的指節一般。”黃蓉跳了起來,叫道:“第二指節,第二指節。”郭
    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卻是不知所云,呆呆的望著
    兩人。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把銀子給了他,店小二歡天喜地的去
    了。

    黃蓉站起身來,道:“靖哥哥,走罷。”郭靖道:“此去不過六十余
    里,小紅馬片刻即至,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為是。”黃蓉笑道:“拜甚
    么山?去盜書。”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這節。”

    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越窗而出,悄悄牽了紅馬,依著店小二指點
    的途徑,向東南方馳去。山路崎嶇,道旁長草過腰,極是難行,行得
    四十余里,已遠遠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云。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多時
    便已馳到山腳。

    此時近看,但見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
    居中一峰尤見挺拔。郭靖喜道:“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一般無
    異,你瞧,峰頂不都是松樹?”黃蓉笑道:“就只少個舞劍的將軍。
    靖哥哥,你上去舞一會劍罷。”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將軍。”
    黃蓉道:“要做將軍還不容易?將來成吉思汗……”說到這里,便即
    住口。郭靖明白她本來要說甚么話,轉過了頭,不敢望她的臉。

    兩人將紅馬與雙雕留在山腳之下,繞到主峰背后,眼見四下無人,施
    展輕功,扑上山去,行了數里,山路轉了個大彎,斜向西行。兩人順
    路奔去,那道路東彎西曲,盤旋往復,好不怪異,走了一頓飯時分,
    前面密密麻麻的盡是松樹。

    兩人停步商議是徑行上峰,還是入林看個究竟,剛說得几句,忽見前
    面林中隱隱透出燈光。兩人打個招呼,放輕腳步,向燈火處悄悄走
    近。行不數步,突然呼的一聲,路旁大樹后躍出兩名黑衣漢子,各執
    兵刃,一聲不響的攔在當路。

    黃蓉心想:“若是交手驚動了人,盜書就不易了。”靈機一動,從懷
    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鐵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發。兩
    名漢子向鐵掌一看,臉上各現驚異之色,躬身行禮,閃在道旁。黃蓉
    出手如電,竹棒突伸,輕輕兩顫,已點中二人穴道,抬腿將二人踢入
    長草叢中,直奔燈火之處。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五開間的石屋,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兩人掩到
    西廂,只見室內一只大爐中燃了洪炭,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鑊東西,鑊
    旁兩個黑衣小童,一個使勁推拉風箱,另一個用鐵鏟翻炒鑊中之物,
    聽這沙沙之聲,所炒的似是鐵沙。一個老頭閉目盤膝坐在鍋前,對著
    鍋中騰上來的熱氣緩吐深吸。這老頭身披黃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
    見他呼吸了一陣,頭上冒出騰騰熱氣,隨即高舉雙手,十根手指上也
    微有熱氣裊裊而上,忽地站起身來,雙手猛插入鑊。那拉風箱的小童
    本已滿頭大汗,此時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熱讓雙掌在鐵沙中熬
    煉,隔了好一刻,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聲,擊向懸在半空的一只小
    布袋。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可是那布袋竟然紋絲不動,殊無半點搖
    晃。

    郭靖暗暗吃驚,心想:“看這布袋,所盛鐵沙不過一升之量,又用細
    索憑空懸著,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搖動。此人武功深厚,委實非
    同小可。”黃蓉卻認定他裝模作樣,又是在搗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盜
    書,早已出言譏嘲了。

    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一會,在鑊中熬一會,熬一會又拍一會,再
    無別般花樣,黃蓉想看出裘千仞鐵鑊中、手指上的熱氣到底是怎生弄
    將出來,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竅門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師父到
    來,定能一出手便戳穿這老騙子的把戲,我可是甘拜下風。”于是掩
    到東廂窗下,向里窺探,這一看又是一驚。

    原來房中坐著一男一女,卻是楊康與穆念慈。郭靖與黃蓉都大為詫
    異:“怎地穆姊姊竟會也在這里?”但聽楊康正花言巧語,要騙她早
    日成親。穆念慈卻堅說要他先殺完顏洪烈,報了父母之仇,方能敘兒
    女之情。楊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識大體?”穆念慈奇道:
    “我不識大體?”楊康道:“是啊!想那完顏洪烈防護甚周,以我一
    人之力,豈能輕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婦,我假意帶你去拜見翁舅,那
    時兩人聯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見他說得有理,低首沉吟,燈
    光下雙頰暈紅。楊康見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輕輕撫摸,左手
    伸過去摟住了她的纖腰。

    黃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只聽身后一個蒼老的聲
    音喝道:“是誰擅自上我山來?”郭黃一齊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
    不是裘千仞是誰?以往見到裘千仞,見他雖然自高自大,裝模作樣,
    眼神中的油腔滑調卻總是掩飾不住,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威嚴殊不
    可犯。黃蓉不由得一怔,心想:“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擺
    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他在鐵鑊中搞那玩
    意,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于是笑道:“裘老爺子,我跟你請安來
    啦。七日之約沒誤期么?”裘千仞怒道:“甚么七日之約?胡說八
    道!”黃蓉笑道:“咦,怎么轉眼就忘了?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
    罷?要是還沒好,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免得……嘻嘻
    !”

    裘千仞更不答話,一聲長嘯,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黃蓉笑嘻
    嘻的并不理會,不閃不避,有心要叫軟蝟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
    多個窟窿,只聽得郭靖驚叫:“蓉兒閃開。”耳旁一股勁風過去,知
    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只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欲待趨避,已自
    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后摔去,人未著地,氣息已閉。

    裘千仞掌心與她蝟甲尖刺一觸,也已受傷不輕,雙掌流血,心下驚怒
    交集,眼見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橫擊。兩人掌力相交,砰砰兩聲,各
    自退出三步。只不過裘千仞穩穩站住,郭靖卻身子連晃了兩下,這一
    掌既交,雙方可說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著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
    兩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出手中帶著天罡北斗陣的巧
    勁,此刻硬碰硬的比拚,畢竟還是輸了一籌。郭靖關切黃蓉,哪肯戀
    戰,忙俯身抱她起來,卻聽背后風聲颯然,敵人又攻了過來。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龍擺尾”向后揮去,這
    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將出來,更是威力倍
    增。裘千仞與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見掌心刺破
    處著實疼痛,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藥,忙舉掌在月光下察
    看,見血色鮮紅,略覺放心。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抱起黃蓉,拔步向峰頂飛跑,只奔出數十步,猛
    聽得身后喊聲大作,回頭下望,但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大呼追
    來。郭靖后無退路,只得向峰頂攀援而上,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卻
    無呼吸,急叫:“蓉兒,蓉兒!”始終未聞回答。只這么稍有稽遲,
    裘千仞與幫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郭靖心想:“若憑我一人,
    硬要闖下山去,原亦不難,只是蓉兒身受重傷,卻難犯此險。”

    當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徑,徑自筆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
    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抄的又是近路,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他足
    下不停,將臉挨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覺到尚甚溫暖,稍感放心,叫
    了几聲,黃蓉卻仍不答應,抬頭見離峰頂已近,心想這山峰周圍不
    廣,此時四下里必已被敵人團團圍住,且找個歇足所在,救醒蓉兒再
    說。上下左右一望,見左上方二十余丈處黑黝黝的似有一個洞穴,當
    即提氣竄去,奔到臨近,果然是個山洞,洞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極是
    齊整。

    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直闖進去,將黃蓉輕輕放在地下,將
    右手放在她后心“靈台穴”上,助她順氣呼吸。只聽得山腰里鐵掌幫
    的幫眾愈聚愈多,喊聲大振,郭靖卻充耳不聞,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
    沖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黃蓉,再作理會。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嚶”的一聲,悠悠醒來,低聲叫道:
    “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兒別怕,你在這里歇一陣。”走到洞口。橫掌
    當胸,決心拚死抗敵護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驚奇萬分。只見山
    腰里火把結成了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離山洞約有里許之遙,各人面
    目依稀可辨,當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眾人雙腳宛如釘牢
    在地下一般,盡管咆哮怒罵,卻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陣,猜不透眾人鬧的是甚么玄虛,回進洞來,俯身去看黃蓉,
    忽聲身后擦擦兩聲,似是腳步聲響。郭靖大驚,先回掌護住后心,再
    挺腰轉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見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
    喝道:“是誰?快出來。”洞里先傳出他呼喝的回聲,靜了半晌,忽
    聽傳出几下咳嗽,一聲大笑,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便似裘
    千仞的聲音。

    郭靖晃亮火摺,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執蒲扇,白
    須皓發,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一驚非小,適才明明見到他在
    山腰里率眾叫罵,怎么一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霎時之間,只
    覺背上涼颼颼地,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裘千仞哈哈笑道:“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來找爺爺,好得很!
    膽子不小,挺有骨氣,好得很!”突然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
    嚴霜,喝道:“這是鐵掌幫的禁地,入者有死無生,兩個娃娃活得不
    耐煩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卻聽黃蓉輕聲道:“既是
    禁地,你怎么又入來啦?”裘千仞登時現出尷尬神色,隨即收住,說
    道:“爺爺有要事在身,可沒閑功夫跟你娃娃們扯淡。”說著搶步出
    洞。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傷了黃蓉,心想:“此時
    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雙手齊出,猛往他肩頭擊去,料他必要
    回掌擋架,那就立時以肘錘撞擊他的前胸。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
    聰所授,先著擊肩乃虛,后著肘錘方實,妙在后著含蘊不露,敵人不
    易識破。他先著擊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郭靖兩臂一挺,肘錘正
    要撞出,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
    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為速,心中尚未決定該當
    如何,雙手順勢抓出,已將他兩手手腕牢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掙扎,卻哪里掙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掙也還罷了,這一掙
    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郭靖再無懷疑,兩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這
    一拉之勢牽動,跌跌撞撞的沖將過來,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陰都
    穴”。裘千仞癱軟在地,動彈不得,說道:“我的小爺,這當口性命
    交關,你何苦和我鬧著玩兒?”

    只聽得山腰中幫眾的喊聲更加響亮,想來其余四峰中的幫眾也已紛紛
    趕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們下山去。”裘千仞皺眉搖頭道:“我
    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們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孫
    讓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給你解開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臉,說道:
    “我的小爺,你老磨著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驚得呆了,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
    正站在幫眾之前,向著洞口頓足而罵。郭靖急忙回頭,卻見裘千仞仍
    是好端端的臥在地下,奇道:“你……你……怎么有兩個你?”

    黃蓉低聲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有兩個裘千仞啊,一個武功高
    強,一個卻就會吹牛。他倆生得一模一樣。這是個淨長著一張嘴的
    。”郭靖又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

    裘千仞苦著臉道:“姑娘既說是,就算是罷。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
    是哥哥。本來武功是我強,后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著了不得起來
    啦。”郭靖道:“那么到底誰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
    又有甚么關系?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樣?咱倆兄弟要
    好,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郭靖道:“快說,到底誰是裘千仞?”
    黃蓉道:“那還用問?自然他是冒充字號的。”郭靖道:“哼,老頭
    兒,那么你叫甚么?”

    裘千仞挨不過,只得道:“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叫
    甚么‘千丈’。我念著不好聽,也就難得用它。”郭靖一笑,道:
    “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賴啦。”裘千丈面不紅,耳不赤,洋洋
    自如,說道:“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著么?十尺為丈,七
    尺為仞,倒還是‘千丈’比‘千仞’長了三千尺。”黃蓉道:“我瞧
    你倒是改名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么他們盡在山腰里吶喊,卻不上來?”裘千丈道:“不
    得我號令,誰敢上來?”郭靖將信將疑。黃蓉卻道:“靖哥哥,不給
    他些好的,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你點他‘天突穴’!”郭
    靖依言伸指點去。

    這“天突穴”乃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系在咽喉之下,“璇璣穴”
    上一寸之處,是陰維任脈之會,一被點中,裘千丈只覺全身皮下似有
    千萬虫蟻亂爬亂咬,麻痒難當,連叫:“啊唷,啊唷,你……你這不
    是坑死人么?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話,那
    就給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罷,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
    當下忍著麻痒,把真情說了出來。

    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攣生兄弟,幼時兩人性情容貌,全無分
    別。到十三歲上,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那上
    官幫主感恩圖報,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功
    夫寖尋有青出于藍之勢,次年上官幫主逝世,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
    位傳了給他。

    裘千仞非但武功驚人,而且極有才略,數年之間,將原來一個小小幫
    會整頓得好生興旺,自從“鐵掌殲衡山”一役將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
    之后,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當年華山論劍,王重陽等曾邀他
    參預。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陽敵手,故而謝絕赴
    會,十余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
    “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

    此時裘千丈的生性與兄弟已全然不同,一個武藝日進,一個自愧不如
    之余,愈來愈愛吹牛騙人。一個隱居深山,一個乘勢打起兄弟的招牌
    在外招搖。郭靖與黃蓉在歸云庄、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
    在君山、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黃
    蓉一個托大,竟為裘千仞鐵掌震傷。

    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之所在,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
    待死。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的地區以
    內,決不能再活著下峰。若是幫主喪命在外,必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
    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幫中弟子都認是極大榮耀。郭靖背著黃蓉,慌
    不擇路,誤打誤撞的闖入了鐵掌幫聖地,是以幫眾只管忿怒呼叫,卻
    不敢觸犯禁條,追上峰來。連幫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
    有高聲叫罵而已。

    那裘千丈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原來鐵掌幫每代幫主臨終之時,
    必帶著他心愛的寶刀寶劍、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復一代,石室中寶
    物自是不少。裘千丈數月來累累受辱,自思藝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
    鐵如泥的利刃,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
    上山來,遇上時如何抵敵?于是冒著奇險,偷入石室盜寶,料想鐵掌
    幫中無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節的禁地,決計無人發覺,豈道無巧不
    巧,偏偏遇上了二人。

    郭靖聽他說完,沉吟不語,心想:“此處既是禁地,敵人諒必不敢逼
    近,但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無路可走,如何得脫此難?”黃蓉忽
    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傷勢
    。”打火點燃一根枯柴,解開她肩頭衣服和蝟甲,只見雪白的雙肩上
    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受傷實是不輕,若非身有蝟甲相護,這兩
    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
    間,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兒好在隔了一層蝟甲至寶,但恩
    師的功夫與蓉兒卻又大不相同。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不相上
    下,實是難以痊可的了。”手中執著枯柴,呆呆出神。

    裘千丈大叫:“娃娃說話是放屁么?還不給爺爺解開穴道?這般又麻
    又痒,有誰抵得住了?你倒自己點了這穴道試試。”郭靖想著黃蓉的
    傷勢,竟沒聽見。

    黃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么?給老頭兒解了穴道罷。”
    郭靖這才覺醒,過去解開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痒漸止,
    可是“陰都穴”仍被閉住,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兒。

    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松柴,燃著了拿在手中,道:“蓉兒,我進
    去瞧瞧,你獨自在這兒,可害怕么?”黃蓉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實
    是疼痛難當,只是怕郭靖擔憂,強作笑容道:“有老頭兒陪著,我不
    怕,你去罷。”

    郭靖高舉松柴,一步步向內走去,轉了兩個彎,前面赫然現出一個極
    大的洞穴。這石洞系天然生成,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十來
    倍。放眼瞧去,洞內共有十余具骸骨,或坐或臥,神態各不相同,有
    的骸骨散開在地,有的卻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壇靈位之屬。每具
    骸骨之旁都放著兵刃、暗器、用具、珍寶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
    想:“這十多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今日卻盡數化作一團骸
    骨,總算大伙兒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對,這法兒挺好,勝過獨個兒
    孤零零的埋在地下。”

    他見到各種寶物利器,卻如不見,只是挂著黃蓉,正要轉身退出,忽
    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著一只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數
    步,拿松柴湊近照去,只見盒上刻著“破金要訣”四字,他心中一
    動:“說不定這就是岳武穆王的遺書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輕輕一
    拉,只聽得喀喀數聲,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扑將下來。

    郭靖一驚,急向后躍,那骸骨扑在地下,四下散開。

    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將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黃蓉,在她面
    前將木盒揭開,盒內果然是兩本冊子,一厚一薄。郭靖拿起面上那本
    薄冊,翻了開來,原來是岳飛歷年的奏疏、表檄、題記、書啟、詩
    詞。郭靖隨手翻閱,但見一字一句之中,無不忠義之氣躍然,不禁大
    聲贊嘆。黃蓉低聲道:“你讀一段給我聽。”

    郭靖順手一翻,見一頁上寫著“五岳祠盟記”五字,于是讀道:“自
    中原板蕩,夷狄交侵,余發憤河朔,起自相台,總發從軍,歷二百余
    戰。雖未能遠入荒夷,洗蕩巢穴,亦且快國讎之萬一。今又提一旅孤
    軍,振起宜興。建康之戰,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故且養
    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喋血虜
    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土下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
    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飛題。”

    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郭靖識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
    激昂之情,雖然有几個字讀錯了音,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
    甚是動聽。

    若是當日在歸云庄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譏諷几句,說岳飛不識時務,
    一片愚忠,于國于民皆無補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
    惱了郭靖,他多半又會再點自己的“天突穴”,岳飛是不是識時務并
    不相干,自己卻非大大的識時務不可,當下連連點頭,贊道:“文章
    做得好,讀也讀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讀,相得益彰。”

    黃蓉嘆道:“怪不得爹爹常說,只恨遲生了數十年,不能親眼見到這
    位大英雄。你再讀讀他的詩詞。”郭靖順次讀了几首,《滿江紅》、
    《小重山》等詞黃蓉是熟知的,《題翠光寺》、《贈張完》等詩她卻
    從未見過。

    山腰間鐵掌幫的喊聲不歇,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藉著松柴火
    光,朗聲誦讀岳飛的遺詩道:“題目是《題鄱陽龍居寺》:“巍石山
    前寺,林泉勝復幽。紫金諸佛相,白雪老僧頭。潭水寒生月,松風夜
    帶秋。我來囑龍語,為雨濟民憂。”只聽得風動林木,山谷鳴響,黃
    蓉驟感寒意,偎在郭靖懷中。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
    疾苦,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啊。”

    黃蓉嗯了一聲,微笑道:“大英雄的詩,小英雄來讀,旁邊還有一位
    老英雄躺在地下聽著,那更是錦上添花。”問郭靖道:“另一本冊子
    里寫著些甚么?”郭靖拿起看了几行,喜道:“這……這只怕便是岳
    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完顏洪烈那奸賊作夢也想著的,就是這部書
    了。天幸沒叫那奸賊得了去。”只見第一頁上寫著十八個大字,曰:
    “重搜選,謹訓習,公賞罰,明號令,嚴紀律,同甘苦。”

    正待細看,忽然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巔風響,更
    無半點聲息。這些時候中幫眾的叫罵聲、吶喊聲始終不斷,此刻忽爾
    停歇,反覺十分怪異。

    郭靖與黃蓉側耳側聽,過了片刻,靜寂中隱隱傳來□□拍拍的柴草燃
    燒之聲,只聽裘千丈連珠價叫起苦來,叫道:“今日爺爺這條老命,
    送在你這兩個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小
    娃娃”了。郭靖搶出門去,只見几排火牆正燒上峰來。這山峰四周圍
    是密林長草,這一著火,轉眼間便要成為一片火海。

    郭靖立時省悟:“他們不敢進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無著火之
    物,不致焚毀,可是咱們三個卻要活活的給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
    抱起黃蓉,只聽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罵,于是在他腰眼里輕輕踢了
    兩腳,解開他的穴道,讓他自行逃走,將木盒和兩本冊子揣在懷里,
    不敢逗留,徑往峰頂爬去。

    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郭靖凝神提
    氣,片刻之間攀登峰頂。裘千丈也跟著一步步的挨上來。郭靖回頭向
    下望去,見火焰正緩緩燒上,雖然一時不致便到,但終究是難以脫
    身,不由得長嘆一聲。

    黃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飛,字鵬舉,咱們來個雕舉,好不好?”郭
    靖問道:“甚么雕舉?”黃蓉道:“叫雕兒負了咱們飛下去啊。”

    一聽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來,叫道:“那當真好玩得緊。我喚雕兒
    上來。只不知雕兒有沒這個力氣。”黃蓉嘆道:“反正是死,也只得
    冒險一試了。”郭靖當下盤膝坐定,凝聚中氣,在丹田盤旋片刻,然
    后從喉間一吐而出,嘯聲遠遠傳了出去,這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
    派玄門內功,他修習《九陰真經》之后,功力更是精進。這中指峰自
    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里,但嘯聲發出,過不多時便白影臨空,雙雕
    在月光下御風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黃蓉解下身上軟□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傷后無力扶
    持,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雕身縛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摟住雕
    頸,口中一聲呼嘯,雙雕振翅而起。兩人斗然憑虛臨空,但雙雕一飛
    離地,立感平穩異常。郭靖初時還怕自己身子重,那雕兒未必負荷得
    起,豈知那白雕雙翅展開,竟然并無急墮之像。

    黃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這是天下奇觀,可得讓裘千丈那老兒瞧個仔
    細,于是輕拉雕頸,要它飛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命飛近。裘千丈正
    自慌亂,眼見之下,不禁又驚又羨,叫道:“好姑娘,也帶我走罷。
    大火便要燒上來,老兒可活不成啦!”

    黃蓉笑道:“我這雕兒負不起兩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
    比他多三千尺,他非聽你號令不可。”輕拍雕頸,轉身飛開。裘千丈
    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黃蓉好奇心起,
    拉雕回頭,要瞧瞧他有甚么玩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扑,飛
    離山峰,向黃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沖下峰去,縱能脫出火圈,但
    私入禁地,犯了幫中嚴規,莫說是幫主的兄弟,縱是幫主本人,也未
    必能夠活命,這時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來路也被大火阻斷,是以不
    顧一切的要搶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雖然神駿,究竟負不起兩人,黃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時
    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雙翅用力扑打,始終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黃
    蓉后心,用力要將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雕上,急切間摔
    她不下。黃蓉手足被縛,也是難以回手。眼見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
    谷,粉身碎骨。

    鐵掌幫幫眾站在山腰看得明白,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正危急間,那雄雕負著郭靖疾扑而至,鋼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頂門。
    那老兒斗然間頭頂劇痛,伸手抵擋,就只這么一松手,已一連串的筋
    斗翻將下去,長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

    雌雕背上斗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雙雕負著二人,比翼北去。

    注:岳飛《滿江紅》詞膾炙人口,但不見于宋人記載。岳飛之孫岳珂
    編集《金陀萃編》及《經進家集》,遍錄岳飛之詩文奏章,此詞并未
    收入。此詞最早見于明人著作,有人疑為明人偽作。惟消閑說部于此
    不必深究,故仍假定為岳飛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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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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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17:42 | 顯示全部樓層
    黑沼隱女

    郭靖在雕背連聲呼叫,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轉眼之間,雙雕已飛
    出老遠。雌雄雙雕形體雖巨,背上負了人畢竟難以遠飛,不多時便即
    不支,越飛越低,終于著地。郭靖躍下雕背,搶過去看黃蓉時,見她
    在雕背上竟已昏迷過去,忙將縛著她的衣帶解開,替她推宮過血。好
    一陣子,黃蓉才悠悠醒轉,但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烏云滿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沒半點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適
    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只覺天地茫
    茫,不知如何是好。卻又不敢呼召小紅馬,生怕裘千仞聞聲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哪里有路?每
    走一步,荊棘都鉤刺到小腿,他也不覺疼痛,走了一陣,四周更是漆
    黑一團,縱然盡力睜大眼睛,也是難以見物,當下一步一步走得更
    慢,只恐一個踏空,跌入山溝陷坑之中,但怕鐵掌幫眾追來,卻也不
    敢停步。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在天邊閃
    閃發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別方向,看出原來并非天星,而是一盞
    燈火。

    既有燈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腳步,筆直向著燈火趕
    去,急行里許,但見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樹木,原來燈火出自林中。
    可是一入林中,再也無法直行,林中小路東盤西曲,少時忽然失了燈
    火所在,密林中難辨方向,忙躍上樹去眺望,卻見燈火已在身后。正
    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連趕了几次,頭暈眼花,始終走不近
    燈火之處,雙雕一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這時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
    欲待從樹頂上蹤躍過去,黑暗中卻看不清落足之處,又怕樹枝擦損了
    黃蓉。但若不去投宿,總不能在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別這般沒
    頭蠅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說,當下站著調勻呼吸,稍歇片刻。

    這時黃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著這么東轉西彎亂闖直奔,雖然瞧
    不到周遭情勢,卻已摸清林中道路,輕聲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
    角走。”郭靖喜道:“蓉兒,你還好嗎?”黃蓉嗯了一聲,沒力氣說
    話。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黃蓉默默數著他的腳步,待數到十七
    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黃蓉又道:“再向右斜行
    十三步。”

    一個指點,一個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剛
    才郭靖這般一陣來回奔行,黃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
    成。黃藥師五行奇門之朮極盡精妙,傳給了女兒的也有几成。林中道
    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閉了眼睛說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徑,她既從
    未到過,在昏黑之中,縱是一條最平坦無奇小徑卻也辨認不出了。

    這般時而向左,時而轉右,有時更倒退斜走數步,似乎越行越是迂迴
    迢遙,豈知不到一盞茶時分,燈火赫然已在眼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黃蓉急叫:“別莽撞!”郭靖“啊喲”一聲,
    雙足已陷入泥中,直沒至漆,急忙提氣后躍,硬生生把兩只腳拔了出
    來,一股污泥的臭味極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團茫茫白霧裹著兩
    間茅屋,燈光便從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聲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個方便,借
    地方歇歇,討口湯喝。”過了半晌,屋中寂然無聲,郭靖再說了一
    遍,仍是無人回答。說到第三遍后,方聽得茅屋中一個女人聲音說
    道:“你們既能來到此處,必有本事進屋,難道還要我出來迎接嗎
    ?”語聲冷淡異常,顯是不喜外人打擾。

    若在平時,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厭,此時
    卻是救傷要緊,然見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過去,當下低聲與黃
    蓉商量。

    黃蓉想了片刻,道:“這屋子是建在一個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
    楚,那兩間茅屋是否一方一圓。”郭靖睜大眼睛望了一會,喜道:
    “是啊!蓉兒你甚么都知道。”黃蓉道:“走到圓屋之后,對著燈火
    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
    差行走,不可弄錯。”郭靖依言而行。落腳之處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
    樁。只是有些虛晃搖動,或歪或斜,若非他輕功了得,只走得數步便
    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氣,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繞到了方屋之
    前。那屋卻無門戶,黃蓉低聲道:“從此處跳進去,在左首落腳。”
    郭靖背著黃蓉越牆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驚,暗道:“果然一切
    都在蓉兒意料之中。”原來牆里是個院子,分為兩半,左一半是實
    土,右一半卻是水塘。

    郭靖跨過院子,走向內堂,堂前是個月洞,仍無門扉。黃蓉悄聲道:
    “進去罷,里面再沒古怪啦。”郭靖點點頭,朗聲說道:“過往客人
    冒昧進謁,實非得已,尚請賢主人大度包容。”說畢停了片刻,才走
    進堂去。

    只見當前一張長桌,上面放著七盞油燈,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
    著一個頭發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著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
    片,顯然正自潛心思索,雖聽得有人進來,卻不抬頭。

    郭靖輕輕將黃蓉放在一張椅上,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全無血色,心
    中甚是憐惜,欲待開口討碗湯水,但見那老婦全神貫注,生怕打斷了
    她的思路,一時不敢開口。

    黃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復,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闊約二
    分,知是計數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實、法、借算四行,
    暗點算子數目,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這時
    “商”位上已記算到二百三十,但見那老婦撥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
    位數字。黃蓉脫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婦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向黃蓉怒目而視,
    隨即又低頭撥弄算子。這一抬頭,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不過四
    十左右年紀,想是思慮過度,是以鬢邊早見華發。那女子搬弄了一
    會,果然算出是“五”,抬頭又向黃蓉望了一眼,臉上驚訝的神色迅
    即消去,又見怒容,似乎是說:“原來是個小姑娘。你不過湊巧猜
    中,何足為奇?別在這里打擾我的正事。”順手將“二百三十五”五
    字記在紙上,又計下一道算題。

    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剛將算子排為
    商、實、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個“三”,黃蓉輕輕
    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聲,哪里肯信?布算良久,
    約一盞茶時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見她額頭滿布皺紋,面頰卻如凝脂,一張臉以眼
    為界,上半老,下半少,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她雙目直瞪黃
    蓉,忽然手指內室,說道:“跟我來。”拿起一盞油燈,走了進去。

    郭靖扶著黃蓉跟著過去,只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地下滿鋪細沙,
    沙上畫著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又寫著些“太”、“天元”、“地
    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壞
    了沙上符字,站在門口,不敢入內。

    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頗精歷數之朮,見到地下符字,知道盡是些朮
    數中的難題,那是算經中的“天元之朮”,雖然甚是繁復,但只要一
    明其法,也無甚難處(按: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國古代
    算經中早記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Y、Z、W
    四未知數)。黃蓉從腰間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隨想隨在沙上書
    寫,片刻之間,將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題盡數解開。

    這些算題那女子苦思數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驚訝異常,呆了半
    晌,忽問:“你是人嗎?”黃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朮,何
    足道哉?算經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漢、壘、
    層、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減、落、逝、泉、暗、
    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點不易罷啦!”

    那女子沮喪失色,身子搖了几搖,突然一交跌在細沙之中,雙手捧
    頭,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臉有喜色,道:“你的算
    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問你:將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不論
    縱橫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黃蓉心想:“我爹爹經營桃花島,五行生克之變,何等精奧?這九宮
    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豈有不知之理?”當下低聲誦道:“九宮
    之義,法以靈龜,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
    中央。”邊說邊畫,在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

    那女子面如死灰,嘆道:“只道這是我獨創的秘法,原來早有歌訣傳
    世。”黃蓉笑道:“不但九宮,即使四四圖,五五圖,以至百子圖,
    亦不足為奇。就說四四圖罷,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對
    換,一換十六,四換十三,后以內四角對換,六換十一,七換十。這
    般橫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畫,果然絲毫不
    錯。

    黃蓉道:“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一個八卦,八九七十二數,以從一至
    七十二之數,環繞九宮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處又有四圈,一共一
    十三圈,每圈數字相加,均為二百九十二。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
    此,諒你也不知曉。”舉手之間,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圖在沙上
    畫了出來。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問道:“姑娘是誰?”不
    等黃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臉上現出劇痛之色,急從懷中小瓶內取
    出一顆綠色丸藥吞入腹中,過了半晌,臉色方見緩和,嘆道:“罷
    啦,罷啦!”眼中流下兩道淚水。

    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只覺此人舉動怪異之極。那女子正待說話,突
    然傳來陣陣吶喊之聲,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
    還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趕我們的仇家。”那女子道:“鐵掌
    幫?”郭靖道:“是。”那女子側耳聽了一會,說道:“裘幫主親自
    領人追趕,你們究是何人?”問到這句時,聲音極是嚴厲。

    郭靖踏上一步,攔在黃蓉身前,朗聲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幫主
    的弟子。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避難來此,前輩若是與鐵掌幫
    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們就此告辭。”說著一揖到地,轉身扶起黃
    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紀輕輕,偏生這么倔強,你挨得,你師妹
    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誰,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這
    等本事。”

    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忽遠忽近,時高時低,嘆道:“他們找不到路,
    走不進來的,盡管放心。就算來到這里,你們是我客人,神……神
    ……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心想:“我本來叫做‘神算子’瑛
    姑,但你這小姑娘算法勝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顏自稱‘神算子’?”
    只說了個‘神’字,下面兩字就不說了。

    郭靖作揖相謝。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看了她的傷勢,皺眉不語,
    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化在水中給黃蓉服食。黃蓉接過
    藥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如何能服她之藥?瑛姑見她遲疑,冷
    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鐵掌之傷,還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
    心,也不必多此一舉。這藥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說著夾
    手將藥碗搶過,潑在地下。

    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不禁大怒,說道:“我師妹身受重傷,你
    怎能如此氣她?蓉兒,咱們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這兩間小小
    茅屋,豈能容你這兩個小輩說進就進,說出就出?”手中持著兩根竹
    算籌,攔在門口。

    郭靖心道:“說不得,只好硬闖。”叫道:“前輩,恕在下無禮了
    。”身形一沉,舉臂划個圓圈,一招“亢龍有悔”,當門直沖出去。
    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朮,只怕瑛姑抵擋不住,勁道只使了三成,
    惟求奪門而出,并無傷人之意。

    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
    回收,哪知她身子微側,左手前臂斜推輕送,竟將郭靖的掌力化在一
    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強,被她這么一帶,竟然立足不
    住,向前搶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
    滑,隨即穩住。兩人這一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稱異。瑛姑喝道:“小
    子,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嗎?”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對准了他右
    臂彎處的“曲澤穴”。

    這一招明點穴道,暗藏殺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擊,將那降
    龍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將出來,數招一過,立即體會出瑛姑的武功純
    是陰柔一路。她并無一招是明攻直擊,但每一招中均含陰毒后著,若
    非郭靖會得雙手互搏之朮,急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傷。他愈
    戰愈不敢托大,掌力漸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無
    力,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直教人防不勝防。

    再拆數招,郭靖被逼得倒退兩步,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御黃蓉
    “落英神劍掌”的法門:不論對方招朮如何千變萬化,盡可置之不
    理,只以降龍十八掌硬攻,那就有勝無敵。他本想此間顯非吉地,這
    女子也非善良之輩,但與她無冤無仇,但求沖出門去,既不愿與她多
    所糾纏,更不欲傷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豈知這女子功夫
    甚是了得,稍有疏忽,只怕兩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當下吸一口
    氣,兩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擊橫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這
    是降龍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劉氏宗
    祠中所傳,一招之中剛柔并濟,正反相成,實是妙用無窮。洪七公的
    武學本是純陽至剛一路,但剛到極處,自然而然的剛中有柔,原是易
    經中老陽生少陰的道理,而“亢龍有悔”、“履霜冰至”這些掌法之
    中,剛勁柔勁混而為一,實已不可分辨。

    瑛姑低呼一聲:“咦!”急忙閃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擊和左
    腳的一□,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
    到勁發,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牆上,這草屋的土牆哪里經受得起這股
    大力,若不是牆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牆而出,但說也奇怪,手掌剛
    與她肩頭相觸,只覺她肩上卻似涂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溜滑異常,連
    掌帶勁,都滑到了一邊,只是她身子也是劇震,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
    下。

    郭靖吃了一驚,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極,早已乘勢直上,雙
    手五指成錐,分截他胸口“神封”、“玉書”兩穴,確是上乘點穴功
    夫。郭靖封讓不及,身子微側,這一側似是閃避來招,其實中間暗藏
    殺著。心下動念:“她的點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
    周大哥在山洞中拆過數千數萬招,這一下不免著了她的道兒。”瑛姑
    只覺一股勁力從他身上右臂發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雙臂一交,敵
    在主位,己處奴勢,自己胳臂非斷不可,當下仍以剛才用過的“泥鰍
    功”將郭靖的手臂滑了開去。

    這几下招招神妙莫測,每一式都大出對方意料之外,兩人心驚膽寒,
    不約而同的躍開數步,各自守住門戶。郭靖心想:“這女子的武功好
    不怪異!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瑛姑心中
    訝異更甚:“這少年小小年紀,怎能練到如此功夫。”隨即想起:
    “我在此隱居十余年,勤修苦練,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自以
    為將可無敵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豈知算數固然不如那女
    郎遠甚,連武功也勝不得這樣一個乳臭少年,何況他背上負得有人,
    當真動手,我早輸了。我十余載的苦熬,豈非盡付流水?復仇救人,
    再也休提?”想到此處,眼紅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淚來。郭靖只
    道自己掌力已將她震痛,忙道:“晚輩無禮得罪,實非有心,請前輩
    恕罪,放我們走罷。”

    瑛姑見他說話之時,不住轉眼去瞧黃蓉,關切之情深摯已極,想起自
    己一生不幸,愛侶遠隔,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
    心,冷冷的道:“這女孩兒中了裘千仞的鐵掌,臉上已現黑氣,已不
    過三日之命,你還苦苦護著她干么?”

    郭靖大驚,細看黃蓉臉色,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他
    胸口一涼,隨即感到一股熱血涌上,搶上去扶著黃蓉,顫聲道:“蓉
    兒,你……你覺得怎樣?”黃蓉胸腹間有如火焚,四肢卻是冰涼,知
    那女子的話不假,嘆了口氣道:“靖哥哥,這三天之中,你別離開我
    一步,成么?”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離開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離開,也只□守得三十六個時辰。”郭
    靖抬頭望她,眼中充滿淚水,一臉哀懇之色,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
    語刺傷黃蓉之心。

    瑛姑自傷薄命,十余年來性子變得極為乖戾,眼見這對愛侶橫遭慘
    變,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說几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見到郭靖哀
    傷欲絕的神氣,腦海中忽如電光一閃,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
    這兩人到此,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得償心愿。”抬起了頭,喃喃
    自語:“天啊,天啊!”

    只聽得林外呼叫吆喝之聲又漸漸響起,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后,料
    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無法覓路進入,過了半晌,林外遠遠送
    來了裘千仞的聲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鐵掌求見。”他這兩
    句話逆風而呼,但竟然也傳了過來,足見內功深湛之極。

    瑛姑走到窗口,氣聚丹田,長叫道:“我素來不見外人,到我黑沼來
    的有死無生,你不知道么?”只聽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進你
    黑沼來啦,請你交給我罷。”瑛姑叫道:“誰走得進我的黑沼?裘幫
    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聲冷笑,不再開腔,似
    乎信了她的說話。只聽鐵掌幫徒眾的呼叫之聲,漸漸遠去。

    瑛姑轉過身來,對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師妹?”郭靖一呆,隨即
    雙膝點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輩若肯賜救……”瑛姑臉上猶似
    罩了一層嚴霜,森然道:“老前輩!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
    不,也不算很老。”瑛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望向窗外,自言
    自語的道:“不算很老,嗯,畢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聽她語氣之中,似乎黃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
    罪了她,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欲待辯解,卻又不知說甚么話好。

    瑛姑回過頭來,見他滿頭大汗,狼狽之極,心中酸痛:“我那人對我
    只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這生也不算虛度了。”輕輕
    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
    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聽她念了這首短詞,心中一凜,暗道:“這詞好熟,我聽見過
    的。”可是曾聽何人念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
    也不是黃蓉,于是低聲問道:“蓉兒,她念的詞是誰作的?說些甚
    么?”黃蓉搖頭道:“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知是誰作的,嗯,‘可
    憐未老頭先白’,真是好詞!鴛鴦生來就白頭……”說到這里,目光
    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滿頭花白頭發,心想:“果然是‘可憐未老頭先
    白’!”

    郭靖心想:“蓉兒得她爹爹教導,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詞,決無
    不知之理。那么是誰吟過這詞呢?當然不會是她,不會是她爹爹,也
    不會是歸云庄的陸庄主。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唉,管他是誰吟過
    的。這位前輩定有法子救得蓉兒,她問我這句話,總不是信口亂問。
    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干甚么……”

    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臉上一陣喜一陣悲,頃刻之間,心中經歷了
    數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頭來,道:“你師妹給裘鐵掌擊中,不
    知是他掌下留力,還是你這小子出手從中擋格,總算沒立時斃命,但
    無論如何,挨不過三天……嗯,她的傷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聽著,聽到最后一句時,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從天降,
    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叫道:“請老……不,不,請你施救,
    感恩不盡。”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
    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過了一會兒,瑛姑才
    道:“也算你們造化不淺,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
    非遙,三天之內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卻是難說。”郭靖喜道:
    “我苦苦求他,想來他決不至于見危不救。”瑛姑道:“說甚么不至
    于見危不救?見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誰不會?難道
    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給他甚么好處了?他為甚么要救你?”語意之
    中,實是含著極大怨憤。

    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現一線生機,只怕自己說錯一言半語,又復
    壞事,只見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頭提筆書寫甚么,寫了好一陣,
    將那張紙用一塊布包好,再取出針線,將布包折縫處密密縫住,這樣
    連縫了三個布囊,才回到圓室,說道:“出林之后,避過鐵掌幫的追
    兵,直向東北,到了桃源縣境內,開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該當如何,
    里面寫得明白。時地未至,千萬不可先拆。”郭靖大喜,連聲答應,
    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縮手道:“慢著!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的
    性命,我卻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當有報,請前輩
    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師妹不死,她須在一月之內,
    重回此處,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甚么啊?”瑛姑厲聲
    道:“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問她肯也不肯?”黃蓉接口道:
    “你要我授你奇門朮數,這有何難?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說道:“枉為男子漢,還不及你師妹十分中一
    分聰明。”當下將三個布囊遞了給他。郭靖接在手中,見一個白色,
    另兩個一紅一黃,當即穩穩放在懷中,重行叩謝。瑛姑閃開身子,不
    受他的大禮,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受你的謝。你二人與我無
    親無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親有故,也犯不著費這么大的神呢!
    咱們話說在先,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哼,人不為己,天誅地
    滅。”

    這番話在郭靖聽來,極不入耳,但他素來拙于言辭,不善與人辯駁,
    此時為了黃蓉,更加不敢多說,只是恭恭敬敬的聽著。瑛姑白眼一
    翻,道:“你們累了一夜,也必餓了,且吃些粥罷。”

    當下黃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養神,郭靖守在旁邊,心中思潮起
    伏。過不多時,瑛姑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粳米粥來,還有一
    大碟山雞片、一碟臘魚。郭靖早就餓了,先前挂念著黃蓉傷勢,并未
    覺得,此時略為寬懷,見到雞魚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輕輕拍拍黃
    蓉的手背,道:“蓉兒,起來吃粥。”

    黃蓉眼睜一線,微微搖頭道:“我胸口疼得緊,不要吃。”瑛姑冷笑
    道:“有藥給你止痛,卻又疑神疑鬼。”黃蓉不去理她,只道:“靖
    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
    云庄上所贈,黃蓉一直放在懷內,洪七公與郭靖為歐陽風所傷后,都
    曾服過几顆,雖無療傷起死之功,卻大有止疼寧神之效。郭靖應了,
    解開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來。

    當黃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時,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來見到
    那朱紅色的藥丸,厲聲道:“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給我瞧瞧!”郭
    靖聽她語氣甚是怪異,不禁抬頭望了她一眼,卻見她眼中微露凶光,
    心中更奇,當下將一囊藥丸盡數遞給了她。瑛姑接了過來,但覺芳香
    扑鼻,聞到氣息已是遍體清涼,雙目凝視郭靖道:“這是桃花島的丹
    藥啊,你們從何處得來?快說,快說!”說到后來,聲音已極是慘
    厲。

    黃蓉心中一動:“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難道跟我爹爹哪一個弟子有
    甚關系?”只聽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瑛姑一躍而
    起,喝道:“黃老邪的女兒?”雙眼閃閃生光,兩臂一伸一縮,作勢
    就要扑上。黃蓉道:“靖哥哥,將那三只布囊還她!她既是我爹爹仇
    人,咱們也不用領她的情。”郭靖將布囊取了出來,卻遲遲疑疑的不
    肯遞過去。黃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當真就死了。死又怎
    樣?”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只得將布囊放在桌上,淚水已在眼中
    滾來滾去。

    卻見瑛姑望著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
    之中,背轉身子,不知做些甚么。黃蓉道:“咱們走罷,我見了這女
    子厭煩得緊。”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來,說道:“我研習朮數,
    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我再研習一百年也是
    無用。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你們走罷,把布囊拿去。”說著將一袋
    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對黃蓉道:“這九花玉露丸
    于你傷勢有害,千萬不可再服。傷愈之后一年之約可不要忘記。你爹
    爹毀了我一生,這里的飲食寧可喂狗,也不給你們吃。”說著將白粥
    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

    黃蓉氣極,正欲反唇相譏,一轉念間,扶著郭靖站起身來,用竹杖在
    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羅日侯、計都的“七曜
    九執天竺筆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按:即西洋數
    學中的縱數論)﹔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
    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几何?”(按:這
    屬于高等數學中的數論,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類題目鑽研已頗精深。)

    她寫下三道題目,扶著郭靖手臂,緩緩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門,回
    過頭來,只見瑛姑手執算籌,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兩人走入林中,郭靖將黃蓉背起,仍由她指點路徑,一步步的向外走
    去。郭靖只怕數錯腳步,不敢說話,直到出了林子,才問:“蓉兒,
    你在沙上畫了些甚么?”黃蓉笑道:“我出三道題目給她。哼,半年
    之內,她必計算不出,叫她的花白頭發全都白了。誰教她這等無禮
    ?”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結下甚么仇啊?”黃蓉道:“我沒聽爹爹
    說過。”過了半晌,道:“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靖哥哥你說是
    么?”她心里隱隱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與她有甚情愛糾纏之事?
    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卻不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著你的題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會
    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黃蓉道:“不知布囊中寫些甚么,只怕
    她未必安著好心,咱們拆開來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著她
    的話,到了桃源再拆。”黃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堅
    執不允,只得罷了。

    鬧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躍上樹頂四下眺望,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
    跡,先放了一大半心,數聲呼嘯,小紅馬聞聲馳到,不久雙雕也飛臨
    上空。兩人甫上馬背,忽聽林邊喊聲大振,數十名鐵掌幫眾蜂涌而
    來。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聽到郭靖呼嘯,急忙追至,裘千仞卻
    不在其內。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勁,小紅馬猶如騰空
    而起,但覺耳旁風生,片刻之間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

    小紅馬到午間已奔出百余里之遙。兩人在路旁一個小飯鋪中打尖,黃
    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湯。郭靖一問,知道當地已屬桃源縣管
    轄,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斷縫線,原來里面是一張地圖,圖旁注著兩
    行字道:“依圖中所示路徑而行,路盡處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
    達時拆紅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擱,上馬而行,依著地圖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來愈
    窄,再行八九里,道路兩旁山峰壁立,中間一條羊腸小徑,僅容一人
    勉強過去,小紅馬卻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負起黃蓉,留小紅馬在山
    邊啃食野草,邁開大步徑行入山。

    循著陡路上嶺,約莫走了一個時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須得將
    黃蓉橫抱了,兩人側著身子方能過去。這時正當七月盛暑,赤日炎
    炎,流火鑠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將驕陽全然遮去,倒也頗為清涼。

    又行了一陣,郭靖腹中飢餓,從懷中取出干糧炊餅,撕了几片喂在黃
    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邊走邊吃,吃完三個大炊餅,正覺唇干口
    渴,忽聽遠處傳來隱隱水聲,當即加快腳步。空山寂寂,那水聲在山
    谷間激蕩回響,轟轟洶洶,愈走水聲愈大,待得走上嶺頂,只見一道
    白龍似的大瀑布從對面雙峰之間奔騰而下,聲勢甚是驚人。從嶺上望
    下去,瀑布旁果有一間草屋。郭靖揀塊山石坐下,取出紅色布囊拆
    開,見囊內白紙上寫道:

    “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爺”三字,吃了一驚,道:“段皇爺,那不是與你爹
    爹齊名的‘南帝’嗎?”黃蓉本已極為疲累,聽他說到“南帝”,心
    中一凜,道:“段皇爺?師父也說過他的傷只有段皇爺能治。我曾聽
    爹爹說,段皇爺在云南大理國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與此處
    相隔萬水千山,三日之間哪能到達,不禁胸中涼了,勉力坐起,倚在
    郭靖肩頭,和他同看紙上之字:

    “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彼多行不義,避禍桃源,外人萬難
    得見,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
    故須假言奉師尊洪七公之命,求見皇爺稟報要訊,待見南帝親面,以
    黃色布囊中之圖交出。一線生機,盡懸于斯。”

    郭靖讀畢,轉頭向著黃蓉,卻見她蹙眉默然,即問:“蓉兒,段皇爺
    怎么多行不義了?為甚么求醫是更犯大忌?漁樵耕讀的毒手是甚么
    ?”黃蓉嘆道:“靖哥哥,你別當我聰明得緊,甚么事都知道。”郭
    靖一怔,伸手將她抱起,道:“好,咱們下去。”凝目遠眺,只見瀑
    布旁柳樹下坐著一人,頭戴斗笠,隔得遠了,那人在干甚么卻瞧不清
    楚。

    一來心急,二來下嶺路易走得多,不多時郭靖已背著黃蓉快步走近瀑
    布,只見柳樹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塊石上,正自垂釣。這瀑布水
    勢湍急異常,一瀉如注,水中哪里有魚?縱然有魚,又哪有余暇吞
    餌?看那人時,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一張黑漆漆的鍋底臉,虯髯
    滿腮,根根如鐵,雙目一動不動的凝視水中。

    郭靖見他全神貫注的釣魚,不敢打擾,扶黃蓉倚在柳樹上休息,自己
    過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魚。等了良久,忽見水中金光閃了几閃,
    那漁人臉現喜色,猛然間釣杆直彎下去,只見水底下一條尺來長的東
    西咬著釣絲,那物非魚非蛇,全身金色,模樣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詫
    異,不禁失聲叫道:“咦,這是甚么?”

    便在這時,水中又鑽出一條同樣的金色怪魚咬住釣絲,那漁人更是喜
    歡,用力握住釣杆不動。只見那釣杆愈來愈彎,眼見要支持不住,突
    然拍的一聲,杆身斷為兩截。兩條怪魚吐出釣絲,在水中得意洋洋的
    游了几轉,瀑布雖急,卻沖之不動,轉眼之間,鑽進了水底岩石之
    下,再也不出來了。

    那漁人轉過身來,圓睜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
    半天,偏生叫你這小賊來驚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兩步就
    要動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終于強自克制,雙手捏得骨節格格直
    響,滿臉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闖了禍,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
    小人不是,不知那是甚么怪魚?”那漁人罵道:“你瞎了眼珠啦,這
    是魚么?這是金娃娃。”郭靖被罵,也不惱怒,陪笑道:“請問大
    叔,甚么是金娃娃?”那漁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
    娃娃,你這臭小賊*□唆甚么?”郭靖要懇他指點去見段皇爺的路徑,
    哪敢輕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賠不是。旁邊黃蓉卻忍不住了,插口
    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魚。我家里便養著几對,有甚么希罕
    了?”

    那漁人聽黃蓉說出“金娃娃”的來歷,微感驚訝,罵道:“哼,吹得
    好大的氣,家里養著几對!我問你,金娃娃干甚么用的?”黃蓉道:
    “有甚么用啊?我見它生得好看,叫起來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兒一
    般,就養著玩兒。”

    那漁人聽她說得不錯,臉色登時和緩,道:“女娃兒,你家里若是真
    養得有,那你就須賠我一對。”黃蓉道:“我干么要賠你?”漁人指
    著郭靖道:“我正好釣到一條,卻給他莽莽撞撞的一聲大叫,又惹出
    一條來,扯斷了釣杆。這金娃娃聰明得緊,吃過了一次苦頭,第二次
    休想再釣得著。不叫你賠叫誰賠?”黃蓉笑道:“就算釣著,你也只
    有一條。你釣到了一條,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鉤?”漁人無言可對,搔
    搔頭道:“那么賠我一條也是好的。”黃蓉道:“若是把一對金娃娃
    生生拆散,過不了三天,雌雄兩條都會死的。”

    那漁人更無懷疑,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
    不是,求你送我一對成不成?”

    黃蓉微笑道:“你先得對我說,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漁人遲疑了一
    陣,道:“好,就說給你聽。我師叔是天竺國人,前几日來探訪我師
    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對金娃娃,十分歡喜。他說天竺國有一種極厲害
    的毒虫,為害人畜,難有善法除滅,這金娃娃卻是那毒虫克星。他叫
    我喂養几日,待他與我師父說完話下山,再交給他帶回天竺去繁殖,
    哪知道……”黃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個不小心,讓金娃娃逃入了
    這瀑布之中!”

    那漁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黃蓉小嘴一撇,道:“那還不易
    猜。這金娃娃本就難養,我先前共有五對,后來給逃走了兩對。”那
    漁人雙眼發亮,臉有喜色,道:“好姑娘,給我一對,你還剩兩對
    哪。否則師叔怪罪起來,我可擔當不起。”黃蓉笑道:“送你一對,
    那也沒甚么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干么這樣凶啊?”

    那漁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說:“唉,是我這么莽撞脾氣不好,當真要
    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我跟你去取,好不好?這里去
    不遠罷?”黃蓉輕輕嘆了口氣道:“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三四千里
    路是有的。”

    那漁人吃了一驚,根根虯髯豎了起來,喝道:“小丫頭,原來是在消
    遣老爺。”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就要往黃蓉頭上捶將下去,只是見她
    年幼柔弱,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遲遲不落。郭靖早已搶在
    旁邊,只待他拳勁一發,立時抓他手腕。黃蓉笑道:“急甚么?我早
    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兒來罷。”

    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漁人聽他喉音一發,山谷鳴響,
    中氣極是充沛,不禁暗暗吃驚:“適才幸好未曾動手,否則怕要吃這
    小子的虧。”

    過不多時,雙雕循聲飛至。黃蓉剝了塊樹皮,用針在樹皮背后刺了一
    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對金娃娃,叫白雕帶來罷。女蓉叩上。”郭
    靖大喜,割了二條衣帶,將樹皮牢牢縛在雄雕足上。黃蓉向雙雕道:
    “到桃花島,速去速回。”郭靖怕雙雕不能會意,手指東方,連說了
    三聲“桃花島”。雙雕齊聲長鳴,振翼而起,在天空盤旋一周,果然
    向東而去,片刻之間已隱沒云中。

    那漁人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喃喃的道:“桃花島,桃花島?黃藥
    師黃老先生是你甚么人?”黃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
    漁人道:“啊!”卻不接話。黃蓉道:“數日之間,我的白雕兒會把
    金娃娃帶來,不太遲罷?”那漁人道:“但愿如此。”望著靖蓉二人
    上下打量,眼中滿是懷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請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漁人不答,卻道:
    “你們到這里來干甚么?是誰教你們來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
    “晚輩有事求見段皇爺。”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說是奉洪七公之
    命而來,但明明是撒謊的言語,終究說不出口。

    那漁人厲聲道:“我師父不見外人,你們找他干么?”依郭靖本性,
    就要實說,但又恐因此見南帝不著,誤了黃蓉性命,說不得,只好權
    且騙他一騙,正要開言,那漁人見他神色不定,黃蓉容顏憔悴,已猜
    到了七八分,喝道:“你們想要我師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
    破心事,哪里還能隱瞞,只得點頭稱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沒能搶
    先撒謊。

    那漁人大聲道:“見我師父,再也休想。我拚著受師父師叔責罵,也
    不要你們甚么金娃娃、銀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罷!”

    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絲毫轉圜余地,只把郭靖聽得呆了半
    晌,倒抽涼氣,過了好一陣,上前躬身行禮道:“這位受傷求治的是
    桃花島黃島主的愛女,現下是丐幫的幫主,務求大叔瞧著黃島主與洪
    幫主兩位金面,指點一條明路,引我們拜見段皇爺。”

    那漁人聽到“洪幫主”三字,臉色稍見和緩,搖頭道:“這位小姑娘
    是丐幫幫主?我可不信。”郭靖指著黃蓉手中的竹杖道:“這是丐幫
    幫主的打狗棒,想來大叔必當識得。”那漁人點了點頭道:“那么九
    指神丐是你們甚么人?”郭靖道:“正是我們兩人的恩師。”那漁人
    “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你們來找我師父,那是奉九指神丐
    之命的了?”

    郭靖遲疑未答,黃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漁人低頭沉吟,自言自
    語:“九指神丐與我師父交情非比尋常,這事該當如何?”黃蓉心
    想,乘他猶豫難決之際,快下說辭,又道:“師父命我們求見段皇
    爺,除了請他老人家療傷,尚有要事奉告。”

    那漁人突然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逼視黃蓉,厲聲道:“九指神丐叫
    你們來求見‘段皇爺’?”黃蓉道:“是啊!”那漁人又追問一句:
    “當真是‘段皇爺’,不是旁人?”黃蓉知道其中必有別情,可是無
    法改口,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走上兩步,大聲喝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了!”靖、蓉二
    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死了?”那漁人道:“段皇爺離此塵世之
    時,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豈有再命你們來拜見段皇爺之
    理?你們受誰指使?到此有何陰謀詭計?快快說來。”說著又踏前一
    步,左手一拂,右手橫里來抓黃蓉肩頭。

    郭靖見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當他右手離黃蓉身前尺許之際,左掌
    圓勁,右掌直勢,使招“見龍在田”,擋在黃蓉身前。這一招純是防
    御,卻是在黃蓉與漁人之間布了一道堅壁,敵來則擋,敵不至則消于
    無形。那漁人見他雖然出掌,但勢頭斜向一邊,并非對自己進擊,心
    中微感詫異,五指繼續向黃蓉左肩抓去,又進半尺,突然與郭靖那一
    招勁道相遇,只感手臂劇痛,胸口微微發熱,這一抓立時被反彈出
    來。

    他只怕郭靖乘勢進招,急忙躍開,橫臂當胸,心道:“當年聽洪七公
    與師父談論武功,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功夫,那么這兩個少
    年確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見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謙
    恭,這一招雖是他占了上風,但無半點得意之色,心中對他又多了几
    分好感,說道:“兩位雖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卻非奉他老人
    家之命而來,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說中,無法
    抵賴,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臉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說道:“縱然九指神丐自身受傷至此,
    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見家師。區區下情,兩位見諒。”黃蓉
    道:“當真連我師父也不能?”那漁人搖頭道:“不能!打死我也不
    能!”黃蓉心中琢磨:“他明說段皇爺是他師父,可是又說段皇爺已
    經死了,又說死時洪恩師就在他的身旁,這中間許多古怪之處,卻是
    叫人難以索解。”尋思:“他師父在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
    不是段皇爺,我們總得見上一見。”抬頭仰視,只見那山峰穿云插
    天,較之鐵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數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
    布恰如從空而降,實無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
    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來呢。”

    她目光順著瀑布往下流動,心中盤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閃爍,
    水底有物游動。她慢慢走到水邊,定睛瞧去,只見一對金娃娃鑽在山
    石之中,兩條尾巴卻在外面亂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過來觀看。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下去捉上來。”黃蓉道:“唏!那不
    成,水這么急,怎站得住足?別發傻啦。”郭靖卻想:“我若冒險將
    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當能動他之心,引我們去見他師父。否則的
    話,難道眼睜睜瞧著蓉兒之傷無人療治?”他知黃蓉必會阻攔,當下
    一語不發,也不除衣褲鞋襪,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黃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來,立足不定,搖搖欲倒。那漁人也
    是大吃一驚,伸手扶她站穩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來救郭
    靖。黃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時,只見他穩穩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沖
    猛擊,身子竟未搖晃,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

    但見他一手一條,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只恐弄傷了
    怪魚,不敢使力,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膩異常,几下扭
    動,掙脫了郭靖掌握,先后竄入石底。郭靖急搶時,卻哪里來得及,
    剎那間影蹤不見。黃蓉失聲低呼,忽聽背后一人大聲驚叫,回過頭
    來,見那漁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
    握著兩柄鐵槳,想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雙足使勁,以“千斤墜”功夫牢牢站穩石上,恰以中流砥柱,屹
    立不動,閉氣凝息,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
    石微微搖動,心中大喜,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飛龍在天”,雙掌
    向上猛舉,水聲響處,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來。他變招奇速,巨石一
    起,立時一招“潛龍勿用”橫推過去,那巨石受水力與掌力夾擊,擦
    過他身旁,蓬蓬隆隆,滾落下面深淵中去了,響聲在山谷間激蕩發出
    回音,轟轟然良久不絕。只見他雙手高舉,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
    步一步從瀑布中上來。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間切了一道深溝,約有二丈來高。
    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底,哪里跳得上來,于是垂下鐵槳,想要讓他握
    住,吊將上來。但郭靖手中握著怪魚,只怕一松手又被滑脫逃去,當
    下在水底凝神提氣,右足一點,身子斗然間從瀑布中鑽出,跟著左足
    在深溝邊上橫里一撐,人已借力躍到岸上。

    黃蓉雖和他相聚日久,卻不料他功力已精進如此,見他在水底定身抬
    石、閉氣捉魚,視瀑布的巨力沖擊儼若無物,心中又驚又喜。其實郭
    靖為救黃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
    布奔騰而去,水沫四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適才居然有此
    剛勇下水。那漁人更是驚佩無已,知道若非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
    乘,別說捉魚,一下水就給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扎,哇哇而叫,宛如兒啼。郭靖笑道:
    “怪不得叫作娃娃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伸手交給漁人。

    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鐵槳,正要接過,忽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
    說道:“你拋回水里去罷,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漁人
    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受惠不報,難道不
    敬天下英雄恥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
    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魚兒,說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
    大叔只管拿去!”說著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
    間頗為過意不去。

    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若
    是當真不治,陰世路上,總是有你靖哥哥陪著就是了。咱們走罷!”

    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
    “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
    說,我可是死不瞑目。”漁人道:“甚么?”黃蓉道:“這山峰光滑
    如鏡,無路可上,你若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甚么法子?”那漁人心
    想:“若不是我攜帶,他們終究難以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于是
    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容易得緊。從右首轉過山角,已非瀑
    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急湍中逆流而
    上,一次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告辭了!”站起身來,扶著郭靖轉身就
    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語。那漁人見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
    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黃蓉道:“快搶鐵舟鐵槳,轉過山角下水!”
    郭靖一怔,道:“這……這不大好罷?”黃蓉道:“好,你愛做君
    子,那就做君子罷!”

    “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
    連閃几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哪里還容
    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主的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
    起!”用力擲入瀑布的上游。

    鐵舟一經擲出,他立即搶起鐵槳,挾在左腋之下,右手橫抱黃蓉,只
    見鐵舟已順著水流沖到跟前,同時聽到耳后暗器聲響,當即低頭讓過
    暗器,涌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給背囊中
    包著的軟□甲彈開。這時水聲轟轟,只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已分辨
    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見鐵舟隨著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若是沖到了
    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鐵槳急忙
    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了數尺。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再是
    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甚么“臭丫頭!”
    “小賤人!”之聲,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淨是罵
    我。”

    郭靖全神貫注的扳舟,哪里聽到她說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
    抗。那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沖而下,卻
    也極是急促,郭靖划得面紅氣促,好几次險些給水沖得倒退下去,到
    后來水勢略緩,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
    “神龍擺尾”那一招。每一槳出去,都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
    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把鐵舟
    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黃蓉贊道:“就是讓那漁人來划,也未必能
    有這么快!”

    又行一陣,划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
    平穩之極,几似定住不動。那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
    間夾植著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
    眼。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生滿一叢叢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
    人心曠神怡,料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綠如
    玉,深難見底,郭靖持住槳柄頂端,將鐵槳豎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
    有多深,突然間一股大力沖到,他未曾防備,鐵槳几欲脫手,原來溪
    面水平如鏡,底下卻有一股無聲的激流。

    那鐵舟緩緩向前駛去,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囀。黃蓉嘆道:“若是我
    的傷難以痊可,那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說几句話相
    慰,鐵舟忽然鑽入了一個山洞。洞中香氣更濃,水流卻又湍急,只聽
    得一陣嗤嗤之聲不絕。郭靖道:“那是甚么聲音?”黃蓉搖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彩:“好!”原來洞外是
    個極大的噴泉,高達二丈有余,奔雪濺玉,一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
    直噴上來,飛入半空,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那溪水至此而止,
    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了。

    郭靖扶著黃蓉上了岸,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回過頭來,卻見水柱在
    太陽照耀下映出一條眩目奇麗的彩虹。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贊美
    之意,卻也不知說甚么話好,只是手攜著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
    片明淨,再無別念,看了半晌,忽聽得彩虹后傳出一陣歌聲。

    只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云龍几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
    起隋家敗,世態有如云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傳民間,到處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隨
    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語句大都俚俗。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
    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后轉了出來,左
    手提著一捆松柴,右手握著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黃蓉立時想起
    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
    讀之毒手矣。”當時不明“漁樵耕讀”四字說的是甚么,現下想來,
    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樵子,那么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
    手下的四個弟子或親信了,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是好
    不容易。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與。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
    等人物?”只聽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云台不
    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
    山邊砍柴。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將軍有
    八面威風。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個叱□風
    云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師父說南帝段皇爺是云南大理國的皇
    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只是他歌中詞語,卻何以這般意氣蕭
    索?”又聽他唱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
    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聽到最后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甚么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
    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聲彩:“好曲兒!”

    那樵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問過:“好?好在哪里?”

    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
    。”當下微微一笑,低頭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
    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
    時,是以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贊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其實她雖然
    聰明伶俐,畢竟不是文人學士,能在片刻之間便作了這樣一首好曲子
    出來。她在桃花島上時曾聽父親唱過此曲,這時但將最后兩句改了几
    個字,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只是她傷后缺了中氣,聲音
    未免過弱。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首小曲兒果然教
    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他見靖、蓉二人乘鐵舟、挾鐵槳溯溪而上,自
    必是山下那漁人所借的舟槳,心曠神怡之際,當下也不多問,向山邊
    一指,道:“上去罷!”

    只見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頭上望,見
    山峰的上半截隱入云霧之中,不知峰頂究有多高。

    兩人所唱的曲子,郭靖聽不懂一半,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實不明是
    何原因,只怕他又起變卦,當下更不打話,背起黃蓉,雙手握著長
    藤,提氣而上。他雙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間,離地已
    有十余丈,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甚么“……當時紛爭今何處?
    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郭
    靖愕然,問道:“怎么?”黃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
    了,都變作土!治不好,都變作土!”郭靖道:“呸,別聽他的。”
    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隨著黃蓉低宛的歌聲,兩人已鑽入云霧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雖當
    盛暑,身上卻已頗感寒意。黃蓉嘆道:“眼前奇景無數,就算治不
    好,也不枉了一場奔波。”郭靖道:“蓉兒,你別再說死啦活啦,成
    不成?”黃蓉低低一笑,在他頭頸中輕輕吹氣。郭靖只感頸中又熱又
    痒,叫道:“你再胡鬧!我一個失手,兩個兒一齊摔死。”黃蓉笑
    道:“好啊,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無話可答,愈爬愈快,突見那長藤向前伸,原來已到了峰
    頂,剛踏上平地,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山石崩裂,又聽得牛鳴
    連連,接著一個人大聲吆喝。郭靖奇道:“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
    當真怪了!”負著黃蓉,循聲奔去。黃蓉道:“漁樵耕讀么,耕田就
    得有牛。”

    一言甫畢,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鳴,所處形勢卻極怪異。那
    牛仰天臥在一塊岩石上,四足掙扎,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面
    一人擺起了丁字步,雙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勢必連牛帶石一起
    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處又是一塊突出的懸岩,無處退讓,縱然舍
    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瞧這情勢,
    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將下來,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處,
    搶著托石救牛,卻將自己陷入這狼狽境地。黃蓉笑道:“適才唱罷
    ‘山坡羊’,轉眼又見‘山坡牛’!”

    那山峰頂上是塊平地,開墾成二十來畝山田,種著禾稻,一柄鋤頭拋
    在田邊,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
    耘草。黃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耕’
    了。這頭牛少說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下,
    雖有一半靠著山坡,但那人穩穩托住,也算得是神力驚人。”郭靖將
    她往地下一放,奔了過去。黃蓉急叫:“慢來,別忙!”但郭靖救人
    要緊,挨到農夫身邊,蹲下身去舉手托住岩石,道:“我托著,你先
    去將牛牽開!”

    那農夫手上斗輕,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托得起黃牛與大石,當下
    先松右手,側過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腳下踏穩,運起內
    勁,雙臂向上奮力挺舉,大石登時高起尺許,那農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見那大石并不壓將下來,知道郭靖盡可支撐得住,這才
    彎腰從大石下鑽過,躍上山坡,要去牽開黃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
    眼,瞧瞧這忽來相助之人卻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為詫
    異,但見他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實無驚人之處,雙手托著黃牛大
    石,卻又顯得并不如何吃力。

    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不覺大起疑心,
    再向坡下望去,見一個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頓,似患重病,懷疑更
    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見尊師。”那農
    夫道:“為了何事?”

    郭靖一怔,還未回答,黃蓉側身叫道:“你快牽牛下來,慢慢再問不
    遲。他一個失手,豈不連人帶牛都摔了下去?”

    那農夫心想:“這二人來求見師父,下面兩位師兄怎無響箭射上?若
    是硬闖兩關,武功自然了得。這時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問個明白
    。”于是又問:“來求我師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經
    說了,也就不必瞞他。”當下點點頭。那農夫臉色微變,道:“我先
    去問問。”說著也不去牽牛,從坡上躍下地來。郭靖大叫:“喂,你
    快先幫我把大石推開再說!”那農夫笑道:“片刻即回。”

    黃蓉見這情狀,早已猜知那農夫心意,存心要耗卻郭靖的氣力,待他
    托著大石累到精疲力盡,再來援手,那時要攆二人下山,可說易如反
    掌,只恨自己傷后力氣全失,無法相助推開大石,但見那農夫飛步向
    前奔去,不知到何時才再回來,心中又氣又急,叫道:“喂,大叔,
    快回來。”

    那農夫停步笑道:“他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
    啦。”黃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卻叫他鑽進圈
    套,竟說要他托個一時三刻。我且想個甚么法兒也來損你一下。”眉
    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問過尊師,那也該當。
    這里有一封信,是家師洪七公給尊師的,相煩帶去。

    那農夫聽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聲,道:“原來姑娘是九指神丐
    弟子。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輩門下的嗎?難怪恁地了得。”說著走近
    來取信。

    黃蓉點頭道:“嘿,他是我師哥,也不過有几百斤蠻力,說到武功,
    可遠遠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開背囊,假裝取信,卻先抖出那副軟
    蝟甲來,回頭向郭靖望了一眼,臉露驚惶神色,叫道:“啊喲,不
    好,他手掌要爛啦,大叔,快想法兒救他一救。”

    那農夫一怔,隨即笑道:“不礙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黃蓉急
    道:“你不知道,我師哥正在練劈空掌,兩只手掌昨晚浸過醋,還沒
    散功,壓得久了,手掌可就毀啦。”她在桃花島時曾跟父親練過劈空
    掌,知道練功的法門。

    那農夫雖不會這門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見聞廣博,知道確有此
    事,心想:“若是無端端傷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師父必定怪罪,
    我心中可也過意不去,何況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這小姑
    娘的話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詭計,卻是騙我去放他下來。”

    黃蓉見他沉吟未決,拿起軟蝟甲一抖,道:“這是桃花島至寶軟蝟
    甲,刀劍不損,請大叔去給他墊在肩頭,再將大石壓上,那么他既走
    不了,身子又不受損,豈非兩全其美?否則你毀了他的手掌,我師父
    豈肯干休?定會來找你師父算帳。”那農夫倒也聽見過軟蝟甲的名
    字,將信將疑的接過手來。黃蓉見他臉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師
    父教我,不可對人說謊,怎敢欺騙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這甲上
    砍几刀試試。”

    那農夫見她臉上一片天真無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輩高人,言如
    金玉,我師父提到時向來十分欽佩。瞧這小姑娘模樣,確也不是撒謊
    之人。”只是為了師父安危,絲毫不敢大意,從腰間拔出短刀,在軟
    蝟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紋絲不傷,真乃武林異寶,這時再無懷
    疑,道:“好,我去給他墊在肩頭就是。”他哪知黃蓉容貌冰雪無
    邪,心中卻是鬼計多端,當下拿著軟蝟甲,挨到郭靖身旁,將甲披在
    他的右肩,雙手托住大石,臂上運勁,挺起大石,說道:“你松手
    罷,用肩頭抗住。”

    黃蓉扶著山石,凝目瞧著二人,眼見那農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
    哥,飛龍在天!”郭靖只覺手上一松,又聽得黃蓉呼叫,更無余暇去
    想,立時右掌前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
    “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扑,
    落在黃蓉身旁,那軟□甲兀自穩穩的放在肩頭,只聽那農夫破口大
    罵,回頭看時,又見他雙手上舉,托著大石動也不能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回頭向那農夫道:“你
    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

    那農夫罵道:“小丫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丐言而有
    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丫頭給毀了。”黃蓉笑道:
    “毀甚么啊?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甚么大不
    了。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法子。”那農夫怒道:“你爹
    爹是誰?”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么?”那農夫大
    罵:“該死,該死!原來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我怎么這生胡
    塗?”

    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這件事難
    學得緊,我也不想學他。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說著格格而
    笑,牽著郭靖的手徑向前行。

    注:散曲發源于北宋神宗熙寧、元丰年間,宋金時即已流行民間。惟
    本回樵子及黃蓉所唱“山坡羊”為元人散曲,系屬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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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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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19:39 | 顯示全部樓層
    一燈大師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時,山路就到了盡頭,前面是條寬約
    尺許的石梁,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云霧籠罩,望不見盡處。若是在
    平地之上,尺許小徑又算得了甚么,可是這石梁下臨深谷,別說行
    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蓉嘆道:“這位段皇爺藏得這么
    好,就算誰和他有潑天仇恨,找到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氣。”郭靖
    道:“那漁人怎么說段皇爺已不在塵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黃
    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咱們師
    父是親眼見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進無退。”
    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朮,走上石梁。

    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終年在云霧之中,石上溜滑異常,走得越慢,反
    是越易傾跌。郭靖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
    前面斷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斷,約有七八尺長的一個缺
    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沖力,飛躍而起。黃蓉連經凶險,早已
    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飛得可沒白雕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面山上是一大片
    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梁已到盡頭,可是盡頭處卻有一個極長缺
    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一個書生,手中拿了一卷
    書,正自朗誦。那書生身后又有一個短短的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縱躍而過,原亦不
    難,只是這書生占住了沖要,除了他所坐之處,別地無可容足。”于
    是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那書生搖頭晃腦,
    讀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話似乎全沒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
    那書生仍是充耳不聞。郭靖低聲道:“蓉兒,怎么辦?”

    黃蓉蹙眉不答,她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甚為棘手,在這
    寬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動上手即判生死,縱然郭靖獲勝,但此行是前
    來求人,如何能出手傷人?見那書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發愁,再
    聽他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只聽他讀道:“暮春
    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
    歸。”讀得興高采烈,一誦三嘆,確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
    已。

    黃蓉心道:“要他開口,只有出言相激。”當下冷笑一聲,說道:
    “‘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讀,抬起頭來,說道:“甚么微言大義,倒要請教。”
    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頭戴逍遙巾,手揮折疊扇,頦
    下一叢漆黑的長須,確是個飽學宿儒模樣,于是冷笑道:“閣下可知
    孔門弟子,共有几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黃蓉問
    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那
    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經傳中亦無記載。”黃蓉道:
    “我說你不明經書上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
    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
    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
    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聽她這般牽強附會的胡解經書,不禁啞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
    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你們要
    見家師,為著何事?”

    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
    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一番。”于是
    說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
    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
    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請
    兩位從原路回去了。”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
    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我這里有一首詩,說的
    是在下出身來歷,打四個字兒,你倒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
    謎兒,這倒有趣,請念罷!”

    那書生捻須吟道:“六經蘊籍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黃蓉伸
    了伸舌頭,說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書生一笑接吟:“杏
    花頭上一枝橫,恐泄天機莫露口。一點累累大如斗,卻掩半床無所
    有。完名直待挂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

    黃蓉心道:“‘完名直待挂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
    樣,必是段皇爺當年朝中大臣,隨他挂冠離朝,歸隱山林,這又有何
    難猜?”便道:“‘六’字下面一個‘一’一個‘十’,是個‘辛’
    字。‘杏’字上加橫、下去‘口’,是個‘未’字。半個‘床’字加
    ‘大’加一點,是個‘狀’字。‘完’挂冠,是個‘元’字。辛未狀
    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一呆,本以為這字謎頗為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
    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
    難而退,乖乖的回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由得驚
    訝異常,心想這女孩兒原來絕頂聰明,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
    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是
    狀元之才,即景生情,于是搖了搖手中的折疊扇,說道:“我有一個
    上聯,請小姑娘對對。”

    黃蓉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罷,我若不對,看來你也
    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罷。”

    那書生揮扇指著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折疊扇。”這上
    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分。

    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相關之義,未擅勝場。”游目
    四顧,只見對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廟前有一個荷塘,此時七月
    將盡,高山早寒,荷葉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
    了,只是得罪大叔,說來不便。”那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
    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
    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

    這下聯一說,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
    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
    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黃蓉笑道:“別笑,別
    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小鬼啦!”

    那書生心想:“尋常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
    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
    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只好難她一難,于是說道:“我還有一聯,
    請小姑娘對個下聯:‘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

    黃蓉聽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個王字,原是十分難
    對。只可惜這是一個老對,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爹爹當年在桃花島
    上閑著無事,早就對出來了。我且裝作好生為難,逗他一逗。”于是
    皺起了眉頭,作出愁眉苦臉之狀。那書生見難倒了她,甚是得意,只
    怕黃蓉反過來問他,于是說在頭里:“這一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
    穩。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只好請回了。”

    黃蓉笑道:“若說要對此對,卻有何難?只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
    叔,現在這一聯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
    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
    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求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
    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
    自肚腸’。”

    那書生大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說道:“在下
    拜服。”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們上
    山,這下聯原也難想。”

    原來當年黃藥師作此對時,陳玄風、曲靈風、陸乘風、馮默風四弟子
    隨侍在側,黃藥師以此與四弟子開個玩笑。其時黃蓉尚未出世,后來
    聽父親談及,今日卻拿來移用到漁、樵、耕、讀四人身上。

    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縱過小缺口,道:“請罷。”

    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只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功盡棄,待
    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下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
    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后那小缺口。

    那書生見他負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嘆服:“我自負文武雙全,
    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側目再看黃蓉,
    只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折服了一位飽學的狀元公,掩不住的心
    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于是
    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黃蓉道:“倒要請教。”
    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
    是位閨女,與這位小哥并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
    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有掉在水里,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
    樣背著抱著,實是大違禮教。”

    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陸乘
    風陸師哥這么說,這位狀元公又這么說。”當下小嘴一扁,說道:
    “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他的話怎么也信得的?”

    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么信不得?”黃蓉笑吟
    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
    紛說魏齊?”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薄周孔,對聖賢傳下來的言
    語,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諷刺孔孟。孟
    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
    人每天要偷鄰家一只雞。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這首詩最
    后兩句言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
    向梁惠王、齊宣王求官做?這未免是大違于聖賢之道。

    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這兩句,
    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難自辯。”又向黃蓉瞧了一眼,心道:“小
    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當下不再言語,引著二人向前走去。經
    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向黃蓉一望。黃蓉噗哧一笑,轉
    過頭去。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上茶來。那書
    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
    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脫身不得,請大叔先去救了他。”那書
    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開那黃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
    倒忘了。”忙取出黃囊拆開,只見囊里白紙上并無一字,卻繪了一幅
    圖,圖上一個天竺國人作王者裝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
    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只
    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
    要沉重。天平之旁站著一頭猛鷹,神態凶惡。這圖筆法頗為拙劣,黃
    蓉心想:“那瑛姑原來沒學過繪畫,字倒寫得不錯,這幅圖卻如小孩
    兒涂鴉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
    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當下將圖折起,握在掌中。

    只聽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沖沖,扶著書生走向內室,想是他被
    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約莫又過了一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
    走了進來,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說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
    貴干?”郭靖道:“特來求見段皇爺,相煩通報。”那小沙彌合十
    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累兩位空走一趟。且請用了素齋,待小
    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是得到這樣一個回復,
    這便如何是好?可是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
    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說道:“弟子郭靖
    、黃蓉求見。盼尊師念在九指神丐與桃花島故人之情,賜見一面。這
    一張紙,相煩呈給尊師。”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十行
    了一禮,轉身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請兩位。”郭靖大喜,扶著黃
    蓉隨小沙彌入內。那廟宇看來雖小,里邊卻甚進深。三人走過一條青
    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只覺綠蔭森森,幽靜無比,令人煩俗
    盡消。竹林中隱著三間石屋。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躬身
    請二人進屋。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對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謝,然后與黃蓉
    并肩而入。只見室中小几上點著一爐檀香,几旁兩個蒲團上各坐一個
    僧人。一個肌膚黝黑,高鼻深目,顯是天竺國人。另一個身穿粗布僧
    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面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
    但一番雍容高華的神色,卻是一望而知。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
    后。

    黃蓉此時再無懷疑,輕輕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長眉僧人之前,躬身
    下拜,說道:“弟子郭靖、黃蓉,參見師伯。”郭靖心中一愕,當下
    也不暇琢磨,隨著她爬在地下,著力磕了四個響頭。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
    好弟子,藥兄生得好女兒啊。聽他們說,”說著向農夫與書生一指,
    “兩位文才武功,俱遠勝于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賀。”

    郭靖聽了他的言語,心想:“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只是好端端一
    位皇帝,怎么變成了和尚?他們怎么又說他已不在塵世?可教人丈二
    金剛摸不著頭腦。蓉兒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爺?”只聽得那僧人又
    向黃蓉道:“你爹爹和你師父都好罷?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
    武論劍,他尚未娶親,不意一別二十年,居然生下了這么俊美的女
    兒。你還有兄弟姊妹嗎?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輩英雄?”

    黃蓉眼圈一紅,說道:“我媽就只生我一個,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
    是誰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輕拍她肩膀安慰,又道:
    “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剛才回來,你們到久了罷?”黃蓉尋思:“瞧
    他神色,倒是很喜歡見到我們,那么,一路阻攔,不令我們上山,都
    是他弟子們的主意了。”當下答道:“弟子也是剛到。幸好几位大叔
    在途中多方留難,否則就算早到了,段師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其實,你們又哪里是外人
    了?小姑娘一張利口,確是家學淵源。段皇爺早不在塵世啦,我現下
    叫作一燈和尚。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寶,你爹爹只怕不知罷?”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段皇爺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
    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我師父親眼見他皈佛
    為僧,若是命我等前來找他,自然不會再說來見段皇爺,必是說來見
    一燈大師。蓉兒真是聰明,一見他面就猜到了。”只聽黃蓉說道:
    “我爹爹并不知曉。我師父也沒向弟子說知。”

    一燈笑道:“是啊,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說的少,老和尚
    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你們遠來辛苦,用過了齋飯沒有?咦!”
    說到這里突然一驚,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口,讓她的臉對著陽光,細
    細審視,越看神色越是驚訝。

    郭靖縱然遲鈍,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心中酸楚,突
    然雙膝跪地,向他連連磕頭。一燈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
    大力欲將他身子掀起,不敢運勁相抗,隨著來力勢頭,緩緩的站起身
    來,說道:“求大師救她性命!”

    一燈適才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功力,這一抬
    只使了五成力,若覺他抵擋不住,立時收勁,也決不致將他掀個筋
    斗,如抬他不動,當再加勁,只這一抬之間,就可明白對方武功深
    淺,豈知郭靖竟是順著來勢站起,將他勁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這比
    抬他不動更令一燈吃驚,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無怪我徒兒甘
    拜下風。”

    這時郭靖說了一句:“求大師救她性命!”一言方畢,突然立足不
    穩,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運勁站定,可是已心浮氣
    粗,滿臉漲得通紅,心中大吃一驚:“一燈大師的功力竟持續得這么
    久!我只道已經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來勁雖解,隔了片刻之后,
    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這么向前推出,若是當真動手,我這條小命還在
    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當真是名不虛傳。”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
    地,胸中所思,臉上即現。

    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
    道:“練到你這樣,也已不容易了啊。”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
    開,一轉頭,笑容立斂,低聲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
    扶著她坐在蒲團之上。

    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憐,可是說話行事
    古里古怪,平時相處,倒似她是一個平輩好友,父女之愛卻是深藏不
    露,這時聽了一燈這几句溫暖之極的話,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
    面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這時再也克制不
    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
    別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給你治好。”哪知他越是說得親切,黃
    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厲害,到后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

    郭靖聽他答應治傷,心中大喜,一轉頭間,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
    睛、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己,當即心中歉然:“我們來到此處,全憑蓉
    兒使詐用智,無怪他們發怒。只是一燈大師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卻定
    要阻攔,不知是何緣故。”

    只聽一燈大師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怎樣找到這里,慢慢說給
    伯伯聽。”當下黃蓉收淚述說,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丈、怎樣受
    他雙掌推擊等情說了。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眉頭微微一
    皺,但隨即又神定氣閑的聽著。黃蓉述說之時,一直留心察看著一燈
    大師的神情,他雖只眉心稍蹙,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待講到如何在
    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
    間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黃蓉便即住口,
    過了片刻,一燈大師嘆了口氣,問道:“后來怎樣?”黃蓉接著述說
    漁、樵、耕、讀的諸般留難,樵子是輕易放他們上來的,著實將他夸
    獎了几句,對其余三人卻加油添醬的都告了一狀,只氣得書生與農夫
    二人更加怒容滿臉。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兒,別瞎說,那位大叔沒
    這么凶!”可是她在一燈面前撒嬌使賴,張大其辭,把一燈身后兩弟
    子只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礙于在師尊面前,卻不敢接一句口。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道:“咳,對待遠客,怎可如此?這几個孩兒對
    朋友真是無禮,待會我叫他們向你兩個賠不是。”

    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說到怎樣進
    入廟門,道:“后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你叫我進來,他們才不再
    攔我。“一燈奇道:“甚么圖畫?”黃蓉道:“就是那幅老鷹啦、鴿
    子啦、割肉啦的畫。”一燈道:“你交給誰了?”黃蓉還未回答,那
    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捧住,說道:“在弟子這里。剛才師父入
    定未回,是以還沒呈給師父過目。”

    一燈伸手接過,向黃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說,我就看不到啦
    。”慢慢打開那幅畫來,一瞥之間,已知圖中之意,笑道:“原來人
    家怕我不肯救你,拿這畫來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覷了老和尚么?”黃
    蓉一轉頭,見那書生與農夫臉上又是焦急又是關切,心中大是起疑:
    “干么他們聽到師父答應給我治病,就如要了他們命根子似的,難道
    治病的藥是至寶靈丹,實在舍不得么?”

    回過頭來,卻見一燈在細細審視那畫,隨即拿到陽光下透視紙質,輕
    輕彈了几下,臉上大有懷疑之色,對黃蓉道:“這是瑛姑畫的么?”
    黃蓉道:“是啊。”一燈沉吟半晌,又問:“你親眼瞧見她畫的?”
    黃蓉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回想當時情景,說道:“瑛姑書寫之時,背
    向我們,我只見她筆動,卻沒親眼見到她書畫。”一燈道:“你說還
    有兩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給我瞧瞧。”郭靖取了出來,一燈看了,神
    色微變,低聲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張柬帖都遞給黃蓉,道:“藥兄是書畫名家,你家學淵源,必
    懂鑒賞,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黃蓉接過手來一看,就道:
    “這兩張柬帖只是尋常玉版紙,畫著圖畫的卻是舊繭紙,向來甚是少
    見。”

    一燈大師點頭道:“嗯,書畫我是外行,你看這幅畫功力怎樣?”黃
    蓉細細瞧了几眼,笑道:“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你早就瞧出這畫不
    是瑛姑繪的啦。”一燈臉色微變,說道:“那么當真不是她繪的了?
    我只是憑事理推想,并非從畫中瞧出。”黃蓉拉著他手臂道:“伯伯
    你瞧,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柔弱秀媚,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
    嗯,這幅圖是男人畫的,對啦,定是男人的手筆,這人全無書畫素
    養,甚么間架、遠近一點也不懂,可是筆力沉厚遒勁,直透紙背……
    這墨色可舊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指著竹几上一部經書,示意那書生拿來。那書生
    取將過來,遞在師父手中。黃蓉見經書封面的黃簽上題著兩行字道:
    “大庄嚴論經。馬鳴菩薩造。西域龜茲三藏鳩摩羅什譯。”心道:
    “他跟我講經,那我可一竅不通啦。”一燈隨手將經書揭開,將那幅
    畫放在書旁,道:“你瞧。”黃蓉“啊”的一聲低呼,說道:“紙質
    一樣。”一燈點了點頭。郭靖不懂,低聲問道:“甚么紙質一樣?”
    黃蓉道:“你細細比較,這經書的紙質和那幅畫不是全然相同么?”
    郭靖仔細看時,果見經書的紙質粗糙堅厚,雜有一條條黃絲,與畫紙
    一般無異,道:“當真是一樣的,那又怎樣?”黃蓉不答,眼望一燈
    大師,待他解釋。

    一燈大師道:“這部經書是我師弟從西域帶來送我的。”靖蓉二人自
    和一燈大師說話之后,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這時齊向他望去,只
    見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對各人說話似乎充耳不聞。一燈又道:“這
    部經是以西域的紙張所書,這幅畫也是西域的紙張。你聽說過西域白
    駝山之名么?”黃蓉驚道:“西毒歐陽鋒?”一燈緩緩點頭,道:
    “不錯,這幅畫正是歐陽鋒繪的。”

    一聽此言,郭靖、黃蓉俱都大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燈微笑道:“這位歐陽居士處心積慮,真料得遠啊。”黃蓉道:
    “伯伯,我不知這畫是老毒物繪的,這人定然不懷好意。”一燈微笑
    道:“一部九陰真經,也瞧得恁大。”黃蓉道:“這畫和九陰真經有
    關么?”一燈見她興奮驚訝之下,頰現暈紅,其實已吃力異常,只是
    強運內力撐住,于是伸手扶住她右臂,說道:“這事將來再說,先治
    好你的傷要緊。”當下扶著她慢慢走向旁邊廂房,將到門口,那書生
    和農夫突然互使個眼色,搶在門口,同時跪下,說道:“師父,待弟
    子給這位姑娘醫治。”

    一燈搖頭道:“你們功力夠么?能醫得好么?”那書生和農夫道:
    “弟子勉力一試。”一燈大師臉色微沉,道:“人命大事,豈容輕
    試?”那書生道:“這二人受奸人指使來此,決無善意。師父雖然慈
    悲為懷,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計。”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我平日教
    了你們些甚么來?你拿這畫好生瞧瞧去。”說著將畫遞給了他。那農
    夫磕頭道:“這畫是西毒繪的,師父,是歐陽鋒的毒計。”說到后
    來,神態惶急,淚流滿面。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醫傷治病,怎地有恁大關系?”

    一燈大師輕聲道:“起來,起來,別讓客人心中不安。”他聲調雖然
    和平,但語氣卻極堅定。二弟子知道無可再勸,只得垂頭站起。一燈
    大師扶著黃蓉進了廂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來。”郭靖跟著進
    房。一燈將門上卷著的竹帘垂了下來,點了一根線香,插在竹几上的
    爐中。

    房中四壁蕭然,除一張竹几外,只地下三個蒲團。一燈命黃蓉在中間
    一個蒲團上坐了,自行盤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團上,向竹帘望了一眼,
    對郭靖道:“你守著房門,別讓人進來,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
    入。”郭靖答應了。一燈閉了雙眼,忽又睜眼說道:“他們若要硬
    闖,你就動武好了。關系你師妹的性命,要緊,要緊。”郭靖道:
    “是!”心下更是大惑不解:“他的弟子對他這般敬畏,怎敢違抗師
    命,硬闖進來?”

    一燈轉頭對黃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論有何痛痒異狀,千萬不可運
    氣抵御。”黃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經死啦。”一燈一笑,道:
    “女娃兒當真聰明。”當即閉目垂眉,入定運功,當那線香點了一寸
    來長,忽地躍起,左掌撫胸,右手伸出食指,緩緩向她頭頂百會穴上
    點去。黃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覺一股熱氣從頂門直透下來。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立即縮回,只見他身子未動,第二指已點向她百
    會穴后一寸五分處的后頂穴,接著強間、腦戶、風府、大椎、陶道、
    身柱、神道、靈台一路點將下來,一枝線香約燃了一半,已將她督脈
    的三十大穴順次點到。

    郭靖此時武功見識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緩自如,收臂
    瀟洒飄逸,點這三十處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卻又都
    是堂廡開廓,各具氣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過,九陰真經的“點穴
    篇”中亦未得載,真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只瞧得他神馳目眩,張
    口結舌,只道一燈大師是在顯示上乘武功,哪里想到他正以畢生功力
    替黃蓉打通周身的奇經八脈。

    督脈點完,一燈坐下休息,待郭靖換過線香,又躍起點在她任脈的二
    十五大穴,這次使的卻全是快手,但見他手臂顫動,猶如蜻蜓點水,
    一口氣尚未換過,已點完任脈各穴,這二十五招雖然快似閃電,但著
    指之處,竟無分毫偏差。郭靖驚佩無已,心道:“咳,天下竟有這等
    功夫!”

    待點到陰維脈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見他龍行虎步,神威凜
    凜,雖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來,哪里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
    真是一位君臨萬民的皇帝。陰維脈點完,一燈大師徑不休息,直點陽
    維脈三十二穴,這一次是遙點,他身子遠離黃蓉一丈開外,倏忽之
    間,欺近身去點了她頸中的風池穴,一中即離,快捷無倫。

    郭靖心道:“當與高手爭搏之時,近斗凶險,若用這手法,既可克
    敵,又足保身,實是無上妙朮。”凝神觀看一燈的趨退轉折,搶攻固
    然神妙,尤難的卻是在一攻而退,魚逝兔脫,無比靈動,忽然心想:
    “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時,身法滑溜之極,與大師這路點穴法有三分相
    像,倒似是跟大師學的一般,但高下卻是差得遠了。”

    再換兩枝線香,一燈大師已點完她陰蹻、陽蹻兩脈,當點至肩頭巨骨
    穴時,郭靖突然心中一動:“啊,《九陰真經》中何嘗沒有?只不過
    我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誦經文,但見一燈大師出招收式,
    依稀與經文相合,只是經文中但述要旨,一燈大師的點穴法卻更有無
    數變化。一燈大師此時宛如現身說法,以神妙武朮揭示《九陰真經》
    中的種種秘奧。郭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去學他一陽指的指法,然于
    真經妙旨,卻已大有所悟。

    最后帶脈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經七脈都是上下交流,帶脈卻是
    環身一周,絡腰而過,狀如束帶,是以稱為帶脈。這次一燈大師背向
    黃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緩緩點她章門穴。這帶脈共有八穴,一
    燈出手極慢,似乎點得甚是艱難,口中呼呼喘氣,身子搖搖晃晃,大
    有支撐不住之態。郭靖吃了一驚,見一燈額上大汗淋漓,長眉梢頭汗
    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卻又怕誤事,看黃蓉時,她全身衣服也
    忽被汗水濕透,顰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痛楚。

    忽然刷得一聲,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師父!”搶進門來。郭
    靖心中念頭尚未轉定,已使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后揮出,拍的
    一聲,擊在那人肩頭,隨即回過身來,只見一人身子搖晃,踉蹌退了
    兩步,正是那個漁人。他鐵舟、鐵槳被奪,無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
    遠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從山背迂回而上。待得趕到,聽得師父
    已在為那小姑娘治傷,情急之下,便即闖入,意欲死命勸阻,不料被
    郭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農夫、書生三人也已來到門外。

    那書生怒道:“完啦,還阻攔甚么?”郭靖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
    已盤膝坐上蒲團,臉色慘白,僧袍盡濕,黃蓉卻已跌倒,一動也不
    動,不知生死。郭靖大驚,搶過去扶起,鼻中先聞到一陣腥臭,看她
    臉時,白中泛青,全無血色,然一層隱隱黑氣卻已消逝,伸手探她鼻
    息,但覺呼吸沉穩,當下先放心了大半。

    漁、樵、耕、讀四弟子圍坐在師父身旁,不發一言,均是神色焦慮。

    郭靖凝神望著黃蓉,見她臉色漸漸泛紅,心中更喜,豈知那紅色愈來
    愈甚,到后來雙頰如火,再過一會,額上汗珠滲出,臉色又漸漸自紅
    至白。這般轉了三會,發了三次大汗,黃蓉“嚶”的一聲低呼,睜開
    雙眼,說道:“靖哥哥,爐子呢,咦,冰呢?”郭靖聽她說話,喜悅
    無已,顫聲道:“甚么爐子?冰?”黃蓉四下一望,搖了搖頭,笑
    道:“啊,我做了個惡夢,夢到歐陽鋒啦,歐陽克啦,裘千仞啦,他
    們把我放到爐子里燒烤,又拿冰來冰我,等我身子涼了,又去烘火,
    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燈緩緩睜眼,笑道:“你的傷好啦,休息一兩天,別亂走亂動,那
    就沒事。”黃蓉道:“我全身沒一點力氣,手指頭兒也懶得動。”那
    農夫橫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黃蓉不理,向一燈道:“伯伯,你費
    這么大的勁醫我,一定累得厲害,我有依據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
    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燈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帶有這補神
    健體的妙藥。那年華山論劍,個個斗得有氣沒力,你爹爹曾分給大家
    一起服食,果然靈效無比。”郭靖忙從黃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藥丸,
    呈給一燈。樵子趕到廚下取來一碗清水,書生將一袋藥丸盡數倒在掌
    中,遞給師父。

    一燈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這藥丸調制不易,咱們討一半吃罷
    。”那書生急道:“師父,就把世上所有靈丹妙藥搬來,也還不夠
    呢。”一燈拗不過他,自感內力耗竭,于是從他手中將數十粒九花玉
    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對郭靖道:“扶你師妹去休息兩日,
    下山時不必再來見我。嗯,有一件事你們須得答應我。”

    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連磕四個響頭。黃蓉平日對人嘻皮笑臉,
    就算在父親、師父面前,也是全無小輩規矩,這時卻向一燈盈盈下
    拜,低聲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時一刻忘記。”

    一燈微笑道:“還是轉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牽挂。”回過頭來對
    郭靖道:“你們這番上山來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說起,就算對你師
    父,也就別提。”郭靖正自盤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傷,聽了此
    言,不禁愕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一燈微笑道:“以后你們也別再來了,我們大伙兒日內就要搬家。”
    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燈微笑不語。黃蓉心道:“傻哥哥,
    他們就是因為此處的行蹤被咱們發見了,因此要搬場,怎能對你說
    ?”想到一燈師徒在此一番辛苦經營,為了受自己之累,須得全盤舍
    卻,更是歉然無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終身難報了,也難怪漁、樵、
    耕、讀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處,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
    想說几句話賠個不是。一燈大師臉色突變,身子几下搖晃,伏倒在
    地。

    四弟子和靖、蓉大驚失色,同時搶上扶起,只見他臉上肌肉抽動,似
    在極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聲。過了一盞茶時
    分,一燈臉上微露笑容,向黃蓉道:“孩子,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
    親手調制的么?”黃蓉道:“不是,是我師哥陸乘風依著爹爹的秘方
    所制。”一燈道:“你可曾聽爹爹說過,這丸藥服得過多反為有害
    么?”黃蓉大吃一驚,心道:“難道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
    道:“爹爹曾說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調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
    服。”

    一燈低眉沉思半晌,搖頭道:“你爹爹神機妙算,人所難測,我怎猜
    想得透?難道是他要懲治你陸師兄,給了他一張假方?又難道你陸師
    兄與你有仇,在一包藥丸之中雜了几顆毒藥?”眾人聽到“毒藥”兩
    字,齊聲驚呼。那書生道:“師父,你中了毒?”一燈微笑道:“好
    得有你師叔在此,再厲害的毒藥也害不死人。”

    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黃蓉罵道:“我師父好意相救,你膽敢用毒藥害
    人?”四人團團將靖蓉圍住,立刻就要動手。

    這下變起倉卒,郭靖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黃蓉聽一燈問第一句
    話,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禍端,瞬息之間,已將自歸云庄受丸起始
    的一連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
    拿那丸藥到另一室中細看,隔了良久方才出來,心中登時雪亮,叫
    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燈道:“又是瑛姑?”黃蓉當
    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狀說了一遍,并道:“她叮囑我千萬不可再服
    這丸藥,自然因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農夫厲聲
    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黃蓉想到一燈已服毒丸,心中難過萬分,再無心緒反唇相稽,只低聲
    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燈
    只嘆道:“孽障,孽障。”臉色隨即轉為慈和,對靖、蓉三人道:
    “這是我命中該當遭劫,與你們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了
    卻從前的一段因果。你們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罷。我雖中毒,但
    我師弟是療毒聖手,不用挂懷。”說著閉目而坐,再不言語。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見一燈大師滿臉笑容,輕輕揮手,兩人不敢
    再留,慢慢轉身出去。那小沙彌候在門外,領二人到后院一間小房休
    息。房中也是全無陳設,只放著兩張竹榻,一張竹几。

    不久兩個老和尚開進齋飯來,說道:“請用飯。”黃蓉挂念一燈身
    子,問道:“大師好些了么?”一個老和尚尖聲道:“小僧不知。”
    俯身行禮,退了出去。郭靖道:“聽這兩人說話,我還道是女人呢
    。”黃蓉道:“是太監,定是從前服侍段皇爺的。”郭靖“啊”了一
    聲,兩人滿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飯去。

    禪院中一片幽靜,萬籟無聲,偶然微風過處,吹得竹葉簌簌作聲,過
    了良久,郭靖道:“蓉兒,一燈大師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黃蓉“
    嗯”了一聲。郭靖又道:“咱們師父、你爹爹、周大哥、歐陽鋒、裘
    千仞這五人武功再高,卻也未必勝過一燈大師。”黃蓉道:“你說這
    六人之中,誰能稱得上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
    的獨到造詣,實在難分高下。這一門功夫是這一位強些,那一門功夫
    又是那一位厲害了。”黃蓉道:“若說文武全才、博學多能呢?”郭
    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黃蓉甚是得意,笑靨如花,忽然嘆
    了口氣道:“因此這就奇啦。”

    郭靖忙問:“奇甚么?”黃蓉道:“你想,一燈大師這么高的本領,
    漁、樵、耕、讀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輩,他們何必這么戰戰兢兢的
    躲在這深山之中?為甚么聽到有人來訪,就如大禍臨頭般的害怕?當
    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與裘鐵掌或許是他的對頭,但這二人各負
    盛名,難道能不顧身分、聯手來跟他為難么?”郭靖道:“蓉兒,就
    算歐陽鋒與裘千仞聯手來尋仇,現下咱們也不怕。”黃蓉奇道:“怎
    么?”

    郭靖臉上現出忸怩神色,頗感不好意思。黃蓉笑道:“咦!怎么難為
    情起來啦?”郭靖道:“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
    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點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黃蓉道:
    “那么裘千仞呢?漁、樵、耕、讀四人可不是他對手。”郭靖道:
    “不錯,在洞庭君山和鐵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對過一掌,若是打下
    去,五十招之內,或許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擋不
    住了。今日我見了一燈大師替你治傷的點穴手法……”黃蓉大喜,搶
    著說道:“你就學會了?你能勝過那該死的裘鐵掌?”

    郭靖道:“你知我資質魯鈍,這點穴功夫精深無比,哪能就學會了?
    何況大師又沒說傳我,我自然不能學。不過看了大師的手法,于《九
    陰真經》本來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勝過裘鐵掌是不能
    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時刻,想來也還可以。”黃蓉嘆道:“可惜你忘
    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黃蓉道:“大師中了毒,不知何時
    能好。”郭靖默然,過了一陣,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
    然叫道:“啊,不好!”

    黃蓉嚇了一跳,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應瑛姑,傷愈之后
    陪她一年,這約守是不守?”黃蓉道:“你說呢?”郭靖道:“若是
    不得她指點,咱們定然找不到一燈大師,你的傷勢那就難說得很…
    …”黃蓉道:“甚么難說的很?干脆就說我的小命兒一定保不住。你
    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約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棄與華
    箏所訂的婚約,不禁黯然垂頭。

    這些女兒家的心事,郭靖實是捉摸不到半點,黃蓉已在泫然欲泣,他
    卻是渾渾噩噩的不知不覺,只道:“那瑛姑說你爹爹神機妙算,勝她
    百倍,就算你肯傳授朮數之學,終是難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么還是
    要你陪她一年?”黃蓉掩面不理。郭靖還未知覺,又問一句,黃蓉怒
    道:“你這傻瓜,甚么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發怒,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只道:“蓉兒!我
    本是個傻瓜,這才求你跟我說啊。”黃蓉惡言出口,原已極為后悔,
    聽他這么柔聲說話,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懷里哭了出來。郭靖更
    是不解,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慰。

    黃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淚,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
    一定不罵你啦。”郭靖道:“我本來是傻瓜,你說說有甚么相干?”
    黃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壞姑娘。我跟你說,那瑛姑和我爹爹
    有仇,本來想精研朮數武功,到桃花島找我爹爹報仇,后來見朮數不
    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報仇無望,于是想把我作為抵押,引我爹爹
    來救。這樣反客為主,她就能布設毒計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點兒也不錯,這約是不能守
    的了。”黃蓉道:“怎么不守?當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黃
    蓉道:“瑛姑這女人厲害得緊,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雜毒丸加害一
    燈大師的手段,就可想見其余。此女不除,將來終是爹爹的大患。她
    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現下有了提防,決不會再上她當,不管她有甚
    么陰謀毒計,我總能一一識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著一頭老
    虎一般。”黃蓉正要回答,忽聽前面禪房中傳來數聲驚呼。

    兩人對望一眼,凝神傾聽,驚呼聲卻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師身
    子怎地?”黃蓉搖了搖頭。郭靖又道:“你吃點飯,下歇一陣。”黃
    蓉仍是搖頭,忽道:“有人來啦!”

    果然聽得几個人腳步響,從前院走來,一人氣忿忿的道:“那小丫頭
    鬼計多端,先宰了她。”聽聲音正是那農夫。靖、蓉二人吃了一驚,
    又聽那樵子的聲音道:“不可魯莽,先問問清楚。”那農夫道:“還
    問甚么?兩個小賊必是師父的對頭派來的。咱們宰一個留一個。要
    問,問那傻小子就成了。”說話之間,漁、樵、耕、讀四人已到了門
    外,他們堵住了出路,說話也不怕靖、蓉二人聽見。

    郭靖更不遲疑,一招“亢龍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聽轟隆隆一
    聲響亮,半堵土牆登時推倒。他俯身負起黃蓉,從半截斷牆上躍了出
    去,人在空中,那農夫出手如風,倏來抓他左腿。黃蓉左手輕揮,往
    農夫掌背“陽池穴”上拂去,這是她家傳的“蘭花拂穴手”,雖然傷
    后無力,但這一拂輕靈飄逸,認穴奇准,卻也是非同小可。那農夫精
    熟點穴功夫,眼見她手指如電而至,吃了一驚,急忙回手相格,穴道
    終于未被拂中,但就這么慢得一慢,郭靖已負著黃蓉躍出后牆。

    他只奔出數步,叫一聲苦,原來禪院后面長滿了一人來高的荊棘,密
    密麻麻,倒刺橫生,實是無路可走,回過頭來,卻見漁、樵、耕、讀
    四人一字排開,攔在身前。郭靖朗聲道:“尊師命我們下山,各位親
    耳所聞,卻為何違命攔阻?”

    那漁人瞪目而視,聲如雷震,說道:“我師慈悲為懷,甘愿舍命相
    救,你……”靖、蓉二人驚道:“怎地舍命相救?”那漁人與農夫同
    時“呸”的一聲,那書生冷笑道:“姑娘之傷是我師舍命相救,難道
    你們當真不知?”靖蓉齊道:“實是不知,乞道其詳。”

    那書生見二人臉色誠懇,不似作偽,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點了點
    頭。書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極厲害的內傷,須用一陽指再加上先天
    功打通奇經八脈各大穴道,方能療傷救命。自從全真教主重陽真人仙
    游,當今唯我師身兼一陽指與先天功兩大神功。但用這功夫為人療
    傷,本人卻是元氣大傷,五年之內武功全失。”黃蓉“啊”了一聲,
    心中既感且愧。

    那書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須勤修苦練,只要稍有差
    錯,不但武功難復,而且輕則殘廢,重則喪命。我師如此待你,你怎
    能喪盡天良,恩將仇報?”

    黃蓉掙下地來,朝著一燈大師所居的禪房拜了四拜,嗚咽道:“伯伯
    活命之恩,實不知深厚如此。”

    漁、樵、耕、讀見她下拜,臉色稍見和緩。那漁人問道:“你爹爹差
    你來算計我師,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黃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
    我來算計伯伯?我爹爹桃花島主是何等樣人,豈能做這卑鄙齷齪的勾
    當?”那漁人作了一揖,說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語
    冒犯,還望恕罪。”黃蓉道:“哼,這話但教我爹爹聽見了,就算你
    是一燈大師的高徒,總也有點兒苦頭吃。”那漁人一哂,道:“令尊
    號稱東邪,行事……行事……嘿嘿……我們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
    尊也能做得出。現下看來,只怕這個念頭轉錯了。”

    黃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歐陽鋒那老賊干了甚么啦?”那
    書生道:“好,咱們把一切攤開來說個清楚。回房再說。”

    當下六人回入禪房,分別坐下。漁、樵、耕、讀四人所坐地位,若有
    意若無意的各自擋住了門窗通路,黃蓉知道是防備自己逃逸,只微微
    一笑,也不點破。

    那書生道:“《九陰真經》的事你們知道么?”黃蓉道:“知道啊,
    難道此事與《九陰真經》又有甚么干系了?唉,這書當真害人不淺
    。”不禁想起母親因默寫經文不成而死。那書生道:“華山首次論
    劍,是為爭奪真經,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經終于歸他,其余四
    位高手心悅誠服,原無話說。那次華山論劍,各逞奇能,重陽真人對
    我師的一陽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師弟到大理來拜訪我師,互相
    切磋功夫。”

    黃蓉接口道:“他師弟?是老頑童周伯通?”那書生道:“是啊,姑
    娘年紀雖小,識得人卻多。”黃蓉道:“你不用贊我。”那書生道:
    “周師叔為人確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頑童。那時我師還
    未出家。”黃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

    那書生道:“不錯,全真教主師兄弟在皇宮里住了十來天,我們四人
    都隨侍在側。我師將一陽指的要旨訣竅,盡數說給了重陽真人知道。
    重陽真人十分喜歡,竟將他最厲害的先天功功夫傳給了我師。他們談
    論之際,我們雖然在旁,只因見識淺陋,縱然聽到,卻也難以領悟
    。”

    黃蓉道:“那么老頑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書生道:“周師叔好
    動不好靜,數日在大理皇宮里東闖西走,到處玩耍,竟連皇后與宮妃
    的寢宮也不避忌。太監宮娥們知道他是皇爺的上賓,也就不加阻攔
    。”黃蓉與郭靖臉露微笑。

    那書生又道:“重陽真人臨別之際,對我師言道:‘近來我舊疾又
    發,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傳人,再加上皇爺的一陽指神
    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橫行作怪了。’這時我師方才明
    白,重陽真人千里迢迢來到大理,主旨是要將先天功傳給我師,要在
    他身死之后,留下一個克制西毒歐陽鋒之人。只因東邪、西毒、南帝
    、北丐、中神通五人向來齊名當世,若說前來傳授功夫,未免對我師
    不敬,是以先求我師傳他一陽指,再以先天功作為交換。我師明白了
    他這番用意之后,心下好生相敬,當即勤加修練先天功。重陽真人學
    到一陽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習,聽說也沒傳給徒弟。后來我大理
    國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師看破世情,落發為僧。”黃蓉心想:“段
    皇爺皇帝不做,甘愿為僧,那么這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人家不
    說,可不便相詢。”斜眼見郭靖張口欲問,忙向他使個眼色。郭靖
    “噢”的答應一聲,忙閉住了口。

    那書生神色黯然,想是憶起了往事,頓了一頓,才接口道“不知怎
    的,我師練成先天功的訊息,終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這位師
    兄,”說著向那農夫一指,續道:“我師兄奉師命出外采藥,在云南
    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傷。”黃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
    了。”

    那農夫怒道:“不是他還有誰?先是一個少年公子跟我無理糾纏,說
    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許旁人擅自闖入采藥。大雪山周圍千里,哪能
    是他家的?這人自是有意向我尋舋無疑。我受了師父教訓,一再忍
    讓,哪少年卻得寸進尺,說要我向他磕三百個響頭,才放我下山,我
    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和他動起手來。這少年功夫了得,兩人斗了半
    天,也只打得個平手。哪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一言不
    發,出掌就將我打成重傷。那少年命人背負了我,送到我師那時所住
    的天龍寺外。”

    黃蓉道:“有人代你報了仇啦,這歐陽公子已給人殺了。”那農夫怒
    道:“啊,已經死了,誰殺了他的?”黃蓉道:“咦,別人把你仇家
    殺了,你還生氣呢。”那農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親手來報。”黃
    蓉嘆道:“可惜你自己報不成了。”那農夫道:“是誰殺的?”黃蓉
    道:“那也是個壞人,功夫遠不及那歐陽公子,卻使詐殺了他。”

    那書生道:“殺得好!姑娘,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用意么?”
    黃蓉道:“那有甚么難猜?憑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將你師兄打死
    了,可是只將他打成重傷,又送到你師父門前,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
    力給弟子治傷。依你們說,這一來元氣耗損,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
    補,那么下次華山論劍,大師當然趕不上他啦。”

    那書生嘆道:“姑娘果真聰明,可是只猜對了一半。那歐陽鋒的陰
    毒,人所難料。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后,玄功未復,竟然暗來襲
    擊,意圖害死我師……”郭靖插嘴問道:“一燈大師如此慈和,卻難
    道也與歐陽鋒結了仇怨么?”那書生道:“小哥,你這話可問得不對
    了。第一,慈悲為懷的好人,跟陰險毒辣的惡人向來就勢不兩立。第
    二,歐陽鋒要害人,未必就為了與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
    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計的要想害死我師。”郭靖連連點頭,又問:
    “大師受了他害么?”

    那書生道:“我師一見我師兄身上的傷勢,便即洞燭歐陽鋒的奸謀,
    連夜遷移,總算沒給西毒找到。我們知他一不做,二不休,決不肯就
    此罷手,于是四下尋訪,總算找到了此處這個隱秘的所在。我師功力
    復元之后,依我們師兄弟說,要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帳,但我師力
    言不可怨怨相報,不許我們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穩了這些年,哪知又
    有你倆尋上山來。我們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來不能有加害我
    師之心,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否則拚著四人性命不要,也決
    不容你們進入寺門。豈知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師終于還
    是遭了你們毒手。”說到這里,劍眉忽豎,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
    來,刷的一聲,腰間長劍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同時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

    黃蓉道:“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實不知大師這一舉手之勞,須得
    耗損五年功力。那藥丸中混雜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大師恩德,
    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無心肝,也不能恩將仇報。”

    那漁人厲聲道:“那你們為甚么乘著我師功力既損、又中劇毒之際,
    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沒有啊!”那漁人道:“還說沒
    有?我師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若非先有勾結,天下那
    有這等巧事?”黃蓉道:“甚么玉環?”那漁人怒道:“還在裝痴喬
    呆!”雙手鐵槳一分,左槳橫掃,右槳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與黃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眼見雙槳打到,躍起身來右手
    勾抓揮出,拂開了橫掃而來的鐵槳,左手跟著伸過去抓住槳片,上下
    一抖。這一抖中蘊力蓄勁,甚是凌厲,那漁人只覺虎口酸麻,不由自
    主的放脫了槳柄。郭靖回過鐵槳,當的一聲,與農夫的鐵耙相交,火
    花四濺,隨即又將鐵槳遞回漁人手中。漁人一愕,順手接過,右膀運
    力,與樵子的斧頭同時擊下。郭靖雙掌后發先至,挾著一股勁風,襲
    向二人胸前。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狠處,急叫:“快退。”

    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尋常,這兩招均未用老,疾忙
    收勢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頓,倒退之勢斗然被抑,原來手中兵刃已被
    郭靖掌力反引而前,無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緊。郭靖接過
    鐵槳鋼斧,輕輕擲出,叫道:“請接住了。”

    那書生贊道:“好俊功夫!”長劍挺出,斜刺他的右脅。郭靖眼看來
    勢,心中微驚,已知一燈四大弟子之中這書生雖然人最文雅,武功卻
    勝于儕輩,當下不敢怠慢,雙掌飛舞,將黃蓉與自己籠罩在掌力之
    下。這一守當真是穩若淵停岳峙,直無半點破綻,雙掌氣勢如虹,到
    后來圈子愈放愈大,漁、樵、耕、讀四人被逼得漸漸向牆壁靠去,別
    說進攻,連招架也自不易。這時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
    傷。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敵人硬攻則硬擋,輕擊則輕架,見力
    消力,始終穩持個不勝不負的均勢。

    那書生劍法忽變,長劍振動,只聽得嗡然作聲,久久不絕,接著上六
    劍,下六劍,前六劍,后六劍,左六劍,右六劍,連刺六六三十六
    劍,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劍,稱為天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郭靖
    左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
    、前后、左右舞動,盡管劍法變化無窮,他始終以掌力將劍刺方向逼
    歪了,每一劍都是貼衣而過,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劍,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劍刺
    來勢,猛往劍身上彈去。這彈指神通的功夫,黃藥師原可算得并世無
    雙,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在歸云庄彈石指點梅超風,都是使的
    這門功夫。郭靖在臨安牛家村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學到了其中若
    干訣竅,彈指的手法雖遠不及黃藥師奧妙,但力大勁厲,只聽得錚的
    一聲,劍身抖動,那書生手臂酸麻,長劍險些脫手,心中一驚,向后
    躍開,叫道:“住手!”

    漁、樵、耕三人一齊跳開,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牆邊,無處可退,漁
    人從門中躍出,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牆。那樵子將斧頭插還腰
    中,笑道:“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你們總是不信。”那書生收劍
    還鞘,向郭靖一揖,說道:“小哥掌下容讓,足感盛情。”

    郭靖忙躬身還禮,心中卻是不解:“我們本就不存歹意,為何你們起
    初定是不信,動了手卻反而信了?”黃蓉見他臉色,料知他的心意,
    在他耳邊細聲道:“你若懷有惡意,早已將他們四人傷了。一燈大師
    此時又怎是你的對手?”郭靖心想不錯,連連點頭。

    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寺中。黃蓉道:“但不知大師的對頭是誰?送
    來的玉環又是甚么東西?”那書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見告,實是我
    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連。”黃蓉正欲再問,那農
    夫突然跳起身來,叫道:“啊也,這事好險!”漁人道:“甚么?”
    那農夫指著書生道:“我師治傷耗損功力,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若
    是這兩位不懷好意,我等四人攔阻不住,我師父還有命么?”

    那樵子道:“狀元公神機妙算,若是連這一點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
    國的相爺?他早知兩位是友非敵,適才動手,一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
    友的武功,二來是好教你信服。“那書生微微一笑。農夫和漁人橫了
    他一眼,半是欽佩,半是怨責。

    就在此時,門外足步聲響,那小沙彌走了進來,合十說道:“師父命
    四位師兄送客。”各人當即站起。

    郭靖道:“大師既有對頭到來,我們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
    自量力,卻要和四位師兄齊去打發了那對頭再說。”

    漁、樵、耕、讀互望一眼,各現喜色。那書生道:“待我去問過師
    父。”四人一齊入內,過了良久方才出來。靖、蓉見到四人臉上情
    狀,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果然那書生道:“我師多謝兩位,但他
    老人家說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黃蓉道:“靖哥哥,咱們自去跟大師說話。”二人走到一燈大師禪房
    門前,卻見木門緊閉,郭靖打了半天門,全無回音。這門雖然一推便
    倒,可是他那敢動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師是不能接見兩位了。山
    高水長,咱們后會有期。”郭靖感激一燈大師,胸口熱血上涌,不能
    自已,說道:“蓉兒,大師許也罷,不許也罷,咱們下山,但見山下
    有人*□□,先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再說。”黃蓉道:“此計大妙。若是
    大師的對頭十分厲害,咱們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報了大師的恩德
    。”郭靖的話是沖口而出,黃蓉卻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燈大師聽
    見。

    兩人甫行轉過身子,那木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一名老僧尖聲道:
    “大師有請。”郭靖又驚又喜,與黃蓉并肩而入,見一燈和那天竺僧
    人仍是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兩人伏地拜倒,抬起頭來,但見一燈臉色
    焦黃,與初見時神完氣足的模樣已大不相同。兩人又是感激,又是難
    過,不知說甚么話好。

    一燈向門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進來罷,我有話說。”

    漁、樵、耕、讀走進禪房,躬身向師父師叔行禮。那天竺僧人點了點
    頭,隨即低眉凝思,對各人不再理會。一燈大師望著裊裊上升的青煙
    出神,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圓環。

    黃蓉心想:“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鐲,卻不知大師的對頭送來有何用
    意。”

    過了好一陣,一燈嘆了口氣,向郭靖和黃蓉道:“你倆一番美意,老
    僧心領了。中間這番因果,我若不說,只怕雙方有人由此受了損傷,
    大非老僧本意。你們可知道我原來是甚么人?”黃蓉道:“伯伯原來
    是云南大理國的皇爺。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誰不知聞?”一燈
    微微一笑,說道:“皇爺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
    的。就是你這個小姑娘,也是假的。”黃蓉不懂他的禪機,睜大一雙
    晶瑩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著他。

    一燈緩緩的道:“我大理國自神聖文武帝太祖開國,那一年是丁酉
    年,比之宋太祖趙匡胤趙皇爺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二十三
    年。我神聖文武帝七傳而至秉義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為僧,把
    皇位傳給侄兒聖德帝。后來聖德帝、興宗孝德帝、保定帝、憲宗宣仁
    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
    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

    漁、樵、耕、讀都是大理國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實。郭靖和黃蓉卻聽
    得奇怪之極,心道:“一燈大師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詫異,
    原來他許多祖先都是如此,難道做和尚當真比皇帝還要好么?”

    一燈大師又道:“我段氏因緣乘會,以邊地小吏而竊居大位。每一代
    都自知度德量力,實不足以當此大任,是以始終戰戰兢兢,不敢稍有
    隕越。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
    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懺悔,回首一生功罪,
    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務眾,于是往往避位為僧了。”說到這
    里,抬頭向外,嘴角露著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戚之意。

    六人靜靜的聽著,不敢接嘴,一燈大師豎起左手食指,將玉環套在指
    上,轉了几圈,說道:“但我自己,卻又不是因此而覺迷為僧。這件
    因由說起來,還是與華山論劍、爭奪真經一事有關。那一年全真教主
    重陽真人得了真經,翌年親來大理見訪,傳我先天功的功夫。他在我
    宮中住了半月,兩人切磋武功,言談甚是投合,豈知他師弟周伯通這
    十多天中悶得發慌,在我宮中東游西逛,惹出了一場事端。”

    黃蓉心道:“這老頑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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