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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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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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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發表於 2008-9-21 13:51:3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00 本紀 楔子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人生不過是個人行動的陰影),
    A poor player,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在臺上高談闊步的可憐演員,)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故事完結以後便與他永遠別離。這不過是一個傳說,)
    Told by an idiot,full of sound and fury,
    (一個由傻子所說的故事,說得慷慨激昂,)
    Signifying nothing.

    (卻毫無意義──)

    Vol.0 重生 楔子

    Great is the Lord,
    And greatly to be praised in the city of our God!

    「重生大陸,被稱為眾神所眷顧、萬物勃發的大地,沐浴於各族榮光下,為『重生人類』的代表紀元;憑藉此名,生命亦同時得到了重生的契機。」

    「『公元』末年,五大陸所組成世界在文明革命的陰影下,將歷史文物、古老遺跡之外的事物盡數搗毀,前世人類開始瘋狂地憎恨文明,憎恨人類雙手造出來的一切,於是除了現今留存的斷簡殘篇,以及大地上矗立的幾處殘骸,文明革命在某些面相上是徹底成功了,」

    「大地沉睡積年,歷經長久戰禍的洗禮,大陸重燃生命,諸神重新被信仰;被稱為『重生人類』的我們,踩著前世人類近乎神秘的腳步,再一次締造文明曙光。」

    神都「耶和華」的皇家圖書館裡,一個少年放下了手上比床墊還厚的一本燙金字的書籍,嘆了口氣,在沒人注意到的情況下輕輕伸了個懶腰,虛掩上書頁,順勢摘下金色邊框的眼鏡。坐於拿書的高腳椅上,少年整個人彷彿被埋沒在層層書本中,只露出個輕嘆的面頰,陽光斜侵,在這二十四小時皆大放光明的都市裡,那雙藍天般的瞳眸更回應出燦爛的光彩:

    「每本史書和神學本的『序章』都這麼無聊……不能有點兒稍微故事性,稍微生動點的介紹麼?」

    少年有著一頭淡金色的頭髮,飄動著似乎在告訴微風關於他溫柔嫻靜的氣質,任誰看見了,恐怕極少不會想把他摟到懷裡疼愛一番。一襲純白色的披風,被金色和銀色的繡線穿插得光華照人,若不是他那猶帶稚氣的面容,還真讓人以為真主重新降世於斯。

    「這也是沒辦法的,我主,主母說在下個月到期之前,您必需把這些東西背熟,她要親自抽考。真要命,這麼多書,主母就是不會體諒人……」

    少年身邊站立著一個頭披長紗,嬌小卻帶著甜意的女孩,一面掩著面孔,一面手握塵拂,企圖清理圖書館內積年累月的灰塵,才往一疊史書上拂過,漫天塵煙便撲面而來,弄得她不住大咳:

    「還有,我主,你幹嘛一定要到書庫裡來唸書?您要什麼書,吩咐下面的見習祭司一聲,叫他們按書單給你取來就是。這裡太久沒掃過,灰塵多的可以殺人。要你被這些見鬼灰塵搞出什麼怪病,看我不被主母剝層皮……」

    「依凡,小心說話,褻瀆神的用詞,那是……那是天主所不允許的。」似乎頗不習慣斥責人,語氣微帶惶急,少年的目光卻透露著誠懇,見女孩羞愧地縮身頷首,這才慌忙把話接下:

    「書庫裡資料多,遇著了疑問我才好隨時查閱,且況……且況見習祭司們都忙得很,我……我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他們。」

    「我主,你就是這樣,從來不懂得擺擺架子,您是什麼人,跟見習祭司客氣,跟我們這些下人也客氣,禮貌不是用在這地方的,」女孩嘟起了嘴,她這位主子可真是個書呆,老是要自己為其打抱不平:

    「而且如果有問題的話,可以去問教授們呀,神都供著那群老頭,整天吃閒飯,也不知道幹什麼用。還老愛教訓人,指使你唸這唸那,沒事就和主母打小報告,說你那裡用不上心,那時精神恍忽,分明就是找你麻煩,看著就有氣……」

    「依……依凡,不要……」雖然早已聽慣了這貼身侍女不同於神都旁人的激烈言語,多年來少年仍從不放棄糾正她的語氣,好在女孩一聽主人開口,便明其意,隨即止口不說。

    「煩勞迫害旁人是不義的,真主說過:『凡使這信我的一個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沉在深海裡。』依凡,真主面前,所有人都是一般的,神給我這使命,不是要我去欺負旁人,反倒是叫我去服侍這世界。」

    溫柔地唸了她的真名,少年的神情有些靦靦,語氣卻堅定;

    「且況依凡……其實是我不對,我的責任就是好好充實自己的學問,磨長自己的歷練,以便接下導引祭司的大任,不應該這樣發牢騷的。」

    倚著窗口,他一手按著書閃耀著金光的封面,一面望向窗外浩瀚的天空,半浮在空中的圖書館,底盤是巨大的岩石,藍天白雲在眼前掠過,陽光耀眼地刺進窗裡來,詩歌班的歌聲從福音所斷續飄來,宛如天使之聲。偶有巡狩的隨侍獸遨過窗口,身後尾隨著追補得汗流浹背,兀自給頑皮機靈的鳥類耍得團團轉的守衛,被稱為「天空都市」的神都風光,在此最是一覽無遺。

    亦是他的職責所在,少年的眼瞇了起來:

    「……依凡,有時候我常會想,歷史、法律啊,為什麼都是這樣一直重覆著?後方的人前仆後繼,即使在前的人已跌入了命運長河中,後面的人卻彷彿瞎了一般,只看見前方人的背影,而不知往前一步,就是死屍遍野的河岸;無論人死得再多,還是有人新生,於是歷史就這麼樣的毀滅、重生,再毀滅、再重生………」

    環抱膝蓋,把頭輕輕靠在被長袍遮掩的雙腿上,少年靜靜思索起來,一時忘了周遭事物的存在。
    他熱愛書中世界的事是神都有名的,比起皇家指定的數學、天文、哲學、自然科學和文學……族繁不及備載的科目外,他更偏好歷史。或許他渴望從文字中窺探,人在這樣龐大的歷史陰影下,像他這樣渺小的人,在時間的軌道上能留下什麼痕跡嗎?

    前世那樣偉大的文明,為什麼到最後會那樣被創造他們出來的人類所痛恨,只留下現下在腳邊這許多殘破而難解的文獻,還有費解其功用的遺跡。如今重生大陸視文明為諸神眷顧的表徵,是不是有一天,也會痛恨起這些瓊樓玉宇,雕樑畫棟?

    「好罷,你怎麼說就怎麼算,反正你是神都公認的經典資優生,我怎麼說也說不過你。」一邊喃喃抱怨,那被喚依凡的少女抬起頭來,恰見少年想得入迷的神色,執塵拂的手掩嘴一笑,彎身拾起一枝散落在地的羽毛筆,輕輕扔向少年的頭部。

    「哎,什、什麼?」沉思被打斷,少年差點被嚇得彈跳起來,手中的書也在一不小心之下,「碰」的一聲掉到地面上,積起半天塵灰。

    「誰叫我主看書不專心,活該……咳,咳,喔,我的上帝,這灰塵真要命……」女孩才咧開嘴一笑,隨即被拔營而起的灰塵攻擊得咳不成聲,忙執起塵拂來虛晃了晃。

    聽到這調侃,少年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臉上卻毫無怒容,彷彿天生的好脾氣,少年反而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

    「對不起,我想事情又想得太認真了……歷史這門科目,有時真能讓人學到許多東西呢。」

    邊謙詞著,他邊從書架椅上緩緩爬下,本意是想把書撿回來,那知一個不小心,披風給移動書架夾住,整個人便倒頭栽了下來。女孩依凡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將披風取下,這才拯救了少年懸掛架上的命運。

    替他捲好披風,望著他以笨拙的模樣掙扎穿起劫後餘生的長袍,她不禁露出了笑意。「我主……你就是這樣,這麼讓人瞎操心,」嬌嗔似地,依凡佯裝怪罪地輕輕啐道。

    「是……對不起,我總是這個樣子,什麼事也做不好,真是……麻煩妳們了。」

    本來她只是想略做告誡,誰知這單純的主子竟如此認真起來,藍色的眼瞳蕩漾著,眼神緲遠而飄忽,竟是為那話擔憂。依凡一呆,驚覺那刻當真是一副美麗光景,他那主子的長項和氣質,無論在宮廷裡,還是整個神都中,都是公認一等一的品質。

    「My Lord,」凝望半晌,依凡忽地斂起了笑容,用了相當嚴肅而正式的稱呼:

    「這並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啊,否則接下來長達一年的修業,可是沒有任何人能幫你、服侍你的,到時看怎麼辦才好?」說著竟輕輕地下了頭,好像這事一提出來,就會讓她從不低落的心情大幅闇淡。

    「啊……這個,是的。讓、讓你操心了,真是對不起。」不知該說什麼,少年還是只能道歉。

    「不要這麼容易屈服在別人的話語之下,我主,你是主人,我是下人耶,你總是這麼輕易地相信、輕易地承諾別人的話,從小就這樣。在主母和彩虹殿下前也就罷了,可你對每人都這樣,都這樣……溫柔過份。」本來想用一些更有力的詞彙,但話臨到唇邊,見那少年誠惶誠恐的老實樣,突然又不忍心了,只好瞥過頭去不看他:

    「在耶和華的外面,不曉得有多少壞人,多少險惡的事物,我主,依凡我是從小服侍你的,你的個性依凡很清楚,我和吉琳都不是人類,但我知道人類裡面,像主子一般善良,不,或許像耶和華那樣善良的,已經很少很少了。」這回語氣文和了很多,女孩一嘆,那是叮嚀的意味大於責備了。

    靜靜聽訓,少年的表情欲言又止,想要再靜下心來讀手上的「重生簡歷」,實在又放不下心,只好以一雙無助而清秀的眼睛望著她:

    「依凡……」

    「……啊──煩死了,是我的錯,我不該現在提這事情的,我主已經夠擔心了……」抹了抹紅紅的眼眶,依凡一手空支著頤,忽地笑了起來,佯裝的輕鬆在少年耳裡聽來更為難受:

    「我主是下個星期,從耶路港出發?」

    提起這件事,少年的笑容染上些許無奈:「是,是的。」他站起身來,走到了書架旁一面白淨的牆壁旁,上頭懸掛著的一幅巨大的重生大陸地圖,古樸的紙質訴說著歲月的痕跡,地圖左下角有個紅點,顯然是他們的所在地「耶和華」了。

    「我會從從耶路港出發,本來應直接先到上皇朝,畢竟就東土而言,那是最大的邦國。但近日那裡有些亂,所以母親決定使我暫時避開,等平靜一點再動身。」少年的手指劃著地圖的稜線,朝標示「上皇」色塊的東邊移去,那是另一塊黃色的領土,與大陸只有些許相連,算是個半島:

    「我從官道繞從東行,會到達在旁邊的『日出』,在那裡拜訪……呃,什麼神廟來著?喔,『伊耶那岐』,這是以日出最古老的創世神之名命名的,我會在那神殿中晉見著名的星占市子『星讀』大人……然後在那邊公開交換我的第一個印,母親是這麼交代的,他說我同時代表了國家的外交與榮耀。」

    提及此,少年不禁輕輕地嘆了口氣,好像要藉這口氣來卸下連他自己也不明瞭的,那份與生俱來的重擔。

    「這麼複雜啊……我主,恕我問一句,你……不會迷路嗎?你是從小連天空小花園都可以迷路的人耶,」依凡的臉上明顯充滿懷疑神色,望著那經線緯線交錯的複雜地圖,主母怎麼放心讓這樣一個路癡獨自旅行這麼長一段路?

    「啊,這個請妳放心罷,」少年忽然振起了精神,握緊胸前拳頭:

    「前些日子母親託付給我一隻隨侍獸,據說是下級的神獸,鳥之天使『艾瑞爾』,有他幫忙我的話,應該可以毫無問題地找到出路的。」

    「真的嗎……?」

    心中泛起這樣的懷疑,依凡對這主子確是在某些地方非常崇拜,比如說數學或天文等功課方面的事情,但是在認路這方面,她對他的信心可比螞蟻還小,或許還更少:

    「好吧,我相信主上的能力,相信神也會幫助我主……雖然我覺得,還是該讓七惑星跟著主上,他們一向是您的隨侍護衛啊……」為了不打擊他信心,她閉著眼睛說出了違心之論,但還是不忍地再補充一句。

    「不……千萬別!沙利葉他們一跟著,『修業』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少年慌忙搖手拒絕,雖然極力掩示著臉上神色,但一想起那些過份熱心的「護衛」,少年就渾身冒冷汗:「修業的第一條規約就是,無論足履何地,做什麼事,都必得是『一個人』。」

    「才怪,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規定?」依凡突然生氣起來,好像這話已憋在心理許久,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您從小就在神都裡長大,向來也沒踏出這裡一步,平常學的,都是些外交、學術、語言那些正經八百的東西。但您知道怎麼跟市井小民交涉嗎?您學過如何對付攔路的盜賊嗎?多少皇子一出門就從沒回來過,主母這回就你一個嫡傳,要你有個三長兩短,就是神也救不活轉,到時看神都的長老怎麼辦!」

    「不,不是的,依凡,真主說過:『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

    「我知道,我知道,我主,你現在先別拿經典來壓我,要不是被主母所救,我們野妖精族向來也不信這套。我現在說的是現實!」依凡挽起袖子,抿了抿唇,少年似乎在她眼中看見激動的水光:

    「你受傷了呢?你病了,你死了呢?有誰會知道,有誰會照顧你?我只知道十七年來我的職責是服侍你,我和你一道長大,但是神都卻可以不顧我的意願,隨隨便便叫你去送死!我……」

    「依凡,依凡,不要這樣子,我……我……」不知所措寫滿少年臉上,從未見過自己的侍女歇斯底里至此,少年急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強穩住心神,神色中卻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堅定:

    「我……我的確是什麼也做不好,常常讓人操心。但我……但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依凡,之所以神都會有「修業」的制度,就是希望繼位前的教宗,能夠多去外頭看看,以身體去體嘗人世的艱苦,以雙手去扶助火窟的人們,就像千百萬年前主所行的那樣。而不是躲在天空的溫室裡,永遠以俯視之姿看待一切,依凡,這是我應該做的,也是我必須受的,真主指引的道路,向來是通向光明的,請妳相信我,依凡。」

    粗暴地拭了拭眼,依凡低下了頭,似乎在思考少年的一番話。良久良久,倔強的氣燄終於被某種情感所澆滅,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堅持,我主,」她長長一嘆:「我也只有遵從。」

    盡量以微笑相對,少年不自覺移目望向那比例尺十萬比一的巨大地圖,就連手指從最西移到最東,都要花上一段時間,如果把那距離放大幾十萬倍,又會是怎樣一個光景?想起重生大地的廣大浩瀚,少年不禁悄悄打了個寒嗦,這寒嗦卻同時雜有恐懼和興奮,危險的世界,多元的世界,他分不清那一個比較震撼他十七年來禁錮神之領域的靈魂。

    「從『皇朝』到『日出』……還有接下來的『大漠』、『奧丁』、『奧賽里斯』,以及這世界最西的國度『奧林帕斯』,那兒有著天下所有祭司都應前去一觀的偉大神廟──前世人類所遺留下來的遺跡『帕德嫩』,思來叫人無限神往。不過,那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了……」

    抓了抓滿頭細緻的金色秀髮,少年似要沖淡書庫裡嚴凝的氣氛,溫言安慰起來:

    「你放心,依凡,一年之後,我一定會回來,回來看妳還有吉琳,回來和彩虹成親,接任我應負的祭司之職,還有……教宗的大位。」

    被他那與平常不同的神情震得一呆,依凡不禁望向少年低首來回撫摸地圖的背影:「我主……」一股名為不忍心的情緒突地湧上心來,「其實你可以不回來的!」這樣的念頭突地在她心底浮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當然這是不能說出來的。

    因為她的叫喚回過頭來,少年的臉上又是那副認真而誠懇的無辜模樣。她想開口,卻彷彿見到他踏上飛船,駛離天空都市的背影,目光竟不受控制地模糊起來,口中似塞了活栓,平時的言語全無用處,只是顫抖著雙唇,瞥過了頭去。

    畢竟,若妳看著一個人從小到大,日日夜夜,連作夢都未曾設想一個沒有他埋首苦讀的圖書館,然而有一天他真的消失無蹤,成千上萬的書卷成了無人翻閱的塵埃,任誰都會感到茫然。

    想講幾句場面話矇混過自己的情緒,依凡試圖讓自己的聲帶發揮作用,那知她才哽咽地開口,門卻在這時無巧不巧打開,打破了兩人間的僵局。

    一個身材嬌小,如依凡一般的女孩悄立在門外,身上穿得服飾亦如她,兩人容貌竟是一模一樣,就似攣生的雙胞胎,但這女孩的個性顯然要比她來的文靜得多,靜靜地一個斂衽為禮,以無邊的微笑向少年開口:「我主,主母請你過去她的寢間一下,她有話要交代。」

    「啊,是的……」

    少年還來不及回答,門口的女孩忽地轉向呆立一旁的依凡,雅然一笑,這笑便活潑了許多了,一時將他酷似依凡的面容染得更加神采起來:

    「我還在想姊姊到什麼地方去了,原來是待在我主的身邊,這一待,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來了。」說著以指微劃眼角,示意她流下的淚水,刮羞般地摸了摸臉頰,還不忘一吐舌頭,極盡調侃之能。

    依凡一個跳起身,終是破涕為笑:「你這個壞小鬼,精靈蟲,吉琳,太久沒讓姊姊懲罰你,嘴竟然不知去那學得這麼壞!」

    「就是和你學得啊,姊姊,神都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的口德比你壞!」

    「好啊,你取笑我,我今天不把你這小野人的舌頭剪掉,我就不是你姊……」

    「救命啊,依凡姊姊要打我啊,她又亂說話了,我主,您還不快替主教訓她……」

    兩人又笑又打,在書庫裡跳上跳下,連灰塵亂飛都顧不得了。看得地圖旁本來微帶點憂容的少年,也不禁重新泛出了笑意。

    打鬧半晌,名喚吉琳的侍者很快想起自己的職責,慌忙站直了身軀,以掌心貼在她纖小的胸前,向少年深深鞠了個躬,舉手投足盡符神都御定禮儀:

    「我主,讓主母等久了不好,您還是早些動身罷,說是為了『修業』的事情,主母的神情相當的嚴肅呢。」說著語帶雙關地看了旁邊的晨曦一眼,還是不禁噗嗤一聲,露出了開朗的微笑:

    「雖然說姊姊會無聊一陣子,但是有吉琳陪著她,您大可不用操心。」

    「我知道了,謝謝你,吉琳,我馬上就去。」少年連忙點頭還禮,慌忙把書歸回架上,一整袍袖,推門朝圖書館外的輝煌長廊走了出去,腳步惶急,竟是連頭也不回。

    「哼,一聽到主母二字,我主馬上變得跟隻全世界最乖的小雞一樣,主母大人……哎,算了……」放棄毀謗神都當前的最高權位,依凡正想掩門退開,這回卻是吉琳的驚呼:

    「我主,小心!你的袍子夾到門了!」

    已經來不及了,少年聽到警告時,人早已關上門向前奔去,結果當然是一陣慘烈的撞擊,外加幾許呻吟。等依凡慌忙打開門欲加以搭救時,跌倒的少年卻早已自行扯起惱人的長袍,紅著臉朝目標房間奔去了。

    「真是令人擔心啊……這場『修業』的結局……」

    吉琳在身後熄燈掩門,而那聲緲遠的嘆息,卻仍斷斷續續地透過長廊,迴蕩在靜宓的空氣中,久不散去。

    ─楔子完─

    註:依凡,吉琳,合起來是「Evangeline」,含有福音的意思。

    [ 本帖最後由 ≧▽≦ 於 2008-9-29 06:06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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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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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3:53:44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1 嚆矢 第一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懸賞:

    查 萬惡匪賊無名氏,殺人越貨、姦淫擄掠、凌辱公差、蔑視王法;惡貫滿盈,罪證確鑿,是天道人義之不能容,人神所共棄。若有義民而舉檢者,毋論死活,賞銀兩千萬兩。

    唯賊人奸憝似鬼,行蹤飄忽,所繪圖像並訛名不足以信之也;因此人生性殘忍,青面獠牙,身常配一長劍,坐必食人,行必殺戮,世人稱之以『魔劍』,或可茲為辨認。

    奉詔勦匪 承皇恩龍磐道朱安縣縣令 丙辰弘和六年十月十九日」


    ◇    ◇    ◇


    冠雞初啼,旭日東升,糝落金粉催醒了上皇朝首府皇禁城。

    陽光似鳳凰展翼,翩然降落熙來攘往的都城。城市是文明和人力最輝煌的足跡,地處大陸東方樞紐的皇禁城又是箇中翹楚,寬闊街道工整如棋盤,錯落有致的坊市就似精密佈置的棋子,云云眾生在棋局裡翻騰,掙扎,眾聲喧嘩;朱雀大街那頭是朦朧晨曦,坊門在報卯聲中大啟,商道上軸車蜂湧而出,郊宿野店的旅人則流入,城市的一日於是揭幕。

    皇禁城素以瑰麗堂皇、歷史悠久的各色建築聞名大陸,縱使先王李夔慶武年間窮兵黷武,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九百多年王朝積累的基業仍是牢不可破。紙醉金迷、夜夜笙歌是說書人提及皇禁城時慣用的字彙。人潮往西市酒肆、勾欄和瓦子裡鑽,歌妓的琵琶通宵達旦,看賞的吆喝此起彼落,但相較這些誘惑,沒有什麼比一間溫暖的昇店更能讓旅人安心。

    「上──路囉!起酒幌,下門閂,開戶迎貴人啦!」

    在這鱗次櫛比各色旅店中,要論最是口碑載道的,莫過於位於開逸門龍泉坊的『奉凰肆』了。

    天還濛濛亮,便有伙計在門庭前灑掃秣馬,送往迎來;「肆」是皇城昇店級別最高的殊榮,相傳是當今媧羲上皇親筆題賜,「奉」字即為避媧羲本名「李鳳」而改。昇店的垂花門外雕著一雙五彩緙金鳳凰,翎尾繞過穿堂,直邸正門廊下,瞧來栩栩如生,顯出名家之手。

    這年是弘和六年、皇曆九九六年的初秋,正五更昇店報號子開門,其實早有住客就廚房胡亂食了早飯,趕著開城門好上路。

    掌堂的領著伙計上早工,開倉庫,昇店一般也充作旅人寄物的場所,一時人馬雜遝聲,運貨倒篋聲和伙計睡不飽的抱怨聲響成一片,將晨起倦懶一掃而空。

    若說皇城最令人熟悉的景象,恐怕便莫過於此了。

    「給大奶奶問安!」

    「林大奶奶,今兒怎麼有空來轉轉?」

    內帷暖閣迎向抱廳的木梯子響起磊磊腳步聲,似是刻意不打攪人間的交響,腳步才到半趟便停住。半身倚在扶梯超手上,秋香色真綢昭君套曳地一階,一段混合著蘭麝、桂花和說不出什麼滋味的藥香斗然闖入汗味腥騷的廚房,滿臉橫渣的廚子、頭巾半掛的伙計和流著鼻涕的走童全都放下手邊工作,以敬畏的目光向來人打千兒請安。

    「都好,家裡沒事,就順道轉來看看,你自幹你們的活,犯不著管奴家。」

    甜而不膩的聲音,來人足下竟似赤裸,雕花銅環在昭君套裡撞擊出清響,她一抹鬢邊又下了兩階。荼靡染紅的指甲虛掐著把手,膚色竟比初雪還白上一段。伙計那裡還能認真幹活,不單是頭家親臨,就是秀色也比食店早飯可餐兩分。

    說起奉凰肆的後臺老闆,滿皇城少有人不曉得這神秘美人,媧羲上皇初登基時,以一介女流砸銀子大興土木,平時鮮少拋頭露面,只僱了掌店在臺前照看。

    三年來賜號不斷不說,單是每月進帳便養得起二三十個跑堂伙計,在皇城堪稱同業之冠。

    奇的是沒人曉得這女人身家背景,就聽她自稱「林里」,下人都敬她聲林大奶奶,實則這姑娘瞧去不過二十出頭,行事手腕卻一派老鍊,只消三五來向客人送秋波、噓寒問暖一番,奉凰肆從此便不乏男性客源。

    「潑瀨猴,屎殼貨!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奉凰肆吃霸王酒擺大爺款!再不拿這三天的酒錢出來,我扭你上官辦!」

    奉凰肆的建地不大,布置卻格外玲瓏精巧,正門過穿堂便是兩側耳房擴建的陰陽廳,把插屏格得一區一區的,座價依景致和隱密各有不同,一樓暖閣兒和靠二樓欄檻是正雅座,向來只達官貴人有福消受。

    皇城一大便不乏三教九流,整治吃白食的流氓算是昇店家常便飯,但奇的是這回喝罵聲竟來自暖閣上座,什麼人會擺闊氣又厚臉皮賴帳的?

    這裡暖閣鳳眼廳早兜滿了人,坐著的站著的一派看熱鬧,廳頭的掌堂正扯著一人頭顱,似是醉得十分厲害,身長七尺頗有臂力的掌堂竟拉他不起,遠看一身破布衣裳,渾身給斗蓬包得密實,蓋頭處卻隱約幾縷白髮,邋俐邋遢、蓬頭垢面,想來是皇城邊郊流浪難民之流。

    林里跟在伙計身後掀下套罩蓋頭,聽得掌堂又續罵:「要喝白酒,咱奉凰肆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瞧在皇恩面上,饒你一次兩次也就罷了,豈料你這潑賴鬼竟一來三天,日日把酒窖的陳年貨喝得見底,阿彌陀佛,就是上皇老子饒你,俺這回也不放你走!」

    「你老人家又知道上皇想什麼了?」

    掌堂被這突然其來的插話唬了一跳,慌忙摘了帽子回過身去。只見林里唇角含笑,眼波流瞰,纖掌抵著月洞門,解下昭君套遞與地下小廝,冰麝香更加蓊鬱芬芳,不等掌堂的問安,端了端抹額便笑道:

    「連著三天,這是怎麼說?守酒窖廚房的都睡死了,還是鎖匙孔壞了,趕明兒奴家叫人換一個來?」

    這下林大奶奶親臨,不少昇店客人都素認得她的,咂著牙要看奉凰肆的美人老闆怎麼整治惡客。一下子不分下座雅座席上一空,全堆在鳳眼廳四面洞門外,掌堂的把手心帽子捏得汗濕,打躬答道:

    「小的該死!大奶奶有所不知,沒到卯初二刻廳門和酒窖都是不開的,誰知這廝不知使了啥妖法,三日前竟偷了酒爛醉在暖閣,我那時心底吶悶,還想是伙計沒把門鎖實,數落了一頓撂他出去也就不計較了;」

    醉漢在桌上咕噥一聲,捏著酒瓶翻了個聲,掌堂的越發怒氣蒸騰:

    「那知第二日小的親自查了大鎖,連平時不上閂子的都上了,次日把門一開,還是見這潑猴醉在那兒,滿身酒氣不說,醉得連銀子二字都聽不得,小的沒法,只得讓幾個伙計教訓他一頓,綁了扔出大門。昨晚小的徹夜未眠,就睡在廳廊前守著,豈料今天還是撞見這煞星!林大奶奶,小的無能,實在奈何不了,您老開發小的去灑掃庭院便了。」

    「林大奶奶,您店裡降酒星啦,這是福氣哪!」

    「大奶奶,不如乘著這興也賞兩杯水酒罷,老子幾個月沒沾酒了,都快忘了酒香怎麼樣了!」

    林里秀顰一動,還未及開口,暖閣內便亂糟糟嘩笑成一片。她聞言微微一笑,垂下手來,擺著腰款搖搖地步進廳心,向四周福了一福:

    「各位都是奉凰肆的福星,沒了你們奴家也發不了跡。今天算是有緣,這廳裡酒錢便都讓小女子做東道主罷!」

    一席話說得滿廳喝采,直要把房頂掀上九霄雲端,不少本不坐這一廳的,聞風都大老遠圍了過來。

    「震師兄,她說我們不用給酒錢呢!」

    角落偏桌忽有一人輕聲道。林里挑眉望堂內掃了一圈,鳳眼廳早有幾席坐客,西首兩名服色相類的男子正坐一旁,也不避嫌,長劍橫置桌上,一臉精靈利索色,瞧來兩人都是武道中人,適才的碎語便是由他所發。

    東首卻有個女人哼了一聲,細看去身後還坐著三名男子,服飾光怪陸離,瞧來不單是東土人士。

    時上皇雖與外邦交流甚篤,到底皇城不比囚生道上的貿易都市「懷仁」,偶爾有些東來的日出人類便已稀奇,西地的精靈、獸人和翼人等除兩國來使外,天子腳下幾乎絕跡。但林里只瞥了一眼,水般丹鳳眼又骨溜溜轉回醉漢身上。

    鳳眼廳聚了這許多人,醉漢卻似渾然無覺,揣著酒甕只管往口裡送;紹興、惠泉、女兒酒橫七八豎置了一桌,俱都是酒窖裡拆封的;酒要溫過方不傷脾胃,時人多飲暖酒為多,這醉漢卻胡亂喝了這許多冷酒,而且無一不烈,掌堂的本氣過了頭,如今也自訝異。

    見林里踏著蓮步湊進醉漢,俯身竟往他耳裡送蘭氣:「這位好客人,敢情是忘了搭褳在家,還是給賊人害了?奴家在道上做生意,看得是門流各路朋友金面,您老只消說一聲,奴家就算交你這朋友,這三日的酒錢一筆勾消可好?」

    眾人都嘩地一聲,誰也不知林里如此易與,俱都有些好戲兩頭空的失落。有人讚林大奶奶重義輕利的,誰知醉漢只是翻了個身,背著臉仍做他的酒國清秋大夢,林里秀眉一簇,伸手推他胳膊,不防這醉漢驀地轉過頭來,抱緊了藕臂就是一啃:

    「鹽水蹄膀……豬蹄膀,唔……我吃不下了,別再來……」

    一室聞言先是愣了半晌,隨即哄堂大笑。林里還沒發話,掌堂的早已氣得滿臉通紅,又有些發窘,挽起袖子便掄拳欲上:

    「你……你作死說什麼不正經?林大奶奶可是你這廝……」才踏出一步,便給林里藕臂一撂止了,目光不離醉漢,她嫣然一笑:

    「這位老爺既喜歡杯中物,咱奉凰肆怎可虧待了他。來人!到窖裡抬個十斤的酒缸來,要牢靠的,沒開封的;掌堂的老人家,你看這客人醉得透了,白蹧蹋了奴家心意,得讓這老爺醒醒酒,這才好消受佳釀,不知您老人家可有什麼好法子?」

    先一句話說得掌堂一愣,聽到後半句登時心中雪亮。喜不自勝地搓了搓手,忙一連疊向林里點頭哈腰:

    「是,林大奶奶,這差使便交給小的辦罷,必不辦砸了的。小混帳們,給爺醒酒啦!還不快抬醒酒棍來?」

    下頭「是」一聲山呼,各自奔去抄傢伙,滿廳氣氛熱絡起來,誰都知道林里動了真怒,要下鳳威整治這無法無天的渾貨,恨不得擠個好位置看個清楚。

    不多時跑堂的抄了五六根火棍氣勢騰騰地圍將過來,他們為了擅闖廳窖的事,幾日來給掌堂的罵到臭頭,連覺也沒得好好睡,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要不是顧忌林里還耽在一旁,早撲上去圍毆一頓爽快。

    林里俯下身來,腕上銅環釘鐺作響,引得醉漢微微開眼,恰見她語笑嫣然:

    「鹽水豬蹄膀固然好,畢竟比不上敝店名菜『竹筍炒肉絲』,老爺難得來一趟,不嘗嘗再走,未免顯得奴家小氣,可不是?」

    指甲在他面上一掐,笑盈盈地附手後退。掌堂的那裡還等得下去,自己親手按得醉漢頭貼几首,後頭棍子如雨般落下,才幾棍下去醉漢便放聲大叫,一下子酒醒了一半。

    約莫打了十幾棍,林里這才揮手示意暫停,自己則嬝嬝靠了過去,醉漢只覺一陣幽香撲面而來,人還未見清楚,蘭桂氣息邊直鑽耳內:

    「怎麼著,本店名菜可合老爺胃口?」

    「哎,哎喲……鹽水蹄膀,妳們店裡……窖子裡,那酒一大甕……一大甕的,堆得山那樣高,就是分人喝一些,也……掉不了毛,何必……這麼小……氣……」

    聽那聲音甚有磁性,若說的不是混帳話,倒也自有一股低沉的魅力。一面呻吟,醉漢的神志似又倒回醉鄉去,恍惚間一抓林里綢衣下襬:

    「這麼小氣,小心下地獄……將來轉世成……煙燻雞肫……」

    哄笑聲幾乎蓋過了掌堂的怒叱,就連那風土怪異的一女三男也忍俊不住,那四人從坐進昇店便神色緊張,彷彿防著什麼似的,身後的男人武器不離手,兼之東張西望,只差沒築個堡壘圍將起來。林里秀顰微紅,似雪地開了桃花,雲上蒸騰彩霞,掐著指甲一支下頤,笑得花枝亂顫:

    「看來爺的酒還沒醒呢?掌堂他老人家,貴客醉的厲害,有勞您了。」抿著嘴又退回偏席。

    掌堂的得了趣,怎還肯放過這惡客?手一揮眾小廝又是蜂湧而上,醉漢忙一連疊殺豬似地叫了起來,一個伙計打到興頭上,就著屁股一腳踹了個實,疼的醉漢滾倒在地上,眾人索性順水推舟,火棍也不要了,照頭照臉地拳打腳踢起來,少不得一番亂罵,什麼「喝白酒,也得先稱稱自己斤兩!」又是「叫你知道奉凰肆的手段!」。

    圍觀的齊聲喝彩,一時把醉漢的求饒也給淹沒了。

    「震八師哥,再打下去出人命的,不如我們……」

    正打到興頭上,西首的勁裝少年又低聲發話。身邊壯漢卻始終不動如山,少年本握了桌上的劍柄躍躍欲試,見師兄沒動靜,只得吶吶作罷。

    這邊林里又叫了停。笑吟吟地支頤走近,伙計讓出一條路來,她在醉漢身前半踞,豔紅指甲輕輕托起醉漢下顎,不消說早給人打得鼻青臉腫,嘴也歪了一邊。但細看眼睛,竟是十分俊逸有神,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彷彿藏了什麼在裡心,渾不似尋常酒鬼眼神渙散,只是給髒兮兮的外表掩蓋去了。

    林里心中一動,掐了他骨瘦嶙峋的頰復又笑道:

    「爺的酒可醒透了?可還要奴家代勞?」慌得醉漢忙波浪鼓似地搖頭,林里歪著頭又是一笑:「爺也嘗足了本店名菜,可還想那『鹽水蹄膀』、『煙燻雞肫』?」

    「哎喲,要命……再,再不吃了,我……我吃鳳爪……」

    這馬屁拍得即時,林里笑著一撇他臉,指節搔刮過鼻頭,正想命伙計扔了人出去。醉漢嘟嚷一聲,反臉竟咬過林里指尖,邊咬邊含糊:

    「可惜這鳳爪……長在豬膀子上,嘗來和雞爪子沒兩樣,還是鹽水蹄膀克化些……」

    這話說得連掌堂也一愣,後頭早拍手大笑起來,誰也不知一向伶牙利嘴的林大奶奶,竟會在店裡遇著對手。林里眨巴著眼掩口一訝,似是鬥出了興頭,不怒反笑道:

    「看來爺的酒還真真喝得多了,竟到這田地還醒不透,罷罷,小女子服了你啦!酒缸可抬來了?今兒個奴家認了栽,這一槽女兒紅就權當見面禮罷!」

    說罷抿著嘴格格笑,朝掌堂的使了個眼色,微露女兒嬌態,更顯端麗無方。那掌堂的是處理霸客慣了,那不知道老闆意思,遲疑著道:

    「林大奶奶,真要那樣搞?這惡客受了這許多打,身上八成掛了不少彩,這樣下去恐怕……」林里瞥了醉漢黑沉眸子和沉甸甸的斗蓬一眼,更笑得燦爛:

    「那這麼容易出人命呢?不過是請貴客喝杯水酒,您老只管照辦便是,有我呢!」這話說得掌堂受用,心裡也起了玩心,又惱他對林里不敬,登時頤指氣使地吆喝起來:

    「給貴客添酒啦,小混帳們還等什麼?」卻見五六個跑堂小廝七手八腳抬起傷後無力的醉漢,扎手扎腳地綑實起來,掌堂的令酒缸開封,一陣濃郁酒香便瀰漫室內,不少人咂著嘴喃喃道好酒。

    誰知伙計們把醉漢當頭一抬,竟潑查一聲浸入了酒缸,只露出顆頭在外頭。那武服少年在一旁瞪大了眼睛,這才明白林里「添酒」是何意義,餘下的口封了個實,這光景實在滑稽至極,一張烏青抹紫的臉連著酒缸置在廳心,醉漢愁眉苦臉著不住掙扎求饒,霎時把滿廳引逗的又笑起來。

    「夠本啦夠本啦!喂,小子,你得好好謝謝林大奶奶,老子活一輩子都未必有這造化!」

    「是啊,浸在酒裡,這可是名符其實的醉鄉了,無福消受啊!」

    林里靜靜地聽著眾人喧鬧,傷口碰上酒本該折騰的人死去活來,那醉漢不知是當真酒未醒透,還是少根神經,一下子跟自己討饒,一下又和觀眾插科打諢,竟還精神矍爍。心念一動,撫了撫鬢邊正要再上前問話,鳳眼廳的燈火卻驀地一顫,燈芯熄了一半,室內更顯幽暗起來。

    「怎麼攪的?管燈的,還不快把火再點上?」

    以為是秋末風涼,掌堂的本不在意,卻見林里眉色一寒,按捺著指背望向鳳眼廳的北面格窗,窗口暗影幢幢,竟是人的影子。驚懼間東首傳來兵器撞擊聲,卻是那奇裝異服的四人一齊站起身來,當先女人道:

    「來了!」正不知何解,西首亦是一陣紛亂,少年手握桌上長劍,朝師兄一聲低呼:

    「又來了!」

    林里不動聲色,指甲抵著頰顎只是沉思,燭火復燃的燄芒在黑眸子裡跳蕩。

    眾人這才看清窗口坐著的竟是個孩子,不過十一二歲大,模樣卻生的古怪至極,一臉五顏六色油彩,倒像京劇裡的戲子,眼瞼處卻深深抹上一圈眼影,唇塗得誇張火紅,瞧不出來是男是女。

    一撮金色短髮倒豎入雲,想來並非東土人士,衣裳剪裁亦是怪模怪樣,和臉上油彩同樣斑斕,不知從那撿來十七八件布料拼湊而成。

    傳聞西地有專為取樂看倌的小丑,和這形象倒是相去不遠。

    更怪的是這孩子模樣雖奇,臉上卻一派天真,踢踏著足坐在窗檻上,笑嘻嘻瞅著廳中眾人,彷彿不知引起騷動的正是自己;右手握著一樣長型事物,細看卻是把胡琴一類弓弦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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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3:54:35 | 顯示全部樓層
    001 嚆矢 第一章2


    2

    驚懼之心既去,滿室就醉漢一人沒起身看熱鬧,全身浸在酒缸,醉漢似又沉回醉鄉,山塌下來都撼他不醒。東首那女人神色戒備,簇眉回過首來,四人一陣計議:

    「那賊人是個孩子麼?我瞧著不像。」

    「懸賞令上不是說他青面獠牙,身配長劍?俺瞧著孩子拿得不是劍啊?」

    「笨蛋,朝廷下令懸賞,他就這麼笨,用原來的模樣大搖大擺走街上麼?定是要喬裝改扮了。」

    「大哥,我看那葫蘆有些古怪,不定有玄機。」

    「什麼葫蘆?三弟忒沒見識,那是西地樂器……叫什麼來著,是了,『賣歐林』,像馬尾胡一樣,拉著可以出樂音的。」

    「管他是不是,先拿人下來再說如何?」

    四人越說越大聲,自以為輕聲細語極其機密,其實內容早已滿室共聞,林里抿著嘴噗嗤一笑。且忽略那四名男女,西首的少年忽地端劍而起,劍尖連著鞘遙指那怪人,嗓音猶嫩,氣勢卻不輸人:「你這不男不女的妖物,到底要糾纏我和師哥到什麼時候?你……」

    一語未畢,早給身後大漢夾手奪過劍柄,彷彿極不願言語,只簡短了兩句:

    「莫妄動。」

    細看他臉上竟是傷疤密布,橫七八豎的刀痕隨處可見,最深一道自額角劃落唇邊,竟生生將顏面破相兩邊,右眼不消說早已廢了。加上沉默寡言的性子,大漢光是往廳心一站,吵雜的鳳眼廳登時安靜一半。

    「可是那妖人……」兀自難以嚥氣,少年拗著被握緊的劍柄抗議。一語未畢,只聽繃鏘一聲,卻是那怪人擎起身畔樂器,仍舊是那副嘻皮笑臉的模樣,以弓就弦拉了兩三音,頑笑道:

    「好熱鬧啊,好熱鬧,兔子跑到熱鬧的茶會上,月亮貓在樹上笑,睡鼠怎還不睡著?好熱鬧啊,好熱鬧,時間懷錶滴答走,我的手套那去了?」

    男孩的聲音亦是陰陽怪氣,皇語略帶口音,語句前後渾不符邏輯,滿室無不聽得一頭霧水。臉上油彩因他綻開笑容而更顯誇張,他側著首又試了幾個低音:

    「還是早點兒去尋紅心皇后,請她替我砍砍頭?」

    「風言風語的做什麼,是男子漢就殺過來!」

    似是再也無法隱忍,顧不得師哥攔阻,少年唰地一聲拔劍迴身,長劍龍吟,碎金斷瓦,廳內不少行家眼睛一亮。若非名門正派的子弟,以他這樣年紀,恐怕也難配這種好劍:

    「從蓬萊山到這兒一路跟蹤,連我和師兄吃飯走路你也不放過,手上那玩意兒吵得人連覺也睡不好,你到底和『風雲會』結了什麼仇,要這般戲弄我?」

    對少年的喝罵置若罔聞,彩衣男孩仍舊踢蹬著腿,手上弓拔了個高音尖兒又滑回低把位,惹得對桌那女人連忙掩耳,男孩歪著頭閉起眼睛,似在品嘗音質:

    「不行,不行,怎會聽起來這麼悲傷?究竟少了什麼?我的弦究竟少了些什麼?不該是這樣的聲音哪……」

    叨絮著抬起頭來,深凹的眉眼在少年身上一掃,再掃過神色戒備的大漢,怪人突地眼睛一亮,拍著手嘻嘻笑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少什麼了,安魂曲少了鮮血的松香,又怎麼能織造優美的樂章?」

    吟著詩歌般語句,林里曾經說西地有吟遊詩人,素日雲遊四海,以聽眾的青睞營生,他們傳播故事、頌揚英雄,她一向嚮往得很,這男孩倒還相似幾分。讀出詩句中的火藥味,畢竟場子給砸了修理費不少,林里擺出老闆娘笑臉就要上前打圓場,卻給熟悉的聲音叫住:

    「鹽水蹄膀……那不是妳管得的,少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林里渾身一震,回頭卻看是身子猶埋在酒缸裡的醉漢,蓬頭垢面精神萎靡,烏青的臉醉迷糊地瞪向前方,竟還有餘力出聲警告,那模樣實在好笑。林里忍俊不住,虛掩著袖轉過身來,恰和醉漢黑瞳子四目交投:

    「奴家死呀活的,干卿底事哪?」溫言暖語,叫人連魂魄也勾得酥了,醉漢卻只是苦笑:

    「是不干在下的事……可是,被你們這樣搞……」說著頭往前一垂,餘下的嘟嚷已不成語句,竟是又醉得不醒人事:

    「總得要有人,嗝,放我出來啊……咕,鹽水雞翅真好吃……」

    「你別急,你別急,我馬上便為你收集最上等的松香,」笑聲越發響了,怪人在窗口跳上跳下,眼光四處流轉:

    「但誰的松香好呢?誰的松香比較甜美?」半晌誰也沒見他動作,少年身前桌子一震,彩衣振袂,提琴的弓柄竟已在眼前。

    少年大吃一驚,頓時失去反應,弓弦在燈下亮澄如刀,眼見就要削近頸背,感受肩頭一陣大力,隨即連人帶劍震開三尺,李代桃僵的是殘臉大漢;只來得及將少年擁入懷中,弦線與空氣拉扯出尖銳的序曲,然後破空接觸肉體的樂器。

    血肉分離的縻爛聲,一條手臂無聲無息地卸了下來。

    「震師哥!」

    豔麗鮮血灑上奉凰肆的房樑,食客們見動了真章,無不嚇得尖叫四竄,一時大廳亂成一團,掌堂的喝也喝不住,心裡也自害怕。回頭卻見林里不動聲色,扶著樑子只是望前看,少年慌得連劍也不拿了,單膝一跪便要去查師兄的傷,殘臉大漢一揮手,當胸將他推出月洞門:

    「巽,速離!」

    少年聞言一陣躊躇,未及反應,彩衣男孩短曲演畢,正用手指撥著小提琴弦,血漿自弦端滴落琴殼,擦抹出令人心悸的黑紅色,難為他還能拉出音來。少年越看越是怒火攻心,挺了劍又要上前,闔眼傾聽餘音繞樑,男孩忽又凝起眉頭,搖頭道:

    「不行,不行,這聲音還是悲傷,還是不滿足,倘樂器自己都不快樂,又怎能讓聽得人歡喜?」支著頤陷入沉思,神情執著,抹黑的眼眶更顯兩眸深沉:

    「你定是覺得還不夠,是嗎?放心放心,這裡有這麼多人等著聽你歌唱,還怕借不到松香?」

    說著眼楮一轉,笑嘻嘻地環視鳳眼廳一圈,落地斷臂觸目驚心,眾人無不怕被相中,逃的逃躲的躲,早有人衝入大街上去示警。男孩繞了一巡,目光驀地鎖定兀自呆立的少年,側頭疑道:

    「什麼?你還是中意他嗎?可逃走兔子不好抓,消逝青鳥不復反……也罷,我們來試試……」

    「震師哥,你先去尋霜霜妹子,我……我來替你斷後……」

    持劍凝定桌前,少年縱因恐懼而觳觫,臉上仍是強自鎮定,立意要給傷殘師哥的兇手一點教訓。豈料劍訣還未捏穩,招式在半途便硬生生被截斷,只覺身子一輕,卻是大漢拼著剩下一臂,咬牙夾了少年便往外退去。

    這一用力,斷臂傷口更淚如泉湧,灑下一地觸目驚心,大漢卻吭也不吭一聲,半晌已在七尺之外。

    「哎呀呀,就說逃走的兔子不好抓了,這下可趕不上時間了,要遲到了,要遲到了!不能再貪玩了!」一樣令人難懂的自言自語,這回卻添上幾分詭異,男孩衣物本已色彩斑斕,一片血紅更是醒目,大庭廣眾之下斷人一臂,竟兀自面不改色,彷彿這不過是場遊戲。

    正扣著弦長吁短嘆,東首四人卻霍地一聲全數起立,似是再無猶疑,女人的食指義無反顧地遞向怪人鼻子:

    「魔劍,你這萬惡魁首!」

    女人雙手交叉胸前,氣貫丹田,似是早已練習妥當的臺詞:

    「總算現出原形了罷?還不快束手就擒,接受正義的制裁?」

    說來如行雲流水,毫無一絲頓挫。而且越說越是陶醉,早已幻想對方在她高根鞋下輾轉求饒,男孩卻只笑瞇瞇地回首,歪頭問道:

    「各位大哥哥大姊姊們是誰?兔子既跑了,你們可有興趣聽我演奏一曲?」

    此時廳內賓客早跑了七七八八,只餘林里和幾個忠心的伙計隨侍在旁,掌堂的倒抽一口冷氣,為的是女人出口的叫囂:

    「魔劍?可不是懸賞令上那人麼?可他又怎……怎麼會跑來這地方?若……若他當真是,林大奶奶,我……我們又怎能活哪?」

    驚懼之下語無倫次,掌堂想見可能的後果,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登時連跑的力氣也沒了。

    但見林里雙頰胭脂綻紅,竟是瞧得目不轉睛,掌堂不禁大奇,奉凰肆裡無人不懷疑林里身份,只礙著飯碗不敢多問;一介孅孅弱女,卻對醉漢打架、江湖械鬥、流氓勒索等事悠遊自如,幾年來門流人物固然結交不少,各路混混也都賣她的帳,更不要說無事打秋風的官府閒人,在奉凰肆幾乎絕跡。

    「虧你惡貫滿盈,殺人無數,竟不認得我們兄弟是誰?」

    這邊場面卻越演越烈。女人趾高氣昂,似乎早料對方有此一問,驀地一起扯下繡紋奇麗的外罩,動作整齊劃一,顯然排練多時。

    斗蓬下四人各穿了件勁裝,女人一身深紅,三名男子則依次穿著白、青、黑等服色,顏色鮮豔到彷彿拚命召告天下自己並非常人;只見她雙手叉腰,仰天輕笑,差點被口水哽著:

    「我們兄弟在皇城無人不知……咳,在西地聖名遠颺,無論殺人魔、盜賊還是街頭混混,見了『四聖獸』的名頭都要退避三分,怎麼,該猜出我們是誰了?」

    只聽醉漢「呀」地一聲,臉上震驚、欽服與恐懼之色並現,只怕連戲子也沒法這樣唱作俱佳。但除林里外,在場鮮有人查覺他誇張神情下惡意的戲謔:

    「原來……原來諸位朋友竟然是,嗝,竟然是那大名鼎鼎的……嗯,就是那個、那個嘛,奇怪……怎麼想不起來,就是名滿天下的……」

    似是酒精發作,醉漢在支吾中又倒了回去,旁人無不莞爾,卻著實急了那女人。滿心在崇拜者口裡聽見自己萬兒,等不及喚醉漢起來接續下文,四人對望一眼,堅定地頷了頷首,然後不約而同地面向假想觀眾。

    「沒錯!吾乃沉魚落雁、不讓鬚眉,四聖獸豔骨『朱雀』!」

    「廟謨獨運、機變百出,四聖獸智囊『玄武』!」

    「橫槊賦詩、風流倜儻,四聖獸潘安『青龍』!」

    「還,還有我!雷厲風行、威震八方,四聖獸壯士『白虎』!」

    奉凰肆裡就算人已寥寥無幾,倒也是第一次這般鴉雀無聲。掌堂連逃跑也忘了,醉漢酒全醒了,林里眨著眼動也不動,看著廳心四人正經八百地表演早已決定的身段:

    自稱朱雀的女子雙臂開展,做鳳凰舞天貌,玄武雙膝跪地,一臉嚴肅地瞪眼前方,青龍展開手中折扇,剎有其事地搧了又搧,最後的白虎則雙臂高舉,露出傲人一身肌肉;四人異口同聲地劃下句點:

    「咱們是懲奸除惡、行俠仗義、合作無間、天下無敵,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三等獎金獵人,『四聖獸』參上!」

    突然意識到此時應該拍手,林里捧場地輕輕擊了幾下掌。

    這邊觀眾看得茫然,臺上的四聖獸自己卻不滿意,內鬨轉眼掀起。朱雀滿臉不耐,轉頭照面就給白虎一拳,後者摀著鼻血無辜慘叫,她在叫聲中嗔道:

    「白虎三哥,要和你說幾次才明白,你是最後出場的,有甚麼好急的?」

    「而且你的口號已經改成『力拔山河、萬夫莫敵』了吧?白虎,記心再這麼差可不行。」

    「那有?你們上次明明跟俺說是那樣,什麼時候給改了?」

    「上禮拜就改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哥哥們說話?」

    「咦?我怎麼記著是改成『胸中丘壑、抗懷千古』?……」

    卻聽身後琴音又起,自稱朱雀的女人總算警覺心高,意識到敵人還在左近,暫將私人恩怨棄置一旁,她心中暗暗讚許自己識大體,是「四聖獸」棟樑。

    卻見怪人五指扣弓,按弦吟揉,說也奇怪,音色較初始果然柔和許多,以鮮血作松香之語似非信口開河。朱雀一時迷醉,半晌才醒覺對方是十惡不赦的通緝要犯,忙指著怪人的鼻子大罵:

    「萬惡魔劍,報上名來!今日殺你,別說我們兄弟不顧道義,叫你作個冤死鬼。」

    語氣石破天驚,朱雀心下也自緊張,關於魔劍真名道上眾說紛云,沒人能有個肯定答案,不止姓名,連同實力、長相和來歷俱是未知之數,尋獲獵物的喜悅不由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高漲的恐慌。正自搓手頓足,怪人的笑聲從喉底輕迸,聽來格外深沉:

    「名字?名字?我叫什麼名字?啊,你聽,他問我名字呢!」紊亂地跳了幾下弓,小提琴迸出一串刺耳的空弦,男孩同步拔起高笑:

    「竟然問一個無名者名字,真有趣,真有趣!」

    怪人笑聲不止,始終維持趴姿的玄武抬頭使了個眼色,示意眾人莫再拖延。

    只見身畔青光一閃,自稱青龍的男子款步向前,皮膚白晰透亮,淡妝濃抹、畫眉點絳,一身打理的比女孩還要講究幾分;有意學古來風流男子形象,青龍扇不離身,縱然明顯使用不便,顧盼之間神彩飛揚,竟也頗為自得其樂,出招時還不忘吟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未知詩經和小提琴孰執優勝,青龍「咦」地一聲,撲蝶似地一扇打在窗櫺上,這才驚覺撲了個空,抬頭只見男孩彩衣揚揚,食指在高把位上擦出悠揚的顫音,人已在屋樑下:

    「真有趣,真有趣!問一個無名者名字真有趣!」

    青龍失手,朱雀也自惶恐,正想揉身前去助陣,誰知身後勁風虎虎,回神時已見白虎扛起醉漢桌上大甕,一手一隻,在朱雀來得及出言阻止前運臂一扔:

    「白虎,青龍二哥在……當心!」

    酒甕重準頭自然差勁,這一扔差了十萬八千里,給無名者輕鬆閃過不說,先鋒在青龍跟前掠過,第二隻來得緩些,擦過耳際咻地一聲飛向裝著醉漢的大缸,青龍耳畔登時殘紅。

    「我……我的耳朵!我絕世的姿容……白虎,你是幫敵人還是自己人?」

    鏗啷一聲,恰為青龍的怒喊助興,小酒甕雖不如大缸堅硬,白虎的臂力亦不容小覷,酒缸被當頭砸出個大洞,醉漢隨酒水流出跌落在地,還搞不清東南西北,只聽朱雀也加入歸咎同伴的行列:

    「就是說,白虎,做事這麼不耽前顧後,要傷了青龍哥哥可怎麼辦?」

    「俺,俺又不是故意的!且況玄武大哥老站在那金剛似地不動,要俺去拚命,這又是啥道理?」

    「我出的是腦袋,誰像你這顆虎腦,除了大糞還剩什麼?」

    「你上次明明說俺的腦袋裝石頭,怎地又改口?」

    一群人吵得開心,林里這般早已笑得花枝亂顫。四人最強的功夫,或許連他們自己也未查覺,就是無論身在何方都能旁若無人,先討論「石頭和大糞本質上有何不同」、又是「腦袋裡到底可不可以裝大糞」,防禦攻擊,旁徵博引,從上皇開國神話扯到當今時事,一時辯論不休。

    「對不起……不是在下要打擾你們,而是你們要捉的人……『魔劍』什麼的,嗝,好像跑掉了?」

    打了個酒嗝,醉漢不知何時已掙開右手,扶著太陽穴在地上揉捏,用嘴角一瞥奉凰肆門廊。朱雀兀自不解其意,揮了揮手仍舊嘮叨不休:

    「你少插嘴,白虎哥哥再不學會怎麼和大家配合,遲早害了性命,這比什麼都重……你說什麼?」

    真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朱雀的尖叫喚醒了辯才無礙的兄弟,四人一起望窗口看去,果見人去窗空,那還有什麼男孩的影子?

    這下朱雀花容失色,白虎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玄武當機立斷,細瘦的身子幾下蹤躍,翻上了奉凰肆房頂,又失魂落魄地翻了回來,搖頭道:

    「不見了,走得連影兒也沒了!」

    「這下可怎麼辦,到手的肥羊沒了!」白虎首先哀嚎出聲,肚子叫得好愉快啊。

    「都是朱雀妹子,要她不扭扭捏捏的,現在還不是手到擒來?兩千萬兩銀子啊──」搖頭晃腦,青龍想找句詩詞來詮釋心中悲痛,卻給銀子哽住了。

    「又怪我,又怪我,什麼都怪我,要不是我聽說魔劍在附近逃躲敵人,曾在客棧出沒,你們會知道肥羊在那麼?我知道,你們都欺侮我是女人,趁早離了我倒乾淨!……」

    「好了,慢著……我們未必要餓肚子,肥羊跑是跑了,小羔可還有一隻。」

    朱雀抽抽*地掩面擤鼻涕,白虎忙不迭的拍肩安慰,手忙腳亂的場面卻給玄武一句話打斷。兩人望向若有所思的大哥,後者露出自以為睿智的微笑順手一指,卻見醉漢正自躡手躡腳地著地蠕動,意圖畏罪潛逃,冷不防被四聖獸不懷好意的目光逮個正著,他滿臉冷汗地抬起頭來:

    「這個……各位英雄……」

    「大哥,我記得朝廷最近為澄清吏治,杜絕私鬥風氣,曾經發下嚴令,即使是車輗擦撞、吃霸王飯這種小事,也需上報官府,不得私下縱容……」

    朱雀話未說完,其他三人眼睛一下子亮起來,醉漢深感自己像架在火堆上的羊腿,正滋滋地滴著熱油,還來不及慘叫逃離,已給人打脖子提將起來:

    「慢……慢著,在下只不過是喝幾杯水酒,犯不著這般計較……」

    「老闆娘,我們替你把惡賊扭送官辦,您老不反對罷?」

    還是朱雀懂事,不忘詢問東道主意見,至於被告的抗辯當然可以忽略。林里抿唇一笑,醉漢第一次從她似水眸子裡發現蛇蠍的影子:

    「奴家一介女流,遇上事且作不了主,各位爺想怎麼辦便怎麼辦罷!四位行俠仗義,乃是不世豪傑,改日有空還請大駕寒肆,小女子好給各位英雄斟幾杯接風酒。」

    一句話說得四人精神大振,各自面有得色,白虎將苦笑不已的醉漢曳地揣起,才剛掙脫的右手又給五花大綁回去,餘下繩子饒過脖子,醉漢倒提的模樣活像顆粽子,還差點被包粽子的勒死;

    「四妹,吃霸王飯的可以向公會支領多少錢啊?」甩一甩身後的負擔物,白虎用手勢助興。

    「不曉得,二三十吊銅子兒,換算是一兩百塊通用幣罷?」

    「才一百多塊通用幣?這還不夠咱吃到下禮拜……」空著的手一撫肚皮,畢竟虧待他太久了。

    「哎呀,三弟你又犯傻了,他吃霸王飯,我們就當真只報他這條嗎?那看這人生得形容猥祟、油腔滑調,可想見平日必是素行不端,枉法錯直,霸王飯定是吃了不少,偷女人內褲這也一定有的(青龍插嘴:那個男人不這麼做?),至於盜人錢財、姦淫婦女,酒後也必定多少做一些,不期還失手殺了幾個無辜路人……四妹,過失殺人的罪犯可以支領多少?」

    「應該少說有兩千通用幣罷?若是朝廷誥命,不定還追加幾百兩銀子呢!」

    「還是玄武大哥聰明,這下明天午餐有著落了!」

    一行人漸行漸遠,談笑聲也淡化風中,林里送客的微笑在午日陽光下散成黑點。往後龍泉街坊鄰居只要提起這天佚事,無論版本多麼各說各話,都聲稱他們曾聽到一聲慘叫,響徹街頭巷尾:

    「等,等一下……我是無辜的啊,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放我下來──哇啊啊啊!」

    而奉凰肆前的五彩金鳳,仍舊漠然地迎向秋風。

    ─嚆矢•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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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3:55:04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2 嚆矢 第二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說起皇禁城歷經百年,代代守護李氏皇朝不受戰火波及的秘密,莫過於那龍蟠虎踞的地形。

    揚子江從城市西北切穿,恰將平原密密實實包圍起來,一來便利桔槔,二來易守難攻;由東至南環繞的崇山更是險中之險,座落東北的蓬萊山巍巍入雲,重巖疊嶂,連飛鳥也難見芳蹤,偏南的方丈嶺橫亙東西,狀若臥龍,恰成屏障皇城的聖獸;

    而東南角的瀛洲山則取其中庸,不若蓬萊山嶙峋,氣勢略遜方丈一籌,但說他是最受皇城人歡迎的山卻絲毫不為過。地勢高聳、茂林修竹,山道旁涼苔遍布,夏季是王公貴族的避暑聖地,即便時序已是秋初,山道上遊客仍絡驛不絕;鞍谷間朝廷修有棧道,文人墨客更好在此飲酒作樂。

    故此瀛洲山又被皇城人稱為「雲渡」,取其雲飄霧邈,超然脫俗之意,百年盛名不衰。

    「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由於次日正逢皇朝九九「重陽」,上皇敬老風彌盛,重陽節又被稱作「敬老節」,喝菊花酒、食蓮珥的習俗固然少不了,重陽未到,山道上便隨處可見攜家帶眷、頭插茱萸的人們提早往山頂朝聖,以求來年避禍遠災;面城山腳更加道塞於途,駢肩雜遝,連燕雀也嫌吵似地爭相竄向天空。

    山腰上茶弔遠揚,數不清多少茶鋪坐落此處,比山腳皇城名店「奉凰肆」更要熱鬧幾分。其中一舖只因巧對山壑美景,又居於山頂與山腳之間,尋常遊客在此便腳力不支,因此佔了地利之便,生意特別好。

    「大師哥,這地方果真漂亮,雲渡山、雲渡山,這山簡直就像雲砌起來的,可不是麼?」

    此刻茶舖半邊卻已被一群服色相類,似是門流中人給佔滿了。一群人約莫十七、八個,清一色都帶著長劍,橫的豎的全擱在桌上;唯一沒這樣做的是那看似最長的男子,聽得身旁年輕小伙子興奮讚嘆,那人只是微一額首,向一旁茶博士吩咐:

    「來幾盅茶,要香片的,水沖淡點,別濃。」才剛說完話,旁邊已一連疊響起抱怨:「師哥!不喝酒啊?重陽息日不喝點酒多煞風景,且況師父管得嚴,我們好久沒喝杯好酒了。」

    卻見哀聲抱怨的是個男孩,亂踢著不著地的腳,眉目之間精靈古怪,似乎一刻也沒法安坐,頭上毛髮紊亂,遠看倒像隻活生生的大馬猴。對比於少年浮躁,為首男人八風不動,國字臉方方正正,長髮以綰巾束起,舉手投足間溫文儒雅,卻非文弱書生的腐氣。聞言只是微微一哂,搖首道:

    「阿離,你忒也魯莽了,我們是來辦事的,不是來玩的,什麼時候你變得跟巽師弟一個樣,整天只想著玩?喝酒誤事,上回還爬到房頂唱山歌的人,你想照樣演給蘭丸流的人看麼?」

    「喝個兩杯又未必會醉,語師哥,不信咱們來鬥鬥,我的酒量可比震師哥還好呢!」

    嘴上雖抱怨,青年的話顯然有一定震懾力,少年身上有蟲似地亂動一陣,嘟嚷著接過香片陶杯輕啜兩口,隨即誇張地一吐舌頭。環望其他師兄,無不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也只得安分任命,口裡少不了叨唸:

    「喝這種東西,還不如喝白開水來得乾淨……」

    「你要惜福。師父肯讓你出來便是萬幸,你沒看凌巽,尋死覓活的要和我們一道,師父還不是令他留在蓬萊山上?這會子不知鬧得怎麼樣了,好在震師弟守著他,該不會出什麼亂子才是。」說著眉間又現擔憂,無意識地舉茶虛啜一口:

    「何況出來辦差使,師父交待了,需得速去速回,萬萬耽怠不得,你想給師父剝層皮?」

    「有震師哥在,天塌下來還不是給頂著,」

    從鼻尖噴出哼聲,少年老氣橫秋地附手胸前,想起那位師哥可以說木頭轉世的個性,還有半夜足讓小兒啼哭的尊容,心中倒也敬重他的戇直忠厚,只可惜說話不多,有些無趣罷了:

    「怕只怕震師哥拗不過阿巽,帶著他連夜追過來也未必。震師哥就這弱點,從小給阿巽吃得死死的,眼淚都怕他多掉一滴,做奶娘也不是這樣。」

    這話說得大聲了些,圍坐桌邊的少年均都莞爾,青年忙喝他噤聲;卻聽旁桌一陣騷動,似也方談的火熱,青年正想提劍上路,傳來的對話卻讓他著實一愣:

    「老爹,你說皇城裡出了大事,倒也要說清楚,這麼婆婆媽媽的!」

    卻是客人纏著茶博士問話,那管茶舖的瞧來上了年紀,頭禿得童山濯濯,挺著油肚子,一臉落腮鬍,身手倒還矯健,一張嘴更是快過手腳,開了匣便收勢不住。在客人桌前口沫橫飛,濺進茶湯裡的倒不少,只是聽說兩方都渾然無覺:

    「這事可得細細道來,你們聽過『風雲會』沒有?」此話一出,青年登時停步,身畔伙伴亦俱都回首聽之,對桌雜談更熾:

    「老爹,你莫不是把咱們都當傻子,誰不知道皇城蓬萊山『風雲』的名頭?」

    「是呀,行俠仗義,懲奸除惡,上回揚子江圍勦『魔劍』的行動還出了大力,上皇老子縱然討厭私鬥,也對這門流青眼有加;皇城人提起風雲會,誰不豎起姆指敬他三分,遇上惡人只消報上名號,兇神惡煞還不逃得跟飛一樣!」

    一席話說得舖裡眾人哄笑,連馬猴也跟著興奮起來,不動聲色的只有凌語,默默端起茶盅又淺啜了口。

    「說是歸說,你說這事關風雲會,卻又是怎麼回事?」

    「你別急,話還沒完呢,蓬萊風雲會在皇城家大世大,本也出不了什麼大事;這就得提一提咱們的好鄰居,各位都曉得極東的『日出』罷?事情需落在日出的『蘭丸流』身上,」不等眾人答話,顯然只是提問,老爹捻鬚續道:

    「東瀛叢薾小國,倒也出了不少大陸知名的精巧玩意,這『蘭丸流』便是箇中翹楚。日出人的癖性老爹我不清楚,只知他們愛好一種戲班名喚『人形淨琉璃』,倒還像幾分咱上皇的傀儡戲,班子裡不收嬌滴滴的小姑娘學唱戲,反倒收些流離失所、瞎眼瘸腿的可憐孩子,平時挨門挨戶的混口飯吃,有學藝不精的,入了門便幹些狗皮倒糟的淫盜勾當,素來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說了這許多,不就是些伶人戲子麼?怎麼就敢惹上風雲會,豈不連命也不要了?」

    「諸位有所不知,旁的傀儡戲團或可說是倡優,這『蘭丸流』可大大不同。三年前才在日出天照現身,一出道便風靡全國,日出的王公貴族、騷客雅人爭破了頭,都未必能延請蘭丸流到府一回;只要演出消息走漏,萬人空巷傾城去聽也是有的。」

    侃侃而談,茶博士老爹倒頗有演講家架勢,說得連凌語也傾心聽將起來:

    「相傳蘭丸流的創始者邪馬台師傅雅通音律,一手三味線拉得出神入化,婉轉動人,兼之鬼點子又多,人偶搬演起來活靈活現,就似裡頭當真有靈魂一般;只他身份神秘,從不輕易現身,就是謝幕也只以面具示人,日出人無不猜測他是那藩大名的子孫,流落到此賣藝為生云云,不少東瀛的娘們還追著他示愛呢!老爹我年輕時也待過戲班子,就沒這般好福氣。」

    一句又逗得眾人莞爾,忍不住插口問道:

    「老爹,蘭丸流好是好,繞了半圈沒搔到痛處,這和風雲會有甚干孫?」

    「你莫急,實情是這樣,這博通古今、百年難得一見的優伶頭兒,前些日子不幸駕鶴西歸了!」眾人嘩地一聲,俱都面面相覷,誰也不料事情竟是如此,凌語越顯沉默,陶碗遮了臉挑了挑眉。老爹蹙眉頓頞,似也頗為苦惱:

    「為著這憾事,『蘭丸流』停止演出,滿團為老師哀悼。你道他怎麼死的?卻是給人害死的!」

    「想必那害人的,定是老爹說的風雲會了?」

    「才不是!」

    老爹還未及答話,茶桌砰咚一聲,卻是那馬猴似的少年忍不住,拳頭往桌上一頓,驀地站將起來,眾人都把目光往他那遞。顯是一時衝動,馬猴兒在師哥狠瞪下赧然,只得陪笑臉圓場:

    「我……我只是奇怪,方才老爹說風雲會行俠仗義,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又怎麼會幹些害人的勾當?這沒道理!」

    「就是這話,這位小哥說得不錯,

    知道少年騎虎難下,老爹對他豎起姆指,前者忙不迭地回座,低下的頰一片緋紅:

    「我聽了消息也納罕,忙問事情來龍去脈,對方卻言之鑿鑿,原來你道怎地?蘭丸流的戲頭兒和風雲會掌會的從前是老朋友,只因久未見面,頭兒藉演出之便,來和故友敘敘舊事,喝幾杯知風酒;豈料兩人見了面便如膠似漆,難分難捨,在上皇城郊上演了一齣十八相送的肥皂劇,哭戲長到雙方弟子都不想奉陪,只得各自領命離去,留他倆兄弟在揚子江畔小住幾宿,」

    聽老爹說得有趣,眾人又是一陣笑鬧,孰料尾音一沉:

    「然而等了四五天,戲頭兒卻遲遲未歸,徒弟們於是結伴再到江畔去請──發現的卻是師傅冰冷僵直的屍體,而風雲掌會早已音訊裊然。」

    茶舖一片沉寂,只餘秋風過虎口的嘯聲,誰也想不著結局竟是如此。驀聽匡噹一聲,卻是青年放下茶碗,支腕站起身來,吐出口濁氣:

    「時間不早,我們用完茶了,麻煩算一下帳目。」

    本擬有什麼驚人之語,那知青年只是微一頷首,然後緩緩起身,其他的師兄弟也跟著他站了起來。茶博士一愣,隨即恢復了生意人本性,笑著道了價碼。青年正要拋下銅子兒,突地神色一緊,轉頭環視眾人,原本沉穩的聲音也變了調:

    「霜兒呢?有人看到霜兒嗎?」

    此話一出,眾人登時沸騰起來,竄高伏低,左右張望,彷彿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為首的他更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只聽周遭絮語紛紛:

    「剛剛還在的,方才在山腳下寄馬的時候,她還在我身邊蹦蹦跳跳呢!」

    「上山時她也跟來了,和我說了好一會子話……」

    「語師哥,霜兒似是我們坐下來喝茶後,才突然不見蹤影的。」

    十個人二十張嘴,聽了半天也理不出頭絮,倒是一群武裝大男人雞飛狗跳的行徑彌足稀奇,惹得不少上山遊客佇足觀賞。凌語重重一擊額頭,他實在應該堅持己見,買條鍊子把目標物一天二十四小時銬在身邊的。

    「啊,凌語哥哥,你在找我嗎?」

    聲音的來源是一棵杉木,照常理是決不會有人在那上面的,杉目高聳入雲,樹齡可能近百,往上仰望,連樹巔的葉子都見不著,更別提整個人爬上去了。

    可聲音騙不了人,雖然距離遙遠,咬字不清,但那音質澄澈醇美,半分天真,半分豪腸,加之從上傳下,在場頓覺天降綸音,紛紛舉頭尋找聲音來源。

    「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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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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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3:55:47 | 顯示全部樓層
    然而被喚凌語的男人可半點賞析的心情也無,忙從枝繁葉茂間尋找目標,半晌果見樹腰間立著一個身影,看模樣是個妙齡少女,一手支著樹幹,一手虛遮著陽光,似在極目遠望,興奮時纖足一頓,枝葉便上下晃動,凌語怕得心臟都給晃出來了:

    「霜霜,妳在那做什麼,很危險,快下來!」

    師兄的矜持,男人的尊嚴且拋到一邊,凌語深怕她一分心便自由落體,放緩了聲音好言相勸;對方卻在狀況之外,只聽一串清朗的笑聲,語調輕鬆自然:

    「語哥哥,你快上來,這上頭視野好得出奇,包準你一輩子沒看過的!小猴子,你也上來!」

    不但不知悔改,反倒教唆別人一同犯罪。凌語正盤算著摸上樹去逮人,樹間的少女更不打話,突地凌空一躍,做出望下跳的樣子,驚得師兄忙做出接人動作。她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探手一抓,握住更高一層枝頭,輕輕鬆鬆藉力攀登,如此反覆施為,轉眼已至樹顛。

    枝枒越近高處越脆,少女不費吹灰之力站得穩當,縱然此舉已把凌語十魂嚇掉九魂半,心中對少女佩服也油然。

    「好──漂亮喔!」

    此刻的她已立在杉樹制高點,手搭著腰遠山觀望,在秋風中凝立不動。杉樹好歹離地十多尺高,名喚霜霜的少女一無恐懼之色,眉目秀麗,神色坦然,不時綻放喜悅的笑容;長髮束成兩辮垂落腦後,用觀音兜挽著,細看髮色竟非東土人類應有的黑,而是奪目耀眼的深紫,五官輪闊深邃,鼻樑高聳,一雙眼和髮色竟同,即使身著尋常蓮青輕褂,走在上皇大街恐怕鮮有人不多看兩眼。

    風撫秀雲,少女迎風瞇起眼睛,仙姿曼妙,看得人目不暇給,一時連驚叫指點都忘了。唯一清醒的只有凌語,職責在身,他鍥而不捨地再次大吼:

    「霜霜,霜──兒,莫淘氣,那上頭風又大,跌下來可不玩的!妳再不下──當心!」

    話還未及說完,樹上少女單手一放,竟是頭下腳上倒栽下來,凌語心臟宣告破裂,那知少女足下一勾,攬住了頂頭枝枒,雙手交抱胸前,竟學蝙蝠般穩穩倒掛,凌語在半死朦朧間不忘鬆了口氣:

    「是了,是了!這角度正好,語師哥,阿離,你們定要上來看看,觀音洞、綠竹林、五老峰和鳥鳴澗……都看得好生清楚;看哪!那是我們要去的浴火谷,是嗎?語哥哥……」

    興奮地東望西指,少女這才醒悟底下人看不見,不由得好生惋惜,涼風撫面,吹起滿林飛葉,霜霜更是流連,倒掛的身子猛地轉回正位,再次考驗凌語心跳:

    「霜兒!」

    「難得爬上這兒來,就這麼下去可惜得緊……」不知是聽不到還是慣性忽略,少女對保護人愛的呼喚置若罔聞,沉忖半晌,驀地拍手綻開笑顏,扭頭朝地面大叫:

    「對了,我知道了!語哥哥,你聽我唱首歌好不好?」

    真是勁暴,包括馬猴兒在內,所有人登時啞口無言。

    「呃,這個……」臉色蒼白,凌語想說不行,好像對這位女孩幼小心靈損傷太大,但在這種情況下唱歌,在安全及行為合理性上都不合標準,可憐他素以果斷睿智自詡,此時也只得怔然。

    霜霜更無視他反應,半晌秀目輕闔,仰頸凝立,似在感受風的流動,讀取風的語言,髮末被風臂奪取,散開如紫色鳥羽;山道上觀眾塞途,少女的聲音全然開誠布公,彷彿誰偶然行過,這歌聲便獻給誰聽。毫無掩示、毫無矯揉,正如少女本身給人的印象:

    日頭出來熾炎炎,想起我的妹子在故鄉,
    妹像風兒輕輕吹,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風兒吹來捲山頭,聽見風聲想起我的好妹妹,
    妹妹呀,你可聽見哥哥叫妹妹?

    月亮出來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月像哥兒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螢兒出來照半坡,望見螢火想起我的好哥哥,
    哥哥呀,你可聽見妹妹叫哥哥?

    詞是尋常皇朝民歌,少女嗓音清亮,調子婉轉,音律溫潤圓滑,深得山歌三味。其中最驚訝的莫過凌語,這歌是從小自己教會她的,她早也唱晚也唱,聽得他耳朵長繭,卻未有一次似今天這樣超然;彷彿與大地同生,與蒼穹同滅,聽著不知怎地心頭一抽,慌忙瞥過了頭。只聽周匝一片掌聲,連馬猴兒凌離都加入鼓燥行列,還有不識相的高喊再來一曲。

    「語哥哥,我唱完了,你聽得見麼?好不好聽?」

    少女的笑語將他從夢中打醒,凌語連忙抬頭覆命。眼見霜霜一臉企盼,心知遲早要教她認清事實,於是臉色一沉,正要擺出長輩款式,然而對方只把嘴一嘟,嬌嗔泫然的豔容即刻讓他兵敗如山倒,慌忙一扶儒巾改口:

    「好……好聽,好聽的很,師哥一輩子沒聽這麼好聽的歌……好霜兒,我求妳快下來罷。」

    眼見無數好事路人瞅著自己竊笑,凌語窘得滿臉通紅,誰叫他素跟甜言蜜語有仇,好在霜霜也不需要。對師兄的讚賞信以為真,少女重燃雀躍,危險指數隨搖晃的枝枒破表:

    「太好了,我就知道語哥哥喜歡,語哥真是好人!」自不知此語又讓樹下師兄頰紅,沒時間讓他害羞,少女接下來的異想天開卻再次讓他縮短二十年壽命:

    「我要下去囉,語哥哥,你要接住霜兒!」未及明白霜霜話中含意,少女的身子已在半空,圍觀眾人無不遮眼驚呼:

    「霜兒!」

    好在經過長期訓練,凌語反應能力高踞眾人之冠,一個箭步上前,未及分出精神衡量重力加速度威力,溫暖輕巧的身子早已跌落臂彎。接人的一屁鼓跌坐在地,不是因為重量,而是單純腳軟;霜霜一躍而起,回眸嫣然:

    「語哥哥,多謝妳!我就知道語哥定接得住我,真好玩!」

    「真好玩」?凌語腦袋一片空白,坐在塵土裡發呆,然而好動的鳥兒早已無視他存在,展翅飛向山道彼方:

    「語師哥,小猴子,方才我看見浴火谷了,那兒都是霧露,美的很,我們快些上路,遲些天黑了,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凌語深深嘆了口氣,到口罵辭又都收了回去,對於這隻離巢雛鳥,實在很難對她發什麼脾氣,因為跟她生氣,無異跟自己的人生和心情過不去。眼看少女身影在夕陽下逐成光點,凌語只好搖頭:

    「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寒鴉在林間價價,爭相飛向染抹霞紅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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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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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 嚆矢 第二章2


    2

    「那個……各位大爺,你們什麼時候才肯放在下走?」

    眼看前頭的路越發僻靜,枝葉在頭頂磨擦出竊竊私語聲,男人第兩百二十次出言求懇。

    被人拖著走山路實在是種苦刑,從奉凰肆以來滴水未沾、滴食未進,酒意早給折磨的全醒了,何況像顆大粽子似地行動也絕非樂事,不僅過街讓人側目,雙臂又酸又麻,比起這樣他還寧可回奉凰肆再給美女老闆娘打幾棍,也勝得在這裡受苦。

    「就跟你說別吵……青龍二哥,你不是說望北走便會躍過江面,怎麼走了這許久還沒看見?」

    「豈只沒看見,連滴水也沒有!我看這兒根本是山裡!」

    「山裡?皇城那來這麼高的山?」顯然嚴重欠缺地理常識,白虎激動地一個旋身,背後俘虜重重撞上大樹。好在他早給訓練得銅筋鐵骨,男人撫著腫起的額頭哭泣,否則現在已一命嗚呼。

    「我看看……地圖上說望北走二十里確實有座山,山的名字是……我瞧瞧,『蓬萊』?『方丈』?皇城有這座山?」

    朱雀一路扯著地圖細看,幾乎要把整張圖吃下去,孰料還是走錯了路,這對她小小心靈打擊不小;四人再次聚首,七嘴八舌地討論這份地圖正確性,眼看天色漸暗,覺得再走冤枉路下去真會枉送性命的男人決定該說點話了:

    「那個……諸位前輩,在下忖度著,我們是不是……正在『雲渡山』腳下?」

    「雲渡山?你少插嘴,那沒可能,地圖標識著雲渡山在皇城北面,我們一路南行,那有撞山的道理?我告訴你,你若想混淆視聽,藉機逃走,我朱雀是絕不上你這個當的……」殘忍地駁回上諫,還安上個莫須有罪名;男人一面欲哭無淚,望著朱雀手上的地圖,試著做最後努力:

    「不……在下的意思是,不知我有沒有搞錯……朱雀前輩,您的……地圖好像拿反囉?」

    「拿反了?你在說什麼啊,地圖怎麼可能……啊!」

    終於查覺地圖上「皇畿全覽圖」五個紅字,正以頭下腳上的姿勢朝自己說哈囉,朱雀臉色蒼白,不是指南針的錯,他們確實是一路「南」行,而雲渡素來是上皇南面最巍峨的山:

    「怎,怎麼會?這下我們離公會……都是你的錯啦!要不是你在後頭吵翻天,我會拿錯地圖?我知道了,這鐵定是陰謀,你盤算著我們走錯路,就沒法安抵公會,你就好逃過一劫?做你的清秋大夢去罷!告訴你,我們兄弟要找不著路,就地便把你正法,看你還敢不敢弄鬼?」

    六月雪的故事若是真的,現在九月更該降大雪了,男人深感含冤莫白。好在四聖獸為走錯路的事再度忙將起來,也沒空將他「就地正法」,四個人七嘴八舌,一個說要就地露宿紮營,等天明再行計議;一個又說山裡露重危險,還是趁早離開為妙,一時呶呶不休。

    「要不我們來擲銅板,正面的話便留在山上,反面便一齊下山去,咱四聖獸同氣連枝,那有分道揚鏢的道理?我數到三……」

    見實在吵得不成話了,年紀最長的玄武擺出大哥架勢。說是要擲銅板,往懷裡摸半天卻摸不到半塊貨幣,正尷尬間,驀地身畔草叢窸窣作響,四人都大吃一驚,朱雀忙擺起架勢回過頭去:

    「什麼人……?」

    被朱雀這麼一問,草叢突地安靜下來,四人屏息以待,正想主動瞧著究竟,冷不防一劍斜地裡刺出,嚇得朱雀連忙滾地逃開,那劍既快且猛,穿過青龍折扇,逼得玄武躍上樹去。

    等白虎反應前頭兄弟腳底抹油,把攻擊留待自己收拾時早已不及,雙眼瞪大,只得碰地一聲隨手把俘虜擲落,然後掌心一夾,硬是用肉身奪過對方的武器。

    好在突襲者本不高明,此劍也只試探虛實,見來者一招似是而非的空手入白刃,尚嫌青澀的少年嗓音從林中透出:

    「是那路的朋友?」

    男人心中一動,認出是奉凰肆的帶劍少年,正要出言相認,白虎哇哇大叫將他的聲音淹沒過去,鑽進林中探手一抓,連衣帶襟的便提出一人:

    「你這娃兒是什麼人?敢偷襲俺,活得不耐煩了!還有你們什麼兄弟,遇見攻擊全躲了開去,不過是個小娃兒,就能怕成這樣?」

    難得眾人對白虎的指責臉有愧色,再看手上人時,果然是當時奉凰肆的少年,卻不見他那殘臉師兄,憶起他斷臂傷重,朱雀多少比兄弟們伶俐,忙半帶圓場地搶上慰問:

    「你不是客棧裡的小孩子?怎麼跑來這做攔路山賊?莫,莫非……你要和我們搶獵物?這可不成,就算你欠醫藥費,我們也決不會把到手小羊讓給你的。哥哥,你們說對不對?」幻想出對方不良意圖,朱雀慎重採取防禦行動,還拉兄長來助勢,三個男人連忙一起點頭。

    那知少年聽完朱雀疑問,竟把剛拾起的長劍執落地上,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此舉倒嚇壞了四聖獸,朱雀深以自己講錯了話,她本性倒也還善良,一時手足無措,湊上去安慰起來:

    「你……你別哭嘛,就是不分給你,這世間罪犯多的是,也不用急在一時。好好……姊姊知道了,你看這樣如何,我們五五分帳?四六分帳?要不……三七分帳?」

    越說自己越是肉痛,聲音也小了下去,這才聽見少年抽抽咽咽的哽咽:

    「我……受不……了了,別,別在追我們了,師……師兄受了那樣的傷,我……我該怎麼辦才好……」邊說邊抹下成串的淚光,少年眉目本來清秀,哭起來更是惹人愛憐,朱雀母愛荷爾蒙激增,驀地將小少年一擁入懷,毅然道:

    「別說四聖獸不講義氣,這個乾弟弟我收了!獵物送你就送你,頂多姊姊再嚼幾天草根,都嚼了半年了,還怕他怎地?」

    這回反倒換少年一愣,獵物、小羊什麼的他自是一字不懂。吸了吸鼻子正要詢問,驀聽身後林葉沙響,少年忙回過身去;只見殘臉大漢倚著小樹喘息,臉色蒼白,一臂擋開垂葉,另一臂已齊肘而斷,胡亂包著衣布止血,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望向四聖獸的眼神充滿敵意。

    少年趕緊靠過去攙扶:「震師兄,你怎麼起來了?你還不能……啊,傷口又流血了……」

    大漢只是搖了搖頭,半臂一攬就奪了少年回去,朱雀一時怔然,只見林葉間隱約有火光,回望兄弟一眼,吞了口涎沫便尾隨進去。好在大漢也不攔阻,或是無力攔阻,地上血跡狼籍一片,在臨時堆起的營火旁閃爍,大漢在火堆旁頹然倒地,四聖獸不禁駭然。

    見少年哭叫著又要撕襟包紮,白虎背後一個聲音忽道:

    「小兄弟,你淨裹傷口血是止不住的,下臂的止血穴在肩胛附近,你循著上臂往胳肢窩摸,那兒有塊經脈骨絡交接處──發現沒有?下死力把他綑住,本來這樣手臂是會廢的,但如今是斷臂,而非尋常傷口,血流斷了也沒什麼。」

    未及辯識那指示從何而來,少年病急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當及依言為之,果然血流漸止,縱然傷者臉色蒼白依舊,神色已較適才精神許多,虛弱間瞥過頭來,朝白虎身後微一頷首。

    少年喜悅下才注意到四聖獸還多帶了一人,五花大綁地坐在地上苦笑,火光映射他隱於黑斗蓬下微顯滄桑的面容,夾縫露出的髮竟已半白,一臉鬍渣傷痕,蓬頭垢面,只那雙眼睛還像個人。想起奉凰肆喝白酒的鬧劇,少年不禁對他好奇起來。

    「真倒楣,好不容易抓著了獵物,卻接連遇到這些事,真不知俺什麼時候才能領賞金吃個飽。」

    白虎哼地一聲,拖了斷殘木在火堆旁坐了下來,四聖獸也有樣學樣,一時六人圍著營火面面相覷,夕陽落入城另一頭,林間隱約幾聲鴉啼。順手將俘虜往身後樹上一掛,慘叫聲讓少年也心悸:

    「那個……你們要送他官辦嗎?怎麼又走到這裡?」

    眼看四人紛紛臉紅低首,聰明的少年很快知道問錯了問題,連忙把話鋒一轉:

    「呃,我先介紹一下,在下是蓬萊山『風雲』座下,親傳八弟子六座,名喚『凌巽』,那位是我師兄,凌震。」此言一出,連同樹上男人在內,四聖獸嘩地一齊起立,眼睛不約而同地瞪得大大的,嘴巴清一色噘成口字型。這情狀讓少年差點笑出聲,或許四口相聲才是他們真正的才能:

    「你是『風雲』的人,就是那個斬奸除惡、所向無敵、望風披靡、壞蛋見了跪地求饒的蓬萊山『風雲』?」充份發揮善用成語的功力,朱雀逗點都沒有停頓。

    「呃,是……是這樣沒錯,不過……」一臉錯愕,凌巽對朱雀附加的形容詞反應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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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英雄在上,請受四聖獸一拜!」噗通一聲,四聖獸的默契天下無雙,轉眼已在凌巽面前跪倒一排,竟當真叩起頭來。慌得少年連忙起立,不知該先攙那一個好,未及開口已給朱雀搶過:

    「弟兄們在南疆時便久聞蓬萊『風雲』大名,傳說風雲大小弟子本都是孤兒,承蒙恩師收養,在門下拜師學藝,是故皆以恩師之姓為姓;十多年來人饑己饑,人溺己溺,定紛止爭不取分文,連官家都敬三分。我們一向欽慕得很,不想今天造化碰見了!」

    說完又領著叩首一拜,凌巽忙搶先扶起她來:

    「我……我沒你們說得那樣偉大,說來慚愧,縱使身為『乾、兌、離、震、巽、坎、艮、坤』八弟子之一,功夫卻是最不靈光的。尋常耍把式的江湖賣藝興許都比我強些,要不是如此,震師哥也不用為護我傷成這樣……」

    說到此處黑眸一陣泫然,朱雀真擔心他又要潸潸淚下,好在凌巽吸了吸鼻子復又笑道:

    「我洎小體弱多病,師兄弟練武我也只能在旁邊乾瞪眼,師父憐我才收我做座下弟子,小時候一發起燒來都是三五天,就是尋常受了風寒也要咳個沒完,師父常笑說那有人這般咳嗽法,不承我連肺都咳了出來,」

    笑容中帶點自嘲,眾人仔細一看,凌巽果然不比武道中人應有的健壯,身材修長,皮膚略顯蒼白,印堂處隱隱一團黑霧,顯非長命之輩,俱都不敢揚聲,只聽他續道:

    「每回高燒病得死去活來,師兄都有要緊事,論理也不能一天到晚守著我;所以師父從小指派了震師兄做奶娘,中暑了他背著我悶汗,著涼了他熬雞湯餵我,就是失神跌跤了、摔傷了,也是師兄著我安慰上藥;每回退燒了睜開眼,守在床前的總是他。旁人都怕他那張臉,但對我來說,那恰是世間最令人安心的一張臉。」

    回首凝視大漢右半臉頰刀傷,凌巽神色越發溫和,目光移到斷臂時卻又一沉。秋風晚涼,牽動少年病根,他低頭咳了兩聲,忽又想到了什麼似地抱臂道:

    「除震師哥外,其實還有一個人常照顧我。」見凌巽神色有異,竟是沒再說下去。蒼白的頰悄悄飛紅,少年羞態不會為別的,朱雀到底是女子,登時心中雪亮:

    「你的心上人?」

    「心……心上人?不,我……我萬不敢那樣想。」

    慌忙搖手,凌巽的臉漲得通紅,免不了又多咳了兩聲:

    「她……她是師父的女兒,風雲師父向來只收男弟子,所以全會裡就她一個女子,師兄們都歡喜他,師父更是疼她疼入掌心,要凡弟兄們病了、傷了,她都會在一旁噓寒問暖;入冬時我怕風,很少出屋子,她就三天兩頭來給我解悶,或者說說笑話,或者唱唱歌──啊,妳們真該聽聽她歌聲,說天籟都算玷污了。」

    雙眼放光,原先萎靡不振的凌巽突地精神起來,彷彿歌聲就在左近,青龍聽得好奇,他對女子的興趣向來大於常人,忍不住插口問:

    「你這樣中意她,對方定是生得很美了?」

    「豈止是美,她是風雲的母親、蓬萊的女神……這世間再不會有比她更善良、更溫柔、更善解人意的人了。」遙望天邊沉落的太陽,凌巽用得是不能再肯定的肯定句。四聖獸聽得說的入迷,忍不住也跟著遙想起來,凌巽遂續道:

    「前些日子蓬萊山和別人起了糾紛,對方令我們出面談判,霜兒妹子……我們都這樣喚她,於是跟著語師哥領了一隊人馬下山;我千求萬求,師父總不肯讓我隨行。要知霜兒妹子今年一十六歲,卻從未踏出師門一步,今次是她頭回和大伙兒出門。」他又忿忿道:

    「我不過是喉嚨發炎,高燒三天,憑什麼丟我一個人孤零零在山上……」

    幾句話說得眾人無言,卻又不忍反駁少年的論點,畢竟他越說越難過,兩行淚不知覺又滾了下來。朱雀輕咳兩聲,連忙幫著轉移話題:

    「別……別談你妹子了,倒是……倒是你說蓬萊山和人起了糾紛,卻是怎麼回事?」

    「說到這我們就生氣!那些『蘭丸流』的戲子當真可惡……」豈料那壺不開提那壺,凌巽止住的淚轉為憤怒,重重一頓長劍,從火堆旁站將起來:

    「『蘭丸』是日出著名的旅行傀儡劇團,前些日子流派的創始人,也就是邪馬台師傅,來會過師父之後,莫名其妙在揚子江畔歸了西。師父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他和那位師傅年輕時是朋友,常和我們提起他,」捏緊拳頭,作虛空揮舞狀,凌巽激情下咳了兩聲:

    「這還罷了,奇怪的是,蘭丸流竟一口咬定師傅是我們害死的!壞在風雲師父對此也心存愧疚,畢竟老朋友死在自己腳跟後,怎麼說都不好卸責;那些戲子幾次派人來蓬萊鬧事,師父也不跟他計較。說是演傀儡的,裡頭倒真有幾個功夫不錯,不少還會些移風弄海之術,想是東瀛人的妖法……」凌巽越說越是激動,氣憤下一拍腰間長鞘:

    「我們給鬧得受不了了,方定了會期,著風雲帶幾個年長弟子親自登門道歉;蘭丸流居無定所,只在固定地方紮營,這次選了雲渡山浴火谷,地點怪是怪了點,師父也自吶悶,但對方既這樣堅持,師兄們兩相權衡之下,決定讓語師哥──他是師父的大弟子,風雲會裡人人都敬他,先領一班人過去,他則鎮守總壇,一方面為防蘭丸有詐,也好探個虛實。」

    「天下間怎會有如此不講理之人!」無不學他一拍大腿,四聖獸顯得同仇敵愾。白虎一不小心用力過重,撫著大腿叫疼起來,不過一如往常沒人理他:

    「小英雄你莫操心,我們四聖獸雖然武功蓋世、所向無敵,但平日裡最講義氣,只消蓬萊山有難,我給你拍胸脯保證,我玄武水裡來火裡去,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你們說是罷?」眾人連忙點頭如搗蒜,白虎正想指天劃地立下重誓,冷不防「咕嚕」一聲,胃液在空蕩蕩的居所大聲抗議,彷彿互相呼喚似地,其他三人的肚子也爭相共鳴起來。

    「呃……」見四聖獸一臉尷尬,凌巽忍俊不住,掩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掉頭又咳了一陣,白虎早已滿臉通紅,赧然摸著頭道:「俺的肚子也怒了,實在沒辦法。」凌巽在笑聲中俯身拎起行囊,在裡頭翻找半晌,拖出一個黃油布包,遞與四聖獸笑道:

    「我和師哥下山時帶了些乾糧,適才奉凰肆又包了幾壺溫酒,要諸位不嫌棄,今日恰是重陽佳節,坐下來一同喝杯水酒如何?」

    說是把盞言歡,其實四聖獸目光全集中在布包裡的餡餅,就是餓虎撲羊也沒如此饑渴,凌巽話才到半途,一疊乾糧就給搶去大半。要不是在英雄前顧慮形象,肯定連布包都吞下去了。

    「恕我冒昧……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放在下走?自己在下頭吃得這般開心,好歹給我壺酒……」發覺自己完全呈現被忽略狀態,男人苦如黃蓮的抗辯幽怨而來。忙著滿足五臟廟的四聖獸自是無暇理他,倒是凌巽注意到了,見狀俯身提酒,走到樹下揚壺一笑:

    「喂,喝白酒吃霸王飯畢竟不是好事,人家都是好好兒做生意的規矩人,你這樣給人添麻煩,也難怪他們要捉你。下次要喝酒,到蓬萊山上點我和師哥的名字,我抬兩盅紹興和你把盞言歡,你說好不好?」

    言語懇切,年輕的臉上油然一股熱忱,一句話說得任俠任真,男人聽得一愣,凌巽瞥頭又咳起來。難得如此人物卻命不久長,除了感嘆上天薄倖,男人只能向他背影頷首致謝。

    「各位又是為什麼到來這裡?聽你們口音,倒不像是皇畿人。」放下酒壺坐回火堆旁,凌巽捧著溫酒淺啜起來,皇朝北地秋冬嚴寒,北人多好烈酒,就是婦人孺子也能喝上幾口。四聖獸聞言對看一眼,玄武嘆了口氣,掉頭灌了口酒,似要以此洗去人間煩憂:

    「我們來自南疆,一個叫白芨村的小地方,上皇輿圖裡興許還沒點墨。前些日子朝廷建馳道,要咱們拆村子走路,村子裡的人帶頭反抗,鬧得風風雨雨,連皇子都給死在封地裡;後來媧羲登基,改年號時順道也徹了敕令,但又有什麼用?該死的人都死透了,沒死的也跑光了……」言下不勝噓唏,玄武油然一陣喟嘆:

    「我們兄妹四人也是給故鄉的舊識引薦,這才到公會報了個缺,想不到屈指也過了三年。」

    「這幾年風風雨雨,世道蜩螗,盜賊日益猖狂,幾年來吃得苦也不用說了。只是前些日子在據點聽說,懸賞令裡,獎金最高的是個名喚『魔劍』的傢伙,我們兄弟想既閒來無事,不如灑網捉這條大魚試試。」吞下手中最後一抹餡餅殘渣,朱雀含糊不清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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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 嚆矢 第二章3


    3

    「捉魔劍?此話當真?」

    好不容易吞下的餡餅又哽在喉頭,凌巽再沒有比現在更吃驚的時候:

    「你們說的,可是那懸賞令才發出不過三年,獵人前仆後繼、官方血流成河,到頭來卻連他臉也沒看清,屍體已染紅揚子江的那位魔劍?」

    「正……正是他沒錯。」似乎接收情報不同,朱雀為凌巽的形描方式一顫,勉強擠出一句:

    「我們接到可靠小道消息,說是魔劍為躲避搜補者,近日在龍泉坊街附近的客棧出沒,於是咱弟兄一連等了七八家客棧,好容易才在奉凰肆等著,孰料又讓他給跑了……」

    「跑了?你們遇見他了?」

    更加大驚失色,凌巽彈起來又坐回去。整個大陸沒有不知道魔劍傳說,他是孩童臨睡的夢靨,江湖人眼中的惡魔,關於他的真面目眾說紛云,有說是上古戰神兵器轉世的,有說他根本不是人,是戰場怨靈的集聚。

    不管流言蜚語多麼繪聲繪影,卻始終沒一人說得肯定──只因見過他的人,盡半都不在人世了。

    「咦?不是適才肆裡那男孩麼?」見凌巽如此反應,四聖獸反倒一訝,少年秀眉凝簇,飛快搖了搖頭:

    「我瞧不是,也不太像。那廝從我和師哥出蓬萊山門起便一路跟隨,時而攔路高歌,時而隱沒枝頭,吃飯睡覺都不放過,喝問他是何人,有何目的,那怪人只是笑,要不就風言風語,淨講些聽不懂的混帳話。」

    說著又復眼眶泛紅,輕聲咳嗽起來,朱雀一陣憐惜,這少年當真有叫天下母親將他摟在懷裡撫慰一番的衝動:

    「幾日下來師哥和我也給追得毛骨悚然,變法兒地擺脫糾纏,但無論我們怎麼躲,他總是能憑空出現在面前;只不過奉凰肆那次,倒是他第一回出手攻擊人。」

    「這不就是了,如此窮兇極惡,是非不分,除了那魔頭還會有誰?」青龍一搖羽扇道。卻聽樹上男人輕笑一聲,插口道:

    「是非不分的人天下多得是,若果是非不分的便是魔劍,公會大約要欲哭無淚了,至少我面前就有四位……哎喲!」

    正輕薄調侃,白虎照頭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見他揮拳威脅,雖然不想做俊傑,男人知道識時務還是有好處的,連忙苦笑著噤了聲。

    「我瞧不像。說起前些年朝廷發動的揚子江『獵魔』圍剿,蓬萊山也略盡過綿薄之力,我年紀小又逢病號,沒能去見識見識,但聽師哥們說得繪聲繪影;本來參與行動的門派恆河沙數,幾千人估量著也是有的,可真正見著魔劍的卻半百不到,」

    見四聖獸傾身細聽,許是床邊故事聽多了,凌巽天生有說書的才能:

    「據說魔劍這人機伶似鬼,算準了這類大會必定先聚而後動,果然公會著各路豪傑在揚子江跨東喜鵲橋上一聚。夜色瀰漫,橋上橋下黑壓壓都是人,公會一宣讀獎金和守則,群雄便轟然叫好,『魔劍伏誅!』、『正義必勝!』震天雷般響徹皇城;怎料魔劍早做好佈置,在喜鵲橋四角埋下炸藥,半數英雄『正義』兩字還未喊完,早給大江沖去做鬼雄了,」

    朱雀被那話逗得噗嗤一聲,半晌才慌忙掩上口。嘴上說來輕描淡寫,但一想那情境,竟是何等驚心動魄,凌巽朝她一笑,頷首續道:

    「不止如此,魔劍深知那次圍剿乃是倉促成事,各路英雄意見不一,多數獵人甚至不遵敕令,獨斷獨行,門派互相牽制掣肘。本來公會擬了一套包圍計劃,只安排職分就去了半日,這邊質疑危險都他們承擔,那邊抱怨功勞給旁人搶走;魔劍更樂得挑播離間,偽裝各路弟子煽風點火,不用說門派間本有舊隙,這一下更是乾柴烈火,光內鬥便去了七七八八,」

    「到頭來當真能濟事的,除了風雲會在內幾個頭腦清醒的門派,倒是那些我行我素的獵人了。那魔劍更加聰明,非到必要絕不打消耗戰,順著揚子江一路往上游竄逃,遇上了奇險地形就往裡鑽;待獵人追累了,他便從林間、從石隙、從水底等死角偷襲;饒是他本領高,單打獨鬥沒人是他對手,據說後來雖掛了彩,到底是給他逃入南疆,從此沒了蹤影。」

    「南疆!我的娘,這麼遠,虧他能從皇城逃到那兒。」目瞪口呆,白虎不住咋舌。

    「我聽師哥們說時也自訝異。此人機變之巧、功夫之高是不用說了,難為的是臨危不亂,當斷則斷,視幾千萬性命如草莽,置己身性命於度外,且不論他是正是邪,這樣人物天下豈能多有?」四聖獸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凌巽只是不理,雙目一亮續道:

    「我有個要好的師弟阿離──便是座下八弟子喚『離』字者,平時最愛胡吹,大家都叫他『小猴兒』,偷著和師兄硬是遠赴揚子江畔。他和我說見著了魔劍,我只是不信,若果見著他那裡還能在這活蹦亂跳?可他杜撰了個故事,我想八分是假,但如今說來聽聽也無妨,」

    樹上男人打了個喝欠,只是沒人有空搭理。凌巽的黑眼熠熠生光,四聖獸湊得更加近了:

    「小猴兒說,風雲會最終也給魔劍的跑法迷得失了道,正想索性打道回府,獨他一人聽見山後有打鬥聲──他打小就比人機靈,於是借了尿遁潛去。孰料一入目便嚇壞了他:那是間南疆的黽池佛廟,不知那個門派在山頂纏住了魔劍,正打得如火如荼,忙藏身佛像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立意要把這景象瞧著清楚,」

    「魔劍還是只一個人,半身倚靠佛像,渾身給黑斗蓬蓋得看不見頭臉。小猴兒說,他必已受了重傷,呼吸間窒礙濃濁,血順著斗蓬內涓滴如雨,那時圍剿已近尾聲,魔劍也熬了近半月光景,裡裡外外都給折磨盡了。對手約略十五六人,似是城西一帶富有門派,為首七八人已給砍翻在地上,身首異處,開膛剖腹,死得慘不堪言。餘下的不敢靠近,只在一旁靜待,」

    「忽聽魔劍輕輕一笑,小猴兒說他聲音很好聽,像磁石似的熨貼──然後垂下長劍,一手搭在佛像臂彎,血把金身都染紅了,他卻一派安然,笑道:『怎麼了,諸位不是來找我打架的麼?怎麼杵在那兒不動?老實說在下肚子有點餓,早飯打了一架還沒吃,你們再不動手的話,我可要去喝酒了。』說罷肚皮還真咕嚕咕嚕叫起來。」

    「那群老頭面面相覷,俱都不敢依言進犯,這下倒換魔劍一愣,側著首苦笑道:『呃,莫非在下搞錯了,你們是來觀賞我,而不是來殺我的?』」

    這話說的四聖獸哄堂大笑,但想此人命在旦夕,竟有餘裕如此玩笑,其氣度之迥然非常人可擬,又俱都斂了聲:

    「那些老頭子面面相覷,只因一輩子沒遇過這種敵人,死到臨頭還能插科打諢的。不知是誰發了聲喊道:『諸位弟兄別怕,這惡賊只強弩之末!』,居間似是領袖的老者於是一指魔劍,恨聲道:『魔劍,你惡貫滿盈,人神共棄,今日……』話說一半卻給笑聲打斷了,魔劍累極了似地闔上眼睛,淡笑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還是你要說「今日我是替天行道,懲奸除惡!」,得了,省下這些台詞,半月來那些前輩都說得比你精彩,能不能有點創意?聽得我都快煩了。』」

    「這魔劍倒也有趣。」

    邊聽邊搖首,白虎忍不住拍膝大笑,卻換來其他三人一陣白眼,凌巽報以一笑續道:

    「那門派首領氣得渾身亂戰,發一聲喊便掄劍攻上。小猴子卻留心魔劍,他初始便覺得魔劍有些怪異,見他驀地抬起頭來,頭臉給陰影遮得模糊,只那雙眼睛──他說,那是他見過最可怕的眼睛,紅得似火一般,像隨時要溢出血來;給那紅眼睛一瞪,小猴子說他突地發起抖來,沒來由地想起世間最可怕的事;那些門派的老頭自也一個樣,半招未完,已給魔劍一劍洞穿腦門,」

    「小猴兒全身縮成一團,早怕得不成聲,卻仍強著自己挨佛像做見證。因他見魔劍一步向前,長劍龍吟,對方早給恐懼壓得連拿刀都忘了;小猴子說,那真是藝術,殺人劍術使在他手裡像跳舞一樣,美得令人咋舌,縱魔劍已傷得腳步蹣跚、氣喘如牛,只聽劍舞間慘叫不斷,敵人或斷臂或開膛,或梟首或攔腰斬成兩截,一時間腥風血雨,佛身整個兒給染成了紅色……」 

    「好狠。」凝起長眉,朱雀抿唇喃喃道。或許是玩笑和殘酷的場面落差太大,本來四聖獸對魔劍殺人早有預見,此時竟莫名不是滋味起來,悵悵然低首緘默,樹上男人卻似掛著睡著了。凌巽在男人鼾聲中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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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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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3:59:34 | 顯示全部樓層
    「小猴兒淋著鮮血發顫,正想悄悄溜出廟裡給師兄報信,見魔劍彎著腰喘息稍定,突地支膝抬起首來,猴兒看不見他神情,只聽他微帶笑意的嗓音:『都躲到這地步了,還不現身麼?以你的功力,想偷襲我是沒可能的。』這下子猴兒給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僵在那兒動彈不得,好容易挪出步來,眼前黑影一晃,卻是魔劍伏著樑攔在前頭,落紅的劍尖已指在他咽喉,」

    四聖獸也當真有默契,齊齊吞了口涎沫,凌巽壓低聲音續道:

    「小猴兒自分必死,瞪大了眼軟跪在地上,連求饒都省了。他見魔劍臉色蒼白如紙,呼吸斷斷續續,指在他喉頭的劍也抖得厲害;猴兒向來懶帶兵器,只靠那雙猴腿逃命,魔劍見他一身孑然,又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大約心中也自訝異,招便沒遞下去;半晌忽地大咳起來,掩著瞥過臉去,扶樑就是一陣嘔血,點點紅光濺了猴兒一身,」

    卻聽白虎「唔」的一聲,故事說到這地步,竟也讓他心下惻然,火堆旁越發靜了:

    「猴兒看出他油燈枯盡,離死期不遠,但要殺他仍屬可能。正猶豫著是否拼死一搏,卻聽他咯咯一笑,驀地抬首看了他一眼,猴兒整個人呆了,他說,那雙眼豔紅盡去,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黑、這麼深沉,卻又如此清徹的眸子,乾淨無半點雜質。劍尖逼著劃破了皮,血在頸子上爬過,魔劍瞅著他淡然一笑,柔聲開口:」

    「『誰料我……機關算盡,用盡心力逃了這半月,多少門流耆老死在我劍下……到頭來,卻……卻便宜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猴兒正自怔愣,卻聽磅鐺一聲,指在喉上的劍鏗然落地,魔劍單膝跪下,頹然倒落他身上,就此不醒人事。」

    雙手交握膝前,他和四聖獸一起呼出口氣,前者是緊繃後的放心,凌巽卻是嘆息:

    「猴兒常和我說,至今他仍不知道,魔劍有意饒了他呢,還是單純力盡失手。」

    「自是沒力了,那魔頭有這麼好心?」哼了一聲,玄武不安地附手瞥頭道。朱雀卻關心別的,傾身問道:「那麼你那師弟捉了魔劍麼?還是又讓他給跑了?」凌巽搖首道:

    「小猴兒說,他身上肋骨盡半斷了,內臟肺腑都受傷不輕,大小外傷更是不計其數,就算放著不理,不多時也會一命嗚呼,且況他也嚇得一時沒了主意,下山會了師哥便了。這事他始終只有跟我說,我嫌這太過離奇,但細節處倒也還生動活潑,至今仍不知真假。魔劍留他個謎,他也留我個謎。」吞下早已冷掉的餡餅,凌巽總算恢復笑容。

    「他說的是真的。」

    火光跳動,樹上的男人竟突地發話,聲音闇沉,有些模糊不清。朱雀心中一動,寒聲問道:「你怎知道?」男人一笑,轉眼又是醉漢瘋瘋顛顛的神態:

    「我猜的,難道不行麼?」

    「啊──原來不是魔劍那廝,俺受不了了,再沒獵物上門,咱們豈又要餓一個月肚子?」沒意識到並非獵物不上門,而是上了門自己也無力捕捉。白虎拍了拍肚皮哀聲嘆氣,抗議聲越來越響了:

    「打上上……不,該是上上上個月開始,俺就沒吃過一頓好的。最後一次捉到人……俺記得是今年夏初麼?還是個偷醬油的小賊,俺兄弟費了好大的勁才叫他束手就擒,綁到公會時辦事員才說掉的醬油沒找著,獎金只能折合一半──你看這真真沒天理!十個銅子兒給分走一半,還剩個屁麼?」

    這話說得凌巽忍俊不住,吃下的餡餅險些噴出來,連樹上男人也不禁莞爾。除白虎在外四聖獸無不臉紅,朱雀忙唾了他一口:「要死了,這種醜事說出來丟人現眼,怕人不知道你笨嗎?」

    「世道真亂了,武王三年我才七八歲上,南疆縱然貧脊,晚上也都不用關門的,出了賊是全鄉大事,要揪出來著實打死的。」額角的紋脈透露玄武年齡,一瞬間竟似又老了十歲:

    「才三十年不到光景,南疆白芨山腳一帶已給稱作『盜跖』,鹽梟人蛇子處處可見,這還算好的,深山一帶據說連山賊都嚼草根,入冬了便人吃人──因為連搶也沒得搶!唉,說出來討生活難,其實留在那才真正餓死。」

    「就是,聽說就是北疆邊境一帶,天子腳下,尚還有食人的妖怪出沒,鳥形的蛇形的,當地居民說得是繪聲繪影。據說還有妖怪能化身美人投宿民家,那天倒真想見識見識。」

    見青龍說得起勁,四聖獸也不由紛紛插嘴,一時怨聲載道。凌巽聽得詫異,忍不住插口道:

    「不至於罷,我在蓬萊山住了十多年,皇城近郊也沒聽見有這麼慘的。師父說媧羲是個好上皇,羽化亂平後才正式登基六年,就把朝廷三十多年藏污納垢一概都蠲了,這會子還盤算著興水利辦學呢!」

    「媧羲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老子丟了三十年的爛攤子,皇朝早腐蝕到骨子裡,他想救也迴天乏數;」甩了甩手臂,玄武學白虎一般仰躺而下,凝視漆黑一片的天空:

    「可憐先武王一輩子都在打仗,西平希拉、東靖日出……卻不知最大的敵人,其實便在自己胳肢窩下。李王朝駕御人類命運近千年,如今也該日暮西山了。」

    這話說得沉重,所有人無不把頭一低,火星啪噠一聲從灰燼裡彈出,一時各人想各人心事,只餘風林沙沙地交頭接耳。男人鼾聲又起,凌巽不禁羨慕起他來,無憂無慮倒真有幾分好處,瞥眼身後沉睡正酣的凌震,少年臉上孺慕之情油然,俯身為他蓋緊頭氈。

    「震師哥……對不起……」

    雙目如水,凌巽強抑住咳聲以免吵醒師兄,眼望他空蕩蕩一隻斷臂,不覺又悔又氣。正要起身緩息,猛聽一陣樂聲穿林而來,哽在喉頭的氣便再也下不去了:

    「這是……」

    四聖獸臉色一變,擺著架勢防衛四方。凌巽忽地一聲站得僵直,身上寒毛全豎了起來,因為這是他最不想聽見、幾日來最害怕的聲音。

    小提琴聲悠揚,營火剎地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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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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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0:07 | 顯示全部樓層
    002 嚆矢 第二章4


    4

    火堆燃燒正熾,在林頂聚集出千絲萬縷的炊煙。

    「怎麼還不歇歇?」

    夜幕掩過雲渡山頭,幾許彩雲兀自在闃黑裡掙扎。重陽佳節轉眼便要開幕,遊客不是尋寺院掛單,便是匆匆返抵家園;凌語看天色不早,浴火谷已在左近,再走下去夜路危險,因此作主尋了間小廟,借了後院便就地紮營。幾番巡視確定各人安危,凌語正想放心來安歇,回頭卻見熟悉的身影蹲坐角落火堆,拿著樹枝逗弄火裡跳動的燄芒,不禁微微一笑。

    未察覺師兄的靠近,霜霜一手扶著肩頭,以殘枝癡癡撥弄火堆裡的餘星。凌語繞過他身後,見她穿得單薄,遂解下身外褂替她披上,少女這才驀然醒覺:

    「語哥哥!」

    「夜晚露涼,記得多加衣服,出門在外,感冒了可不是玩著的。」

    邊說邊在她身側席地而坐,霜霜掉頭抱以感激的笑容,拾起樹枝又逕自撥弄起來。凌語透過跳動的火光凝視少女,蒼白勝雪的肌膚在稀微光線下透明如玉,鼻如懸膽,臻首蛾眉,紫色秀雲分成兩側披垂肩頭,側臉瞧來更像林裡的妖精幾分。

    什麼時候記憶中的女孩出落得這樣大了?凌語發覺自己過於遲鈍了:

    「怎麼了?第一次下蓬萊山,玩得開不開心?」

    見霜霜悶悶不語,他忍不住出言詢問,眾所景仰的大師哥一到少女面前,地位最高也只有保姆的分。聞問咧嘴一笑,霜霜大力點了點頭:「好玩,沒想這世界這麼有趣,走入人群裡,和坐在屋頂上看真真不同,」緊抱雙膝,眼神又多添了抹感慨:

    「若能早些出來看看就好了,十六年……錯過多少有趣的事物。語哥,我會不會很貪心?」

    「好意思說,妳在蓬萊山玩得還不夠麼?再不讓妳出來,蓬萊山頂都要給掀過來了。」

    一回憶起兒時青梅竹馬的點點滴滴,旁人都是唇角帶笑,他卻只有苦笑的分。霜霜咯咯一笑,正要回嘴,忽地背後傳來嘟嚷;回頭才發現是小猴兒,似是睡迷了魂,一張嘴不住咀嚼,神情饜足,像在大啖什麼美食,猶帶稚氣的臉上發光,看的兩人俱都笑了。

    「猴兒便是猴兒,到睡夢裡也想著吃。」霜霜抿唇笑個不住,凌語搖搖首道:

    「也難為阿離,他從小什麼長處沒有,就是那雙腿和食慾一流,古人聞香十里,他就是食物擺在南疆也能趨之若鶩。要他吃齊沐浴這許久,沒要了他命便萬幸了。」

    霜霜為這話又笑了許久,半晌回過頭來,仍舊檢視夜色下活蹦亂跳的營火,突地語調放輕:

    「語哥哥,你記得去年元宵燈會的事情麼?」

    「元,元宵節?啊,妳是說……自然記得。」凝視她燦爛的笑容,凌語真想立刻停止時間。不防霜霜忽然見問,窘得他臉上一紅,連忙瞥過了頭,緩過了氣方笑道:

    「那年天特別寒,巽師弟舊疾又發,高燒三日不退,師父又恰巧放大伙兒假,全風雲會無不湧向皇城元宵燈會,就偏你和凌巽得待在山上。妳氣得不得了,一哭二鬧地定要我們帶妳去看燈,要不是師父出面安撫,只怕從山頂跳下去都未可知。」

    霜霜一笑,似也被勾起往事,笑容溫和許多。

    「我記得,那時震哥哥自告奮勇要留下來陪我們,但我心知他是為了藥罐子,決不會陪我玩兒,於是越發死皮賴臉地求你帶我下山,師父嚴令不准,我便哭著爬到平時我看皇城風景的那片屋簷上,語哥哥,你不會了解那有多美,一輪明月,底下是燈火樓臺,人間繁華,花燈從城的這頭一路延伸到那頭,彷彿整座城都給點燃了。」

    捏緊雙手,霜霜抿了抿唇,越講越是入景,神色再次黯淡:

    「而我卻只能……待在那上面看。」

    紫眼被營火映得模糊,不知是否錯覺,凌語覺得裡頭有水光。這一來可把這大師兄嚇得魂飛魄散,一搭霜霜的肩,企圖達到半分撫慰的效果:

    「結果後來發生什麼事,妳可還記得?」這話果然奏效,像是想起什麼,霜霜聞言噗嗤一笑,眼中的溼氣瞬間淡了:

    「皇城為著元宵燈節,特意開放宵禁,我在屋頂上直瞧到三更天。直到人盡燈滅,百里內什麼光線也看不見了,我也乏了,這才睡眼惺忪地爬回房歇息;那知一打開房門,嘩──滿室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放眼望去盡是各色花燈,蝴蝶兒的、小兔子的、鳶鳥的魚形的,好像整個皇城縮小了搬來我房裡一樣;語哥哥就站在燈光間瞅著我笑,而我卻哭了。」

    「要找全這麼多種燈可不容易,我們二十多個大男人全體動員,只差沒把朱雀街給整個翻過來,到底是阿離出的主意,忒地累人。」

    元宵燈節就在四肢酸痛、阮囊淨空中過了,凌語不禁苦笑,唯一的安慰是枕在自己臂彎中熟睡的天使,眼角猶掛淚痕,唇角卻揚溢幸福笑容;滿室燭火就圍著他們燒了一夜,就像眼前營火一般,點燃了少女的夢境,也點燃了他某種決心。

    「語哥,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從溫情中醒覺,一見到霜霜雙手合十,兩隻水汪汪大眼可憐兮兮望著他的模樣,凌語便知大事不妙:

    「讓我獨個兒到左近轉轉,可以麼?拜託!」打從孩提時他便害怕這神情,每回霜霜有求於己,無論他再如何搏命抗拒,四目交投之日便是他兵敗之日;總是等到她雀躍歡呼,對自己又摟又抱又親時,他才醒覺「好」字已在心神喪失間出口。

    搖頭涮去一閃而過的善念,事關小妹安危,他很快恢復風雲會長師兄應有的理性。

    「不可以,」盡量讓聲音充斥長輩威嚴,雖然心臟怦怦亂跳,凌語瞥頭掩示這層軟弱:「夜已深了,山路又看不清,沒的出去平添危險。仔細在苔上滑了跤,跌斷了腿,看妳明兒怎麼玩?」

    「為什麼!」

    彈簧般地立即抗議,霜霜大叫起來:「好容易關了十六年,現在才能出來玩兒的,錯過了這次,又不知何時才能出來……」說著又是紫眸含淚,凌語最後防線刷地一聲崩潰,一級警戒狀態,他大汗淋漓地扶住霜霜的肩:

    「霜兒,妳要乖一點,」看起來別太兇,凌語告誡自己,他現在是跟超齡兒童說話:

    「縱是師尊允你隨隊出來見見世面,這次也不單為了玩,可畏的是蘭丸流行藏詭異,這裡又接近會面之地浴火谷,若遇上個三長兩短,語哥哥怎麼和師尊交代?還待此間事情結束,我保證帶你皇城東西南北的遊玩,那時妳愛上那就上那,沒人拘得住妳,這樣可好?」

    不愧是凌語,那誠惶誠恐的妥協語氣讓少女破涕為笑,邊揉著眼邊伸出指來,凌語會意地和她小指相勾,兩人相視一笑,只不過前者多了些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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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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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0:35 | 顯示全部樓層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門流慣用的喧語在兩人早已是家常便飯,霜霜的指尖白如蔥玉,故作豪氣的模樣更添一分清麗風味,凌語不禁看得癡了。

    「不過,爸爸是怎麼和……叫什麼來著,那藍丸紅丸的流派結上樑子的?」

    見師兄勾著自己小指不放,霜霜也不在意,凌語卻驀然一驚,連忙抽開了手。臉上浮光掠影一紅,幸而天色暗了,少女只是托腮續道:

    「聽阿離說,爸爸殺了他們的頭兒,這事可是真的?」

    「師尊是個好人,就是太好了些;」凌語長長一嘆,提起師父,他的嘆氣就得多一倍:

    「明明沒做的事兒,給人誤會到頭上也不分辯。以前不知在何處看過一部神都來的書,說裡頭的人右臉被人打了,不但不打還回去,連左臉也換過來給人打……」話未說完,只聽霜霜咯咯一笑:

    「怎麼這樣,那不成了傻子麼?」

    凌語卻只搖頭不語,遠觀彼方一般雲飄霧緲的蓬萊山,腦中浮起某個熟悉的影子:傭懶、恬淡、溫柔而善感,天塌下來他也處之泰然,和霜霜的共同點可以說是零,也難為他們父女處得來:

    「可偏巧師尊就是這樣……下山前我獨個兒去辭行,師尊在房裡打盹兒,見我來了只微微一笑,竟和我說:『皇城天氣也漸涼了,雲渡山上想必更冷,記著叫師弟們多加件衣服,特別是霜霜,她雖壯得小牛一樣,難保不會招惹風神。』,我請示師尊蘭丸流的事兒要怎麼辦,他愣了半晌,彷彿驚訝我有此一問,半晌神色黯然,竟落下淚來,」

    想起當時的恐慌,凌語頭又痛起來,他在風雲會的日子就是一串驚嚇的組合,女兒嚇他也就罷了,可怕的是父女聯合,他便有十顆腦袋也不夠應付:

    「看到師尊那樣,我忙跪下來叩頭,師尊卻搖了搖手喚我起來,哽咽道:『蘭丸和我兄弟一場,好容易遠到而來,為師不旦未克盡地主之誼,反而讓他命隕於此;這事是我理虧,可憐蘭丸流那些孩子,他要你們怎麼道歉,盡都依他們便了。』我只得連聲答是。」

    談到這又是一嘆,凌語幾年來越皺越緊的眉頭透露憂心:

    「師尊寬宏大度是好,怕得是我們有心,他們無意。霜兒妳也見識過了,風雲開闔宅幾次走水,廚房都給燒掉一半兒,雞鴨貓狗莫名暴斃不計其數,三天兩頭便有書信釘在山門各處叫囂。好容易捕捉對方一鱗半爪,蘭丸流的戲子也真了得,不知使了什麼妖法,轉眼便融在空氣裡似的,連個影兒都看不見了,」懷疑自己很快會少年早衰,凌語嗟哉:

    「這次偏又約在這等隱僻所在,若不是師尊堅持,我原也不敢輕舉妄動。」

    「爸爸這樣難過,定是和那位叫蘭丸的前輩感情很好了,可不知他們怎麼認識的。死訊傳來時爸爸還當場暈了過去,語哥你記得麼?」

    怎麼不記得,凌語苦笑連連,四十多歲的人說暈就暈,弄得他當場心臟病又發,醒來時又是淚如雨下,折騰他好一陣子才平息。學霜霜拿了根薄枝,彷彿要揮開不合時宜的煩惱,凌語將燒黑的燼撥開,紅燄又竄高起來:

    「師尊以前的事,我也不甚明白。只知道年輕時他曾遊歷大陸四方,結交不少朋友,其中有四位知己和他特別好,有東土也有西地人,有些興許還不是人類;那位蘭丸前輩便是日出人,和師尊差了整整十歲,從年輕時就和大哥小弟一樣,師尊對他疼愛有加,」

    凌語頓了一下,師父的過去對他而言始終謎霧一片,每當他有意撥雲見月,師父就用裝傻攻勢一筆帶開,身為晚輩也不好多問。見霜霜好奇的紫眼充滿冀盼,他只得搜枯索腸地拼湊些情報,一如在蓬萊山時每晚絞盡腦汁翻找床邊故事一樣:

    「據說蘭丸前輩生得很漂亮,像女孩子一般,大抵戲子都是如此。幼時同阿巽一樣也有個病根,雖不像藥罐子時時發作,但師尊素來憐貧恤幼,因此當他親弟弟一體照看;蘭丸前輩打小便擅長舞樂,至今師尊一個人在房裡時還常哼他唱的歌,像是什麼……」

    回首見霜霜聽得專心,紫眼離自己鼻尖只一寸,如蘭呼氣夾在營火熱氣裡襲頸而來,凌語慶幸夜色,否則臉紅至此成何體統:

    「像是什麼……『我有一個傀儡娃娃,它失去了右手,在夜裡哭泣;於是我給了它右手,它笑著向我揮手。我有一個傀儡娃娃,它失去了眼睛,在夜裡哭泣;於是我給了他眼睛,它開眼凝視著我。我有一個傀儡娃娃……』」

    憑藉模糊記憶揣摩出斷碎的音符,腦中浮現的影像卻和歌曲重疊;師父單手扶著太師椅,青瓷茶盅在手裡傾瀉一地,失魂的黑眸望向彩屏深處,一遍又一遍哼著相同的旋律。越到後頭聲音越小,歌詞也幾不可聞,因此他從沒聽全,果然霜霜支頤膝畔,秀眉微簇起來:

    「好奇怪……的歌。要照這歌詞一路推下去,豈不連手腳、五官都給了那娃娃,這傀儡真可憐,身子上上下下都壞了,要我就去買個新的,何必這樣大費周張。」

    「確實是如此,好像咱們皇朝數來寶一樣,大部份歌詞都相仿,就只右手、雙足、眼睛或鼻子的換;給手的話便揮手,雙足則是奔跑,眼睛是凝視,鼻子我聽不清,依稀是『空氣的芬芳』,最後是嘴巴,傀儡娃娃便『開口歌唱了』。」

    沉吟半晌,凌語微微一頓:

    「只不過這首歌還有個尾聲,我一直弄不清……」

    若不是時間有限,霜霜委實是最好的聽眾,紫色雙眸認真到眨都不眨一下,每回講故事給她聽,凌語便覺得自己是世界核心,累是歸累,但肆後卻甘之如貽:

    「好像是……『我有一個傀儡娃娃,它失去了靈魂,在夜裡哭泣;於是我給了它靈魂……』」哼到此卻驀地頓住,霜霜那裡容他歌唱一半,忙催道:

    「給了他靈魂,然後呢?」凌語支頤鎖眉,似也在盡力回想,好半晌才舉旗投降:

    「我記心越發差了,師尊哼得也不全,見我進去就噤了聲,要不是聽見次數多了,拼拼湊湊起來,恐怕一句也唱不出。」

    霜霜聞言重重一嘆,神色間頗為惋惜,隨即揣摩著凌語的旋律哼起歌來。從小這點就讓他佩服不已,無論什麼樣的山野村歌、童謠戲曲,只消給霜霜聽過一次,便能琅琅上口;反倒是要她背些詩辭歌賦四書五經,她卻吞吞吐吐,一字也記不全。

    天生的歌者,凌語憶起大陸古老的妖精,霜霜出落越大越發像個妖精,美麗而耐人探尋。

    「語哥哥……你看。」

    正怔然間,猛聽霜霜聲音因興奮拔高,充滿美的讚嘆,不由順著她指尖看去。卻見荒山野草裡,西風漫撫如綠浪,一片光點竟從草叢上驀地升起,散入夜色瀰漫中,像星子落入凡間又升天歸位。彷彿又回到皇城的元宵燈會,凌語也不禁看得呆了:

    「是螢……」

    北疆氣候早涼,輕羅小扇的寵兒通常在夏末就該隨牛郎織女絕跡,如今這雲渡山上竟仍有螢出沒,幾隻脫隊四竄,在霜霜襟畔徬徨點舞,她笑著佯伸手去捉,卻撲了個空。晚風撫來,更添一分光華。

    「皇朝自古有個傳說,螢是腐草化生的;」看著霜霜捉螢,凌語轉望那光織成的帷幕感嘆:

    「滿山荒草在曠野裡孤獨地生、孤獨地去,卻將卑微的生命化作曇花一現的光芒,照亮夏夜天空……直到十月霜盡,螢翅落了,仍舊歸入塵土,孕育來年春天的新綠……」

    霜霜聽得入迷,遂也靜下欣賞;成千上萬的螢從浴火谷擴散四面八方,整片螢火竟首尾相連,一道熾熱的火光竄向天際,月芽相形失色。她笑著握緊身畔凌語的臂,打了個呵欠,眼楮卻一刻也捨不得闔上:

    「原來浴火谷是這意思,語哥哥,看像不像你和我說過的故事……鳳凰從大火裡重生了呢!」

    被這童言童語的譬喻一驚,凌語遠望浴火谷,果然恰似霜霜描摩的景況。鳳凰是皇朝古老的祥獸,棲梧桐、餐露水,自知死期將至時便投身火中,待得熾燄燃盡,雛鳥便自灰燼中重生,是集高潔與希望於一身的生物,凌語邊想邊喃喃自語起來:

    「曾聽人說,人死也會有螢;螢火把靈魂領走,讓屍骨枯寒,因此墳塋間常見螢舞。可或許螢不是帶走生命,而是用大火燒盡了,再化落大地,而許許多多年以後,有人會憑藉枯骨重生……」

    故事說得起勁,凌語轉過頭正要分享,忽覺臂彎裡一重,霜霜順著她胸膛滑將下來,他連忙伸手托住,細看時,竟是早已進入夢鄉──她一向挺不住睡意,和她說床邊故事直像天方夜譚,永遠沒結局的一日:

    「真是的……到底是個孩子。」

    看著微闔的紫眼露水輕蘸,似是睡得正沉,凌語不禁搖頭苦笑。覆在紫髮上的大掌又現柔和,卻聽少女朱唇囈夢,熟悉旋律再次迴蕩飛螢點點的夜空:

    月亮出來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月像哥兒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螢兒出來照半坡,望見螢火想起我的好哥哥,
    哥哥呀,你可聽見妹妹叫哥哥?…………

    ─嚆矢•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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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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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1:02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3 嚆矢 第三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琴聲更加清晰。

    凌巽白著臉四下看去,琴聲一聲高似一聲,似失怙嬰孩在夜裡抽泣,毀巢的雛鳥在空中盤旋,聲聲淒切,縷縷哀惋,聞之令人不忍卒聽;驀一抬首,熟悉的紅唇在頭頂隨旋律拉起微笑,橫枝上交並著腿,奉凰肆的男孩映入眼簾,凌巽大驚倒退。

    「竟然完全沒查覺……」發話的竟是男人,加入少年的驚訝,男孩的神出鬼沒委實可怖可懼。

    四聖獸你推我擠,七嘴八舌,騷動了好一陣子,琴音卻似在另一世界的事物,分毫不受動搖。男孩更拉得入迷,渾沒注意周遭圍觀的群眾,凌巽唇下抖顫,下意識地抱緊委頓在地的大漢,凌震似也被那樂聲驚醒,掙扎地用剩餘的臂摭拾劍柄,越過懷裡恐懼的目光瞪向小提琴手;似要說些什麼,初開口卻散不成聲,凌巽細心地貼耳細聽,卻被凌震重整旗鼓的音量嚇著:

    「逃!」

    「什麼?」無法反應師哥的命令,凌巽手腳冰冷,反身又咳個沒完。旋律越發激昂悲壯,朱雀發抖著摀起耳朵,大叫道:

    「別拉了,別拉了,好好的重陽佳節,拉這難過的音樂作什麼?老娘受不了啦!」

    琴音停了。未料對方當真如此聽話,朱雀反倒愣了一下,放下摀耳的手,入耳卻是一串笑聲,刺耳尖銳,和提琴的優美對比鮮明,幾乎要讓她重新捏起耳來。

    凌巽似也受不住,枉顧師兄的勸告,唰地一聲長劍出鞘,不逃反迎,男孩卻笑得更響,在劍尖威脅下好整以暇,唇角直拉至魚尾,瞳孔幾和眼眶等大:

    「嘻,嘻嘻,兔子不乖可不行喔,好端端地逃到這麼遠的地方,讓我找得好辛苦!」

    「你到底為什麼……還跟著我們?師兄……震師哥給你害得還不夠嗎?」

    已經放棄聽懂男孩的瘋話,凌巽單方面舉棋抗議。探手一摸凌震斷臂,禁不住又撲簌淚下。男孩側了側頭,似對他的指控頗為不解,半晌舉弓架琴,忽地恍然大笑:

    「啊,對了,對了!只顧著兔子,卻忘了我的琴。這可怎麼行,皇后最愛聽琴,沒有好的弓那能拉得佳曲?可是松香不多見,現在又到那裡找?」

    聽他提起「松香」二字,四聖獸到凌巽無不臉色一變,雖對西地的樂器並不熟悉,但奉凰肆裡的前車之鑑在此,沒人不知道話裡涵義。凌震聞言更急,殘餘的眼瞪視敵人,知道師弟絕不肯棄己而去,乾脆摟著凌巽退向樹林;

    「啊,最適合的松香果然還是你,小兔子是好孩子,好孩子快回籠子裡……」

    對方動作卻更快,隨著提琴樂音唱出低沉共鳴,轉把位時弓弦已然逼到眼前,動作自然,彷彿接續下一段樂曲,卻讓凌巽二人抽了口涼氣。

    與張開的瞳孔四目交投,少年瞬間被提琴手震懾,舉高了劍卻動彈不得,眼看著弓弦迎向心口,沉醉歌聲的聽覺卻驀地被雷吼敲醒:

    「躲開!」

    一如往常惜字如金,情勢的緊急也不容凌震再多說半個字。這一推力道非同小可,凌巽單薄的身子那裡承受得住,登時往後倒飛,凌震跟著往反方向一讓。誰知男孩的弓弦彷彿生了眼睛,追不上凌巽,兇器聰明地選擇替代方案,四聖獸僵直的身體一陣顫慄。

    凌巽在地上翻了個滾,還未及從頭昏眼花中醒覺,眼前景象卻讓他再恢復不了,世界旋轉起來──

    男孩的弓,有力而優美地穿透凌震胸口。

    「震師哥!」

    天地都被這叫喊給撕裂了,男孩側耳傾聽,彷彿聆賞樂曲高潮的詠嘆。詠嘆到末尾只剩嘶啞的悲鳴,凌巽連重新站起都辦不到,拖著殘缺的身軀匍匐前進,血雨燦爛散落蒼穹,朱雀在一旁摀住臉頰,青龍駝鳥地遮起眼睛。只有樹上的男人默然,仰頸迎接靈魂冰涼的殘餘。

    「為什麼……要這樣做……」

    雙膝跪地,凌巽童真的眼眸一片茫然。一弓斃命,心臟破體連話也未及多說一句,凌巽雙臂環緊體溫漸失的凌震,彷彿不能相信這是真實:

    「你……逃……」

    喉口迸出的遺言一如往常不成語句,凌震定定看著少年,直到目光失焦的前刻,掛念得仍只有凌巽安危。如果眼神也有語言,凌巽確信那瞬間他已交代千言萬語,他卻駑鈍的讀不出萬分之一。

    這是夢,這是他每回高燒不退,在床上翻來覆去時常做的夢,夢裡常見劫後餘生的戰場,亦或泣血殘陽、萬鴉飛過的大空,親人、朋友一個個倒地,死去。

    當他為天地間只剩一人而哭泣,驀然睜開眼睛,撫慰他的總是那雙從不失溫的大掌,還有那張旁人懼怕不已,對他來講卻是全天下最溫柔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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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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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1:32 | 顯示全部樓層
    「你到底為什麼……這樣做!」

    真實一波波衝擊,最後的堤防也被情緒大水沖毀。他至今不明瞭一個反覆做著的怪夢:時序是秋末,金風在蓬萊捲起滿山葉落,杆影被夕陽拉得老長,一排排一列列延伸至世界盡頭;那來這麼多木杆子?他不知道,只知道越往前越窒礙難行,彷彿涉足水中低頭竟發現腳下全是鮮血。徬徨搜尋來處,這才驚覺杆影竟覆蓋著人影。什麼人影,他卻總是瞧不清……

    每當他思及這類怪夢,總認為自己死之將至,他活著就是為了等待死亡。

    然而如今是怎麼回事?本應死去的人仍舊建在,屹立不搖的山頭卻倒下了,從未想過如此剛強的凌震,有一日也會將體重完全交付自己。

    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做?健康的人總是輕易棄生命於不顧,他掙扎到現在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你們現在離開,『少爺』會很傷心的,為了讓『它』幸福,少爺花了多少精力,如果小兔子們隨地亂跑,少爺一定會很困擾的,怎麼,你也同意對不對?」

    掉弓又拉了幾聲空弦,男孩塗滿油彩的唇角讓笑容效果更顯誇張,凌巽的臉蒼白起來:

    「那些小兔子在籠子裡,那些在籠子外,這是遊戲規則早定好的,違犯了規則便要處罰,不是嗎?」 男孩驀地抽身站起,向四方優雅地鞠了個躬,不合時宜的表演讓眾人呆若木雞,提琴手直髮一甩,以弓代替言語答謝聽眾的反應:

    「來罷!可愛的小兔子們,這首安魂的彌撒,今日為你們而奏……」

    在樂句空白裡低聲口白,只覺一陣寒意從腳底溜上心口,四聖獸瞬間全身如被鎖鍊所縛。滑稽的是四人早已蓄勢待發,拿武器的橫劍胸口,擺架勢的雷霆萬均,如今給那樂聲一懾,四人維持原先姿態僵在當場,遠看倒似四尊雕刻細緻的人像。也難為樹上的男人,竟還有心情笑出聲來。

    「好哀傷的……曲子……」

    男孩樂聲自有一股驚心動魄的魔力,便是凌巽也不由不承認。適才在奉凰肆只見他小試身手,凌巽舉手扶住雙耳,旋律時而高亢顰鼓陣陣,時而悠揚微露曙光,把聽眾攪得心情起伏、難以自己。

    他雖聽過一、兩次旅居東土的吟遊詩人演奏過這樂器,卻未有一人及得上他萬分之一,不自覺心神俱醉,雖不似四聖獸狼狽,身子也難再移動分毫。

    不過音樂的賞析倒真因人而異,或許天生睡腺發達,樹上男人竟聽到睡著了,酣聲混入古意昂然的樂音裡,倒也別添一番風趣。

    「嗯?」正拉得起勁,男孩的弓卻忽地一跌,好像蒼鷹遭陷阱所截,自晴空墜落。表情明顯不悅,男孩長弓離弦,抬首似在傾聽什麼:

    「再等一下啦,好歹等我拉完,什麼?你說『少爺』……」

    聽眾自是大惑不解,見男孩傾神聽令,周圍方圓百里盡是荒草,那來人和他說話?五顏六色的長眉越鎖越緊,半晌男孩竟執弓地上,在橫枝上跳腳不已: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知道嘛!真討厭,好容易才有人聽我演奏曲子,下回不知到何時才有這麼多聽眾,不過就是捉個女孩,急什麼?兔子、兔子,你害得我好慘!」

    連同男人在內,無人不對男孩的自言自語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伸手任弓弦飛回掌中,他孩子似地一嘟嘴巴,蘸滿油彩的臉充滿不甘,半晌大紅唇畔一揚,竟在橫幹上漸次消融;先是小提琴,而後是四肢、身體、頸子、頭顱,五官也隨之一一沒入黑暗,最後只剩詭異的微笑掛在半空。

    油彩在唇角微融,那張嘴竟哼起歌來,旋律正是剛才演奏的曲子,聲音漸行漸遠,慢慢聽不見了,餘音猶迴蕩於夜空,良久不絕於耳。

    紅色顏料啪答一聲,滴落地面如鮮血。

    「竟然……就這樣……走了……」

    周身無力,聽朱雀呆然脫口,凌巽連站也站不起來。見四聖獸仍呈石化狀態,半點好轉跡象也無,少年也沒心情理他們,轉頭攙起臉色蒼白的凌震,渾身一陣亂咳:

    「震師哥……」

    心口血如泉湧,連五指也漸漸冰冷,死者早已撒手人寰。

    凌巽的淚亦如泉湧,襟子以下一片濡濕,邊哭邊咳,抓緊死者的衣襬俯身慟悼,咳得撐不住了,索性整個人倒在凌震懷中,彷彿他只是睡著了,隨時能重新爬起來,以溫暖的大掌輕拍他頭顱:

    「都是我不好……都是阿巽不好,若非我執意要下山,勞得你陪我涉險……我們也……我們也不會遇見這種事,師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唇角滲出血來,孱弱的少年兀自一遍又一遍道歉,彷彿單憑道歉便能將靈魂喚回。四聖獸本性畢竟善良,此時均胸口一揪,朱雀語調溫柔,深怕驚著了凌巽,充份發揮母性本能:

    「人死不能復生,小兄弟,你給師兄穿好衣裳,收好他的劍,讓他一路好走才是正經。」

    「是啊是啊,這般哭哭啼啼,我們家鄉的巫覡說過,會把亡者渡河的船給哭沉的。」

    完全沒教訓人的立場,邊說白虎早已淚流滿面,苦於全身僵硬,只得任由淚水鼻涕流得滿臉。凌巽見狀破涕一笑,才笑出聲便牽動堤防,決堤的山洪讓少年情緒盡數崩潰,伏著屍身宣洩。

    白虎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正想再次出言安慰,驀地西邊草叢一動,晚風在泣聲裡嗚咽低鳴。

    「人都死了,戲也看夠了,再躲下去天就要亮了……」

    話聲來自樹人懸吊已久的男人,白虎的目光恰對上他炯炯黑眸,聽見他說話,四聖獸無不一愣,不明白男人的對象是誰;卻見他朝樹林閉起眼睛,疲累地嘆了口氣:

    「給你從奉凰肆追到這兒,我也認栽了。不如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欠債的還錢欠命的和解,也省得拿整個皇城玩捉迷藏。還有順便把我放下來,酒放在面前還真是要命的誘惑……」

    由於方位恰對樹林隘口,朱雀眼尖,這才察覺林子口不知何時竟已多了一人。終於意識到自己功夫或許當真有點低微,要不是有這些擋箭牌,她兄弟四人早不知死幾百次了。

    「在奉凰肆飲得還不夠嗎?你這人還真跟傳聞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鐵靴踏地的聲音叩叩作響,朱雀吞了口涎沫,來者又是敵人?怎麼今日雲渡山上如此熱鬧,走了一個還有一個,不詳的空氣迴蕩深山,女人的第六感,今夜將會特別漫長。

    「命可以不要,酒不能不喝,姑娘妳說是嗎?」

    微笑依舊,男人以打趣的眼神迎接陰影裡緩步踱出的人。

    來人果然是個女子,半邊被樹蔭遮著,長髮逆風而動。好冶豔的女人,這是朱雀的第一印象。

    黑影鑽出後仍給人黑的印象,墨髮從長頸攀爬至肩頭,潛伏至胸口,餘下的漫延塗滿丹蔻的指甲,似梅杜莎的蛇髮,纏繞、盤旋、貪婪地索求少女美好的曲線和青春,蛇眼向四面八方誘惑,彷彿隨時都要撲上身來,將男人吮吸得連骨頭都不剩。

    胸衣肯定是太緊了,劍傲盡可能對腹部以上頸部以下的位置避開目光。

    注意到她纖指下覆著一樣事物,細看竟是人的頭骨,色澤漆黑爍亮,雙目幽怨,磷光隱約在夜色裡飄忽。眉頭一皺,男人誠實表現疑慮:

    「呃……先請問一下,我們以前認識嗎?在下不記得和特種行業的朋友有過交流啊?」

    女人穿著單薄,渾身上下做黑色裝扮,緊身皮衣勒住她微褐的肌膚,膝蓋以下不著片縷,立在寒風中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滿手鐵鍊鐵環恰和頭骨相得益彰,男人真為她感到可憐,拖著這身重金屬盛裝到處跑鐵定很累罷?

    「你可真會跑,從皇城西郊逃到朱雀大街,又從大街上鑽進西坊,客棧一家一家換,要不是我親愛的貝洛絲眼尖,看你鑽進了奉凰肆,我還真追蹤不到這兒。」

    對男人的調侃報以冷笑,女子提到「親愛的貝洛絲」時手望後一撫,一聲低吼隨之傳出。朱雀香汗浸體,她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弱點便是幼時南疆成群出沒的野狗。

    光是狗還無甚稀奇,特別的是那大狗竟有三個頭顱,兇惡眼神分作三面掃向在場眾人,有時兩個頭目光對上,彼此便嘶咬示威一陣,只有女人的掌撫下時才能相安無事。

    「先……先慢一點,我身上還綁著繩子,妳別亂來。」蠕動著綑得粽子似的身軀,男人抗議。

    「要那些繩子能綁住你,我們也不用這樣辛苦追你了。」

    迅速反駁,從鼻子哼出口冷氣,女子手指撫過身畔大狗,後者親暱地在她臂彎磨蹭,她捉起一把墨鬃親吻。男人凝視她半晌,忽地打了個呵欠,笑著一伸懶腰,雙手竟早已掙出束縛,以指尖提起粗繩拋向地面,人也隨之輕盈點地:

    「不過不是我說,這繩子綁得可真緊,要命……肩膀都快散了。」

    無視四聖獸驚訝的目光,皺著眉甩了甩手臂,折到痛處不禁哎喲一聲,撫著臂跳腳叫疼。女子神色戒備,防他裝傻偷襲,對方卻半點攻擊性也無,苦笑臉上寫滿人畜無害,連他逼近也不自知:

    「好啦,反正追都追上了,拜託稍微跟我說明一下,妳到底追著我幹什麼?我長得又不帥也沒錢娶妻,妳就是追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感動啊。」

    「傳言說你機變靈巧,奸詐狡猾,少爺說你天生一副玲牙利齒,看來倒是不假……」冷哼一聲,男人的笑容讓她渾身如被蟲囓,女子城府倒是不深,喜怒全形於顏色:

    「怪道東土人叫你『魔劍』,叫你魔舌還貼切些!」

    「魔……劍?」

    幾乎是同時叫出聲來,四聖獸縱使身涉險境,默契一樣卓絕;無奈身子不能動,否則男人很確定他們會一飛沖天,驚訝後繼之而來的是茫然,八隻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餘燼旁隨意而立的男子。一雙黑眸帶笑瞅著前方,傭懶氣質中略帶無奈,對女子的指控竟不否認,唇角一勾,白虎發覺自己雙腿鼓栗起來:

    「真是的,到底是誰擅自決定這種稱號給在下?既缺乏品味又太過廣泛,一點也沒法代表我這個人,好歹也在魔劍前加幾個字,比如『好酒、嗜睡、懶惰兼運氣超差走路都會被雷打到之魔劍』,這樣還比較有特色些。」

    認真考慮起江湖稱號的浮濫,男人竟當真支頤起來,把女子晾在一旁,笑容和怒容正面相對:

    「不過說來說去總不及在下本名有意思,早不知幾次報上名來了,那些捕快獵人總是不信,硬要污蔑在下報假名,十個人我就得編十個假名,光想便累死,誰做這等吃力事?以劍為傲,這多好記,雖然孤高了點,和我稟性不符,怎麼也比魔劍有意思。」

    朱雀聽得心中一動,曾聽過傳聞魔劍有個化名喚「劍傲」,但描述者多半不是重傷難癒,便是神志不清,料來情報也作不得準。如今聽男人訴苦,遮莫這名字竟是真的?

    旦見他笑容不減,黑眸深不見底,似乎刻刻都在沉思,時時不離盤算,眨眼又是那副醉漢頹廢樣,彷彿精於川劇的戲子,表情只是欺敵應對的面具,隨時可以更換:

    「對了,適才那位小弟弟……是你朋友?」

    這回倒換女子一愣,撫摸骷髏頭的手也停了下來:「什麼小弟弟?」

    「嗯……有個髮型誇張,臉化得跟花旦一樣,還拿著把小提琴的傢伙,剛剛來這裡玩了一陣;你和他都曾提到『少爺』二字……」

    「小提琴?……莫非是『愚者』那小子?」劍傲的話讓對方陷入沉思,回神才發覺敵人瞅著自己面帶笑意,女人忙哼了兩聲,迅速轉移話題:

    「不知道。我們一向各自行動,從來不理其他人在做些什麼,偶然合作,也是因為『少爺』命令如此;除卻『少爺』,我們是誰也不管的。」

    「可不可以……冒眛請問一下,『少爺』到底是誰?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眷顧在下,卻又不是什麼獎金獵人或政府機關,該不會是在下的愛慕者吧?」自稱劍傲的男人嘆了口氣。

    女子躊躇半晌,男人的問話彷如一枚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漣漪陣陣,竟讓她一時默然。

    「我們是一群失去過去的人。」

    「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劍傲一愣。

    「我們的過去……被埋葬在時間陰影裡,就像沙漠的旅人被灼風抹去了足跡,曾經走過的道路已被遺忘,曾經見過的風景已然傾頹,生命無所謂回憶可言,因為一但記憶成為過去,便會再次塵封進角落裡。時間長河中我們只認得少爺,他給了過去死亡,卻給了未來新生。」

    「嗯……還真是清楚又好懂的說明啊。」

    「……你不會懂得的,對於過去不曾感到恐懼的人,是不會理解我們的無奈……」對於劍傲的調侃置若罔聞,女子似乎沉入自己思緒當中,一時掙脫不出:

    「我們沒有名字,除了少爺賦予的命運,還有因寵愛而賜的暱稱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沒有過去的人,沒有權利擁有名字,『少爺』是這樣和我們說的……」將視線移開頭骨,女子的眼神亦似燐光,在如水夜色裡靜靜延燒:

    「就如我的命運是成為『惡魔』,少爺喚我『葉門』一般;我們從不記得世人,也將被世人遺忘。」

    「喔,這麼說,這些事對妳和妳們『少爺』來說,應該是個秘密囉?」

    「你……要這麼說也沒錯。」

    「那麼,你會告訴我這些小秘密,當然不是很好心把我當朋友,或是想要邀我入伙,而是確信『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囉?」背對著女人,劍傲的語氣中無限笑意。

    「『魔劍』!你的死期到了!」再受不了他插科打諢,自稱葉門的女子手一緊,雙目精光瀲灩。

    「又來了,你可不可以請你們的軍裡研發幾句新台詞?否則再和你們多打幾次,我會精神崩潰的。」懶洋洋地趴在桌上,最近的敵人真是越來越不思考戰鬥的藝術性,對他來講,打架並不僅止於一盤公式象棋,而是集美感、刺激和哲學於大成的作品:

    「比如像是『嗨,魔劍,你有沒有興趣體驗另一個世界的奧秘呢?』,或是『我最近在懷仁看見一副棺材,質地挺不錯,想不想躺一陣子試試看……如果住著合適,那就一輩子別出來了如何?』或者是……」

    調侃的話美中不足,中斷原因是女子的頭骨忽地精光大盛,幽怨的綠火來自地獄,席捲冰冷的山中空氣,汗滴淌出白虎額角,流到眼睛裡,卻苦於無法將他拭去。朦朧間只見劍傲單手一掛,竟是重新躍上枝枒,神色意外地驚慌:

    「等……等一下!」本想「正常」的敵對狀態總算可以順利展開,男人卻殺豬似地大叫起來,其聲音慘烈至縱然葉門不想理他,也得放下頭骨好讓耳根清淨:

    「這回又是怎麼了?」

    「別這麼沒運動精神,怎麼說打就打?更何況我手無寸鐵,如何跟妳動手?」男人苦笑。

    「手無寸鐵?」

    葉門一愣,依言往他無奈攤開的雙掌間看去,果見他孑然一身,連根防身的棍子都沒有:

    「你沒帶劍?你連劍都沒帶?虧你還被世人稱作『魔劍』,竟然連把劍也沒有!」

    「沒辦法,上次在城東的小酒館喝白酒,被老闆逮個正著──妳絕計想不出他有多可怕,站起來像堵牆似的,滿臉髭鬚倒插,生氣起來臉漲成豬肝紅,手指捏得喀啦喀啦響,一副為了瓶酒便要把你碎屍萬段的模樣──好在我那天撿來的劍還值幾個錢,這才沒給他罰跪算盤,想不到今天奉凰肆又失風,真是流年不利。」感慨人生無常,男人仰天長嘆。

    「你……你沒有自己的劍?你的劍都是隨便揀來的?」

    難以致信地瞪大眼睛,理智線啪碴一聲斷裂:「有沒有搞錯啊?你們東土人不是有句話,叫什麼……『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你竟連配劍都沒有,還配得上稱劍客麼?」

    「我可從沒承認自己是劍客,劍是我的嗜好,說酒客還差不多。」男人爽然一笑,背著手伸了伸懶腰,竟無視葉門身畔虎視耽耽的三頭犬,逕自盤腿坐了下來:

    「而且劍又不是我爹娘,憑什麼他死了我也要死啊?和一把無生物同生共死,我常搞不懂那些所謂少年劍俠在想些什麼,沒女人要也不用這樣。」

    作夢也想不到竟有劍客會如此自承,葉門啞口無言。卻見劍傲漫不經心地走馬看花,忽地俯身拾起凌巽掉落的長劍,她忙警戒地退了一步。那知劍傲只是橫劍胸前,出鞘聲若鴻破秋水,朗朗不絕於耳,劍刃長天一痕,寒光逼人。他以指尖輕撫,眼睛不由一亮:

    「不愧是名流子弟,好棒的劍。」

    「你用他的劍不就行了?既不用同生共死,還需要挑三揀四嗎?」忽視葉門諷刺,劍傲只是淡淡一笑,半晌鏘地一聲還劍入鞘,竟是將劍物歸原主。葉門大感詫異,撫著頭骨森然:

    「你又在弄什麼玄虛?」

    「這把劍不能用。」

    瞬間見他臉色一沉,葉門以為是自己看錯,這不正經的老頭那能有這種神情?五指撫過凌巽的劍鋏,惋惜與歉意織成柔和笑容,劍傲親自將它塞入凌巽手裡,就在師兄弟倆緊緊交握的掌心:

    「它……太過乾淨了,還未沾染過鮮血,我沒有權利替主人這麼做。」

    葉門不禁一呆,眼前男人竟微笑起來,黑眸在黑色斗蓬裡有加乘的效果。時間的沙漏在那雙眼睛裡流逝,唇角縱帶笑意,她卻一點不覺得他高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奇異感受──彷彿在悼惜什麼、緬懷什麼、抓住什麼、拋棄什麼……笑容背後藏得實在太多,多到她即使傾盡半縷生命也無法承受。正怔忡間,對方卻拍拍屁股,漫不經心地跳了起來:

    「說真的,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不等葉門反應回答,劍傲右手平舉胸前,食指和中指間竟夾著一枚生鏽銅錢,他神色輕鬆:

    「正面還是反面?」

    「什麼?」腦子扭不過來,劍傲的思考邏輯實在太快。

    「既然我也沒武器,不如我們來賭一賭罷!也不用太麻煩,因為我對賭不大在行,而且運氣向來非常差。且況總不能在這裡打麻將吧?我拋銅錢,你來猜猜正反面,假若你猜不中,就給我一分鐘逃走,怎麼樣?」無邪地展開笑容,劍傲以單手拋玩手中的銅錢,一面等待葉門回應。

    「如果我不賭呢?」終明白這小人的用意,葉門瞇起眼睛,回敬似地一瞪。劍傲滿不在乎,右手打銅錢一握,收攏胸前笑道:

    「你要這般沒膽識,不敢睹的話,在下也沒有辦法。」

    黑眸在夜色裡閃爍不定,試圖以目力破解那雙無賴眼裡潛藏的陰謀,對方的面具卻銅牆鐵壁,厚到連攻城槌也敲不破。不願餒了氣勢,葉門思忖半晌,豔紅的唇脫口:「既然這樣,我選正面。」邊說邊目光一閃,見劍傲笑著要將銅錢拋向夜空,果不其然,葉門忙又攔手阻住:

    「慢著,我們還有人沒有選哪!」

    聽見葉門甜膩中帶有惡意的語調,這回倒換劍傲一呆。不等他回話,卻見葉門雙手張開,三頭犬隨即孺慕地鑽入她懷中。主人對寵物報以愛憐的擁抱,一撫額前黑絨:

    「貝洛絲,告訴我,你選正面還反面?」先不論大狗是否明瞭葉門的語意,反正翻譯權盡在主人那裡,葉門露出狡狹的媚笑,直起身來附手而立:

    「貝洛絲選反面呢,你叫我猜銅板,可沒有說我們幾個人猜,不是嗎?」滿擬可以看見這漫不經心的死老頭憂心的模樣,對方卻只微微一笑,單手伸個懶腰:

    「也罷,但若拋出來既非正面亦非反面,那就是我贏了,大人可不許賴帳。」

    這話說得葉門反倒一愣,既非正面又非反面?銅錢那能有此特異功能,正想開口詢問,劍傲神秘地簇指唇前,示意她噤聲,雙指夾穩銅子向上一拋。

    葉門渾身肌肉緊繃起來,目不轉睛地鎖定在空中翻騰飛舞的銅錢,要視破男人話中的玄機,深怕錯過任一絲精彩鏡頭。驀聽身畔三頭犬一陣狂吠,正想按手命他安靜,低首才明白寵物所吠何來──銅錢在頭上盤旋依舊,而拋錢的卻已人去樓空!

    「可惡……那個奸詐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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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1:55 | 顯示全部樓層
    003 嚆矢 第三章2

    2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葉門到如今才領略魔劍的由來。不是因為劍技高超,而是因為這人老奸巨滑的程度,用狐貍已不足以形容。盛怒之下也不管東西南北,雙目如電,野火燎原,彷彿要藉此燒盡雲渡山上的樹木揪出獵物。

    同時間,拋往上空的銅錢鏗然墜下,竟然以那僅僅一公厘不到的側邊穩穩停滯;而且還非嵌入,而是像端午節立雞蛋那樣,靠著特定的垂直點而立。一枚制錢竟能從高空落下後不偏不倚落在那點上,控制的手勁和力道實是匪夷所思。

    葉門卻無心欣賞,滿心被欺騙的憤怒佔據,遊目捉拿叛徒身影,半晌目光忽地一頓,停在仍舊委頓在地的少年凌巽身上:

    「貝洛絲……」

    低聲呼喚來自地獄的三頭犬,葉門唇角由緊轉鬆,笑容稱不上愉悅,白虎卻看得毛骨悚然起來。果然女人手指一打,大狗接到指令,竟驀地撲向凌巽,兩頭緊咬住膀肉,將他硬是支撐起來,剩下的口便咬在凌巽頸側,鮮血涓滴,蒼白如雪的頸畔三頭犬饞涎遍地,皮膚上立現齒痕。

    「你這女人,想幹什麼?」不愧是四聖獸中反應最快的,身子雖不能動,眼見凌巽身陷險境,朱雀急得像自家孩子從軍。葉門連眼角都懶得眷顧她,逕自朝蒼茫的雲渡樹海高喊:

    「魔劍!你明白了罷?」

    三頭犬低吼一聲,似在說明牠迫不及待的食慾,凌巽昏迷依舊,絲毫沒有醒覺危機將至,秀眉緊鎖,似還徘徊在失去師兄的悲痛間:

    「別以為我嚇唬你!給我滾出來,魔劍!再不出來,這小男孩就得身首異處!」

    話聲未畢,西邊草叢驀地一動,驚得葉門一跳,回頭才查覺是風吹。她料定劍傲必不會棄無辜者於不顧,然而受此要挾,若要搶得先機,則非偷襲成功不可;大狗餘下的兩頭隨主四處張望,一有動靜便俯首低吼,齒印壓得凌巽肩頭更深了。

    「唔……」少年發出呻吟,幽幽竟似轉醒過來,睜眼還不能辨認自己身處險境,待看見三頭犬成排森然的利牙,凌巽連大叫的力氣都沒了。牙入肉裡吃痛,少年清秀的眉誠實透露痛苦,意識似還模糊,眼神渙散,凌震劇亡的衝擊讓他心神俱喪,那模樣更讓人疼惜三分。

    見劍傲仍不現身,葉門眼神一狠,朝三頭犬作了個手勢,大狗悶吼應喚。

    「住手!」
    「別輕舉妄動!」

    林間仍舊無聲無息,這邊四聖獸卻緊張異常,聽懂主人的指令,三頭犬作勢照頭一咬,眼看著凌巽整個人要被撕成兩半,葉門手心出汗,料定劍傲再躲不住,頭骨蓄勢待發,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豈料等了幾秒,樹林間卻連影兒都沒半點。

    「可惡,這傢伙……」

    葉門不由大怒,衝動下右手一揮,三頭犬得了主令,咬在口裡的肥肉那能不動心?登時血濺枝枒,烏鴉在遠處驚起紛紛,凌巽孱弱的肩頭被硬生生扯了下來。

    「啊啊啊──!」

    少年的慘叫令人掩耳,和衣臥血倒在凌震的屍身上,痛得當場暈了回去,身子兀自不住抽慉。三頭犬更不客氣,拖到一旁大啖美食,血肉糜爛聲更添葉門怒意,已忘了初衷,她甚至不知自己為何而生氣,對著空茫一片的夜林吶喊:

    「魔劍!你連無辜的人都不肯救?真的一點惻隱之心也沒有,嗯?」

    歇斯底里的吼聲震徹山間,還來不及聽見回音,頭頂枝葉間竟混入拍手聲。葉門大驚,連忙往上看去,恰見等待的人悠閒甩著雙腳,一臉笑意地俯視著她:

    「說好贏了便給我一分鐘逃走的,妳也忒地不守信用,怎麼一分鐘沒到便動起手來?」

    「你……」一方面高興敵人終於現身,心中卻對劍傲的作為大惑不解,既然他有意出來,何必等到人質死了才做?

    「我好不容易現身了,你不高興嗎?」劍傲笑道:「我本來還想奉陪閣下多玩一下捉迷藏,不過肚子實在很餓,想早點了結此間事務去喝頓飽酒,只得提早結束賭局。」

    「既然如此,為什麼讓他死?」

    劍傲聞言似乎頗為不能理解,疑惑地問:「誰?」

    「還有誰?就是那個東土少年不是嗎?」劍傲的裝傻讓她更添一分煩躁,葉門憤怒一指。

    「咦?」樹上的人側頭,似乎對葉門的話更為不解:

    「我並沒有讓這個人死啊,不是你那大狗兒殺死他的麼? 」

    「你知道我指得是什麼,你這是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劍傲的表情更奇了,露出微笑:

    「小姐你的意思是,不管是誰在我面前死去,我都有義務要搭救,是嗎?」

    「這是當然的,常人不都該如此?」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劍傲微闔眼睛,閒適地往後一躺:

    「救也救不盡,幫也幫不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誰也不能用自己的意念去干預天命,干預別人的事。」

    「就因為這樣,你就可以見死不救嗎?你不覺得這個人很無辜?」

    劍傲輕輕笑了起來,好像葉門講了個天大的笑話:

    「『無辜』?我很驚訝從妳身上聽到這字眼。不說遠的,在無數皇朝邊疆戰裡,一個家裡被炸掉、父母被轟爛、自己卻佼倖存活的孩子是否無辜?為了餓肚子的家人偷幾個麵包,便被抓到刑場上公開處死的流民是否無辜?如果這些人都無辜、如果『無辜』有個定義,那麼,」他指指自己:

    「我是否也很『無辜』?」

    良久沒有回音,風潮逐波而來,哽咽而去,在山頭遺留一陣陣霧濤草浪。葉門凝定風中良久,低垂的首看不清聽完這串謬論後的反應,半晌竟幽幽嘆了口氣,和風聲混在一塊兒,分不清那聲是蒼涼,那聲是沉吟:

    「你……果然和『少爺』說得一模一樣。」

    話說一半卻沒了下文,葉門緩緩抬起頭來,令劍傲驚訝的是,這跋扈、自負而笑聲誇聲的女人竟一改往日輕挑,半身倚在三頭犬上,黑髮在風中捲起,隨月光潺潺流動;那瞬間竟當真有地獄之王的泱泱大度,足以教萬千亡靈拜倒石榴裙畔。劍傲喉嚨一緊,最麻煩的事終於來了:

    「這樣才有資格做我惡魔的對手……來罷,魔劍,我們來玩個遊戲。」

    三頭犬在葉門周身緩步,手上頭骨幽光竄高,空洞的雙瞳在夜幕裡燃燒,劍傲揉了揉被汗濡濕的眼睛,不是眼花,幾縷煙霧在葉門身後鑽破大地,淒厲的哀鳴隨破土響徹雲渡,煙霧漸化人形,手上兵械交響,雙眼和骷髏一樣空冥。

    劍傲憶起曾在西地聽過的「亡靈法師」,以現世的權能為引,將安息冥界的亡魂重新喚醒,驅作己用,未想眼前女子有如此能耐,立於亡靈間氣宇昂然:

    「我們來下盤『棋』……就用傳統『王國棋』的規則,亡靈是我的棋子,那些人類便是你的棋子,你我都是國王,三頭犬是我的皇后,至於你……」

    注意到腳下經緯交織,葉門以綠火在地面劃出橫豎各七道焦線,統總算起來六十四公格,業火朝空竄燒,將相間棋格燒得焦黑,餘下的仍是大地顏色。竟是在雲渡山上就地置作出棋盤來,動作熟練,顯是經驗充足。四聖獸哇哇亂叫,在前線和亡靈相覷實在不是件有趣的事:

    「至於你,這四個蠢蛋就當士兵,皇后便由那半死不活的少年來充數。」

    「先等一下,妳……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下『王國棋』,我是皇朝的人耶,連耶語都不見得會講,你怎能如此高估我的能力?」

    打斷葉門的盤算,男人一語道破矛盾。對方愣了一下,臉色又冷了下來,語氣明顯不服:

    「『少爺』說你精於此道,還說我未必能勝得過你。你少裝蒜,枉費少爺對你青眼有加,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那位少爺對我可真是瞭如指掌。」苦笑著搖了搖頭,難道當真是自己愛慕者不成?

    「此外,光下棋沒意思,所以我的王國棋,和一般的棋局有些許不同,」

    忽略劍傲的自怨自艾,葉門緩步繞過持槍喘息的騎士和一臉空洞的主教,亡靈的雙目綠火幽幽,彷彿隨時要衝鋒上陣大幹一場:

    「尋常棋局被吃了便了結了,該位置便被吃子的棋佔據,我這棋盤卻不是如此。聽好了,一但遭受攻擊,被吃的棋子便得挺身受敵人一擊,要若只是受傷殘疾,這棋便仍舊可行,攻擊的棋便需退回原位,另選利位東山再起;直到棋子的靈魂歸於冥荒,棋位才得讓賢,聽清楚了?」

    握了握汗水濡濕的掌心,劍傲一哂,「妳的棋子都是亡靈,要死現在就該全死了。」

    「可不是你想得那樣,」搖搖手指,葉門一拂三頭犬長鬃,臉上不乏惡意的笑容:

    「亡靈的肉體縱然早已安息,能被召喚到現世來,靈魂方面多少和人間仍有羈絆的鈕結;鈕結若受到巨大衝擊,仍會煙消雲散,到時亡靈便只有乖乖回家的份。」

    「巨大衝擊。」劍傲苦著臉喃喃覆誦,語氣不乏諷刺意味:

    「我缺了不少棋子,姑娘要我就著殘局下麼?」

    放眼望去當真一片慘烈,凌巽和凌震各佔據皇后和城堡之位,但一個已是死人,一個是垂死傷兵,連舉劍都有困難,更那談攻擊?其餘四聖獸全給安排做了士兵,四個泥塑雕像似地僵在那裡,還未從男孩的樂懾裡恢復;劍傲絕望地一拍額角,葉門倒還算有同情心:

    「自不會這樣待你,既是要玩遊戲,需得公平才有意趣。」

    話未說完,葉門掌中枯骨又現哀鳴,幾縷幽怨的綠芒從骷髏口中鑽出,纏繞林間斷垣枯木,驀地沒入地底,再從劍傲缺額的棋位上鑽出,轉眼竟化作樹形;只不過多是攔腰而斷的樹椿子,要不便是垂垂老矣的空心神木:

    「如何?這樣棋子便全了不是?我喚樹木的亡靈為你助力,你該感謝我才對。」語尾又是那響徹夜空的怪異笑聲,劍傲真懷疑巡山的夜哨是否全死絕了,這種笑聲該連皇城裡都清晰可聞:

    「不用白費力氣逃走,棋盤四周下了結界,一隻螞蟻都鑽不走。另外若不照王國棋規則行動,棋格間的屏障也會將你擋回,現下你除了好好下棋,把我將軍之外,別動其他歪腦筋。」

    「還真是公平又安全的棋局。」淡淡苦笑,葉門的話卻讓劍傲眼楮一動:「等一下,照你的規則……即使將軍,只要王棋不重傷而死,棋局仍可繼續?」

    「就是這樣沒錯。」葉門一撫右手,以舌舐唇輕道:

    「一擊殺了你太便宜了,需得慢慢折磨你,讓你……」

    「『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跪在我跟前叫我女王,方能消我心頭之恨。』對嗎?」

    那知一席威脅的話未說完,已給劍傲笑中帶謔的語調接了過去,來自異國的女子登時滿臉通紅,將長髮在腦後紮起,化憤怒為力量,貓一般的眼也銳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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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2:16 | 顯示全部樓層
    「廢話少說,我執白棋,你執黑棋,我先手。」

    葉門既魅且沉的聲音響徹棋盤,指尖在頭骨頂端抹了一圈,亡靈遵照指令而動,在棋局上移動如風。前線士兵仰天悲鳴,彷彿來自地獄的呼喊,四聖獸想摀起耳朵,卻又被迫正面承受;青龍雙腿打顫,朱雀秀容慘變,玄武青汗滿地,白虎倒還算有膽識,神色一切如常,倘若褲子不濕那就更完美了:

    「騎士,六列六行。」

    劍傲知道此仗難免,神色反倒輕鬆下來。兩人倒還算君子,寒喧交換了幾著緩棋,葉門卻對劍傲起手的下法強烈質疑,大棋紛紛調離皇畿,幾手幾棋便全是無意義的堅壁清野,若是當真讓他統領王國,葉門確信這樣的主子必定不得民心;有心試探他虛實,女子再不客氣:

    「士兵,六列四行,吃『過路兵』!」

    過路兵是王國棋常見的套招,只消敵兵從眼前掠過,我方便可納為戰俘。亡靈聽令長槍高舉,毫不猶豫地刺向白虎,四聖獸齊聲大叫,好在白虎僵直前動作本來怪異,整個身子抱頭後仰,只差沒背橋下去;騎士的槍堪堪擦過肚皮,劃過眼睛上方,四聖獸無不鬆了口氣;當事人白虎更嚇得魂飛魄散,看著亡靈空洞茫然的臉孔緩緩褪去,他開始覺得能活著真是天下第一等幸事。

    劍傲神色如常,指令也很安靜:「士兵,二列五行。」

    這倒是他第一著移動士兵,葉門不禁留上了心,支頤良久卻看不出半點優勢,莫非這男人看輕自己,棋路方如此漫不經心?反倒是自己的棋已大半布局完畢:

    「你再浪費幾手試試,主教,三列四行,你的姑娘叫吃了!」

    一句話說得朱雀臉色蒼白,眼見頭戴教士帽、手拿權杖的亡靈侍立其側,不知異國的亡靈是否接受皇朝人的皈依,朱雀多希望自己有跪地求饒的能力。好在劍傲還算有良心,食指遙遞,第一時間將朱雀調離:

    「士兵,五列三行。」

    「就等你這一步──貝洛絲,六列六行,吃掉騎士!」

    處心機慮的陷阱便為守株待兔,葉門出招快極,一等劍傲迫不得以移去阻棋,朱雀鬆了口氣的當兒,樹靈在三頭犬撲咬下灰飛煙滅,乾枯的葉子隨風遠遁,完全抵擋不住來自地獄的攻擊。劍傲唇色蒼白,盯著棋局抿唇不發一語,半晌安靜依然:

    「士兵,三列五行。」

    這著更讓葉門確信男人無意獲勝,棋路再不收斂,立意要給這自大的魔劍徹底震憾教育。雷厲風行攻勢和對手消極頹廢的守著恰成對比,幾次交招,樹靈竟已給葉門清得七七八八,除了凌巽外連騎士也壯烈殉職;劍傲卻絲毫沒有反擊意願,越近後局,動著越顯單調,竟只一味將四聖獸調離是非之地。葉門心中一動,猜到他心思,不禁附手冷笑:

    「原來如此,你是怕那些蠢蛋受傷。然而你別忘了,一但王棋將死,他們也難逃下地獄的命運。皇后,七列五行!」

    聲音拔高,三頭犬對僅存的城堡虎視耽耽,凌震雖已是屍身,對地獄亡靈來講恰是美食當前。六隻眼燃起慾火,燒灼著野獸僅存的理志;要不是礙於棋盤上的結界,只怕眾人皆已成枯骨:

    「士兵,七列三行。」連眉也未挑一下,劍傲固執公式的棋路。

    「好一個犧牲小我啊,你再不走,下一步國王就會身首異處喔?王后,八列八行,吃掉城堡!」

    附手昂首,葉門從開始到現在一步也沒移。大棋欺劍傲只守不攻,幾乎全數逼到敵境來;這回竟大膽闖入皇后的防守領域,便是看準凌巽已是半個死人,就算健在恐也難纓其鋒。凌震屍身在嚼食聲中血肉橫飛,霎時已面目全非,呼出口氣,對比於四聖獸的掩面慘然,眼前的慘劇劍傲只無動於衷:

    「士兵,首列四行。」

    「貝洛絲,殺掉他的皇后!」

    敵手的漠然再次激起葉門憤怒,連棋路也懶得指揮,三頭犬凌空上躍,將凌巽的臂又咬下一條來。許是適才已然吃飽,這回吃相倒文雅許多。

    在王國棋棋裡,機動力最佳的本是「皇后」一著,能夠不分前後左右斜向,不限格數的移動,葉門將實際有的四聖獸都列為兵卒,偏將毫無戰力的枯木權充皇后和馬車,縱然士兵在棋局後段常能奏奇,但要速戰卻絕非易事。反觀葉門的棋局,三頭犬以皇后之姿忠心守護主人,這種先天失恆的棋局就是天才也難戰勝。

    「士兵,二列二行。」明知幾近將軍,劍傲額角淌汗,仍是執意指揮和己身安危沒半點相干,在棋盤上連後退也未能的兵棋;葉門尖銳的笑聲響徹天際,連帶表現勝利的術語也怪聲怪調:

    「將軍。」

    似冥王宣告死者命運,亡靈齊聲呼嘯,小小棋格裡避無可避,眼看著三頭犬臨空撲來,他只得撤身卸力,這一咬便咬在肩頭,登時鮮血淋漓,四聖獸無不瞠目駭然。單膝跪地,劍傲抱肩垂首,血液自指縫間層層滴落,喘息聲充斥空氣,看似瘦弱的他不但不叫痛,竟還有心情指揮棋局:

    「士兵……六列六行。」

    「現在再做困獸之鬥,已然來不及了。倒不如早點跪地求饒,我還能讓你死得愉快些。」

    劍傲一息尚存,三頭犬依規退回原位。葉門見他出招迅速,不移位避禍,反倒指揮緩不濟急的士兵,料定敵人病急亂投醫,笑聲更加高昂:

    「更何況……還沒結束呢,城堡,輪到你了。」

    葉門的后成殺陣布局得十分縝密,劍傲對眼前的城棋只有慷慨赴義,未及反應,亡靈拉著城車疾馳而至,對準敵人心窩就是一撞。總算痛叫出聲,胸口悶響,五臟六腑盡數流離失所,蜷縮著倒臥在地,單憑右手止不住泉湧而出的鮮血,劍傲雙手按唇,背過身去嗆咳起來。

    「待會會是最後一擊喔?快讓你的騎士回來擋擋罷,雖然也撐不了幾時了。」

    鮮血一縷一縷射向高空,葉門冷眼看著瀕死顫抖的敵人,即使勸傲有幾分懇切,劍傲卻渾無回防的意思。皇后無法躍棋攻擊,本來在葉門特殊的規則下,早有好幾步時間能讓樹靈起身相抗,但劍傲掙扎抬眼,目光仍是遠方:

    「士兵,三列……二行。」

    「好……你自己找死,可別怪我,皇后,三列七行,將軍!」

    三頭犬的呼號從冥府響徹雲渡山頭,四聖獸雖給劍傲調得遠了,對此情景也不禁凜然。誰都看得出劍傲再撐不住地獄犬的襲擊,滿身披血、臉色蒼白,連站都站不穩,憶起凌巽講述的魔劍迭事,想不到這麼快便活色生香躍然眼前;

    穿透葉門的叫囂,劍傲語音如磁石,將空氣瞬間凝結:「咳,王車……易位,王翼易位。」

    葉門笑容戛然而止,遵照指令,拖著城車的樹靈和劍傲瞬間交換棋位,「王車易位」是王國棋特殊的遊戲規則之一,當城堡和國王都退至底線,而無它棋阻擋時,國王便可李代桃疆,對移動步數稀少的王棋來講,不啻是一大救急方針。

    終於明白劍傲起手便調離大棋的用意,葉門臉色鐵青,卻阻不住因果循環報應。瞬間劍傲在三頭犬前昂然而立,笑容溫暖,舉動卻相對無情。

    「貝洛絲!」

    本以為對方修想越雷池一步,葉門的棋直是自斷後路,只得指揮騎士追向王座,意圖圍魏救趙,劍傲只是不理;見葉門起手已畢,竟徒手抑住大狗頭頸,女人瞪大眼睛,三頭犬朝天發出哀鳴,男人下手狠毒,手勁驚人,朱雀驚呼聲中,早成國王清除異己的犧牲品。

    砰咚一聲,三頭分次頹倒於地。

    「騎士,二列六行,給我吃掉王棋!」

    見愛犬受創,葉門再不理什麼布局,馬上亡靈挾著國王怒意出征復仇,眼看長槍便要為王后洗刷恥辱,劍傲竟突地笑了起來。這是葉門自開局以來第一次聽他笑,笑得如此清朗乾淨,水落石出總是形容冬季,四聖獸空有毛皮也擋不住寒意:

    「妳……確定嗎?姑娘,看看自己的……四周罷。」

    重傷加上笑聲,劍傲咬字已含糊,語意卻讓葉門渾身一震,依言看去,卻見四聖獸竟不知何時已在前方列作一排,白虎更是只有兩步之遙,無奈已然起手,要自救已然不及;劍傲更不打話,指揮王軍的指如大纛,宣判勝負的箭矢隨之響徹雲空:

    「士兵,二列……首行,咳,兵至底線,升級……為后,將軍。」

    葉門完全恍然大悟,只怪自己的棋局怪異,以致將軍一次不足以致勝,尋常棋局自不會讓王座周圍的棋全至敵陣,然她急於勝利,立意要重創這目中無人的小子,竟讓自己旗下空虛;王國棋「兵升級」的規則,兵至底線時可憑棋手意志化作王以外任一種棋,竟被她忘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這樣的棋局贏不了……所以一開始,咳,便打算讓你先將軍幾次,利用死棋也不盡敗的特殊規則,滿足一下妳的虐待欲,換來幾次先手……咳啊,好讓士兵深入敵境;我……從來不在乎那幾個人是死是活,我的目標始終在妳……」

    無視對方的顫抖,白虎瞳鈴大眼近在眼前,如果那雙空有肌肉的掌扭斷自己細頸,葉門可一點也不會驚訝;慌亂中只得指揮城堡回來威逼白虎,劍傲微微一笑,又是一著兵棋潛進:

    「沒有用的,現在兩名士兵雙面夾攻,就算你吃掉那大叔,其他升級兵也會解決你……咳呃,若你浪費這一著棋,到時將是三面夾攻之局;還是姑娘也要來個王翼易位?只怕妳的騎士流連邊疆,連城牆也順便拆了……」雙手一攤,劍傲唇角揚起戲劇性的微笑:

    「現在……妳要怎麼辦?葉門小姐……」

    喘息間不乏戲謔,葉門這時才深深感受到,眼前這男人是多麼冷靜得可怕,玩世不恭的輕挑,卻又允人莫名壓迫感;在那雙黑眸下她終於醒悟,棋局在他眼裡不過是場辦家家酒,她在遊戲中扮演家長,自以為掌握一切,卻始終被他當成茶餘飯後的戲碼冷眼玩賞:

    「孤獨的國王陛下,您要中盤棄子……咳,還是等……我忠誠的士兵終結您寶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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