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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Shion霜

[長篇小說] 射雕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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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 簽到天數: 9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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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1:49 | 顯示全部樓層
    鴛鴦錦帕

      一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
    我自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
    但后妃嬪御,人數也是眾多,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
    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
    ,那�媮晹鹵邞顒漱擗l?」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
    這事的內�埵]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
    。」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只聽
    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昌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
    ,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
    年。內中有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
    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
    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
    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
    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
    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那
    �堿O他對手.......」

      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
    妃打傷了?」

      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以
    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
    服。周師兄解開她的穴道,其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
    起點穴功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
    ,可是你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
    她聽周師兄這麼說,正是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的向他
    請教。」

      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一燈道:「你
    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
    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的性兒
    ,怎麼耽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
    才放了他。」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罷
    ?」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樣兒。」
    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
    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莞爾,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
    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
    的...... 」黃蓉道: 「為甚麼?」一燈道:「男女授受
    不親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
    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麼?」那
    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灴打緊的閒話,齊向她橫
    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眼,道:「怎麼?我問不得
    麼?」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是救
    命要緊,那自作別論。」黃蓉道:「好罷,就算如此。後
    來怎樣?」

      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
    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
    難以收拾的田地...... 」黃蓉欲待詣問, 口唇一動,終
    於忍住,只聽一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
    雖氣,礙於王真人面子,只是裝作不曉,那知後來卻給王
    真知覺了, 想是周師兄性子爽真,不喜隱瞞...... 」黃
    蓉再也忍不住,問道:「甚麼事啊?甚麼事鬧到難以收拾
    ?」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
    ,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
    子。」一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想識才十來天,怎
    麼生兒育女?王真發覺後,將周師兄綑縛了,帶到我跟前
    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
    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綑縛,並把劉貴
    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那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
    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幹
    ,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歎道:若不是
    早知他傻�媔怌臐A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
    早已一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

      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
    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
    夫妻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甚麼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幾句
    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你
    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
    。」在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
    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
    聖,這時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
    ,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愛她,何以堅執
    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
    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
    語,突然雙膝跪地,向著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
    爺,是我的不是,你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
    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道:『我怎會
    殺你?』他道:『那麼我走啦!』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
    遞給劉貴紀道:『還你。』劉貴妃慘然一笑,卻不接過。
    周師兄鬆了手,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
    ,提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
    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
    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些,但說到 英
    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伯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
    平平無奇,差勁得很。那塊錦帕後來怎樣?」

      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
    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
    呆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錦帕,只見 帕上統著一幅鴛
    鴦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
    冷笑一聲, 卻見一對鴛鴦之旁, 還繡著一首小詞......
    」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
    飛』?」那農夫厲聲 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
    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那知一燈大師卻嘆道:
    「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拉。那日在桃花島上
    ,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堳K反來覆去的念這
    首詞。正是,正是...... 四張機,鴛鴦織就...... 又有
    甚麼甚麼頭先白。蓉兒,還有甚麼?我記不得了。」黃蓉
    低聲念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可憐未老頭先白。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周大哥曾
    說美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
    又說決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霉。蓉兒,怹
    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
    了,瞧我不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
    :「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成老婆
    ,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 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
    :「我聽瑛姑唸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
    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嘆道:「唉
    ,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
    極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

      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
    。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
    後不再召見。我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
    遣......」

      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
    ?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
    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
    ?伯伯,你說錯了麼?」

      一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
    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迴,再也忍耐不
    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
    宮,想瞧瞧她在幹些甚麼。剛到她寢克屋頂,便聽得�堶�
    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
    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堶蜆疏姥嚏A
    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
    病不但勢頭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
    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是心
    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伯
    伯你幹麼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
    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
    來跟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
    胎』這句話嗎?」

      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
    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
    你生的呢?」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
    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
    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後,勉
    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
    我正在臥室�堨揮丑A忽然門帷抓起,劉貴妃衝了進來。門
    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那�媊d得住,都被她揮
    掌打了開去。我抬起頭來,只見她臂彎�堜窱菻臚l,臉上
    神色神色驚死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
    :『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饒了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
    起來細細查察,他背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
    『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
    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
    。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
    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賜我
    的死, 我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 』我道
    :『誰又來賜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抬
    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
    ?』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那個奴才這
    麼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
    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
    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
    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
    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
    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
    出。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
    不敢追趕,逕行來我寢宮哀求。

      「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
    被甚麼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經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
    可是他又顥然手下留情,嬰兒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
    有氣息。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
    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
    其輕功非常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
    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麼要殺死自己
    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罷
    ?」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除他
    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
    兒?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
    ,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
    ,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
    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
    么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堙A身上都驟感到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
    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們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
    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畏怖。

      一燈大師接著道:「掌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
    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
    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
    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
    ......」

        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
    師 的話頭。一燈見了,道: 「你想說甚麼, 但說不妨。」
    郭靖道: 「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
    這等事。」一燈道: 「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確是
    很不錯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
    就打死了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頭望著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
    團,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寂靜無聲,過了片刻
    ,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一
    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
    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
    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
    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
    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
    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
    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
    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
    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
    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
    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
    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
    傷,世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
    講錯。」

      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
    傷,嘉得暈了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
    後解開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那知襁褓一
    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
    不得。但見肚兜上織著一對鴛鴦,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
    』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
    帕做的。

      「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
    ,咬緊牙關,從腰問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的胸口,叫道
    :『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
    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
    情。』說著匕首一茖,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
    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蹟,
    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
    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
    再要尋死,點了她手 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
    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盡是哀
    懇之情。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
    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

      「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
    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她一直敬
    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
    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
    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
    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佰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
    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她這片
    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
    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
    人,是為了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
    我想到這�堙A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
    凳踼得粉碎, 抬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 的
    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我
    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
    這麼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
    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過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
    』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
    她還不過十八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
    、傷心,諸般心情來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

      「她全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麼改變,只怪鏡子擋
    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
    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
    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顏,怎麼這時卻全不理會?當下
    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
    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麼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著。我知道
    ,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堙A代替他那正
    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

      說到這�堙A郭請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
    「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
    。」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
    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
    ,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
    著,因為她的傷劫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
    ,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到:「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
    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
    繡著一對鴛鴦,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鴛鴦的
    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甚麼說『可憐
    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忽然出了一
    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
    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宮�堸筋茷牷I這是你倆生的
    孩子,我為甚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
    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
    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
    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難以違抗,
    於是我解開了她的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堙A孩子一定痛
    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
    眼望著母親,救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
    。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
    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
    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罷
    ,睡罷,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到她輕輕的唱起
    砍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
    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砍聲,不禁相顧駭然
    。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罷。」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
    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
    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
    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
    上均無半點血色。

      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
    ,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見她慢慢站起
    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道在你心口也
    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
    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罷,那一天我把玉環還你,那一
    天這匕首跟著她來了!』」一燈說到這�堙A把玉環在手指
    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
    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與你何干?孩子
    又不是你打傷的。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甚麼仇
    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
    不許她再來騷擾....」

      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
    又送來這東西。」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
    開,眾人六聲驚呼,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


      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著的那對鴛鴦卻燦然如新。兩
    隻鷲鴦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的血跡。

      一燈呆望肚兜,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鴛鴦
    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
    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穿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
    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
    ,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
    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
    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
    又遇上大雪山採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夥兒搬到了這��
    ,也就沒再回大理去。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
    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
    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
    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
    罪孽又那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
    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
    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她又
    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
    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
    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
    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
    既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
    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
    �堙H這畫又有甚麼干係?」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十莊嚴論經」,翻到一處
    ,讀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毘
    ,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
    飛入尸毘腋下,舉身戰佈。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
    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
    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
    ,須與鴿身等重。』尸毘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
    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肋俱盡,仍
    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
    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
    『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這雖是神話,但
    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

      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先這幅
    畫來打動你的人。」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必懷怨
    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由此而和歐
    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
    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
    西域人,也必知這故事。」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
    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
    燈嘆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
    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
    護送,輕易上不得出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
    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
    ,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

      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
    你更是要緊。一燈「啊」了一聲:「甚麼事?」黃蓉道:
    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於是
    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
    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
    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百
    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沈著臉向
    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
    ,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四弟子丕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
    父的心事麼?」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
    」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
    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
    甚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盡力援手。兩位
    如能玉成她與周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
    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
    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遵命就是。」一
    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
    見面,從後山下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
    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
    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然另有計謀,當下
    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話。郭靖停步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

      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
    我重託你了。」郭靖道:「好!大師之事,晚輩自當盡心
    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
    ,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
    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被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
    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
    ,齊叫:「幹甚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
    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
    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
    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
    功夫確是高深之極,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
    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幌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
    當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
    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
    「鳳尾」「精促」二穴,說道:「伯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
    。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
    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
    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衝三
    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 雙當呼呼風響,使成
    一個圈子,從禪房�堨敢N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
    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
    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
    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
    後的房門,笑瞇瞇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
    蹌,眼見郭靖又是揮當擊來,兩人並肩齊上,只待合力抵
    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
    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 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
    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
    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逆:「家家對頭是我們四人
    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敢出手。何況家師
    為了那.... 那小皇爺之死, 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
    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
    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
    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
    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她
    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
    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
    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
    必是有備而來,只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
    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只是風險
    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
    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
    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
    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
    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顥子宛似一個極
    大怪人,橫臥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
    ,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
    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濛
    濛升起,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
    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
    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什甚奸計。」

        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
    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
    ,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凶險
    ,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
    了十餘年宰相,甚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然心頭
    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立意,眼見周圍黑沈沈地,
    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
    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堙A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
    根數給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這明明是騙小孩兒
    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
    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婸礡H」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
    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
    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
    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麼她的
    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甚麼地方學
    得這身功夫?」

      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
    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
    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
    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
    甚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
    ,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堙C我道皇爺
    當真是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
    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
    聽了,心下慄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
    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
    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的跪在這�堙A是想拜死我麼?
    」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
    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
    ,又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
    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麼假
    ?」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
    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
    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
    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接我麼?」那書生道:「
    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
    ?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
    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
    ,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御林軍總管
    ,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
    ,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
    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儘也阻攔得住
    。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
    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接
    過來。

      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
    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
    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
    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
    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 鑽了過去。
    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
    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來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
    生怕碰著她身上甚麼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
    指似釣,猛向瑛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
    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腰間,
    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
    人無 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迴臂
    出指,逕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
    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書生
    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工中一麻身如電震,
    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
    農夫左拳直出,猶以鐵鎚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功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竟
    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
    ,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
    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左臂
    及回縮,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咯的一 
    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那農
    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娷I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
    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人也算得是第一流
    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接正了剋星。她處心積虎的
    要報 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
    思索剋制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
    ,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 枚
    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餵以刻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
    ,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養
    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
    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
    ,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
    ,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
    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
    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怹用指尖
    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
    撲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
    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
    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封只有一條
    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
    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
    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
    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絕針,天下無人救
    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
    ,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
    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
    我怎麼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
    傷。」定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
    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
    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
    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
    」口中說著,腳下不停,逕自前行。

      郭靖道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
    」瑛姑那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
    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
    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迴振反彈
    ,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然
    滑過他的身側,那知一股柔中帶勒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
    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
    ,仍是鼓勇向前直衝。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
    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
    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
    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
    施勁捏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
    一捏而中 ,敦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
    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
    ,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
    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然搶了先
    著,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功,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
    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接開了她的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
    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
    倫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是力大招 精,這
    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漏至兩人胸間。瑛姑
    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
    忙低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
    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
    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將郭靖接入
    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己,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
    。她指戳掌打,在污妮中比陸上還要迅速數倍,有時更撈
    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
    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著臭氣
    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那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
    團污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
    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冏
    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
    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
    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
    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
    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父爺今日教我得
    報此仇。」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
    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
    ,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
    ,這才入內,只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
    寶相莊嚴。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後
    揮,劃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
    起,在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只聽得一個
    女子聲音喝了聲采:「好俊功夫!」定睛看時,只見她青
    衣紅帶,頭上束髮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
    著自己,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的竹棒,正是黃蓉。

      只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瑛
    姑森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志在害人,並非為了救
    你,又何必謝我?」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
    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
    活我媽媽的性命。」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登時
    身子劇震,厲聲喝問:「*媽與周伯通有甚麼干係?」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
    甚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
    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
    來?當下垂首淒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冗膚勝雪,眉目如畫,
    自己當年容頻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
    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沈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
    伯通頑劣如年,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
    。」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
    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然有人愛蠢笨如豬
    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年之人。*媽又怎麼給老
    頑童害死了?」黃蓉慍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
    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
    是。你師哥聰明得很。」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
    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
    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
    來,心中卻也悔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
    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兇手報仇才是。遷怒旁人,
    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
    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 「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 」瑛姑
    驚喜交集,說道:「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
    :「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
    默然。

      瑛姑當年離了大理,即去找尋周伯通,起初幾年打探
    不到消息,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堙A得知他被黃藥
    師囚禁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甚麼原因,卻打探不出。那
    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
    變故,勢難重圓,這時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
    ,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
    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情?那知桃花島上道路千迴百轉
    ,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還是黃
    藥師派啞僕帶路,才送她離島。她於是隱居黑沼,潛心修
    習術數之學。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
    甜酸苦辣諸般滋味,一齊湧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甚麼
    他從來不敢駁回。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為你們掫
    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只把
    瑛姑聽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椿喜事,黃謇正自大感寬
    慰,忽然拍的一聲,瑛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一半,臉上登
    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丫頭,就能叫
    他聽你的話?他幹麼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嗎?我無恩
    於你,也不貪圖你的甚麼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
    怪我下手無情。」

      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麼?」瑛姑雙眉豎起
    ,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
    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
    給你解那三道算題啊?」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
    日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
    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鑽研,便不免令
    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
    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
    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
    這時聽黃蓉提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
    現,不由得臉生躊躇之色。

      黃蓉道:「你別殺我,我教了你罷。」從佛像前取過
    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劃出字亦
    ,登時將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只把瑛
    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讚嘆。

      黃蓉接著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
    這道題目更是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
    嘆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頓了頓,說道:「這第
    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
    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賸二,五五數之賸三,七七數之
    賸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
    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
    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餘餘數乘以
    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以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
    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
    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
    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
    之.... 」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 我唸一首詩給你
    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
    七子團圓正半月,餘百零五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
    觸動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陰私
    。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
    有十餘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
    疑,當下沈著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
    可死矣。你再囉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黃蓉笑道:「朝
    聞道,夕可死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
    死那傳道之人的。」

      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眼見黃蓉
    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
    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
    翻在陰溝�堙A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
    前,怎地還在術數上耗那無謂的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
    步向內。轉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沈沈的沒一星燈火。她孤
    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倒底見
    我不見?在黑暗�媮Y頭藏尾,算得是甚麼大丈夫的行逕?


      黃蓉跟在她身後,接口笑道:「你嫌這�堥S燈麼?大
    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
    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甚麼刀山油
    鍋?」黃蓉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
    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摺幌亮了,俯身點燃了地下一個
    火頭。

        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
    睛看時,其實也不是甚麼 油燈,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
    小半杯清油,浸著一根棉芯作燈心,茶杯旁堅著一根削尖
    的竹籤,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
    ,甚是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
    宛似漢天繁星,布滿了燈火與竹籤,每隻茶杯之旁,必有
    一根尖棒。

      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
    隻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籤,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
    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
    十三根卻是甚麼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
    ,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這竹籤如此鋒利,上面那�堹萵o
    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小丫頭有
    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鬥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
    。」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籤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
    橫腳踼去,登時踼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甚麼鬼?
    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

      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
    理會,繼續踼去。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
    要熄燈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籤方位記住了。」瑛姑心
    中一驚:「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已記熟了方
    位,黑暗�塈琤i要喪生在竹籤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
    提氣,加快腳步,踼得更是急了。黃蓉叫道:「也不怕醜
    ,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

      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
    那把這個十幾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
    斷竹棒。那知黃蓉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
    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身,一條竹棒化成一片
    碧牆,擋在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
    攻擊,音受反打。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
    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
    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堙A斗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
    驚又怒。她吃了這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沈住了氣,先守
    門戶,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我見
    到黑風雙煞,功夫果然其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
    壯年,怎麼這小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 藥師已把
    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她掌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
    虧,沒見到黃藥師一面,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
    島主心中向來著實忌憚。

        她卻不知道「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
    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只守不
    攻、暗自沈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守訣,擋
    住瑛姑的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籤之間如穿花
    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盞油
    燈踼滅了大半。妙的是只踼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荼杯並末
    踏翻踼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
    點奇準,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
    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
    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計算方定,那油燈已被踼得賸
    下七八盞,這幾盞油炊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
    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
    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籤空隙,退後一步。黃
    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盤油
    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籤
    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籤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動手?」
    黑暗中只聽得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籤方位了罷?咱們在
    這�堜謅T十招,只要你傷得了我,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
    何?」瑛姑道:「竹籤是你所布,又不知在這�堣w練了多
    少時候,別人一瞬之間,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
    黃蓉年努好勝,又自侍記性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
    點著油燈,將竹籤拔出來重行插過,你愛插在那�奡N插那
    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
    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睹賽
    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
    ,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摺幌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還
    勝過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
    在拔著一根根竹籤挪移動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
    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兩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
    」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
    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
    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聲
    ,道:「你懂甚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蓉側過了頭,
    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
    功呢。」

      瑛姑又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籤移動方位
    。黃蓉見她插一根,心中便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
    事情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
    有竹籤穿腳之禍。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
    為了愛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
    」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若是
    不愛你,為甚麼要喝醋?他見到你那塊『四張機』的鴛鴦
    錦帕,實是傷心之極。」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
    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

      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罷。」瑛姑冷冷的道
    :「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
    比劃,我只得捨命陪君子。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
    。」黃蓉拍手道:「妙極,要竹找在黑沼的爛泥塘�埵矰W
    一年,也真難熬得緊。」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籤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一
    踼滅油燈,說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
    ,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
    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籤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那知
    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
    ,數十根竹籤全被她踏斷,逕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上了她當。原來她換
    竹籤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籤條都捏斷了。」只因好勝心盛
    ,於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
    一個老僧,銀鬚垂胸,厚厚的僧依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
    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
    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
    話。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
    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
    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
    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全無情意,不禁心中一軟,
    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
    製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著一枚王
    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瞬時之間,入宮、學武、遇
    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
    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雖是小小嬰兒,
    眼光中竟也以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
    苦楚。

      她心中斗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
    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
    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
    當下向�埵^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那知匕首牢牢嵌在
    他肋骨之中,一時竟沒能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
    ,同時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
    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
    手早已舞成當花,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這一奪沒將匕道
    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已躍向門,回頭一瞥,
    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
    「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仍是任由我在宮
    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
    她實在一直待我好得好啊。」她向來只記住段皇爺不救自
    己身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
    諸般好處,長嘆一聲,轉身出門。

      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
    一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
    準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
    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
    在心中一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被
    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
    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是一聲驚呼
    ,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
    ,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
    ,是以先出手攻他,豈知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
    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阻路、再
    布油燈竹籤之時,四弟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頭
    髮。他頦下白鬚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
    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
    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
    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
    ,勢必被她一刀刺死。

      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
    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那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
    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助
    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撐得這一刀
    ,只是瑛姑機令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麼禍胎終
    是不去,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那知一燈突然在
    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
    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只點
    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
    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倖。

      一燈向郭靖道:「把匕道還她。」郭靖不敢違拗,將
    匕道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
    用甚麼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
    ,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
    來刺罷,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
    ,呆了半晌,手一鬆,噹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
    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對望,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
    咕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
    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
    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
    毒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
    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咕嚕的說道:「阿馬里
    ,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須
    得醫治兩月,方能痊愈。

      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
    罪。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
    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
    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
    , 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 」當日周伯通教
    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
    其意,可是心中囫圇吞棗的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
    了下去。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
    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一
    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

      一燈驚嘆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
    說過。撰述九陰真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
    內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上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
    總旨,忽然想起,此經若是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
    行天下,無人制他得住。但若將這章總旨毀去,總是心有
    不甘,於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章譯,心想此經是否能
    傳之後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
    乘武學者更屬稀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
    卻不識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實是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
    。因此這篇梵文總綱,連重陽真人也是不解其義。豈知天
    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卻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
    ,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
    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寫在紙上,授了郭靖、
    黃蓉二人。

      這九陰真經的總綱精微奧妙,一燈大師雖然學識淵博
    ,內功深邃,卻也不能一時盡解,說道:「你們在山上多
    住些日子,待我詳加鑽研,轉授你二人。」又道:「我玄
    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佰依這真經練去,看
    來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雖然我所習是佛門功夫,
    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綱,武
    學到得最高處,殊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

      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一燈大師甚是關
    心,說道:「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他必可
    由此恢復功力。」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封外閒步,忽聽空中鵰鳴啾急,那
    對白鵰遠遠從東而至。黃容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
    只見雙鵰歛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兩人不由得一驚,但
    見雌鵰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鵰
    兒自行拔去了,雄鵰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
    跡。

      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杉上撕下,那麼雙鵰確是已
    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
    忙於迎敵,無暇替女兒做那不急之務?雙鵰神駿異常,雌
    鵰卻被射中一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雄。郭靖忙替
    雌鵰裹創敷藥。

      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雙鵰不會言語,雖然目睹
    桃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掛念黃藥師安
    危,當即向一燈大師告別。

      一燈道:「本期常有多日相聚,桃花島上既然有事,
    我也不能再留你們了。但藥兄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
    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兩位不必多慮。」當下將漁樵耕
    讀四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到面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
    中的精義,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講畢。

      靖蓉二人依依不拾的告別下山。書生與農夫未曾痊愈
    ,送到山門。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組
    馬,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
    相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的向著山峰盈盈
    下拜,郭靖跟者跪倒磕頭。

      一路上黃蓉雖然掛念父親,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罕
    有受挫,從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燈
    大師所云:「料來當世也無內能加害於他」,是以也不怎
    麼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到了多少危難,
    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
    老傢伙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
    ,卻也不知。」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
    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
    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
    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
    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
    ,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
    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那當真不好過。」黃蓉
    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郭靖奇道:「怎麼?」
    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堣ㄕn過。」郭靖無
    言可簽,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電
    馳而出,四足猶似凌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
    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像樣
    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
    中的典故。兩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
    ,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
    話。」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單
    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
    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麼?」店小二忙陪笑道
    :「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
    飲,只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
    ,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是三兩六錢銀子。黃蓉
    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
    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
    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了點頭,也
    做了一陣手勢,姿式繁複,竟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
    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而去。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
    甚麼?」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
    他多買幾隻鶪、幾斤肉,好酒好菜,儘管買便是,回頭補
    錢給他。」郭靖嘆道:「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
    生處了。」原來桃花島上侍僕均是啞巴,與啞巴打手勢說
    話,黃蓉在兩歲上便已學會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
    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
    人好生掛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

      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
    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堛漱@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
    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靖將上
    來,是一份素麵。黃蓉見過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
    那�堥ㄨL。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
    見她急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在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
    :「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郭靖
    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
    :「你不信就算啦。」

      說著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黃蓉心中狐疑,又向
    那道姑一望,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
    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搖一搖手,隨
    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麵。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
    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事物事,稍待再行上船。

      那啞梢公點點,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
    會意,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走
    到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鵰望了
    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逕向
    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
    向東疾趨。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一股勁兒
    的走著。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
    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
    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甚麼鬧著玩
    兒?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
    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
    」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里路,遠遠
    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身
    來,循著小路走向山坳。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
    ,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
    累了,你一個人跟罷。」郭靖漢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
    道:「莫累壞了,我揹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
    瞧。」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轉身等他。黃
    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只叫:「蓉身,莫胡鬧!」突然見到
    道姑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她蛾眉深蹙,雙
    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來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麼啦?楊康那小
    子又欺侮了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
    「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

      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
    ,道:「姊姊,他怎樣欺悔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
    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身兩修性命都送在他手�堙C」

      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俞影映在清可見底
    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

      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
    世妹怎麼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楊康卻
    不知那�堨h?

      黃蓉見了穆念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她
    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僱
    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靖蓉
    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
    :「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堛漲n手,說話
    聲音響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
    。」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
    這傢伙手勢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

      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
    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鐵
    掌幫定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
    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
    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黃蓉接口道:「那
    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
    了眼睛,難以相信。

      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
    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回事經
    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
    要一提。

      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
    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
    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穆念慈心中煩亂,過
    去種種紛至汨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
    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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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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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2:31 | 顯示全部樓層
    湍江險灘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
    我見他殺了歐陽克,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兩位
    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兩位丐幫大叔我本來相識,
    知道是七公他老人家的親信下屬,對怹既如此相待,我心
    中喜歡,就和他同行。

      「到了岳州後,丐幫大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
    :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我又驚又喜,
    ,實在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
    是十分敬重,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幫的人,不能
    去參預大會,便在岳州城�媯孕L,心�媟Q著,他一旦領袖
    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
    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為義父義母報仇。這一晚我東想西
    想,竟沒能安枕,只覺事事都美滿之極,直到黎明時分,
    才有倦意,正要朦朧睡去,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起了胡鬧的念頭。他卻低
    聲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
    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污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淨
    衣派與污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鬥,已打死了好
    多人。』我大吃一驚,問道:『那怎麼辦?』他道:『我
    見傷人太多,甘願退讓,不做幫主了。』我想顧全大局,
    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淨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
    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開君山。眼下咱們且
    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
    既這麼說,便跟了他同去。

      「到了鐵掌山上,那鐵掌幫的裘幫主也沒見著,只是
    我冷眼旁觀,見那鐵掌幫行事鬼鬼崇崇,到處透著邪門,
    就對他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可也不能一走了
    之。我瞧還是去找你師父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
    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
    人出任幫主,免得幫中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託
    。』他支支吾吾的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是提醒我成
    親的事。我疾言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了,兩人
    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後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
    ,不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
    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
    愈是不安,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我悄悄走到
    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
    跟人說話。我從窗縫中張望,見另一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白
    鬍子老頭,身穿黃葛短衫,手裡拿著一柄大葵扇。」

      郭靖與黃蓉對視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還是裘
    千丈?」

      只聽穆念慈續道:「那老頭兒從懷�媞N了一個小瓷瓶
    出來,放在桌上,低聲道:『楊兄弟,你那位沒過門的夫
    人不肯就範,這事容易得緊,你將瓶�堛疑蠕誚b清茶�堜�
    下一些,給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燭。』靖蓉兩人
    聽到這�堙A心中都道:「是裘千丈。」

      穆念慈續道:「楊康這小子居然眉花眼笑,連聲道謝
    。我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過不多時,那老頭兒便告辭出
    來。我悄悄跟在他後,走遠之後,撲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
    ,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陰地,真便要刀殺了他。我接連
    幾拳將他打暈了,在他身上一搜,這老傢伙懷�堛漯F西倒
    也真多,甚麼戒指、斷劍、磚塊,古�堨j怪一大套,想來
    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一本冊子,我想其中或許有甚麼
    名堂,便取了揣在懷�堙A心�媔V想越惱,決意去跟楊康理
    論。

      「我重到楊康的房外,那知他已站在門口,笑吟吟的
    道:『妹子,請進來罷。』我早打定了主意,這晚非一切
    說個清楚不可,到了他房�堙A他便指著桌上的瓷瓶,笑道
    :『妹子,你猜,這瓶子�婺邞漪O甚麼?』我怒道:『誰
    知道是甚麼髒東西了。』他笑道:『一個朋友剛才送給我
    的,說道這藥粉只要在清茶�堜韙W一些,騙你喝了,一切
    便能如我所願。』這句話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時消
    了氣,拿起瓷瓶,推開窗子丟了出去,說道:『你留著幹
    麼?』他說:『我敬重妹子猶如天人一般,怎麼會幹這種
    卑鄙齷齪的勾當?』」

      郭靖點頭道:「楊兄弟這件事可故對了。」穆念慈亨
    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回想那日在鐵掌山上隔窗窺探,
    曾見到楊康坐在床沿,樓著穆念慈喁喁細語,當時穆念慈
    臉念微笑,神色溫柔,想來便是擲去瓷瓶之後的事。

      郭靖問道:「後來怎樣?」他得周伯通教誨,凡是別
    人述說故事,中途停頓,便須追問「後來怎樣?」以助人
    談興,不料穆念慈突然滿臉通紅,轉過了頭去,垂頭不答
    。黃蓉叫了出來:「啊,姊姊,我知道啦,後來你就跟他
    拜天地,做了夫妻。」

      穆念慈回過頭來,臉色卻已變得蒼白,緊緊咬住了下
    唇,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黃蓉嚇了一跳,知道自己說錯
    了話,忙道:「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好姊姊,你別見怪
    。」穆念慈低聲道:「你沒胡說八道,是我自己胡塗。我
    ....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沒....沒有拜天地。只恨我自
    己把持不定....」說到這�堙A淚水簌簌而下。

      黃蓉見她神情淒苦,伸左臂摟住她肩頭,想說些話來
    安慰,過了好一會,指著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難過,
    那也沒甚麼。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也想跟我做夫妻。」
    此言一出,靖郭登時張口結舌,忸怩不堪,說道:「我們
    ....沒有....沒有....」黃蓉笑道:「那你想過沒有呢?
    」郭靖連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紅,低頭道:「是我不好。」
    黃蓉右手伸過去拍拍他肩頭,柔聲道:「你想跟我做夫妻
    ,我喜歡得很呢,你有甚麼不好了?」

      穆念慈嘆了口氣,心想:「黃家妹子雖然聰明令俐,
    畢竟年紀幼小,於男女之事還不大懂。她遇上了這個忠厚
    老實的郭大哥,真是福氣。」黃蓉問道:「姊姊,後來怎
    樣?」

      穆念慈望著溪水,低聲道:「後來.... 後來.... 我
    聽得窗外有打鬥呼喝的聲音,他叫我別作聲,說是鐵掌幫
    他們幫�埵菑v的事,跟我們不相干。過了好一會,有人來
    敲房門,說是裘幫主求見。他急忙起身,叫我躲在被窩��
    別動。他點亮了燈,進來一人,我隔著紗帳望出去,竟然
    便是剛才那糟老頭兒。我想原來他是鐵掌幫的幫主,心��
    很是不安,怕他來責問我為甚麼暗算他。我那時候怎....
    怎見得人?幸好他也不提那回事,卻跟楊康商量怎生覆滅
    丐幫,怎樣迎接金兵南下。」

      黃蓉笑道:「姊姊,這兩個老頭身不是一個人。」穆
    念慈奇道:「不是一個人?」黃蓉笑道:「他兩個是雙生
    兄弟,相貌一模一樣。你打倒的那個叫裘千丈,武功稀鬆
    平常,淨會吹牛騙人。這個裘幫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
    好你打的是假幫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幫主,他鐵掌一揮,
    你的小命兒可難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來如此
    。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幫主,給他一掌打死了,倒也乾
    淨。」黃蓉笑道:「咱們的楊大哥可捨得。」

      穆念慈一扭身,將她手臂從自己肩頭摔了下來,怫然
    道:「你別再跟我說這些話。」黃蓉伸了申舌頭,笑道:
    「好罷,是我捨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來,道:「郭大哥,黃家妹子,我走了
    。兩位保重,留神鐵掌幫船上的鬼計。」黃蓉忙站起來拉
    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別生氣,以後我不敢跟你
    胡說了。」穆念慈嘆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是我
    自己傷心。」黃蓉道:「怎麼?楊康這小子惹惱你了?」
    拉她又坐了下來。

      穆念慈道:「那天晚上,我隔著帳子聽楊康和那姓裘
    的老兒商量諸般賣國害民的奸謀,越聽越是生氣,恨不得
    跳出來便將那老兒殺了。他們說了好久,忽然外面呼喊的
    聲音大作。那老兒說道:『小王爺,我出去瞧瞧,咱們再
    談。』說著便走出房去。」黃蓉插口道:「是了,他是來
    追我追我和靖哥哥。」穆念慈道:「那老兒走後,楊康又
    來跟我囉唆。我問他,剛才跟那老兒說的這一番話到底是
    真心還是假意。他說:『我跟你已做了失妻,一切都不用
    瞞你啦。大金國大軍不日南下,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
    援,�媕野~合,兩湖唾手可得。』他說得興高采烈,說大
    金滅了宋朝後,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大寶,做大金國皇
    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不可限量。

      「我一言不發的聽著。他忽然說:『妹子,那時候你
    就是皇后娘娘了。 』我.... 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
    一個耳光,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這時鐵掌峰上已鬧
    得天翻地覆,無數幫眾嘍囉拿了燈籠火把,齊向那座最高
    的山峰上奔去。我獨自下山,倒也無人攔阻。

      「經過這番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時
    候也不知東西南北,只是亂走。後來見到一所道院,就闖
    了進去,剛踏進門,便暈倒了。幸好那�堛漲揤D姑收留了
    我,我一場大病,病了十多天,這幾天才好了些。我換上
    了這身道裝,啟程回臨安牛家村去,不想在這�媢J上了你
    們。」

        黃蓉喜道:「姊姊,我們要回桃花島,正好同路。咱
    三個兒一塊走罷,道上也熱鬧些。你若不嫌棄,一路上我
    跟你說幾套武功。」穆念慈搖了搖頭,道:「不,我....
    我一個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謝了。」站起身來,從懷中
    取出一本冊子,交給郭靖,說道:「郭大哥,這本冊子中
    所記的事,跟鐵掌幫有關。你們見到七公之時,請交了給
    他老人家,說不定有些用處。」郭靖道:「是。」伸手接
    過。

      穆念慈快步走遠,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樹後消失,兩人
    都是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回兩
    浙去,只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尋
    常壞人,她也不怕。」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像
    你我這樣,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嘆道:「二師父
    常說: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

      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甚
    麼啞巴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
    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黃蓉道:「自然
    要坐。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怎麼能就此算了?老賊
    打不過,先去殺他幾個徒子徒孫再說。」

      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梢松正在酒樓前探
    頭探腦的張望,見到兩人回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靖
    蓉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一嫂不大不小
    的烏篷船,載得八九十石米。沅江中這般船隻最多,湘西
    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些烏篷木船。只見
    船上兩名後生赤了膞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江心,
    張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
    駛去。

      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勝感嘆,心想:「楊
    康是我義弟,結義兄弟該當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如
    今誤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說甚麼也要勸得怹改邪歸正才
    是。」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黃蓉忽道:「穆姊姊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
    寫著甚麼。」郭靖從懷中取出給她。黃蓉一頁頁的翻閱,
    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身旁,從她手�媮@那冊子。

      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
    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原來這冊
    子是鐵掌幫第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幫中逐年大
    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權後岳飛
    遭害,韓世忠被削除兵權,落職閒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
    也是解甲歸田。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弟在
    荊襄一帶落草,後來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
    任幫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只是個小小幫會,經他力加整
    頓,多行俠義之事,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
    來歸,不過數年聲勢大振,在江湖上駸尋已可以與北方的
    丐幫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然身在草莽,卻是念念不忘衛
    國殺敵、恢復故土,經常派遣部屬在臨安、汴梁等地打探
    消息,以待時機。事隔多年,鐵掌幫中一名兄弟與當年看
    守岳飛的一名獄卒交好,得悉岳飛死後遺物入宮,其中有
    一部兵法遺書,輾轉打聽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宮之中。這
    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
    巢東下,夜入深宮,毫不費力的便將遺書盜了出來,當時
    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與夫人梁紅玉在西湖邊上隱居
    ,見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岳飛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志不
    售,不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嘆。他為紀念舊太,曾將岳
    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於是將這
    一卷鈔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岳武穆的遺志,想率
    中原豪傑,盡驅異族,還我河山。

      韓世忠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忽然想到:岳飛這部兵
    法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以他生平抱負,此書定是有所為
    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料想因秦檜防範周密,
    以致無法傳遞出外。但想岳飛智計非凡,定有對策,卻不
    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
    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一個空?兩人商談之後
    ,上官劍南於是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在夾層之中又藏
    一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
    節」十六個字。韓世忠只怕後來之人不解,又在書上題了
    一首岳飛的舊詩,心想這部兵法的傳人若非岳飛的子弟,
    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書細細參詳了。
    上官劍南再入皇宮,留下圖畫,以便後來者據此線索而到
    鐵掌幫取書。

      上官劍南回到鐵掌山上,大會群雄,計議北伐。豈知
    朝廷只是畏懼金人,對鐵掌幫一夥義士非但不加獎助,反
    而派兵圍剿。鐵掌幫畢竟人少勢弱,終於被打破山寨。上
    官劍南身受重傷,死在鐵掌峰上。

      郭靖翻完冊子,喟然嘆道:「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
    是一位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我只道
    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心中對他十
    分卑視,早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幾拜
    。當年鐵掌幫中都是忠臣義士,到今卻變成了夥奸賊。上
    官幫主地下有靈,不知要怎麼生氣了。」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駛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
    ,殺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
    骯髒,自行拿了鶪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
    那梢公吹鬚瞪眼,極是惱怒,苦於自裝啞巴,既無法出言
    相勸,又不便譏刺洩憤,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妙語如珠
    、伶牙俐齒」,自己無論如何「辯」他不過,只得暗暗咬
    牙切齒,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後,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
    罵。

      飯罷,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郭靖道:「那上官
    幫主當年逃上鐵掌峰後,官兵怎麼不上峰追捕?」黃蓉道
    :「這個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險惡,眾官兵懶得
    要命,就不上去了;也說不定幫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險要之
    處,官兵攻打不上,也就鳴金奏凱而去。」過了一會,又
    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之中建了這個大功。」郭
    靖愕然不解。

      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
    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他晝的那幅畫,自然
    是放在原來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道:「不錯。」
    黃蓉道:「我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後,眷戀師門,知道我
    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
    最多, 於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

      郭靖接口道:「是啦,你曲師哥將這幅晝連同別的書
    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
    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
    非但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書也不在了。唉
    ,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我不會
    給老毒物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人了。」黃蓉道
    :「那卻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
    幅畫?又怎能....」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箏相見,不禁黯然,隔
    了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今怎樣啦?」抬頭望天邊一彎
    新月,輕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兩樓比武之
    後,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罷?」

      郭靖道:「不,我得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給我爹
    爹和楊叔叔報仇。」黃蓉凝望月亮,道:「殺了他之後呢
    ?」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
    請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要到六位師父家�堙A一家家的
    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墳墓。」黃蓉道:「這一切
    全辦好之後,,你總得回蒙古去了罷?」

      郭靖不能說去,又不能說不去,實在也不知該如何是
    好。黃蓉忽然笑道:「我真傻,儘想這些幹麼?乘著咱倆
    在一塊兒,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
    一天。自們回船去。捉弄那假啞巴玩兒。」

      兩人回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後生卻已在後梢睡了。郭
    靖在黃蓉耳邊道:「你睡罷,我留神著他們。」黃蓉低聲
    道:「我教你幾個啞巴罵的手勢,明天你做給他看。」郭
    靖道:「你自己幹麼不做?」黃蓉輕笑道:「那是粗話,
    女孩兒家說不出口。」郭靖心想:「原來啞巴也會罵人。
    」說道:「你先休息一會,明天再罵他不遲。」黃蓉傷後
    元氣未復,確感倦怠,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死梢公起疑,當下橫臥艙板,
    默默記誃一燈大師所授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內功,依法照
    練,練了約莫半個時辰,只筧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正自
    歡喜,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別娶那蒙
    古公主,我自己是要嫁給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回
    答,只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你甚麼,
    我知道你心中喜歡我,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
    「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沈沈睡去
    ,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

      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光鋪在黃蓉臉上,此時
    她重傷初痊,自色未足,臉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
    一般。郭靖呆呆的望著,過了良久,只見她眉尖微蹙,眼
    中流出幾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兩
    終身之事,莫瞧她整日價似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
    心中卻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當日在張家口
    她若不遇上我,於她豈不是好?我又捨得撇下她嗎?」

      一個人在夢中傷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
    響動,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郭靖心想:「這沅江中中
    水急灘險,甚麼船隻恁地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
    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坐船後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
    ,拍掌之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
    去。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
    將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坐船並在一起。

      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一幌,忙掀起船篷
    向外張望,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往來船,瞧身形正是
    那啞巴梢公模樣。郭靖道:「我過去瞧瞧,你守在這兒。
    」黃蓉點了點頭。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
    搖幌未定,縱身躍起,落在桅桿的橫桁之上,落點正好在
    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沈,共未傾倒,船上各人絲毫
    未覺。他貼眼船篷,從縫隙中向下瞧去,只見船艙中站著
    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掌幫的裝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
    頭纏青布,似是首領。

      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裝啞巴的梢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
    ,但此時也剛走入船艙向那大漢躬身行禮,叫了聲:「喬
    寨主。」那喬寨主問道:「兩個小賊都在麼?」梢公道:
    「是。」喬寨主又問:「他們可起甚麼疑心?」那梢公道
    :「疑心倒沒有。只是兩個小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
    手腳。」喬寨主哼了一聲,道:「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
    送命。後日正午,你們船過青龍灘,到離灘三里的青龍集
    ,你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堭耋部C」那啞梢公應了。
    喬寨主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千萬小心了
    。事成之後,幫主必有重賞。你從水�埵^去,別幌動船隻
    ,驚動了他們。」那梢公道:「是。喬寨主還有甚麼吩咐
    ?」喬寨主擺擺手道:「沒有了。」那梢公行禮退出,從
    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雙足在桅桿上一撐,回到了坐船,將聽到的言語
    悄悄與黃蓉說了。黃蓉冷笑道:「一燈大師那�堻o般的急
    流,咱倆也上去了,還怕甚麼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罷
    。」

      既知賊人陰謀,兩人反而寬懷,次日在舟中觀賞風景
    ,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啟錨開船,黃蓉道:「且
    慢,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灘中翻船,送了性命。
    」那梢公微微變色,只是假裝不懂。黃蓉雙手揚起,忍不
    住要「說」幾句粗話罵他,桃花島上的啞僕個個邪惡狠毒
    ,罵人的「言語」自也凡,黃蓉幼時學會,其實也不明其
    中含意,這時她左手兩指剛圍成圓圈,終覺不雅,格格幾
    聲輕笑,放下手來,自與郭靖牽馬上岸。

      郭靖忽道:「蔩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咱們從這��
    棄船乘馬就是啦。」黃蓉道:「為甚麼?」郭靖道:「難
    鐵掌幫陰險小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平平的
    廝守在一起,比甚麼都強。」

      黃蓉道:「難道咱兩當真能太太平平的廝守一輩子?
    」郭靖默然,眼見黃蓉鬆開小紅馬的韁繩,指著向北的途
    徑。那小組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人,這時知道主人又
    要暫離,當下兩不遲疑,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
    蹤影。

      黃蓉拍道:「下船去罷。」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復
    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險?」黃蓉道:「你不來就算了。」
    自行走下江邊斜坡,上了烏篷船。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
    船。黃蓉笑道:「傻哥哥,咱們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
    的經歷,日後分開了,便多有點事情回想,豈不是好?」
    郭靖道: 「咱們日後難道.... 難道當真非分開不可?」
    黃蓉凝視著他臉不答。郭靖心頭一片茫然,當時在牛家村
    一時意氣,答應了拖雷要娶華箏,此後才體會到其中的傷
    痛慘酷。

      又駛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
    來愈是險峻,料想那青龍灘已不在遠。靖蓉二人站在船頭
    眺望,只見上行的船隻都由人拉縴,大船的縴夫多至數十
    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縴夫躬身彎腰,一步步
    的往上挨著,額頭幾和地面相觸,在急流衝激之下,船隻
    竟似釘住不動一般。眾縴夫都是頭纏白布,上身赤膞,古
    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汗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
    喝,數里長的河谷間呼聲此伏彼起,綿綿不絕。下行的船
    隻卻是順流疾駛而下,剎那間掠過了一群群縴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
    :「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險,咱倆卻也不放在心
    上。現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若是坐船翻了,你身
    子沒好全,怕有不測。」黃蓉道:「依你說怎生處?」郭
    靖道:「打倒啞巴梢公,攏船靠岸。」黃蓉搖頭道:「那
    不好玩。」郭靖急道:「現下怎是玩的時候?」黃蓉抿嘴
    笑道:「我就是愛玩嘛!」郭靖見混濁的江水束在兩旁陡
    峰之間,實是湍急已極,心中暗自計議,但他心思遲鈍,
    又計議得出甚麼來?

      那江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
    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就到了
    房屋邊。只見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梢公將船上
    兩根纜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一個大絞盤上。
    十多人扳動絞盤。把船拉到岸道。

      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三十多名縴夫到這�堻�
    是氣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邊,疲累之極,再也動彈不得
    。郭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塈颿瘙o多。」又見
    縴失中有幾個是花白頭髮的老者,有幾個卻是十四五歲的
    少年,都是面黃肌瘦,胞口肋骨根根凸出,驀地�媊控o世
    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頭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後,那梢公拋下鐵錨,郭靖見山崖邊還泊著二
    十幾艘船。黃蓉問身旁一個男子道:「大哥,這兒是甚麼
    地方?」那男子道:「青龍集。」

      黃蓉點點頭,留神啞梢公的神情,只見他與斜坡上一
    名大漢做了幾下手勢,突然取出一柄斧頭,兩下猛砍,便
    斬斷了纜索,跟著伸手提起了鐵錨。那船給湍急的江水一
    沖,驀地�堸憎面蛂A轉了個圈子,飛也似的往下游衝去。
    岸上眾都大聲驚呼起來。

      一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注瀉。啞梢公
    雙手掌舵,雙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江面。兩名後生各執長篙
    ,分站在他兩側,似是預防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
    梢公,怕靖蓉二人前來襲擊。

      郭靖見水流愈來愈急,那船狂衝而下,每一瞬間都能
    接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說著
    拔步奔往後梢。兩名後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一舷
    。郭靖那把這兩人放在眼�堙A疾往右舷衝去。

      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停步回頭,問道:「怎麼
    ?」黃蓉低聲道:「你忘了鵰兒?待船接翻,咱們乘鵰飛
    走,瞧他們怎麼辦。」郭靖大喜,心想:「蓉兒在這急流
    中有恃無恐,原來早就想到了這一著。」招手將雙鵰引在
    一旁。那啞梢公見他正要縱身搶來,忽又止步,不知兩人
    已有避難之法,還道兩個乳臭未乾的娃娃被湍急的江水嚇
    得手足無措,沒了主意,心中暗暗歡喜。

      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縴夫的齊聲吆喝,剎時
    之間,已瞧見迎面一艘烏篷船逆水駛來,桅桿上一面黑旗
    迎風招展。啞梢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幾聲,砍斷
    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便即躍上。

      郭靖按著著雌鵰的背叫道:「蓉兒,你先上!」黃蓉
    卻道:「不用急!」心念一轉,叫道:「靖哥哥,擲鐵錨
    打爛來船。」郭靖依言搶起鐵錨。這時坐船失了舵掌,順
    水猛往來船衝去。見兩船相距已只丈餘,來船轉舵避讓,
    江十船夫與山邊縴夫六聲大呼,郭靖奮力一擲,鐵錨疾飛
    出去,接向來船船頭的縴桿。

      那縴桿被幾條百丈竹索拉得緊緊的,扳成了弓形,鐵
    錨這麼攔腰撞到,喀喇一聲巨響,斷成了兩截。數十名縴
    夫正出全力牽引,竹索斗然鬆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
    時有如紙鷂斷線,在水面上急轉幾圈,便即尾前首後的向
    下游衝去。眾人更是大聲驚呼,頃刻間人聲水聲,在山峽
    間響成一片。

      啞梢公出其不意,驚得臉色慘白,縱聲大叫:「喂,
    救人哪,救人哪!」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
    天下奇聞。」郭靖擲出一錨,手邊當有一錨,只見坐船與
    來船並肩順流衝下,相距甚近,當下吸一口氣,雙手舉錨
    揮了幾揮,身子連轉三個圈子,一半運力,一半借勢,脫
    手將鐵錨拋向前船尾舵。

      眼見這一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
    忽然前船艙中躍出一人,搶起長篙刺出,篙身輕顫,貼在
    鐵錨柄上,那人勁力運處,竹篙彎成弧形,拍的一聲,篙
    身中折,但鐵錨被長篙這麼一掠,去勢偏了,只見水花飛
    濺,鐵錨和半截長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人身披黃葛短
    衫,一部白鬍子在疾風中倒捲到耳邊,站在顛簸起伏的船
    梢上穩然不動,威風凜凜,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見他斗然間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一驚
    ,心念甫轉,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坐船船頭已迎面接上
    一座礁石,這一下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後心接在艙門之
    上。江水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這時要騎上鵰背
    ,也已不及。

      當此緊急關頭更無餘暇思索,郭靖飛身縱起,叫道:
    「跟我來!」一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撲,猛向裘千仞
    撞去。他知道這時候生死間不容髮,若在敵船別處落足,
    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力,自已必
    然禁受不起,現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勢,便有間隙在
    敵船取得立足之地。

      裘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擺,在空中連刺數點,
    叫他拿不準刺來方向,虛虛實實,變幻不定。郭靖暗叫:
    「不好。」伸臂格向篙頭,身子續敵船落去,佰這麼出臂
    一格,那一招「飛龍在天」的勢頭立時減弱。裘千仞一聲
    長嘯,竹篙脫手,併掌往郭靖當胸擊去,己踏實地,敵在
    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將他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橫來了一根竹棒在篙上一
    搭,借勢躍來一人,正是黃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虛
    下擊,連施三下殺手。裘千仞料不到她來勢竟是這般迅捷
    ,左眼險被棒端戳中,只得還掌擋格。郭靖乘機站上船梢
    ,出招夾擊。裘千仞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右腿橫掃
    ,將郭靖逼開一步,隨即呼呼拍出兩掌。

      這鐵掌功夫豈同尋常?鐵掌幫開山建幫,數百年來揚
    威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
    ,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招術,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可
    是掌法精奇巧妙,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兩人頃刻之間已
    在後梢頭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
    招,水聲雖響,卻也蓋不了四張手掌上發出的呼呼風聲。

      這時鐵掌幫中早有幫眾 搶上來掌住了舵,慢慢轉過
    船來,頭前尾後,向下游急駛。啞梢公所乘那船早已碎成
    兩截,船板、布帆、啞梢公和兩個後生都在一個大漩渦中
    團團打轉。啞梢公大聲慘呼,遠遠傳送過來,果然是聲音
    洪亮。黃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後揮出,做個手勢,終於還是
    「罵」了他一句,反正無人瞧見,也就不算不雅。啞梢公
    等三人雖竭力掙扎,那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輚眼間捲入了
    漩渦中心,直沒江底。

      黑旗船順水疾奔。黃蓉回頭一望,漩渦已在兩三里之
    外。雙鵰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黃蓉揮動竹棒,把
    船上幫眾逼向船頭,返身正要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眼角
    間瞥見船艙中刀光閃動,有人舉刀猛向其麼東西砍了下去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甚麼,左手一揚,一把金
    針飛出,都釘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鋼刀順勢落下,卻砍
    在自己右腿之上,大聲叫了起來。黃蓉搶入船艙,舉腳將
    他踼開,只見艙板上橫臥著一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
    只見那人一對眼冷冷的望著自己,卻是神算子瑛姑。

      黃蓉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救了她性命,當即拾起艙板
    上鋼刀,割斷她手上繩索。瑛姑雙手脫縛,右手斗地伸出
    ,施展小擒拿手從黃蓉手�媢僊L鋼刀。黃蓉猝不及防,但
    見刀光閃動,瑛姑已一刀將那黑衣漢子殺死,這才彎腰割
    斷她自己腳上繩索,說道:「你雖涘了我,可別盼我將來
    報答。」黃蓉笑道:「誰要你報答了?你救過我,今日我
    也救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後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黃蓉說著後半句時,已搶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
    靖。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倒也支持得住。但聽得撲
    通、撲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一
    一逼入了江中。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與郭靖對當,本已漸佔上風,但黃蓉使打狗棒
    法上來加攻,他以一敵二,十餘招以後,不由得左支右絀
    ,繞著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江面,教黃蓉攻不到他後
    背。郭靖連使狠招,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一般,再
    也逼不動他半寸,這時只消退得一步,立時身墮江心。黃
    蓉心道:「你雖然外號『鐵掌水上飄』,但這『水上飄』
    三字也只是你自吹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
    上,就是湖平如鏡,畢竟也不能在水面飄行。除非你學你
    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幾千幾百根木樁。」又見他
    出掌沈穩,目光不住向江面上眺望,似在盼望再有船隻駛
    來援手,心想:「你這傢伙武功雖高,但今日是以三敵一
    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你,咱們也算得膿包之至了。」

      這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掃數驅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
    一人,見靖蓉二人一時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讓開
    了,我來。」黃蓉聽她言語中意存輕視,不禁有氣,竹棒
    前伸,連攻兩招,這是以進為退,待裘千仞側身相避,便
    即躍後兩步,拉了接郭靖的衣襟,說道:「讓她來打。」
    郭靖收掌護身,退了下來。

      瑛姑冷笑道:「裘幫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氣不小,
    卻乘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這般下三濫的勾
    當,虧你也做得出來。」裘千仞道:「你給我手下人擒住
    ,還說其麼嘴?若是我自己出馬,只憑這雙肉掌,十個神
    算子也拿住了。」瑛姑冷冷的道:「我甚麼地方得罪鐵掌
    幫啦?」裘千仞道:「這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峰聖地,你
    幹麼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謊言包庇
    ,你當我裘千仞是好惹的麼?」瑛姑道:「啊,原來是為
    了這兩個小賊。你有本事儘管拿去,我才不理會這些閒事
    呢。」說著退後幾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閒逸,竟是存
    定了隔山觀虎鬥之心,要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個兩敗俱傷
    。她這麼一來,倒教裘千仞、郭靖、黃蓉三人都大出意料
    之外。

      原來瑛姑當時行刺一燈大師,被郭靖以身相代,又見
    一燈袒胞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來
    ,愛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煩
    意亂,憤怨糾結,於神不守舍之際,竟被鐵掌幫用迷藥做
    翻,否則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這時
    見了靖蓉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洩,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
    流中同歸於盡。

      黃蓉心道:「好,我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你瞧些
    好的。」向郭靖使個臉色,兩人一使竹棒,一發雙掌,並
    肩裘千仞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瑛姑凝神
    觀鬥,見裘千仞掌力雖然凌厲,終是難勝二人,但見他不
    住移動腳步,似是要設法出奇制勝。

      郭靖怕黃蓉重傷初愈,鬥久累脫了力,說道:「蓉兒
    ,你且歇一會,待一忽身再來助我。」黃蓉笑道:「好!
    」提棒退下。

      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
    「我一生之中,幾時曾有人對我如此?」由羨生妒,因妒
    轉恨,忽地站起身來,叫道:「以二敵一,算甚麼本事?
    來來來,咱四人兩對兩的比個輸贏。」雙手在懷中一探,
    取出兩根竹籌,不待黃蓉答話,雙籌縱點橫打,向她攻了
    過去。黃蓉罵道:「失心的瘋婆娘,難怪老頑童不愛你。
    」瑛姑雙眉倒豎,攻勢更厲。她這一出手,船上形勢立變
    。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畢竟遠不如她功力深厚,何況
    重傷之後,內力未復,身法頗減靈動,只得以「封」字訣
    勉力擋架。瑛姑滑溜如魚,在這顛簸起伏、搖幌不定的船
    上,更能大展所長。

      那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一時倒未分勝敗。郭靖自得
    一燈大師指點武學精要,這些日子來功力又深了一層,勉
    力支撐,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見瑛姑先由敵人變為兩不
    相助、忽又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己,雖感莫名其妙,卻
    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為沈狠,料得定時候稍
    長,對手終究會抵擋不住,眼見郭靖揮掌猛擊而來,當即
    側身,避過正面鋒銳,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郭靖
    回掌兜截,四掌相接,各使內勁。兩人同時「嘿」的一聲
    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後梢,拿住了勢子。郭
    靖左腳卻在船索上一絆,險些跌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
    索性乘勢翻倒,一滾而起,使掌護住門戶。

      裘千仞勝算在招,又見他跌得狼狽,不由得一聲長笑
    ,踏步再上。

      瑛姑已把黃蓉逼得氣喘吁吁,額頭見汗,正感快意,
    突然間聽到笑聲,不由得心頭大震,臉色劇變,左手竹籌
    發出了竟忘記撤回。黃蓉見此空隙,正是良機難逢,竹棒
    急轉,點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
    驀見瑛姑身子顫動,如中風邪,大叫一聲:「原來是你!
    」勢若瘋虎般直撲裘千仞。

      裘千仞見她雙臂猛張,這一撲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
    口中惡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住,再咬
    下幾口肉來,他雖武功高強,見了這般拚命的狠勁,也不
    由得吃驚,急忙旁躍避開,叫道:「你幹甚麼?」

      瑛姑更不打話,一撲不中,隨即雙足一登,又向他撲
    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落,滿擬她定要伸手相
    格,豈知瑛姑不顧一切,對敵人來招絲毫不加理會,仍是
    向他猛撲。裘千仞大駭,心想只要給這瘋婦抱住了,只怕
    急切間解脫不開,那時郭靖上來一掌,自己那有性命?當
    下顧不得掌擊敵人,先逃性命要緊,疾忙矮身竄向左側。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讓在一邊,見瑛姑突然發瘋,不
    禁甚感驚,但見她狂縱狠撲,口中荷荷發聲,張嘴露牙,
    拚著命要抱住裘千仞。

      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實在奈何
    她不得,只得東閃西避,眼見她臉上肌肉扭曲,神情猙獰
    ,心中愈來愈怕,暗叫:「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
    這瘋婦之手。」瑛姑再撲幾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
    。瑛姑眼中如要噴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處,蓬的一
    聲把掌舵漢子打入江中,接著發起一腳,又踼斷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時亂轉。黃蓉暗暗叫苦:
    「這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
    咱們四人都難逃命。」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鵰下來救命
    。就在此時,那船突然打橫,接向岸邊岩石,呯的一聲巨
    響,船頭破了一個大洞。

      裘千仞見瑛姑踢斷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己同歸於盡,
    眼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斗
    然提無向岸上縱去。這一躍雖然使了全力,終究上灴了岸
    ,撲通一聲,跌入水�堙A立時沈至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
    上來,立時被急流沖走,再也掙扎不得,當即牢牢攀住水
    底巖石,手足並用,急向岸邊爬去,使著武功卓絕,岸邊
    水勢又遠不如江心湍急,雖吃了十多口水,終於爬上了岸
    。他筋疲力盡,坐在石上喘氣,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一
    個黑點,想起瑛姑咬牙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餘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那�堨h
    ?」奔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這時那船又已給急流沖
    回江心,在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那有性命?郭靖心下
    不忍,奔上抓住她後心。瑛姑大怒,,回手揮去,郭靖急
    忙低頭避過。

      黃蓉見雙鵰已停在艙面,叫道:「靖哥哥,理這瘋婦
    作甚?咱們快走。」

      江水洶湧,轉瞬間便要浸到腳面,郭靖鬆開了手,只
    見瑛姑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不住慘呼:「兒啊!兒啊!
    」黃蓉連聲催促。郭靖想起一燈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
    姑,叫道:「你快乘鵰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黃蓉急
    道:「那來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們不能負了
    一燈大師的託付。黃蓉想起一燈的救命之恩,登感躊躇,
    正自彷徨無計,突然身子一震,轟的一聲猛響,船身又接
    中了江心一塊大礁,江水直湧進艙,船身頃刻間沈下數尺
    。黃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點點頭,躍過去扶住瑛
    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痴,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
    眼發直,望著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
    !」三人一齊躍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約有尺許,江
    水在三年身邊奔騰而過,濺得衣衫盡濕,待往三人站定,
    那艘烏篷船已沈在礁石之旁。黃蓉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
    但見滾滾濁流掠身瀉注,也不禁頭暈目眩,抬頭向天,不
    敢平視江水。

      郭靖作吵呼鵰,要雙鵰下來揹人。不料雙鵰怕水,盤
    旋來去,始終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來。黃蓉四下
    一望,見左岸挺立著一棵大柳樹,距礁石不過十來丈遠,
    當下心生一計,道:「靖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
    据住她左手,只聽咕咚一響,黃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驚
    ,見她向水下沈船潛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
    了水中,儘量伸長手臂,雙足牢牢釣住礁石上一塊凸出的
    尖角,右手用勁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沖擊之力太強,一
    個脫手,那她可永遠不能上來了。

      黃蓉潛向沈船桅桿,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
    將船上的帆索收了上來。待收到二十餘丈,她取出匕首割
    斷繩索,然後伸出臂去,招呼雌鵰停在她肩頭。這時雙鵰
    身量已長得頗為沈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

      黃蓉將繩索一端縛在雌鵰足上,向大柳樹一指,打手
    勢叫牠飛去。雌鵰托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幾個盤旋,重
    又飛回。黃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樹上繞一轉再回來
    。」可是那鵰不懂言語,只急得她不住嘆氣。直試到第八
    次上,那鵰才碰巧繞了柳樹一轉回來。靖蓉二人大喜,將
    繩索的兩端用力拉緊,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兒,你先上岸罷。」黃蓉道:「不,我
    陪你,讓她先去。」瑛姑向兩人瞪了一眼,也不說話,雙
    手拉著繩子,交互換手,上了岸去。

      黃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兒,郭大爺,你多賞
    賜罷!」一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
    走繩一般,揮舞竹棒,橫過波濤洶湧的江面,到了柳樹枝
    上。

      郭靖沒練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檥葫蘆,也如瑛
    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
    有數丈,忽聽黃蓉叫道:「咦,你到那�堨h?」聽她語氣
    之中頗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麼亂子
    ,急忙雙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一躍而下。

      黃蓉指著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凝目而望,
    只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說道:「她心神已亂,一
    個人亂走只怕不妥,咱們追。」黃蓉道:「好罷。」提足
    要跑,突然雙腿酸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

      郭靖知她傷後疲累過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說道:「
    你坐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當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發
    足急趕,轉過一個坳,前面共有三修小路,瑛姑卻已人影
    不見,不知她從何而去。此處亂石嵯峨,長草及胸,四野
    無人,眼見夕陽下山,天漸昏暗,又怕黃蓉有失,只得廢
    然而返。

      兩人在亂石中忍飢過了一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
    路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
    飯店打尖,買了三雙雞,一隻自吃,兩隻餵了雙鵰。

      雙鵰停在高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
    吞食,驀地�堥獄跇衚a身長鳴,拋下半雙沒吃完的公雞,
    振翅向北飛去。那雄鵰飛高一望,鳴聲啾急,隨後急趕。
    郭靖道:「兩頭鵰兒的叫聲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甚
    麼?」黃蓉道:「瞧瞧去。」

      兩人跑上大路,只見雙鵰在遠處盤翔兩周,突然同時
    猛撲而下,一撲即起,打了幾個圈子,又再撲下。郭靖道
    :「遇上了敵人。」兩人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里,只
    見前面房屋櫛比鱗次,是個市鎮,雙鵰卻在空中交叉來去
    ,似是失了敵蹤。

      二人趕到真外,招手命雙鵰下來,雙鵰卻不理會,只
    是四下盤旋找尋。郭靖道:「這鵰兒不知跟誰有這麼大的
    仇。」過了好一陣,雙鵰才先後下來。只見雄鵰左足上鮮
    血淋漓,一條刀痕著實不淺,若非筋骨堅硬,那雙腳已給
    砍下來了,再看雌鵰,卻見牠右爪牢牢抓著一塊黑黝黝之
    物,取出看時,原來是塊人的頭皮,帶著一大叢頭髮,想
    來是被牠硬生生從頭上抓下來了,頭皮的一邊鮮血斑斑。

      黃蓉替雄鵰在傷足上敷了金創藥。郭靖將頭皮翻來翻
    去的細看,沈吟道:「這對鵰兒自小十分馴良,若不是有
    人相犯,怎會突然跟人爭鬥?」黃蓉道:「其中必有蹊蹺
    ,只要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兩人在鎮上
    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聽。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
    兩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郭靖道:「我到處找尋沒
    了一片頭皮之人,始終找不到。」黃蓉微笑道:「那人沒
    了頭皮,想必要戴上頂帽兒遮住。」郭靖大叫一聲:「咦
    !」恍然大悟,想起適才在鎮上所見,戴帽之人著實不少
    ,卻也無法再去一一揭下他們的帽子來察看。

      次晨雙鵰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兩人記掛洪七公的傷
    勢,又想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雙鵰與人結仇
    ,也非大事,當即啟程東行。

      兩人同騎共馳,小紅馬奔行迅速,雙鵰飛空相隨。一
    路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
    是不肯安睡。郭靖見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只是
    不理,有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的
    話頭,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

      這日從江南西路到了兩浙南路境內,縱馬大奔了一日
    ,已近東海之濱。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一
    隻菜籃,要到鎮上買菜做飯。

      郭靖勸道:「你累了一天,將就吃些店�堛熄熊皞滶�
    。」黃蓉道:「我是做給你吃,難道你不愛吃我做的菜麼
    ?」郭靖道:「那自然愛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將養
    好了,慢慢再做給我吃也不遲。」黃蓉道:「待我將養好
    了, 慢慢再做.... 」臂上挽了菜籃,一隻腳跨在門檻之
    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當未明白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下菜籃,道
    :「是啊,待咱們找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黃蓉呆立了半響,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
    著了。

      店家開飯出來。郭靖叫她吃飯。黃蓉一躍而起,笑道
    :「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你跟我來。」郭靖依言隨她
    出店,走到鎮上。

      黃蓉揀了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繞到後牆,躍入
    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黃蓉逕向前廳闖去,只
    見廳上燈燭輝煌,主人正在靖客。

      黃蓉大喜,叫道:「妙極!這可找對了人家。」笑嘻
    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統給我滾開。」廳上筵開三席
    ,賓主三十餘人一齊吃了一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
    相顧愕然。黃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腳下一勾,摔了
    他一個觔斗,笑道:「還不讓開?」眾客一轟而起,亂成
    一團。主人大叫:「來人哪,來人哪!」

      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掄刀使棒,打
    將入來。黃蓉笑吟吟的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
    奪過一把鋼刀,舞成一團白光,假意向前衝殺。眾莊客發
    一聲喊,跌跌撞撞,爭先恐後的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
    鬍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腳,雙膝跪倒,
    顫聲道:「女.... 女大王.... 好.... 姑娘.... 你要金
    銀, 立時.... 馬上取出獻上,只求你饒我一條老命....
    。」黃蓉笑道:「誰要你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左
    手揪著他鬍子提了上來。那主人吃痛,卻是不敢叫喊。

      黃蓉一扯郭靖,兩人居中坐在主賓的位上坐下。黃蓉
    叫道:「大家坐啊,怎麼不坐了?」手一揚,一把晃晃的
    鋼刀插在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
    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黃蓉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
    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眾人一聽,紛紛擁上,
    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黃蓉喝道:「又不是
    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
    晌才分別在三張桌邊坐定了。

      黃蓉自斟自飲,喝了一杯酒,問主人道:「你幹麼請
    客,家�埵漱F人嗎?死了幾個?」主人結結巴巴的道:「
    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
    位親友高鄰。」黃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來瞧
    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見到席上
    所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
    黃蓉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瞧瞧他的小臉,再望望主人,側
    頭道:「一點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尷
    尬,全身顫抖,只道:「是,是!」也不知他說確是他自
    己生的,還是說:「姑娘之言甚是。」眾賓客覺得好笑,
    卻又不敢笑。黃蓉從懷�堭ルX一錠黃金,交給奶媽,又把
    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面禮
    罷。」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
    闊,個個面面相覷。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連聲稱謝。

      黃蓉道:「來,敬你一碗!」取一隻大碗來斟了酒,
    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身量淺,姑娘恕罪則個
    。」黃蓉秀眉上揚,伸手一把扯住他鬍子喝道:「你喝是
    不喝?」主人無奈,只得端起碗來,骨都骨都的喝了下去


      黃謇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
    。」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但席上不是
    商賈富紳,就是腐丁酸儒,哪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
    戰戰競競的胡謅,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
    都給我站在一旁!」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只聽得
    咕咚一聲,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
    再也古持不住了。

      黃蓉哈哈大笑,自與郭靖飲酒談笑,旁若無人,讓眾
    人眼睜睜的站在一旁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郭靖勸了幾
    次,這才盡興而歸。

      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郭
    靖道:「無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卻又何苦來?」黃蓉道
    :「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那去管旁人死活。」郭靖
    一怔,覺得她語氣頗不尋常,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
    中的深意。黃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
    靖道:「這陣子還到那�堙H」黃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
    兒倒也有趣,外婆去抱來玩上幾天,再還給人家。」郭靖
    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一笑,已縱出房門,越牆而出。郭靖急忙追上,
    拉住她手臂勸道:「蓉兒,你已玩了這麼久,難道還不夠
    嗎?」黃蓉站家身子,說道:「自然不夠!」她頓了一頓
    ,又道:「要你陪著,我才玩得有興致。過幾天你就要離
    開我啦,你去陪那華箏公主,她一定不許你再來見我。和
    你在一起的日子,過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當兩
    天、當三天、當四天來使。這樣的日子我過不夠。靖哥哥
    ,晚間我不肯安睡休息,卻要跟你胡扯瞎談,你現下懂了
    罷?你不會再勸我了罷?」

      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
    心�堶J塗, 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我.... 我....
    」說到這,卻又不知如何說下去。

      黃蓉微微一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唸了許多詞,都
    是甚麼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唸著我那去世的媽媽,因此
    儘管愛念這些話。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只一忽
    兒時光,愁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淺淺一彎新月,夜涼似水,微風拂衣。郭
    靖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雖知黃蓉對自己一片深情,卻
    不知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
    來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
    與蓉兒分別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但總也能熬
    得下來。可是她呢?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只有她爹爹相
    伴,豈不寂寞?」隨即又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去世的
    ,那時只有幾個啞巴僕人陪著她,她小心眼�媥膉暾N愛想
    心思、轉念頭,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
    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雙手握住了她手,痴痴望著她臉,
    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
    輩子!」

      黃蓉身子一顫, 抬起頭來,道:「你.... 你說甚麼
    ?郭靖道:「我再也不理甚麼成吉思汗、甚麼華箏公主,
    這一生一世,我只陪著你。」黃蓉低呼一聲,縱體入懷。
    郭靖伸臂摟住了她,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
    一橫,不顧一切的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兩人樓抱在
    一起,一時渾忘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呢?」郭靖道:「我
    接她到桃花島上住。」黃蓉道: 「你不怕你師父哲別、義
    兄拖雷他們麼?」郭靖道:「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
    心分不成兩個。」黃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
    長、丘道長他們又怎麼說?」郭靖嘆了口氣道:「他們定
    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懇。蓉兒,你離不開我,我也
    離不開你呢。」

      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躲在桃花島上,一輩
    子不出來,島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
    來,也找不到你來責罵。」

      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籌妙策,忽聽
    十餘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
    急奔而去,依稀聽得一人說道:「老頑童已上了彭大哥的
    當,不用怕他,咱們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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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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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3:11 | 顯示全部樓層
    來日大難

      郭靖與黃蓉此刻心意歡暢,原不想理會閒事,但聽到
    「老頑童」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忙隨後跟去。前
    面兩人武功平平,並未知覺。出鎮後奔了五六里,那兩人
    轉入一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勁,跟入山坳,只見一堆人聚在一起
    ,有兩人手持火把,人叢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動,
    不知生死;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
    ,正是露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

      周伯通左側有個山洞,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彎腰而入
    。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叫罵,卻是不敢走近離山洞數丈之內
    ,似乎怕洞中有甚麼東西出來傷人。

      郭靖記取那夜行人曾說「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
    又見周伯通坐著宛如一具僵屍,只怕他已遭難,心下惶急
    ,縱身欲上。黃蓉拉住他手臂,低聲道:「瞧清楚了再說
    。」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
    相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
    虎、三頭蛟候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火
    光照在他們臉上,記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學降龍十
    八掌時曾笸他們交過手。

      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對手,四下
    一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
    個傢伙怎能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伺
    在旁。」正擬設法探個明白,只聽彭連虎喝道:「賊廝鳥
    ,再不出來,老子要用煙來薰了。」洞中一人沈著聲音道
    :「有甚麼臭本錢,盡數抖出來罷。」

      郭靖聽得聲音正是大師父柯鎮惡,那�媮椏z會歐陽鋒
    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
    至,手起掌落,已抓住候通海的後心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登時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
    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柯槙惡在洞中聽
    得明白,揚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風聲勁
    急,梁子翁急忙低頭,毒菱從頂心攘過,割斷了他頭髻的
    幾絡頭髮,只嚇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鎮惡的暗器餵
    有刻毒,掌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此下,急忙躍開丈許,
    伸手一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掌即從懷中取出透骨釘,
    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射入洞中還報:手剛伸出,突然腕
    上一麻,已被甚麼東西打中,錚的一聲,透骨釘落地,只
    聽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急忙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
    不覺又驚又怒,左手發當擊她肩頭,右手逕奪竹棒。黃蓉
    閃身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
    梁子翁大喜,伸手回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連
    人帶棒拖將過來。一奪之下,竹棒果然是順勢而至,豈知
    棒端忽地抖動,滑出了他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禦的
    圈子,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那�媮晲荓o
    及,眼前青影閃動,拍的一聲,夾頭夾腦給竹棒猛擊一記
    。總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滾開丈餘,躍起身
    來,怔怔望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頭頂疼痛,心中胡塗
    ,臉上尷尬。

      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的名字,即給我打中了,
    你可變成甚麼啦?」梁子翁掌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
    頭,曾女烚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來,雖然事隔多年,仍是
    心有餘悸。眼見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
    狗棒法,打中的偏作是自己身子,看來這小姑娘確已得洪
    七公的真傳,瞥眼又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
    迫下只賸招架之功,叫道:「衝著洪老幫主的面子,咱們
    就避一避罷!」招啾了兩名弟子,轉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
    掃。彭連虎見掌風凌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
    勾轉,已抓住他後心,提將起來。彭連虎身子矮小,被他
    高高提起,登時雙足凌空,想要揮拳踼足抗禦,佰四肢全
    然沒了力氣,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掌胸擊來
    ,這一下如何經受得起,急忙叫道:「今身是八月初幾?
    」郭靖一怔,問道:「甚麼?」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
    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郭靖再問:「甚
    麼?」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
    十五在喜興煙雨樓比武決勝,此刻地非喜興,持非中秋,
    你怎麼傷我?」

      郭靖心想不錯,正要放開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
    「你們把我周大哥怎麼了?」彭連虎道:「老頑童跟那藏
    僧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登時寬懷,心道:
    「原來如此。」當下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
    罷?」柯鎮惡在洞中哼了一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
    出足踼已前胸,右手向外揮出,將他擲開數尺,叫道:「
    去罷!」

      彭連虎借勢縱躍,落在地下,只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
    已遠遠逃走,心中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道:「
    七日之後,煙雨樓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
    。一路之上心中大惑不解:「每見一次這小子,他武功便
    增長了幾分,那是甚麼古怪?到底是服了靈丹妙藥,還是
    得了仙法秘笈?」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只見兩人各自圓睜
    眼,互相瞪視,真是連眼皮也不眨一眨。黃蓉見到這情勢
    ,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是彭連虎的奸計,必是他
    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藏僧與他賭賽誰
    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蓗,但
    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
    了。老頑童即喜有人陪他嬉要,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
    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
    頭兒也不敢動一動,一心要贏露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
    只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你們倆這般對耗下
    去,再坐幾個時辰,也未必分得出勝敗,那有甚麼勁兒?
    」這樣罷,我來做個見證。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呵癢,
    雙手輕重一模一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
    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麼說,大合心意,只是不敢示意
    贊成。

        黃蓉更不打話,走到二人之間,蹲下身來,將打狗棒
    放在地下,伸直雙臂,兩手食指分別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


      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藏僧,是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
    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並未動彈,靈智
    上人竟也渾如不覺,毫不理會。黃蓉暗暗穩奇,心想:「
    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
    大笑不止了。」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
    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股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
    ,借力卸力,又怕是動彈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
    力愈來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了,
    肋下冗肉一縮一放,將黃蓉手指彈開,躍起身來,呵呵大
    笑,說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服了你啦!」

      黃蓉他認輸,心中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
    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
    道:「你即贏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
    」靈智上人渾不理會,仍是一動不動的坐著。黃蓉伸手往
    他肩頭推去,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麼?」她
    這麼輕輕一推,靈智上人胖大的身軀竟應手而倒,橫在地
    下,卻仍擉著盤膝而坐的姿態,竟似一尊泥塑木彫的佛像


      這一來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驚。黃蓉心想:「
    難道他用勁閉穴,万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探
    他的鼻息,好端端的卻在呼吸,一轉念間,不由又好氣又
    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大當還不知
    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的道:「甚麼
    ?」黃蓉笑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下,拍了幾
    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
    :「不算,不算!」黃蓉道:「甚麼不算?」周伯通道:
    「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的穴道,這胖和尚自然不會動
    彈。咱們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
    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掛師父,
    不再聽他胡說八道,逕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

      周伯通彎腰替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的道:「
    來,再比,再比!」黃蓉冷冷的道:「我師父呢?你把他
    老人家丟到那�堨h了?」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
    轉身就往山洞奔去。這一下去勢極猛,險些與從洞中出來
    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
    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埵陶鄖し礡H二師父
    他們那�堨h啦?」柯鎮惡抬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
    從面頰上簌簌流下。郭靖愈是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
    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蘆,右手拿著半隻
    白雞,口�堳r著條雞腿,漢臉笑容,不住點頭,正是九指
    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

      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後腦擊落
    。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
    怹掌年在蒙古渶中苦練而成,用以對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風
    ,叫她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黃蓉戶見洪七公,
    驚喜交集,全沒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待得驚覺,鐵杖
    上的疾風已將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破骨碎,情急之下,左手
    疾帶,把鐵杖撥在一邊,右手伸出,已抓住杖頭,只是他
    心慌意亂之際用力過猛,又沒想到自己此時功力進,左掌
    這一帶使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鎮惡只覺一股
    極大力量突然逼來,勢不可當,登時鐵杖撒手,俯衝摔倒


        郭靖大驚,急忙彎腰扶起,連叫:「大師父!」只見
    他鼻子青腫,接落了兩顆門牙。柯鎮惡呸的一聲,把兩顆
    門牙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給你!」郭靖一呆
    ,雙膝跪地,說道:「弟子讓死,求師父重重責打。」柯
    鎮惡作是申出了手掌,說道:「給你!」郭靖哭道:「大
    師父....」語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

      周伯通笑道:「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今是卻見徒弟
    打師父,好看啊好看!」柯鎮惡聽在耳�婺怴A怒火愈盛,
    說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齒和血吞。我給你作甚?
    」伸手將兩顆牙齒拋入口中,仰頭一咽,吞進了肚子。周
    伯通拍手大笑,高聲叫好。

      黃蓉眼見事起非常,柯鎮惡神情悲痛決絕,又不知他
    何以要殺死自己,心下驚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
    了他手。

      郭靖磕頭道:「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大師父,一時胡
    塗失手,只求大師父責打。」柯鎮惡道:「師父長、師父
    短,誰是你的師父?你有了桃花島主做岳父,還要師父作
    甚?江南七怪這點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爺的師父?」
    郭靖聽他愈說愈厲害,只是磕頭。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說道:「柯大俠,師
    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適才靖身帶你這一
    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這廂跟你陪禮了。」說
    著作了一揖。

      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心想我何不也來說上幾句,
    於是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
    之事,適才郭靖兄弟抓你鐵杖這下手法是我所授,算是老
    頑童的不是,這廂跟你陪禮了。」說著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個熱鬧,但柯鎮惡正
    當狂怒不可抑制,聽來卻似有意譏刺,連洪七公一片好心
    也當作了歹意,當下大聲說道:「你們東邪西毒,南帝北
    丐,自恃武藝蓋也,就可橫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義
    ,必無善果。」

      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你甚麼了,連他也罵
    在�媕Y?」

      黃蓉在一旁聽著,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有這老頑
    童在這�堛�纏不清,終是難平柯鎮惡的怒火,接口道:「
    老頑童,『鴛鴦織就欲雙飛』找你來啦,你還不快去見她
    ?」

      周伯通大驚,一躍三尺,叫道:「甚麼?」黃蓉道:
    「她要和你『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周伯通更驚,
    大叫:「在那�堙H在那�堙H」黃蓉向南一指,說道:「就
    在那邊,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見她。好姑娘
    ,以後你叫我做甚麼我就做甚麼,可千萬別跟她說曾見到
    過我.... 」話未說完,已拔足向北奔去。 黃蓉叫道:「
    你說了話可要作數。」周伯通遠遠的道:「老頑童一言既
    出,決無反悔。」「反悔」兩字一出口,早已一溜煙般奔
    得人影丕見。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豈知他對瑛姑
    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
    樣,總是將他騙開了。

      這時郭靖仍然跪在柯鎮惡面前,垂淚道:「七位師父
    為了弟子,遠赴絕漠,弟子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七位師
    父的大恩。這隻手掌得罪了大師父,弟子也不能要啦!」
    從腰間拔出短劍,就往左腕上砍去。

      柯鎮惡鐵杖橫擺,擋開了這一劍,雖然劍輕杖重,但
    兩件兵刃相交,火花迸發,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知道郭
    靖這一劍用了全力,確是真心,說道:「好,既然如此,
    那就須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師父但有所
    命,弟子豈敢不遵?」

      柯鎮惡道:「你若不依,以後休得再見我面,咱們師
    徒之義,就此一刀兩斷。」郭靖道:「弟子盡力而為,若
    不告成,死而後已。」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喝道:「去割了黃老邪
    和他女兒的頭來見我。」

      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顫聲道:「大.... 師..
    ..師父....」柯鎮惡道:「怎麼?」郭靖道:「不知黃島
    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鎮惡嘆道:「咳,咳!」突
    然咬牙切齒道:「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讓我見見
    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舉起鐵杖,當頭往郭靖頭
    頂擊落。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便已隱隱狠到,突見他
    舉杖猛擊,郭靖郤不閃讓,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緊,竹
    棒從旁遞出,一招「惡狗攔路」,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
    間,待鐵杖擊到,竹棒側抖旁纏,向外斜甩。這「招打狗
    棒法」實是精妙無比,她雖力弱,但順勢借力,將鐵杖掠
    在一旁。

      柯鎮惡一個踉蹌,不等站穩,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搥
    兩拳,向北疾馳而去。郭靖發足追上,叫道:「大師父慢
    走。」柯鎮惡停步回頭,厲聲喝道:「郭大爺要留下我的
    老命麼?」臉色猙獰。郭靖一呆,不敢攔阻,低垂了頭,
    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終於完全消失,想起師父
    的恩義,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走到他身邊,說道:「柯大俠
    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緊,兩人總是結了甚麼極深的樑
    子。說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郭靖
    收淚起身,說道:「師父,你可知....可知為了甚麼?」

      洪七公搖頭道:「老頑童受了騙,要跟人家賭賽身子
    不動。那些奸賊正要害我,你大師父在牛家村外撞見了,
    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眾奸賊
    不敢強闖,才支撐了這些時候。唉,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
    義的,他陪著我在洞中拒敵,明明是決意饒上了自己一條
    性命。」說到這�堙A喝了兩大口酒,把一隻雞腿都塞入了
    口�堙A三咬兩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邊油膩,這才說
    道:「適才打得猛惡,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
    你大師父見了面,還沒空和他說甚麼呢。瞧他這生著惱,
    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俠義英雄,豈能如此胸狹
    小?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煙雨樓比武之後,老叫
    化給你們說開罷。」郭靖哽咽著連聲稱謝。

      洪七公笑道:「你們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柯大俠
    也算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
    了台,那是怎麼一回子事?」

      郭靖心中慚愧,一時說不出話來。黃蓉卻咭咭咯咯的
    將別來諸般情由說了個大概。洪七公聽得楊康殺死了歐陽
    克,大聲叫好;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連罵:「小雜種
    !四個老胡塗!魯有腳有腳沒腦子。」待聽到一燈大師救
    治黃苦、瑛姑子夜尋仇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後聽到瑛
    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不覺面色微變,「噫」了一聲。
    黃蓉道:「師父,怎麼?你也識得瑛姑?」心想:「師父
    一生沒娶妻,難道也給瑛姑迷上了?哼,這瑛姑又有甚麼
    好了?陰陽怪氣、瘋瘋癲癲的,卻迷倒了這許多武林高手
    ?」

      幸好聽洪七公接下去道:「沒甚麼。我不識瑛姑,但
    段皇爺落髮出家之時,我就在他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邊
    來,邀我南下。我知他若無要事,決不致驚動老叫化,又
    想起雲南火腿、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當即動身。

        會面之後,我瞧他神情頹傷,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虎
    的模樣已大不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達後數日,他就
    藉口切磋武功,要將先天功和一陽指傳給我。老叫化心想
    :他當日以一陽指和我的降龍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
    黃老邪的劈空掌與彈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陽傳
    授了先天功,二次華山論劍,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
    屬,為甚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的傳給老叫化?如說
    切磋武功,為甚麼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其中必有蹺
    蹊。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又背著怹與他的四大弟子商量
    ,終於瞧出了端倪,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
    就要自戕而死。至於他為甚麼如此傷心,他的弟子卻不知
    情。」

      黃蓉道:「師父,段皇爺怕他一死之後,沒人再制得
    住歐陽鋒。」

      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這一節,說甚麼也不肯
    學他的。他終於吐露真情,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
    ,可是長期來分心於國事政務,未能專精學武,難成大器
    。全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極之境。一陽指我不
    肯學,那也罷了,先天功倘若失傳,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
    於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勸也無用,只有堅執不
    學,方能留得他的性命。段皇爺無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
    位為僧。他落髮那日,我就在他旁邊。說起來也是十多年
    前的事了。唉,這場冤仇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黃蓉道:「師父,我們的事說完了,現下要聽你說啦
    。」

      洪七公道:「我的事麼?嗯,在御廚裡我連吃了四次
    鴛鴦五珍膾,算是過足了癮,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鵪子羹
    、 差舌簽、薑醋香螺、牡蠣釀羊肚.... 」不住口的將御
    廚中的名菜報將下去,說時不住價大吞饞涎,回味無窮。
    黃蓉插嘴道:「怎麼後來老頑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廅的眾廚師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
    連三的不見,都說又鬧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點燭的來拜
    我。後來給侍衛的頭兒知道了,派了八名侍衛到御廚來捉
    狐狸。老叫化心想這可乖乖不得了,老頑童又人影不見,
    只得溜到一個偏僻的處所躲了起來。那地方叫甚麼『萼綠
    華堂』,種滿了梅樹,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
    ,這大熱天,除了每天早晨有幾名老監來掃掃地,平時鬼
    影兒也沒一個,落得老叫化一個兒逍遙自在。皇宮中到處
    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正好安安靜靜
    的養傷。在那兒獃了十來天,半夜�堜衡弗o老頑童裝鬼哭
    ,又裝狗叫貓叫,在宮中吵了天翻地覆,又聽得好個人大
    叫:『洪七公洪老爺子,洪七公洪老爺子!』我出去一張
    ,原來是彭連虎、沙通天、梁子翁這一夥鬼傢伙。」

      黃蓉奇道:「咦,他們找你輸麼?」洪七道:「我也
    是奇怪得很啊。我一見他們,立刻縮身,那知已給老頑童
    瞧見了。他十分歡喜,奔上來抱住我,說道:『謝天謝地
    ,總算讓老頑童找著啦。』他當即命梁子翁他們殿後....


      黃蓉奇道:「梁子翁他們怎麼聽老頑童的指派?」洪
    七公笑道:「當時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總之這夥
    奸賊見了老頑童害怕得緊,他說甚麼,大家不敢違拗。他
    命梁子翁他們殿後,自己負了我到牛家村去,要來尋你們
    兩個。在路上他才對我說起,他到處尋我不著,心中著急
    ,卻在城中接到了梁子翁他們,情急無奈之際,便抓著那
    些人個個飽打一頓,叫他們白天夜晚不幾在大街小巷中尋
    找。他說他們在皇宮中已搜尋了幾遍,只是地方太大,我
    又躲得隱秘,始終找我不著。」

      黃蓉笑道:「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將那些魔頭制
    得服服貼貼,不知他們怎麼又不逃走?」洪七笑道:「老
    頑童自有他的頑皮法兒。他在身上推下許多污垢來,搓成
    了十幾顆藥丸,逼他們每人服上三顆,說道這是七七四十
    九天後發作的毒藥,刻毒無比,除他之外,天下無人解得
    。他們若能聽話,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給解藥。這些惡賊雖
    然將信將疑,但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終於是寧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無,只得乖乖的聽老頑童呼來喝去,不敢違抗
    。」郭靖本來也�媄纗L,聽洪七公說到這�堙A也不禁笑了
    出來。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後,找你們兩個不見,老
    頑童仍是逼他們出去尋找。昨兒晚上,個個又垂頭喪氣的
    回來,老頑童臭罵了他們一頓。他罵得起興,忽然說道:
    『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郭靖與黃蓉那兩個娃娃,老子再撒
    泡尿搓泥丸給你們吃!』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丕住用
    話套問。老頑童越說越露馬腳,他們才知上了當,所服藥
    丸壓根兒不是毒藥。我知情勢危險,這批奸賊留著終突後
    患不小,叫老頑童盡數殺了算啦。那知彭連虎也瞧出情形
    不妙,便使詭計,要那西藏胖和尚和老頑童比試打坐的功
    夫。我攔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俠,
    他護著我逃到這�堙A彭連虎他們一路追了下來。老頑童雖
    然胡塗,也知離了我不妥,忙趕到這�堙C那些奸賊不住用
    言語相激,老頑童終於忍不得,跟那和尚比賽起來了。」

      黃蓉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若不是撞
    得巧,師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頑童手�堸捸C」洪七公道:
    「我的性命本就是撿來的,送在誰手�堻ㄛO一樣。」

      黃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師父,那日咱們從明霞鳥
    回來.... 」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島,是壓鬼島。 」黃
    蓉微微一笑,道:「好罷,壓鬼島就壓鬼島,那歐陽克這
    會兒是半點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
    鋒叔姪,曾聽老毒物說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的傷,
    可是此人武功蓋世,用強固然不行,你又不願損人利己,
    求他相救。當時你不肯說出此人姓名,現下我和靖哥哥湘
    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掌年的段皇爺、今日的一燈大
    師,再無別個。」

      洪七公嘆道:「他若以一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
    ,原可治我之傷,只是這一出手,他須大傷元氣,多則五
    年,少則三年,難以恢復。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
    乎二次華山論劍的勝負,但他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能
    有幾年壽數?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師父,這可好了,原來不須旁人相助,
    奇經八脈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奇道:「甚麼?」黃蓉
    道;「靖哥哥背熟了那篇嘰哩咕嚕、咕嚕嘰哩,一燈大師
    譯出來教給了我們。他吩咐我們跟你老人家說,可以用這
    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經八脈。」掌下將一燈的譯文唸了一遍
    。洪七公傾聽之後,思索良久,大喜躍起,連叫:「妙,
    妙!瞧來這法兒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載才見功效。


      黃蓉道:「煙雨樓比武,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前來壓陣
    。老頑童的功夫雖不輸他,但此人瘋瘋癲癲,臨場時難保
    不出亂子,須得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才有必勝把握
    。」洪七公道:「這話不錯。我先赴嘉興,你們兩個同到
    桃花島去罷。」郭靖不放心,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

      洪七公道:「我騎你這小紅馬去,路上有甚危難,老
    叫化拍馬便走,任誰也追趕不上。」說著便上了馬,骨都
    都喝了一大口酒,雙腿不夾。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一聲
    ,似是道別,向北風馳而去。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蹤不見,又想起柯鎮惡欲殺黃蓉之
    事,心中悶悶不樂。黃蓉也不相勸,自去偏了船,揚帆直
    赴桃花島來。

      到得島上,打發船夫走後,黃蓉道:「靖哥哥,我求
    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說出來聽聽,
    別又是我做不到的。」黃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
    六位師父的頭。」郭靖不悅道:「蓉兒,你還提這個幹麼
    ?」黃蓉道:「我為甚麼不提?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
    了。我雖然跟你好,卻也不願給你割下腦袋來。」

      郭靖嘆道:「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幹麼生這麼大的氣。
    他知道你是我心愛的人,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
    決不肯傷害你半點。」

      黃蓉聽他說得真誠,心�媟P動,拉住他手,靠在他身
    上,指著水邊的一排柳樹,輕聲問道:「靖哥哥,你說這
    桃花島美麼?」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黃蓉
    嘆道:「我只想在這兒活下去,不願給你殺了。」郭靖撫
    著她的頭髮道:「好蓉兒,我怎會殺你?」黃蓉道:「要
    是你六位師父、你的媽媽,你的好朋友們都逼你來殺我,
    你動不動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
    你為難,我也始終護著你。」

      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問道:「你為了我,肯把
    這一切人都捨下麼?」郭靖遲疑不答。黃蓉微微仰頭,望
    著他的雙眼,臉上神色焦慮,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兒,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
    ,我說的時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一時興起而信口
    說的。」黃蓉道:「好!那麼從今天起,你就不離開這島
    啦。」郭靖奇道:「打從今天起?」黃蓉道:「嗯,打從
    今天起!我會求爹爹去煙雨樓助戢,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
    洪烈給你報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媽。甚至,我求
    爹爹去向你六位師父陪不是。我要叫你心�埵A沒一件放不
    下的事。」

      郭靖見她神 色甚是奇特,說道:「蓉兒,我跟你說
    過的話,決沒說了不作數的,你放心好啦,那又何必這樣
    。」

      黃蓉嘆道:「天下的事難說的很。當初你答允那蒙古
    公主的婚事,何嘗想到日後會要反悔?從前我只知道自己
    愛怎麼就怎麼, 現今才知道.... 唉!你想得好好的,老
    天偏偏儘跟你鬧彆扭。」說到這�堣ㄧT眼圈兒紅了,垂下
    頭去。

      郭靖不語,心中思潮起伏,見黃蓉對自己如此情深愛
    重,原該在這島上陪她一輩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盡數拋
    開,實是異常不妥,可是甚麼地方不妥,一時卻又想不明
    白。

      黃蓉輕輕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要強你留在
    這兒,只是,只是.... 我心�堮`怕得緊。 」說到這�堙A
    忽然伏在他肩頭啜泣了起來。

      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兒
    ,你害怕甚麼?」黃蓉不語,只是低頭哭泣。郭靖與她相
    識以來,一起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始終見她言笑自若,
    這時她回到故居,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怎麼反而害怕起
    來?問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測麼?」黃蓉搖搖頭。郭
    靖再問:「你怕我離開此島後,永遠不肯再回來?」黃蓉
    又搖頭。郭靖連問四五句,她總是搖頭。

      過了好一陣,黃蓉抬起頭,說道:「靖哥哥,到底害
    怕甚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想到你大師父要殺我的神
    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亂,總覺得有一天,你會聽他話而殺
    了我的。因此我求你別再離開這�堙C你答允我罷!」

      郭靖笑道:「我還道甚麼大事,原來只為了這個。那
    日在北京,我六位師父不也罵你小妖女甚麼的?後來我跟
    著你走了,到後來也沒怎樣。我六位師父好似嚴厲兇狠,
    心中卻是再也慈詳不過。你跟他們熟終了,他們定會喜歡
    你的。二師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你跟他學學,
    一定有趣得緊。七師父更是溫柔和氣....」

      黃蓉截斷他的話,問道:「這麼說,你定是要離開這
    兒的了?」郭靖道:「咱倆一起離開,一起到蒙古去接我
    母親,一起去殺完顏洪烈,再一起回來,豈不很好?」黃
    蓉怔怔的道:「若是這樣,咱倆永遠不會一起回來,永遠
    不會廝守一輩子。」郭靖奇道:「為甚麼?」黃蓉搖頭道
    :「我不知道。但我見了你大師父的模樣,我猜想得到的
    。他單是殺了我也還不夠,他已把我恨到了骨頭�堨h。」

      郭靖見她說這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著那
    股孩子的稚氣,但眉梢眼角間的神情,似乎已親見了來日
    的不測大禍,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這次我若不聽她的話
    ,日後若是有甚災難降臨到她頭上,這便如何是好?言念
    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顧不得旁的,一句話衝口而出:「
    好!我不離開這�奡N是!」

      黃蓉聽了這話,向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
    緩的流了下來。郭靖低聲道:「蓉兒,你還要甚麼?」黃
    蓉道:「我還要甚麼?甚麼也不要啦!」秀眉微揚,叫道
    :「若是再要 甚麼,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
    在花樹底下舞蹈起來。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日,起臂處白
    衣凌風,到後來越舞越急,又不時伸手去搖動身邊花樹,
    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如一隻隻蝴蝶
    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好看煞人。她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身
    子,躍到一株檥上,隨即跳到另一株樹上,舞蹈夾雜著「
    燕雙飛」與「落英神劍掌」的身法,想見喜悅已極。

      郭靖心想:「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埵陵y仙
    山,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能有甚麼仙山比桃花島
    更好看,有甚麼仙女比蓉兒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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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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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4:01 | 顯示全部樓層
    島上巨變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
    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硌,在後
    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
    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
    那是甚麼?」

      郭靖搶上幾步,只見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
    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
    摸,著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這馬掌年隨韓寶駒遠赴
    大漠,郭靖自小與牠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見死在
    這�堙A心中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
    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
    老態,怎麼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卻是四腿彎曲
    ,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
    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
    馬項頸底下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
    都已碎裂,輕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
    來愈是驚疑,提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是血
    。血跡已變黑,但胜氣尚在,看來染上約莫已有三四天。
    他忙翻轉馬身細細客視,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灴禁坐
    倒在地,心道:「難道是三師父身上的血?那麼他在那��
    ?」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
    「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著
    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
    ,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血跡
    向前急奔。

      血跡時隱時現,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
    ,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她又在地下
    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追出數里,只見前面片矮矮的花樹
    ,樹叢中露出一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
    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
    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她不即進
    墳,在墳墓周圍察看,只見墓左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
    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
    �堶惘閉ちT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閃失,亦步亦
    趨的跟隨。

      眼見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兩人
    更是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
    然昏暗,卻隱約可辨正是全金發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鑌
    鐵鑄成,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黃蓉與郭
    靖對望了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折斷這鐵
    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
    藥師外更無旁人。黃蓉拿著斷秤,雙手只是發抖。

      郭靖從黃手�堭給L鐵秤,插在腰帶�堙A彎腰找尋另半
    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
    盼找不著。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
    ,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上的秤錘,全金
    發臨敵之時用以飛鎚打人的。

      郭靖放在懷�堙A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
    ,似乎摸到一張人臉。他大驚躍起,蓬的一聲,在墓道頂
    上結結實實的撞了一頭,這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摺
    幌亮,只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


      火摺卻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
    金發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
    從郭靖手�堭給L火摺,在他鼻子薰炙。煙氣上冒,郭靖打
    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
    來逕行入內。兩年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打
    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橫臥一人
    ,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朱聰是誰?

      郭靖默點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
    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
    異,分外淒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
    」輕輕扶起他身子,只聽得玎玎琤琤一陣輕響,他懷中落
    下無數珠寶,散了一地。

      黃蓉拾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嘆一聲,
    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堻郁痗�媽的。」郭靖瞪視著她
    , 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沈著聲音道:「你說.... 說我
    二師父來偷珠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著他
    ,只是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
    爹的珠寶? 更不會.... 更不會來盜*媽墓中的物事。
    」但眼看著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
    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
    「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
    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麼?不,不,二
    師父為人光明磊落,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
    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
    ,雙當只捏得格格直響。

      黃蓉輕輕的道:「我那日見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
    你我終是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罷。我媽媽就在這
    �堙A你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讓我
    爹爹撞見了。」

      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

      黃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畫象,忽見畫像的臉上有甚麼東
    西,走近瞧時,原來釘著兩枚暗器。她輕輕拔了下來,交
    給郭靖,可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

      她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
    不禁「啊」一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
    之後。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著劍柄。韓寶駒半身
    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見
    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黃藥師還
    能有誰?」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
    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
    似沒見到她。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
    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
    個死人,黑暗之中不裡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
    一絆,險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後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發
    的屍身。

      眼見墓碑歪在一邊,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
    門,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
    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
    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
    :「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
    。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
    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
    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
    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
    但見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

      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
    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
    爛了半截,卻那�埵雀擭蠔v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
    半晌,方才定神,急步到眾啞僕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
    是一個不見。廚房灶中煙消灰冷,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
    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
    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罷,你
    先哭一場再說!」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情若父子,此時心
    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
    痛而不力發洩,定致重傷。那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
    呆呆的瞪視著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
    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
    蓉兒!」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
    哭一場罷。」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這兩
    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沈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
    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
    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幌而
    過,但隨即又一幌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
    先葬了師父。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黃蓉道:「對
    ,先葬了師父。」

      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一言不發的跟著。
    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
    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製,郭靖這一腿雖然使
    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踼得歪在一旁,並不碎裂,右足外
    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一
    陣猛拍猛推,從腰間拔出全金發的半截秤桿,撲上去在墓
    碑上亂打。只見石碑上火星四錢,石屑絕飛,突然拍的一
    聲,半截秤桿又再折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
    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桿來。他抓住鐵桿使力搖幌,鐵桿
    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
    「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
    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仰天大喊一聲,鑽入墓中


      斷碑上裂痕斑斑,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
    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
    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
    郭靖卻已抱了全金發的屍體走出。

      他放下屍體,又進去逐一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
    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去,只見他一臉虔
    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眾位師父,遠勝
    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
    俯身挖坑。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
    快,長劍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胞中一股熱氣上湧
    ,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府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
    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

      黃蓉到種花啞僕的居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
    他,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
    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
    身使勁,只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
    屍體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的望著韓小瑩
    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

      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骯髒
    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
    珠玉珍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
    取到最後,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
    :「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
    韓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過
    信人言,行將有事於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
    人微言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當世高人,唯可
    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一日
    之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蓋豪
    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能為,自不屑為也。
    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島主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
    義,豈不美哉?」

      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
    心下沈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歐陽鋒暗
    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翻言語,嫁
    禍於黃藥師,這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
    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
    兩敗俱傷,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
    明真相。我師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麼出手加害
    ?」

      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了這封信,怎麼並不送出,
    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
    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師也匆匆趕來,要想攔
    阻雙方爭鬥。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
    位師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痛下毒手。


      他呆呆了想了一陣,摺起紙箋要待放入懷史,忽見紙
    背還寫得有字,忙翻過來,心中的一怦的一跳,只見歪歪
    斜斜的寫著:「事情不妙, 大家防備 .... 」最後一字
    只寫了三筆,想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郭靖叫道:「這
    明明是個『東』字,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
    不及了。」順手把紙箋捏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
    父,你滿腔好心,卻全教黃老邪看成惡意了。」手一鬆,
    紙團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身。

      黃蓉當他觀看紙箋之時,見他神色閃爍不定,心知紙
    上必有重大關鍵,見紙團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
    反兩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到桃花島來,原是一
    番美意。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
    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裡得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
    大忌.... 」正自悲怨, 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
    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黃蓉凝目看
    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緣,雖
    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緻玲瓏,確是珍
    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著一個「招」字,鞋內
    底下刻著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
    ,吁的一聲,拋在地下。

      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發三年的屍
    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
    , 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你們.... 你們死
    了!」聲音柔和,卻仍是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
    語氣。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
    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
    ,攔在墓前之門,凜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
    臂輕輕推開她身子,雙手用力往�媞L出,只聽得珠寶落地
    ,琮琤之聲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
    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
    。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睜。黃蓉便順手放在懷�堙A只見
    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越來越是
    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掌下回到屋
    中找些醃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
    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

      她這一餐飯做了約莫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
    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
    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郭
    靖不理。黃蓉又道:「吃飯罷,你餓了一天啦!」郭靖道
    :「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

      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
    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甚麼也不吃的了,於是緩緩放下
    飯籃,緩緩坐在地下。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
    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
    冰涼,兩人心中也是一片冰涼。

      這在這淒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
    聲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


      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
    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只不知是人是
    獸,當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
    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
    煩惱。」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
    草一木盡皆熟識,雖然心下驚懼,還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
    他不識道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踼,猛力摧打攔在
    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
    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
    父南希仁所發。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
    了我性命才怪。」但這時她早已不顧切,明知大禍在前,
    亦不想趨避,領著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桃樹下一
    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

      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
    中不住發出荷荷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器了
    出來,邊器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沒防備,不
    由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這
    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
    動的讓他打了一拳。那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
    的一聲,把郭靖打了個觔斗。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
    知已有幾千旦次,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料不到這一
    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得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
    仁跟著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
    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險些就要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
    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他腦漿
    迸裂不可。黃蓉在旁看得凶險,急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
    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叫
    ,竟然爬不起來了。郭靖怒道:「你幹麼推我四師父?」

      黃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
    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
    強裝出來的,反而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
    手不敢碰他身子。驀然間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
    ,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然身上披著軟蝟甲,這一拳也給
    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
    得鮮血淋漓。

      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
    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
    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著笑容
    ,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
    你歇歇,有甚麼話,慢慢再說。」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無法張
    開,撐持片刻,頭一沈,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
    父」,搶著要去相扶。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
    父在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
    泥上劃字, 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道: 「殺....
    我....者....乃....」

      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
    :「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
    殺他。可是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
    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
    見手指越動越是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
    名,千萬快寫出來。」只見他寫到第五個字時,在左上角
    短短的一劃一直,寫了個小小的「十」字,就指一顫,就
    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
    抽搐,再無呼吸,眼望著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
    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是要寫個『黃』字!
    」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慟。

      這一場搥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
    洩,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
    原來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那�堙A南
    希仁的屍身仍是睜著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
    ,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
    時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麼傷而致命,於是解開
    他衣服全身檢視。說也奇怪,險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
    傷之外,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前胸後心也無受了內功擊
    傷的痕跡,皮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
    ,但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只得
    重行折回,就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飢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
    歸大陸,卻愈走愈是暈頭轉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
    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
    著太陽東行。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
    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籐勾刺,實難落腳
    ,尋思:「今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勾撕下了
    一塊,小腿上也被劃了幾條血痕。再走兩步,幾條長籐又
    纏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斷長籐,放眼遠望,前面刺籐
    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
    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
    「你下來,我帶你出去。」低下頭來,只見她站在左首的
    一排刺籐樹下。

      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顏慘白,全無血色
    ,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復發,卻又強行忍
    住。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皮微微一動,隨即
    轉過了頭。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走罷!」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

      黃蓉傷勢尚未痊愈,斗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
    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
    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麼要受老天爺這等
    責罰?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麼?她引著郭
    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
    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待穿出刺籐樹叢
    ,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
    杖在地下一撐,那知手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
    往前直摔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
    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
    上擊了一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博之術,右手
    被擊,翻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後躍開。黃蓉已一交摔倒。
      眼見她這一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
    情一時間湧向郭靖胸憶,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
    抱了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
    只見東北巖石中有些表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到郭靖的眼光凝望遠處,順著他眼
    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一聲:「爹爹!」郭靖放
    下她身子,兩人攜手奔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
    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有一
    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這
    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他本來
    握著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湧,使勁摔開她手,搶過
    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塊
    ,瞧那模樣,所缺的正是縛在鵰足上那塊青布。

      這算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
    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
    心動魄,悲憤欲狂。

       他捲起自己長袍的下襬塞入懷�堙A涉水走向海邊一艘
    帆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
    黃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斷船纜,提起鐵錨,昇帆出海


      她呆呆望著大海,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
    影,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孩零零的留在島上,靖哥哥不是
    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
    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麼?蓉兒,蓉兒,妳可
    千萬別尋死啊!

      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里,
    忽聽空中鵰鳴聲急,雙鵰飛著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
    心想:「鵰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
    寞了!」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轉了舵,要去
    接她同行,駛出一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
    與蓉兒的頭去見他。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
    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不能見,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
    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
    殺死蓉兒,這事還有甚麼錯?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
    不是蓉兒害死的。可是我怎麼還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
    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打不過黃老邪,我就讓他殺
    了便是。」

      當下又轉過舵來。坐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
    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
    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帆船漸漸頃
    側,沈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農家,
    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逕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目映入大江,水中冰
    輪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
    一問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連夜過江
    ,買了一匹健馬,加鞭奔馳,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
    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正諸設豪事,六人都是津津樂道
    ,是以他一進南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抬頭望去,依稀
    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這個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
    ,今日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簷華棟,果然好一座齊楚閣
    兒。店中直立著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樓頭
    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三個金字只擦得閃閃生光。郭靖
    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

      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
    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
    來了!」郭靖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鬚垂
    胸,紅光滿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長!
    」聲音已有些哽咽。

      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
    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
    動手,早一日到來,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你六位
    師父都到了麼?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郭靖見樓上開
    了九桌台面,除丘處機一桌放滿了杯筷之外,其餘八桌每
    桌都只放一雙筷子,一隻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
    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杖就這麼安排。這一
    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
    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之意。郭靖轉過頭去,
    不敢向他直視。

      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
    兒我又去法華寺�媞搢茪F。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我們
    再好好喝上一喝。」

      郭靖轉過頭去,只見屏風邊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缸
    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乾淨,盛滿佳釀,酒
    香陣陣送來。郭靖向銅缸獃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
    心想:「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
    能眼見七佔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堻黹s談笑,盡一日之醉
    ,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歡不盡。」

      只聽丘處機道:「當初兩家約定,今年三月廿四日,
    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你七位師雲天高義,一
    起始就盼你能得勝,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加之我東西
    飄遊,只顧鋤奸殺賊,實是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
    沒讓他學好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
    成為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是愧對你楊叔父了。雖說
    他現在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
    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
    不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當世,文才武功都是
    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
    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師父勝了。嘿嘿,丘處機
    掌真是輸得心服口服啊。」說著哈荷大笑,突見郭靖淚如
    雨下,奇道:「咦,幹麼這麼傷心?」

      郭靖搶上一步, 拜伏在地,哭道:「我.... 我....
    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吃一驚,喝問:
    「甚麼?」郭靖哭道: 「除了大師父, 其餘五位都....
    都不在了。」

      這兩句話只把丘處機聽得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
    得。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那知驀地�堻�
    起禍生不 測。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
    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掌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
    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
    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幌而過。他轉
    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子作甚?
    」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撲通一聲大響,水花高濺,
    銅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麼死的?快說!」
    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
    ,一身表衣,神情瀟洒,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郭靖眼睛
    一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

      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一招
    「亢龍有悔」隔桌衝擊而來。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
    之力,聲勢猛惡驚人。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
    掌勢卸在一旁。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
    子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他是醉仙樓合掌遭劫,他這一
    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碗兒、碟
    兒、盤兒、杯兒,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櫃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
    又見他托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的舊事,心中早就
    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不由得連珠價
    的叫苦,顛三倒四的只唸:「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
    大帝,城隍老爺....」

      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
    ,一躍而起,,立時又搶上樓來。只見灰影閃動,接著青
    影一幌,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
    :「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從身上拔出
    兩般武器,口中橫咬丘處所贈短劍,右手持著成吉思罕所
    賜金刀,心道:「拚著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
    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奔到窗口,湧身便跳。

      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
    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人凌空躍落,手上兵刃白光閃閃,眾
    人發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劍,向
    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咷下來的兩人那�堨h了?」那
    老者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
    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輕
    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

      他又奔上酒樓,四下瞭望,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著丘
    黃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划去。黃藥師坐在船艙
    ,丘處機坐在船尾盪漿。

      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
    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那能敵此老賊?
    」當下急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撥槳隨後跟去。

      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
    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拍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
    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划,這時欲快反慢,離
    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
    人又已不見。郭靖自言自語:「得沈住了氣,可別大仇未
    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
    後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夾著一陣陣么喝呼應,卻是不止
    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週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去
    ,樓下並無人影,掌即奔上樓梯,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
    ,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
    聲:「師父!」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
    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邊,只見樓後空地上
    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眾
    ,心中稍寬,但得看清了接戰眾人的面目,卻又不覺一驚


      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
    立,心道:「怎麼大師父也在此處?」再定睛看時,那青
    年道士原來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長劍,護定柯鎮
    惡的後心,卻不向黃藥師進攻。此外尚有六個道人,便是
    馬鈺,丘處機等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
    戰,只是長真子譚處端死,「天璇」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
    ,想是他武功較遜,又不諳陣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護背
    後,臨時再加指點。但見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
    圍著黃藥師打得橿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惡鬥,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餘人俱是
    赤掌相搏,戰況已凶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
    ,更是猛惡驚人。黃藥師卻仍是空手,在劍光杖影中飄忽
    來去,似乎只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
    招中只是避讓敵刃,竟未還過一拳一腳。郭靖心中暗喜:
    「任你神通廣大,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

      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二圈,逼
    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郭靖暗讚:「好掃葉腿法!」黃藥
    師回過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郭靖
    見他滿臉輕鬆自在,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
    禁起了疑竇,只見黃藥師左掌斜揇,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
    猛擊下去,竟是從守禦轉為攻擊。

      這一掌劈到,劉處玄原是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
    丘處機和位當天璇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可是柯鎮惡目
    不見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黃藥師這般來無
    影去無蹤的高明掌法,那�媮棬鈶H機應變?丘處機劍光閃
    閃,直指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待得聽到尹志平指點出杖
    ,已然遲了一步。

      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大駭之
    下,急忙倒地滾開。馬鈺與王處一在一旁眼見這一下手實
    是千鈞一髮之陰,雙劍齊出。劉處玄危難雖脫,天罡北斗
    之陣卻也已散亂,黃藥師哈哈一笑,向孫不二疾衝過去,
    衝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廣寧子郝大通。郝大通從
    未見過這般怪招,不禁微一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梁,黃
    藥師動如脫兔,早已闖出了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黃老邪這一手可帥得很啊!」郭靖叫
    道:「我去!」發足向樓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
    忙!你岳丈初時老不還手,我很為你大師父擔心,現在瞧
    來他並無傷人之意。」郭靖回到窗邊,問道:「怎見得?
    」洪七公道:「若是他有意傷人,適才那瘦皮猴道士那��
    還有命在?小道士們不是對手,不是對手。」他咬了一口
    羊腿,又道:「你岳丈與丘處機未來之時,我見那幾個老
    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可是這天罡北斗陣豈是頃刻之
    間便能學得成的?那幾個丈道勸你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
    你大師父咬牙切齒的只是不答應。不知你大師父為了甚麼
    事,跟你岳丈結了那麼大的冤家。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
    ,終突擋不住你岳丈的殺手。」

      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
    咦,怎麼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他
    ,哼!」洪七公道:「蓉兒怎麼啦?你們小兩口吵架了,
    是不是?」郭靖道:「不關蓉兒的事,這老賊,他,害死
    了我五位師父,我跟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嚇了一跳,忙
    問:「這話當真?」

      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他全神貫注的正瞧著樓下的惡
    鬥。這時情勢,黃樂師出劈空掌法,只聽得呼呼風響,對
    手八人攻不進身去。若論馬鈺、丘處機機、王處一等人的
    武功,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
    ,但那天罡北斗陣是齊進齊退之勢,孫不二、柯鎮惡、尹
    志平三人武功較弱,只畏有一人給逼退了,餘人只得跟著
    後卻。只見眾人進一步退兩步,和黃藥師愈離愈遠,但北
    斗之勢仍是絲毫不亂。

      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己及不著黃藥師身上,他卻以俟
    隙而攻。再拆數招,洪七公道:「嗯,原來如此。」郭靖
    忙問:「怎麼?」洪七公道:「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
    陣法,要看清楚天罡北斗陣的精奧,是以遲遲不下殺手。
    十招之內,他就要縮小圈子了。」

      洪七公功力雖失,眼光仍是奇準,果然黃藥師劈出去
    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諸子逐漸合圍,不到一盞荼功
    夫,眾人似已擠成一團。眼見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
    郝大通四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在黃藥師身上,不知怎的,
    四柄長劍卻都貼身而過,終究差了數寸,若不是四人收劍
    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門師兄弟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在這小圈子中相鬥,招招相差只在毫髮之間。郭靖心
    知黃藥師只要一熟識陣法,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破陣破
    弱,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志平兩人,此處離眾人
    太遠,危急時不及相救,眼見陣中險象環生,向洪七公道
    :「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話,飛奔下樓。

      待得奔近眾人,卻見戰局又變,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
    側移動,越移越遠,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執短劍,只
    待他轉身發足,只時猛撲而上。忽聽得王處一撮唇而嘯,
    他與郝大通、孫不二三人組成的斗柄從左轉了上去,仍將
    黃藥師圍在中間。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不是王處一轉動
    斗柄,就是丘處機帶動斗魁,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
    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搶北極星
    位。」

      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隔牆見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
    斗陣」,先後與梅超風、葽藥師相鬥,其後與黃蓉參詳天
    上的北斗星宿與北極星,得知若將北斗星宿中「天樞」「
    天璇」兩星聯一直線,向北伸展,即遇北極星。此星永居
    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環之而轉。其後他在洞庭湖君山為丐
    幫所擒,又再仰觀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陣的不少訣竅,但
    也只是將北斗陣連環救援、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
    武功而已。黃藥師才智勝於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術數、
    陰陽五行之學,牛家村一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陣,
    事後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郭靖所
    想的只是「學」,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所想的
    卻是「破」,知道只須搶到北極星的方位,北斗陣散了便
    罷,否則他便要坐鎮中央,帶動陣法,那時以逸待勞,自
    是立於不敗之地。

      全真諸子朏他窺破陣法的關鍵,各自暗暗心驚,若是
    譚處端尚在,七子渾若一體,決不容他搶到北極星位。此
    時「天璇」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達遜
    ,陣法又是不熟,天罡北斗陣的威力登時大減。馬鈺等明
    知纏鬥下去必無善果,而且郭靖窺伺在旁,只要黃藥師當
    真遇到危險,他翁婿親情,豈有不救?但師叔與同門被殺
    之仇不能不報,重陽先師掌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
    六人之力尚且鬥不過一個黃藥師,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
    那實是威名掃地了。

      只聽黃藥師笑道:「不意重陽門下弟子,竟不知好歹
    至此!」斗然間欺到孫不二面前,刷刷刷連劈三掌。馬鈺
    與郝大通挺劍相救。黃藥師身子略側,避開二人劍鋒,刷
    刷刷,向孫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這六
    掌劈將下來,縱然王重陽復生,洪七公傷愈,也得避其鋒
    銳,孫不二如何抵擋得住?眼見掌來如風,只得連挽劍花
    ,奮力守住門面。黃藥師驀地雙腿連環,又向她連踢六腿
    。這「落英神劍掌」與「掃葉腿」齊施,正是桃花島的「
    狂風絕技」,六招之下敵人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
    術愈來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漢,他要教他避
    過了掌擊,躲不開腿踢。

       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團團圍上相援,在這緊
    迫之際,陣法最易錯亂。柯鎮惡目不見物,斗魁橫過時起
    步稍遲,黃藥師一聲長笑,已越過他的身後。忽聽得一人
    在半空中大叫「啊喲」,飛向煙雨樓屋角,原來尹志平被
    他捉住背心,擲了上去。

      這一來陣法破綻更大,黃藥師那容對方修補,立時低
    頭向馬鈺疾衝,滿以為他必定避讓,那知馬鈺劍守外勢,
    左手的劍訣卻直取敵心眉心,出手沈穩,勁力渾厚。黃藥
    師側身避過,讚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埵^
    身一腳,把郝大通踢了個觔斗,俯身搶起長劍,掌胸直刺
    下去。劉處玄大驚,揮劍來格。黃藥師哈哈大笑,手腕震
    處,拍的一聲,雙劍齊斷。但見青影閃動,桃花島主疾趨
    北極星位。北時陣法已亂,無人能阻。諸子不住價叫苦,
    眼見他要恃主驅奴,全真派潰於今日。

      馬鈺一聲長嘆,正要棄劍認輸,任憑敵人處置,忽見
    青影閃幌,黃藥師反奔而回,北極星位上多了一人,原來
    卻是郭靖。諸子中只有丘處機大喜過望,他在醉仙樓上曾
    見郭靖與黃藥師拚命。馬鈺與王處一識得郭靖,知他心地
    純厚,縱然相助岳丈,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餘人
    卻更是心驚,眼見郭靖已佔住北極星位,他翁婿二人聯手
    ,全真派實無死所,正驚疑間,卻見郭靖左掌右劍,已與
    黃藥師鬥在一起,不由得驚詫不已。

      黃藥師破亂了陣法,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輸叫饒,那
    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一人。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並
    未轉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當胸就是一
    掌。那人伸左掌卸開來勢,身子卻穩凝不動。黃藥師大吃
    一驚,心想:「世上能憑一人之力擋得住我一掌的,實是
    寥寥可數。此人是誰?」回過頭來,卻見正是郭靖。

      此時黃藥師後前受敵,若不能驅開郭靖,天罡北斗陣
    從後包抄上來,實是危險萬分。他向郭靖連劈三掌,那知
    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劍豎擋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緩緩
    掠過,叫他雖是一招雙攻,但雙攻都失了標的。黃藥師一
    驚更甚:「這傻小子竟也窺破了陣法的秘奧,居然穩守北
    極星位,竟不移動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諸子傳授
    ,在這�埵X力對我。」

      他自不知這一下只猜對了一半。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
    北斗陣的精要,然而是從九陰真經中習得,卻非全真諸子
    所授。

      郭靖面對殺師大仇,卻沈住了氣堅守要位,雙足猶似
    用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綻
    誘敵,他只是視而不見。黃藥師暗暗叫苦,心道:「傻小
    子不識進退!哼!拚著給蓉兒責怪,今日也只有傷你了,
    否則不能脫身。」他左掌劃了個圈子,待劃到胸前七寸之
    處,右掌斗地搭上了左掌,借著左掌這一劃之勁,力道大
    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門拍去,心念忽動:「若是他仍然
    呆呆的不肯讓開,這掌勢必將他打成重傷。真要有甚麼三
    長兩短,蓉兒這一生可永遠不會快活了。」

      郭靖見他借勁出掌,眼看這一下來勢非同小可,咬一
    咬牙,出一招「見龍在田」,只得以降旁十八掌的功夫硬
    拚,自知武功遠為不及,硬碰硬的對掌有損無益,但若不
    強接對方這一招而閃身避,他必佔住北極星位,那時要再
    附他可就千難萬難了。這一招出去,實是豁出了性命的蠻
    幹,那知黃藥師掌出尺許,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
    快讓開,你就甚麼跟我過不去?」

      郭靖弓北挺劍,凝神相望,防他有甚麼詭計,卻不答
    話。這時全真諸子已整頓了陣勢,遠遠的圍在黃藥師身後
    ,俟機攻上。黃藥師又問:「蓉兒呢?她在那�堙H」郭靖
    仍是不答,臉色陰沈,眼中噴出怒火。黃藥師見了他的臉
    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兒已有不測,喝道:「你把她怎麼
    樣了?快說!」郭靖牙齒咬得更緊,持劍的右手微微發抖


      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
    的眼光,見他神色大異,心中更是驚疑,叫道:「你的手
    幹麼發抖?你為什麼不說話?」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
    父慘死的情狀,悲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劇烈顫動,眼
    眶又自紅了。

       黃藥師見他始終不語,目中含淚,愈想愈怕,只道女
    兒與他因華箏之事起了爭鬧,被他害死,雙足一點,和身
    直撲過去。他這麼忽地縱起,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斗
    陣同時發難,王處一、郝大通兩人一劍一掌,左右攻上。
    郭靖掌卸來勢,短劍如電而出,還擊一招。黃藥師卻不閃
    避,反手逕拿他手腕奪劍。這一拿雖然既狠且準,但王處
    一長劍已抵後心,不得不挺腰躲過,就此一讓,奪劍的五
    指差了兩寸,郭靖已乘機迴劍剁刺。

      這一番惡鬥,比適才更是激烈數倍。全真諸子初時固
    欲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為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黃藥師卻
    明知其中生了誤會。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分,
    不屑先行多言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棄劍服
    輸,再行說明真相,重重教訓他們一頓,是以動武之際手
    底處處留情。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
    志平那�媮晹釧囥R在?那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相
    助,反而捨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黃蓉,何必如此
    懼怕自己。

      這時黃藥師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若
    是當真如己所料,雖將他碎屍萬段亦不足以洩心中之憤。
    但此際郭靖佔了北極星位,尹志平雖然煙雨樓頂上尚未爬
    下來,雙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天罡北斗陣法滾滾推動,
    攻勢連綿不絕。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不能將郭靖逼開,
    心中焦躁起來,每掌用強猛衝,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
    待回身下殺手先破陣法,北斗陣越縮越小,合圍之勢己成
    ,自忖雖然震古爍今的能為,亦已難脫厄運。

      鬥到分際,馬鈺長劍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諸
    子各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馬鈺說道:「黃島主,你是
    掌代武學宗主,後輩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著人多,
    佔了形勢,我周師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你說一
    句話罷!」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有甚麼說的?爽爽快快將
    黃老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身不
    動,臂不抬,右掌已向馬鈺面門劈去。

      馬鈺一驚閃身,但黃藥師這一掌發出前毫無前兆,發
    出後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落英神掌法中的救命絕招
    ,他精研十年,本擬在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這
    一招群毆之際使用不上,單打獨鬥,丹陽子功力再深,如
    何能是對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一閃,剛好撞上
    他的後著,暗叫一聲:「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
    抵在胸口,只要他勁力一發,心肺全被震傷。

      全真五盡皆大驚,劍掌齊上,卻那�媮晲荓o及?眼見
    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那知黃藥師哈哈一笑,撤掌回臂
    ,說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你們輸了也不心服。黃老
    邪死則死耳,豈能讓天下英雄笑話?好道士,大夥兒齊上
    吧!」

      劉處玄哼了一聲,揮拳便上,王處一長劍緊跟遞出,
    天罡北斗陣又已發動。這時使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之
    後該由馬鈺攻上。王處疾刺一劍後讓出空擋,但馬鈺不向
    前攻,反而退後兩步,叫道:「且慢!」眾人又各住手。

      馬鈺道:「黃島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黃藥師道:
    「好說。」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
    遺下的這個陣法,已然為你破了,我們若知好歹,該當垂
    手服輸,聽憑處置。只是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
    之後,晚輩自當刎頸以謝島主。」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
    道:「多說無益,動手罷。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為了要報師叔師
    弟之仇,其實周大哥好端端的活著,譚道長之死也與黃島
    主無涉。但若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
    大師父和我二人,那�媮晱L對手?別說殺師大仇決計難報
    ,連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轉念一想:「我若隱瞞此事
    ,豈非成了卑鄙小人?眾位師父時時言道:頭可斷,義不
    可失。」於是朗聲說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你
    們周師叔並沒死,譚道長是歐陽鋒害死的。」丘處機奇道
    :「你說甚麼?」

       郭靖於是述說當時如何在牛家村密室養傷,隔牆如何
    耳聞目睹裘千丈造謠、雙方激鬥、歐陽鋒誣陷等情。他雖
    口齒笨拙,於重大關節之處也說得明明白白。

      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丘處機喝道:「你這話可真
    ?」郭靖指著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
    豈肯助他?只是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
    來誠信,何況對黃藥師這般切齒痛恨,所說自必是實。

      黃藥師聽他居然為自己分辯,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說
    道:「你幹麼如此恨我?蓉兒呢?」柯鎮惡接口道:「你
    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贏,也得
    跟這老賊拚了。」說著舉起鐵杖,向黃藥師掃過去。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感到一
    陣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
    們....他們五位,死得好慘!」

      黃藥師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你
    說甚麼?千聰、韓寶駒他們好好在我島上作客,怎會死了
    ?」柯鎮惡奮力回奪,鐵杖紋絲不動。黃藥師又問郭靖道
    :「你目苶尊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為了朱聰
    他們麼?」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親手將我五位
    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知?」提起短劍,挺臂直刺。

      黃藥師揮手將鐵杖甩出,噹的一聲,杖劍相交,火花
    四濺,那短劍鋒銳無倫,鐵杖上給砍了一條缺口。

      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郭靖道:「五位師父是
    我親手埋葬,難道還能冤了你不成?」黃藥師冷笑道:「
    冤了又怎樣?黃老邪一生獨來獨往,殺了幾個人難道還會
    賴帳?不錯,你那些師父通統是我殺的!」

      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殺的,你
    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眾人一齊轉頭,只見說話的正是
    黃蓉。眾人全神酣鬥,竟未察覺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呆了一呆,霎時間不知是喜是愁。

      黃藥師見女無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
    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妳。」這幾日來
    黃蓉受盡了熬煎,到此時才聽到一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
    ,投入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小子冤枉你,他....
    他還欺負我。」

      黃藥師摟著女兒笑道:「黃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數十
    年前,無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頭上,再加幾
    樁,又豈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師姊的大仇人,當真是
    我親手殺了。」黃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
    是你。」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傻小子這麼大膽,竟敢
    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畢,突然回
    手出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影、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
    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拍的一聲,左頰熱辣辣的吃了一記
    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回了黃蓉的頭上
    ,輕輕撫摸她的秀髮。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勁力卻弱,
    郭靖撫著面頰,茫然失措,不知該上前動手,還是怎地。

      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只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
    問:「靖兒,你怎麼?」郭靖道:「沒事。」柯鎮惡道:
    「別聽妖人妖女一搭一檔的假撇清,我雖沒有眼珠,但你
    四師父親口說道:他目賭這老賊害死你二師父,逼死你七
    ....」郭靖不等他說完,已和身猛向黃藥師撲去。柯鎮惡
    鐵杖也已疾揮而出。

      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
    次柯鎮惡已有了防備,便沒給他抓到。師徒二人聯手,剎
    時間已與黃藥師鬥得難解難分。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
    少神妙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的桃花島主相較,究竟
    相去甚遠,縱有柯鎮惡相助,亦是無濟於事,只拆得二三
    十招,已被逼得難施手腳。

      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
    二人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若何,先打
    服了黃老邪再定分曉。」長劍一指,叫道:「柯大俠退回
    原陣!」此時尹志平已從煙雨樓頂爬下,雖被摔得臉青鼻
    腫,卻無大傷,奔到柯鎮惡身後仗劍守護。天罡北斗陣再
    行推動,將黃藥師父女圍在核心。

      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可說
    ,傻小子既已說明真相,你這群雜毛仍是恃眾胡來,黃老
    邪當真不會殺人嗎?」身形閃處,直撲柯鎮惡左側。

      黃蓉兒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不再容情,心中一寒
    ,卻見王處一、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
    狠狠的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在罵:「十惡不赦的小賤
    人、鬼妖女!桃花島上的賤貨!」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
    虧,聽他破口亂罵,怒從心起,叫道:「你有膽子再罵我
    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長市井的屠沽之輩,出口傷人有甚難
    處?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她如此說,當下甚麼惡
    毒的言語都罵了出來。黃蓉自幼獨居,那�媗巨儦L這些粗
    言穢語,饒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一句,她都得一怔
    之後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後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是不
    解,啐了一口,說道:「虧你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髒
    了嘴。」柯鎮惡罵道:「老子跟乾淨人說乾淨話,跟臭賤
    人說臭話!你這人越髒,老子的話跟著也是越髒。」

      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點。柯鎮惡還了一杖,那
    知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一過,鐵杖已被黃蓉用「引」
    字訣拖住,跟著她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
    不得自由。柯鎮惡在北斗陣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
    陣法登時呆滯。

      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後,本來這手召原可解
    了柯鎮惡之危,可是黃蓉恃著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
    一變,連打三招。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動:
    「丘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傷這小小女孩?」劍尖觸背,卻
    不前送。就這麼救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疾搭急
    迴,借著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鎮惡力道全使
    反了,鐵杖不由自主的脫出掌握,飛向半空,噗通一聲,
    跌入了南湖。

      王處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
    。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


      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你請歇歇,我來
    替你。」縱身離開北極星位,搶到「天璇」。他此時武功
    已勝全真諸子,兼之精通陣法奧妙,一加推動,陣勢威力
    大增。北斗陣本以「天權」為主,但他一任陣,樞紐移至
    「天璇」,陣法立時變幻。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
    黃藥師一時之間參詳不透,雖有女兒相助,仍是難以抵擋
    ,幸而全真諸子下手各守分寸,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黃
    藥師勉強還可支撐。

      鬥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諸子為援,黃藥師傷
    他不得,只得連使輕功絕技,方避開了他勢若瘋虎的連環
    急攻。

      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著一層殺氣
    ,猙獰可怖,似乎突然換了一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
    驚又怕,擋在父親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殺了我罷!」
    郭靖怒目而視,喝道:「滾開!」黃蓉一呆,心想:「怎
    麼你也這樣對我說話?」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在一
    旁,縱身直撲黃藥師。

      忽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藥兄不用發愁,
    做兄弟的助你來啦!」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眾人不敢就
    此迴身,將北斗陣轉到黃藥師身後,這才見到湖邊高高矮
    矮的站著五六人,為首一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

      全真七子齊聲呼嘯。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
    毒算帳!」長劍一揮,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周。

      那知郭靖全神貫注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然
    不聞。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撲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
    打快,倏忽之間拆了五六招。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
    沈肩拔背,相向瞪視。只聽郭靖大喊一聲,攻將上去,數
    招一過,又分別退開。

      此時全真六子已布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
    空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
    顧自己安危,撲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搏擊他的要害
    。丘處機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佔了「天璇」之位。馬鈺
    高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這是
    譚處端臨終之時所吟的詩句,諸子一聽,敵愾之心大起,
    劍光霍霍,掌影飄飄,齊向歐陽鋒攻去。

       歐陽鋒手中蛇杖倏伸倏縮,把全真派七人逼開。他
    在牛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斗陣的厲害,心中好生忌憚,
    先守緊門戶,以待敵方破綻。北斗陣一經展開,前攻後擊
    ,連環不斷。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
    尹志平的「天璇」是陣法一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一環,
    實不足畏,掌下使開蛇杖堅守要害,遊目四顧,觀看周遭
    情勢。

      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黃蓉揮動手棒,將柯鎮惡擋
    在距兩人丈餘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說幾句話。
    」但郭靖充耳不聞,一掌接著一掌的拍出,狠命撲擊。黃
    蓉見父親切時尚手下容情,但給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
    漸增,出手愈重,眼見局勢危急,只要他兩人之中任誰稍
    有疏神,定有人遭致傷亡,一抬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頭憑
    欄觀戰,忙叫:「師父,師父,你快來分說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於武功全失,無力排難
    解紛,正自焦急,聽得黃蓉叫喚,心想:「只要黃老邪對
    我有幾分故人之情,此時尚有可為。」雙手在欄干上一按
    ,從半空輕飄飄的落下地來,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
    有話說。」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眾人見他忽然現身,個
    個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住手罷鬥。

      歐陽鋒第一個暗暗叫苦,心道:「怎麼老叫化的武功
    回來了?」他不知洪七公聽郭靖口述九陰真經中梵文書寫
    的神功之後,這幾日來照法而行,自通奇經八脈。洪七公
    武功原已精絕,既得聞上乘內功訣竅,如法修為,自是效
    驗如神,短短數日之中,已將八脈打通一脈,輕身功夫已
    回復了三四成。若論拳勁掌力、搏擊廝鬥,仍還不如一個
    全然不會武功的壯漢,但縱躍起伏,身法輕靈,即以歐陽
    鋒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虛勢,全無實勁。

      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尋思:「老
    叫化若不裝腔作勢一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甚
    麼話,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

      一時無計,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抬頭,卻見明月
    初昇,圓盤似的冰輪上緣隱隱缺了一邊,心念忽動,說道
    :「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
    放屁。」

      眾人一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為忤,但既如
    此見責,想來必有緣故。馬鈺行了一禮,說道:「請前輩
    賜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
    雨樓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淨,但想時候還
    早,儘可在這兒安安穩穩睡個懶覺,那知道今兒一早便聽
    得砰砰動動的吵個不休。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又是
    漢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殺豬屠狗一般,鬧得老叫他
    睡不得個太平覺。你們抬頭瞧瞧月亮,今兒是甚麼日子?


      眾人聽了他這幾句話,斗然間都想起今天還是八月十
    四,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況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
    到,眼下動手,確是有點兒於理不合。丘處機道:「老前
    輩教訓得是。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他轉頭向歐
    陽鋒道:「歐陽鋒,咱們換個地方去拚個死活。」歐陽鋒
    笑道:「妙極,妙極,該掌奉陪。」

      洪七公把臉一沈,說道:「王重陽一歸天,全真教的
    一群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我跟你們說個好的,五個男道
    士加個女道姑,再湊上個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滿不是老毒
    物對手。王重陽沒留下甚麼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
    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一聲:你們訂下了
    比武約會,明兒怎生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甚麼?


      這番話明�堿O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好意點醒,與
    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他全真派七道鬥不過黃藥
    師,自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六子久歷江湖,怎不明他話
    中含意,只是大仇當前,焉能退縮?

      洪七公眼角一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
    然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
    他這身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於
    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就是跟我過不
    去。到明晚任你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馬鈺
    ,你這夥雜毛都給我坐下來練練功夫,內力強得一分是一
    分,臨時抱佛腳,也勝於不抱。靖兒、蓉兒,來跟我搥腿
    。」

      歐陽鋒對怹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實
    是難以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藥兄與我哥兒倆跟全
    真教結上了樑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給你面子,明
    兒你可得誰也不幫。」

      洪七公暗暗好笑:「現在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
    ,居然怕我出手。」於是大聲說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
    你說話香些,不幫就不幫,你準能勝麼?」說著仰天臥倒
    ,把酒葫蘆樓在腦後,叫道:「兩個孩兒,快搥腳!」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可是還在戀戀
    不捨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無窮,雍著天邊重重疊疊的雲
    層,說道:「這雲好不古怪,只怕要變天呢!」又見湖面
    水上水氣瀰漫,用力吸了幾口氣,搖搖頭道:「好氣悶!
    」轉頭對黃藥師道:「藥兄,借你閨女給我搥腿成不成?
    」黃藥師微微一笑。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
    上輕輕搥著。洪七公嘆道:「唉,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享
    過這般福氣!」瞪著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沒給
    黃老邪打斷罷?」郭靖應了一聲:「是。」坐在另一邊給
    他搥腿。

      柯鎮惡倚著水邊的一株柳樹,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
    著黃藥師。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
    他轉頭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黃藥師並不理會,嘴角
    邊微帶冷笑。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是
    佈成天罡北斗之陣,低目垂眉,靜靜用功。歐陽凝思洪七
    公中了自己沈重之極的掌力之後,何以能得迅速康復。

      其時天氣悶熱,小蟲四下亂飛,湖面上白霧濛濛。洪
    七公道:「我大腿骨發酸,非有大風雨不可,明天中秋若
    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給你們。」斜眼看靖蓉兩人,見
    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從沒對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見
    了這般尷尬之事,心�堳蝜�得住?但問了幾次,兩人支支
    吾吾的總是不答。

      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藥兄,這南湖可還有個甚
    麼名稱?」黃藥師道:「又叫作鴛鴦湖。」洪七公道:「
    好啊!怎麼在這鴛鴦湖上,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彆扭,老
    丈人也不給勸勸?」

      郭靖一躍而起,指著黃藥師道:「他.... 他.... 害
    死了我五位師父,我怎麼還能叫他丈人?」黃藥師冷笑道
    :「希罕麼?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一個臭瞎子。我要叫
    他也活不過明天.... 」柯鎮惡沒等他說完, 已縱身撲將
    過去。郭靖搶在頭�堙A竟是後發先至。黃藥師還了一招,
    雙掌相交,蓬的一聲,將郭靖震得倒退了兩步。

      洪七公喝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掌真是放
    屁麼?」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視黃藥師。洪七公道:「黃
    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俠義,你幹麼殺害無辜?老叫化瞧著
    你這副樣兒挺不順眼。」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
    你管得著麼?」黃蓉叫道:「爹,他五個師父不是你害死
    的,我知道。你說不是你害的。」

      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為愛憐,橫
    眼向郭靖一瞪,見到他滿臉殺氣,心腸又復剛硬,說道:
    「是我殺的。」黃蓉哽咽道:「爹,你為其麼硬要自認殺
    人?」黃藥師大聲道:「世人都說你爹邪惡古怪,你難道
    不知?歹徒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妳爹幹
    的。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夾士,我見了這些自封的英雄
    好漢們就生氣。」

      邵陽鋒哈哈大笑,朗聲道:「藥兄,這幾句話真是痛
    快之極,佩服佩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藥兄
    ,兄弟送你一件禮物。」右手微揚,將一個包袱擲了過去
    。他與黃藥師相隔數丈之遙,但隨手揮擲,包袱便破空而
    至,旁觀眾人均感駭異。

      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似覺包中的是個人頭,打將開
    來,赫然是個新割下的首級,頭戴方巾,頦下有鬚,面目
    卻不相識。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
    足,聽得這腐儒在對學生講書,說甚麼要做忠臣孝子,兄
    弟聽得厭煩,將這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
    相投了。」說罷縱聲長笑。

      黃藥師臉上色變,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
    。」俯身抓去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4
    個揖。歐陽鋒討了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徒有虛名
    ,原來也是個為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
    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

      一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眾人一齊抬頭,只
    見烏雲遮沒了半片天,眼見雷雨即至。便在此時,只聽得
    鼓樂聲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來,船了掛了紅燈,船頭
    豎著「肅靜」「迴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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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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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4:52 | 顯示全部樓層
    鐵槍廟中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
    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頻洪烈
    ,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頻洪烈恃有歐陽鋒
    、裘千仞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
    南。

      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兒曾中了這老兒一掌,
    險些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裘笁仞出醜,卻
    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
    打傷,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頻洪烈等人會在一起
    ,低聲計議。

      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
    待會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
    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世無從助起。」只得答口道
    :「甚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
    「就是這樣。藥師,全真派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
    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給打發,你只袖
    手旁觀如何?」

      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
    必盡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減;要是郭靖助
    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
    仍是一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
    子乳臭未乾,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繫於他一念之間,王
    重陽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

      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心想時機稍
    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
    聲,叫道:「大家動手啊,還等甚麼?」洪七公怒道:「
    你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
    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來頭
    ,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
    初。歐陽鋒蛇杖點處,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

      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
    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
    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
    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厲殺手,尤其蛇
    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口,更是令人防不勝防。
    丘處機、王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那�堥貑o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
    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嚷甚麼報仇雪恨,哼,掌
    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
    了她一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
    匕首,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

      沙通天與彭連虎同時搶上,擋在完頻洪烈面前。郭靖
    匕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聲,只
    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移形換位」
    之術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
    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
    使一招「羝羊觸藩」,和身衝將過去。梁子翁見來勢凌厲
    ,急忙臥地滾避。靈智上人身軀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
    己若也閃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面前,常即舉起雙鈸強
    擋他這一招,卻聽得噹噹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
    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
    深厚,兼之手上有毒,當即揮掌拍出,斗覺胸口氣窒,臂
    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被震脫,毒掌功力竟
    是半點也沒能使上。他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
    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時便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
    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一眼。兩面大銅鈸
    從空中黃光閃閃的先後落將下來。噹的一聲,第一面銅鈸
    正中靈智上人的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則鈸邊鋒利如
    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著又是噹的一聲,
    這一次更是響亮,卻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
    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

      完顏洪烈見郭靖足不停步旳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
    到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挺
    劍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堜蝔�
    。郭靖側身避過,短劍刺出,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幌,急
    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
    功在自己之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
    接戰。

      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
    在完顏洪烈身前,險險境己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
    道:「柯大俠,怎麼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杖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聽得敵人出言奚
    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躍開。月色朦朧下鐵菱
    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
    之鳥,實不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
    空躍起,只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見柯鎮
    惡手中並無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

      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杖撐持,耳聽得敵
    人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
    ,險些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
    ,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聽聲辨形,打滾避開
    。彭連虎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
    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
    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嘰哩咕嚕的罵人,陡見
    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喘下去。柯鎮惡聽得風聲,左
    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喘,再躲
    不開了雙筆齊至,只覺後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
    死,卻聽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又
    是蓬的一聲。原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
    摔了彭連虎一交。這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杖那一招
    ,只是彭連虎緊緊抓住判官筆,說甚麼也不肯脫手,便連
    人帶筆一齊摔出。

      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
    鎮惡,讓他站起身來。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
    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
    。」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
    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
    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斗然打出
    。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杖在手,也
    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
    ,接在他判官筆上,炸得粉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這一
    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彭連虎大吃一驚
    ,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
    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
    藥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炙,向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
    「十兄弟死賸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
    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
    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後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氣血翻
    湧,一時再也站不起來。

      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濛的起了一陣濃霧,湧上
    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
    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女烚蛇杖掃中,孫不二的道袍
    給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鬥下去,過不多
    時己方必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
    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聽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劃過長
    空。

      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
    弟子人數眾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
    、祁志誠、張志僊、趙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
    與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
    嘍囉企圖倚多為勝,是以將門下弟子也都攜來嘉興,要他
    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
    一見局面不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霧瀰漫,相隔數尺便
    即人形難辨,只怕眾弟子未必能衝霧而至。

      再鬥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
    天上黑雲震也是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
    微弱,終於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鬥,卻是互
    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請、黃蓉雙鬥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湧到,夾在三
    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
    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
    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
    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
    ,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
    啊?」

      就在此時,烏雲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
    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後躍。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麼
    多啊,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堭壑F幾
    下,搓下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
    嘴�媔諝h。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是
    沒能閃開,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
    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
    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堙A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
    ,原來你常真沒給黃島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誰說我
    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
    邪,你倒再試試看。」說著揮拳從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
    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
    報仇。」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幾時給
    你殺死過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胡言亂語,
    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
    公,但出招卻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
    歐陽鋒,那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
    個難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硍黃島主動手!」歐
    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
    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
    。黃蓉叫道:「老頑童,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
    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得
    意之極,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的功夫麼?我費了好
    大勁與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
    !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
    陰真經有屁相干?」

      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
    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
    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麼說,不禁暗
    暗納悶,不知他使了甚麼希奇古怪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
    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

      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鬥得緊急,暗
    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聯手對付自己
    ,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
    進擊,北斗陣頃刻間險象環生。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
    周師叔,先殺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姪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
    ,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
    ,橫直互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
    ,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
    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
    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
    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征,手掌已遞了出出去,這一
    招也是快速無倫,無聲無自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
    彎腰沈肩,叫聲:「哎唷!報應得好快。」

      濃霧瀰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
    ,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
    :「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只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的話?」周伯
    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黃蓉叫道:「我要
    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甚麼
    ?」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聽
    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甚
    麼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道:「好,四張機,
    鴛鴦織就欲雙。」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
    道:「行,行,聽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那�堙H」只聽
    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佔北極星位
    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
    ,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
    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
    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
    命。」

      郭靖將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
    ,豈知適才只到煙兩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
    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聽得周伯通叫道
    :「咦,老毒呢?逃到那�堨h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各人近在身畔,卻
    不見旁人面目,只影影綽綽的見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
    聽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麼東西。眾人雖屢
    經大敵,但這時斗然間都以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
    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
    耳傾聽敵人的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堭I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
    叫道:「聽!這是甚麼?」只聽得周圍嗤嗤嚧嚧,異聲自
    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
    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
    來。」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
    了蛇,發一聲堿,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
    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
    的屋脊之上,兀自心驚膽戰。

      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
    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
    一個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
    搶上。

      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掛念,叫道:「靖哥哥,
    你在那�堙H」叫了幾聲,不聽答應,更是擔心,說道:「
    爹,我去找他。」只聽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
    你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麼?」橫臂就是
    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颼颼箭響,幾技長
    箭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只聽得四下�堻�
    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 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
    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

      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
    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衝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
    」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徥箭聲愈密,
    蛇聲愈近,才知原來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
    ,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
    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
    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
    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
    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
    一大幫會首領,隨口雨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
    ,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那
    �媮楰諈F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
    ,只怕迷路落單。

      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壁,舞
    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
    溫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
    下,只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
    過去!」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
    ,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只
    聽得蛇聲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
    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
    了命罷!」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

      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射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
    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只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
    。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
    公金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濛,目不見物,縱然有
    路可逃,也是無從尋找。

      正危急間,忽聽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
    我瞎子。」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
    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
    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夥兒跟著瞎子逃命罷。
    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
    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
    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瀰漫
    、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
    首有條小路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衝出。豈知這
    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
    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己成竹林,只走出七八
    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
    桿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
    ,你在那�堙H」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那
    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
    蛇聽到自己的聲音,那還了得?

      眾人行出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
    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有人繞道從旁
    包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
    道:「郝師弟,你我去衝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郝
    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
    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
    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乾乾淨淨,雖然
    仍是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
    好了,大霧可散啦。」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
    。」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逕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
    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

      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
    :「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 我也不願對你明言.... 」柯
    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樑正中,
    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兄弟!」黃藥師大
    怒,舉起手掌。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
    將下去,大師父那�媮晹釧囥R?

      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
    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
    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
    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罷!」郭靖聽了他這
    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甚麼卻是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
    有甚麼事情全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
    霧。

      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衝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
    長劍,殺入陣去。

      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
    :「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洪七公正合
    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
    。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他不
    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但聽得丘
    處機等大呼酣鬥,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
    ,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
    ,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
    ,你在那�堙H」這時廝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
    柯鎮惡答應。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
    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
    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
    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
    是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
    。她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
    他後心砍落。

       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
    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
    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
    用力摔腳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
    ,身子搖幌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
    他後領,冷笑道:「逞甚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
    出「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
    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札,但半身酸麻,動彈
    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只待喘
    息片刻再行,官兵忽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颼颼射來。黃
    謇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
    上。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捨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
    :「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
    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麼法子?」二人邊
    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
    鎮惡身子沈重,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
    柯鎮惡嘆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
    罷,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
    死,幹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竹
    棒焂伸焂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堛漕滼B「委中穴」。這
    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塗,不
    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
    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全真諸已已將這一路官兵
    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
    ,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
    自己傷後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又過片刻,四下
    一片寂靜,遠處公雞此起彼和。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
    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堣蝓�啼聲仍是一般
    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
    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只聽
    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
    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
    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隨即抬了行
    走。

      他大是詑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
    討沒趣,正遲疑間,只聽刷的一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
    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
    ,哼哼唧唧的幹麼?你們這些 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
    ,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
    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

      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
    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
    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
    ,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
    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
    ,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得兩人拚了
    命支撐。

      約莫行出三十餘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
    大雨早竭,太陽將濕衣晒得半乾,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
    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鬥,
    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
    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
    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麼?甚麼餓不
    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
    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
    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甚麼?柯大爺賞
    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那官兵給她打
    得怕了,肚中確也飢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
    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

      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雙
    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
    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沈
    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
    ,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
    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
    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
    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
    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
    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
    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桿,反向肉�奡﹞J。柯
    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堳o多
    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
    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
    一刀殺了,倒也乾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
    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
    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
    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
    救我?倘說是並無死意,哼,哼,桃花鳥妖人父女難道還
    能安甚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
    要猜她的心思實是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傷處
    敷上金創藥,包紮妥當;只覺創口清瀼,疼痛減了大半,
    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
    下可沒甚麼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
    軍頭上各擊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那鐵槍
    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
    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
    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那�塈貑J去?」柯鎮惡
    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洩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
    」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
    麼好看?沒看過麼?快走!」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
    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 踢開廟門,撲
    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
    怨嫌髒,那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掃
    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
    甚麼「鴛鴦雙飛」,又是甚麼「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
    ,官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
    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她啐道:
    「你瞧的腳幹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
    !」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咯咯咯的直磕響頭。黃蓉道:
    「你說,你幹麼眼睜睜的瞧著我的腳?」那官軍不敢說謊
    , 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 生
    得好看....」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
    !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那知黃蓉笑
    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
    絆了他一個觔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
    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
    下走了一週,說道:「王鐵 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
    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甚麼英雄?說甚麼好漢?
    嗯,這桿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
    這廟�堥茠戚A,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
    那桿鐵槍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
    打的,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
    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
    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
    暫且就拿這桿槍當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
    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矸砰碰碰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
    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
    卻己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
    頗捨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
    」,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
    的鐵杖沈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
    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只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對你
    傷口很有好處,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
    了一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甚
    麼話,口中卻說不柮來,只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
    好啦,睡罷!」

       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
    那�媞帢o著。但聽塔頂群鴉聲漸竭,終於四下無聲,卻始
    終不聽她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
    ,聽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
    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翻
    覆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黑,不懂她吟
    的甚麼,但聽她語音淒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
    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
    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
    ,搖頭幌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
    神像的鬍子;南希仁與自己併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
    著鐵槍另一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
    兩條小辮子,鼓掌嘻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
    眼前一幌一幌的不住搖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
    親兄長,自己的一雙眼珠,都是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
    手下。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聽她輕輕呼
    吸,睡得正沈,尋思:「我這麼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
    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
    得深仇?他女兒睡在這�堙A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嘗一嘗喪
    女之痛。」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思將仇
    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
    」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
    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
    非光明磊落的行逕,但我一死以報,也對徥住她了。」舉
    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
    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
    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
    人說著話話漸漸行近,只是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
    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
    廟中前殿後院他無一不熟,當下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
    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黃蓉道:
    「是。」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
    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
    :「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
    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被
    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跟著嗤
    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幌亮火摺
    。只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
    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
    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
    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傢伙
    一網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
    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
    ,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
    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車是可惜之極。」柯
    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梁子翁、
    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歐陽鋒,說他如何
    獨鬥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裘千仞卻並未同來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這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
    敵人發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
    打開鋪蓋,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姪武既高
    ,人品又是瀟洒俊雅,晚輩與怹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
    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總
    是難過之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
    了,以熨歐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實是
    心有餘而力不足。」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姪兒不幸慘死,先
    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
    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
    ,我收了你做徒兒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
    頭。」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路著咚咚咚咚幾聲,想是
    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

      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
    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
    ,心中愈益憤怒。

      只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
    。」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
    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
    了。」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忽罪。」梁子翁等
    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
    怎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詑,心想此人怎會與完
    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聽楊康笑道:「對啦,
    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
    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
    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麼聲音?」楊康道:「不是鳥
    兒,就是老鼠。」傻姑忽道:「我怕。」楊康笑道:「傻
    妹娘,怕甚麼!」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
    �堻o許多人,鬼怪那�奡惆荂H」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
    :「別胡說八道啦,甚麼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
    「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堙A婆婆皂鬼會把矮
    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墳�堙C他要來找你討命。」
    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
    」傻姑不敢再說。忽聽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
    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
    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
    ,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
    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痴呆,但
    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
    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
    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他即不屑殺我,又怎能
    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
    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
    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撞著一字一字的寫道:「....
    你一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
    :「告我父何人殺我」。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
    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
    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
    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
    「是進?」「有刺客!」「甚麼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
    們大驚小怪的幹甚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
    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
    」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
    便笑笑不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
    ,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
    害得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謇雖然年幼,卻是機變百出
    ,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
    之前可是難以下台,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
    只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
    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腳身。」
    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那有此事?」

      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
    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
    道士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周伯通從中胡攪
    ,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
    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
    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
    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
    」歐陽鋒道:「甚麼文字?」黃蓉道:「斯里星,昂依納
    得。斯熱確虛,哈虎文砵英。」

      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
    明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後一
    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
    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
    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
    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
    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
    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
    ,則普天下捨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說道:「那
    可畏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
    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聽聽。」當下唸道:
    「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
    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
    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癢難搔。原來黃蓉所唸
    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一段。這諸般怪
    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
    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
    竟有妙少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只因
    黃蓉所唸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
    ,入耳即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


      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甚
    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
    開佁見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
    ,頭一段是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
    間修習之法漏了。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
    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
    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
    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 鼓滅了全真
    教,那麼這篇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聽。
    」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爹爹請
    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
    給你。」歐陽鋒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
    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
    死你姪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

      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兵處機之徒,
    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
    兄弟,你冷麼?」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
    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
    煙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
    日曾駕臨桃花島求親,你姪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
    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姪兒,因此要你修習神
    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
    番話倒也可信,若苶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徥
    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
    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交寫與你了,我說了
    譯文的關鍵訣竅,你一力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
    「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黃蓉急
    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麼
    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
    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
    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鬥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
    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
    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
    麼?」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
    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這�堙H」傻姑道:「我
    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
    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鎮惡心念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
    黃蓉問道:「爺爺那�堨h啦?」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
    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
    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
    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
    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
    爺在書房�堭虴睇{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
    ,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
    曲曲兒甚麼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
    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
    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
    。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
    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杽指西指、咿咿啊啊
    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
    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
    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
    乾瞪眼,他也向我乾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走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
    初時黃藥師 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就寫就的書信送入
    ,傻姑才出來接 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
    禁酸痛。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麼?」傻姑道:「爺
    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
    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堭i望,我也向海
    �堭i望,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塈云熙ㄛO道士。
    」  

      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
    仇,搶在頭�埵V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
    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
    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
    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 跳,原來我溜了出來玩,
    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
    過來。我就過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
    士上岸之後,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
    。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
    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路。」黃蓉道:「後來呢?」

      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
    的,那些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讚道:
    「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甚麼時候再回來?」
    傻姑道:「甚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聽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麼?
    後來怎麼?」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
    大的關節所在。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
    是你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
    下來,鳥腳上還縛著莖麼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
    爺爺, 給我,給我!』.... 」說到這�堙A當真大叫起來
    。楊康叱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
    輕的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
    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
    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
    無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鵰身上那枯短箭是誰射的?」
    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射箭?沒有啊。
    」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
    「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拿過一件
    。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
    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堙A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
    晌,才道:「他們去了那�堜O?」傻姑道:「我瞧見的。
    我大叫爺爺,聽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
    見到爺爺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
    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
    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去。」黃蓉問道
    :「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
    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
    兒。」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有麼?再給她幾塊
    。」歐陽鋒乾笑道:「有啊!」柯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
    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

      猛聽得傻姑「啊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
    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減口
    嗎?」

      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
    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
    」但聽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

      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
    口說出來罷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
    ,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
    江南五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你想,我爹爹
    怎能讓些臭男子的屍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
    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

      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
    我們疏忽了。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芔
    殺人兇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捨了自
    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
    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
    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
    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
    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
    。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
    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
    道:「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黃蓉道:「想到你並不難
    ,掌斃黃馬、手折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不過
    初時我還當是別人。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了幾個
    字,是『殺我者乃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我想你
    的姓名並非是『十』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
    竟然等得到見你。」黃蓉道:「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
    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
    上。」歐陽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卻是在掌力不在
    掌毒。他掌上無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
    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
    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
    「是啊,那是中了甚麼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
    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的異乎尋常,是也不是?
    」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下捨鐵掌幫外,
    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
    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
    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
    ,是咬中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
    鎮惡聽得熱血直湧入腦,幾欲暈倒。

      黃蓉聽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
    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
    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於我,
    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卻聽歐陽鋒乾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
    ?是我故意放他走的。」黃蓉道:「啊,是啊。你殺了五
    人,卻教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
    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
    的主意,是康兒想出來的,是麼?」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
    了聲。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
    道:「咱們可以話題岔開去了啦。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
    ?」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
    他也可趕在頭�堙A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
    能。我再想朱聰在信後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後面
    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三筆,一劃、一直,再是一劃連勾
    ,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
    ?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
    ,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
    是留下了這許多線索。那骯髒書生見機倒快,我就沒瞧見
    他動筆寫字。」

      黃蓉道:「他號稱妙牛書生,動手做甚麼事自然不會
    讓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
    底他想寫甚麼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底微,決沒本
    事一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

      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
    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
    後來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
    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兇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聽了她這幾句話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
    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託夢給你?」黃蓉道:
    「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隻翡翠小
    鞋呢?」楊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又是穆念慈
    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們二人將朱
    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堛滲]寶放在他懷�堙A好教旁人見
    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爺爺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
    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
    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
    。」歐陽鋒不解,問道:「甚麼取寶?」黃蓉道:「朱聰
    武功雖不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
    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
    ,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
    ,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
    麼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
    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牢牢握住,
    其中必有緣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字,反面有個
    『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
    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
    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

      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
    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
    ,只是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
    下明�婸△匱痗屁W聽,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
    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
    場熱鬧。此刻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
    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多。」

      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梁子翁
    、沙通天等固在旁目賭,此後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
    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各
    生感慨。

      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
    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彫一
    雙玉鞋了。這雙王鞋想來各執一隻,這一隻有『比、招』
    二字,那一隻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
    不錯罷?」楊康不答。

      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韓
    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栠煞
    ,可是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
    擅此技,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
    ,而銅屍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至於南希仁所寫
    的那個小『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
    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
    樓前要和你爹爹拚命。」

      黃蓉嘆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
    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僕,逼著帶
    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
    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極,便對你們惟命是從。嗯,定是
    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託言是我爹爹邀請,
    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鋒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
    能再逃脫毒手?這是個甕中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聽好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中斗逢強敵的
    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
    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
    六怪一上來就給傷了幾人,餘人危急之中那�媮楰貑o出敵
    人是誰?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
    爹爹。朱聰與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
    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
    又苦鬥一場。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後得
    悉兇手姓楊之時,已然身中劇毒了。」

      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緣湊
    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走桃花島之時,倒不
    知六怪是在島上。」

      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
    也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
    �堙C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
    道:「小丫頭聰明機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
    我想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鬥得兩敗俱傷
    ,你來個卞莊刺虎,一舉而減了全真教和桃花島。那知到
    得遲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離島他往。小王爺
    盤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於是你們兩位大顯身手殺
    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僕盡數殺死,毀
    屍滅跡,從此更無對證。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
    能不與我爹爹為難?小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後毀去你
    們留下的種種痕跡,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這人眼睛瞎
    了,嘴�埵瓿Y卻沒爛掉。他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
    說的。」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只
    聽歐陽鋒嘆道:「我真羨慕黃老邪生了個好女兒。諸般經
    過,委實曲折甚麼,你卻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
    賭一般。小女娃兒,你當真聰明得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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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 簽到天數: 9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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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5:32 | 顯示全部樓層
    大軍西征

      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讚得我可太好了。現下郭
    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
    若是你姪兒尚在,唉,當日婚姻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
    麼?」歐陽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
    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
    個島上玩。我要回家去。」黃蓉道:「你回家幹甚麼?你
    家裡死過人,有鬼。」傻姑「啊」的一聲,驚道:「啊,
    我家�埵陸迭A有鬼!我不回去啦。」黃蓉道:「那個人是
    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 是好兄弟.... 」只聽呵噹兩
    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不王爺,你讓她說
    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傷她?」楊康怒道:「這傻子胡
    說八道:「甚麼鬼話都說得出來。」黃蓉道:「傻姑,你
    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
    說,我就不說。」

      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
    我叫惡鬼來吃了你。」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
    噢。」只聽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蒙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你
    領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黃蓉道:「
    那麼你說,好兄弟在你家�堭�人,他殺了個甚麼人?」

      眾人聽她惚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甚是奇怪。楊康卻
    是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
    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
    得以九陰白骨爪殺手將她斃於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
    時,只穆念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見得,難道消息終於
    洩漏了出去?嗯,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只是我沒留
    意到她。」

      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只待傻傻姑開口。柯鎮惡更是
    連大氣也不敢透。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鼾聲
    漸響,她竟是睡著了。

      楊康鬆了一口氣,但覺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這
    傻姑留著終是禍胎,必當想個甚麼法兒除她。」斜目瞧歐
    陽鍛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邊的臉,顯得神情
    漠然,似乎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

      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此事當無下
    文,於是或臥或倚,漸入睡鄉。正朦朧間,忽聽傻姑大喊
    一聲,躍起兒來,叫道:「別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
    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啦!」靜夜之中,這幾句
    話聽來當真令人寒毛直豎。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
    , 是好兄弟殺.... 」一言未畢,呼、蓬、啊喲三聲連響
    ,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露蓋上抓落,卻黃蓉
    以打狗棒法甩了個觔斗。

      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
    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傻姑向廟門望去,黑沈沈的
    不見甚麼,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
    別來找我討命,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後
    瞧見的....斷腿鬼,你別找我來啊!」

      歐陽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
    ,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橫目向
    楊康道:「小王爺,我姪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
    !」笑聲森寒,話聲悽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
    細針同時在耳內鑽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擊。
    只聽得群鴉亂噪,呀呀啞啞,夾著滿空羽翼振撲之聲,卻
    是塔頂千百頭烏鴉被歐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
    洪烈也是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
    ,歐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姪是小王爺禮聘東來,小王
    父子倚重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躍起,
    盤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臂膀,喝道:
    「他幹麼要殺我姪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
    不是我殺的,別捉我,別捉我。」她用力掙扎,但歐陽鋒
    手如鋼鉗,那�堭瓣蓎o腳,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
    大叫:「媽呀!」

      歐陽鋒連問數聲,只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
    著一雙眼睛發獃。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
    給糕子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鍛,想到愈是強力威嚇
    ,傻姑愈是不敢說,於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作乾糧的冷饅頭
    來,塞在她手�堙A左手又鬆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
    給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爺爺
    ,你抓得我好痛,你別抓我。」歐陽鋒溫言道:「傻姑乖
    ,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了。」

      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姑娘,你說
    她長得標緻麼?」傻姑道:「標緻得很啊,她到那�堨h啦
    ?」黃蓉道:「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
    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
    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
    子生性風流,必是因調戲穆念慈起禍,只是歐陽克武功高
    強,雖然栠腿受傷,楊康惏仍然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
    加害,當下轉頭向康道:「我姪兒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
    妃,真是罪該萬死了。」楊康道:「不.... 不.... 不是
    我殺的。」歐陽鋒厲聲喝問:「是誰殺的?」楊康只嚇得
    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
    說不出半句話來。

      黃蓉嘆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
    須怪你姪兒風流,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
    「為甚麼?」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只是我在牛
    家村時,曾聽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心中好生不解。」
    歐陽鋒聽了這幾句渾沒來由的話,如墮五里霧中,連問:
    「甚麼話?」

      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
    請你解給我聽。我沒見兩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
    知女的是誰。只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了歐陽克之事,
    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
    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
    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堳K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
    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麼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更是驚懼。這時月
    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
    悄走到黃蓉背後,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
    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化為師。
    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
    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那
    說話之人的姓名,但語言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

       肖。楊康自幼長於中都,母親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
    ,是以語言兼混南北,黃蓉這麼一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
    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拍的
    一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
    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

      原來楊康聽黃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
    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黃蓉學著他腔調說話之時,
    料知他必來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為高,聽得
    風聲,當即側頭避過,這一抓便落在她肩頭。楊康這一下
    「九陰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
    上,十指連心,痛得他陰些立時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
    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為。眾人忌憚歐陽鋒了得,個個不敢出
    聲。

      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麼啦?那�堥�
    了傷?」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堙A料想歐陽鋒決計
    不能善罷,只盼仗著人多勢眾,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
    楊康忍痛道:「沒甚麼。」剛接過腰刀,突然手一麻,嗆
    啷一響,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
    僵直,已是不聽使喚。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悲上用
    力一捏,竟然絲毫沒有知覺。他抬頭望著黃蓉,叫道:「
    毒!毒!你用毒針傷我。」

      彭連虎等雖然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
    ,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眼見楊康神色惶急,當下
    或搶上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
    小王爺。」卻都儘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蝟甲上沒毒,不必庸人自擾。
    這�埵萓陰�他之人,我又何必傷他?」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我.... 我.... 動不來啦!」
    但見他隻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
    荷之聲。

      黃蓉好生奇怪,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
    再瞧楊康時,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裂嘴嘻笑,銀白色的月
    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中突然一動,說道:「
    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

      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
    原是要他嘗嘗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只
    是這怪蛇天下雖我獨有,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
    :「我那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
    知。」歐陽鋒道:「這倒奇了。」

      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
    賭。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急吃了,這魚中毒死後,第
    二條鯊魚吃牠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布,可說得上流毒
    無窮,是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
    處,那『西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
    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

      這時楊康勢如發瘋,只在地下打滾。梁子翁想要抱住
    他,卻那�堜磭饡o住?

      歐陽鋒皺眉思索,仍是不解,說道:「願聞其詳。」

      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
    島上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拳。這拳打在我的左肩,軟蝟
    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一條鯊魚。
    適才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
    ,南希仁的毒血進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
    」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
    ,又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
    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
    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龕,我姪
    兒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
    去,陰沈沈的道:「那一位英痽不服,請站出來說話!」
    眾人不由得同時後退,那敢開口?

      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梁子翁打了
    一個觔斗。完顏洪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
    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
    的毒,天下有那一個名醫治得?又有那一個名醫不要性命
    ,敢來壞我的事?」完顏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
    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陰些撞著橫樑,指著完顏洪
    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
    」完顏洪烈急退幾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
    臂,那知楊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
    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
    手臂微微麻癢,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
    鯊魚。」

      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
    天也己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颼的一聲,已將沙通天半
    條臂膀砍了下來。候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
    連虎,你敢傷我師哥?」和身撲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
    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塗,指東打西,亂踼亂咬。眾人
    見了沙通天的情景,那�媮棷掖r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
    。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
    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
    !」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
    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說道:「孩子
    ,你好些了?」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張開了口,露
    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太駭,左手使勁
    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
    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後簇擁,剎
    時間逃得影蹤不見。

      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著念頭,
    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
    瞧你爹爹去。」黃蓉道:「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
    有甚麼好瞧的?」

      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
    人。」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是何等
    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因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
    經甚麼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又是憐惜,只盼她快些
    使個甚麼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
    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
    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
    道:「要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
    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
    就大煞風景了。」

      黃蓉從神像後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
    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
    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
    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有先跟他
    敷衍一陣再作打算,於是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
    能譯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
    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
    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
    說道:「好罷,你取出來讀。」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
    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
    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
    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

      歐陽鋒幌亮火摺,在神台上尋剽半截殘燭點著了,照
    著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
    :「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

      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
    :「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
    恩尼區。」黃蓉沈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
    」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麼寫的。」黃蓉道:「那卻
    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邵陽
    鋒甚是焦急,凝視著她,只盼她快些想通。

      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
    寫錯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
    。黃蓉伸手接著,左手拿過燭台,似是細看經文,驀地��
    雙急登,向後躍開丈餘,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
    ,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甚麼?快還我。
    」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
    :「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
    勢撲上搶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
    了!你一動我就燒,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
    」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鬥不過你這鬼
    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罷!」

      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沈
    著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
    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當下將
    經文與燭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
    」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

      歐陽鋒竟不回頭,斗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
    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
    ,滾出來。」

      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
    躍出,舞槍桿護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
    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吸之
    聲早給他聽見了。只是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堙A是以一直
    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深,幫同守禦,向歐
    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人也給
    俄們六兄弟報仇。」黃蓉悽然: 「他若肯相信我的話,早
    就信了。柯大爺,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
    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
    她捨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

      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放你走,
    你又囉唆甚麼?」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
    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
    了他。」

      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
    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
    橫過槍桿,擋在胸前。歐陽鋒振臂一格,柯鎮惡雙臂發麻
    ,胸口震得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桿直飛起來,戳破屋
    瓦,穿頂而出。

      柯鎮惡急忙後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
    子已被歐陽鋒提了起來。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不
    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門打去。歐陽鋒料不到
    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
    難以閃避,當即身子後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
    頭頂揮了出去。

      柯鎮惡從神像身後躍出時,面向廟門,被歐陽鋒這麼
    一拋,不由自己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
    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
    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
    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
    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
    得清楚。

      歐陽鋒喝了聲采,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
    去罷。」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黃蓉笑道:「柯大
    爺,歐陽鋒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朼
    拜我為師麼?」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鬆自在,可是處境
    其實十分險惡,站在廟前,只是不走。

      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了,走罷!」拉
    著黃蓉的手,走出廟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
    你手掌�媦g的字。」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


      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啄
    食屍身,於是躍上屋頂,找到了鐵槍的槍桿。拄槍在廟頂
    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
    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
    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縱
    下地來,綽槍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鵰唳,心想雙鵰既然在此,
    只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
    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
    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己,
    不等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不敢閃避,
    愕然放開了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撲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
    己耳光。這一來郭靖更是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麼
    了?」柯鎮惡罵道:「你是小胡塗,我是老胡塗!」他連
    打了十幾下,這才住手,兩人面頰都已組腫。柯鎮惡破口
    將郭靖與自己痛罵半天,才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郭靖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來真相如此,
    我當真是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道:「你說咱倆該不該
    死?」郭靖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大師父眼睛
    不便,可怪不得你。」柯鎮惡怒道:「他媽的,我也該死
    !我眼睛瞎了,難道心�堣]瞎了?」郭靖道:「咱們得趕
    緊想法子搭救蓉兒。」柯鎮惡道:「她爹呢?」郭靖道:
    「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去了。大師父,你說歐
    陽鋒把蓉兒帶到了那�堙H」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給他捉了去
    ,就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甚麼樣子。靖兒,你快去
    救她,我是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叫:「不行!你千
    萬別這麼想。」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
    死就死,義無反顧,於是道:「大師父,你到桃花島去報
    訊,待見到黃島主,請他急速來援,弟子實在不是歐陽鋒
    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速靖戀戀不捨,跟在後
    面。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還不快去!你不抇我乖蓉
    兒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著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
    失,實不知到那�堨h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鵰,尋路
    到鐵槍廟來。只見廟前廟後盡是死鴉,殿上只餘一攤白骨
    殘屍。

      郭靖雖恨楊康戕害師父,但想他既已兒死,怨仇一筆
    勾消,念著結義一場,檢起骸骨到廟後葬了,拜了幾拜,
    說道:「楊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須掌佑我找到
    蓉兒,以補你生前之過。」

      此後郭靖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蹤跡。這一找就是半
    年,秋去冬來,冬盡春回,他策紅馬,攜雙鵰,到處探,
    問遍了丐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黃蓉的音訊竟
    是半點俱無。想到這半年中黃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真
    是心如刀割,自是決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
    一走燕京,二至汴梁,連完顏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幫群
    丐聽得幫主有難,也是全幫出動尋訪。這一日郭靖來到歸
    雲莊,卻見莊子已燒成一片白地,不知陸乘風、陸冠英父
    子已遭到了甚麼劫難。

      一日行至山東境內,但見洪途十室九空,路人行人紛
    紛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交戰,金兵潰敗,退下來的殘兵
    姦淫擄掠,無所不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瘡
    痍滿目,心想兵凶戰危,最苦的還是百姓。

      這天來到濟水畔山谷中的一村莊,正想無個地方飲馬
    做飯,突然前面喧嘩之聲大作,人喊馬嘶,數十名金兵衝
    進村來。兵士放火燒村,將眾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
    子,一個個用繩縛了,其餘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帶隊軍官手中大槍
    奪過,左手反掌揮出,正打在他太陽穴上。這些時日中他
    朝晚練功不輟,內力大進,這掌打去,那軍官登時雙眼突
    出而死。眾金兵齊聲呼喊,刀槍並舉,衝殺上來。小紅馬
    見遇戰陣,興高采烈,如飛般迎將上去。郭靖左手又奪過
    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術,大呼酣戰。

      眾金兵見此人兇猛,敗軍之餘那�媮晹陸咩荂A轉過身
    來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飄出一面大旗,煙霧中一小隊蒙古
    兵急衝而至。金兵給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著
    人多,回頭又鬥郭靖,只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來,一人單騎,
    神威凜凜的守在山谷隘口。十餘多金兵奮勇衝上,被人也
    接連戳死數人。餘眾不敢上前,又不得,退又不能,亂成
    一團。

      蒙古兵見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
    陣衝殺,將十幾名金兵盡數殲於村中。帶兵的百夫長正要
    詣問郭靖來歷,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
    馬!」拜伏在地。百夫長聽是大汗的駙馬爺,那敢怠慢,
    急忙下馬行禮,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萲古兵急速撲滅村人各處火頭。眾
    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

      正亂間,村外蹄聲急響,無數軍馬湧至。眾百姓大驚
    ,不由得面面相覤。只見一匹棗騮馬如風馳到,馬上一個
    少年將軍大叫:「郭靖安答在那�堙H」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兩人奔近
    ,抱在一起。雙鵰識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親
    熱。拖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
    帳篷,與郭靖互道別來情事。

      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別來餘,成吉思汗馬不
    停蹄的東征西伐,拓地無數。朮赤、察合台、窩闊台、拖
    雷四王子、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四傑,都立
    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山
    東數場大戰,將金兵打潰不成軍。金國餘兵集於潼關,閉
    關而守,不敢出山東迎戰。

      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快馬傳來急訊,成吉思汗
    召集諸王眾將,大會漠北。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
    旗交了副將,連夜北上。郭靖想念母親,當下與拖雷同行


      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大草原
    之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
    千成廿萬的矛頭耀日生輝。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
    著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著一
    枝九旄大纛。

      郭靖策馬立在沙岡之上,望著這赫赫兵威,心想金帳
    威震大漠,君臨絕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帳中傳出號令,
    快馬一匹接著一匹,將號令送到萬里外的王釔和大將手中
    ,於是號角鳴響,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
    ,煙塵中鐵蹄奔踐。

      他正想:「大汗要這許多土地百姓,不知有甚麼用?
    」忽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拖雷、木華黎、郭
    靖三人進金帳謁見大汗,但見諸王諸將都已群集在帳,排
    列兩旁。

      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喜。拖雷與木華黎稟報
    了軍情。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
    完顏洪烈的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給他逃了,甘受大汗責
    罰。」成吉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天會抓到狐
    狸,我罰你作甚?你來得正好,我時時記著你。」當下與
    諸將共議伐金大計。

      本華黎進言: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刺莫
    如聯未夾擊。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麼辦。」當下命
    人修下書信,遣使南下。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墓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然間
    身後伸過一雙手掌,掩向他眼睛。以他此時武功,那能讓
    人在身後偷襲,側身正要將來人推開,鼻中已聞到一股香
    氣,又見那人是個女子,急忙縮手,叫道:「華箏妹子!
    」只見華箏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

      兩人睽別經年,此番重逢,只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
    勁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姿颯爽。郭靖又叫了一
    聲:「妹子!」華箏喜極而涕,叫道:「你果然回來啦!
    」郭靖見她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動。一時間千言萬語,
    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去。你活著回來,你
    猜是我歡喜多些呢,還是*歡喜多些?」郭靖道:「我
    媽定然歡喜萬分。」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
    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麼,口�奡N說了出來。郭靖
    與兩相處年餘,多歷機巧,此時重回舊地,聽到華箏這般
    說話口氣,不禁深有親切之感。

      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
    番悲喜。

      又過數日,成吉思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
    為,我都已經聽拖雷說了。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歡喜
    。再過數日,我給你和我女兒成親罷!」郭靖大吃一驚,
    心想:「蓉兒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與別人結親?
    」但見成吉思汗儀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是期期艾艾
    ,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成吉思汗素知他樸實,只道他歡喜
    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千戶奴隸,一百斤黃金,五百頭牛
    ,二千頭羊,命他自去籌辦成親。

      華箏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鍾愛。此時
    蒙古國勢隆盛成吉思汗戰無不胖,攻無不克,各族諸汗聽
    得大汗嫁女,自是紛紛來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
    。華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是滿腹煩惱,一臉愁容。

      眼見喜期已在不遠,郭靖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
    李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在帳中問起。郭靖當下將
    黃蓉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李萍聽了,半晌做聲
    不得。

      郭靖道:「媽,孩兒為難之極,不知該怎麼辦才是?
    」李萍道:「大汗對我們恩深義重,豈能相負?但那蓉兒
    ,那蓉兒,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
    。」郭靖忽道:「媽,若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
    」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
    性情,當然昂然說道:「你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
    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
    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若是蓉兒平安,孤兒當守舊約,
    與華箏公主成親。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
    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
    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
    意,旁人多說也是無用。」於是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
    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話。」李萍有心
    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謝
    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歸。」郭靖點頭稱是。

        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和些少銀兩,其
    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
    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
    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
    。」出了營帳,逕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

      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氣洋洋
    的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
    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
    日不見也不成。好罷,你會會他去。」華箏微笑著出來,
    低聲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
    說。」引著她向西走去。

      兩人走了數里,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
    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
    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
    知道了倒好,否則真不知如何啟齒。華箏道:「知道甚麼
    ?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甚
    麼?」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昇的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
    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
    子。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
    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湧,道:
    「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
    為甚麼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
    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也沒有。」郭靖呆了
    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畏離開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
    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想到那時候我聽
    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
    手�媢雈h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麼還能嫁給你呢?郭靖
    砳砳,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
    :「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
    的。」想到黃蓉,不禁長嘆了口氣。

      華箏奇道:「咦,你為甚麼嘆氣?」郭靖遲疑道:「
    沒甚麼。」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
    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
    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為甚麼?」華箏很是
    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
    汗太子,你猜會立誰?」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
    。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我不不會
    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台
    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
    好飲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後,繼承大汗位子
    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
    卻是努弟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
    向與人無爭,三個兄弟都跟他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
    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
    」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
    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為你,
    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

      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
    。郭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
    」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
    回南去。」郭靖衝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

      華箏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郭靖
    道:「是我一個人.... 」華箏道:「嗯, 我永遠聽你的
    話。你說回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
    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
    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

      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
    似泥塑木彫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
    華箏急道:「我做錯了甚麼事嗎?你怪我沒為你自殺,是
    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
    誰錯了,想來想去,定然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
    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
    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柰
    掉下淚來。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
    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
    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
    我,我 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
    不用這麼說,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
    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
    」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
    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
    在這草原上等我。」

      華箏躍起身來,投入化他的懷�堙A放聲大哭。郭靖輕
    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

      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
    ,徒惹傷心。

      過了良久,只見四乘馬自西急奔而來,掠過兩身旁,
    直向金帳馳去。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時忽然撲地倒了
    ,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乘者從
    地下翻身躍起,對地下死馬一眼也沒看,豪不停留的向金
    帳狂奔。

      只過得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分站東南西北四
    方,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郭靖知道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
    是王子愛將,若是大汗屈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
    ,決不寬赦,當即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
    ,疾向金帳奔去,只聽得四方八面馬蹄急響。

      郭靖奔到帳�堙A成吉思汗剛屈到第三個手指,待他屈
    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叫道
    :「那狗王摩訶末有這般快捷的王子麼?有這麼英勇的將
    軍麼?」諸王眾將齊聲叫:「他沒有。」成吉思汗搥胸叫
    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刺子模去的使者的衛兵,那
    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麼了? 」諸將順著大汗的手
    指瞧去,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鬍子被燒得精光
    。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
    何況燒光?諸將見到,都大聲怒叫起來。

        成吉思汗叫道: 「花刺子模雖然國大兵多,咱們難道
    便害怕了?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對他萬分容讓。朮
    赤我兒,你跟大夥兒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


      朮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
    的蔑兒乞惕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
    攻打蔑兒乞惕人。兩軍相遇,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
    父王願與花刺子模六朋友。那紅鬍子狗王卻道:『成吉思
    汗雖命你們不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
    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堮車赤滌h了
    兵。」

      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
    加。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被狗王搶了,商人被狗王殺了
    。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洪烈的唆
    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
    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

      郭靖聽到完顏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完顏洪
    烈在花刺子模麼?」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護衛道:「我
    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刺子模,要兩邊夾擊我
    們,咱們害怕了麼?」眾將齊聲叫道:「咱們大汗天下無
    敵。你領我們去打花刺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
    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擄走他們的女人牲口!」成
    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洪烈。」眾將
    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幌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躍
    上馬背。諸將蜂湧出帳,上馬跟在後面。成吉思汗縱馬奔
    了數里,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沈思,都留在岡
    下,繞著山岡圍成圈子。

      成吉思汗見郭靖在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
    郭靖馳馬上岡。

      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火堆,揚鞭道:
    「孩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札木合圍在山山,我跟你說過
    幾句話,你還記得麼?」郭靖道:「記得。大汗說,咱們
    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
    ,咱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思汗揮動馬鞭
    ,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今蒙古
    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洪烈去。」

      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
    何不報,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為他出力,以
    報恩德,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洪烈這狗賊
    。」

      成吉思汗道:「那花刺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
    七十萬總是有的。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
    金狗。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麼?」郭靖於戰陣
    攻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
    如此相詢,昂然說道:「能勝!」

      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親
    生兒子一般相待,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
    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洪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
    」此言工合郭靖心意,當即連聲答應。

      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吹起號角
    ,成吉思汗急馳而回。洪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
    不聞半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
    齊齊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長刀,遍野閃耀銀光


      成吉思汗進入金帳,召來書記,命他修寫戰書。那書
    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
    汗聽:「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拓地萬里,滅國無數,自
    古德業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
    祚存亡,決於今日,務須三思,若不輸誠納款,行見蒙古
    大軍....」

      成吉思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
    個觔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著
    這麼囉唆?」提起馬鞭,來頭夾腦劈了他十幾鞭,叫道:
    「你聽著,我怎麼唸,你就怎麼寫。」那書記戰戰競競的
    爬起來,換了一張羊皮紙,跪在地下,望著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從揭開著的帳門望出去,向著帳外三萬精騎
    出了一會神,低沈著聲道:「這麼寫,只要六個字。」頓
    了一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

      那書記吃了一驚,心想這牒文也太不成體統,但頭臉
    上吃了這許多鞭子,兀自熱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說一句
    ,當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成吉思汗道:
    「蓋上金印,即速送去。」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
    夫長領兵送去。

      諸將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寫了這六個字,都是意氣奮揚
    ,耳聽得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達去,突然不約而同的
    叫道:「你要戰,便作戰!」帳外三萬兵士跟著呼叫:「
    荷呼,荷呼!」這是蒙古騎兵衝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戰
    馬聽到主人呼喊,跟著嘶鳴起來。剎時間草原上聲震天地
    ,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出神。這
    張子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
    ,兩個把手上各彫有一隻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成
    吉思汗支頤沈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
    親、妻子、四個兒子和愛女,想到無數美麗的妃子,想到
    百戰百勝的軍隊,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忽聽得遠處一匹
    戰馬悲鳴了幾聲,突無聲息。他知道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
    之症,主人不忍牠纏綿痛苦,一刀殺了。他突然想起:「
    我年紀也老了,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嗎?」要是我在戰
    場上送命,四個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
    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麼?」

      任你是戰無一勝、無所畏懼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
    ,想到這個「死」字,心中總也不禁有慄慄之感。他想:
    「聽說南邊有一班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
    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擊了兩下,召來一名箭筒衛
    士,命傳郭靖入帳。

      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此事。郭靖道:「長生
    成仙,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
    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說道:「你識得有這等人麼?快
    去找一個來見我。」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徵召
    ,他是決計不來的。」成吉思汗道:「不錯,我派一個大
    官,去禮聘他北來。你說該去請誰?」郭靖心想:「天下
    玄門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
    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當下說了長春子兵處機的名字


      成吉思汗大喜,當即召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
    草詔。那書記適才吃他一頓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
    有事,便即來。」學著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
    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那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揮鞭又
    打,罵道:「我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麼
    ?要寫長的,寫得謙恭有禮。」

      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
    ,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
    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
    謀素和,恩素畜。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
    ,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
    金之政無�琚A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
    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臨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之來,
    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缺。且夫刳舟剡楫
    ,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已來
    ,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
    真履真履規,博物洽聞,探頤窮理,道沖德著,懷古君子
    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豈谷,藏身隱形。闡祖宗
    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逕,莫可稱數。自干戈而
    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己。」

      那書記寫到這�堙A抬頭問道:「夠長了麼?」成吉思
    汗笑道:「這麼一大橛,夠啦。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
    祿去迎接他,請他一定要來。」

      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盧三顧之事?
    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齊戒沐浴
    ,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
    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悠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
    恤朕保身之術。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
    一言,斯可矣。今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於詔章,誠
    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之願哉?
    故茲詔示,惟宜知悉。」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樣。」賞了那書記五兩黃
    金,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
    仲祿奉詔南行。

      次日成吉思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為「
    那顏」,命他統率一個萬人隊。「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
    銜,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
    ,只得向哲別、速不台等大將請教。但他資質本就魯鈍,
    戰陣之事又是變化多端,一時三刻之間那能學會?眼見眾
    大將點兵備糧,選馬揀械,人人忙碌。十五萬大軍西征,
    遠涉苦寒不毛之地,這番籌劃的功夫卻也非同小可。此等
    事務他全不通曉,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長分頭辦理。哲
    別與拖雷二人又時時提示指點。

      過得月餘,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於用智使計,攻打
    敵軍百萬之師,降龍十八掌與九陰真經可全然用不上,只
    要一個號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
    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辭官
    ,甘願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只騎陷陣殺將便是,忽然親兵
    報道,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兵道長來得好快。」急忙迎出帳
    去,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怔。三
    人搶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個長老
    。郭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麼?」魯有腳
    道:「小人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
    征,特來相助。」郭靖大為奇怪,問道:「你們迡地得知
    ?」魯有腳道:「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
    全鑋教處得獲官人消息。」

      郭靖呆了半晌,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心想:「正
    幫幫眾邊於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
    少。」言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組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
    眾,自去稟報大汗。

      成吉思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說起
    辭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誰生下來就會打仗的?不
    會嘛,打得幾仗也就會了。你從小跟著我長大,怕甚麼帶
    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豈有不會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魯有腳問知此
    事,勸慰了幾句。到了傍晚,魯有腳進帳說道:「早知如
    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孤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
    了。」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
    遺書,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
    ,挑燈夜讀,直讀到姿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
    布陣、野戰,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
    加闡述。當日郭靖在沅江育中匆匆翻閱,全未留心,此刻
    當用之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便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
    。魯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帳
    片刻,立刻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繼續向他請
    教。但說也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
    一會,便即心思機敏,疑難立解。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
    一連數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

      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魯有腳又說記不起
    了,須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書上疑難,你慢慢的想
    也就罷了。一個字若是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他
    雖身為大將,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
    即從帳後鑽了出去,伏在草長之中,要瞧他到得鬧的是甚
    麼玄虛。

      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不欠便即回屾。郭靖
    急忙回帳。魯有腳跟著進來,說道:「小人想著了。」接
    著說了那個字的音義。郭靖笑道:「魯有腳長老,你既另
    有師傅,何不請來見我?」魯有腳有一怔,說道:「沒有
    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咱們出去瞧瞧。」說著
    拉了他出帳,向那小帳走去。

      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見郭靖走來,同時咳
    嗽了一聲。郭靖聽到咳聲,忙撇下魯有腳,急步往小帳奔
    去。一掀開帳幕,只見後帳來回抖動,顯是剛才有人出去
    。郭靖搶步上前,掀開後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
    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郭靖回身向魯有腳詢問,他說這營帳是他的居所,並
    無旁人在內。郭靖不得要領,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
    魯有腳卻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覆。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已
    並無惡意,只是不願相見,料來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
    也就不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蒙古
    騎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為戰之法深感不慣,但主帥有令
    ,不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又過月餘,成吉思汗兵糧俱
    備,而郭靖所統的萬人隊,也已將天覆、地載、風揚、雲
    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這八陣
    原為諸葛亮依據古法而創,傳到岳飛手�堙A又加多了若干
    變化。

      岳飛少年時只喜野戰,上司宗澤說道:「爾勇智才藝
    ,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計。」岳飛說道:「
    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澤對他
    旳話也頗為首肯。但岳飛後來征伐既多,也知執泥舊法固
    然不可,但以陣法教將練卒,再放之於戰場,亦有有制勝
    克敵之功。這番經過也都記在「武穆遺書」之中。

      這日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個萬
    人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過天地,誓師
    出征,對諸王諸將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我頭髮鬍
    子都白了,這次出征,未必能活著回來。我的妃子也於昨
    晚跟我提起,我想著不錯,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
    後高舉我的大纛。」

      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
    盡已白髮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後,都不禁又驚又喜,一
    齊望著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
    誰?」朮赤心�堣@跳,他精明幹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
    ,向來便以為父王死後自然由他繼位,這時大汗忽然相問
    ,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
    ,與大哥向來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朮赤說
    話,要派他作甚?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麼?」
    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敵蔑兒乞惕人
    擄去,數年後待得奪回,已然生了朮赤,只是成吉思汗並
    不以此為嫌,對朮赤自來視作親子。

      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那�塈埻@得住,撲上前去,抓
    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你
    卻如此辱我!你有甚麼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己
    。咱倆這就出去比個輸贏。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拇
    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
    」轉頭向成吉思汗道:「請父王降旨!」兩兄弟互扭衣襟
    ,當場就要拚鬥。

      眾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朮拉住朮赤的手,木華黎拉
    著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時數為仇敵所窘,連
    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眾將都責
    備察合台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
    兩人都放手。朮赤是我長子,我向來愛他重他,以後誰也
    再許再說。」

      察合台放開了朮赤,說道:「朮赤旳本事高強,誰都
    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窩闊台仁慈,我推舉窩闊台。」成吉
    思汗道:「朮赤,你怎麼說?」朮赤見此情形,心知汗位
    無望,他與三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為人仁愛,日後不會相
    害,於是道:「很好,我也推舉窩闊台。」四王子拖雷更
    無異言。窩闊台推辭不就。

      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讓,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
    ,但你待人親厚,將來做了大汗,諸王諸將不會自相紛爭
    殘殺。咱們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無敵,還有甚
    麼好擔心的?」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慶祝新太子。

      眾將士直飲至深夜方散。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
    要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
    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
    。」郭靖吃了一驚,道:「快報大汗。」那親兵道:「大
    汗醉了,叫不醒他。」

      郭靖知道朮赤和察合台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
    ,若是相互廝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
    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
    何拆解得開。一時徬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以手擊額
    ,自言自語:「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只
    聽得遠處吶喊聲起,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
    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一張紙條,上寫:「以蛇蟠陣阻隔
    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

      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一部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
    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
    拙,竟然計不及此,讀了兵書何用?」當即命軍中傳下令
    去。蒙古軍令嚴整,眾將士雖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
    即披甲上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
    方衝去。馳出數里,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
    兩陣對圓,已在廝殺,只聽荷呼、荷呼之聲已然響起。郭
    靖心中焦急:「只怕我來遲了一步,這場大禍終於阻止不
    了。」忙揮手發令,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衝上前去,右
    後地軸三隊列後為尾,右後為天衝,右後地衝,西北風,
    東北風各隊居右列陣,左軍相應各隊居左,隨著郭靖軍中
    大纛,布成蛇蟠之陣,向前猛衝過去。

      朮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餘人,正手舞長刀接戰,
    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兩軍一怔
    之下,微見散亂。只聽得察合台揚聲大呼:「是誰?是誰
    ?是助我呢,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郭靖不理,令旗揮
    動,各隊旋轉,蛇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
    天衝四隊居為前首,其餘各隊從察合台軍兩側包抄了上來
    ,只左天前衝二隊向著朮赤軍,守住陣腳。

      察合台這時已看清楚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
    知賊南蠻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軍衝殺。但那虎翼陣變
    化精微,兩翼威力極盛,乃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時所
    創。兵法云:「十則圍之。」本來須有十倍兵力,方能包
    圍敵軍,但此陣極盡變幻,竟能以少圍多。

      察合台的部眾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
    有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片刻之間,察合台的二萬餘
    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
    ,鬥志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識,二
    來又怕大汗責罵,這時被郭靖軍衝得亂成一團,更是無心
    拚鬥,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
    不許自相殘殺。快拋下刀槍弓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
    眾將士正合心意,紛紛下馬,投棄武器。

      察合台領著千餘親信,向郭靖中軍猛衝,只聽三聲鑼
    響,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霎時地下盡都布了絆馬索,千
    餘人一一跌下馬來。那八隊人四五人服待一個,將察合台
    的親信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了察合台,不由得又驚又喜,正
    要上前敘話,突聽號角聲響,郭靖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
    隊,四下�堻礞F上來。朮赤久經陣戰,但見了這等陣仗,
    也是驚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
    二小隊,不向前衝,反向後卻。朮赤更是奇怪,那知道這
    十二隊分為大黑子、破敵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兇辰、
    前衝巳、大赤午、先鋒未、右擊申、白雲酉、決勝戌、後
    衛亥,按著十二時辰,奇正互變,奔馳來去。十二隊陣法
    倒轉,或右軍左衝,或左軍右擊,一番衝擊,朮赤軍立時
    散亂。不到一頓飯工夫,朮赤也是軍潰被擒。

      朮赤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待死去活來,察合台想
    起當時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復,驚嚇之下,酒
    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
    ,也不知是禍是福,正要去和窩闊台、拖雷協議,突聽號
    角大鳴,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遠遠馳來。

      成吉思汗酒醒後得報二子統兵拚殺,驚怒交迸之下,
    不及穿衣披甲,散著頭髮急來阻止。馳到臨近,只見兩軍
    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
    然騎在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
    竟被他消弭於無形,欣喜不已。他趕來之時,心想兩子所
    統蒙古精兵自相殘殺,必已死傷慘重,兩個兒子說不定都
    已屍橫就地,豈知兩子無恙,三軍俱都完好,實是喜出望
    外。當即大集諸將,把朮赤與察合台狠狠責罵了一頓,重
    賞郭靖和他屬下將士,對郭靖道:「你還說不會帶兵打仗
    ?這一仗的功勞,可比打下金國的中都還大。敵人的城池
    今天打不下,明天還可再打。我的兒子和精兵若是死了,
    怎麼還活得轉來?」

      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
    聲雷動。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賀喜。

      郭靖送了來客後,取出魯有腳交來的字條細看,見字
    跡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確是魯有腳所寫,但又起疑心:
    「蛇蟠、虎翼兩陣,我雖用以教練士卒,卻未和魯長老說
    起過陣勢的名字,我向他請教兵書上的疑難,也沒和這幾
    個陣勢是有關的。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是偷讀了我的兵
    書?」當下將魯有腳靖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
    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是。」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
    輩子是決計不會做將軍的,帶領小叫化也不用講兵法,兵
    書讀了無用。」郭靖指著字條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
    陣?」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怎地忘了?」郭
    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隱著何事。

      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前軍先鋒由察合台、窩闊台
    統領;左軍由朮赤統領;右軍由郭靖統領。前、左、右三
    軍各是三個萬人隊。成吉思汗帶同拖雷,自將主軍六個萬
    人隊隨後應援。每名軍士都攜馬數匹,交替乘坐,以節馬
    力,將官攜馬更多。十五個萬人隊,馬匹將近百萬。

      號角齊鳴,彭聲雷動,先鋒前軍三萬,士壯馬騰,浩
    浩蕩蕩的向西進發。

      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刺子模境後,一路勢如破竹。摩
    訶末兵力雖眾,卻遠不是蒙古軍的敵手。郭靖攻城殺敵,
    也立了不少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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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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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6:26 | 顯示全部樓層
    從天而降

      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
    忽聽帳外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帳前
    衛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那人抬
    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
    萬里,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
    ,躍起身來,叫道:「黃姑娘在那�堙H」

      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丫頭在那�堙H快交出
    人來!」郭靖聽了此言,喜不自勝:「如此說來,蓉兒尚
    在人世,而且已逃腳他的摩手。」歐陽鋒厲聲又問:「小
    丫頭在那�堙H」郭靖道:「她在江南隨你而去,後來怎樣
    ?她.... 她很好嗎?你沒害死她, 這可真要多謝你啦!
    我....真要謝謝你。」說著忍不住喜極而泣。

      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從諸般跡象看來,黃蓉必在
    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
    鋪著的氈上坐了。

      郭靖拭了眼淚,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丘送上乳酒酪茶
    。歐陽鋒喝了一碗馬乳酒,說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
    明言。那丫頭在嘉興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住了,那知過不
    了幾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聰明令俐
    ,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歐陽鋒恨
    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他作甚,總之
    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
    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得知黃蓉無恙,心中喜樂不
    勝,只是大叫:「好極!好極!」

      歐陽鋒道:「好甚麼?她逃走之後,我緊追不捨,好
    幾次差點就抓到了,總是給她狡猾兔脫。但我追得緊急,
    這丫頭卻也沒能逃走桃花島去。我們兩個一追一逃,到了
    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於
    是反過來使個守株待兔之計。」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
    更是驚喜交集,忙問:「你見到了她沒有?」

      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回去?我日夜
    在你軍中窺伺,始終不見這丫頭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
    搗甚麼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
    ?我怎地半點也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衝
    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帥,怎認得我?」蒙古軍中
    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
    為人察覺。

      郭靖聽他這麼話,不禁駭然,心想:「他若要傷我,
    我這條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說蓉兒在我軍
    中?」

      歐陽鋒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丫
    頭從中指點,慼你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丫頭從不現
    身,那也當真奇了。現下只得若落在你身上交出人來。」
    郭靖笑道:「倘若蓉兒現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
    倒想想,我能不能將她交給你?」

      歐陽鋒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你雖手
    綰兵符,統領大軍,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
    帳內,就如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
    我?」郭靖點點頭,默然不語。

      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們訂個約怎樣?」郭靖道:
    「訂甚麼約?」歐陽鋒道:「你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
    保決不傷她一毫不髮。你若不說,我慢慢總也能找到,那
    時候啊,哼哼,可就沒甚麼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不在桃花島藏身,總
    有一日能給他找著擒去,這番話卻也不是信口胡吹,沈吟
    了片刻,說道:「好,我跟個訂個約,但不是如你所說o
    」歐陽鋒:「你要如何?」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
    功夫遠勝於我,可是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天,你年老力
    衰,會打我不過。」郭靖以前叫他「歐陽伯伯」,但他害
    死了五位恩師,仇深似海,那「伯伯」兩字是再也不會出
    口了。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給他一提,心中
    一凜:「這傻小子這幾句話倒也不傻。」說道:「那便怎
    樣?」郭靖道:「你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你
    便走到天邊,我也總有一日要找上你。」

      歐陽鋒仰頭哈哈大笑,說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
    ,今日先將你斃了!」語聲甫畢,雙腿一分,人已蹲起,
    雙掌排山倒海般劈將過來。

      此時郭靖早已將九陰真經上的「易筋鍛骨篇」練成,
    既得一燈大師譯授了真經總綱,經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練了
    不少,內力的精純渾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側,避開掌
    勢,回了一招「見龍在田」。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
    八掌的功夫他本佑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
    極強,但比之自己終究還差著一截,不料這下硬接硬架,
    身子竟然微微幌動。高手對掌,只畏真氣稍逆,立時會受
    重傷,他略有大意,險些輸在郭靖手�堙A不由得吃了一驚
    :「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當即
    左掌拍出。

      郭靖又側身避過,回了一掌。這一招歐陽鋒卻不再硬
    接,手腕迴勾,將他掌力卸開。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秘
    奧,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那知歐陽鋒寓攻於守,一勾
    之中竟是蓄有回力,郭靖只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閃避不
    及,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略遜一籌,此時形勢,已與
    當日臨安皇宮水簾渦中抵掌相似,雖然郭靖已能支持較久
    ,但時刻長了,終究非死即傷。歐陽鋒依樣葫蘆,再度將
    他誘入殼中,心下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
    當即掌上加勁,那知他右掌輕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
    一聲,掌力疾衝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一
    擋,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這是他從一
    燈大師處見到的一陽指功夫,但一燈大師並未傳授,他當
    日只見其形,全不知其中變化訣竅,此時危急之下,以雙
    手互搏之術使了出來。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剋星,歐陽鋒
    見到,如何不驚?立即躍後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
    也來跟我為難了?」

      其實郭靖所使指法並非真是一陽指,如何能破蛤蟆功
    ,但歐陽鋒大驚之下,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這一
    陽指後招無窮,怎麼他一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並未學
    全,不等郭靖回答,雙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擊出
    ,這一下來得好快,郭靖念頭未轉,已然縱身躍起,只聽
    得喀喇一聲巨響,帳中一張矮几已被西毒雙掌劈成數塊。

      歐陽鋒重佔上風,次掌繼發,忽覺身後風聲颯然,有
    人偷襲,當下竟不轉身,左腿向後反踢。身後那人也是舉
    腿踢來,雙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並未
    折斷,倒是大出歐陽鋒意料之外。他回過身來,只見帳門
    處站著三個年老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長老。
    魯有腳縱身躍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
    聚眾禦敵、以弱抗強之術,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
    就曾以這功夫結成人牆,將郭靖與黃蓉逼得束手無策。

      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適才對了一腳,已試
    出魯有腳內力不弱,其餘二丐想棶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
    單打獨鬥雖穩操勝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
    好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傻小子,你功夫大進了啊
    !」曲起雙腿,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
    道:「你要和我訂甚麼約,且說來聽聽。」

      郭靖道:「你要黃姑娘給你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
    肯,只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髮。」歐陽鋒笑道:「她若
    肯說,我原本捨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麼?但她
    如堅不肯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搖頭道:
    「不許。」歐陽鋒道:「你要我答應此事,以甚麼交換?
    」郭靖道:「從今而後,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
    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
    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

      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甚麼好笑。你自
    己知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的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
    知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
    聲不絕,心下計議己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
    子相饒?好罷,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說道:「
    丈夫一言。」歐陽鋒笑道:「快馬一鞭。」在他掌上輕拍
    了三下。這三擊掌相約是未人立誓的儀式,若是負了誓言
    ,終身為人不齒。

      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一瞥眼間
    ,忽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
    心中一動,急忙揭帳而出,卻己不見人影。他回過頭來,
    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
    你?」說罷哈哈大笑,焂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
    所罕有,無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
    的原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
    ,全是胡說八道。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
    ....」

      郭靖坐了下來,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
    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
    甚麼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只是不
    管我怎麼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堬散竣中w充
    滿淚水。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一時
    ,日後終能團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
    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
    梁三人相顧無語。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
    須讓我見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簡長老道
    :「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
    ,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

      次日大軍西行,晚開安營後,魯有腳進帳道:「小人
    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
    中之意?官人軍中寂莫,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一捲畫
    放在案上。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
    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是
    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提了兩首小詞。一詞
    云:「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
    剪破,仙鸞彩,分作兩邊衣。」另一詞云:「九張機,雙
    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繫,
    穿過一條絲。」

      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密意
    ,似又在「四張機」之上。郭靖雖然難以盡解,但「薄情
    自古多離別」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
    「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抬頭欲問
    時,魯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一
    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

      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
    有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甚麼書畫?就算有人
    送他,他必必隨手拋棄。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
    中的女子又怎會便是黃蓉?只是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
    惏無可奈何。

      正沈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見到
    東北角上人影一幌,倏忽間不知去向,只怕歐陽鋒那老賊
    今晚要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埵X力擒
    拿。」簡長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
    」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罷。」簡長老道:「這計
    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在這�堭葉茞`坑,再命二十名士卒
    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囉
    唆,管教他有來無去。」

      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
    �堙A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
    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
    。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
    取水,是以帳中掘坑,亮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那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到
    來,次日安營後,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
    靜。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斗之聲此起彼息,
    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聽得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
    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這陷阱
    深達七八丈,徑窄壁陸,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後急切間
    那能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湧搶出,四十個大沙
    包迅即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 叫道: 「黃幫主料事如神......
    」簡長老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忙問:「
    甚麼黃幫主?」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
    主。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
    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

      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
    叫嚷。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甚
    麼物事要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
    從地下鑽將上來。」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
    沙堆上踹去。

      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奔馳起落之勢,
    歐鋒武功再強,也是禁受不起,只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
    著別處又有沙堆湧起。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
    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
    住,已然閉氣而死。

      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
    把,圍成一圈,十餘多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餘深處,果
    見那陽鋒直挺挺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
    ,雖說沙地甚是鬆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
    挖掘行走,有如鼴鼠一般,內功之強,是罕見罕聞。眾士
    卒又驚又佩,他抬了起來,橫放地下。

      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
    人取鐵鍊棶綑縛,以防他轉醒後難制。那知歐陽鋒在沙中
    爬行,頭頂始終被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死,
    待上來再圖逃走。這時他悄沒聲的呼吸了幾下,見魯有腳
    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鍊,突然躍起,大喝一聲,伸手扣
    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屍復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郭
    靖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
    「脊中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的大穴,他若非在
    沙下被壓得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
    一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敵,只覺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
    靖留勁不發,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臟腑登時震碎,何況
    此時手足酸軟,就算並非要穴被制,與郭靖平手相鬥也是
    萬萬不敵,只得放開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你見到了黃姑娘麼?」歐
    陽鋒道:「我見到她的側影,這才過來找她。」郭靖道:
    「你當真看清楚了?」歐陽鋒恨恨的道:「若非鬼丫頭在
    此,諒你也想不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郭靖呆了半晌,
    道:「你去罷,這次饒了你。」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餘
    之外。他忌憚歐陽鋒了得,如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
    擊。

      歐陽鋒回過頭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鬥,向
    來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
    好破了。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毒蛇你親眼見過
    ,可須小心了。」說罷飄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
    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慄
    慄危懼,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
    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但若使用兵器,
    又無一件擅長。一時徬徨無計,抬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
    雪大片大片的飄下。

      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
    牽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
    只得各運內力抵禦。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製,
    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
    來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一仗,連夜踐雪北
    追。

      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云:「將軍金甲夜不脫。半
    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
    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又云:「虜塞兵氣連雲
    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
    若是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
    倍增。

      翌晚宿營後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
    遍了每一座營帳,又那�埵雀擊T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
    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
    能上勾?」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那知咱們
    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
    實實,人不可測。」

      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你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
    法,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魯有腳道:「但如
    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
    異。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
    外架起二十餘隻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一塊塊白雪用斧頭
    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
    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
    次。但如一下子便燙死了,算不得 落入官人手中,要饒
    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
    好,坑上一如舊狀,鋪上毛氈,擺了張木椅。帳外眾親兵
    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只是天時實在寒冷過
    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又結起薄冰。魯痭
    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

      突然間雪地�堣H影一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
    :「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說者飛
    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一坐。

      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中
    堅冰初熔,尚只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
    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一坐,不禁連
    珠價叫苦。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是
    連人帶椅的落入陷阱。

      此時連沙句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
    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
    叫:「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後一人低喝道:「倒水
    !」

      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
    倒水!」眾親兵抬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忽從頭頂瀉落,一驚之
    下,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鬆了,身子立即下墮。他將蛇杖
    在阱底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
    的冷水雖多,卻已油他不落。那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
    鍋,立即結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
    已凝成堅冰。他上躍之勁極是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咯
    的一下,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蓄勢再衝,雙腳
    卻已牢牢嵌在冰�堙A動彈不得。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喝
    一聲,運勁猛力掙扎,剛把雙腳掙鬆,上半身又已被冰裹
    住。

      眾親兵於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抬鍋倒
    水後退在一旁,甚餘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
    水車一般,迅速萬分。只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
    上臉上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因敵,
    片刻之間,二十餘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條四五丈
    長,七尺圓徑的大冰柱。

      這一下誤打誤撞,竟然一舉成功,眾人都是驚喜交集
    。三長老督率親兵, 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
    ,趕了二十匹馬結隊拉索,那冰柱拖將上來。

      四營將士得訊,均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一齊用
    力,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抬
    足,卻是因在冰柱中段,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


      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
    親兵繼續 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
    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罷!」三長
    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起鐵錘正要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叫道:「
    且慢!」問郭靖道:「官人,以這歐陽鋒的功力,在這冰
    柱中支持得幾時?」郭靖道:「一個時辰諒可挨到,過此
    以外,只怕性命難保了。」簡長老道:「好,咱們過一個
    時辰再放他。性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殺
    師之仇,點頭稱是。

      訊息傳到,別營將士也紛紛前來觀看。郭靖對三長老
    道:「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
    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
    住,派兵守禦,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過了一個時辰,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棶。歐
    陽鋒盤膝坐在地下,運功良久,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
    。郭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神情
    委頓,但隨即來去自如,均各嘆服。

      這一個時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
    陽鋒在側,以玫提心吊膽,但破冰釋人之後,在帳中亦自
    難以寧靜。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一盞茶時分,萬
    念側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適才煩躁不安的原
    因。鴉來當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聽到一人
    低喝:「倒水!」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
    口音,只是當時正逢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
    心,但此後這「倒水」兩個字的聲音,似乎始終在耳邊縈
    繞不去,而心中卻又捉摸不著。

      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是在軍中。我盡
    栠將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隨即轉念
    :「她既不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開圖畫,只
    望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
    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
    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里,即是花刺子模的
    名城撒麻爾罕。成吉思汗哨探獲悉,此城是花刺子模的新
    都,結集重兵十餘萬守禦,城精糧足,城防完固,城牆之
    堅厚更是號稱天下無雙,料昝戈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
    軍馬會師齊攻。

      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軍行十日,己抵撒麻爾
    罕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卻被郭靖布下
    風揚、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餘名。花刺
    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朮赤、察合台兩軍先後到
    達。十餘萬人四下環攻,那知撒麻爾罕城牆堅厚,守禦嚴
    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長子莫圖根急於立功,奮勇迫城
    ,卻被城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思汗素來鍾愛此孫
    ,見他陣亡,悲怒無己。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抬來,成吉思
    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
    只見那箭狼牙鵰翎、箭桿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
    左右識得金國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
    是完頻洪烈這奸賊!」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
    者: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頻洪烈為王孫復仇,此城
    子女玉帛,盡數賞他。」

      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下,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
    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
    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拋擲釣索攀援,或擁推巨木衝
    門。但城中將士百計守禦,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餘
    人,撒麻爾罕城卻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刺子
    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
    雷霆。

      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去,但那
    撒麻爾罕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

      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
    出後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後布滿丐幫幫眾,一見郭靖
    便都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
    ,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


      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
    ,小人也想不出妙計。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
    計較。」郭靖點頭不語。

      他初敵蒙古南下之時,只是個渾渾噩噩、誠樸大訥的
    少年,但一年來迭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
    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
    能自己,心想:「蓉兒決非義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
    只是我生來愚蠢,卻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
    到此處,不禁煩惱不已。

      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
    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卻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
    何謝罪,只見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甚麼話。他苦苦
    思索,竟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
    在夢中相會,卻偏偏又睡不著了。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
    己腦袋,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
    她?」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

      魯有腳只道有甚麼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郭
    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
    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你明
    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一條妙策。」魯有腳吃了一驚,說
    道:「黃幫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
    你神機妙算,定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善,軍法從
    事。」自覺這幾句話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請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
    派一百名刀斧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
    ,轉身出帳。

      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
    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後越來
    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捨此城而去,西進時
    在後路留下這十幾萬敵軍精兵,隨時會被截斷歸路,腹背
    受敵;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雲集,倘是寡不敵眾
    ,一戰而潰,勢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負著雙手在
    帳外來回踱步,徬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
    峰皺起了眉頭出神。

      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
    聳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幹大樹,是以當
    地人稱之為「禿木峰」。撒麻爾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牆
    借用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
    日建城的將作大匠極具才智。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
    ,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撒麻爾罕得此
    屏障,真是固若金湯。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髮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
    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麼?」眼見大雪紛紛而下,
    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是處處炊煙,不由得更增愁悶


      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只怕這蠻幹之策被黃蓉一舉輕
    輕消解,再說魯有腳若是當真不說,自己也決不能將他斬
    首。時近正午,他沈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
    侍立,只聽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己屆。魯有腳走進帳
    來,說道:「小人已想得一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
    事。」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
    甚麼難行?」

      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
    主在峰頂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騙
    我。」魯有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然想得妙計
    ,也是枉然。」說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

      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
    。這禿峰山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是不
    能與之相比。難道峰上當真有甚麼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
    上去麼?」

      當下悶悶不樂的遺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
    但見那山峰上便似一般粗細,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
    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
    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
    ,忽地拍的一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剎那間心意已決:
    「我不能和蓉兒相見,生不如死。此峰雖險,我定當捨命
    而上,縱然失足跌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
    此,心下登時舒暢。

      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匕首,背負長
    索,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
    外,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
    峰?」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
    峰頂相會麼?」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
    」又驚又喜,隨著三人走到禿木峰下。

      只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長老道
    :「宰罷!」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後腿割了
    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
    腿牢牢的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當未明白此舉用意,另一台親兵又已砍下一條 
    羊腿,黏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郭靖大
    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
    更妙於此。只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
    上。簡長老砍下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
    黏上。

      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餘丈,在地下宰差傳遞上
    去,未及黏上峰壁,己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
    耐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黏。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
    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
    雖微微搖幌,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生怕滑溜失足,
    四人將長索縳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
    」才建到峰頂。三長老固然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
    身大汗。

      魯有腳喘了好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
    麼?」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說道:「真不知該當如
    何報簽三位才好。」魯有腳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
    的事也當遵辦。誰教我們有這麼一位刁鑽古怪的幫主呢。
    」三長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緩緩爬下。

      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降到峰要,這才回身,只
    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
    ,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
    枝椏槎。郭靖越看越奇,讚嘆不已。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
    羊梯上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正頰通紅,正自出神
    ,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

      這一笑登時教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
    下只見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

      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突是乍驚乍
    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
    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
    滑倒。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
    著將她抱住。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
    了那�媮棬鄐懦}?

      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如石蹬
    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才不來會你呢。
    」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
    叫了聲:「蓉兒。」黃蓉應了他一聲,郭靖喜悅萬分,又
    叫道:「蓉兒。」

      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麼?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
    你眼前,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麼?」郭靖道:「你
    怎知道?」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
    」郭靖道:「你一直在我軍中,幹麼不讓我相見?」黃蓉
    嗔道:「虧你還有臉問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
    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你道
    我是傻子麼?」

      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
    暗生。

      黃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堶�
    坐下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一大塊堅冰中間
    空了一個洞穴,於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
    座整塊大水晶彫成的宮殿。

      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
    你在桃花島上這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郭靖站起
    身來,說道:「蓉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賠罪。」他一
    本正經,當真就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下去。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罷,若是我不
    饒你,你就是砍掉魯有腳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
    !」郭靖喜道:「蓉兒,你真好。」黃蓉道:「有甚麼好
    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堥S我
    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你與歐陽鋒立約
    ,為了我肯饒他三次不死,這麼說,你倒當真把我放在心
    上。」

      郭靖搖頭道:「你到這時候才知道我的心。」黃蓉抿
    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麼?」郭靖的眼光一直望
    著她臉,聽到這句話才看她身上,只見她穿著一襲黑色貂
    裘,正是當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所贈,心中一動,
    伸手握住了她手。

      兩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大師父
    說,你在鐵槍廟�堻Q歐陽鋒逼著 同行,後來怎生逃出了
    他手掌?」黃蓉嘆道:「就只可惜了陸師哥好好一座歸雲
    莊。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
    但須得有個清淨所在。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
    地找所寺院。我說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老毒
    物說那怎麼辦。我說太湖旁有座歸雲莊,風景既美,酒菜
    又好,只不過莊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黃蓉道:「不,
    他這人可有多自大,那把旁人放在眼內。我越是這麼說,
    他越是要去。他說不管那莊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
    付得了。兩人到了歸雲莊上,陸師哥父子卻全不在家,原
    來一齊到江北寶應程大小姐府上探訪親家去啦。你知道那
    莊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術建造的。老毒物一踏進莊
    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一鑽西一拐,
    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他找我不到,怒起上來,,一把火
    將歸雲莊燒成了白地。」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去歸雲莊找過你的,只
    見到滿地瓦礫,那料到竟是老毒物幹的好事。」黃蓉道:
    「我料到他要燒莊,要大夥兒事先躲開啦。老毒物雖抓我
    不到,可是他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逕候我,幾次
    險些兒給他接到,後來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隨後跟著。
    傻哥哥,幸好你傻�媔怌薵滿A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機靈,來
    個前後合圍,我可不知該躲到那�堨h啦。」郭靖赧然獃笑


      黃蓉道:「但最後還是你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
    。」郭靖道:「蓉兒,是你教我的啊。」黃蓉奇道:「我
    教你的?」郭靖道:「你在夢�堭虴琲滿C」當下把夢中情
    境說了一遍。

      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動,幽幽的道:「古
    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
    與你相見了。」郭靖道:「蓉兒,以後你永遠別離開我,
    好不好?」

      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雲海出了一會神,忽道:「
    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
    ,道:「咱們下去罷。」黃蓉道:「好,明晚我們再來這
    �堙A我把九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你聽。」郭靖大感
    詫異,問道:「甚麼?」黃謇的右手本來與他的左手握著
    ,這時用力捏了一把,說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後那
    一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明晚我來給給你聽。」郭靖心想
    :「這篇梵文明明是一燈大師譯出來的,怎麼說是她爹爹
    ?」心頭疑感,正要再問,黃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心知其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兩人一齊下峰
    。回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禿木
    峰上,咱們說話之時,他就躲在後面偷聽。」郭靖大吃一
    驚,道:「啊,我竟沒發覺。」

      黃蓉道:「他躲在一塊冰岩後面。老毒物老奸巨猾,
    這次卻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
    ,才隔著冰山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來
    你提九陰真經甚麼,是說給他聽的。」黃蓉道:「嗯,我
    要騙他到山峰絕頂,咱們卻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頂上條
    仙練氣,做一輩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餘精銳。城頭守軍
    嘻笑辱罵。只氣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見滿黟都是
    凍斃的蒙古馬匹屍體,更是心驚。

      當晚郭靖、黃蓉與丐幫三老安排妥當,只待歐陽鋒上
    得峰去,就在下面毀梯。豈知歐陽狡猾殊甚,卻也防到了
    這著,遠遠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現身。

      黃蓉微一沈吃,又生一計,令人備了好條長索,用石
    油漏得濕透。花刺子模國地底到處遍藏石油。千餘年前,
    當地居民掘井取水,卻得了石油,遇火即杰,此後便用以
    煮飯燒物。蒙古軍亦自花刺子模百姓處奪得石油,作為燃
    料。

      靖蓉二人背負油索上峰,將索子藏在岩石之後,然後
    坐在水晶宮中談論。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岩後
    面隱約顯現。他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上峰履冰,竟
    是悄無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黃蓉當即說了幾節經文
    ,兩人假意研討。研討是假,談論的經文要旨卻句句是真
    。歐陽鋒聽到耳�堙A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
    想我若逼那丫頭,她縱然無說了,也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
    ,在此竊聽,那真是妙不可言。

      黃蓉慢慢講解,郭靖假意詣問。歐陽鋒心道:「這麼
    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當真笨得可以。」忽聽峰下號角聲
    響,甚是緊逼。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
    下去。」甚實這號角聲卻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黃蓉道:「
    那麼咱們明兒再來。」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
    在帳中說不好嗎?」黃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找
    我,此人狡獪已極,沒地方躲得了他。可是憑他再奸猾十
    倍,也決想不到咱倆會到這山峰絕頂上來。」歐陽鋒暗自
    得意:「嘿,莫說小小一個山峰,就是逃到天邊,我也追
    得到你。」

      郭靖道:「那麼你在這�媯扔菕A半個時辰之內,我必
    可趕回。」黃蓉點頭答應。郭靖逕自下峰。他把黃蓉一人
    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忌到歐陽鋒一意要偷聽
    真經,必不致現身相害。

      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怎麼
    靖哥哥還不上來?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歐陽
    克,當真心�堮`怕,我且下去一會,再跟靖哥哥一起上來
    。」歐陽鋒只怕被她發覺,縮在冰岩後面不敢絲毫動彈,
    眼見她也攀下山峰去了。

      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一見黃蓉下來,立劇舉火把
    點燃長索。原來郭 靖下峰之時,將漏了石油的長索繞在
    一隻隻冰凍的羊腿之下。長索一路向上焚燒,羊腿受熱,
    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級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
    眼見一條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說這次還饒不饒他
    ?」郭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黃蓉
    笑道:「我有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你師父報
    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兒,你當真全身是計。怎麼
    能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一點也不難。咱們讓老毒物在峰上喝
    十天十夜西背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後搭
    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郭靖道:
    「是啊。」黃蓉道:「你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
    客氣。一等他峰,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
    長老相助,咱們五人打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說,能不
    能殺他?」郭靖道:「那當然能夠。只是這般殺了他,未
    免勝之不武。」黃蓉道:「嘿,跟這般歹毒狠之人,還講
    甚麼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師父之時,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疵欲裂,又想歐陽
    鋒本領高強,若是這次放過了他,以後未必再有復仇機會
    ,當下咬牙道:「好,就是這麼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來
    ,談論之下,均覺對方一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均感欣慰。

      說到後來,郭靖道:「完顏洪烈那奸賊8就在這城內
    ,我們眼睜睜的瞧著,卻拿他無可如何。你倒想個攻城的
    妙法。」黃蓉沈吃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籌劃過十幾
    條計策,卻沒一條當真管用。」郭靖道:「丐幫兄弟之中
    ,總有十幾個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們
    試試爬城如何?」黃蓉搖頭道:「這城牆每一丈之內都有
    十幾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城,即令十幾人個個都衝進
    了城去,�堶惜Q多萬守軍擋住了,也必無法斬關破門。兩
    人長夜縱談,這一晚竟沒睡覺。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萬餘名蒙古兵扳起
    彈石機,,,只見石彈如兩般落向城中,但守軍藏身於碉
    堡之中,石彈摧破民房甚眾,守軍傷亡卻少。一連三日,
    蒙古軍百計攻擊,始終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頂道
    :「只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黃蓉道:
    「他內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語甫畢,突然兩人同
    時驚叫,只見山峰上 落下一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黃
    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隨即奇道
    :「咦,奇怪!怎麼會這樣?」

      只見他並非筆直下堥,身子在空中飄飄盪盪,就似風
    箏一般。靖蓉二人驚詫萬分,心想從這千丈高峰落下,不
    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地如此緩慢,難道
    老毒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一程
    ,二人這才看清,只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
    一般之物。黃蓉心念一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被果禿木峰頂,他武功雖高,終突無法從
    這筆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來,熬了幾日凍餓,情急智生,
    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褲子,將兩隻補腳都牢牢打了個結
    ,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
    腰,咬緊牙關縱身一躍,從山峰上跳將下來。這法子原本
    極為冒險,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果然一條褲子
    中鼓滿了氣,將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他不穿衣褲,雙手
    幾乎凍僵,當下仗著一身卓絕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
    與寒氣冰雪相抗。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時
    城內城外兩軍盡已瞧見,數十萬人一齊仰起了頭望著這空
    中飛人。許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頭膜拜


      郭靖看著歐陽鋒落下的方向,必是墮入城中,待他離
    地尚有數十丈,搶過一張鐵胎弓,連珠箭發,往他身上射
    去,心想他身在半空,無可騰挪閃避,只是想到相饒三次
    之約,箭頭對準他大腿非致命之處。歐陽鋒人在半空,卻
    是眼觀四方,見箭射到,當即彎腰弓身,雙足連揮,把郭
    靖射上來的箭枝一一踼開。

      三軍喧嘩聲中,成吉思汗已聽到郭靖的約略稟報,下
    令放箭。登時萬弩同張,箭似飛蝗,齊向吹陽鋒射去。

      眼見他就是有千手萬腿,也難以逐一撥落。他全身赤
    裸,在空中又無可騰挪閃避,勢必要將他射得刺蝟相似。
    歐陽鋒見情勢危急,突然鬆手,登時頭下腳上的倒墮下來
    。數十萬人齊聲呼喊,當真驚天動地。

      只見他在半空腰間一挺,撲向城頭的一面大旗。此時
    西北風正厲,將那大旗自西至東張得筆挺。歐陽鋒左手前
    探,已抓住了旗角,就這麼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為二
    。歐陽鋒一個觔斗,雙腳勾住旗桿,直滑下來,消失在城
    牆之後。

      兩軍見此奇事,無不駭然,一時談論紛紛,竟忘了廝
    殺。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饒他,下次豈非尚要相饒一次
    ?蓉兒定然極為不快。」那知一轉頭,卻見黃蓉眼念笑意
    ,忙問:「蓉兒,甚麼事高興?」黃蓉雙掌一拍,笑道:
    「我送一份大禮給你,你喜不喜歡?」郭靖道:「甚麼禮
    啊?」黃蓉道:「撒麻爾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
    :「老毒物教了我一個破城妙法,你去調兵遣將,今晚大
    功可成。」當下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只把郭靖喜得
    連連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傳下密令,命郭屬割破帳篷,製成一
    頂圓傘,下繫堅牢革索,限一個半時辰縫成一萬頂。將士
    盡皆起疑,心想帳篷割破,如此嚴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一夜也是難熬,但主帥有令,只得遵從。

      郭靖又令調集軍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
    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外布成天覆、地載、風揚、雲垂四陣,
    專等捕帥捉將;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兩側布成龍飛、處翼
    、鳥翔、蛇蟠四陣,勒逼敵軍投向天地風雲四陣之中;令
    第三個萬人隊輕裝勁束,以候調用。

      當晚飽餐戰餓,兩個萬人隊依令北開。待到戌末亥初
    ,郭靖派親兵稟報大汗,敵城眼下可破,請調重兵衝城。
    成吉思汗得報,將信將疑,急令郭靖進帳回報。親兵稟告
    :「金刀駙馬此時已率部出擊,只待大汗接應。」

      郭靖陣中吹動號角,千餘軍士宰牛殺羊,將肉塊凍結
    在高峰之上。丐幫中高來高去的好手莖多,互相傳遞牽援
    ,架成了數十道「羊梯」。郭靖一聲令下,當先搶上,一
    萬名將士以長索繫腰,慢慢爬上峰頂。此刻嚴令早傳,不
    得發出絲亮聲息。黑夜中但見數十條夭矯巨龍蜿蜒上峰。

      這山峰絕頂方圓不廣,一萬人擁得密密層層,後來者
    幾無立足之地。郭靖令將士在腰�媄握W革傘,各執兵刃,
    躍入城中,齊攻南門。

      他手掌一拍,首先躍下,數百名丐幫幫眾跟著湧身躍
    落。這般高峰下躍,自是極險,但蒙古將士素來勇悍,日
    間又曾見歐陽鋒從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傘比他鼓氣入褲
    之法更是穩當得多,再見主帥身先士卒,當下個個奮勇。
    一時之間,空中宛似萬花齊放,一頂頂革傘張了開來,帶
    著將士穩穩下墮。

      黃蓉坐在峰頂冰岩之上,眼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
    怒放,尋思:「成吉思汗破城與否,原本與我無關。但若
    靖哥哥能聽我言語,倒可乘機了結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著地,立即扯下背後革傘,舞動大刀,猛向
    守軍掃去。此時城中已有少數守軍驚覺,但斗然間見到成
    千成萬敵軍從天而降,駭惶之餘,那�媮晹陸咩荂H最先著
    地的又是丐幫幫眾,個個武藝高強,接戰片刻,早已攻近
    城門。接著蒙古軍先後降落,雖然數百名軍士因傘破跌斃
    ,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著地,大半受風吹盪,落入城
    中各處,被花刺子模軍圍,或擒或殺,但落在城門左近的
    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數扺擋敵軍,半數斬關開城。

      成吉思汗見到郭靖所部飛降入城,驚喜交集,尚即盡
    點三軍,攻向城邊,只見南門大開,數百名蒙古軍執矛守
    住。當下幾個千人隊蜂湧衝入,�媕野~合,奮勇攻殺。十
    餘萬守軍張惶失措,不知敵軍從何而來。蒙古軍一面廝殺
    ,一面到處澆澄石油放火。城中大火衝天,花刺子模兵更
    是亂成一團。

      未及天明,守軍大潰。花刺子模國王摩訶末得報北門
    當無敵軍,當即開城北奔。那知郭靖的一個萬人隊早就候
    在兩側,箭矛齊施,大殺一陣。摩訶末無心戀戰,命完頻
    洪烈率兵殿後,自己在親兵擁護下當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頻洪烈,亂軍中見他金盔閃動,率軍
    急追。花刺子模軍雖敗,畢竟人數眾,此時困獸之鬥,個
    個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攔丕住,前面快馬不住報來,
    說道敵軍即將突圍。

      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餌兵必食,歸師必遏。圍師必
    闕,窮寇莫追。」當即下令變陣,令旗展處,天地風雲四
    陣讓開通路,數萬花刺子模軍疾衝而過,又見令旗揚起,
    號炮響動,四陣重又合圍。此時敵軍只剩殿後萬餘人,雖
    皆精銳,然敗軍之餘,士無鬥志,盡數為郭靖部屬所擒。
    郭靖檢點俘虜,卻不見完顏洪烈在內,此仗雖獲全勝,仍
    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殘敵肅清。成吉思汗在摩訶末王宮大
    集諸將。

      郭靖正在整軍,查點慰撫部下傷亡,聽得大汗的金角
    吹動,忙循聲趕去,奔到王宮前面廣場,見宮門旁站著一
    小隊軍士,黃蓉與魯有腳等三長老都在其內。黃蓉雙手一
    拍,兩名小軍抬上一隻大麻袋。她笑道:「你猜猜這�堶�
    是甚麼?」郭靖笑道:「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
    猜得著?」黃蓉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定要教你歡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尋到甚麼美貌女子,來
    開自己一個玩笑?當下搖頭道:「我不要。」黃蓉笑道:
    「你當真不要?見到了可別改口。」

      她將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個人來,只見他頭髮
    散亂,滿臉血污,披著一件花刺子模兵所穿的皮襖。看他
    面目時,赫然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姴。郭靖大喜,道:「
    妙極了,你從那�堮豪荂H」黃蓉道:「我見敗兵從北門出
    來,一隊兵打著趙王旗號,一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
    。我想完顏洪烈這廝狡猾得緊,敗軍之後決不會公然打起
    趙王旗號,定是個金蟬脫殼之計。旗號打東,他必定向西
    遁逃,當下與魯長老等在西邊埋伏,果然會到這廝。」郭
    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說道:「蓉兒,你為我報了先父之
    仇,我真不知說甚麼好。」

      黃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罷啦。你立下此功,大
    汗必有種賞,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沒甚麼想要
    的。」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樣,就是盼望永遠不和
    你分離。」黃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縱然有甚麼
    事觸犯大汗,我想他也決不會生氣發作。」郭靖「嗯」了
    一聲,還未明白。黃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麼官爵
    ,他必簽應,但苦求他不封你甚麼官爵,他也難以拒絕。
    要緊的是須得要他先行親口言明,不論你求甚麼,他都允
    可。」郭靖道:「是啊!」

      黃蓉聽他說了「是啊」兩字,不再接口,只是搔頭,
    惱道:「你這金刀駙馬做得挺美,是不是?」這句話才把
    郭靖說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
    大汗辭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說出口後難以拒絕。」黃
    蓉慍道:「那可全憑你自己了,說不定你想做駙馬爺呢?
    」郭靖道:「蓉兒,華箏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對她
    始終情若兄妹。起初我拘於信義,不便背棄婚約,若是大
    汗肯收回成命,那當真兩全其美。」

      黃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說,忽聽
    宮中二次金角響起,伸手在黃蓉手上一握,說道:「蓉兒
    ,你聽我好音。」當下押著完顏洪烈進宮朝見大汗。

      成吉思汗見郭靖進來,心中大喜,親下寶座迎接,攜
    著他手上殿,命左右搬來一張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
    待聽郭靖說起拿到完顏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見完顏洪烈
    俯伏在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笑道:「當時你到蒙
    古來耀武揚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顏洪烈自知不免
    一死,抬頭說道:「當時我金國力強盛,恨不先滅了你小
    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親兵牽將出
    去,就在殿前斬首。郭靖想起父親大仇終於得復,心中又
    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說破城擒得完顏洪烈者,此城子
    女玉帛全數賞他,你領兵點收去罷。」郭靖搖頭道:「我
    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夠溫飽,奴僕金帛,多了無用。」成
    吉思汗道:「好,這正是英雄本色。那麼你要甚麼?但有
    所求,我無不允可。」郭靖離座打了一躬,說道:「欲求
    大汗一事,,請大汗忽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說罷。


      郭靖正欲說出辭婚之事,忽聽得遠處傳來成千成萬人
    的哭叫呼喊之聲,震天撼地,驚心動魄。殿上諸將盡皆躍
    起,抽出長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刺子模軍民突然起事
    ,都要奔出去鎮壓。成吉思汗笑道:「沒事,沒事。這狗
    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損兵折將,又害死了我愛孤,須得大
    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當下離座步出,諸將跟隨
    在後。

      眾人出宮後上馬馳向西城。但聽得哭叫之聲愈來愈是
    慘厲。一出城門,只見數十萬百姓奔逃哭叫,推擁滾撲,
    蒙古兵將乘馬來回奔馳,手舞長刀,向人群砍殺。

      原來蒙古人命令居民盡數出城,不得留下一個。當地
    居民初時還道是蒙古人點閱戶口,以防藏匿奸細,那知蒙
    古軍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點出諸般巧手工匠,隨即在
    人叢中拉出美貌的少婦少女,以繩索縛起。撒麻爾罕居民
    此時才知大難臨頭,有的欲圖抵抗,當場被長刀長矛格斃
    。蒙古軍十幾個千人隊齊聲吶喊,向人叢衝去,舉起長刀
    ,不分男女老幼的亂砍。這一場暑殺當真是慘絕人寰,自
    白髮蒼蒼的老翁,以至未離母親懷抱的嬰兒,無一得以倖
    免。當成吉思汗率領諸將前來察看時,早己有十餘萬人命
    喪當地,四下�埵憒袛謆腹A蒙古馬的鐵蹄踏著遍地屍首,
    來去屠戮。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殺得好,殺得好,叫他
    們知道我的厲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馳到
    成吉思汗馬前,叫道:「大汗,你饒了他們吧!」成吉思
    汗手一擺,喝道:「盡數殺光,一個也不留。」郭靖不敢
    再說,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從人叢中逃了出來,撲在一
    個被戰馬接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媽媽!」一名蒙古兵
    疾衝而過,長刀揮處,母子兩人斬為四段。那孩子的雙手
    尚自牢牢抱著母親。

      郭靖胸中熱血沸騰,叫道:「大汗,你說過這城中的
    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麼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
    ,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說不論我求你
    甚麼,你都允可,是麼?」成吉思汗點頭微笑。郭靖大聲
    道:「大汗言山如山,我求你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為驚詫,萬想不到他會懇求此事,但既已
    答應,豈能反悔?心中極為惱怒,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瞪
    著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傢伙,你當真求我此事?


      諸王眾將見大汗發怒,都是嚇得心驚膽戰。成吉思汗
    左右一列排開,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剛猛剽悍,視
    死如歸,但大汗一怒,卻是人人不寒自慄。

      郭靖從未見成吉思汗如此兇猛的望著自己,也是極為
    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說道:「只求大汗饒眾百姓
    的性命。」

      成吉思汗低沈嗓子道:「你不後悔?」郭靖想起黃蓉
    教他辭婚,現下放過這個良機,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
    那也罷了,而自己與黃謇的良緣卻也化為流水,但眼見這
    數十萬百姓呼叫哀號的慘狀,如何能見死不救?」當即昂
    然道:「我不後悔。」

      成吉思汗聽他聲音發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
    勇強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拔出長刀,叫道:「收兵
    !」親兵吹起號角,數萬蒙古騎兵身上馬都是濺滿鮮血,
    從人叢中縱馬而出,整整齊齊的排列成陣。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來,從無一人敢違逆他的旨意,
    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將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惱怒,
    大叫一聲,將長刀重重擲在地下,馳馬回城。諸將都向郭
    靖橫目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霉,難免要
    大吃苦頭。攻破撒麻爾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麼一
    來,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

      郭靖知道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
    靜之處走去。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兀自
    焚燒,遍地都是屍駭,雪滿平野,盡染赤血。他想:「戰
    禍之慘,一至於斯。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
    多人。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可是千萬將士百
    姓卻又犯了甚麼罪孽,落得這般肝腦塗地,骨棄荒野?」
    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為父報仇,卻害死了這迕
    多人,到底該是不該?」

      他一人一騎,在荒野中走來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
    黑,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來到營門,只見大汗的兩名親
    兵候在門外,上前行禮,稟道:「大汗宣召駙馬爺,小人
    相候已久,請駙馬爺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將我斬首也
    未可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機行事。」當下招手命自己的
    一名親兵過來,低聲囑咐了幾句,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
    道自己逕行入宮。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
    汗如何威逼震怒,我總是匚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他
    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滿心以為成吉思汗必在大發脾氣,那知走到殿門,
    卻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一陣陣從殿中傳出。郭靖不由
    得微感詫異,加快腳步走進殿去,只見成吉思汗身旁坐著
    一人,腳邊又坐著一個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著的童顏
    白髮,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見。成吉思汗從侍從手中搶過一
    枝長戟,掉過頭來,戟桿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郭靖一驚
    ,側頭讓開,這一桿打在他的左篇,崩的一聲,戟桿斷為
    兩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傢伙,就這麼算了
    。若不是瞧在丘道長和女兒份上,今日要殺你的頭。」

      華箏跳起身來,叫道:「爹,我不在這兒,你定是儘
    欺侮我郭靖砳砳。」成吉思汗將斷戟往地下一擲,笑道:
    「誰說的?」華箏道:「我親眼見啦,你還賴呢。因此我
    不放心,要和丘道長一起來瞧瞧。」

      成吉思汗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郭靖,笑道:「大
    家坐著別吵,聽丘道長讀詩。」

      原來丘處機在煙雨樓鬥劍後,眼見周伯通安好無恙,
    又知害死了譚處端的正兇是歐陽鋒,當下與馬鈺等向黃藥
    師鄭重謝罪。全真六子後來遇到柯鎮惡,得悉備細,都是
    不勝浩歎。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對楊康只授武功而不將
    帶出王府,少年人習於富貴,把持不定,終於落此下場,
    更是自責甚深。這日得到成吉思汗與郭靖來信,心想蒙古
    人併吞中國之勢已成,難得成吉思汗前來相邀,正好乘機
    進言,若能啟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業天下千千萬萬百姓免
    於屠戮,實是無量功德,心中又掛念郭靖,當下帶了十餘
    名弟子冒寒西來。

      丘處機見郭靖經歷風雪,面目黝黑,身子卻更為壯健
    ,甚是欣善。郭靖未到之時,他正與成吉思汗談論途中見
    聞,說有感於風物異俗,做了幾首詩,當下捋鬚吟道:「
    十年兵災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去歲幸逢慈詔下,今
    春須合冒寒遊。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窮急
    漏誅殘喘在,早教生民得消憂。」一名通曉漢語的文官名
    叫耶律楚材,將詩義譯成蒙古語。成吉思汗聽了,點頭不
    語。

      丘處機向郭靖道:「當年我和你七位師父在煙雨樓頭
    比武,你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詩。此番西來
    ,想念七位舊友,終於將這首詩續成了。」當下吟道:「
    『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沈銀漢,
    四海魚龍耀水精。』這四句是你二師父見過的,下面四句
    是我新作,他卻見不到了:『吳越樓台歌吹滿,燕秦郭曲
    酒希盈。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郭靖想
    到江南七怪,不禁淚水盈眶。

      成吉思汗道:「道長西來,想必已見我蒙古兵威,不
    知可有詩歌讚詠否?」

      丘處機道:「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
    ,也做了兩首詩。第一首云:『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
    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
    天不應,一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
    精靈。』」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聽了定然不喜,一時躊躇不譯。丘
    處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嗚呼天地廣開
    闢,化生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
    。皇天后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上士悲心卻無福,
    徒勞日夜含酸辛?」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
    出。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是感慨萬分。成吉思汗
    道:「道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甚麼,快譯給我聽。
    」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進言,勸他少殺無辜百姓
    ,他那�堬z睬。幸得這位道長深有慈悲心腸,作此好詩,
    只盼能說動大汗。」當下照實譯了。成吉思汗聽了不快,
    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
    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長練氣,實
    能卻病延年。」成吉思汗問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何
    在?」丘處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成吉思汗問
    道:「何者為善?」丘處機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
    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處機又道:「中華有部聖書,叫作『道德經』,吾
    道家奉以為寶。『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云云,都
    是經中之言。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
    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而美之者,是樂殺。夫樂
    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丘處機一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側然有感,乘
    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當下反復開導,為民
    請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駸衰,所關懷的只是長生
    不老之術,眼見丘處機到來,心下大喜,只道縱不能修成
    不死之身,亦必可獲知增壽延年之道,豈知他翻來覆去總
    是勸告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談極不投機,說到後來,
    對郭靖道;「你陪道長下去休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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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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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7:45 | 顯示全部樓層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
    、夏志誠、于志可、張志素、王志明、未德方等辭出。來
    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餘名丐幫幫
    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
    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
    好。」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
    怒要殺你,領人在這�堿蛘洁C大汗怎麼說?答應了你辭婚
    麼?」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
    :「為甚麼?」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
    」剛說到這�堙A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
    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
    。郭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
    不到我 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
    頭尋黃謇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
    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
    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
    ,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堙C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
    神,嗔道:「你怎麼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
    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掛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
    回頭再跟你說話。」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逕行奔回營房
    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
    去了。」郭靖驚問:「甚麼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
    爺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
    顯是跟我決絕了。我甚麼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
    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
    ,更是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
    雜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佰見一片茫茫白雪
    ,雪地�堳o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
    紅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蓉兒。我和
    她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
    不得了。」

      又奔出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
    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
    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 落地卻輕,只陷了雪中
    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
    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
    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
    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
    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
    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
    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
    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
    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

      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
    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
    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兒使出
    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感歐陽鋒,教他兜
    了一陣,又回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
    追不上黃謇,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
    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突
    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
    位,逕向東行。奔馳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
    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
    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堨h啦。


      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衝而前。
    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沈,踏到的不再是堅
    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
    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
    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甚麼玄虛
    ?」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
    衝奔去,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
    陷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
    ?」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奔
    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
    ,就沒了蹤跡。你瞧!」說著伸手向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
    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
    蓉束髮的金環。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
    馬頭,向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堣@物熠熠生光。
    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捨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
    朵金鑲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
    �堙H」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
    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媥Q著一件黑貂裘,正是
    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
    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
    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
    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
    ,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
    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
    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當相交,兩人都是出了
    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
    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
    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
    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腳,
    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
    是難以腳身。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
    力向空中踢出,一招「連環怨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踼之
    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
    一騎,己在里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
    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鬆軟,
    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
    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身露體,狼狽不堪
    ,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
    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快決不能就
    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疾逾奔馬。郭靖
    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
    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
    :「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
    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小紅
    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
    飛,猶似凌空御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
    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
    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
    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
    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
    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
    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
    法救他。」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己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
    ,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這麼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
    。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
    ,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
    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
    四蹄,重回沼澤。牠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
    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
    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
    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
    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
    「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
    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
    曾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丕顧
    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
    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
    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嘆了
    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
    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
    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令間
    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
    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
    衝,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
    �堜鴞畢茼獢C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
    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
    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駸駸騑騑,奔勝駿發,天未
    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媬嶆L點點,正是黃蓉來
    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
    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媔佽h,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堨炊漜o著
    馬韁,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
    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掌已按在自
    己背心「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
    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
    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
    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
    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那知他竟無求生之想
    ,當即了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
    倒隊了他殉情的心願。」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己陷死沙
    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
    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
    ,但見遍地都是屍骸,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
    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
    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
    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
    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
    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熱。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
    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
    怒道:「要打便打,有甚麼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
    就是一掌。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
    在石屋之間打得桌翻蹬倒。

      拆了三十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
    步,右掌抹到了腋下。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那
    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幾招真
    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蹬上,拾起羊腿
    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
    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
    了.... 嗯, 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
    學的諸般拳術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
    得有一門「飛絮勁」的巧勁,似可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
    一雙羊腿吃得乾乾淨 淨,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術
    口訣,依法條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後,基礎紮穩
    ,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了然於胸,如「飛絮
    勁」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
    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
    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

      歐陽鋒迴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
    到了郭靖腋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
    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歐陽鋒又驚
    又喜,索性加力前衝,避過了這一招斬勢,迴身叫道:「
    好功夫,這是經中的麼?叫甚麼名字?」郭靖道:「沙察
    以推,愛末琴兒。」歐陽鋒一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
    怪文字,心想:「這傻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
    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鬥在一起。

      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
    。當晚郭 靖坦然而臥,歐陽鋒卻是提心吊膽,既害怕半
    夜偷襲,又死他乘黑逃走。

      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
    一半。這一個多月之中,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
    鋒武學深遂,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到了不少經
    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
    通。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麼一來,郭靖
    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然突飛猛晉。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
    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
    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
    之念,決意和他拚鬥到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
    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毅愈增。這
    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
    劍與歐陽鋒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
    舟中搏鬥,蛇杖沈入大海,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被
    果凍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
    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
    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
    人激鬥正酣,於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
    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
    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
    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
    往那�堸k?」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
    也到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
    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僅這石屋中
    點著燈火。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
    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
    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
    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
    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若是黃
    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


      只聽得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
    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

    了。」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後
    ,叫道:「喂,臭賊,你在那�堙H」一邊說,一邊走來走
    去摸索。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
    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樑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
    上樑,故意在屋角�堛F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
    施襲擊。

      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觔
    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堶J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
    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
    ,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嘎然而
    滅,果然有人,只是幹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
    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馬上出去。」
    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中呼吸緩而長,輕而沈,
    稍加留心,極易分辨。那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
    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
    這�堨韙U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
    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機助他的
    為是。」

      周伯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
    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
    ,立時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
    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
    了。」說著伸手去搬門後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
    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中的站身處擲去。這塊大石份量
    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後,郭靖若是移石開門
    ,他在睡夢中必可醒覺。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
    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
    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
    手齊推,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
    西而東,勢道凌厲之極。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
    一動都已了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得這股勁風,已
    佑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
    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
    步,雙掌外翻,要以當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
    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
    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
    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
    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
    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刺子
    木莫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布陣未定,蒙古軍
    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
    、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
    �堣ㄙ齒釵h少軍馬在大呼酣鬥。

      突然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
    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後。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
    「老頑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
    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歐陽鋒右手勾住
    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
    物,你在這�堙H」身形微幌,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
    ,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周
    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掌迴擋身後來掌,心想自在桃
    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後,迄今未有機緣分鬥兩位高手,
    雖然今日青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
    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
    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
    是「郭靖」,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
    可走,於是橫臥樓頂,將屋面的瓦片一片片蓋在身上,遮
    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鋒的青蛇也
    沒遊上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
    走得不知去向。

      他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
    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
    ,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
    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後
    ,劉貴妃就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
    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
    黃蓉說過的。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
    殺了他也是應該。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
    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
    她出力,而她能不來跟自己囉唆,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
    找到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
    互搏之術,登時不敵,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
    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那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裘
    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丕出個
    所以然來,要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
    的。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
    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易易。裘
    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腳,萬般無奈之餘,心想:「我若逃
    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周伯通心想:「
    倒要瞧你逃到那�堣~走回頭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 莽,追蹤極易,裘千
    仞更是無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
    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犯,自己
    也就跟著照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
    終陰魂不散,糾纏不休。

      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
    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捨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
    ,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甚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
    外廝殺激鬥之聲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
    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
    自是一路。周、裘、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
    了這數十日後,劇苦磨練,駸駸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
    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
    不見物,耳不聞聽,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
    啞又瞎。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
    仞。那時咱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
    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
    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
    ,掌即縱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
    起,左臂疾縮,右手斗然出拳,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不
    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
    。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
    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
    ,掌下揮臂格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
    出對方。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
    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
    手上竟也毫不放鬆。鬥了片劇,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
    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
    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
    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
    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那�媥ヮ茠漸\夫?」但門
    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好,你不
    肯說,卻賣甚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
    攻到,當即足下一點,躍到了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
    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
    樑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右,分進
    合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治始終無
    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
    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鬥得片刻
    ,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單
    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
    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卜菁
    受傷,當下惝惝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 一下子恰好抓
    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
    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
    ,躍入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
    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條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
    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
    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
    混戰,就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
    ,好玩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
    :「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
    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
    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
    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
    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
    ,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那�媮晲荓o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
    招越來越沈,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
    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腳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
    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儘纏住我幹甚
    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
    。郭靖又退幾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
    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
    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
    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
    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
    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
    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
    甚麼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
    。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周伯大叫:「別走,別走,陪我
    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迴踢,跛
    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
    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
    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只是此時人顯
    己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鬥時的
    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
    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堨u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 但聽
    金鐵鏗鏘接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
    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婼鬗U休息
    。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
    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慄慄危懼,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
    ,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
    即沈沈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
    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
    紅馬在舔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後重
    逢,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
    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牠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
    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
    骸枕藉,偶而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他久
    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
    。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
    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
    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欠就追
    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

      此時花刺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
    。花刺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泰虐,眾叛親離之餘,帶
    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
    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
    別直追到今日莫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
    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
    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
    ,俄羅斯大片莫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
    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於�堮�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
    急,擔心他孤身落單,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
    喜。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
    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
    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
    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
    時甚久,回到斡難河畔後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
    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
    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與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
    ,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
    ,攜了雙鵰,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遊,痴痴呆呆,每當接
    連數日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似沒有聽見
    。眾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
    吉思汗忙於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
    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沈思了半天,次日
    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甚時他長子朮赤、次子察合台
    均在西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
    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軍統帥進長,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
    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
    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敵方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強
    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未聯盟,最妙之策,
    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擣金國都城大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同寺跳了起來,
    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
    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
    郭靖沈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擣大梁,怎地郭靖卻又
    說不攻,心下疑感,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
    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
    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
    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胡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
    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
    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
    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
    師 迫近, 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 精兵回師相救。中華
    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
    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甚法十一而至。』
    百里疾趨,士卒尚同只能趕到十分之一。從潼關到大梁,
    千里走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
    ,雖至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金國精
    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強攻大梁,急切難
    拔,反易腹背受敵。」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取
    出一幅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後,無不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
    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
    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取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
    二致。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
    佩。郭靖心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
    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埵酗T個錦
    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
    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說著從懷��
    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
    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
    ,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
    。」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
    兵卻又如此機敏?」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
    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 仙鎮大
    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
    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
    中走來走去,嘆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
    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
    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悾惚,未與母親相見
    ,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未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
    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側已搬走,
    只賸下殆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
    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
    大了數倍,揭帳進內,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
    煌,花團錦簇,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
    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
    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堥茠滿H」李萍道:「
    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
    ,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
    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
    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
    日,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
    她說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嘆
    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
    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
    。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
    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
    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
    是終生不娶的了。」李萍嘆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
    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擔心。」郭靖道:「大汗怎樣?」
    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兒優遇無比,金銀珠寶,
    賞賜無數。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
    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
    ,你瞧是甚麼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
    ?只是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麼事。」郭靖道:
    「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李萍道:「成親是件美
    事,大汗多半伓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你
    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
    「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
    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
    說。」郭靖喜道:「媽,你怎麼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
    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抓帳出來,不見華箏
    ,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
    准,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
    你在這兒幹甚麼?」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
    金之後,讓我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采得多
    ?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
    是搖頭不准。」

      李萍沈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麼?」郭靖
    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
    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只恨我是
    個蠢笨的鄉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堛惕芊A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
    之事,臉上神色頗為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
    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拆開來
    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
    罪。」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媽
    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何須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
    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
    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
    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
    、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
    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密令中又
    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
    懷有異心,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
    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
    ,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
    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
    人家只好辛苦些,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
    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洩露了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
    外,又挑選八匹駿馬。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
    換乘坐,以節馬力,易於脫逃。

      他於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
    在帳中,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尋常皮裘。他自幼生長大
    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著居住日久
    的舊帳篷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


      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
    母親卻已不在。郭靖叫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
    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光火耀眼,大
    將赤老溫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他身
    後軍士無數,均是手執長矛。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
    若憑武功強衝,料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
    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
    金帳。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
    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去。赤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
    縛。這可要待罪了,駙馬爺莫怪。」郭 靖點點頭,反手
    就縛,走進帳中。

      帳中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畫。成吉思汗
    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
    將你養大,又將愛女許你為。小賊,你膽敢叛我?」

      郭靖見那雙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
    是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
    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思汗聽他出言挺撞,更是惱怒,喝
    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
    斧手舉刀守在身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
    金,中途背棄盟約,言而無信,算甚麼英雄?」成吉思汗
    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
    盟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未,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
    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
    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
    !」他上身赤裸,下身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
    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
    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成吉
    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甲
    回。  

      成吉思汗沈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
    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
    死。你為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眾人之前,答應封你為
    宋王,讓你統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
    。但若要我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成
    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兩名親兵抽著李萍從帳後出
    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
    刀攔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
    洩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側享尊榮,否
    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
    做不孝之人。」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只嚇得心膽側裂,
    垂頭沈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
    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
    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你丐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
    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
    令旨。」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
    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
    實是左右為難。

      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金
    帳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郭靖道:
    「我....」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
    勸勸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
    」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角落,兩人
    一齊坐下。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堙A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
    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一天大雪,丘處機丘
    道長與你爹結識,賺了兩把必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
    楊叔父。」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必首,把著
    柄上「郭靖」兩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
    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可知是甚麼意思?」郭靖道:「
    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
    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
    ,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傑,身後子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
    」嘆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北國苦寒之
    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
    ,好叫你父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麼?」郭靖叫了聲:「媽
    !」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他語
    中之意,佰見郭靖流淚,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
    動,均各暗喜。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
    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這人世走一遭
    。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
    !」他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
    「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必首割斷他手上
    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必首鋒銳異常,早已
    直沒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
    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
    飛跌出去。他左肘後挺,接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
    響,肋骨斷折。諸將大呼,猱身齊上。郭靖急撲後帳,左
    手扯住帳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
    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直奔而出。

      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
    :「媽!」不聽母親答應,探她鼻息,早己斷氣。他抱著
    母親屍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堣H喊馬嘶,火把
    如繁星般亮了起來。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
    北都是蒙古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
    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是騎在小紅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
    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的屍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
    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
    當可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忽聽前面
    喊聲大振,一彪軍馬衝,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
    紅臉白鬚,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
    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衝入陣。蒙古兵齊
    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休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
    人已縱起。怹翻身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隨手將那休
    長摔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母、摔敵、搶矛
    ,四件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
    矛,從陣後直衝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


      敵陣雖已衝出,但縱馬向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
    ,越奔相距越遠。該當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
    議未定,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
    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大隊人馬一層層的圍上
    ,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
    血跡。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須活捉,蒙古  兵將不敢放箭
    ,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麼突出
    重圍?他手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
    行。後面追兵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身處蒙古腹地,離
    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逃歸故鄉?」

      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衝來,郭靖忙勒
    馬向東。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
    跪倒,再也無力站起。是時情勢危急已極,他仍是不肯捨
    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

      眼見軍馬奔近,煙鹿中颼颼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
    矛。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
    射斷。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
    ,卻見那箭的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
    見一名將軍勒住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
    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麼?」哲
    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腳重圍,與其為別人所擒,
    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
    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
    用斷矛掘了個坑,把母親屍身放入,眼見必首深陷胸口,
    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幾拜,奉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
    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於此,傷痛過甚,卻哭
    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
    、鐵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
    塞在他手�堙A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
    。」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
    救我,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捨命救你?」郭
    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為禍不小。」哲別道:
    「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
    ,不至砍頭。你快快去罷。」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
    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這番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
    且過去問問,他們肯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
    「小人恭送將軍南歸。」郭靖舉目望去,果然盡是曾隨他
    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說道:「我
    得罪大汗,當受嚴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
    受重罰。」眾軍道:「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
    」郭靖嘆了口氣,舉手向眾軍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鹿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
    來。哲別、郭靖與眾軍盡皆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
    責,放走郭 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
    」叫道:「郭 靖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
    馬爺。」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

      煙鹿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
    小紅馬。他策馬馳近,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
    傷麼?」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
    」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
    馬快去罷。」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堿O黃金
    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

      豪傑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郭靖翻身上了
    小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
    ,忽以我為念。」拖雷長嘆一聲,說道:「華箏妹子是永
    遠不肯另嫁別人的。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
    人護送。」郭靖忙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
    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
    ,兩人相顧無語。隔半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一程
    。」

      兩並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餘里。郭靖道:「安答,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罷!」拖雷道:「我再送你
    一程。」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洒淚而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
    黑點,終於消失,悵望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鬱鬱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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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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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29:06 | 顯示全部樓層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
    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
    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
    壁上提著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
    無鶪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
    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塗炭,猶甚於此
    詩所云矣。」郭 靖瞴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
    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走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
    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估的棄世而逝。歐陽鋒
    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
    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
    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
    事,未必就是對了。

      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汨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
    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
    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
    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
    人可著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佰成吉思汗呢
    ?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
    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
    姊姊的好人,為甚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
    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
    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
    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
    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
    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
    ,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
    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甚麼呢?我
    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
    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劇已是煩惱
    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
    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
    想著,越想越是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
    中躑躅來去,儘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
    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
    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
    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那�塈祤痐F?江南俠七位恩師與
    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
    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
    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
    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
    ,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
    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
    ,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
    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疚,忙伸手扶起,說道:「
    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
    」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
    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
    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
    ,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堙A他身
    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
    聲叫道:「靖兒,你在這�媟F甚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
    披道袍,長鬚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
    :「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
    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吹哨招呼紅
    馬,片劇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
    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
    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
    ,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
    ,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
    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
    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
    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徥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
    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
    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
    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
    ?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
    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
    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
    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
    :「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
    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
    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
    ,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
    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
    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
    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
    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
    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
    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沈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
    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
    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 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
    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已又有甚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
    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
    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
    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
    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
    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
    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
    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
    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人,心中一凜,道:「我恩
    師的傷勢痊愈了麼?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
    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
    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
    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
    ,搖頭道;「弟子不去,靖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
    要到那�堨h?」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媞漼�
    �婼}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
    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
    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
    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
    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
    :「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
    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
    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
    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
    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
    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郭
    靖道:「他在那�堙H」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
    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
    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
    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
    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
    株大龍籐,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
    了這古籐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
    ,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籐的姿
    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
    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
    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
    籐,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搏老
    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丘處機:「陳搏老
    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
    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
    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
    ,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
    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
    處。」

      郭靖道:「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
    累月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一聲,說道:「蒙古雄
    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
    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
    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
    」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
    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擾鐵索而
    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又行七里而
    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避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
    「此石叫作回心石,再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
    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
    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
    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刺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
    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
    「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以
    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
    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
    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
    「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
    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佔住峰
    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候
    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
    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儘可
    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
    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
    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
    招「白虹經天」,猛向候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候通海
    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候通海見劍
    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
    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
    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候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勁透劍端,一借
    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候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
    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在王鐵槍廟
    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痊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
    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佛光
    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幌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
    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
    ,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
    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鬥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
    轉過頭不看,攀籐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
    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
    從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
    ,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鼓連虎等擊下山
    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聞兵刃相接
    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
    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
    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
    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
    ,藏身樹後。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
    ,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
    「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
    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
    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
    道:「郭靖,你在這�媟F甚麼?」郭靖道:「我在想,我
    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
    :「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
    大大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
    望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
    :「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
    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
    :「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
    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
    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獰笑道:「我吸乾
    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
    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
    這小心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
    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
    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奱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易亂冒
    ,急忙運勁掙札,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
    便不出半點勁力。佰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
    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那��
    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
    立即使「易筋鍛骨篇」中皂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
    ,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
    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
    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
    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
    聲山谷鳴響,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 靖聽了
    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過了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項中創口,才想起
    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佰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
    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探頭往谷
    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項中創傷,忽聽鐸、鐸
    、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
    ,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
    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
    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
    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愛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
    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
    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 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
    直倒立,竟似僵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
    生,你在幹甚麼?」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
    。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
    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
    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
    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出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
    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
    ,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
    ,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女煉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
    來練,可古怪得緊。」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功最易愛外邪所
    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是
    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僻
    靜所在,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
    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
    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
    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
    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
    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內在俎,靜候宰割,郭靖心
    想此寺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
    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
    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
    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
    、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
    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
    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
    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
    虎文砵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
    。」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
    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
    舟中被逼默經,受 洪恩師之教古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
    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
    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
    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
    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 錯失,倒以任
    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
    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亮可疑,郭靖驚喜交
    集,身子搖幌,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
    ,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什,便是論劍之期,我怎
    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
    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
    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
    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
    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創暢甜美,莫可名
    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
    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雙手一挺,一個觔斗,身子已然站
    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
    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
    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的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
    ,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那�媮棶Q到該不該與人
    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堙I」左掌護身,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左口正要伸出去拿她
    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
    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采,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
    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
    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
    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
    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
    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
    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
    郭靖一怔,道:「我.... 我是郭靖啊。你.... 你沒有死
    ,我.... 我.... 」黃蓉道:「我不識徥你!」逕自出洞
    。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
    !」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
    你是我甚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簽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
    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啐了一
    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
    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
    貂裘, 只道你.... 」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
    經聽到啦!」衣袖往�堣@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他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
    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
    快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戶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盪之極,回想自己在
    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
    萬念側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
    ,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中照料,更是淒苦,病
    楊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
    ,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
    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鹿,盡是恨
    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徥也,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
    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
    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
    幹麼?」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
    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
    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
    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
    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堣ㄧT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激,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
    ,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
    ,我在這�堙A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
    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
    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
    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華箏姊姊一
    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險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
    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
    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幹就
    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便勁,登足
    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
    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
    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
    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幌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
    一股蠻勁,真要湧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
    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
    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
    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
    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
    顧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
    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著連連
    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
    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
    惱恨自己。一陣風來,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
    靖解下外衣,正要給他她披上,忽聽崖邊喝道:「誰這麼
    大膽,竟敢欺悔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鬚長髮,從崖
    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
    中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
    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
    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
    童替你出氣。」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
    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
    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到眼前一
    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
    不夠,我給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
    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沁
    ,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麼事?誰叫你出手打
    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
    拍馬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
    ,隱隱夾著呼化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
    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
    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敢前
    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
    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於他俟機
    衝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
    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
    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
    荼毒,一眼瞥見沙石�婼L著幾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
    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
    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
    ,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
    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
    來,局面立時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
    ,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
    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
    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
    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腳身。裘千仞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
    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第二日周伯
    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
    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
    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
    一句話說錯了,卻又若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
    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
    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
    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
    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他
    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
    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
    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
    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
    、候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
    ,但都似泥塑本彫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
    道。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
    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
    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他雖將這四人制住
    ,但一時卻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
    黃姑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
    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
    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
    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唬一笑,指著彭連虎道
    :「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
    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你曾用這針
    刺你師姪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
    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
    通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堙A你叫他們幹甚麼,瞧他們
    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
    多污垢,將解藥倒在�堶情A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
    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
    他們路上若是乘乘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
    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
    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
    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
    乞們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
    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
    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冒的老手,將你
    這四個臭賊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
    成甚麼怪?」彭連虎等那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
    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
    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白光閃動,顯是兵刃
    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麼?」靖蓉二人抬起頭
    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
    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
    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
    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
    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
    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
    ,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這
    廝本領也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四脈練
    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
    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
    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匚爭那『武功天下第一
    』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
    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
    」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
    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
    不會,倒是沒牽沒掛,無憂無慮。」她那想到一個人年紀
    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
    干。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訥劍之期,我爹爹定
    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活兒,助
    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
    ,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
    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
    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郭靖道
    :「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
    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
    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
    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又若你生氣。」不由得漢臉惶
    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
    」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
    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想不出你會
    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
    我怎麼會拋了你?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
    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
    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
    蓉見他臉色大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
    :「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
    喜歡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
    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
    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
    」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
    虎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爹爹、洪恩師
    、周九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
    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然有
    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
    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
    。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
    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
    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
    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
    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
    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
    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
    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
    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
    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堙A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
    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
    。」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
    。」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
    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
    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
    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
    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
    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
    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
    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
    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
    ,只是狂奔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
    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在地。靖蓉兩人大驚,
    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
    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
    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
    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
    ,忽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
    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
    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

    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
    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項後
    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
    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
    樹,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其實不會
    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
    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
    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
    眼前之中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
    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
    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
    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
    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
    在這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
    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不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
    不保,祇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
    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
    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
    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
    你儘纏著我幹麼?」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甚麼
    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
    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
    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
    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當斜
    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
    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
    用泥鰍功化開,那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
    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
    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
    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
    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
    你又來啦。」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
    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
    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下山,
    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
    楞,道:「甚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
    子的,就是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道已生下一子,
    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
    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
    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
    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
    「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
    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
    們幹得出來。」

      周人白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
    ,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
    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
    ,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誠之中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
    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
    叫道:「你們憑甚麼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
    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
    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
    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
    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
    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
    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
    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
    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
    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
    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
    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
    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
    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
    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
    往棒端,那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
    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
    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
    在當地。郭靖蓉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
    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
    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
    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
    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
    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
    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
    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
    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後已。你師父又何嘗不是
    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
    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
    」你上得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
    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
    這賣國奸徒麼?」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痴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
    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
    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
    國為民,那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
    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日
    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蠪聚群集,竟把大好的
    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
    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
    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
    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
    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
    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
    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恢影一閃,一燈大師
    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
    ,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
    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
    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
    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
    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
    怒,厲聲道:「你幹甚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
    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1」轉身急向山
    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堨h?」隨後趕來。周伯通大
    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
    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
    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年,
    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
    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
    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
    可乘機溜走,那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
    崖,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
    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
    :「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
    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
    ,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
    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
    」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
    一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
    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納乃方外閒人,怎敢再
    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納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
    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當世豪傑拾
    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
    千仞的手,逕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
    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
    吟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
    吟道:「鶪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
    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
    麼?」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
    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心
    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
    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
    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昏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
    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個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
    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
    「啊喲!」郭靖忙問:「怎麼?」黃蓉微笑道:「我引這
    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是時
    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
    為牲畜。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
    想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
    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
    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
    徒。只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
    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
    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就先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
    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
    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
    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
    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
    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
    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
    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
    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復。黃
    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
    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於靖蓉二人之
    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
    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
    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東邪西毒過招,
    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
    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
    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你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
    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
    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
    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沈吟,已明白了
    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
    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
    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
    爹爹手�堙A我燒一百樣菜肴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
    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
    「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
    ,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
    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
    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
    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
    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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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悶
    2017-9-26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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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爾看看II

     樓主| 發表於 2008-10-6 09:30:57 | 顯示全部樓層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
    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港七公道:
    「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
    「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奡今�
    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燈,道:「就在這兒呢,還
    是換個寬敝的所在?」

      洪七公尚教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
    是到船�堨h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麼?」黃蓉道
    :「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
    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
    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
    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網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痻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痻棒加
    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甚麼仁義道德。」洪
    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
    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
    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
    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
    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
    。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
    ,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
    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扙已失落
    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製,杖上人頭彫得更是
    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
    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
    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
    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
    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
    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 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
    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一線,但
    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
    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
    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
    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
    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
    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
    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媮@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
    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
    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
    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
    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
    ,不禁心中匉匉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
    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
    由此而輸在歐陽鍛的手�堙C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
    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
    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
    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
    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
    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堙C我從前不明『信
    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當下心意
    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
    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當不
    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
    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
    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
    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
    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
    ,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
    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
    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
    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
    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約,立時便敗在洪
    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蓉越罵越是
    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
    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
    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
    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
    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下流的下三濫勾
    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
    ,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
    ,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
    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
    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
    ,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徥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
    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
    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
    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
    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
    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
    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
    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
    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
    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
    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他那知黃蓉全是
    在信口胡說,捲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
    。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
    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嘆,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
    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
    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麼?」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
    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
    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汨來,但覺天旋
    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
    ,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
    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
    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媔]?」縱身趕上,歐陽
    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觔斗,轉瞬間連 滾帶爬的
    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
    ,駭極而笑。

      洪七公嘆道:「蓉兒,你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
    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
    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
    :「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露的老頭,才
    有你這麼鬼精露的女兒。」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知長,老叫
    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
    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
    桃花島主東邪藥師。

      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
    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
    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
    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
    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
    「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
    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
    你女兒,肚�堛熊邅帤N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
    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
    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
    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
    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
    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
    。」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父的說話,堂堂桃
    花島島主,那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什不正
    什,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
    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
    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
    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藥師坐在
    石上,不去睜他。黃蓉見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
    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正,爹爹又不佔
    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麼法兒?」黃
    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
    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
    」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
     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
    便宜,而且遇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
    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砳砳 過招,瞧在第
    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
    九九十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
    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
    「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
    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
    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
    ,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
    ,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
    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砳砳打敗,那便如何?」洪
    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
    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
    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
    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
    :「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
    也說得是。咱倆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
    甚麼顏目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
    ,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
    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沈
    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
    ?」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
    ,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當翻起,向他肩頭
    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
    意:「我決不能佔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
    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
    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幌,險些摔倒,心道:「好我古
    決,竟想甚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
    。」眼見黃藥師的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
    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
    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
    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筲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
    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堙C」高手比正,實是讓不得
    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那知郭靖全力奮擊
    ,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
    形飄忽,力爭先著。

      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
    法,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除招,他倏施詭招,郭靖
    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
    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
    」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功
    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
    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
    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
    百招之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那�媕薄H」招勢一變,掌
    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
    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
    出手加快,功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
    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感著一股堅
    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
    」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
    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
    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
    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
    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
    「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滾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
    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
    數招,我非摔倒不可。」

      黃藥師見他居然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
    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
    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
    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
    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奡△菑@根
    鐵簫,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
    刃,我空手跟你過招。 」郭靖一愕,道:「這個.... 」
    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頭?上罷!
    」左手五指如勾,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
    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
    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簫還給了他,右手
    卻又去奪。郭靖這才迴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
    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
    又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
    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
    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
    。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
    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
    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
    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劇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
    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
    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
    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
    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
    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
    ,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
    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
    」後內功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
    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
    ,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
    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
    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功。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
    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堙A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
    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
    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
    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
    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
    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準
    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
    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幌得幾幌,肩頭
    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
    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
    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
    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
    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
    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伯通
    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
    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
    莫柔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
    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
    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古語有云:「柔能克剛」,但郭靖
    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
    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
    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
    ,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
    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
    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
    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
    ,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平
    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
    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
    近觀看。

      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
    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
    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
    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
    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
    ,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
    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
    叫三聲,三個觔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
    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
    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
    的武功天下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
    ,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
    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腎
    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
    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
    ,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
    ,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
    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
    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那知歐陽鋒
    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
    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那陽鋒驟然間飛起躍起,雙足
    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簫
    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
    」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
    ,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
    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
    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
    ,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
    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
    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
    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
    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姪兒歐陽
    克,聽他叫聲悽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
    他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
    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
    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
    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
    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
    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
    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藥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
    谷。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
    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於
    腰,穴手而搏。

      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
    子時而倒豎,時 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
    ,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
    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
    。黃藥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
    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
    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
    ,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
    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
    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了。」運起「彈指神通」
    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那知
    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交住他的食指。黃
    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
    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
    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
    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
    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
    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
    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
    ,在旁留神覯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
    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
    ,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敵七八,心中有了個
    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
    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
    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
    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
    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
    「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
    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
    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
    窘迫,欲往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
    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
    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
    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決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
    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令人眼花繚亂,心意
    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
    手握著一口 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
    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
    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堿O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
    另藏厲害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
    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
    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斗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
    ,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
    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
    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
    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
    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指
    神丐,掌年為了饞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
    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
    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
    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
    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
    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那�媮棶Q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
    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
    小錯,此劇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過?立即一招
    「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
    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歐陽鋒
    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
    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 他「足陽
    明胃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
    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
    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觔斗,將他掌力消
    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
    得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
    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
    就趾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
    :「歐陽鋒,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
    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
    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
    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
    勝,只得點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
    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
    名是叔姪,實是父子,此寺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
    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
    這�埵U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
    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
    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二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
    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
    ,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
    影子也是亂幌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
    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搥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
    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
    」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
    :「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
    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
    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
    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
    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
    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
    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麼?
    死後又是甚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
    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
    ,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
    忽喜忽怒,驀地�媗扒擊T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
    :「我,我是誰?我在那�堙H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
    」歐陽鋒道:「他在那�堙H」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
    「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
    影子, 怔了一怔,道:「這.... 這.... 他.... 他....
    」黃蓉道:「他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
    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
    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
    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那
    �堸k?」向左搶上數步。

      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
    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徥他
    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佰見山壁
    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
    敢再鬥,轉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
    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
    ,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
    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只
    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
    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
    場,不禁相顧嘆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
    里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邊雖
    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
    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
    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
    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
    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山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
    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
    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
    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
    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
    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
    說。」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讚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
    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
    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
    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
    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
    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鶪腿還是豬蹄寫
    的。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
    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
    :「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
    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黃兒
    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
    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
    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拖洒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
    兩浙南路境內,見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鵰鳴聲急
    ,兩頭白鵰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鵰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
    。他敵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鵰,此時相見,欣喜
    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鵰背,忽見雄鵰足上縛著一個皮革捲
    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劇著幾行蒙古文
    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
    。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
    身不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
    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
    岳父,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
    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
    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此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
    斃了,逕自率領百姓士卒,共禦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
    花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
    。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
    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
    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
    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
    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
    江西南路交界之處。

      郭靖懷�娷繭蛣媞憡韏萓r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
    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
    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
    我,那是甚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
    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
    逝世前後的情影,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
    :「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
    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麼?」郭靖道:
    「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
    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
    。這消息如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
    」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和
    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
    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
    不放,那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嘆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
    !」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
    ,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
    下甚喜。

      這一日兩人來到江西南路上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
    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
    ,兩頭白鵰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息間隱沒在
    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崔馬趕去。繞過林子,只
    見雙鵰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
    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
    雙鵰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鵰突然奮不顧
    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
    長老鋼刀揮起,削下牠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
    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鵰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
    是這塊叫化所射。後來雙鵰在青龍漢旁與人惡鬥,抓下一
    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
    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
    轉身便逃。雄鵰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鵰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
    ,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
    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
    那�媗U 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
    一來雙鵰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
    叢中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鵰,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
    。」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
    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
    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
    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
    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烔烔的凝望者他,也不怕生。黃
    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
    : 「你.... 你是郭大哥.... 黃家妹子.... 」郭靖道:
    「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堙H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扎
    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
    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
    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
    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
    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
    性便在林中搏獵採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令俐,解了她
    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檢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
    ,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
    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
    ,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己,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
    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
    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鵰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
    ,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喜
    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激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
    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
    :「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
    嗎?」

      郭靖見那孩 兒面目英俊,想起興楊康結義之情,深
    為嘆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
    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
    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
    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
    ,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
    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
    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
    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
    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
    ,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
    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未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
    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
    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

      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
    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
    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
    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
    後,那寺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
    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
    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
    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妾,高坐飲酒為樂,其
    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
    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
    「有刺客!」推開姬妾,就往桌底鑽去。郭靖踏步上前,
    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
    將他推回原座。

      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
    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
    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
    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
    軍士這才止聲。

      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
    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
    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布置守禦工具。呂文德道:
    「聽.... 聽見了。 」黃蓉道:「聽見甚麼?」呂文德道
    :「有.... 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 」
    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
    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
    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
    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
    古兵。」

      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繫大人之手。襄
    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
    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嘆
    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
    刺客啊!」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
    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
    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
    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
    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

      黃蓉沈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
    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
    是妙用不盡。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麼
    ?」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
    怔,道:「甚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
    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
    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
    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
    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
    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
    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
    」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
    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
    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
    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
    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
    。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
    了大包金珠和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
    ,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
    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上驚恐之色,
    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
    ?」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
    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佑訊息,說是
    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
    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
    只怕.... 就只怕.... 」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
    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
    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
    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
    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
    人、萬人、十萬人,那有甚麼法子?」郭靖嘆道:「咱們
    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
    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
    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
    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
    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
    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
    ,為國禦悔。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
    。」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
    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
    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敵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
    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
    ,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
    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那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
    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
    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
    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
    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
    ,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見見數
    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
    非自相殘殺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
    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
    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
    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
    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
    ,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見見難民在城下哀哭,側懷不
    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
    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
    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
    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
    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
    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
    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皂庸無
    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
    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
    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
    那�堣擦貑o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敵心,知
    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
    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婸蘅n歡呼。

      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
    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正穆遺書」中有云
    :「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
    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虀,旗
    ,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
    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
    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
    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
    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膽敢現身
    者,音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
    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
    這般膽卻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唸「救苦救難高皇經」,就
    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
    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
    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後隊的萬
    夫長。那萬夫長八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
    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
    。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
    ,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
    ,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
    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進攻?當
    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小人有禮了
    。」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
    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鑑鏘而至
    ,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
    ?」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
    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劇兩馬馳到相距
    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
    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電道:「我奉父皇之命
    ,身不由主,請你見諒。」

      郭靖敵眼遠望,但見虀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
    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
    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
    」拖雷心�媟L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
    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
    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
    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吶喊,虀旗招動。拖電臉
    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
    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
    百戰而已,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
    那�埵b那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
    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卻了,當即傳下將令,後
    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
    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歛,憂形於色,
    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
    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沈吟半晌,道:「計策倒有
    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
    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
    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
    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
    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
    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
    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
    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
    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 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
    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
    ,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
    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
    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
    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
    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
    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
    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
    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
    。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堸�
    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
    :「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
    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揚防,一見他張口
    ,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
    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
    ,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
    。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
    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
    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
    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
    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
    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覆誦無
    誤,這才出發。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
    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
    ,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
    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
    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

      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
    「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
    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
    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
    心,忙生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
    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沈吟不答。郭靖道:「你信
    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
    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
    紅馬雙鵰,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
    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
    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
    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
    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
    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
    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
    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
    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
    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
    兩頰 深陷,看來在世之中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
    。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
    ,嘆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
    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
    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
    ,他死在我的手�堙C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
    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拍
    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
    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
    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
    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
    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或
    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
    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
    「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
    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
    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
    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
    ,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
    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
    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
    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采柔和
    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
    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
    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
    禮物,羑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
    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
    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
    !」從親衛手�堭給L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
    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
    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
    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猛
    聽得頭頂鵰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鵰在半空中盤
    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鵰射
    去。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
    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
    ,這一箭上去,愛鵰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鵰側過身子,左
    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鵰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
    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
    雄鵰打去。雄鵰見主人出手,迴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
    鵰雙隻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
    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
    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
    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
    ,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
    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
    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沈吟
    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
    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
    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
    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
    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
    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
    「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
    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佔得多
    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
    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
    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
    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
    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
    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麼好
    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
    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
    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
    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
    ,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得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
    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
    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
    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
    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
    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堻銙銎�
    著:「英雄, 英雄.... 」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
    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 辭別拖雷, 即日南
    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
    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
    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纔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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