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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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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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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2:50 | 顯示全部樓層
    004 嚆矢 第三章3

    3

    語調如吟詩,口中鮮血越湧越劇,似是心神過勞,內傷越益嚴重,劍傲滿不在乎地單膝跪地,微笑依舊,竟行王禮捉弄起敵人來。葉門氣得渾身亂顫,又知道他所言不虛,自己確實是一著錯,滿盤輸,不由得又悔又急。見劍傲再次按胸倒地,心中一動,附手冷笑道:

    「就你贏了又如何,你太傻了。我並沒有說棋局贏了便饒過你,」

    單手一揮,亡靈紛紛鳴金收兵,葉門從容走出棋格,結界竟已自行解消。俯首下黑眸一閃,苦於重傷在身,劍傲捱著樹靈撐起身子,對於女人的耍賴只有苦笑。剛往棋盤外移步,斷裂的勒骨讓他渾身一緊,劇咳著重新跪倒下來:

    「沒用的,魔劍。」

    語氣再無轉寰,葉門在三頭犬身側蹲下,心疼地撫弄頸側的傷口。再抬頭時又是滿眼燄火,目標正是奄奄一息的敵人:

    「我早給自己留了退路,本來戰爭便是如此,不是贏了如何收割,而是輸了怎麼全身而退;你別怪我食言而肥,是你自己太過天真、太過自負……你逃不掉的,別再掙扎了。」

    輕輕抹去嘴角淌出的血絲,臉色發白,劍傲聞言虛弱地笑了笑,不忘回給葉門覆文:

    「那也……未必。」

    連站也站不穩,劍傲卻毫無放棄跡象,雙手抱胸,眼神炯炯,靜靜凝視前方。葉門不禁啞然,她實在難以理解,若說支持自己戰鬥的是她對「少爺」的忠誠,那麼支撐這骨瘦如柴傢伙的又是什麼?是什麼能讓一個人在這樣的重傷下,仍能談笑自如?

    「可惡……」

    答得雖自信,不知葉門的猶豫,劍傲確信自己的頭一定快裂開了,否則怎能疼痛如斯。傷口的鮮血川流不息,眼前逐漸模糊……死靈,棋盤,鮮血、鮮血,棋盤,死靈……所有的一切竟似以他為中心,開始高速旋轉。頭痛、口乾、肚子餓,他覺得自己的膝蓋軟了下來,掌心擊地的聲音離他好遠好遠,但他的身體卻僅憑這唯一支點才不致平躺於地。

    「你……」

    不知自己身處此狀態多久,原以為繼暈炫而來的必是死亡,因為戰場那容人片刻喘息。但環繞他的喧囂聲卻原因不明地斗然寧靜,他聽到鳴金收兵的聲音,然後身前的壓迫感遽然消失,前方送來一道清涼空氣,顯是死靈向兩旁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你……為了什麼掙扎到現在?」高處傳來葉門的聲音,在他受創的腦海深處迴蕩,下顎被一挑而起。豔美的唇在黑瞳前蕩漾,良久聲音才傳至腦中:

    「我不懂,讓你奮戰至此的原因為何,殺人如麻的價值何在?在你死之前,我想弄清楚這點。」

    瞇著眼睛,勉強將沉重的頭顱抬起,劍傲的樣子顯得無限孱弱。喘息更添氣氛寧靜,單膝跪得發疼,明知對方的親至必不是單為問候,重傷的身子卻抬不起半根指頭,只得任人宰割:

    「打架就一定要有原因麼?」臉色蒼白地笑了笑,長劍拄穩,聲音比風還微弱。

    「但是你不只是『打架』!」葉門的聲音激動了,單指挑起劍傲的頰,欲要從那無底黑眸裡讀取答案:

    「如果只是怕死的掙扎,將死之人不會有那樣的眼神。我見過無數的人在血泊中哀嚎,在痛苦中死去,有人絕望,有人猶做困獸之鬥;但每個人在確知死之將至的同時,就算手中的劍揮舞依舊,眼神卻早已變了,變得迷惘、恐懼、不相信自己……」或許是由於激動過盛,葉門幾與魔劍相擁:

    「然而你卻不是,即使死亡在身畔徘徊,為何你還能笑著,還能有這樣的目光?一定有某種事物在你心底支持著你、鼓舞著你,難道不是?」

    話未說完,魔女凝重眼神忽地一呆,只因對方的回答竟不是字句,而是笑聲。劍傲的笑一向柔和,在死靈環俟下,卻顯得太過不合時宜,幾要讓人以為他精神失常,向葉門動了動唇翦,似是回答些什麼,聲音卻漸次微弱,就是順風耳也難聽清。

    太急於解開迷津,女人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去傾聽瀕死敵人的解答:

    「我……」

    然而她再沒機會知道他究竟說些什麼了,就在葉門傾身的同時,冰涼的觸感同時入侵體內。瞪大著眼茫然低首,卻見開局時聲稱「手無寸鐵」的敵人,竟不知何時後援已至,一把幽光燦然的短劍穩穩握在手裡,尖端埋進她白皙的腹部,沒入聲觸耳驚心:

    「將軍。」

    聽見對方語帶雙關的諷刺,唇角淌出鮮血,抬頭對上那雙戲謔的黑眸:「為什……麼?」一陣氣窒,鮮血夾帶痛楚流瀉一地,重傷的三頭犬嘯吼著照頭撲上,卻給劍傲緊抵主人脖子的劍袪退,死靈瞬間在棋盤上灰飛煙滅,一縷縷哀鳴鑽回地底的世界。葉門由訝轉怒,又是一口鮮紅:

    「你……你這傢伙……!」

    「我只是突然發覺,自己的傷沒有想像中重,」微笑臉龐靈巧攬過自己身軀,兩人首次正面相對,她看見魔劍漆黑如潭的眼眸,夜色中竟乍現紅光,她懷疑是否重傷後的錯覺:

    「你問我的問題,我現下可以回答你。即使在旁人都覺得我死定時,我之所以能凝靜如恆,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偉大信仰,而是因為我知道,現下自己還不會死。」

    葉門啞口無言,美目呆滯半晌,才有多餘的意識填滿怒氣,傷口越發深了:

    「你……你竟然……暗算我……」

    「兵不厭詐,我正苦於沒法擒賊先擒王,那知那王自投羅網,叫我不擒也不行。軍師大人,我說得可有道理?」對方依舊笑意無限,抹去唇邊豔紅血跡:

    「我早知你……咳,必不會遵守約定,就算是棋局勝了,我也得落個四面楚歌之局,既然妳愛故弄玄虛,我便虛應故事;反正你認定了我手無寸鐵,又一心想腳底抹油,對我的戒心必定大減,葉門小姐,妳明白嗎?打從一開始在下目的便是如此,只不過您這隻兔子油滑的緊,光是守株還得多費功夫。」

    揚了揚手中兇器,葉門早該料到他還有防身短劍,只是太過自信劍傲的傷勢,連他是門流裡有名的九命怪貓都忘了。將唇湊進葉門耳垂,女子瞬間戰慄起來,劍傲的氣音如大蛇吐信,從耳殼滲透至靈魂,嘻笑怒罵的無賴大叔竟似變了個人。頭骨啪答一聲滾落在地,偶然間側首回望,觸目竟一片鮮紅,她分不清那是鮮血,還是單純敵人的瞳色:

    「那麼……Farewell,親愛的女王陛下。」

    以大陸上另一種語言輕喃,劍傲的短刀終究慢了一步。利刃勾斷氣管的剎那,葉門腳下驀地光芒大盛,不屬於地獄的綠火,兩人足踏的竟是枚圖騰;女子在意識融解前朝地一瞥,唇角牽出笑意,安心地闔上了雙眼:

    「少爺……」

    強大的吸力!雖然想一劍果決敵人性命,為了不被法陣吞噬,劍傲也不得不放棄到手的獵物,短劍叮鈴一聲墜落在地,夜幕下激起星火,卻蓋不過圖騰籠蓋四野的光芒。

    光柱從雲渡山頂投射皇城上空,劍傲覺得上皇警備該要檢討,這邊乒乒乓乓又是亡靈又是光的打了這許久,皇城人竟全然不知不覺。淺淺苦笑浮上頰旁,只得目送著葉門沒入圖騰,彷彿魔王回歸地獄,亡靈和黑犬在風嘯聲中追隨:

    「每次都這樣……咳,真是不夠意思,把在下打得死去活來,連醫藥費都不賠一下……」雙手遮在眼畔,似乎強忍某種痛苦,不是傷口,以手緊揉太陽穴口,劍傲咬得下唇出血,半晌苦笑:

    「好險,差一點就超過『時間』……」

    風撫山巔,法陣在大地上消融,葉門所流的血竟似潮水,隨月自泥裡褪了色。朱雀一呆,塵沙掀起,劍傲在苦笑中跪倒在地,她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人是多麼削瘦,黑斗蓬只是憔悴的掩示。亡靈造成的重創在敵人劇去後開始剝蝕生命,雙手拄地,劍傲在染血的短劍旁喘息,殷紅流了一地。

    「喂,你,你還……好罷?」

    雖覺得此時關心的問候有些不對頭,如果葉門所言屬實,這男人確是皇朝賞金獨佔三年鰲首的頭號通緝犯,那麼或許如此正是天譴?但與他同生共死一局,不單朱雀,四聖獸發覺自己竟和他產生同仇敵慨的荒謬感,不用說現在無法動彈,就是能動,白虎也不確定能否拿起武器與之抗衡:

    「流了這麼多血,你……」

    「我說你們哪……」

    朱雀擔心中夾帶遲疑的慰問卻驀地被男人打破,笑意中微帶諷刺味,倚著樹幹保持平衡,男人以顫抖的手拾起落地短劍,指尖撫摸過銳利的刃鋒;朱雀注意到那短劍竟是通體黃金打造,血色由金光燦然的雕柄滴落,更襯男人臉色慘白: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這麼關心我?咳……剛才還很高興地想捉我去領賞金呢,不是嗎,獎金獵人們?」

    冷冽風颯,男人的語調讓四聖獸遍體生寒,劍鋒湊口,劍傲雙目微闔,以舌輕舐刃上纏留的血跡,才接觸到鮮血,男人眼神丕變;紅燄在黑潭中躍動,索求鮮血的神色近乎貪婪,逼近的身影宛如受傷死神。凌巽的形描在心底具現,朱雀很快知道魔劍的意圖:

    「很抱歉……咳咳,雖然和你們有怨無仇,但我不能冒險,讓公會知道在下行藏……」

    說得客氣,四聖獸無不心頭一涼,知道魔劍已向自己下了死亡宣告,縱然劍傲已是強弩之末,但苦於男孩的魔咒,只能站在那等死。朱雀心臟突突亂跳,看著他腳步踉蹌,滴血的短劍朝白虎頸側逼近,不由高聲尖叫起來:

    「我不討厭你們,相反的還挺喜歡的,至少比其他獎金獵人有趣……」

    枉顧朱雀的高頻率,男人的影子隨話聲擴大,斗蓬滑落肩頭,四聖獸不由瞪大了眼睛,一叢白髮飄散風中,眼前的男人卻非滿頭皆白,而是黑髮白髮各佔半邊,如此逕渭分明的髮色還是第一次看見。玄武細看他瞳色,除卻夜色般深沉,黑潭子裡竟添了些許殷紅──彷彿預見獵物的鮮血,並且即刻付諸行動。

    「你……你別……別衝動,」聲音顫抖,玄武不愧為四聖獸之首,畢竟年紀大些,竟還有膽子開口談判:

    「有……有話好商量,大,大不了我們弟兄四人給你起個誓,決不將你的行藏告訴旁人……」

    「我不相信任何人。」輕描淡寫的調子,隱藏的冷酷讓一旁的朱雀也不禁啞然。不相信任何人?是偶然出口的託詞,還是奉為圭臬的人生哲學?如果是後者,那麼這個人也當真太悲哀了。聽不出劍傲的弦外之音,玄武兀自續道:

    「要不你把我們幾個給打暈了,大伙連你往東往西都不曉得,豈不乾脆?還是……」

    「沒用的,別再掙扎了。」一句話卻讓玄武喉嚨凍結,語氣平靜如水,他慢調斯理地舔盡短劍剩下的血跡,舌尖一片鮮紅。彷彿善意的勸告,只有當事人聽得出話裡是多麼冰冷無情。

    「你……你這個喪心病狂的魔鬼,讓*生出個龜兒子,龜兒子爛瘡子,爛穿你腸子,爛得老婆也生出個龜兒子,生生世世都做龜兒子,龜兒子全爛了肚子,生生世世都做爛龜兒子!」眼見猶帶血跡的劍鋒率先逼近自己,掙扎又徒勞,白虎心中大急,不自覺家鄉的罵詞成串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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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3:38 | 顯示全部樓層
    「謝謝,很有創意的說法。」

    在這情況下竟有餘裕微笑,四聖獸不寒而慄,白虎向來也喜歡笑,但卻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濫用笑容:悲傷、痛苦、冰冷和無奈,他無法想像對方如何用單一的笑容表達如此豐富情感,而且比眼淚更生動,比哭嚎更深刻,讓他幾乎被感染得也笑起來;劍傲短劍高舉,神色無比溫柔:

    「下次投胎,記得選擇一個富裕安和,沒有戰亂的國家,一輩子衣食飽暖,再不用受凍餒之苦……再見了。」

    短劍刺落白虎胸口,大漢閉目待死,顫抖反倒止了。感受到劍尖沒入胸口皮肉,死亡原來沒有想像中那麼痛麼!白虎單純的腦袋大感慶幸,以前在南疆時,常聽村裡的巫醫說起極樂世界,如何多采多姿、無憂無慮,只需生前多行好事,死後便再不用餓肚子。光是這點便讓白虎聽得心神嚮往,只是單受傷便足讓他痛得哭爹喊娘,要死了可不知有多難熬?

    原來真的不痛嘛,一點感覺也沒有,白虎為自己的操心過度笑了起來。

    「先生……請您先……停手……」

    難得露出訝異的神情。半邊鮮血淋漓,聲音比慣常聽起來更為孱弱,彷彿風一吹便會灰飛煙滅,凌巽的雙眼即使被嫣紅遮蔽,仍舊澄徹的令他心愧;朱雀秀顏一喜,搶在劍傲之前叫出聲來:

    「小英雄!你……你還活著?」

    艱難地轉動視線,凌巽唇角微揚,即使靈魂火燄一點一滴熄滅,劍傲卻無法把視線從這麼弱小的生命上移開。等他發覺時,自己早已放棄身畔的獵物,單膝跪地,以瘦長的掌攙起少年:

    「我應該……快死了罷……」

    深深吸進一口雲渡山深夜空氣,凌巽開口便有自知之明。眷戀人世每一項專利:微風、月光、自然的音樂和繪卷,享受奢侈的光陰,少年伸手往凌震屍身一握,縱已給三頭犬咬得面目全非,那雙大掌仍如多年來一樣,足以庇護他弱小的翅膀。將臉埋在失溫的巢裡,凌巽淡淡笑了:

    「真奇怪呢,以前病得死去活來時,不知道幾百幾千次想過死亡的滋味,到如今當真要死了,反而一點感覺也沒有,一點痛苦也沒有……」似要證明這點,凌巽支起半身,傷口在地面迤邐一道道血跡,冥界的河流,少年的半身已然跨足;

    「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掙扎地抓向地面,劍傲很快察覺他的目標是佩劍,遲疑將武器物歸原主;抓緊光滑的劍柄,冷汗順著金屬涓滴而下,爪下鮮紅,將遞劍的手也拉入洪流:

    「我有個師妹……你方才也聽見了,她……是全世界最好最善良的人。能和震師哥……一起離開,我好高興,但就只這一件,霜兒她……若是知道我走了,她一定會哭的,會哭得很傷心。所以請你……請你替我轉告她……」

    臉色慘白,凌巽雙手朝空,似要藉著擁抱夜空緬懷人世最後一抹記憶,本來靈活的雙眸逐漸失焦。劍鞘在兩掌間權充支持,凌巽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踏遍鐵鞋無覓處後拾獲真寶的光彩:

    「我這個人啊,從會吃飯就吃藥……一年四季大半光陰都臥病在床。我常常在想,像我這樣的人,早該被命運淘汰,究竟上天留著我做什麼?如今我總算明白了,你聽我說,你一定要轉告霜兒……」

    劇烈地嗆咳兩聲,鮮血逆流氣管,凌巽幾乎咳不成聲,微笑卻越發平淡:

    「……一直以來我始終做著夢,夢見死屍遍野的大地、夢見戰後殘破的天空,至前一刻尚不解其意。但如今我全明白了,聽著,我的死是個開端,就像兩軍交鋒前的嚆矢,這是支長遠的箭,射向高空、橫越大陸;從今以後會有更多人死,而我活著,便是為做這場壯麗戰爭的開端……」

    心神已不在劍傲身上,凌巽的眼神逐漸煥散,彷彿望著他所看不見的遠方,視線的那頭是未來?亦或幻滅?他不知道,只任由凌巽燃盡生命最後一絲燈火,幾乎從靈魂迸出的預言鐫刻在心:

    「我將射出……開啟故事的嚆矢……」

    劍鞘的彼端失衡,遺言隨劍的重量交託。所以他不喜歡和特定的劍白頭到老,劍沒有忠誠可言,兇器就是兇器,渴望的永遠只有殺戮和鮮血;握緊棄主的劍,凌巽最後的警句猶言在耳,不知為何他有種錯覺,心底某根弦彷彿動了,漣漪一旦出現,湖水便再難有平靜之日。

    提劍站起,劍傲緩緩回過頭來,白虎喉頭格登一聲,功敗垂成的短劍不進反退,男人竟還劍入鞘,背對著白虎輕輕一笑;

    「獎金獵人最重要是慎選獵物……咳,選錯了便萬劫不復,小本生意雖然辛苦,但能保住性命才是要事,畢竟四聖獸要四隻一塊兒衝出來才有氣勢,不是嗎?」

    雙手籠在斗蓬中,白虎為對方的忠告一呆,男人步伐看似徐緩,剎那間已在樹林之外。晚風掀起滔天巨浪,翻動長髮如燄,熄滅的營火死灰復燃:

    「下次見面時,記得準備牢靠點的繩子,否則在下可不保證各位能平安到公會……後會有期。」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單純腦袋反應不過,目送男人背影迅速融入夜色,遲鈍大漢尚還無法醒悟死裡逃生的原因和事實,白虎下意識地舉起手來搔弄頭髮;這舉動卻讓身畔的朱雀驚叫起來,伸指遞向同伴:

    「白,白虎!你……你可以動了?」

    才說完便「啊」了一聲,思緒比白虎靈敏,朱雀為手指重獲自由歡呼的同時,玄武和青龍也紛紛解凍。丈著地利之便,四肢才解禁,白虎的懷抱瞬間被女子佔領,他發覺朱雀正在發抖:

    「你沒事了?你沒事嗎?剛才那些妖怪砍的傷,還有,還有魔劍那傢伙……」低頭檢視側腹的傷口,朱雀著急地排除一切致命可能性,等到確認不過是皮肉輕傷,才剛從樂縛中釋放,另一道鐐銬又僵住了他;朱雀的擁抱緊到白虎幾乎窒息,連忙扶著榆樹抗議:

    「等,等一下,老妹啊,俺……俺這樣沒法呼吸……」

    「你是笨蛋!你是南疆一號大笨蛋!幹什麼惹惱那魔頭,萬一……萬一他當真殺了你,該怎麼辦?」抗爭行動戛然而止,傷口一陣疼痛,帶有鹽分的水滴熾得鮮血漫湧,白虎下意識避開,卻給朱雀霸道地擄回,只得掛著戇厚的笑容輕拍她髮絲:

    「四妹,別、別這樣嘛……俺這不是活得好好的?說來也真狗運好,竟在這時候動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白虎的話似對玄武有所啟發,四聖獸老大恍然大悟地一擊掌心:

    「我就說嘛,那魔頭怎麼可能忽然大發慈悲,白白地便放過咱們。他早察覺我們已經恢復,雙手難敵四雙拳,怕給四聖獸打得落花流水,這才逃之夭夭,真是狡猾的傢伙!」

    「可惡……既是如此,要我們早一點察覺,那魔頭重傷在身,只消動根指頭,他還不手到擒來?」學著拍掌,青龍的意思卻是惋惜。

    「這、這麼說……我的天哪,兩億賞金,十年的飯錢啊!老天爺,竟然就這樣飛了──」提到口袋裡的錢,朱雀瞬間從喪友的恐懼中醒覺,而且復原的比誰都還快:

    「可惡的傢伙,下次見到他,一定跟他討這筆債回來!」

    說得豪氣,朱雀已把魔劍不會受傷一輩子的事實忘卻腦後;見三人義憤填膺,一旁劫後餘生的白虎卻只是抓頭,只有他才感受得到,不知是否錯覺,劍傲刃鋒紮進腹肉的剎那竟似在顫抖,也因為如此凌巽才有時間阻止,否則早在身體復原前便回天乏數。料定是敵人重傷的後遺症,白虎想想也就算了,驀然憶起救自己一命的少年,朱雀早已先他一步跪了下來。

    「小英雄……」

    女子的哽咽很快感染其他三人,連一向粗枝大葉的白虎,大掌撫過凌巽滿目瘡夷的肩頭時,也不禁心下惻然。霎時賞金、晚餐和名氣全都不重要了,在死者面前,沒有活著的人能自稱不幸;單手覆蓋凌巽眼瞼,彷彿母親撫慰稚子安眠,朱雀忍住奪眶的淚水,眷戀的眼神卻被微光一刺,瞇著眼抬起頭來:

    「是……螢……?」

    一枚落單的螢火在夜色包圍下掙扎,鑽過朱雀掌心,點落凌巽梢頭,企圖宣示最後的光芒。用盡體內的熱,用盡畢生的執念,最終撲倒在凌巽染滿鮮血的掌心,螢翅兀自拍動,彷彿向天祈求最後的希望;這是他靈魂的一部份,他的生命從螢火而來,像螢火般一生孱弱,在黑暗中徬徨飛翔,只為找尋一生一次的火光。

    如今火光滅了,他生存的意義也盡了。

    眼看一大一小的臂在螢光裡緊緊交握,在生命最後一刻兀自惦記著對方,朱雀終是潸然淚下。螢色漸闇,是該奉還的時候,朱雀在凌巽失溫的額角輕輕一吻,螢受驚遠遁,彷彿抽走少年最後一縷生氣,她拭著淚微微一笑,青龍畢竟體貼,她在兄長懷裡目送升天的煢光:

    「傳說腐草能化作螢……那麼人呢?」

    ◇    ◇    ◇

    「霜兒?」

    夜逐漸深了,營火的餘燼畢播一聲,彈落些許驚醒凌語。

    適才霜霜的歌聲猶在耳際,撫開臂上殘餘的火星,他忙翻身坐了起來,這才察覺營火已不知何時滅了,白色水煙在夜色裡孤單地抽向天際,周匝酣聲如雷,泰半師弟早已沉入夢鄉。凌語睡眼遊移半晌,驀地向身畔一瞥,自己的外褂委頓原木上,披衣的人卻已消失無蹤。

    凌語緊張起來,不敢太驚動大伙兒,鷹眼掃射四周的樹林子,卻不見有什麼動靜,情急之下忙跨過滿地風雲子弟,在營地外輕輕喚了起來:「霜兒,霜兒!妳去那裡?」卻聽師弟群裡哎乃一聲,回頭卻是小猴兒凌離,果然不愧天生古靈精怪,揉揉惺忪的眼,凌離撐起半身,聲音含糊:

    「怎麼了,語師哥?大半夜的還不睡哪?守夜不是早換班了嗎?」

    凌語聞言驚懼更甚,廟後本安排了四五名弟子輪流戌衛,卻見如今他們背靠著背,竟一個個睡得不省人事。他責任感本強,遇上了外差常三五天不睡,好隨時提高警覺,似這般忽然入睡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更何況霜霜還倚在他身畔,沒理由連她離去也不知。凌語咬了咬牙:

    「小猴兒,快起來穿衣服,我恐怕出事了。」

    「出事?」聽師兄語氣不善,凌離多少也有點警覺,翻身坐起望了望四周:

    「能出什麼事?該不會是霜兒那小妖精又不見了罷?語師哥你別瞎操心,這妮子鐵定是貪玩,不知偷跑去那個景點爬樹去了,天色晚歸晚,雲渡山的路能比蓬萊難麼?放心放心,過不了多久她還回來,說不定還跟你炫耀夜晚的山頭有多美呢!何況師哥你現在也尋不著他,」難為他腦袋還清楚,就是夢話也比一般人有邏輯,視線模糊,凌離揉著眼在夢鄉與現實間徘徊:

    「啊……所以快睡罷……怪了,原來雲渡山夜裡霧這麼重……」

    倒頭翻身,凌離不客氣地再訪周公宅邸。他的話卻更讓凌語心頭一警,的確,山裡就算霧重,也不該誇張到此地步,雲渡山勢不算高,比之故居蓬萊猶有不及,蓬萊晚上尚不會伸手不見五指,何況這裡?回頭遠望浴火谷,幾點螢光在溼霧裡掙扎,不多時便丟盔卸甲,沒什麼比山中的夜更深了,凌語發覺雙腿微微發起抖來,忙拾回外褂披上。

    正想發足往山道去尋,落單的螢光聚集草叢,隱約竟似有人影。這時節出現在這裡,自不會是什麼善男信女,凌語推定對方不懷好意,卻不敢打草驚蛇,學武的人手腳便利,凌語選擇壓低姿態緩緩靠近,猛地一陣冷風盈袖,將草濱伊人吹的衣袂翻飛,見對方舉臂遮風,凌語不禁一呆:

    「女人……?」

    夜色即使晦暗,白若鮮藕的臂連月光也遜色三分,凌語未料心目中敵人竟是個女子,氣燄登時餒了下來。白衣如雪,要非凌語從不信些怪力亂神,換作小猴兒必定大叫鬧鬼;一個白衣單身女子何以夙夜孤身立此?好奇心取代敵意,凌語忖度著出言叫喚,許是腳步聲駭人,才靠近寸許,女子似被驚嚇的兔子,竟是拔足往谷裡奔去。

    「喂,慢著,妳……妳等一下!」

    下定決心追根究柢,凌語矯健地越過山石障礙,在谷口時腳下卻一絆,差點沒順山勢滾下去。在濃霧間動若脫兔,腳步順暢,移動速度快若鬼魅,讓凌語更加判定她非屬常人。一面叫喊一面發足直追,眼看距離漸次拉近,伸出手欲逮人,對方卻驀地自行停了下來,凌語急忙煞車。

    「妳……」霧好重,眼前什麼也看不清,凌語瞇起眼睛,一頭長髮依稀飄散夜風中,灑落熟悉的清香味,似曾相識,卻又不知在那嘗過;心中正自疑惑,女子竟先開了口:

    「語師哥。」

    聞言全身一震,這聲音他再熟識不過,那是他朝夕相處、最珍愛同時也最頭痛的聲音。凌語瞪大眼睛,霧在眼前消散,這才發現兩人距離已近在咫尺;紫雲在夜風中卸開,攀爬肩頭如落雨,落雨的源頭是一雙含水紫眸,似乎藏盡天下的淨水,方能如此靈動。

    笑容在少女臉上綻開,凌語這才反應過來,一隻殘存的螢舞來,他脫口而出:

    「霜……兒?」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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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4:41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4 嚆矢 第四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語大哥?」

    輾轉反側了一陣,在貪睡蟲和良心譴責下交戰。凌離還是決定回應師兄的求救,雖然他不認為霜霜失蹤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每回看凌語為了那頑皮鬼心力交瘁,二十多歲就有四十歲的皺紋,難免生惻隱之心。拍了拍屁股爬起,卻發現凌語早已不見蹤影:

    「奇怪……該不會當真搜山去了罷?」

    一片螢火自霧裡竄向天際,彷彿也亟於逃離此處的詭異,一股不詳的預感湧上心來,縱然猴子心性,凌離也不敢甘犯凶險。向四周隨意望了望,無耐山霧實在太重,靈活如小猴兒也只得扯著嗓子,試圖以聲音喚回師兄的注意:

    「語老大,語師哥,你去那裡?快回來!我是小猴兒,你聽得見嗎?」

    似乎呼應他的叫喚,隘口的草叢輕響,凌離驀然回首,恰見凌語修長的背影,心中一喜,正要追將過去,遠望師兄竟似雙目茫然,不知看著霧裡何方,可無論小猴兒怎樣定神細視,也看不見他視線方向有何古怪。

    餘燼在風中散開如螢點,螫得凌離連眼也睜不開,他忙揮手撥去,等到雙眼再次清晰,卻聽腳步惶急,凌語不退反進,竟往浴火坡下疾馳而去。難道是夢遊嗎?那也不該如此驚恐,凌離決定追上去,一面跑一面大喊:

    「語師哥!別走!」

    螢光點點,周圍的景物似也開始模糊起來。

    ◇    ◇    ◇

    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置身此地,凌語在一片花海中站起身來。

    蓊鬱的花香襲人,陽光自天頂灑落大地,彩蝶在周身撲翅遊憩,不時在花浪裡翻騰覓食,小河潺潺聲自遠而近,混合黃鶯出谷的清脆鳥鳴;微風徐徐,北疆從來生受不到如此溫暖的春風,凌語一陣陶醉,即便是天堂也無此等奇景:

    「這是……什麼地方?」

    記得自己前一刻還在雲渡山上,怎麼一下子跑到了這裡?問句一出,凌語這才驚覺自己聲音也變了,連忙低頭看去,兩隻小掌白皙清嫩,離地距離大幅縮減。再試著哼幾個音,果然童稚不似成人,他奔至河畔自照;流動的溪水洗褪年齡,凌語對溪裡的十三歲男孩既陌生又熟悉,伸手觸摸水面,卻只激起陣陣漣漪。

    「語師哥,快來這裡,你看!這裡有好多魚!」

    比影像更熟悉的聲音攫奪住凌語注意,驀然抬頭,溪的對岸紫雲撩繞,那是夢裡才有的顏色,他六歲初見師父懷抱裡的襁褓便這樣確信;霜霜的純真與美每每讓他屏息,遠觀和守護是他的習慣,然而當他偶然興起,伸手試圖捕捉一絲半縷少女的存在,她卻化作紫霧從指縫間溜走,回到夢的世界裡:

    「霜兒,妳怎麼會……」

    「語哥哥,說好要陪我到桑野的河裡玩兒,陪我過生日,怎麼來了這便悶不吭聲,好沒意思。」

    定睛一瞧,少女嬌嗔的容顏縱然熟悉,令人頭痛的年紀不再,河水帶回了這對青梅竹馬的記憶,眼前的霜霜赤足涉水,裙襬撂到膝頭,齠齔未滿的稚容在屬於蓬萊山外部「八紘」的桑野溪裡綻開笑容。難得的秋日陽春,暖陽毫不吝嗇地照撫大地,在溪上映照出波光,少女伸入水中的臂如一段鮮藕,連銀魚也樂於親近:

    「我最遠也只能到八紘這塊區域來,再往外便是八極,若去了爸爸一定生氣,聽說從八極開始便有很好玩的『獸』,我卻沒福瞧一瞧,真是好可惜喔。」

    彷彿要揮去心中的陰霾,小女孩尾音以笑聲作結,雙手冷不防掀起巨浪,朝兀自發呆的凌語突襲攻擊。欲待閃避已然不及,只得在霜霜的笑靨下化作落湯雞;見河魚落荒而逃,凌語忽然不再奇怪年齡的劇變,脫下鞋襪嘻嘻一笑,頑童一般躍進河裡:

    「你敢潑語哥哥的水,好呀,和阿離那隻馬猴兒在一起慣了,連妳也變得野了。」

    「誰叫語哥哥陪人家玩還不專心,人家阿離哥本事大得很,上次還在丹澤那設網補魚,昨天還教我怎樣在沃野捉鳥兒,才不像語哥哥這般笨笨的。」

    一面笑著躲開師兄的反擊,女孩在溪底移動如游魚,身手矯建的令人懷疑她是否當真只有六七歲年紀;倏忽繞到凌語背後,可憐師兄空有一身功夫,對霜霜的靈活往往只有束手。企圖捉住她腳踝扳回一城,霜霜的腳程比兔子還跳脫,三兩下逃離凌語的掌握,一時重心不穩,在溪心跌了個四腳朝天。一片溪泉激起,凌語在漫天珠玉甘霖間大笑:

    「你看吧,還說我呢,現在摔疼了罷?」

    「語哥哥取笑我,好過分……哈啾!」正想以行動反擊,渾身溼淋淋的女孩卻抵不住九月涼風,揉了揉小小鼻子,鼻涕成串掉了下來。

    凌語忙斂起笑容,霜霜的身家安全並身心健康一向被他引以為己任,平常就算跌倒擦破了皮,他也要緊張個半天;雖然這女孩壯得跟小牛一樣,幾年來沒認真得過什麼病,保姆心性還是讓他耳提面命,拉著霜霜從溪裡站了起來。

    誰知才伸出援手,冷不防女孩使勁一扯,可憐凌語好心反中計,陪霜霜一起跌了個狗吃屎。

    「霜兒!妳這調皮的小妖精──啊嚏!」

    「語哥活該,就愛取笑霜兒──哈啾!」聽兩人噴嚏成交響,嗔怒也不禁化了大半。凌語和霜霜相視一笑,桑野溪畔的空氣更加活絡了。

    石面寬闊,晒著兩件外褂小衣,暖陽輕輕以掌輕撫過衣上水珠,也撫過仰躺一旁的主人。

    「語哥哥,蟑螂呢?」

    霜霜和凌語並肩枕著上臂,趟在一旁的溪堤上,凝視遠方偶然竄過的獸。

    蓬萊是皇朝環城諸山中形制最封閉的,比起觀光盛地雲渡、軍事要塞方丈,蓬萊一向被皇朝人稱作「仙境」,尋常馬匹家畜不得入山,就是進香也得徒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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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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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5:26 | 顯示全部樓層
    唯一代步工具是生長於蓬萊的「獸」;但獸的棲息地飄忽不定,就是長住蓬萊的風雲一門也難捕捉其蹤跡,只偶爾有馴良的獸落入羈網,便足和霜霜建立短暫的友誼。

    此刻霜霜口中「蟑螂」,便是她為凌語駝獸精心挑選的閨名,雖然師兄不止一次抗議「那有人給蓬萊靈獸取這種鬼名字?」,女孩卻堅持「他和蟑螂一樣,跑得快又善於閃躲,而且遇上東西就吃,那一點不像蟑螂?再也沒比這名字更貼切了。」,一向拗不過她歪理的凌語也只得就範。

    「天曉得呢,蟑……牠一向容易餓肚子,想是看見那裡有橡草或栒木,跑去大快朵頤了罷?」

    順帶一提,雖然閨名如此不堪,凌語的獸外型倒也不差。貌如狐貍,一叢白尾曳地數尺,騰空飛起時宛若銀河;雙耳長似鵠兔,鼻翼尖而不失優雅,毛色是黃昏的淺金,見到食物時獸眼銳利如刀,親近霜霜時又溫柔似風;女孩說他喜歡獸的眼睛,和黑曜一般又黑又亮。

    黑色眼眸總是惹人迷醉,無論是父親那種憂鬱的闇,亦或凌語那樣溫和的墨。

    想起風雲,霜霜翻身烤乾背脊,似嫌衣濕難乾,索性動手脫掉上襦,短小的臂繞不過頸項,紫髮陷在衣物裡好半晌,幼嫩的索骨隨掙扎擺動,好半晌才破出重圍。光裸的肌膚白裡透紅,不比手臂長受陽光屠毒,女孩的蓓蕾乾淨如初生嬰孩,童音猶帶鼻音,輕脆的句子融入風裡:

    「語哥哥,爸爸他……從小就住在蓬萊山裡麼?」

    「從小?」不敢直視她赤裸的上身,凌語為這問題一愣,隨即避開目光答道:

    「怎麼可能,蓬萊被皇朝人稱作仙山,和日出的『出雲山』一般,平時八門緊閉,只有在皇室宗族祭祀,向天祈願之時,才會放人進來,但最多也只到懸圃山以外的宗祠……」

    說到這他卻一哽,見女孩竟是變本加厲,許是溼掉的短襦不舒服,霜霜霍地坐起,乾脆連裙子也脫個精光,只剩下短短一條小肚兜。雖說九歲的女孩發育不會好到那裡,光是那節藕段般小腿便足讓凌語臉紅,她卻渾然不覺:

    「所,所以……現在風雲會住的宅子名喚『六府』,以前是皇室搭給仙人居住,供香侍果的所在;只是好像是有位皇儲向上皇進言,說是:『這麼大房子杵在那,又沒有真的仙人會來住,放個十年說不定就爛了,倒不如請人來管理,順便定期替皇室祭祀,也省得老要派人徒勞往返。』師尊的過去我不清楚,但和皇室似乎有那麼點關係,於是風雲就成了蓬萊的主人。」

    「原來是這樣,難怪每次過年或者好久沒下雨時,都有奇怪的人從城裡上來,又是燒香又是滿桌食物的,原來是在跟老天爺說話。」

    將襦裙遠遠甩到溪對岸去,在暖陽下蒸發溼氣,霜霜哇地一聲躺回溪堤上,抬手遮住半盞陽光,鳥鳴稠啾,風和日麗,幾隻白兔在遠方的綠地掠影,小少女嘆了口滿足的氣:

    「語哥哥……我問你喔,外面的世界,也和蓬萊山一樣麼?」

    「嗯?外面?」

    「就是皇禁城哪,還有你常說的什麼天照城、雙子城、神都耶和華什麼的,也都和這裡一樣漂亮嗎?」閒適地翻了個身,霜霜用雪白一段脊背裝盛陽光,紫髮微帶水珠,隨熱度而融化。

    「這個……我想再沒比蓬萊更美的地方了。」

    由衷發自肺腑,吸進一口清朗的嵐氣,凌語學她一般翻滾:

    「外面的世界亂得很,也髒得很……人和人見了面要互相防著,一言不和便大打出手,即使殺了人也不皺一皺眉頭;不單敵人間如此,朋友兄弟也得彼此猜忌……不過單就皇禁城而言,那倒是個很雄偉的城市,街道整齊的像棋盤一樣,人馬在市街上流動,夜裡一點燈,人工再美也不過如此了。」

    「真的啊……」師兄的話讓年僅九歲的女孩陷入沉思,丹紅的唇緊抿,半分倒像平時遊戲輸時的耍賴,半分卻更加深沉,凌語為那表情一呆:

    「好想……出去看看,語哥哥,你去和爸爸說,叫他讓我踏出八極門,好嗎?」

    「好嗎」的餘音尚迴蕩溪畔,女孩的聲調卻斗然變了,濃霧覆蓋暖陽,凌語瞬間被白絹吞沒。回頭驚尋霜霜蹤跡,卻發現目標蹲踞牆角,房內幽暗,一頭紫髮更顯色烈刺目:

    「霜兒……?」話聲一出,凌語才驚覺自己聲音又變了,變得低沉而寬厚,桑野的溪消逝無蹤,樑柱和雕欄在眼前延展成屋室;攤開雙手,歲月造就的粗糙在大掌上顯露無遺,凌語驚覺自己又化作了二十出頭的青年。

    這是蓬萊山「六府」的偏屋「軒轅星」,和主屋「太微星」緊緊相鄰,一向是霜霜的住處,香煙繚繞,四處可見隨意掛設的煙籠和檀燈,油然一股廟宇的神聖。

    「霜兒……你……還好吧?」

    蹲在軒轅星繡房角落,霜霜的年紀也隨凌語增長許多,紫色長髮漫延至肩頭,梳裝未妥,蓋住少女半個臉龐,哭聲便自髮絲間幽怨傳來。

    凌語記起來了,那是去年端午,得知師兄弟都能下山過節,獨她一人得默守空閨,霜霜幾乎鬧遍了整座蓬萊山,要不是師父出面安撫,只怕太微星到現在還不得安寧。

    「我……我不要待在這地方了,蓬萊……蓬萊再大、再漂亮,也不過是作孤島!就和語哥哥說過的故事一樣,一個遙遠東方孤單的海島,四周只有海濤,永生的人們在島上安居樂業,過著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但我不要這樣!語哥哥,你的故事裡總是充滿著各式各樣的人,然而我見到的世界卻不是這樣,你騙人,你騙人……」

    嚴厲的指控深深射穿凌語之心,對少女的啜泣只有默然。她不再是桑野溪畔那個孩子,可以用謊言和故事輕易安撫,當見識隨年齡長大,凌語也發覺自己再無法像從前那樣,坦然接受霜霜的擁抱;縱使那分親情的羈絆依舊,有堵複雜的牆悄悄築起,在純淨的水中投下雜質。

    「別哭了,你看,語哥哥給你買回來好多香袋子,小兔子、小小狗,小蜻蜓,還有你看這隻長得好像蟑螂……」

    攤開懸掛一臂的香囊,所以凌語每回節慶後的工作,便是安撫少女燥動之心。最近他越發在意霜霜的淚水,孩提時一半感到煩,另一半又憐她幼弱,因此往往她淚功一發他便舉旗投降。

    如今這分感覺卻變了,少了童騃的不耐,他發覺自己有時也期盼起霜霜的眼淚,特別是拭乾的剎那,凌語有種被需要的支配感,彷彿懷中的女孩只屬於他,只他有資格安撫滿臉淚痕的她入睡。

    這種想法從何而來?

    凌語不自覺害怕起來,彷彿呼應他的希望,牆角的少女哭得越發起勁,淚水滴滴答答蘸滿石地,逐漸累積成淚潭,背影在潭裡蕩漾日遠,他伸手挽回,卻驚覺雙腳深陷水澤,動彈不得:

    「霜兒!」才伸手搭向少女肩頭,凌語驚覺自己聲音又變了。

    場景物換星移,軒轅星的擺設消失無蹤,無邊無際的黑暗自腳邊漫延,將他層層包裹,身子一沉,沒入幽深漆黑的淚海,他在冷冽如冰的水裡張口欲言,卻只吐出幾抹無力的泡沫;

    「霜……兒……」

    幾枚光點由遠而近,他發覺那竟是螢火。光點在黑暗裡堆積匯聚,修長人形躍然水中;長髮及地,螢光包圍的人兒只著單薄的紫色紗衣,身體曲線一覽無遺,平常絕對會被凌語數落到死的著涼穿著,如今的她再不是他所熟習的年紀,媚眼如絲,緊緊攫住凌語心志:

    「語哥哥,你是怎麼看我的?」

    字句撞中內心,問題和語氣合鑄成鎖鍊,將他緊緊銬在水中,一動便是金鐵交擊。凌語掙扎著呼吸,鐐銬卻堅硬莫名,從頸背到足趾,限制他的一舉一動。

    往事如走馬燈,在桑野溪畔戲河魚、在太微星中捉迷藏,在林間唱山歌、在床邊說故事,這個紫髮妖精總是肆無忌憚地闖入他生命,反覆不斷,忽遠忽近;待他想要伸手靠近一些,桎梏卻勒得他停步佇足,什麼桎梏,他卻總是弄不清。

    人影溯水而近,螢火閃爍不定,映照白玉無瑕的軀體,凌語不敢直視,但又移不開視線,欲待避退,銬鍊又拉了他回來:

    「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一塊兒在溪邊捉魚;我成天叫你師哥,你也總喚我霜兒,憤怒時找你出氣,難過時找你訴苦,高興時與你共享,頹喪時要你鼓勵……」

    「你總是那樣費盡心力地待我,但是語哥哥,除了妹子,你怎麼看我?」

    下意識想轉身逃走,柔軟而豐滿的身子卻忽地靠了上來,纖足攀爬,葇夷覆蓋上肩頭,凌語為後頸如蘭的氣息一顫,本能地想推開掌握,紫紗衣在身後落地。

    凌語深吸一口氣,未來得及出言阻止,肩頭扳過後便是熱烈的相擁。

    時空停滯,他的呼吸也跟著停滯了。

    「告訴我,語哥哥……你是怎麼看我的?」

    「霜……」

    餘音,融入對方始終歌唱般的柔軟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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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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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6:37 | 顯示全部樓層
    004 嚆矢 第四章2

    2

    一樣的月光,一樣的風,只是照撫著不同的人。

    月華落照眼前一寸,透過斑駁的榆樹樹隙,參差投射在清泠的地面上,秋天的微風總是很涼,吹得滿枝葉黃隨長渦冉冉而動,再隨興飄至山嵐設色的那頭。劍傲就是喜歡月亮這點,總能讓一個心情紊亂的人得到暫時的寧靜;也能夠讓一個寂寞的人,得到一個起碼的伙伴,不論你富裕或者貧窮,好人亦或壞人。

    「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這時候如果有酒,該有多好……」

    無力地將頭靠在手上,把重創的身體貼在一棵雲渡山最高的樹上,榆葉參天,更添幾分淒冷無奈的陰涼。為了逃躲接下來可能的追擊,他乾脆用一向比別人強韌的精神力,撐著自己的傷勢,這才一口氣爬到山頂,尋了一處隱僻的地方,崩毀似地頹然頓地。

    小時候看野臺劇,一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受傷時,都會有美人在旁邊噓寒問暖,運氣好一點的還會滴下擔心之淚,再好一點的便會以身相許。劍傲在心中苦思,為何每次自己受傷時,都只有蟑螂或臭蟲跑來關心自己?負傷好像看起來挺英武的,然而事實上卻痛如地獄,現在他的精神和腳已經分道颺鏢,連眼皮都想宣告獨立。

    隨便什麼阿貓阿狗追上他,他可能就要在此壽終正了,一個不諳武學的小姑娘都可輕易踢死他。

    仔細檢視傷口,後肩的創口最重,血液毫無節制的拼命逃離,再加上其他輕重不等的創傷,若不是他受傷的經歷甚夠,恐怕馬上就要就地暈去。饒是如此,他還是覺得天旋地轉,海市蜃樓不住劃過眼際,只得收斂心神,閉目調息,強迫自己端坐在地,以抗拒逐漸趨向麻痺的手臂。

    「追殺了我三年,那個『少爺』還是第一次能將我弄得這麼狼狽,那個叫葉門的少女現在一定得意的緊……」

    攤手張開手中長劍,那是凌巽死前的交托,劍柄在掌間一化二二化四,劍傲無力地閉上雙眼:

    「真是抱歉……不是我不幫你,雖然說平常也不怎麼守信,但這次……恐怕又要爽約了……」

    無力囈語,他苦笑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今天的月亮怎麼這麼多?一枚、兩枚、三枚,千千萬萬枚,而他卻只覺好想睡覺,好想睡覺……這樣的現象讓他微微一驚,失血過多,加上肚子餓,這種情況就和在雪地裡山難一樣,一但萌生睡意,就有一睡不起的疑慮。

    念及此,他掙扎地舉起手來,想要找個什麼東西來止住奔流的血液。奈何手腳乏力,再怎麼指揮肢體都不聽他命令,手指只勉強離地一公釐,又隨地心引力而去。

    「算了,你高興怎麼流,就怎麼流罷!」

    很驚訝自己還能發出聲音,劍傲自我調侃地對手臂苦笑:「我好像有三年以上沒讓你流這樣多的血了,也真是報應,反正你殺得人也不少,旁人流的血包準比你多,你感受一下也不錯…………」

    他在意識覺察前又反射性嘆了口氣,不知為何,最近他越來越常嘆氣,雖然知道這種習慣不好──人越嘆氣,就會越覺得自己悲慘;越覺得自己悲慘,往往就會真的變得很悲慘。

    這裡應當只有他一個人才對,就算嘆氣,應該也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未料,好像故意讓他不得好死,身後竟忽地也傳來一聲悠悠嘆息。

    這在旁人也就罷了,對劍傲來說,卻使他不禁汗毛直聳。要知他久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警覺和敏感都異於常人,這一聲嘆息聲就在左近,他竟沒有發覺,真是太過不可思議。重新握了握滿是冷汗的拳頭,劍傲摸索身邊長劍,但才一動右手,肩頭的傷卻斷頭臺似地朝他神經重重一斬,正想放棄掙扎,抬頭尋找嘆息方向的剎那 ──

    「嗨!你好嗎?」

    比剛剛的嘆息還要震撼,就算冷靜如劍傲,也禁不住「哇」的一聲從地上跳起,本來腳應該是不能動的,不過腎上腺素有時候還是會發揮點作用的。

    月光下,一張紫光燦然,似乎是女孩子的臉,笑嘻嘻的出現在她面前──只是方位有點怪,如果那少女只是直直走向他,當然引不起這程度的驚駭。可那女孩竟以雙腳勾著他上方樹枝,頭下腳上,臉部貼著劍傲正前方,幾乎只隔著一寸多的距離,猛地盪到他面前。也難怪劍傲被嚇成這樣了,這驚天動地的出場方式就是山嶽也要打噴嚏,更何況在他精神耗弱之時。

    「你……你……」開口說不出話,這對一向伶牙利齒的他倒是頭一遭。

    「怎麼了,我嚇到你了嗎?真是對不起喔……」

    少女臉上露出歉意,劍傲人在三尺之外,驚嚇產生的瞬間爆發力已消失無形,無力感再度抓上腳踝,促使他身子一軟跪倒在地。

    少女「咦」了一聲,似是對他的舉動頗為疑惑,怎地有個陌生人一見自己便跪下,那可真是件新鮮事,為弄清楚事實,她用腰力撐起上半身,一個俐落的後空翻,在劍傲身前安然落地。

    不難了解,這少女正是霜霜。

    雖然知道不告而別對凌語有些抱歉,但是那份抱歉之心還是抵不過她強大的好奇,因此悄悄卸下凌語的披衣,趁著他打盹時溜之大吉。頂多回去再和語哥哥賠罪罷!她是這麼想的。

    「因為我剛好散步散到這附近,聽到好像有人在這兒說話,覺得很有意思,就從那個樹頂一直翻到你頭上那棵樹。」她邊說邊比手劃腳,說明她匪夷所思的移動路線:

    「然後我聽到你和自己說話,又聽你嘆氣,不曉得為什麼,覺得心裡難過,不由得也跟著嘆了口氣。」她說著,彷彿還不能從適才的情境中釋放似的,又是喟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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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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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7:14 | 顯示全部樓層
    男人終於稍微冷靜下來,他一向善於冷靜。她是誰?為何這時節孤家寡人出現在雲渡山頭?他見過太多類似的敵人,偽裝得清純可能卻心似蛇蠍,一旦鬆懈近身,立時死無葬身之地。

    但識破又能如何?自己現在全身無力,要說「任人宰割」雖然有點淒涼,其實也相去不遠,這個女孩要殺、要剮、要煎,甚至想要強姦他,他都只能悉聽尊便。

    「請你溫柔一點,親愛的小姑娘……」又犯了老毛病,當他心裡開始沮喪時,就會開始胡言亂語起來,偏偏他的廢話,往往都會讓敵人更想砍死他:

    「如果要切塊的話,請綁在一起丟到同一個地方,這樣比較好收屍;如果想要煮來吃的話,就麻煩把骨頭燒一燒埋一埋,反正妳也沒法把骨頭吞下去……」

    「啊?」直線思考的她自不懂意義深奧的笑話,霜霜展顏一笑,竟在他面前席地就坐,由於相隔甚遠,加上天色晦暗不明,霜霜完全沒察覺到對方身受重傷。

    到底是在裝傻,還是真的只是路人甲?劍傲首次感到惴惴不安:「姑娘真是雅人,這麼晚了,還出來夜遊?」露出試探微笑,問句到最後已經變成一串急劇的氣音,難為少女還聽得懂。

    「哎,別那麼說,我只是個愛玩的孩子,我好不容易背著師哥出來看看,那是什麼夜遊啊,」

    雙眼亂眨,姣潔月下,男人驚覺少女的瞳色竟是深紫,輪闊鮮明,渾沒有東土人類該有的模樣,是妖精?還是鬼魅?紫髮在眼前隨風散開,劍傲詫異地瞪大眼睛,幾乎要以為是光線不良所致。霜霜那裡知道他的稀奇,只是雙手亂搖,逕自把話接續:

    「……賞月啊,喝茶啊,這些師哥們會做,我可不會。」

    語畢,她無意識地向劍傲逼近一步,劍傲則有意識地後退一步。見對方不答話,霜霜以為自己話說得不夠,於是再度談天說地起來:

    「對了,我沒跟你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霜霜,霜雪的霜,是蓬萊山『風雲』主人的女兒。」

    毫不避諱地開誠布公,好似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如此坦白,反使劍傲不知如何是好,一般對人故示大方的,不是內有陰謀詭計,就是篤定自己已然死定。

    少女的自我介紹卻讓他心頭一驚,憶起凌巽的交托,世事那有如此巧法?莫非是少年鬼使神差,把摯愛的師妹譴來接受囑托?

    有鬼,肯定有鬼,劍傲不由得又向後一挪,退回樹幹堡壘。完全沒有查覺劍傲心思,霜霜只是疑惑對方熱愛樹蔭的程度,遂也跟著逼近:

    「對了,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可惡,重傷的男人和不知是敵是友的怪女人,這種莫名其妙的組合,偏偏環境賦予他們的氣氛卻如此浪漫,都是月光的錯,他再次輕嘆。正盤算著如何開口,毫無預警地,眼前的姑娘突地以最大分貝聲量驚叫起來,讓他再次心臟麻痺。五分鐘內能嚇他這麼多次的人,霜霜還是第一個,卻見她纖指一遞,目標正是委頓在地的自己:

    「你受傷了嗎?怎麼流這樣多的血?」

    喔,太好了,妳總算發現了。

    劍傲連點頭都不想點了,意識離他越來越遙遠,死神在腦海裡高歌,沒想到自己死前還有人在他旁邊,月娘當真聽到他無理的祈禱,派了一位嫦蛾撫慰他走到盡頭的生命,他這種惡貫滿盈的壞人該也感到幸福了罷?

    正胡思亂想間,血液卻隨著數次的心神激蕩更難將息,不僅染紅了肩頭,染紅那件原本就已十分骯髒的衣襟,還變本加厲的流瀉到地面來。霜霜見狀更加緊張,幾時見人流血流成這副模樣:

    「快點,我來幫你止血!」

    箭步扶起劍傲身軀。滿擬男人該像風雲訓練有素的門人一般沉重結實,因此用上了十分成力,卻沒想到他輕如片羽,差點用力把他丟飛出去。雖然高大,但似乎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男人顴骨突出,線條和輪闊鮮明,月光襯的他五官更為深邃,宛如斧鑿。蒼老、淒涼、落魄……雄性應有的帥氣和飄逸在他的身上簡直是零。

    勉強睜開一隻疲憊的眼,他現在早已是聽天由命。細看霜霜神情,只見她雖有緊張之色,卻無懼怕之情,甚至更多的是劍傲許久未見的關心,不禁心中一動,握著凌巽劍柄的手緊了一緊。

    「怎麼弄成這樣的,跟人家打架了嗎?可就算打架也不該這麼激烈啊……快別坐得那般高了,來,你躺下,我來找包紮的東西。」

    也不等男方同意與否,霜霜強用手臂壓住他身軀,迫使他仰躺下來。劍傲除了還有些微僅存的意識外,壓根兒沒有反抗能力,如果知道自己也有被「推倒」的一天,他是不是該先去交個女朋友?人生至此,當真是欲哭無淚了。

    「你傷在什麼地方?是背、肩膀,還是手臂上啊?唉呀,我實在不太會幫人家包紮什麼的,還記得上次小猴兒受傷,我把外敷跌打損傷的藥,當成是內服給他吃下去,結果他拉肚子拉了兩個禮拜呢!還有上次語哥哥手骨折,我幫他上夾板,不曉得怎麼搞得把他另一隻手臂也給打折了,還有……哎,先不說這些。我把你背去找師哥好不好?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本來聽到這些話,大概沒有人會拒絕霜霜的提議,不過就算是思考能力已然減退,劍傲也深知自己身份。如果這小女孩所言屬實,她確屬於上皇第一大白道門流「風雲」,那麼就算他活到現在還有幸沒跟它結下樑子,但也絕不會是什麼好朋友。就算他們肯替自己治傷,頂多也只是晚點被亂刀砍死罷了。

    「怎麼了,你不喜歡哥哥們嗎?你不用擔心啦,語哥雖然兇了點,但他其實人很好的,只要你不要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他都是很溫柔的。其他的師哥更是不用說了,每個人都是好人呢!」

    但如果已經幹了傷天害理的事呢?虛弱地直喘氣,劍傲抓住霜霜衣領,試圖緩下把他強行拖走的舉動:「請妳……如果不想害我的話,就請把我留在這裡,不要管我,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雖然這女孩一離開,他可能就只有躺在這流血到死的結局,劍傲仍不願承人盛情。雙手扶住榆木掙扎站起,正想拼著餘力逃之夭夭,一陣大力又拉得他仰躺回去:

    「等一下,你給我站住!」一個皇朝女子那來這麼大力氣?劍傲無從求證,霜霜情急之下一扯卻讓他後腦著地,登時天旋地轉,傷勢加重不說,腦子頓時失去思考能力:

    「你還跑!你看你,流那樣多的血,萬一死掉了怎麼辦?」

    肯定是「少爺」的陰謀,少女謀殺人的功力太過高杆,葉門一輩簡直望塵莫及,努力整理亂成一團的思緒,劍傲露出苦澀的笑容:

    「你放心,我這人和旁人不同,身體裡的血太多,如果不流出來一些的話,反而對身體有害。」

    他還能講什麼呢?反正大概快死了,趁活著的時候多講點話,以免一下地獄就被剁成肉泥,連放個屁都來不及。霜霜對他的話卻嗤之以鼻,像個母親似地諄諄叮嚀:

    「你這人也真是不乖,人的血都一般多,那有血多血少的,快別跟我開玩笑了,人家真的很擔心你……」

    擔心我……?

    如果沒記錯,自己該是第一次和她見面吧?老實說,如果現在兩人易地而處,是她滿身鮮血瀕臨死亡,他是一眼也不會多管閒事,人自有天命,那是他一向的座佑銘。霜霜的話讓他的心微起漣漪,雖然不想承認,他還是決定放棄反擊:

    「我曉得了……我聽話就是了。但是姑娘……妳這樣壓在我身上,只怕我的血會流得更快,要不要考慮移動一下貴體?」

    霜霜「啊」的一聲,這才發現自己壓在別人身上,思忖半晌,卻不馬上起來,裝出兇狠的模樣:

    「我起來的話,你還逃不逃?」

    「不逃了,姑娘身手敏捷……反應靈敏,小的我那敢?」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即使不願意,現在他已全身軟倒在霜霜懷裡 。

    「打勾勾?」霜霜伸出指頭。

    劍傲搖了搖頭,示意自己連抬指的力氣都欠奉,只以微笑喃喃吐出字句: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反應極快,和凌語不知做過幾次練習,這話對霜霜來講不止是兒時回憶,更是某種羈絆的象徵。答得如此豪氣干雲,倒讓男人一怔,他每次用這諾辭總有些心虛,只因素知自己並非君子。

    「好嚴重……」

    似乎安心下來,霜霜解除對劍傲的壓制,開始仔細檢視傷口。月亮半舉,斜暉微映,男人的背脊深深陷入一道血谷,瞧來觸目驚心,又因延誤了治療,傷口惡化更快,如此重傷頓使毫無療傷經驗的風雲會千金手足無措起來,深怕碰錯了任何一處,傷者就要一魂歸西。

    「只好這樣了。」在草叢裡跪坐下來,她從衣袋裡挑出一條白帕,很不整齊地對折三次,結果薄布變成一團厚厚的布球;嘗試拉扯白帕的韌度,一不小心用力過猛,造成白帕從中斷裂的慘劇。

    她皺皺眉,索性把失敗的部份扯斷棄置一旁,再將倖存的布料捲成長條,一端壓在他肩頭,笨拙地纏了十七八圈。本來劍傲的傷痕只有臂膀到背脊一小段的,霜霜卻用顯然過大的白帕把他整個人裹了起來——雖然不至於這麼誇張,起碼當事人這麼覺得,而且她不該包的包了一堆,真正的傷口卻還有大部份裸露外頭。

    忍住伸手幫忙的念頭,劍傲又犯了愛看笑話的老毛病。

    一般包紮新手常犯錯誤之一,就是把該包紮的包完後,忘記留下打結餘裕,可憐霜霜只好一腳抵著劍傲屁股,雙手抓住白帕一端,用身體的力量跩啊拉的,好容易擠出兩節布頭,傷患已因忍痛過劇導致雙頰出汗,差點沒背過氣去。霜霜卻喜出望外,趕緊將白布交叉貼平傷口,在上方打了個誇張的大蝴蝶結。

    果然浪漫是與他無緣的,今天他更確定了這個道理。古來女人幫男人包紮傷口,好像都挺浪漫的,怎麼到了他身上,就變成了牛肉包裹?

    「你對包紮相當熟練。」看著她抹去臉上晶螢的香汗,劍傲淡然笑道。

    「啊……是這樣嗎?我還以為自己包得很差呢……因為我以前從沒幫人包紮過。」

    霜霜靦腆一笑,無意識地重重一拍劍傲肩頭,他抽痛一下,沒有作聲。見她又手忙腳亂掏出傷藥一類事物,迫著他抹遍傷口,縱使女孩的包紮足以致人死命,來自蓬萊的傷藥倒真有幾分奇效,頓時創口一陣清涼,疼痛也減輕許多:

    「以前師哥們如果受傷,都是由師兄弟互相包紮。因為我是女孩兒,他們在這事上都不願意麻煩我。但是我也很想幫他們包紮、療傷,為蓬萊山盡點心力,而不是每次都在旁邊看……」

    說到這裡,一向樂天的她竟有些沮喪,月光下少女俯首輕嘆,紫髮隱約垂至熟玉般細頸,似耶非耶,若隱若現。要說路上隨便都可以遇到這樣人物,那麼劍傲還真要常去散步:

    「不過你別擔心,那是蓬萊山的特效藥,好像是「赤華」還是什麼「椒居」的根磨成,再加上『獸』血,另外混雜了不曉得什麼東西──語哥哥說了一堆,我記心差得很,從來也弄不清;雖然大病不見得治幾個,止血倒是挺有效的,要不是爸爸怕我外出危險,原也不會讓我帶著。」

    甩了甩手臂,少女的話倒是實在,果然血流漸止,撕裂感也消除了。得知自己獲救,劍傲心中反倒異樣起來,和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比較起來,他更不想欠任何人情;只因為世人總是說:「受人恩慎勿忘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只要別人對你有恩,真正的門流俠客都當用盡一切方法知恩圖報,否則就是人渣爛貨。

    然而雖然他極力避免,但現實卻一直跟他作對,讓他的人情債一積再積。人應該都是自私自利、爾虞我詐的,想要找一份真心的犧牲小我,那是決沒可能。就算有人曾誠心為之,在經歷社會與人情無數考驗與挫折後終究會打退堂鼓,就算再怎麼人性本善也是罔然。畢竟每一個童話裡的邪惡皇后,都曾是純潔美麗的公主。

    「等等……你要去那裡?你傷還沒好透啊!」

    有心要讓他認識世界,劍傲起身便行。純潔的公主果然起身阻止,還沒完成問句,冷冷的金屬已抵上她細緻咽喉。紫色眼睛輕輕掠大,月光下,好容易撿回一條命的陌生男子,竟以仍舊虛弱的雙手拔劍出鞘,幽深的眼蝕侵少女的靈魂,血液登時冷凝:

    「你……」

    「多謝你替我療傷,」微笑依然,就像對待成千上萬死在他劍下的人一般:

    「既然你的工作已經做完,那麼,我也沒必要留著妳了。」

    「嗯……?」

    思緒停頓兩秒,霜霜側頭思考。

    「等一下,就算你不留我,我也不會離開你啊!」對方愣住,不等他回答,霜霜逕自將虎視耽耽的利刃輕描淡寫地推開,在身上翻翻找找,邊還囉嗦個不停:

    「你先把那個東西放下來,這裡是雲渡山頭,又沒人會偷你的劍,拿著那樣東西怪危險的,萬一又傷到自己怎麼辦?你的傷剛好,身體一定虛弱,怎麼好動刀動槍的?快躺下來,我來看看有沒有內服的藥,你好像內傷也不輕,一直咳個不停……」

    呆然拿著被推掉的劍,劍傲不禁啞然。這是第一次威脅不生作用,而且並非少女藝高膽大,而是她的靈魂根本來自天外,世俗的語言,世俗的利害,對她桃花源組成的腦袋自沒有半點交集。

    面對這樣的人,他還能怎樣?舉手認輸了罷。

    自不知劍傲內心掙扎,霜霜將行囊裡的物事一樣樣拋向高空,渾不知自己已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苦笑將長劍沒入鞘中,他憶起少年的交托,緊握手中冰涼武器,凌巽臨死前冰涼的體溫猶存指尖,催促著他張口代言,於是他牽過霜霜的手:

    「妳……說你叫霜霜?在蓬萊山上,他們是不是喚妳『霜兒』?」紫晶霎然投入黑潭,黑雲遮蔽月光,阻擋她再進一步探索的欲望。見對方問得認真,少女一陣呆然:

    「是……是啊,好像是我媽媽替我取的;爸爸說,這名字在皇語裡雖然沒什麼特別意思,翻成某個族裔的語言卻有著深義……不過我不喜歡這名字,皇語聽來冰冷得緊,一點兒也不像我……」錯識男人的用意,少女竟認真介紹起姓名來,劍傲只搖了搖首,將長劍按入葇夷,他捕捉霜霜驚疑的神情:

    「那麼妳……認得這把劍嗎?」

    「劍?什麼劍?」

    由於劍傲語氣慎重,霜霜也不得不收起茫然,紫眼微眨,憑藉月光辨識掌中武器。正俯首細看,冷不防山頂一陣涼風刮過,吹得兩人不得不掩手遮面,斗蓬下的黑髮四散飛揚,模糊間只見白影閃動,少女的尖叫聲劃破天際,笑聲竟先視覺震撼而來:

    「什……麼……?」變故實在來得太快,就是一向善於應變的劍傲也詞窮。白影來自提琴弓弦,演奏樂曲的長弓竟成捕捉獵物之羈網,利弦自弓端抽出千絲萬縷,紫眸在月光下流露恐懼,身子隨弦收攏而高,瞬間落入網中:

    「是你……」

    熟悉的影子再度映入眼簾,殺死凌震、戕害凌巽的彩衣男孩端坐樹頭,弓弦末端縛著剛捕捉的獵物,臉上油彩依舊誇張,紅唇仿彎月咯咯傻笑,小手撫過霜霜蒼白面頰,滿意地頷了頷首;少女雙目微闔,竟似暈了過去:

    「捉到……大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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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8:08 | 顯示全部樓層
    004 嚆矢 第四章3


    3

    「等一下!」

    似乎不願久留,男孩反手將緊縛的霜霜甩上肩頭,弓弦恢復原狀,林間拉出悠長音符,人亦隨旋律而遠。劍傲慌忙起身,肩頭未癒的傷卻讓他馬失前蹄,險些沒滑倒在泥地裡,凌巽的長劍啪鏘一聲跌落地上,小丑在枝頭跳躍,瞬間已在月光照耀範圍外:

    「怎麼會這樣……」

    金屬蒼涼的餘音迴蕩在重陽涼風裡,靜聽劍響,劍傲呆立林間,輕軟的綢緞代替長劍飄落掌心,低頭一看,竟是少女髮上兜帶;彷彿也沾染了些許靈性,髮兜在月映下微泛紫光,他不自覺捏緊,這才驚覺掌心全是汗水。

    自鳳凰肆開始,這怪模怪樣的男孩便緊追風雲不捨,當街殺傷蓬萊弟子不說,連人也光天化日之下擄走,若說是一般惡徒尋仇,絕對不僅於此。

    蓬萊風雲在皇禁城名頭甚響,就是廣袤的皇朝大陸也鮮有人不曉,憶起近日門流裡盛傳的蘭丸糾紛,莫非區區日出戲團,當真敢撂蓬萊山虎鬚?立在逐漸隱沒的月影下,劍傲一時怔然,背脊傷口隱隱作痛,惶然留著少女笨拙的包紮觸感,凌巽的話在腦海重現;

    『聽著,我的死是個開端,就像兩軍交鋒前的嚆矢……』

    好像空手涉過沼澤,踩中了流沙卻不自知,猶溯迷霧前行。

    當初的漣漪不收反擴,激蕩整片心湖,他竟興起追將過去的念頭,不是對這初見面的少女有何好感,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預感,讓他既恐懼又期待。恐懼一旦踏出此步,從此覆水難收;心底深處卻有某個聲音,期待著他與少年共弦搭弓。

    『從今以後會有更多人死』……然而活著的又是誰?

    「我是怎麼了……?」很快推翻自己荒謬的念頭,指甲在肉裡掐出血痕,他自嘲地倚靠寒蔭哂笑。

    弄不清楚自己為何那樣在意那位姑娘,這個世界本應如此:殺戮、血腥、死去的老人與小孩、被壯漢輪姦婦女的哭喊……所謂生活就是一場具體而微的地獄之旅,如果一個人隨時在懷疑自己能否被明天太陽晒醒,那麼他再不會去考慮劍下亡魂的無辜。那是貴族公子才會在哲學課後偶然思索的問題;在真實的世界裡,在你得到解答之前,你的劍下早已堆滿屍體。

    「她怎麼樣又關我何事?我是從來不管閒事的……不是嗎?」劍傲茫然自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番話究竟要說給誰聽,是說服上天還是說服自己:

    「這種天真過份的人,最好是讓她痛苦地死去一次,下次投胎的時候,她才會了解到,如此輕易的相信別人,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曾經眼睜睜看人屠殺村子,曾經看過無數女人在哀嚎中被尖刀剃出腸子,曾經邊喝著酒,邊閒適地看著官員把繳不出稅收的孩子趕下湍急的波濤。不管那一次,他從未引一手救,而這個天真的白癡算什麼?她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樣的魔力,引誘他去破自己多年來的鐵例?

    緩緩提起身畔的長劍,劍傲仰望山巔明月,怔對良久,彷彿執手相看的情人。

    「妳……果真不肯放過我,是嗎?」

    雙手交握,他沒有察覺,左臂已在他無意識地掐捏之下,化作滴滴血絲:

    「看來歷史,就是這個樣子,一錯再錯,周而復始……」

    試圖做最後努力,雖然他深知每回他開始說服自己,勝敗便已成定局;但不掙扎就實在太沒骨氣,最後他也只能克制雙腳停滯原地,不致於立刻回過身去。

    「如果這是妳再一次給我的命運,如果這也是妳給她的命運……我就姑且再屈服一次罷……」笑容牽動嘴角,自嘲語調裡滿溢濃濃苦意:

    「就當我現在是瘋了……或許從來都沒有正常過。」

    林間黑影竄起,朝樂音的方向疾馳而去。

    ◇    ◇    ◇

    「大家……快點回來!」

    追逐凌語不得,繼之而來的景像更讓小猴兒吃驚。

    沉睡的師兄一個個站起,彷彿受到什麼召喚,竟有樣學樣,潮水似往浴火谷湧去;凌離發現時已然不及,忙奔上前去,試圖拉住幾個動作較慢的師兄弟:

    「語師哥!坎師哥!你們……你們到底是怎麼了?快點停下來!」

    雙手拖穩師兄的臂,期盼靠蠻力挽回一絲一毫神志,小猴兒第一次體認到何謂無力。彷彿宗教狂熱者向眾神朝聖,有的臉上狂喜,有的神智癡迷,甚至有人抱著頭又叫又笑,滿地打滾。

    凌離看得害怕,只覺腦子混亂,彷彿有什麼東西趁虛而入,忙緊壓太陽穴驅趕,模糊間又見螢火點點,從谷裡一波波竄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視線越來越模糊,腦袋隨漿糊負載過量而失去功能。凌離腳步蹣跚,終至跌倒在冰冷的雲渡山頂,夜露太涼,幾乎麻痺他知覺。

    雲渡山上大霧更濃了,觸手似地在他周身嘻戲攀爬,他聽見孩童的笑鬧聲,彷彿回到他被蓬萊山收養前,那奴役他的戲班子。

    皇朝多少貧窮家庭,就是這麼葬送孩子的一生;鞭子在頭上如雨般落下,他抱頭痛叫,在大街上邊叫救命邊跑;大霧化作傷口,螢點變作旁觀訕笑的人群,他在茫茫人海間穿梭,一張張盡是陌生的臉孔,沒有人肯伸出援手,甚至彎下腰來傾聽申訴也嫌雞婆;他跌倒在冰冷的泥地裡,那是三月雨,又溼又黏,小礫滲入傷口,像絕望游入心頭。

    直到他猛然抬眼,迎面而來的竟非班頭的鞭,而是一雙他從未領略過的厚實大掌。他著魔似的伸向前去,緊緊攫住,從此一生一世再不放開……

    「師尊!」

    神智驀然間清醒,他本是古靈精怪之輩,思路很快清晰,凌離滿身冷汗,發覺自己右手高舉,身子卻緊伏在地上,所有冰冷由是而來。白霧依舊白,戲班子、人群和風雲卻已消失無蹤,小猴兒心臟突突亂跳,很快明白師兄們喪心病狂的原因。

    「該死……遮莫是中了埋伏?」

    掙扎著將右手伸到唇畔,凌離拼盡餘力用力一囓,鮮血湧出,痛楚讓小猴兒清醒過來,這才能抵擋大霧般不斷侵蝕腦部的睡意。

    這霧不旦令人神志暈迷,更可怕的是對精神和生命的剝蝕,只覺四肢如灌入水泥,沉澱澱地抬不起一根手指;想要出聲叫喚,連聲音也封在喉裡,再伶牙俐齒也只能束手投降。

    「拜託……至少語師哥……大家快醒醒……」

    指尖的鮮血在地上迤邐長痕,天氣實在太冷,色澤很快凝為黑紅。他四肢並用,掙扎幾寸又頹然倒地,只得用眼睛在大霧中搜尋凌語身影,觸目盡是倒地的師兄弟,凌離還算幸運,大半蓬萊弟子尚身陷夢境,嘴角抽慉,拼盡餘力和虛幻的事物周旋,生命力卻隨大地而去。

    可惡!

    浴火谷必是陷阱的中心,螢火和師兄弟都給吸引匯聚,他們千防萬防,卻未料蘭丸流壓根兒不現身,埋下如此毒計害人,小猴兒心頭一酸,又氣又急,早知道就待在蓬萊山上,好心反被人害,這世界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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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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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9:24 | 顯示全部樓層
    「唔……」

    總算嗚咽出聲,正想不顧一切大叫大嚷,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卻讓他嚇一大跳,霧中竟隱約有黑影逼來。「敵……人……?」朦朧中凌離勉強開眼,浴火谷大霧濃到讓人懷疑自己是否瞎了。饒是小猴子天生視覺靈敏,也要斜瞇著眼才稍微辨清輪闊。

    「好像來不及了……」

    滿擬接近的必非善類,撥開霧幕上臺的角色卻讓他一呆,身高似乎不滿五尺,在螢舞間風般穿梭,即使霧遮蔽了大半臉龐,凌離判斷來人不過十二三歲,嗓音童稚而偏女聲,雙手揣著什麼沉重物事,步伐格外緩慢,裙襬因霧散而舞揚:

    「蘭丸老師……他們似乎都死了。」

    視線隨女孩接近而清晰,凌離更加倒抽一口冷氣,黑髮纏成半束沖天辮,無力垂落耳際,女孩的雙眼空冥如亡靈,一身素縞,手上端著不是別的,竟是墳塋間常見的無主墓牌,置身大霧螢光之間,頓讓凌離遍體發寒,幾乎以為厲鬼降臨。

    「還是來晚一步……嗎?」

    光是女孩一人便讓凌離吃驚不已,墓牌後卻又乍現人影,女孩肩頭擁過一雙纖細長臂,兩人膚色近乎同一,都是蒼白似雪的死寂;小猴兒思緒一陣亂,無法思考接收的訊息,只依稀聽見女孩的叫喚……蘭丸老師?

    大霧似也敬畏來人,順著軀體曲線向後退散,環抱女孩的神秘人顯然是個男子,聲音縱使沉穩蒼涼,小猴兒驚覺他的年紀,外表竟不比女孩大多少;兩人在大霧裡相擁,對周遭的慘劇置若罔聞,只少年環顧了浴火谷一周,黑瞳流露些許憐憫和惋惜:

    「這些孩子……就這樣白白犧牲了。風雲大哥他也太傻了,這麼多年的情誼,卻不知道我的脾性,也不明白我的能耐,以致中計了也渾然不覺──他打從前便是如此,浪漫而善體人意,對自己的事卻總是少根筋……飛燕,我們得先解除幻境。」

    中計?混沌的腦子只能從少年話中捕捉支字片語,但已足讓凌離驚詫不已。中計是什麼意思?莫非打一開始蘭丸師範之死就是個騙局,目的是引蓬萊風雲自投陷阱?若是如此,女孩喚少年蘭丸老師便解釋得通,死者竟活蹦亂跳站在這裡,凌離如果能叫,此時早已痛罵失聲。

    「老師,這是『術』麼?」即使和長輩說話,女孩的語調依舊淡漠,好像昨天才學會語言,轉折間毫無抑揚頓挫,彷彿發言不過是例行公事,僅僅表意即可。

    「不,這比『術』更高一層,也比『咒』要更完整些,這是西地的法願。」

    少年五指霽張,任螢點親近掌心,熒光照耀下凌離看得更清,一身白底藍色龜紋水衫開襟而著,黑髮恣意披散肩頭,只在尾端鬆鬆束著。說驚為天人或許誇張,凌離確實為少年的外貌所震懾,他見過幾回日出的傀儡人形,曾笑侃人面那能如此完美。

    但如今要不是少年身上沒綁著線,小猴兒真要以為他是具受人操縱的傀儡,完美的傀儡:

    「這法願能讓人回到過去的時光,走在光陰的轉輪上,逐步檢視背後的足跡;一旦耽溺過去,就會無法自拔,在幻境中直到死亡。蓬萊山風雲收的盡是孤兒,悲傷的過去,難以釋懷的片段,光是如此便足以致命……」撩起一頭散亂黑髮,少年抱肩凝起眉頭:

    「大霧是法願的主體,再加上這些螢火掩示,不諳法願的蓬萊風雲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手掌心,但要維持如此大型的宗教法願,沒有壓倒性術力不行……看來做出這種事的人,和試圖殺我的人一樣哪。」

    「要把他們收為娃娃嗎?」

    對少年感慨的語調絲毫不為所動,女孩的話石破天驚,讓凌離心頭一突。少年淡然一笑,以掌輕覆女孩稚髮,臉上寵溺橫溢:

    「畢竟是老朋友的徒弟,可不能這樣做。且況他們多半已經走了,要做傀儡娃娃,還得將死未死才行。」

    「可是這裡有個人還活著。」

    指尖往大霧裡一遞,女孩的話讓凌離和少年同時一驚。小猴兒想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只得看著少年慌忙跑進大霧,活著的是誰?女孩指得不是自己,凌離不禁大喜,縱然師徒倆對話他大半不懂,這兩人顯然不是蓬萊敵人。

    「這孩子……是大哥哥座下第一弟子……語吧?上次拜訪蓬萊時見過。」以指輕托頭顱,凌離相隔少年尚有一段可觀距離,頭臉瞧不清楚,但瞧那體態確是凌語無疑。少年伸手探他鼻息,欣慰地呼了口氣:

    「這人精神力很韌,加上……他似乎一直執著於什麼,想要保護什麼,所以靈魂始終留於軀體,沒有隨時空的幻境而去──這樣好極了,或許這孩子救得了蓬萊也說不定。」

    「要護送他回去嗎?」似乎對失去一個「娃娃」頗為惋惜,女孩難得露出表情,無神的眼隨即藏入墓後發問。少年搖了搖頭,重又挽起女孩的手:

    「不行……我還活著的事情,那個人應該不曉得,萬一我跟著這孩子回去,他必不會善罷干休,現在情勢反對我有利,死亡的訊息讓我轉明為暗,若要調查,不好好利用這點不行,」

    唇角微揚,少年臉上微現暖陽,凌離覺得他過往一定慣於笑容,因為這淨琉璃也似的人物笑容如此之美,如果在舞臺上,不知要吸引多少愛慕的掌聲:

    「我想知道他為何那樣做,我想知道……什麼原因讓他甘心毀了多年的情誼,這樣對待我和風雲大哥;即使如此對不起大哥哥,我也只能說聲抱歉……」

    聽少年屢次稱呼師父為「大哥哥」,凌離不禁一陣好奇。和蓬萊大多數弟子一樣,對師尊的過去隔了何止一層大霧,就是有隔牆耳陋習的小猴兒也只略知一二,還是透過凌語轉述訊息;傳說蘭丸和風雲年輕時是極好的兄弟,瞧來此言不虛:

    「飛燕,他精神力耗損不少,妳能來幫個忙嗎?」

    「是的,蘭丸老師。」又是機械式的答應,凌離目不轉睛,飛燕卻輕輕閉上了眼睛;骨瘦如柴的臂擁緊懷中墓石,口裡喃喃自語,將山頂的氣氛添入詭異。

    墓碑在大霧裡閃爍,凌離曾見過一回窀穸間的磷火,孤單的鬼火在墓與墓間游動,尋找死後無垠的歸宿;女孩自墓碑而生的光卻更加悲傷,好像無論走到何方,命運都注定讓她被遺棄、被流放,似橫越天空的災星,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千百抹星火鑽入凌語軀體,小猴兒本能想尖叫,旦見女孩和少年皆盡默然,只得靜觀其變。

    「嗯……」

    孱弱的身體接受靈魂滋養,大霧裡凌語呻吟一聲,竟似甦醒過來,少年忙在他身畔蹲下,掌比凌語還瘦弱一圈,卻恆定而有力;得到現實憑依,凌語幾乎是嚇醒過來,驚得四周螢火亂竄:

    「霜兒!」

    遽起的力量很快被無力感剝蝕,凌語屈服在雙腳無力下,反身又跌回少年懷裡。額上冷汗縱橫,兼之滿臉通紅,眼神飄忽不定;凌離不禁大奇,從未見過大師哥如此侷促不安,瞧這神情,倒不是做了什麼怪獸吃人的惡夢,而是春夢了。語老大會做春夢?然而對象又是誰?

    「你們……是誰?」

    大力呼吸,試圖喚過一些逝去的精氣。語句斷斷續續,凌語幾乎分辨不清身畔的人影,就算是敵人,此刻他也無從抗拒,少年沉吟半晌,從腰間取下水壺一類的竹筒,滋潤凌語乾澀的唇齒。總算恢復些許神智,凌語掙扎著坐起:

    「發生什麼事……?霜兒呢?師弟們呢?我……我們到底是……」

    「你們中伏了。很抱歉不能多解釋,但是現在情況危急,你得盡快回蓬萊山去。」語重心長,少年遞過竹筒,解下披衣覆蓋凌語肩頭。

    「中伏了?什麼意思……其他人呢?難道說他們都已經……」隱隱也感到事態不妙,遇事素來冷靜,但事關重大凌語不自覺也慌張起來,害怕聽見陌生人口中的答案;凝視凌語半晌,少年長長嘆了口氣,雙手縱然溫暖,兩人體溫卻是冰涼的:

    「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個騙局。想害大哥哥的人,已經處心機慮很久了,先是不擇手段,把有戰力的弟子逼離蓬萊,讓大哥哥獨守風雲;若是一般時候還好,蓬萊本是整座皇禁城裡,『界』最強也最隱密的所在,可他們看準了這點,偏偏挑在重陽……」

    以呼氣徐緩心情,凌語注意到他五指,纖細如女子的手動如脫兔,絲線在指間輪轉出紋路,末端是乍現的傀儡,約只有半人高。左手操控全白的素體人偶,右手傀儡卻讓凌語一驚,那面貌竟如此酷似師尊;彷彿即興搬演戲劇,少年是老成的旁白,隨故事讓語言起舞:

    「重陽是避災的日子,保護這城市的界會在當日薄弱,之所以登高便是為此。敵人趁此機會長軀直入,一方面對付蓬萊重鎮『八門』,一方面在雲渡山上設下陷阱,浴火谷本是陰氣最重,古來墳塋屍骨堆積之地,加上重陽佳節,閒雜人等眾多,混入人群也難以察覺;就是有倖存者,以雲渡和蓬萊的距離,快馬加鞭也遠水救不了近火……」

    「可惡……」無心答話,凌語重重垂首。少年食指輕挑,兩尊人偶便彷彿在掌間復生,四臂齟齬,木製的關節精緻如真人,彼此齜牙咧嘴,互不相讓:

    「風雲以武術著名,若是硬碰硬,難保不會花一番氣力,若是我的話,也會選擇以術相抗,若不是你心地純良,意志堅定,恐怕靈魂早被剝蝕乾淨,像其他人一般……孩子,你千萬聽我說,大哥哥──你們的師尊現在有難,我雖幫不上什麼忙,但你得盡快趕回蓬萊山。」

    酷似風雲的人偶微一翻身,垂倒在少年掌背,只餘素體人偶凱旋的獨舞。緊擁代表風雲的傀儡,少年的眼神頓現孺慕之情,以手闔上娃娃的眼睛,十指一攏,傀儡又憑空消失掌中:

    「我和飛燕的馬借給你,取官道會快得多,如果能在日出之前……」

    「別開玩笑了!」溫言軟語卻驀地給凌語打斷,雙手掩面,儒巾垂在雙膝間,連凌離也給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我帶著師弟們和霜兒出來,便和師尊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務要讓他們平安歸來。如今生了事情,你們何德何能,要我拋下師弟的性命,霜兒的安危,一個人夾著尾巴逃回去?」

    離別的情景歷歷在目,幼時入睡前,風雲總會端坐床畔,和他額角相抵,說是「這才是男人的告別式。」;直到如今大了,每回因事下山,風雲仍是如此例行公事,簡單的動作,對自小失怙的凌語來說,不啻是父愛最具現的象徵。從額抵額的暖流裡他領受關心,同時也擔起一分責任,風雲曾評語,他遲早會在自耽的責任感裡流失性命。

    『世界少了你點的火並不見得會冷,若不為自己保留火種,你卻會冷死在冬季裡。』

    然而他更記得當初的回答:『那麼,就讓我一個人凍死罷!』

    左手收起素體傀儡,少年重新牽過女孩的臂,霧重勝水,風雲弟子橫散的屍身若隱若現,就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而言,凌語顯然顯然過於老成持重,乍變讓他消沉,卻不令他驚慌。或許他自詡背負嚴冬的寒冷,早在生命的夏季便已儲藏了感情,儲藏了任性的權利;將糧食留給霜霜、留給他觸目所及每一隻捱餓的飛鳥。

    幾乎出於自然,少年以長輩之姿撫過凌語的額,他驚訝地抬首:

    「你很擅長拿起……這點和大哥哥好像,總是把不屬於自己的事物,搶著擔在肩頭;但是孩子,你不能像大哥哥那樣……總要揀些東西放下,才有多餘的手去呵護真正的寶物;孩子,你的寶物是什麼?」

    這話讓凌語重重一頓,夢境裡的點滴又湧上心頭,桑野溪畔的陽光是他半輩子總序,少了這頁,他的人生不可能付梓出版。臉龐埋在掌心半晌,青年忽地深深吐出口氣,似是下定某種決心:

    「你說的馬……在那裡?」在凌離和少年目光下掙扎站起,凌語扶住最近的樹幹以滋持平:

    「有樣寶物……是我非保護不可的東西。是她將我從夢境裡救醒,如果失去了這樣寶物,那麼背負再多也沒有意義,所以無論如何我要先尋回這樣寶物;請您原諒。」頷首垂目,熟悉的笑容,床邊的戲語再次縈繞耳際,他義無反顧地重新抓住。

    少年一愣,理解的微笑在精緻眉目間展開。沒再多說什麼,小猴兒再次見識掌間魔術,十指在胸前交扣,偶線自長臂攀爬,少年操縱偶線的姿態如舞蛹,凌語倒退一步,只因空中的白馬出現得太突然,沒有傀儡的生硬,昂首嘶鳴的靈駿幾如活物,然而連繫指尖的線密如蛛網,少年在笑容中長弦曳地:

    「活偶的淨琉璃操作是麻煩了點,然而有時候也能派上點用場。」

    「這是……活的?」遠觀凌語亦一片怔然,不敢以掌觸碰馬鬃。

    「不,正確來講是牠『曾經』活著,這些偶線又賦予他重生,」

    五指舒了又緊,他牽過白馬轡頭,對方親暱地低首相濡以沫,反身以頸項頂起凌語虛弱的身軀。雙掌交叉平放胸前,偶線隨少年揮手而遽斷,只留白馬躍躍欲試的身形,觸手冰冷,即使鎮定如凌語也不禁一驚:

    「活偶離開主人無法持久,但也足夠你去尋寶;毋需費心歸還,心願已了時好好和他道別,他自會老馬識途……這時候大哥哥應該會這麼說罷?『勇敢的王子,去尋回屬於你的公主吧!』」偶線在掌間迅速回收,少年攜著飛燕在大霧裡鞠躬謝幕。凌語手握韁繩,驀地驚覺回首:

    「請問前輩……尊姓大名?」

    「我嗎……?」不是小猴兒錯覺,聲音猶在風中旋轉,少年和女孩的身影卻隨霧濃而淡,殘影抽成絲縷,被秋風吹得亂颺,凌離看見他將女孩抱入懷中:

    「不過是個……愛玩娃娃的孩子罷了。」

    偶線頹軟,拋落些許遺留凌離額髮,這兩人當真神出鬼沒,所幸是友而非敵;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頭霧水,小猴兒卻直覺背後大有文章。

    怔對再次空寂的浴火谷口,凌離被白馬嘶鳴聲驚醒,意識到自己該和凌語廝見,正興奮地爬起身,冷不防額角啪答一聲,溫熱的事物爬過肌膚。凌離一呆,本能伸手撫過,觸手竟整片的鮮紅,疼痛這才排山倒海壓來。

    「哇啊──!」

    後腦劇來的重擊,讓凌離本已虛弱的身體再次不支倒地。連叫痛的權利也不給予,大掌有力地從後而來,輕易攫奪男孩最後求救良機:

    「怎麼……語師……唔!」

    瞪大眼睛,無法扭頭辨認兇手,凌離一陣天旋地轉,只覺霧氣再次漫延眼簾,最後的殘象是疾奔入林的馬尾,頭臚埋入大地塵泥,意識則飄散入滿山風與螢的交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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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09:55 | 顯示全部樓層
    004 嚆矢 第四章4


    4

    劍傲早知自己一輩子也做不成王子。

    騎著白馬,頂著鵝黃翎毛軍帽,一襲紅色披風在身後飄動,長劍往惡龍一指,口裡吐出正義的言語。劍傲一直非常懷疑,王子怎麼從來不會踩到披風跌倒?不過再蠢的王子也不會比他悲慘,隱身榆木間喘息,肩傷的疼痛一次次撕裂理志,讓劍傲興起衝動想剁下手臂;而追捕的弄臣竟如輕煙,在雲渡大霧裡飛灰煙滅,連個影兒也尋不著。

    「也對,老是給人追,太久沒追著人跑,追蹤退步也是應該的……」

    霜霜的傷藥縱有奇效,充其量也只能根治外傷,給城棋掏空的五臟六腑尚未歸位,又給疾奔磨得奄奄一息。臉色慘白如紙,不得不在山腰停下來稍事休憩,舉目遠觀四面八方,除了偶然掠過的夜雲,月明星稀,那有什麼霜霜的蹤影?

    「快要天亮了……」

    眼望夜幕開縫,劍傲打算放棄原先方向,掉頭往東方去尋。原先靜宓的山道卻傳來異樣聲響,馬蹄激起路邊銀石,長尾在漆黑林間上劃出流光,竟有人拍馬疾馳而近;心中大駭,這時節還會徹夜趕路的絕非尋常旅人,不定還是那位姑娘的敵人。稟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劍傲忙屏息隱身樹後。

    蹄聲漸近,竟是隻通體雪白的駿騎,劍傲不禁後悔適才諷刺白馬王子的惡行。馬上騎士卻無坐騎同等的飄逸,雙眼深陷,似乎嚴重精神不濟,練服上泥痕遍布,好像剛從惡夢中驚醒,眼神徬徨無依,劍傲甚至擔心他摔下馬去。這樣的人顯然對己沒有太大威脅性,他倚樹鬆了口氣。

    「什麼人?」

    那知微一鬆懈,白馬耳尖抽動,騎士亦立時警覺。劍傲不禁扼腕嘆息,若不是自己重傷在身,呼吸濁重急促,那能人給輕易覺察?如今只得認栽,男子看來倒非惡類,國字臉透露老實,說不定很好騙,劍傲這樣安慰自己,雙手高舉繞出樹後,他揚起招牌笑容:

    「初次見面,真是不好意思,在下天性羞怕見人,見兄臺來勢洶洶,氣宇軒昂,一時驚怕,這才蓄意躲藏,絕無半點惡意,還請兄臺高抬貴手……」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沒有轉寰於地,男子一副草木皆兵,長劍出鞘交握胸前,正對劍傲藏身的陰影。劍傲以笑容表示友誼,微笑連饑餓的熊都能屈服,對人沒有不奏效的道理:


    「啊,月白風清,萬籟俱寂,良辰美景,何不秉燭遊?在下乃一介詩人,因夜色太美而失眠,故獨自徘徊於此,欲摘月而乘風,兄臺只管過去,犯不著管在下……」

    「……詩人會賞月賞到渾身是血,背上還帶著劍嗎?」

    「兄臺有所不知,秋節將近,山中多野獸出沒,在下手無縛雞之力,日前偶遭閔凶,遇見這麼大一隻熊,把在下當成食物,不由分說推倒在地,當肩就是這麼一抓;在下奮力抵抗,寧死不從,和熊戰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冷不防一記左勾拳,打得大熊眼冒金星!然後當機立斷,反掌將熊推落山谷,這才逃脫魔掌,但肩頭也因此而受傷,」

    一面比手劃腳信口開河,劍傲的微笑誠懇至極,一面往身後藏妥凌巽的劍:

    「至於這把劍,在下則有個雅癖,手中不握劍便靈感盡失,實則對劍術一竅不通,連螞蟻也未殺過半隻;南無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夜路危險,還請兄臺多加小心。咱們就此別過……」

    謊話不打腹稿本領果然奏效,不是給話的內容欺誑,而是被滔滔不絕花言巧語所震懾。老實的男人一時怔愣,眼睜睜目送劍傲揚長而去,滿擬該可以成功溜之大吉,馬上男子卻突地渾身一震:

    「且慢!」

    瞳孔在夜色中放大,劍傲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表情,彷彿要將他一口吞下去。雙唇顫抖,一時吐不出適當的對白,半晌食指一遞,目標是劍傲手心:

    「霜兒的髮兜……你……」

    聽見男子咬牙切齒的喘息,劍傲反倒一愣,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始終緊握著少女的緞帶;臉上不覺一紅,髮兜頹然飄落塵土,男子立時躍下馬來,不顧泥地骯髒,彷彿那髮兜是人,光擁緊便能給予溫暖,讓霜霜自錦緞中復生。乍變而來的悲憤剎時如洪水倒灌,這回反倒換劍傲呆滯,這見面不到五分鐘的男人,竟在他面前潸然落淚:

    「你……果然是賊人一伙!」

    啊?什麼什麼?劍傲一陣錯愕,不明白到底是那個線索讓他導向這結論,見男子長身而立,面上淚痕未乾,長劍遙指咽喉,不禁啞然,今天怎麼到處都犯太歲?

    「等一下,閣下誤會了,在下只不過是……」

    「我乃蓬萊風雲座下凌語,你們的奸計功敗垂成,沒能害得死我們,現在聽好了!」平時男子是不會這樣魯莽行事,只是遭逢大變,霜霜又失蹤,加上夢境造成的精神衰弱,現在的他已顧不了這許多:

    「給你一個機會,你把霜兒藏那裡去了?給我交出她來,便饒你不死!」

    「如果可以的話,在下也很想知道那笨蛋都那去了……」舉手投降,以他現在情況實在不宜干戈,就算狀況良好,劍傲不是個戰鬥狂,無意義的架還是盡可能別打。

    「少裝蒜!如今夜深露涼,你一個傷者徘徊山路本就不尋常,分明是埋伏著等我現身!你若不是見過霜兒,她的髮兜又怎會在你手裡?」長劍逼得更近,劍傲黑眸一深,隨即恢復那副苦樣。

    「這事說來話長,我確實是見過那個笨……那個小姑娘,但是……」

    「把她交出來!」蓬萊的師父一定沒有好好教導徒弟禮儀,怎麼名流門派的拿手好戲,就是打斷壞人的辯解?孰知自稱凌語的男子竟似失去理智,眼神渙散,拿劍的手抖得更加厲害了:

    「倘使霜兒有什麼三長兩短……倘使霜兒出事了……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自語不妨攻擊,凌語刷刷三劍搶攻,先奪敵人門面,招招致人死命,與平常溫文和緩的劍勢全不相同。蓬萊的武術天下馳名,無論拳或劍都堪稱皇朝第一,前世流傳的諸武術裡,也以蓬萊藏書最為完整詳細;凌語身為蓬萊座下第一弟子,劍術自非等閒。劍傲側身一閃,連忙避禍樹後:

    「等……等一下,你先冷靜一下好嗎?」才一挪又牽動傷口,劍傲連忙扶肩歇息,凌語劍上卻不饒人,一擊不中,劍招剛猛如狂風暴雨,月色下雙方淋滿劍影;髮兜飄落風中,兩人卻無心去拾,劍刃劃過頰畔,血光更讓凌語紅了眼眶,彷彿預見霜霜倒臥血泊的景象。

    劍傲往山道一跌,塵泥激起,劍鋒只差一寸便刺入心口,見對方抽劍捲土重來,只得著地向旁滾開,肋骨再次痛如火灼;凌語的劍意幾近瘋狂,再不出手擋架,劍傲很確定公會會很失望,這麼值錢的人頭那能隨便葬身雲渡山上:

    「別怨我……是你自己先拔劍的。」

    低沉的警告,凌巽的劍洗練如霜,破山濤龍吟出鞘。一劍在手,劍傲的姿態眼神盡數變了,黑眸深邃如潭,劍鋒後發先至,他無意殺人,只想盡快結束戰局,因此一出手便是對方持劍之臂,凌語攻勢一頓,對手反擊並未令他覺醒,劇來劍影彷彿殺害師弟的血手,復仇情緒湧上心頭;神色兇狠,還擊的劍竟已不顧自身安危,務要將對手飲血於劍底。

    「不錯嘛。」

    蒼白的唇一抿,劍傲微笑略帶冷意,對手強些才有意趣。縱然肩頭傷口痛如刀割,劍傲決定暫時和它斷絕關係;若有人旁觀戰局,必定讚嘆不已,一方是雷霆萬鈞,筋脈突起,似要單憑眼神便將對方送下地獄;對手卻如龍游大海,在劍影間蹁躚,轉折間自然近於藝術。

    暴風和飛鳥交鋒,勝得卻是微不足道的鳥翼,隨風逆挽劍花,劍傲趁對手分心時以柄擊臂,餘刃劃過掌背,凌語長劍落地,劍傲更不打話,招式如潮水拍案,一氣呵成,劍鋒曳至側腹時改劍為肘,給發狂的戰士著實一記悶棍。看著凌語倒飛撞中榆木,劍傲俐落地還劍入鞘。

    「站得起來嗎?」

    知道自己下的是重手,手勁從小便高人一等,劍傲估量對方大約接下來一禮拜吃得東西全會吐出來;對委頓在地的青年攤開掌心,好在痛苦確實抑止了狂意,凌語面色蒼白,扶住淌血的手背,忠直的眸卻已恢復澄澈,勉強抬眼望著劍傲,藉他攙扶倚樹坐起。

    「對……不起……」乾澀的唇開口,這是狂風平息的前兆。

    「無所謂,我不在意,半句話都不說就拿著大炮朝在下猛轟的人所在多有,閣下還算客氣了,」慣性的調侃讓生性老實的凌語面上一紅,劍傲展顏一笑:「不過我要殺你的話,適才一刀就解決了,所以現在總可以暫時假設我不是敵人,好好用舌頭取代武器談一談?」

    伸臂拾起落地的髮兜,凌語兀自喘息,語氣充滿徬徨:「我們……被暗算了。」

    「暗算?」雖然從男孩一路追蹤凌巽,霜霜遭劫等一連串事情,劍傲便微知端倪,但此時最宜裝傻。凌語雙臂抱頭,不自將蓬萊弟子如何中伏、那神秘人如何出手救援的事傾囊托出,只掠過夢裡引人遐思的片段;劍傲凝神細聽,半晌拄劍沉思起來:

    「原來如此……這就奇怪了,為什麼那男孩只是擄走那位姑娘,而非一刀解決?」這話卻引起凌語一陣駭異,雙手抓緊劍傲肩頭:

    「妳說霜兒被抓走了?什麼人?往那裡去了?你……果然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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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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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0:45 | 顯示全部樓層
    「嗯,是啊,這事說來話長。」

    決定盡可能簡略地敘述那段奇遇,尤其避開了過於驚悚的橋段;在隱蔽的山頂被「壓倒」後強制上藥的陰影猶在心頭,劍傲數次深感貞操不保,要不是少女忽逢劫難,自己還不知要被折騰多久;凌語聽得不住扼腕長嘆,半晌甚至代少女鞠躬道歉起來,憶起霜霜異乎尋常的舉止和笑容,誤入歧途的預感便更深一層。

    「這位姑娘……很怪異。」這是他下的結語。

    但我還是追來了,劍傲在心裡補充。相信就算蒼天有幸,讓他得以多活幾年,等他垂垂老矣,回思年輕時各類蠢事時,頭一件大約便會提及此:剛從「少爺」掌中逃離地獄的魔爪,和一位素昧生平的少女相處不過一時辰,便捨下安危傻子似地相隨,就連少女的身家背景、事件本質都不清楚,實在大違他平時戒慎多疑的處世原則。

    現在看起來,蓬萊風雲大約是捲進來難以估計的龐大陰謀裡。為了顛滅風雲會,對手不知計畫了多久,這才能水到渠成,而自己完全是半途插花,就算糊裡糊塗陪葬也不足為奇。

    眼望一臉哀淒的倖存者,劍傲緊咬下唇,大河的流動已因石子轉向,他無能力挽狂瀾,一不小心,他那微薄的支流也會跟著乾涸。

    「她……從出生起便沒離開過蓬萊,一直到十六歲才初次下山,行為舉止有些怪也是難免。可為什麼……那個人要抓走她?」

    見他緊咬指尖思索,劍傲第一次仔細端詳這位兄長:凌語實在很瘦,一般人瘦只有幾種可能,一是生活貧窮或忙碌,從沒能坐下來吃口好飯,進食只是維持生命的型式;另一種便是心思複雜,對世界的熱情過剩,吃下肚的東西在未及增添脂肪前便被心火燃盡。

    這位憂心忡忡的師兄顯屬後者,不答反問,他凝視凌語慌張的臉龐:

    「為什麼不讓她下山?蓬萊風雲在皇朝好大名頭,子弟活躍遍及揚子下游,獨獨一個女兒,蓬萊山讓她學武,卻不令她拋頭露面,這未也太不近人情。」

    聞言沉吟良久,似乎對凌語來講同樣是個難解的習題,他答得含糊。

    「我……其實也不明白師尊的想法,」忘記劍傲不過是乍見的陌生人,凌語心神混亂,劍傲親切的表面功夫做得徹底,讓他不自覺想尋人傾吐:

    「師父對霜兒的保護嚴密異常,不只下山不准,就是在蓬萊內部,師尊也不許她離六府太遠,霜兒她……和師尊革命過很多回;好容易這回掙到個出門機會,孰料又發生這些事,不定賊人一開始便是衝著霜兒而來,可這又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抓那小姑娘,這我不太清楚,」枉顧凌語反應,劍傲支頤思索,口裡不覺滔滔:

    「但依你所言,這計從蘭丸流師範猝死便開始了,那幕後黑手不知為何,想同時除掉你師尊和蘭丸,得知老友互訪的訊息,蓬萊山名頭太大,他不敢先挑,於是先選了蘭丸做犧牲品;然而蘭丸之死同時是目的也是棋子,幕後黑手深知兩人情感,朋友的死亡無疑是引虎出柙最好的誘因,一方面分化戰力,一方面擾亂你師尊心神。」

    「可是不知那裡出了問題,蘭丸流神通廣大,師範竟逃過一劫,得知蘭丸流挑釁蓬萊山的消息,心中大約也心知肚明,知道自己遭人利用,因此夙夜又趕了回來;豈料慢了一步,被幕後黑手捷足先登,沒能救得了蓬萊山子弟。所以他要你速回蓬萊,趕在重陽之前……子夜過了沒有?」

    沒有回望凌語,好半晌才發覺當事人沒出聲,見他一副茫然樣,對自己報以奇異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說得太多,連忙噤聲。凌語劍眉一擰,似有詢問身分的衝動,劍傲的沉默卻讓他識趣,單手拎過霜霜的紫兜,扶著榆木站了起來:

    「多謝你交托此物,既有這髮兜……或許霜兒便不難找。」

    這話倒出劍傲意料之外,陪著起身:「此話怎說?」

    凌語只是搖首,半晌凝神髮兜,單掌緊握,秋風為兩人周身帶來無數葉渦,正不解其意,微弱的光芒倏地點亮山道,來源正是凌語掌間的絲緞,劍傲好奇地湊近身去:

    「這是『術』?」

    東土的術士不少,流傳民間的簡單言靈符咒也所在多有。例如深夜讓嬰孩止啼的安神術,端午灑雄黃的袪邪術,習俗多來自術的傳承,只是年代久遠,習慣成自然,上行下效的愚民往往不解其源;術可以簡單亦可複雜,有的強大有的弱小,和西地專擅攻擊的「法願」不同,術來自於皇朝悠遠的歷史,和市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凌語聞言頷首:

    「嗯,持有追蹤者的物品,知悉主人的生辰八字,便能在物與人間建立連繫,在卦象上卜出方位;但是除了術的原理,添入公式法願的『追蹤』,該物在接近主人時會發光,比單純判斷方位要更有效──這是師尊教我的,不知為何,他老人家似乎懂得許多法願。」

    更不打話,凌語專心不貳,雙手捧高髮兜,彷彿教徒為聖物禱告。緞帶在指尖輪轉,在兩人頸畔悠遊,倏忽俯衝如飛鳥,施術者奉告生辰,繫物俯首聽令,與術者結成生契。劍傲興味地看著絲帶纏上凌語手指,彷彿灌注了生命,東張西望一會兒,紫絨指向山腳的一方:

    「似乎想離開雲渡山……」

    術法奏效,凌語微現喜容。劍傲沉默一陣,脫口而出的問句讓凌語一呆:

    「你的馬承得住重嗎?牠似乎……不是一般的馬。」

    天生感官敏銳,劍傲對白馬的冰冷不寒而慄,明明近在眼前,維繫白馬的生命卻在九天之外,奔跑跳躍只是一連串機械反應,服從未知的意識而行。醒悟他的用意,凌語體貼地伸出掌來,恰在劍傲躑躅的目光前:

    「要來嗎?把霜兒的東西握得那樣緊,恐怕也是在找人罷。」聞言渾身一僵,好在夜色裡覺察不出忸怩,劍傲暗自慶幸。見對方神情認真,他避開凌語的攙扶,翻上馬背苦笑:

    「有你這樣的師兄,恐怕她也不需要旁人了。」

    風順馬鬃而過,紫兜末端在月光下不住改變方位,指引白騎循蜿蜒山道而下。劍傲相信男孩是踏枝而行,而且移動速度之快,幾近匪夷所思,一柱香不到功夫已逼近山腳,不禁感嘆天下變態實多;瞇眼看著天邊漸露的白肚,朝陽預示死亡,這還真是諷刺:

    「看來對方也想趕在重陽節前下山……那位神秘人倒所言不虛。」

    專心駕御馬匹,凌語顯也看見旭日東升的惡耗,白馬在疾風中轉向,聲調也跟著一顫:

    「我……一直覺得,重陽節的傳說,本身便相當殘酷,」白馬疾奔不妨礙閒聊,兩人都是一等一功夫,凌語把目光從髮兜上移開,望向寒鴉竄起的黑林:

    「九九是至陽之數,如同否亟泰來,亢龍也必定有悔,自古皇朝關於重陽來源的故事便是如此;因為避禍而登高,在身上配帶茱萸,放箏等也全是為遠罪豐家,然而登高的人回到家裡,卻發現窖裡的雞鴨貓狗,全代主人承禍死了。而究竟是什麼禍事,傳說沒一個說得清楚,洪水呢?強盜打劫呢?彷彿只要有代罪羔羊,什麼禍事也都不管了,」

    注意到劍傲越顯沉默,凌語以為是自己過於嚴肅,連忙擠出笑容:

    「我洎小便害怕這故事,即便大了,這故事也從不敢說給霜兒聽……說來也奇怪,即便在重生紀元,許多不好的事也都發生在重陽,別的不提,光是三年前素熙地茱萸樓那場慘事,不偏不倚就與重陽節同始同終,或許九月九日當真是……」

    見劍傲臉色一層層陰沉下去,凌語噤聲不敢再說,心中卻大惑不解,莫非這陌生男人也怕這故事?夜色裡瞧不清他臉孔,只覺對方呼吸略顯急促,尷尬橫亙兩人間好一陣子,凌語又用髮兜測了幾次方位,安靜已久的劍傲竟突地開口:

    「你……見過茱萸開花嗎?」

    「嗯?茱萸嗎?蓬萊山種有不少,以往重陽節時,也會有香客徒步來求,大約覺得蓬萊生長的茱萸更能袪邪消災,怎麼了?」

    「茱萸是一種葉厚而圓的植物,大多生長在水畔,初秋時開花;花瓣最初是淺綠色的,隨著茱萸一日日成熟,葉瓣會慢慢變紅,初始如夕陽般淡雅,漸漸越來越冶豔,就好像……灑上鮮血般的深紅。」凌語渾身一震,為劍傲斗然凍結的語調,好在對方淡然一笑,又恢復玩世的輕鬆:

    「我第一次見到茱萸,便覺得他很像日出的櫻花;櫻會在初雪後轉紅,半島人民便遙傳,櫻紅來自櫻樹下埋藏的屍骨,是屍血染紅了櫻花。死亡憑藉最美的花瓣重生,很有詩意不是?或許就是茱萸花代承了災禍之血,主人才能倖免於難哪……」

    「我……從沒想過這種事。」

    下意識終止話題,凌語拉緊外褂以避寒風。陌生男人的言談方式縱使溫和,內容卻足以讓樸質的他深感不安;察覺到凌語的不適,劍傲淡然一笑,搶先破解僵局:

    「原來你就是小姑娘說的語兄,她對你在意的很,師兄前師兄後的談你,連我都不由得好奇。」

    「她……她說我什麼?」心跳加速,凌語說服自己是因奔馬過疾。心思聰敏的劍傲那聽不出弦外之音,哂然一笑,他從來不厚道,至少對這種人厚道不起來,反問句裡充滿調侃:

    「你希望她說什麼?」

    白馬預期中猛然一顫,眼前的細頸瞬間自下顎紅至肩頭,劍傲忙不動聲色地握穩韁繩,以免因為一句玩笑而喪身。數度支吾其詞,縱有幾句無力的解釋,凌語只有越描越黑的分,最後只得嘆了口氣,凝視山道上的礫石,態度和緩慢露臉的朝陽一般沉重:

    「我曾經……立下過誓言。」

    聽凌語聲調有異,劍傲不自覺留上了心。像在緬懷什麼,年輕的師兄仰頸朝空,朝著清風慨嘆:「我小時候不知為何異常遲鈍,一直到了六歲都還不曾說過話,旁人都以為我這輩子注定啞巴,只有師尊不相信,特地給我改名為『語』,就是盼我有一天能開口暢言;」

    山勢一路往下,髮兜的紫光亦越發燦然,劍傲提高警戒,窺視一切風吹草動。凌語玩味著那團紫光,挖掘記憶裡相同的色彩:

    「直到有天師尊接受了降臨蓬萊的禮物──也就是霜兒,第一次看見那團紫時我很害怕,以為她是西地吃人的妖精,但是她那雙眼看著我,好像在向我求助,又像要和我訴說什麼;那瞬間我脫口而出,連我自己也沒察覺,就這麼向天地宣示人生第一句話……」

    回首見劍傲傾神細聽,才驚覺向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吐露情愫有多麼不妥,劍傲有種怪異的魔力,能讓接近的人放鬆戒心,將心事傾囊相授;臉上不自覺一紅,忙收住了話頭:

    「我,我是說,從那時起我就決定要……保護她一輩子。」

    不知是道路顛簸還是沒抓好韁繩,凌語身子一側,差點連累劍傲一起摔下馬背。後者連忙代抓韁繩以免發生慘劇,回頭正想警告,卻懾於凌語的神情,緲遠、無奈又夾雜哀傷,若說是精神不濟,似乎不僅於此:

    「但是我……總有種預感,在她漫長的人生路上,我只是曇花一現的影子。我有個小師弟,生得人見人愛,叫作凌巽,他曾和我述說一個夢,夢見蓬萊山燒起熊熊大火,屋宇和樑柱,鳥獸和樹木都在大火間燃燒殆盡;只有一隻鳳凰浴火而出,而我們仰頸看著,在灰燼裡成為記憶……」

    髮兜忽地大放光華,凌語卻渾然不覺,逕自說著話:

    「不知為何,我一直記著這夢,好像真的發生過一樣。每次看見霜兒的笑靨,我總有種錯覺,總有一天她會從我指縫間溜走,飛得又高又遠;而在抓住她的手前,我卻早已凐滅……明明天天處在一起,卻還有這種想法,很可笑不是嗎?」

    山林在眼前開展,雲渡山腳逐漸逼近,凌語攤開單掌,雙目攫視:

    「或許我有一天……我會為這種想法而死罷。」

    注意到髮兜的紫光,劍傲驀地一頓,從兀自低首沉思的凌語手中搶過韁繩,在一棵高大榆木前勒馬停佇。凌語微微一愣,為他瞥眼而過的冰冷:

    「我不明白你們之間的羈絆,不過那位姑娘不是你的所有物,不可能永遠待在你掌心,對吧?」  

    不去理凌語聞言後的反應,劍傲突地翻身下馬,將轡頭牽妥,重新拉穩斗蓬。叮鈴一聲,凌語驚訝地看著他長劍出鞘,目光凝望月下,嘴角揚起苦意與挑戰兼具的笑容:

    「而且,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髮兜找到它的主人了。」

    ─開天˙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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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1:25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5 嚆矢 第五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這是……誰?」

    聲音發顫,凌語不是蠢人,很快在月光下鎖定目標。似乎特別喜歡樹上,枝枒震動間,驕傲的弄臣仰頸而立,小提琴猶置頸間。這是劍傲第三次看見他,和雲渡山頂的葉門相似,縱然男孩嘻皮笑臉依舊,尖銳的指甲橫亙霜霜粉頸,他從中讀出警訊。

    「別輕舉妄動。」

    看見霜霜受擒,凌語那裡按捺得住,長劍一挺便要跟上。劍傲忙伸手阻止,知道男孩不是易與之輩,輕舉妄動只有自尋死路;精神已近半瘋的凌語那裡聽得進他勸告,掙脫的力量大到劍傲也吃驚,只得任由他三步並兩步上前,在樹下揮劍叫囂:

    「把霜兒還來!你們這群惡賊,要是敢對霜兒怎麼樣,我便是千刀萬剮也不會放過你!」

    男孩尖銳的笑聲讓劍傲皮膚爬滿疙瘩,似乎真的是很愉快,俯視凌語的神情就像尋得塵封櫥櫃裡睽違已久的玩具,迫不及待拆封把玩。少女依舊緊闔雙目,距離遠瞧不清虛實,凌語更急於確認霜霜的安危。豈料小丑興味地玩賞獵物一會兒,紫髮在風中飄落,竟是將霜霜投回凌語懷中:

    「既然大哥哥那麼想要,那就還給你吧!」

    出乎意料,男孩毫不堅持,攤開雙手以示和平,霜霜的身子如片羽墜地,凌語連忙上前接穩。見少女除額上幾滴冷汗,臉色慘白外,倒是無甚大礙,不由心下大慰。

    劍傲卻一凜,見枝上男孩再次揚起誇張的紅唇,心知事情不會如此易與,意欲提醒凌語,半晌又似考慮些什麼,沉默著縮回樹蔭裡。

    「為了慶祝你追回兔子,大哥哥,聽無名者獻首曲子如何?」

    溢滿殺孽的弓弦在月光照耀下盈繞紅光,仰望樹顛的凌語尚不解其意,緊擁懷中霜霜,一時不知該將男孩視作敵人與否;眼角是鮮綠的染料,將男孩的瞳孔襯脫得更為深邃,眼角深處奏起誘人旋律,好像浴火谷夢境,充斥致命的煙霧: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歡迎來到愚者的演奏會!下面這首歌曲,來自冰天雪地的北島,是航海民族艾達動人的樂章。大哥哥,你們聽過這曲子嗎?」

    側耳傾聽,指尖在弦上吟揉出優美的音符,隱於樹蔭的劍傲對男孩轉變一驚。不像先幾次遇到那樣,愚者的舉止縱然仍舊玩世不恭,眼神卻全然變了,長久以來踏屍體為生的經驗告訴他,這回愚者要痛下殺手。來不及出聲警告,凌語已按捺不住出招:

    「誰聽你發瘋,讓我們離開!」

    側身避開敵人自下而上的一劍,愚者在旋律餘韻裡咯咯輕笑,彷彿凌語的行逕不過是小孩無理取鬧。紅唇一抿,烏雲受召遮蔽月亮,男孩語調隨之詭譎。憶起葉門在他提及男孩時,脫口而出的「愚者」,加上「惡魔」,這究竟是怎麼樣的組合?這樣的人物倘使多來幾個,大陸毀滅也足夠了:

    「哎呀,這麼不想聽嗎?真是太可惜了,因為這歌曲的內容,大哥哥一定會很有興趣的。」

    搶先撿起落葉塞住耳殼,劍傲為千鈞一髮喘息不已。還好他這麼做了,劇來的三連音串讓凌語渾身抖顫,嘗過一次愚者樂懾的魅力,歌劇不比一般樂曲,縱然少了歌者,小提琴單憑壓倒性樂勢便足讓聽眾體會壯麗的鋪陳:

    「這是來自遙遠北地的史詩,一對自小分離的兄妹,因命運與諸神的玩弄而重逢,妹妹愛上了陌生的勇士,哥哥也傾心於美麗的胞妹,他們背棄契約,罔顧婚姻倫理,他們在慾望趨使下結合,希冀不可能的幸福。」

    「『啊,但是命運是殘酷的,親愛的哥哥,未來將引領你我至何方?』」

    吟遊詩人的語調,融入古老悠揚的顫音中,愚者推弓上弦,親吻月光灑落的線,凌語雙唇發抖,霜霜雪白一段臂垂落他胸口;意志隨歌辭激昂的辭令遠颺,剎那間他竟化身作曲裡英雄,懷中的妖精是失散的胞妹,他明明知道,卻抵抗不了那雙眸、那縷香、那動人心魄的容顏……

    「『神哪,你為何如此無情,將我們導入罪惡的深淵?婚姻的契約應該被遵守,然而愛情何曾遵循軌道?請把這顆心從我身上拿走,讓我不再醉心於那段髮香……』」

    劍傲在樹蔭裡瞪大眼睛,愚者的吟誦為背景,月色下小節線開始模糊,樂曲如盛大的洪流,沖刷戲與真實僅剩的帷幕;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凌語俯下身來,唇與唇互相汲取體溫,彷彿在對方身上找尋存在的依據,凌語的吻狂熱而深刻,陰影交疊,夢境破碎,急切地融入霜霜的一切。

    這情景讓劍傲呆住,若說愚者的音樂確有某種力量,但就算是四聖獸,至多不過動彈不得而已。只因樂懾便讓凌語侵犯素來奉為神祇的少女,似乎太說不過去。

    想起凌語適才的言語,應該怪罪的不只有愚者而已。

    「『陰影已緊臨身後,你的手不是我該緊握的手,你得在深淵前止步,若神奪走我們的呼吸,作為破壞契約的代價,我又如何能眷戀你的體溫?我要如何看著你步向死亡?』」

    已經無暇思考出面阻止與否,即便劍傲也不禁滿臉通紅。小提琴滑入激昂哀切的樂章,月下雙影相對纏綿。愚者的音樂如傀儡絲線,玩弄角色與人性於掌間,只消人心有一角缺口,迷霧便可趁虛而入,凌語逃過了雲渡山頂的制裁,終究沉迷於慾念;一直以來強迫昇華的情感一旦受到引誘,便一發不可收拾,劍傲為這老實師兄的轉變一呆。

    「『毋需畏懼……我所追求的一切都在你身上看到,在你那找到我缺乏的;你遭受恥辱,我遭遇悲傷;我為亡命之徒,你為受辱之身,然而如此將使我倆快樂!我要大聲讚美這神聖的喜悅!』」

    愚者隨樂而舞,唱作俱佳。一人分飾二角,把小小高枝當成舞臺,滿山風濤充作掌聲,而他是不合時宜的觀眾,被迫買票進場,見證這詭異的一幕;紫衫下是粉鹽也似的肌膚,被林葉映射的光照得通透水滑,劍傲對這種事素來敏感,忙將視線移離三丈。

    從他在馬背上與凌語的對話,劍傲便深深明白,這位單純的師兄對少女的感情早已不單純,也因為他太過單純,不止沒查覺這層轉變,甚而壓抑這層轉變,壓抑化為不自覺的佔有。從凌語的語氣裡劍傲感到窒息,栓住霜霜羽翼的不是蓬萊大門,而是這位師兄的執念。

    一個尚未實現,也永遠不可能實現,在實現之前便被自我否決的執念。

    「『何處的雷鳴,擊得我心悸!彷彿諸神的黃昏,宣判的末日;請將他的斷劍帶給我,讓我分享他的哀傷與榮耀,若我腹中的熱火是你的眼淚,我將替他命名為復仇……』」

    樂句如海潮,在月圓時拍至高潮。凌語幾乎攻城掠地,愚者在高低音域裡不慍不火地輕輕吐息,他是導演,為自己的戲碼而滿意;樂曲風格轉為柔和而浪漫,劍傲長長嘆了口氣,自己終究沒有多管閒事的命,這齣戲從一開始就沒有他角色存在的餘地。

    「算了……」

    正想無言地隨樹蔭消融,小提琴聲卻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中脖子,結束得毫不自然。白月當空,劍傲回頭的剎那,自演員胸口綻放的鮮血染紅了視線。

    ◇    ◇    ◇

    鐐銬叮咚。

    凌語試圖拉扯逃脫,但逼近的紫影卻囚禁了他、綁住了他。他不能呼吸,在水霧深處掙扎。

    「怎麼了,語哥哥,你不是一直想要這樣?」

    幽香混同甜美的聲音自背脊爬來,凌語渾身寒慄,汗水在水面形成漣漪。滴答,擴散、滴答,再擴散;他的心臟也與漣漪同步,碰咚,停滯、碰咚,再停滯。

    「不……我……霜兒,我並沒有……」

    「我再問你一次,親愛的語哥哥,你是……怎麼看我的?」

    赤裸冰涼的觸感貼上肌膚,凌語不確定自己是否流淚;因為四周都是沉重的水流,他們在嘻戲,吵鬧,嘲笑他無力的意志。蓬萊山、師尊、師弟與江湖,水的重量壓得他直不起背,聽不見音樂也看不見色彩,他在洪流中溺死,而水流依舊,那麼他的奉獻是為了什麼?

    「霜兒,師尊要我照顧妳,好好照顧妳……這是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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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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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1:43 | 顯示全部樓層
    「只是責任?」

    紫影在水澤裡亂了,鐐銬騷動起來,額角淌下鮮血,凌語卻渾然不覺。眼前的紫影瞬息萬變,從女人的模樣轉為少女,再從少女變為他所懷念的女孩,白霧在紫影周圍舞出千絲萬縷,凌語伸手去捉,才驚覺鐐銬已解,她攬住他頭頸,這瞬間又化為三歲的孩子。

    「語哥哥,你想永遠和我在一塊兒,你想永遠把我留在蓬萊山上,對嗎?」

    「我……」是這樣嗎?凌語自問,不自覺攤開掌心,形軀也在水中消融、退化,童稚天真的年齡,總在人生尚未察覺時一去不返;他嘆息著掌握水流洗去的年齡,霜霜仍在他懷裡,這樣就夠了,無論現在或未來,這就是他的世界。他將作她的世界。

    「我不想……讓妳飛走,霜兒。」

    女孩在懷中抬首笑了,把玩卸下的鐐銬,投入兄長溫柔的懷中。

    「但是我……」無心聽霜霜的辯駁,他只是撫弄十六年如一的紫髮,像古老巫術的魔咒,他將終生為其詛咒;他低頭親吻,正好聽見她漸轉低沉的笑聲:

    「但是我想走啊,語哥哥。」

    心臟不跳了。雲渡山的大霧瞬間湧入意識,漣漪在模糊的空間中瘋狂四起,腹部如透入水流,涼意裡帶著痛楚,他詫異地低頭望去,想飛的女孩一刀紮進他心口。水中渲染虛幻的纓紅,隨漣漪擴散,再擴散……

    他笑了,他總算明白該怎麼做了。

    ◇    ◇    ◇

    戲碼變了,本該臣服於欲望的哥哥,選擇自戕的方式邁向死亡。

    「霜兒……」

    唇角血跡先胸口淌出,凌語回劍動作決絕而快速,自己的長劍透胸刺入,急於將靈魂從樂懾裡拯救,不惜拿生命作賭注;他早已賭輸,自己心知肚明。唇前一刻尚與少女交接,紅色的帷幕迫使戲劇落幕,卻讓沉睡的公主復甦,血雨淋得她驚醒,入眼是血紅的笑容:

    「太好了……妳總算醒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血滴醒,少女驚於師兄異於平常的叫起床方式,再沒有說不完的笑話;凌語平生最後一次床邊故事,竟是自己的死亡:

    「語……哥哥?」

    無力再握緊劍柄,凌語依霜霜身軀而倒,穿心一劍又快又狠,彷彿急於洗刷可恥的罪孽。他真應了師尊的建言,將感情轉化為責任,一肩擔起單方的緘默。

    『這對愛你的人,和你所愛的人,都是不公平的,語。』師尊曾這樣說。而他固執的漠視忠告,執著於凌語流的表達方式。

    錯在自己,他知之甚深。

    「語哥……你為什麼……」

    雖然不明白事情原委,師兄在眼前自戕是事實;霜霜從不注重理性,弄清楚逝去的是師兄靈魂,少女抓住感性瞬息的衝動,將他高大壯碩的身軀緊緊擁入懷中,抱得極緊,心口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潔白的手,交織成一幅慘烈的光影。

    「你還好嗎?」完全沒有即將死亡的恐懼,凌語睜開一隻眼,既然他咎由自取,便沒資格再緊握手中的鐵鍊,她是桑野溪畔的鳥兒,他的責任已了,她該自由飛翔: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如果怎麼樣了,我可……對不起……師尊。」

    「你會……死嗎?」好不熟悉的字眼,彷彿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霜霜伏在凌語背上,五指將他衣襟捏得起皺,彷彿要盡可能抓緊一點,以免他自指縫間流失。

    「應該……會罷!」掙扎地伸出手來,在霜霜髮上輕拍著,凌語眼神越發茫然:

    「總有一天我會為此而死,打從十六年前開始我便知之甚深,只是未料來得這麼快……是了,來了接替的騎士,所以我的義務,已經盡了罷……」

    朝樹蔭下微一頷首,死亡的漫延讓凌語神志漸復,劍傲微一猶疑,順著他目光步出,霜霜無心確認靠近的是誰,只將紫髮緊埋凌語胸口。哲學的灑脫助不了失親之痛,霜霜的腦子一片空白,為什麼戲曲裡的角色們能如此輕易地生離死別,在對方咽氣前侃侃而談一大段感人肺腑的遺言?

    「我呀,從你剛出生的時候,就和師尊發過誓,一個很蠢、很蠢的誓……」雙眼泛白,仰身於紫色瀑布下,忠厚的師哥笑容裡有滿足:

    「我說我要照顧你,保護你……這一輩子。很笨的誓言不是?多麼一廂情願的說法。可後來我後悔了,我不知道,妳這麼難……這麼難保護,好像我一不小心,霜兒,妳就會從我指縫間飛走,飛得遠遠的,永不再回來……」

    霜霜發現他眼珠朝上,像在凝視他嚮往已久的天空:

    「不過現在……雖然投機取巧了點,總算是……實現誓言了罷?」

    為什麼?明明是開開心心的一次出遊,到頭來,卻只剩下天人永隔和無盡的悲痛。如今終於體會人為何要藉酒澆愁,人是逃避現實的生物,如果可能的話,她寧願自己就此睡去,永遠沉睡在公主的童話國度裡,不要被殘忍的吻喚醒。

    「真有趣,又來了位大哥哥。這位大哥哥,你好像還沒有跟我玩過遊戲?」

    不知是否當真孩子心性,劍傲聽不出愚者興奮語氣裡有半絲偽裝,就像個擁有國家卻不懂政治的弄臣,恣意將棋盤玩弄股掌。即使如此那分力量也不容小覷,意識到愚者點名自己,他渾身一凜:

    「音樂我已經玩膩了,那位大哥哥真是沒有意思,怎麼戲未演完便急著退場?我知道了,這樣好啦!大哥哥,我們來玩猜謎,我出題你來答,答對了我就不再煩你們,這樣好嗎?」

    似還沉浸歌曲淒慘的餘韻,愚者闔眼感受月光沐浴,油彩在晨曦隱約間閃爍,稚氣的眉目本身便足以奏出旋律;若沒有那層小丑面具,雙方如在鄉間相遇,劍傲會以為他不過是單純的孩童。

    訝於男孩開出的條件,劍傲知道自己沒有否決權利:「確實是個很吸引人的遊戲。」

    「可是遊戲就是遊戲,如果大哥哥答錯了,可是要接受處罰喔。這樣好了,就拿兔子當賭注,如果哥哥輸了,兔子要還給我,這樣好嗎?」

    怎麼這群人都愛玩遊戲?回頭窺視霜霜,見她始終緊抱著凌語,垂頭不發一語。知道她暫時無力表意,愚者始終稱呼她為兔子,劍傲躊躇起男孩的真意,對方實力深不可測,硬碰硬絕對是悲慘的結局,不如順水推舟,遂了小孩子愛玩的意,才能換得可乘之機。

    「你問罷!」潤了潤乾澀的唇,劍傲迎視愚者的目光。

    「你現在想死,還是想活?」

    一聽劍傲應承,對方出口竟是這麼一句,聽起來倒像是獎金獵人威脅他束手就擒的寒喧。劍傲愣了愣,才意識到這便是問題,苦笑著攤掌,他附手倚靠榆樹:

    「很少人會想死的。」

    愚者顯得異常冷靜,沒有判斷對錯,只是咧嘴追問:「為什麼?」

    「因為恐懼。」劍傲聲音轉緩,彷彿在細細咀嚼,說服自己:「雖然沒有活人知曉死是什麼滋味,無法確定活著和死亡孰執優劣,但是死亡是如此的未知;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懷有恐懼,所以即使活著是那樣痛楚,還是願意在已知的人世茍活下去,不是嗎?」

    「然而你知道什麼是生?什麼是死?如果生死本來沒有定義,你要如何從沒有裡選擇沒有?」

    劍傲呆了呆,這真是大哉問。古往今來多少智者能人,花費半輩子光陰,志便在堪破生死的迷津,他們將生命解釋成形形色色的假設,然而沒有一個答案被認可為完美。從前世到重生,百萬年來無數的人出生死去,但卻鮮有人思考他的意義所在,劍傲不禁惘然。

    讓對手語塞似乎讓男孩很得意,踢動雙腿:「告訴你喔,那天我和『少爺』聊起這件事,」雖然明白葉門和男孩必定有某程度的關係,聽他親口提起這名字,劍傲還是一陣心悸;無視他的驚詫,晃動弓弦,愚者仰向遙遠的天空:

    「『少爺』那天特別多話,我很少見他和我們這般多話。他說生與死這問題,被古往今來的多少人探討過,許多宗教企圖帶領人超越,許多哲學企圖尋求合理的解釋;但『少爺』跟我們說,他覺得所謂生死,或許……」

    「或許,這二者根本不曾存在。」

    愚者驚訝地低下頭來,油彩將神情擴大得更為誇張。劍傲雙手交握,對於自己的發言顯然也感吃驚,想不透為何能如此順遂地接續愚者的話,因此頓了一下。

    「你說什麼?」微微掠大眼睛,愚者催促。

    「我不知道,但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和我說過,從來沒有所謂出生,也無所謂死亡……」

    困惑地凝起眉頭,他自恃記憶力不錯,是他碰過的人太多,竟讓他想不起這段記憶的來處。覆誦的句子觸動腦海深處,彷彿鐫刻於靈魂的雋語,於是他乾脆輕輕闔上眼睛,任由回憶倒流腦海,無視愚者驚懼的目光,只是依本能流洩字句:

    「所有的生物……只是不斷地以各種姿態,轉換他們的生命,世間無所謂死亡,也無所謂新生。雞破生蛋、蛋破生雞,假如不去追究生與死的定義,這個千古謎題也就解了;世界無需毀滅與創造兩種神祇,他只需要一種力量,一種包容生死的力量……」

    接下來愚者的反應永遠令他費解。彷彿看見瘟疫的傳染源,尾句被迫截斷,小提琴在夜空中迸出連串刺耳的音響,讓劍傲幾乎掩耳:

    「哇啊啊啊──」

    與小提琴同聲尖叫,愚者簡直是落荒而逃,與前次消失的方式一樣,從四肢燃燒至軀殼,再從軀殼燃盡至顏面,直到那雙瞠大的眸消逝在清風裡,劍傲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那駭人的紅唇,兀自在夜空裡低喃:「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

    尾音漸弱,小提琴融入黑暗,琴音餘韻猶存,男孩則就此煙消雲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長嘆苦笑,望著已然空了的枝頭,死裡逃生雖然很感激,但這樣不明不白的換得性命,對他來講還真是頭一遭,有種不勞而獲必遭報應的錯覺。

    他現在只覺混亂,正常人一天被追殺一次就已經很衰了罷?他不但被追殺兩次,還被一個怪女人纏上,還捲入了複雜的而事情中,還有……

    他想起了霜霜,這個所有麻煩歸結的所在。回頭看去,卻見少女依舊泥塑木偶似的不動,唇角微微抽慉,似在與什麼人言語,卻又聽不見半點聲音。

    「凌……姑娘?」

    三秒決定適當稱呼,劍傲喚了幾聲,輕拍她肩頭,最後乾脆不管紳士禮儀,用腳輕踹,奈何全不見效果。劍傲思忖半晌,終是狠下心來,給了霜霜一個響亮的巴掌。

    這下果然有用,霜霜「嚶」的一聲,被這一掌之力打得微向後倒,然後便像是大夢初醒似地,先是瞪大了眼睛,終是全數爆發出來:「語……哥哥……」

    劍傲冷眼旁觀,看她逐漸闔上眼睛,伏下身來緊緊抓著地上的泥巴。知道她心中正悲傷難當,如不發洩出來對身體有害,所以他只是靜立一旁,並不言語,等到霜霜的哭聲漸歇,他才緩步移到她身側。

    仍在抽慉,霜霜意識到劍傲的冷漠,哭聲中夾帶質問:「你一點都不難過嗎?有人在你面前死了,就算只見過一面,你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劍傲的眼瞇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霜霜也沒期盼他回話,滿臉鼻涕眼淚,這位少女的舉止與秀麗容顏全不相符,來不及阻止,她以薄紗袖死命拭面,結果反而讓臉更花:

    「我知道這樣哭很討人厭,但我沒辦法控制,就像人不能餓著肚子,我沒辦法悲傷的時候不哭;而且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語哥哥他,就像我真正的哥哥一樣。風雲會裡的人,大都是孤兒,我們……就像真正的親人一樣…… 」適才的努力付諸流水,淚眼再次成災:

    「你不明白的……你不會明白那樣的情感……」

    「我明白的,我比誰都明白。」

    很快否決,神色不見變化,劍傲的聲音消融風中,連傳入身畔人耳內的功能都欠奉。霜霜愣了一下,她聽力太好,是陳述而非問句,劍傲的斬釘截鐵讓她頓時失了質問的勇氣:

    「妳哭完了,就聽我說,妳得趕快離開這裡。」不願意在這話題上停留太久,劍傲神色轉為嚴肅。愚者無故撤退,但敵人竟留下如此布局,難保沒有下一著棋;他和霜霜就站在這巨大棋盤上,既看不清對手棋路,連棋手是誰也不知道,就算他棋技再好,只怕也得中盤棄子。

    霜霜搖搖頭,邊爬起邊哽咽道:「可我……要先葬了語哥哥。」

    「等你葬完,你可能就要葬更多的人了,」不忍嘲笑,劍傲改以嘆息:

    「你若真在乎,就在你那師哥身上拿樣東西,以茲紀念,現在戰爭那麼多,每天死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如果每個人都堅持上皇那種無聊入土為安的傳統,整個重生大陸只要拿來埋屍體就夠了,可能還不夠用呢。你似乎並不知道你的敵人是誰,有多少。」

    雖然有時是屬於絕對堅持派,但是霜霜對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是懂得。再望一眼凌語的屍身,霜霜心裡充滿感觸,凌語和她相差六歲,幾乎從她有意識開始,凌語便存在於她生命中,她沒有一天睜開眼是看不到凌語的,所以她完全無法想像、也從來不會去想像一個沒有語哥哥的世界。

    蓬萊山的人都說,自凌語擔下照顧少女的重擔開始,雖然多了不少白髮,然而和以前孤僻寡言的性格比較起來,凌語變得溫柔體貼多了;她就像凌語生命中的肥料,讓他貧瘠的人格變的沃腴。雖然大部份人看到的狀況,都是老實的凌語,對一年年長大,而性格也成比例變怪的霜霜束手無策的蠢樣,但同時也只有凌語能夠最有效地管束野鳥般的霜霜,將她躍動的心安撫。

    「如果霜霜是隻野鼠,語師哥大約就是補鼠器罷!」

    這是蓬萊山流行的頑話,雖然比喻得不雅,但不得不承認有幾分貼切。

    她無法理解,只覺得最親的人死去時,那種感覺是這麼不真實。「他死了」這句話聽起來簡單,但總要經過很久很久,才能慢慢理解到這三字的意義:這代表夜闌人靜時少一個促膝長談的對象,代表少一個人分享微笑、擦拭淚水;當這所有「定義」加諸一起時,失落和痛楚才會慢慢浮現,然後隨著歲月的推移內化、加深……最後在生命裡變成一枚永遠消失不掉的裂痕。

    然後,你才懂得真正去哭。

    「你等我一下,一下子就好。」拭乾淚痕,霜霜往前面對群山萬壑。從小除在與世無爭的仙境裡,這樣的女孩無疑最令人好奇,全身如上淡彩,少女的分量隨踏步而深沉,開口竟唱起歌來;先是「大風起兮雲飛揚」一類悲壯的調子,而後聲調轉低,劍傲凝神細聽辭意。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汎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櫂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沒料如今還有人能將古調唱得如此清朗,葉隨風落,易水的空筑、北地的刀風,由少女的嗓音詮釋,除了壯闊外又添了分蒼涼;如此歌聲只應天上有,就是人間也該只剩霜霜有資格擁抱,他從節拍和音符間看見和風,看見祥雲,看見一分人性最原始的悸動。

    他瞥過頭,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感受,乍入眼簾的景色卻讓他吃驚不已,做為少女輓歌的回音,就在浴火谷的方向,成片螢火自谷底掀起,爭相竄逃至無垠無涯的大空;劍傲瞪眼張口,他在皇城一輩子也沒看過此等奇景,自谷底點燃的薪火燒盡靈魂、昇華死亡。

    霜霜歌聲不停,盈淚的眼卻追上劍傲的視線:「好美……為什麼會……這麼美……」

    被充盛滿山的螢光映得閃爍不定,淚光更讓神情模糊,讓劍傲分不清她在哭亦或笑。剎那間他們都看見了,火鳳傲然地展翼朝空,從谷地到谷口,山腳響起零星的驚叫,為這場奇蹟做見證;螢織成鳳眼,織成翅翼,從她熟悉的灰燼裡重生。

    「那是……那些人變成的罷。」

    無止無盡的螢點,最終仍散入微曦的天空,霜霜再也無力站穩,既然劍傲的臂恰巧在旁邊,索性借作倚靠的工具。

    白馬在蔭下嘶鳴,他無言地分享對方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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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1:55 | 顯示全部樓層
    005 嚆矢 第五章2


    2

    「妳受傷了嗎?」

    良久,劍傲才以溫言打破沉默。相擁間見霜霜藕臂淌血,劍傲側身問道,顯是被愚者弓弦所傷,適才哀痛過鉅,竟絲毫沒有覺察;聽劍傲一提,這才感到一陣陣刺痛,忙以舌輕舐:

    「小傷而已,沒有關係,只要稍微包……」話還沒說完,創口處一陣清涼,不禁微顫。抬頭望見那充滿笑意的臉,再低頭察看傷口,只見對方正將一種青綠色的樹葉敷在上頭,貼緊她飽受摧殘的肌膚:「這是……?」疼痛隨即減輕,葉子似乎有止痛功效。

    「蔓苧麻。」劍傲邊專心地加持一葉,邊輕柔地道:「又叫奶葉藤,秋冬之際隨處可見的藥草,有清熱止血的功效,東土老祖先的古老智慧,有時可以和西地術法相媲美呢。」

    「好神奇……我從來沒有試過這樣的東西。」

    「這在一般的藥舖都有賣,只是你看到他時,往往都已被搗碎成藥粉或碎末。認得他的本尊,對我們這些居無定所,又常和人打架的流浪漢來說,是很重要的,藥店對我們來說往往太高級。」他爽然一笑:「還好你受傷不重,要不然這樣低廉的事物也救不了你。」

    「謝謝你。」憶起自己應有的禮貌,霜霜對適才的魯莽微感歉然,劍傲不著痕跡地向旁一讓,硬是躲開她的道謝:「沒什麼,只是把欠的人情還給妳。」

    他沒講出之後那句「以後兩不相欠」,但句意已然無任明顯。眼見劍傲肩頭的傷,霜霜回想起山頭那場相遇,雖然事隔不久,對她來說恍若隔世。這才驚覺最重要的事;「抓我的是誰?他又為什麼要抓我?害死語師哥的又是誰?對了……其他師哥們呢?」

    「他們全都死了。」

    眼前男人顯然毫不懂得何謂委婉,也不打算憐恤被害人,這句話講得斬釘截鐵,讓霜霜連想騙自己是謊言的餘地都沒有。雙膝一軟,雖然早有預感,遽來的惡耗還是抽走她素來豐沛的精力:

    「怎麼會……這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妳的語師哥說,蓬萊風雲在浴火谷被人暗算了,敵人是誰,為了什麼,他都不清楚。」闔上雙目,劍傲採取最節省時間的報訊方式,也不管少女反應為何,伸手從背後卸下長劍,倒轉劍柄遞與霜霜,盡可能保持冷漠:

    「有人托我交給妳這東西。」

    「這是……什麼?」螢點開始四散,還未從惡耗中復原,螢火映照霜霜茫然的容顏,任由劍的重量落入掌心,她在微薰中檢視;忽地驚叫一聲,憑藉漫天光點湊進劍鍔細瞧:

    「這是阿巽的劍!為什麼會在你這裡?」

    「妳果然認得。」長嘆一聲,劍傲考慮著訊息的衝擊性。

    「當然認得,爸爸座下有八位最疼愛的弟子,各依八卦卦象命名,佩劍也是專製的,劍鍔上刻有與名相應的卦象,爸爸說……這樣才不會為搶劍而打架。」

    劍傲窺視她粉掌下的劍紋,兩雙陽卦一雙陰卦,果然是代表「巽」的卦象,想起少年任真的音容,臉上少有一陣惻然,乾瘦的掌覆在劍上,聲音盡量放輕,避免洩露情緒:

    「他托我……交給妳。」

    「為什麼?他應該跟爸爸還有震哥哥待在蓬萊山上的呀,為什麼他會碰上你,難道說……」

    「他還托我告訴妳一句話,小姑娘。」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急於打斷霜霜絮語,或許是怕了她的哭聲,她看起來隨時都泫然欲泣:

    「妳那小師弟臨死前要我轉告妳,說他活著,便是為做這場戰爭的嚆矢,這是他生存的意義,而今而後會有更多屍體、更多人死去……」雖然從不相信宿命,劍傲對於那位薄命少年還是信幾分邪 ,遙望少女蒼白的唇,他俯視猶染凌巽鮮血的手,他從中讀取警訊:

    「而他的死只不過是……開端。」

    「什麼意思,?難道說,蓬萊山上的人,爸爸……」

    「你那師弟是和另一位刀疤臉大哥一齊下山的,自從離開山門剎那起,便被那怪人整路追殺,最終還是逃不過敵人手心。所以凌姑娘,妳現在得回蓬萊山,無論發生什麼事,而且是馬上,我有……很不好的預感。」背過身去,他選擇不看霜霜神情,等他覺得夠遠了、看不見任何一滴足以令他動搖的眼淚時,這才霍然轉身,抱拳一揖:

    「我的話帶到此,死者的托付已了,就此告辭。」

    「等一下!」對劍傲的乾脆報以驚詫的眼光,霜霜愕然:「你……不和我走麼?」

    對方聞言一僵,劍傲沒想到就此脫身有如此困難,但僅僅就這一步,麻煩可能就此上身,他將被迫放棄三年來無拘無束、獨來獨往的生活;如果他的第六感正確,這條線一但纏上了,這輩子恐怕再甩不脫、剪不斷。見劍傲久久不語,少女執拗的本性漸顯,痛失親人的哀傷漸泯,秀眉一橫,將失去髮兜的紫雲當頭一束:

    「我明白了,我會自己回去救爸爸和師兄們,多謝你。」

    說罷俯下身來,從凌語身上取走配劍,雙足一蹤,竟憑空躍上枝頭,除了驚於她松鼠般彈性,他忙出言提醒:「妳語師哥留了匹馬,這樣趕往蓬萊節省時間些……」話未說完,少女堅定中略帶賭氣的聲音已凌空擲來:

    「不用,你帶著牠一道走得遠遠的罷!」

    「呃……」未及勸阻,一如白日樹頂歌唱時的敏捷,幾下蹤躍,少女的身影已在林頂消失無蹤。劍傲不得不回頭去追,但他的專長是逃命,素來對追人缺乏天分,他牽過白馬的轡長嘆:

    「至少也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

    早已被冷汗所濡溼,掌心緊捏的髮兜如失落的秀雲,在晨光下因風而颺。

    ◇    ◇    ◇

    劍傲實在佩服霜霜的敏捷,竟然讓他連拍一盞茶的馬,這才勉強捕捉到紫髮的蹤跡。

    「簡直像動物……」

    少女讓他上到很好的一課,即美女未必個個嫻淑端莊,光是這一首在山林房頂做賊的工夫,劍傲相信任一個鬚眉男子都望塵莫及。並非武術的輕盈,霜霜的動作來自天然,起跳如飛鵠,落地似野兔;即使臉上神情如喪考妣,並不防礙舉止的優雅。倘若再加上對長耳,劍傲會相信她是遺落皇朝的混血精靈:

    「我到底在幹嘛啊?」

    觀察了半柱香時刻劍傲才恍然醒覺,自己現在的行為簡直像變態跟蹤狂。

    騎著馬亦步亦趨並不容易,好在這頭渾身冰冷的坐騎還算配合,就是懸崖勒馬也不哼半聲,這才沒給少女機靈的耳朵察覺。但他現在早該找間酒舖,一如他往常幾千萬個日子一樣,喝他的白酒挨老闆的打,而不是冒著性命危險跟蹤一個命案纏身的妙齡少女,不是嗎?

    說要歸還髮兜,這理由他連自己也說服不了。常年的逃亡生涯讓他養成了順手牽羊的良好習慣,說書的常談所謂浪跡天涯、見義勇為,好像只要俠客都是風流倜儻;但拔刀之後他們吃什麼喝什麼,似乎就再沒人關心了。劍傲三年通緝就是竊盜活例,自不可能為歸還區區一件飾品做此努力。

    盡量揀皇城山郊的小路而行,地形的岐嶇對霜霜絲毫不構成障礙。兩人本就處於雲渡偏東,離蓬萊距離不遠,少女救親心切,幾乎是全力趕路,不多時嵐霧漸濃,已近傳說的仙山了。

    「好高的山……」

    雖然聞名遐邇,蓬萊對無神論的劍傲來講,從來是無緣造訪。且況蓬萊不是常人說進就進,說出就出,當朝媧羲上皇就曾下過嚴令,除了年節經過許可,香客可沿特定路線祭祀參拜外,這是謝絕俗人清淨之地。

    皇朝人類屬於大陸上常見的多神信仰,盤古、共工、女媧或伏羲,亦或南疆信仰的山鬼和湘妃,都是常見崇拜對象。蓬萊依山勢峰形不同,各以諸神為名設案供奉,佐以靈獸秀水,九百年來不愧仙境之名,是皇朝人心目中永遠的聖域。

    蓬萊山外七十里是「八門」所在,門外是俗稱「九野」的開放林地,依其方位不同而有「鈞天」、「炎天」之名;門內開始便是蓬萊禁區,依八卦方位設置的八座大門,每座皆高聳入雲,雕以作工精美的朱鳥、蒼龍或炎帝等神祇,遠看便似座莊嚴的壁畫,永久護祐仙山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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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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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2:12 | 顯示全部樓層
    「騙人……」

    然而如今卻再也不是了。少女在靠西的「閶闔之門」前失聲驚呼,此門合八月之風,喻大聚萬物而閉之,故其上雕有太白之虎;此刻威武的虎形不再,鑲金的獸勒轟出好大一個缺口,連虎牙都搖搖欲墜,敵人的破壞力實在驚人,霜霜在震驚中無暇佩服,只是坐倒在門檻上:

    「聽爸爸說,外人未經許可,一觸及門檻猛虎便會出柙,將入侵者正法,但現在……怎麼會……」

    門上的缺口甚大,足可塞進一隻大象,霜霜甚至沒勇氣探頭張望,猛地一道白影墜落眼前,嚇得已成驚弓之鳥的少女連忙跳起,茫然擺出無用的防禦架勢:

    「是……誰?」

    紫眸一眨,野獸似的低鳴讓她驚魂稍定,九道長尾曳過如流星,一身柔順的金色獸毛與日出遙相輝映,鬢角白霜讓少女很快認出牠身分,不由大叫出聲:

    「蟑螂!」

    伸手迎接墜機倒地的不明生物,霜霜臉上溢滿關心。生於長於蓬萊的「獸」一直是說書人樂道的謎津;夜裡仙山偶然掠過的浮影,或馬首蛇身,或多翼無頭,靈獸偶現芳蹤往往成為地區神話的肇始,但在蓬萊山,卻是陪伴少女渡日的良友,最好的坐騎。

    然而一如八門的慘況,名喚蟑螂的兒時玩伴也失了靈獸應有的飄逸,似被什麼事物追趕,原先光滑的狐毛多半脫落,黑曜似的黑眸竟給啄了一隻去,淌血的眸凝視少女依舊溫柔,只是失了焦距;霜霜又心疼又心急,忙將蟑螂連長耳一把擁入懷裡:

    「發生了什麼事,蟑螂?妳怎麼會傷成這樣?」

    來自頭頂的尖嘯聲很快解答了疑問。循聲抬頭,霜霜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渾身一僵;堅硬的長喙和舌頭劇張如鷹,身子卻如蛇般蜷曲,覆滿金色羽毛翅翼蒼穹似地籠罩怪鳥身軀,在陽光照映下反射藍色鱗光。她確信即便山海經裡也不曾描述這樣的生物,而且不是自己眼花,布滿天空的怪鳥以充滿敵意地望著她和蟑螂,而每隻鳥都有兩對眼光。

    「好漂亮……」

    沒有意識到此時不宜欣賞,霜霜單純為前所未見的四眼怪鳥讚嘆,直到藍色鱗片混合金色鳥羽飄落眼前,她才醒覺危機將至。蟑螂和她盡數屬愣頭愣腦之輩,好在巨鳥利爪由於高空俯衝,初試身手失了點準頭,爪印在霜霜身畔激起塵沙,少女凝視著上頭觸目驚心的血跡,她決不是第一個犧牲品。

    「為什麼這些……這些鳥……會在蓬萊山上……」

    巨鳥捲土重來,就算單純如霜霜,也知道此次必然無倖,呆滯腦子轉不出變通方案,只依稀見著師兄們被巨喙開膛破肚的模樣,正想索性閉目待死,涼意潑嚓一聲灑上面來,她張眼伸手去拭,才發覺竟是來自鳥腹的綠血,巨獸隨之倒地掙扎。

    「沒有看過這種怪物罷?這是出沒在西地希拉沙漠邊緣的『箭鷹』(Arrowhawk),有人蓄意將他挪到蓬萊……我實在不喜歡牠,獅鷲還好對付一些。」

    微帶笑意的聲音,雖然算不上熟悉,此時的霜霜竟覺親切起來。被血波及的視線逐漸清晰,手持棍棒一類的武器,剛剛那擊正中巨鳥腦杓,男人的臂力實在驚人,光憑如此便能讓箭鷹腦漿迸裂。似乎覺察同伴的失利,其餘箭鷹一時便不敢靠近。

    「是你……」

    對劍傲的忽然現身感到驚訝,由於長劍已交托霜霜,男人只得以樹枝充數。又一隻箭鷹干冒風險,主動接近美食;把打鳥當作打棒球,第一擊揮棒落空,劍傲罔顧規則旋身再攻,這回正中妖鳥的巨喙,尖嘯聲穿破耳膜,兩人不禁同時掩耳,這就給了敵人竄逃的良機。橘色羽毛飄落一地,劍傲虎口震麻,棍棒不自覺落地。

    「接著,劍!」

    反應倒還算快,少女看出劍傲左支右絀的原因,解下凌巽配劍凌空拋去。劍傲頭不轉身不動,循聲接物的同時劍已出鞘,不知尋常的劍對箭鷹能否奏效,劍傲以實驗取得成功數據,鳥腹激射出鮮綠血液。但妖鳥力氣大得超乎想像,男人得用盡臂力才能阻止他飛遁,少女的徬徨讓他腹背受敵,揮劍斬去偷襲霜霜的鳥爪,他不得不佇劍喘息:

    「妳那隻狐貍能載人麼?」

    「牠不是狐貍!牠名叫蟑螂,是『迆狼』的一種——」

    「好,不管牠是什麼,牠能載得住我倆的重量麼?小心後頭!」截斷霜霜不合時宜的堅持,劍傲揮劍斬去妖獸的鳥頭,綠色的鮮血如瀑布,灑得人和獸一身腥,少女連忙頷首:

    「蟑螂厲害得很,跑得快又吃苦耐勞,我和語哥哥常騎著牠到處跑,只不過……」

    下半句「就是食量大了點」還未完句,早給劍傲一臂拖上騎獸。白馬在一旁安靜佇足,徐風撫過,似是得知任務已達,白鬃在風中化為千絲萬縷,歸回主人懷抱;劍傲先是一愣,隨即恭敬地朝空處頷首,不論牠來自何方,任誰都該感念他仗義助人的恩德。

    「蟑螂,往『六府』去!」

    輕聲在優雅的長耳畔下令,劍傲得承認,若不是情況危在旦夕,秀麗的少女與駿朗的靈獸無疑是神話般組合;遲疑地爬上獸背,一面擔心迆狼會否挑剔姿色,好在這位蟑螂小姐除了美麗之外,天然呆的部分倒和主人相同。即使遍體鱗傷,遇見霜霜的喜悅讓他迴光返照,劍傲還位坐穩便被載上天空。

    「你幹嘛跟過來?」沒感謝救命恩德,霜霜趁空檔附手質問。

    「沒有,剛好路過。」不想曝露自己跟蹤的嗜好,都已經長得這副尊容,要是被少女嫌惡心那可萬劫不復。不接受如此敷衍的答案,霜霜正待要問,劍傲巧妙地避開她目光,一指蓬萊山頭:

    「大概還有多遠?」

    「八極門之後是『八紘』,八紘往內還有『八殥』,再之後才是風雲宅『六府』,從八門到六府究竟多遠我也不知道,爸爸從不讓我到八紘以外的地方。」

    好在少女也屬今天生氣明天忘的個性,對劍傲的不請自來再不追究,只是依著蓬萊山勢指手劃腳。對蓬萊的結構複雜報以暈眩的眼光,劍傲不由得極目望去,以八門為肇端,霜霜描述的各區域竟似依八卦方位整齊往內縮攏,從山腳到山頂,形制嚴密,最後收勢在山頭的瑰麗建築。

    劍傲輕嘆,莫怪這麼多年來,鮮有人能冒犯這塊城市中的淨土。

    然而這回敵人竟能登堂入室,劍傲不禁越發擔憂起來。八門銜接蓬萊山腳的「八極」,放眼盡是光禿的草地,不是給放火燒過,就是丟滿刀械兵器。對熟悉老家的少女來講不啻是最大衝擊,順著建木地勢一路向上,被視為蓬萊內苑的「八紘」也一般慘烈,看見平時遊憩的桑野溪,在鳥羽填塞下幾成乾河;棘林的樹木盡數傾倒,幾隻殘餘的箭鷹改向蟑螂攻擊,嚇得牠連忙拔高掉頭。

    「爸爸……」

    一反平時的活潑聒噪,前座的少女只是緊抿雙唇,劍傲微扶她肩,只覺薄紗下一片冰冷。這樣難怪,親眼見到從小生長的聖域滿目瘡夷,想有好的預感也很難。

    蟑螂轉航向東,腳裡下建物乍現,琉璃為頂的皇朝式玉門,香燈沿古道鋪設一路,可以想見若是全數點燃,真不知是如何香霧飄緲;從少女簡短的介紹,劍傲知道這是八紘內緣的「八殥」,以圍繞六府形成八面廣場,素來是風雲會校練武藝之地,逢祭祀大典時便充作行儀場所。此時只見青磚翻仰,玉門下兩座石獅連頭都被削去一半。霜霜雙唇緊抿,指揮著蟑螂往低空飛行。

    「妳要去那裡?」似乎心神不寧,少女對劍傲的問句置若罔聞,讓他不得不問第二次,霜霜這才在下降的疾風中醒覺:

    「爸爸的居所在『六府』的『太微星』,大門在西面啊,我得從那裡進去才行!」

    掠過八殥的東面廣場,六府莊嚴壯闊的建築開展眼前,和八殥一般的琉璃宮頂式主構,雪白的玉欄從偏殿一路延伸到主樓,不似八門、八殥均依八卦方位擺設,六府配置以主屋太微星為中,層層寶塔堆垛成朝天的準心;以月洞門區隔出院落,方石鋪設的步道在山水竹林間穿梭,超手遊廊則環繞宅邸一圈,沿途掛滿雕工精緻的繡煙籠。

    六角香檀雕花鏤窗沿廊壁間或透著幽光,蘅蕪汀蘭繞滿偏屋籬笆,或泉或亭,或清池或月臺,高空俯瞰,一步即是一景;劍傲從小和富貴無緣,以往為躲追捕者闖過幾次大戶人家,只覺有錢人多半缺乏品位,珠光寶氣的東西堆了一屋,也未見比竹籬茅舍清爽。少女口中的「六府」卻全然獨樹一格,所謂仙宮也不過如此罷了。

    「好像還沒被破壞得太嚴重……」以唇輕附蟑螂耳畔,霜霜鬆了口氣:「我得盡快……」

    「慢著!先等一下!」伸手阻止她貿然降落的企圖,蟑螂受驚,顯些沒把兩人摔落,霜霜大是奎怒,轉頭舉臂要打,卻給劍傲有力的手捉住。

    「你做什麼?我得下去!爸爸和師哥們可能已經有危險了,我不能讓……」

    「你還想要命嗎?」劍傲長嘆一聲,遽然打斷她的抱怨,凝視下方煙霧緲茫。

    「嗯?」霜霜愣了愣,為他那怪異的語氣。

    「想要嗎?」他又強調一次。

    「我不懂你的意思,每個人都不想死的。」霜霜抱過蟑螂,臉上的神情轉為無限擔憂:「師哥們也一樣,我也一樣,所以我才要去救他們!我已經……不想再見到任何人死了……」

    「妳貿然行事,救人不得反而自己遇害,這樣也無所謂嗎?」

    無視於霜霜的質問,劍傲語氣平淡地分析:「看這情況,敵人進攻已有好一段時間,光看八紘和八殥的慘況便知。迆狼飛得太高,看不清下頭虛實,它們如果還在作戰倒好,假如很不幸地……戰局已然結束,我擔心敵人還有殘黨在裡頭,妳撞進去正好自投羅網,何必白白賠掉一條性命?」

    臉色閃過一絲不悅,漣漪似的表情記號在她美臉上擴大,然後熊熊燃燒,劍傲才覺察到事態不對勁,想要閃避時早已不及。才眨眼功夫,人已被霜霜以強壓之姿倒在獸背上,第二次被推倒,劍傲大汗於少女的怪力。

    「什麼事也辦不到,就不能嘗試去做嗎?」雖看不清她的表情,仍可以從語氣中清楚聽出她的怒火:「就因為覺得做不到,所以就寧願把眼睛閉起來,什麼都不去管?」

    不為所動,劍傲只是淡然輕嘲:「即使你插手之後,失去的比你不插手更多,你還是願意去做明知不可為的事?」反手抓臂,他微一起身,黑瞳在暮光中閃閃發亮:「還有,妳憤怒的原因,是單純因為我不去做超乎能力的事,還是我不願去搭救你的親人,嗯?」

    霜霜呆了呆,她從不思考太複雜的問題,以她直來直往的個性,只要對方的所為觸動到直覺上的怒氣,她就會忠實地表達:

    「但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啊!」霜霜找不到辯論的立足,她表達的只是感覺:「我們得想辦法,不是一直待在這兒看著;辦法是人想的,如果永遠都不想,就永遠都不會有辦法。」

    「有些事情,就是永遠都不會有辦法,無論你再怎麼不甘心,再怎麼氣惱。」冷漠地頂回,劍傲語氣裡有種世故的無奈,安靜蒼涼:「事實的殘酷,永遠超乎你想像,凌姑娘。」

    霜霜聞言靜默,劍傲似也沉浸在某種旁人難以理解的情緒中,無暇注意周遭的事物。但他後悔了,早該明白少女是行動派的代表,在他能舉手擋架之前,驀地眼前風聲劇響,看自己的鼻樑表演噴射鮮血真不是好玩的事,劍傲摸著傷處呆滯。

    「你這個人!每次都這樣,除了自己的事,旁人的事都與你無關嗎?除了你自己,你從來都不曾喜歡過什麼人、想幫助什麼人嗎?」

    「妳要打人也事先知會一下,這麼突然,我會害怕……」艱難地擦掉奔流的鼻血,劍傲有點擔心,萬一少女的父親尚建在,乍見他鼻血狂湧不知會誤會到那個方向。

    「你看起來……總是很難過的樣子。」霜霜的話卻讓他一頓,由盛怒轉為困惑,沁涼如水的玉掌忽地靠近,劍傲渾身一僵,任由她將滑膩的五指從耳際划動至下顎。彷彿檢視自家的小貓小狗,劍傲骨瘦嶙峋的頰霎時全落她掌握:

    「從我在山頂上救你開始,你就一直是這樣不開心的模樣。爸爸說,人降生這世間的目的,便是為了讓他人快樂,一旦你讓身旁的人笑,你的人生就多開一朵花;讓人傷心哭泣的人,是世間最不可原諒的人。告訴我,是我讓你這樣難過的嗎?」

    驀然一呆,為霜霜那斗然沮喪的神情。一開始以為她不過是單蠢的千金小姐,在父兄的溫床下無憂無慮渡日,然而他發現他錯了,至少某部份必須修正:「凌姑娘,現在妳聽好。」似是終於下定決心,心湖升起寶劍,他執起斬斷一切。

    「什麼?」被他深邃的黑瞳所震懾,執念如霜霜,也不由得停下搜尋的動作。

    「我幫妳,只是因為我太無聊,等我不高興了,隨時也可以離開,我跟妳一齊行動,並不代表我真是想要幫你,也並不代表……妳可以干涉我的生活方式。」

    呼出一口氣,舉劍緩慢,劍傲淡然低語:

    「況且,在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管別人的事情,也沒有一個人能完全了解旁人。」

    霜霜愣了愣,本能的開口。「沒錯啊,」劍傲直覺地認為,對方又片面誤解他的話了,從她那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便可得知:「本來就沒有人可以完全了解一個人,就算是語哥,我們雖然從小生活在一起,可是啊,有時候很多事情,他們也是不懂我的。」

    劍傲表情呆滯,單純為她那笑容。

    「如果我在想什麼,他們都一清二楚,那多恐怖也多無趣啊,要是語哥哥能夠看透我的話,我也不能整他了。所以我並不想知道世上所有事啊,這樣子的話,我花一輩子的時間都了解不完;我想要知道的,只有你而已,我也不想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只要做朋友,知道朋友該明白的事,那就夠了。」

    撩起飄落額前的秀髮,霜霜的語聲與髮一般輕柔,劍傲一陣侷促,霜霜的話竟讓玲牙俐齒的他首次答不出回句。一時囁嚅,只得低頭把玩劍柄。

    無從得知劍傲之後的反應,因為嘹亮的獸吼已預示危機將近,沒注意到他們已接近地面高度,這回現身的妖獸已非空中飛鳥,劇來的尖爪讓少女花容失色,陰影籠罩太過急迫,劍傲不得不攬著少女的腰從蟑螂背上滾落,由於離地尚有一段距離,慣性讓兩人摔得塵沙俱起,迆狼血濺七步的景象也相對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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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2:23 | 顯示全部樓層
    005 嚆矢 第五章3


    3

    「蟑螂!」

    似乎一隻腿慘遭分割,霜霜和蟑螂同時悲鳴出聲。劍傲卻對眼前的敵人吃驚,一爪叨起靈獸的殘肢,身高幾有霜霜五倍,站直起來形同巨廈,遠看如銀狼,銀鬃下肌膚在紅與藍間變換,醜陋的綠眼半邊浮腫,長爪抓地數尺,垂涎欲滴的大口銳齒密布;看著對方在廣場上大啗美食,他將怪物形象在記憶中重疊:

    「這該不會是……西地的惡獸……『犬魔』(Barghest)?」

    清境之地蓬萊出現箭鷹就已經夠讓人吃驚,犬魔這種怪物,就是西地人也避之唯恐不及。蓬萊的敵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布下如此毒局?

    「快跑!」沒時間讓他細想事情始末,蟑螂的屍身猶不能滿足怪物胃口,犬魔將狩獵對象轉至霜霜,強挽住少女奔向寵物的淚頰,劍傲一咬牙,雖然「六府」裡可能也有埋伏,蓬萊頂和雲渡山一樣霧重露濃,遠方似有幾十抹巨影被靈獸的血吸引而聚攏;若還待在廣場,無疑坐以待斃,一面拖著霜霜,他在山風中回頭急問:

    「要怎麼走,才能到主屋去?」

    「一般我們是從偏側小門進去。但現在既然在東北,從八殥的正位『無通』進去快比較快!」一咬牙,強迫自己從失去寵物的傷痛中振作,霜霜細視廣場鐫刻的乾卦:

    「進去後會先過大門,然後是停佇車馬的空地,再來是儀門,儀門過了便是『天壇』,也是六層寶塔的所在地,祭典時是天子跪拜祭天之地,平時就給我們充作練武場用;通過了天壇才是主屋『太微星』的內門,但真要抵達爸爸的居所,還要穿過太微園,遠是不遠,不過要爬點坡。」

    「……無論如何,先進大門再說!」

    無法想像為何有人會把住家蓋得那樣複雜,但一路觀光下來,設計蓬萊六府的人顯對易經卦象、奇門陣法等有十分通透的研究。而且性格多半浪漫,沿路地名不是出自淮南子便是山海經,還有許多他模糊記得的戲曲古文,再加上目下兩人抵達的大門布置,更讓劍傲肯定他的猜測。

    「這些屋子……是誰設計的?」雖然知道這種問題不合時宜,劍傲首次耐不住好奇。

    「基礎架構好像是爸爸的老朋友——就是決定讓風雲進佇蓬萊的某位皇太子,我也忘了他的名字,但後來的布置、擺設和時繪雕刻,聽師哥們說都是爸爸安排的。」

    這種藝術細胞怎麼一點也沒遺傳給女兒呢?劍傲盡量不讓自己的眼光看起來好奇,何況也沒多餘的時間讓他思考,犬魔的腳步自身後排山倒海而來,反擊劍傲機警地回頭一望,隨即動力開啟大門,順便祈禱不要一開門便被巨型蟋蜴之類的怪物秒殺。

    「快幫我把門關上!」憶起少女的怪力,後悔早不該讓她愣在一旁,雕滿代表無通的炎帝肖像,白玉材質的巨門不常開啟,以致移動也難上加難,霜霜愣了一下,隨即湊身合力推動輪軸。犬魔的哀吼隨門掩而模糊,兀自不放棄地探爪而入,兩人咬牙闔上最後一絲門縫,戰利品是隻切斷的犬魔利爪。霜霜鏘地一聲下了重閂,這才阻住妖獸鍥而不捨的敲打。

    「前面就是儀門了。」

    注意到霜霜滿身血跡,衣衫因逃命而不整,香肩半露,鬢邊也蓬鬆紊亂,她卻絲毫不察,只是因劇烈運動而不住喘息。劍傲素來對這種是敏感,連忙轉頭望向少女口中的儀門。

    不愧為六府之冠,太微星佔地極廣,光看儀門便知規模有多麼宏大,卻又含蓄的不讓人感覺鋒芒畢露。他對風雲的行逕素來不予置評,但見那標準的長板屋瓦、方正的緋磚、兩扇紅色大門雕工僕素大方,石獅無言地守護這座殘破的宅邸;無一不透露出對於東土文化的執著,百折不饒、歷霜猶堅,屬於王者的龍之氣概便從磚中、瓦中凝聚靈魂,歷劫重生。

    他不自覺喟然,長長嘆息迴蕩在空氣中,顯得格外抑鬱。蓬萊山本來人鳥盡絕,忽略掉玉門外的巨吼,這一點空山松子更增添固有的安靜。

    靜得異常,靜得詭異。

    好……奇怪。再怎麼樣,他都不該有這樣激烈的精神波瀾,他對自己的精神力一向饒有信心,然而從儀門傳出的訊息卻教他莫名激昂,他發覺他在害怕、在顫抖。正躊躇間,只覺衣袖被人拉扯,卻是霜霜:「怎麼了,不是要進裡頭去嗎?」

    劍傲收起顫抖,不能讓她發覺連他也感到不安。他該重視預感,帶著霜霜往別處去嗎?但又不知道裡頭確實發生了什麼事,如此貿然出去,又給犬魔逮個正著,豈不等於送死?一時委決不下,只是緊抿著唇不發一話,回神見霜霜走向儀門,忙出聲阻止:

    「慢,先不要……」此言一出,自己也覺奇怪。為何他有那樣的感覺?說不定風雲會並無異狀,一切只是他們自己嚇自己。然而比這更令他驚訝的是這句話的動機,他之所以會出言阻擋,實是不希望這位「凌姑娘」受到任何傷害。

    心知僵持下去不是辦法,見霜霜望著自己的眼神中流露詢問,他只得揮掉那不明恐懼的束縛,緩緩走向門邊,代她輕推門扉。未料儀門竟在輕輕一觸下彈開,他立刻警覺地退後一步。

    什麼事也沒發生。

    正確來講,只有一股冷冷的風從門縫隱隱透將進來,霜霜所說「天壇」竟安安靜靜,一點聲音也無。劍傲不禁苦笑,若是平常時候,一點兒風本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然而接連的恐怖遭遇已讓兩人草木皆兵,一時竟沒有人敢率先推門進去。

    「你先待在這兒別動,我進去觀望。」劍傲深吸口氣,轉頭矚咐,雙手暗握劍鞘,在霜霜屏息注視的目光中,悄悄踏入酒紅色的鑲金龍頭扇門。

    望著對方隱入門內的身影,霜霜心臟忽地急速跳動起來,或許被劍傲的情緒感染,連她也害怕起來。風吹門扉,又是咿呀一聲,把她嚇得連忙退離門口丈許。真是的,她平生最不喜歡這種詭異的事物,無論謎語或騙局,真搞不懂世人的心態,直來直往不是簡單得多?然而聰明的人寵是領略不到這層道理,他們崇尚理性而鄙夷直覺。

    緊緊盯著單調無聊的門,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竟然會站在自己家門口,想要進去卻舉步艱難。對之前的她來說,這個家就是一切、她生活範圍的全部,雖然對父親的門禁微感不滿,然而現在,她卻好渴望自己如往常一樣,歡天喜地迎接外出的門眾回家。

    有的時候,越平常的事物,越不容易讓人感覺到他的珍貴;只有當失去他的那一刻,人們才會開始珍惜。

    「怎麼這麼久……」

    就這麼胡思亂想,霜霜才發覺時間已流逝大半,而劍傲卻從此消聲匿跡,像被這大宅子給吞了一樣。再等了兩三分鐘,霜霜再也耐不住性子,心想莫非這位大叔或遭暗算,無聲無息地死了麼?一思及此,她再顧不得恐懼,握緊內袖雙劍,雙足一蹤,試探地喊了幾聲,就要跟了進去。

    正在此時,一個身影猛地閃了出來,阻住了霜霜勢頭,原本已抱著必死決心的她先是吃了一驚,才發現來人竟是失蹤已久的劍傲。

    「怎麼……沒事麼?讓我進去看……」

    沒注意到劍傲雙目低垂,神色異常,霜霜對他的平安歸來鬆了口氣,就要擦身而進。劍傲卻像是沒聽到霜霜的話,一推她身子,平時淡然幽默全數消失,只是低沉細語:

    「別進去,先別進去……」

    霜霜不明究理,凝神細看,這才看見他垂下的亂髮中說不出的怪異神情,那是一種夾雜了驚懼、痛苦和憐惜的神態,從雲渡山上一路到這裡,劍傲對所有的死者都是輕描淡寫,不掉一滴眼淚,不發一絲嘆息。到底他看到了什麼,竟會如此的哀淒?霜霜猛地一驚:

    「究竟怎樣了,你不要阻我,讓我進去……」

    畢竟是自己至親,霜霜怎能不激動?試圖沖開劍傲的阻擋,卻見對方守得甚嚴,硬是要把她拉離門口,於是這位風雲會大姑娘終於火了,適才情緒全爆發出來,力聚於掌,在近距離、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朝劍傲重重一拳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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