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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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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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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1:14 | 顯示全部樓層
    008 嚆矢 第八章2

    2

    天花板。

    她確信這一次自己是真的醒來了,醒來的很平靜,雖然那天花板是她所陌生的。

    凌語的死,爸爸的失訊,蓬萊全體的悲劇……那些全是真的,霜霜長嘆著,全是真的啊……

    她緩緩起身,只覺得身體軟弱,渾身力量彷彿被抽乾,沒有餘力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思緒在腦中混亂一團,只好妙目流瞰四周,想要辨認清楚她現在所處的環境。

    眼前的景物由模糊而清晰,霜霜視力從小就好到一種令人難以至信的地步。凌語常說,霜霜是大自然的禮物,繼承了各種各樣動物的優點:鼯鼠的敏捷迅速,老鷹的視力,羚鹿的跳曜,黃鶯的歌喉及精靈般的靈覺。從小在仙境般的蓬萊長大,有時候和她朝夕相處的凌語自己也會懷疑,霜霜究竟是不是這世間的東西。

    「好痛……」

    才一坐起來,霜霜馬上便感覺到劇烈的頭痛,好像腦袋裡有什麼液體在大量震蕩一樣,這大約就是所謂「宿醉未醒」罷?常聽哥哥和爸爸們說,但沒想到有這麼痛苦的,心想那大哥哥喝這般多酒,醒來後豈不更難過?

    她抬頭望了望四周,這顯然是個房間,但房門是緊閉著的。觀望四周的擺設,除了一個簡單的竹床,還有地上兩個坐墊外,整個房間空無一物;而且牆傾屋漏,顯是年久失修。一盞破舊的薰煙置在一旁,嬝嬝捻出白線,這地方無論怎麼看,都再不會是間客棧。

    「這是什麼地方……?」

    發現自己竟忽地到了個陌生的所在,霜霜心頭茫然,遠處竟傳來梵鐘也似的單調聲響,使得整個空氣中瀰漫著某種莊嚴肅穆的和氣。但在那和氣之中,她竟感覺到不合尋常的肅殺之息。

    「對了……我好像遇到那全身黑的叔叔,然後,我喝了酒……又很想睡……呃,接下來呢?」

    努力思考過去的記憶,霜霜漸漸想起自己喝醉之後所做的事,雖然還有些模模糊糊。她很確定自己因為找不到劍傲,附近的路又渾不認得,只勉強記得怎麼回去客棧,只好信步走回。一進客棧,就遇見了黑烏鴉,不曉得跟他說了那些話,然後……她似乎在他懷裡睡著了。

    可為什麼那些叔叔會好好的客棧不住,跑到這種荒僻地方?

    難道是因為黑衣叔叔嫌自己麻煩,因此特別把她帶到這裡丟掉?霜霜心中一酸,自己終是被丟來丟去,就像垃圾一樣,不禁長長一嘆,趕緊吸住差點又掉下來的眼淚。

    正當霜霜胡思亂想的當兒,門口竟突地傳來了對話似的聲響,卻是霜霜所陌生的聲音:

    「哼,竟要我們守著這種地方,真無趣,一個娘們解決了乾淨,留著她做啥?」

    「別吵啦,難道你比較想跪在那兒見『使者』?」

    霜霜敏銳的耳朵立即豎了起來。門口有人,聽那語氣,似乎便是「烏鴉」的門眾,怎麼他們也來到了這裡?難道她並不是被丟掉的?霜霜心中登時塞滿了問號,心動不如行動是霜霜的座祐銘,正想起身,那知才移動腳步,忽覺雙膝一軟,竟是站不住腳,被床沿一絆,登時滾到地板上去,發出老大一陣聲響。

    無論在那裡,霜霜想要不弄出旁人注意她的聲響都很難。

    幾乎同一時間,房間的大門被赫然推開,兩個驚慌失措的黑衣人闖了進來,顯是為霜霜那誇張的聲響而緊張:

    「喲,人類女孩醒來啦!」

    慌亂搜尋一陣後,才發覺剛才的巨響不過是小姑娘跌倒在地,兩人立時鬆了口氣。只見這二人均穿著「烏鴉」的黑色緊身裝束,年紀都不輕,長項平庸,身材平庸,簡直就是那種在路上碰到一百次,都不會記起臉來的路人甲。

    「瞧來精神挺不錯,昨晚睡的很安穩啊,小姑娘。」

    一眼瞥見再次艱難扶牆站立霜霜,兩人笑容曖昧,語氣帶著濃厚的調侃。

    霜霜即刻露出了防備的姿態,雖然腳不能動,架勢還是能擺的,不愧為蓬萊風雲舵主的獨女,她的眼睛澄澈冷靜,氣勢凜然地凝視眼前的不速之客,雖然顏面神經老實地因緊張而嚴肅,但這更使她表現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兩名烏鴉停下腳步,不自覺地被霜霜的氣勢所震懾,竟是不敢靠近。過了好半晌,左首的那名才保持距離以測安全:

    「你不需要掙扎,我們已經在你身上施了術,你的爪子現在已經失去功能了。」他邊說著,自己倒是後退了半步,好像他認定不能動的霜霜,會給他造成什麼威脅似的。

    「爪子?」對烏鴉用詞感到好奇,霜霜一下子忘了防禦。意識到講錯話,對方忙侷促地改口:

    「喔,我忘記了……你們人類叫他作雙腳。總之別白費力氣了,妳是逃不了的!」

    「這裡是那裡?」這是她最想知道的,適才烏鴉的威脅,她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兩名烏鴉門眾面面相覷,一名仰起頭來,一副不耐煩地道:

    「你知道這幹什麼?反正你現在在我們手裡,是我們的俘虜,就得乖乖聽我們的話。」

    另一人趕忙附和,兩個無甚特色的臉異口同聲,那情狀倒真有幾分喜感,少女不由得噗嗤笑了出來,他們確切說什麼也就沒聽進去:

    「可是,為什麼要讓我雙腳不能動?」忍住笑意,她不解地側頭詢問。

    「這還需要問為什麼嗎?當然是要妳逃不走啊!」另一名門眾破口大喊,真是的,這種事情不是擺明了嗎?

    「可是我為什麼要逃?」

    自始至終未將黑烏鴉當成是惡人,只覺得他有些沒禮貌,因此摔了她們一跤,但是小孩子心性,隔天也就忘了。且況經過她的努力回想,記得自己賭氣喝得爛醉,這才會失去意識,這麼說來,應當是烏鴉「救」了她才是,否則到現在她可能還「陳屍」在客棧的食館中:

    「他救了我,我很是感激,不過你們幹嘛對我的雙腳做手腳?我在跟他道謝之前,是不會這麼沒禮貌就離開的,你們別擔心。」

    霜霜運起自己的思考邏輯,忽地將烏鴉的行為判斷成「怕自己沒道謝就離開」,衝著那兩名門眾嫣然一笑,笑容說多燦爛就有多燦爛,唬得那兩人登時一愣。

    「不,不是這樣的……」他頭痛起來,小時候國文總是考零分,從來就沒專心研究上皇文字,對於一個完全會錯意的人,他要怎麼樣從頭解釋?

    「啊,你們跟那位像烏鴉一樣的人很熟吧?那麼他在那裡麼?你們可以引我去見他嗎?唉,雖然他這人很沒有禮貌,對人也不好,但是他心地其實很善良的。喔,對了,我的腳走不動,你們可以攙我去嗎?」霜霜完全罔顧對方的錯愕,自顧自地說道,邊扶著牆走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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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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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1:51 | 顯示全部樓層
    「你不要太囂張了,我們是……你的敵人! 」被弄得暈頭轉向的烏鴉忽地大吼起來,腦中邏輯被搞得一團亂,只好盡快重申自己的主義,以免信念被這些瘋言所左右:

    「聽到沒,我們是敵人,你傷害了我們的門主,我們是把妳抓來的,不是救來的!」

    霜霜愣了愣,好像語言傳進半規管中,還不能馬上轉換成有用的資訊以協助思考似的。

    「知道就會怕了吧,小姑娘,那還不趕快哭著求饒,這樣我們還可以對你溫柔一點……」把霜霜的反應慢錯當成是害怕,兩人重新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開始展現拿手的威脅。

    「你是說,你們是把我抓來的,而不是要救我?」霜霜確認。

    「沒錯,你總算搞清楚了罷,」

    「那就是說,我是你們的『人質』?像在戲曲小說裡看見的那種?」

    雖不中亦不遠矣,再解釋下去自己一定會精神崩潰:「呃,也可以這麼說。」

    霜霜望著他們,忽地嘆了口氣。「這樣啊,那麼我就不需要道謝了,晚安。」

    掉頭,緩爬,躺回床上。

    那兩名烏鴉門眾大是錯愕,本以為她不是會大叫大罵便設法逃走,那知她了解事實之後,反而變得消極,完全沒有反抗的念頭,反倒使自己的威脅變得毫無意義了。

    「你,你不想逃嗎?」聲音竟然發顫,那人大力搖頭,好像要搖去被灌輸的錯誤思想。

    「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

    躺在床上,她把這句話反覆說了幾遍,越講越是淒涼,想起那個人的混蛋行逕,霜霜重重一鎚身邊床榻,天生的巨力鎚穿了年久失修的腐朽竹床,竹屑彌漫,竟是一個大洞冒出煙來:

    「那個混蛋、笨蛋、不守信用的惡人……」

    隨著綿延不絕的詬罵,霜霜心中一酸,昨天醉酒前隱忍的情緒此刻全湧上心來,竟開始一抽一抽地啜泣起來,因為呈躺下姿,所以眼淚沒法順著臉頰落下,於是只得化為洪水泛濫成災,從臉頰的前後左右放射狀奔流下來,登時哭成了大花臉。

    霜霜的眼淚和暴力讓兩人完全慌了手腳,面面相覷,他們門裡本來極少母鴉,幾時見過人類小女孩哭?要是今天在他們面前的是個武功高強,潑辣狠毒的女人,他們反倒覺得比較好對付。現下換上了一個感情豐富,未經世事,外加不可理喻的十六歲小姑娘,反倒使他們手足無措了。

    「喂……妳到底……」不知道該說什麼,其中一人試探著發話。

    「你們聽我說,那個人過份不過份!」不等他問完,無視於對方不知所措,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忽地破口大罵,把兩人嚇得差點跳起來:

    「他是不是很不守信用,很狡猾,很壞?」

    「誰……誰啊?」完全一頭霧水,兩人只得附和著問。

    「就是他啊!還會有誰?你們說,答應一個人的事情,應不應該做到?」霜霜怒問。

    門流中人講究信用,就算像烏鴉那樣的小門流也是懂得的,當下也不假思索平時的行為如何,兩人異口同聲答道:

    「自然應該!」

    「就是啊!」聽兩人附議,霜霜心中奮然,連忙手扶床褥而起,抹了抹眼淚:

    「你們如果遇到不守信用的人,會怎麼處罰他? 」

    「如果照『烏鴉』的門規,背信忘義者,是要被倒吊在樹上示眾的。」一人毫不考慮地道。

    「如果情節嚴重至危害門流安全者,則被拔除羽翼,終生不被百鬼承認。」另一人不甘示弱,連忙接口。

    「這麼嚴重啊,」霜霜瞪大眼睛,伸了伸舌頭:「沒想到你們規矩這麼嚴,若是李哥哥在你們這裡,那他豈不是慘了。你們在這兒是不是很辛苦?」

    兩人對望一眼,霜霜無心的一句問話,孰料正巧觸中他們心事。

    本來烏鴉在「百鬼」體系裡本就是末流小支,才會被派守到皇朝來,本來門規也不甚嚴,但自改朝換代以來,雖然門的聲勢與日俱增,但門規也相對日益殘酷,而且階級鬥爭嚴重,尤其嚴懲背叛事宜。不服的門眾常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使得整個「烏鴉」人人自危,表面上眾志成城,事實上內部早已酋情猜貳。

    「不,怎麼會……唉,是有那麼一點啦,但像我們這種小妖,在門流的險惡中能夠保命也就是了,還管什麼好過不好過。」左首那人頹然坐了下來,像是想到什麼傷心往事,一時不發一語。

    「就是,像我們這樣低階的小妖,本就沒什麼存在的價值。」另一人吶吶補充道。

    「怎麼這樣說?我爸爸說過,每個人的性命都是很珍貴的,沒有什麼人是毫無價值的。」霜霜侃侃而談,出自於對眼前這兩個人的關心,語調之溫婉,情意之懇切,好像見著多年的老友:

    「就是小如蟻螻,牠的生命也是天所給予的,自然和人、人和萬物,沒有什麼不同。我看你們好得很呀,怎地說自己沒有價值?」為首的那名顯然一陣撼動,倒不是說霜霜的論點新穎,而是那篤定於某種信念的目光。

    「小姑娘,妳聽過『半獸人』嗎?」決心開誠布公,沒特色的烏鴉在霜霜旁盤膝坐下,一臉緊張,彷彿害怕這位嬌滴滴的少女露出任何厭惡目光。那知霜霜眨了眨眼,隨即頷首道:

    「知道啊,那不是重生大陸八族之一嗎?」

    「半獸人是種相當奇特的種族,和大河土地的統治者『化獸人』,和前世人類所說的『Orc』都不同。半獸人在東土被稱為『妖怪』,大多數時候都以人類的外型出現,平時習性也半人半獸,只是行為受原形而控制;比如蛇類多半怕光膽小,鳥類大都敏捷熱愛自由,像我們便是。」

    「你們不是人類?」總算抓到對方重點,霜霜一呆。

    「正確來講,只有一半是。」害怕少女任何一絲負面看法,看得出來這些居住皇朝的半獸相當自卑,和在日出的妖怪不同,遠在前世平安時代,日出的妖怪便是有組織、有頭領的嚴密團體。皇朝的妖怪卻往往被視為陰類惡物,因而不但沒有敬畏之心,反倒人人喊打。

    那知霜霜雙掌一擊,竟是容光煥發。「真的啊!好高興看到你們,我一直在想,那天一定要遊歷大陸各地,看遍所有的種族和國家;我從小對奇特的獸就很有興趣,一直想和半獸或化獸人做朋友,今天遇見你們真是太好了,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兩隻烏鴉面面相覷,半晌渾身顫抖,霜霜正感奇怪,驀地兩人同時深吸口氣,竟以誇張的方式大哭起來。邊哭還邊拭眼淚,少女一陣錯愕,從懷裡掏出手帕試圖安慰,才發現已給劍傲拿去包紮了,只得改用手笨拙的抹過:

    「怎、怎麼啦?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太,太感人了,小……小姑娘,妳知道嗎?我們以前還沒加入『烏鴉門』時,還是個變型也不太熟練的雛妖,每回在人家屋頂唱歌乞討,屋裡主人都是當頭一盆水潑下來,要不就是對我們灑粗鹽,逼得我們流離失所。沒想到……沒想到還有這麼喜歡半獸的人類……」

    「對啊,就算是加入了烏鴉門,成功維持住人形,人家一發現我們是妖怪,立時又叫又怒的踢我們出門,還叫來皇畿的巡瞰使,要把我們就地正法。難道遇到姑娘這樣好的人,而我們竟然想要加害妳,嗚嗚嗚,真是太對不起您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下子抽咽一下子鼻涕,把霜霜逗得也感傷起來,雖聽不太懂他們為何難過,遂也跟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斗室裡登時成了三人的真心話戰場,彼此輪流發言,間或夾雜霜霜的詢問及關心,談得盡是人情冷暖種族歧視,竟是談得和樂融融。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乾脆到日出去,加入那個什麼『百鬼門』?」

    聊到半途,霜霜忽問,這句話如果由別人說出來,一定會被認為是分化策略,但是霜霜的語氣是那樣的無心機,雖然唐突,卻不由人不答。兩人聲音戛然而止,互看一眼,均低下頭來,彷彿霜霜問了一個十分為難的問題。

    「小姑娘,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了解的。」

    終於,右首那人一聲長嘆,對另一人使個眼色,似乎代表某種暗示,兩人同時站起身來:

    「也有很多事情……不是了解就夠的。」

    霜霜杏眼圓睜,顯是不明他話中之意。她的歷練還無從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論妖怪或人都有偽裝,如果將他單純的當作欺騙或隱瞞,對人而言實在太苛;卸去了面具,對人誠實,另一個面相便是要承受直接的中傷,什麼人能夠坦然接受無數世人的傷害,恐怕人數是零吧?

    然而人生而為的動物,也總有卸下偽裝之時。那便是當他們感受不到危險,確認所處環境能夠完全安心時,面具也就不必要了。可惜的是,這樣的地方世間實在太少了。

    「其實皇朝的烏鴉們雖不如百鬼,以往自給自足時也是挺好的,至少給我們這些小妖一個歸宿。真正開始變得奇怪,是從變成百鬼門支部才開始。我也不清楚,百鬼門最近舊主去世,新主尚未繼承,百鬼的高級幹部趁此青黃不接時期,在大陸各國收買了很多像烏鴉這樣的半獸小門,將我們納入日出嚴密的半獸體系之下;那可惡的『青竹絲』也是其中之一。」

    「對啊,一天到晚只會跟烏鴉門爭寵,誰是向百鬼搖尾巴的烏鴉,牠們才是為了討好,連毒牙都可以拔下來的哈巴蛇呢!」

    「要有機會,我還真想反過來扳倒百鬼門。每天看他們耀武揚威,心裡真不是滋味。」

    左首那人低首忽道,一下子像蒼老了十歲,語調陰沉,說得霜霜心中一寒。聽他們屢次提起『百鬼門』,心中不解,正待要問,話卻已給另一人搶去了。

    「過去的事提他怎地?倒是大毛,我們真該死,什麼人不好欺負,偏生冒犯這樣一位姑娘。」右首那人更加直接,抓著那頭像是幾百年沒洗的黑色亂毛:

    「你是個好姑娘,俺……除了八年前翹辮子的文鳥老婆外,很久沒有遇到像妳這樣的人了。」

    氣氛停留在沉默的僵局中,良久良久。兩人也沒有興致再談,一面嘆氣一面退到門口,右首那人一個委身,朝霜霜發自內心地鞠躬:

    「很抱歉……對妳無禮了。」

    「嗯,對我無禮?有嗎?」

    霜霜一呆,對她來講,世間並沒有什麼必然的上下強弱關係,禮教本就是權威支配下產生的假設,若是沒有權威的概念,自是不可能因為他人的無禮而生氣。

    正疑惑間,外面也傳來喚聲,兩人一聲答應,再朝少女凝望一眼,雙雙退出房門去了。

    「我不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嗎?」

    咀嚼著適才烏鴉門眾的話,不知為何,霜霜的腦中竟再次浮現那個身影,她不了解、看不透、也無從探索……然後他就從她面前消失了,在她有了解的機會前:

    「真是不公平……」

    噓唏。她發現房內又只剩她一個人,寂寞、無邊的黑暗與安靜……這是這地方給人的感覺,是那人給她的感受,也是她心底深處長久以來的呼喊。

    ◇    ◇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外突然才又有了聲響。

    霜霜警戒起來,以往的她是沒這麼機伶的,但是經過這許多變故,不知不覺間已使她成熟起來,縱使不多,至少也養成了些分辨危險和敵人的能力。難耐好奇心,加上在禪房待久了,難免生凡心,霜霜當下便想跑出去一探究竟。

    她這一興奮起來,馬上又忘記自己中了術,才跳下床便跌個四腳朝天,痛得她差點叫出聲來。

    她努努嘴,暗罵自己不小心,扶著床沿又爬了起來,門外又傳來些許聲響,比前一次更加響亮,聽那聲音,竟像什麼人在朗誦似的。

    「可惡……」

    本來這種狼狽樣,一般淑女都該要早點放棄待在床上的,但霜霜既然並非淑女,待在床上會比爬著過去更令她難受,於是她決定手身並用,用四肢在地上「爬」了過去,那動作還真是有多麼難看就有那麼難看。還好竹門是用推的,否則她還得考慮門把的問題。

    艱難地爬出了大門,眨著靈動的眼四目巡看,霜霜這才發現她所在的是一個閣樓,旁邊則是個懸吊大鐘的挑高長廊──好大的鐘,她保證一輩子還未看過這樣大的青銅鐘,雕紋雖然剝落不少,但仍能看出他當初的細緻,心中不禁好奇,什麼地方會吊這麼一口大鐘?

    睜大眼睛往前看去,映入眼簾是一個廢棄大殿般的房間,竹造的牆壁帶給人一絲陰森的清涼;一座晦暗失澤的頹傾佛像,則座落在大殿最前的佛龕上,東倒西歪的燭臺,猶存當初香火鼎盛的煙絲,數量多但破敗的蒲團散落一地,也彷彿訴說著當年比丘列次的盛況。

    「好大的『釋廟』……」

    雖然說文化地理都是零分,霜霜也約略知道自上皇南鄰「菩提」,那傳說中的宗教國度所傳來的某種教派,曾經在上皇盛行一時,受到皇家宗室喜愛,在遠古的上皇,其聲勢甚至還超過如今的伊宗和耶宗。雖然如今菩提已消失在歷史塵埃裡,被稱為『釋宗』的教義卻活了下來,在無數皇朝人心中永垂不朽。

    而這裡很顯然是釋宗僧侶的聖地,雖然現在已歸於廢棄。二樓憑藉著欄杆,可以清楚以俯視之姿觀看大殿情況,霜霜挪動身體,在一個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趴上欄杆,興味昂然向下看去。

    視線才一觸及,她立刻瞪大了眼,眼前的景像實在詭異,是憑空怎麼想也想不到的。

    包括看守霜霜的那兩個人,所有烏鴉都跪伏地上,一語不發,臉和地板幾乎完全相親。霜霜在跪伏人群的最前端找到黑烏鴉,只見他目不斜視,身子竟還微微發抖,早上的意氣風發全數消失,大殿迴縈著一股莊嚴詭異的氣氛,似乎期盼什麼似的。

    再看清些,帶頭的黑烏鴉口中唸唸有辭,顫抖的聲音在回音大殿裡格外明顯,適才不明聲響就是由此而出。黑烏鴉每唸一句,全體便跟著覆誦一句,霜霜不禁凝起眉,她竟完全聽不懂他們到底在唸什麼,只覺那語言型式類似祈禱文,但是語言的內容卻是她所陌生的。

    「是在做什麼法麼?還是在等什麼人?或是……」

    完全身為局外人,不擅察顏觀色的霜霜自是一頭霧水,同時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眨一眨眼睛,深怕錯過任何一幕。但令她失望的是,這景況維持了好半晌,仍是一片靜默,景觀了無變化,加上黑烏鴉充滿催眠效果的咒文,聽著聽著,簡直就要睡著了。

    就在霜霜將要放棄窺探的時候,一個聲音,透過大殿良好的迴聲效果,忽地幽幽傳了出來。那是一聲長嘆,好優美好緲遠的長嘆,嘆得霜霜心裡都醉了。

    霜霜揉揉酸澀的雙眼,驀然回首,憑她敏銳的聽覺度,望向長喟所來之處。

    「你們這麼晚才來,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好久不見了,『烏鴉』們……」

    宛如天降綸旨,跪伏著的黑烏鴉眾人均是背脊上一顫,有些看起來較為年輕的竟已開始冒起冷汗,那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令人分不清楚是那一方位,那一地域的聲響。霜霜毫無遲疑地朝大廳中那口銅鐘上看去,如動物一般的精密耳力,使她準確地辨識出發聲的主體。

    果然,在那大約有六人合抱的巨形大鐘上,坐著一個剛剛所沒有的身影。

    凝神看去,和大鐘比起來,霜霜發覺那身影實在是十分嬌小,渾身蓋著紅色斗蓬,竟是她在客棧瞥見的那位神秘人,心中更加一凜。

    蜷伏在鐘的圓滑面上,斗蓬下似是個少女,移動速度敏捷,動作像隻小貓;霜霜不禁大感有趣,不自覺地用雙手抓著欄杆,將身軀倚靠其上,此時的她以不去顧慮是否會被發現,只要能看熱鬧,就算出賣生命她也在所不惜。

    「烏鴉」一陣騷動,這人的出現,解脫了黑烏鴉一直以來的等待。但人人臉上殊無驚喜之色,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恐懼與驚疑。

    嬌小身影站了起來,霜霜只覺眼前一花,夾帶一股淡淡的幽香,來人已凌空飛起,斗蓬隨蹤躍的動作在風中掀開,少女眼睛一亮,亮麗的身影乍現廟中。

    似乎才十七,八歲年紀,少女身著火紅色忍裝,香肩半露,胸前穗帶隨翻滾擺蕩,搶眼的瞳仁初生嬰兒般好奇地望向四方;確信不是自己看錯,少女束成高馬尾的黑色長髮上,竟偶現兩朵貓耳,但即現即滅,看得霜霜掩口驚奇。

    人影在空中亦如貓一般敏捷,旁人看不清的過程,霜霜可是一清二楚:雙手張開,少女連轉了四、五圈,以一個優美扭腰翩然落地。霜霜「輕身」功夫縱是極好,卻也自忖不能在這麼短距離內做到這種事:

    「該不會……真的是貓吧?」霜霜思考起來,連該收斂聲音的事都忘了。

    烏鴉們卻似完全無心欣賞,隨著身影的落地,為首的黑烏鴉趕忙誠惶誠恐地伏下身來,額角滴汗:

    「小人『烏鴉門』第十六代主人,黑烏鴉,恭迎百鬼門使者。」

    原先落地時背對眾人,聞言少女緩緩直起身來,帶著笑靨驀然回首。

    細看她肌膚白晰,語笑嫣然,身上不施脂粉,睫毛長捲,笑時自有一股魅力,紅唇嬌小,嗔時更添一番風情。霜霜素來喜歡可愛的東西,對紅衣人驚懼之心漸失,親近之感油然而升:

    「看起來不像是壞人……或許是烏鴉們太擔心了。」

    如貓眼般深邃而水靈的大眼睛,更襯得她不算大的臉蛋更加玲瓏,霜霜專心欣賞,一時忽略雙方寒喧話語。黑烏鴉一班人卻顯然無心審美,低著的頭不敢抬起:

    「使者降臨,我等有失遠迎……希望使者大人原恕則個。」

    少女聞聲望向黑烏鴉,眼睛眨呀眨的,好像還不能認出眼前眾人,微一停頓,才突地「啊」了一聲叫了出來,露出誇張地吃驚表情:

    「唉呀,這個不是黑烏鴉大叔嗎?自從上次在女兒節見到你之後,就沒有再看見你了呢!貓又還以為你們被什麼人給幹掉了,大叔,怎麼都給貓又跪著啊,快起來快起來!」

    霜霜一愕,聽著她調皮可愛的聲音,心中也覺好笑,她本以為黑烏鴉們大費周章等的,一定是個正經八百的大人物。「沒想到她只是跟我一樣的小女孩!」霜霜定論道,卻見那位自稱「貓又」的少女邊說邊伸出了短小精悍的手,作勢欲將黑烏鴉扶將起來。

    那知對方卻不領情,像是看到什麼毒蛇猛獸,不露痕跡地跪退兩步,盡可能遠離貓又臂彎範圍,臉上手上已全是汗水:

    「不,不敢勞煩使者,黑烏鴉自己起來。」

    邊鞠躬邊慌張站起,黑烏鴉隨即向後退了七八步,退到離貓又較遠的角落去,眼睛仍是一刻不敢看向少女,好像只要看見了一根睫毛,就會立刻被生吞活剝。

    貓又露出失望神色,好意被拒絕傷了她的心靈,但她很快又露出笑容,手伸向旁邊的烏鴉門眾:

    「唉呀,既然大叔不喜歡貓又,那末,你們也跪了很久了,我來扶你們起來罷!」

    那門眾聞言更是吃了一驚,欲待要閃避,但貓又此次動作更快,那人又不如黑烏鴉身法敏捷,當下便被牢牢抓住了手臂,貓又輕輕往腕一提,就將他扶了起來。

    那門眾先是呆了一呆,凝著臉說不出話來,宛如魂魄被襲奪而去,雙眼空洞,竟是碰地一聲倒了下來。半晌竟雙手掩頭,躺在地上打滾起來:

    「啊,啊啊啊啊──!」

    眾人無不大驚,包括在樓上觀看的霜霜,明明貓又就只有碰他一下而已,怎麼那人就痛成這樣?貓又的表情卻比她還要無辜,刻意看著自己纖纖玉手,側頭疑惑道:

    「咦,奇怪,貓又明明就有洗過手啊,怎麼會這樣?這位大哥,你得了什麼宿疾麼? 」

    那個門眾似要答話,才微一開口,便又抱著頭顱蹲了下去,配上驚天動地的慘叫,有那麼淒慘就有那麼淒慘,周圍的人均都臉色慘然,但就是沒一個人敢靠過去慰問。

    「唉呀,怎麼會這樣呢,我不過剛剛碰你的時候,稍稍對你施以『逆風迴轉』這個術,怎地你就會痛成這樣,這應該是很安全的術法才對,否則就是你的問題了,烏鴉的大哥,你一定沒有乖乖的當個好孩子,對嗎?」

    貓又仍舊在自言自語,燦然的笑聲配上那人劇烈的慘叫,更叫人毛骨悚然:

    「你一定之前有使用過什麼惡毒的術法,否則我這能將原術的逆火回轉到施術者身上的術法,是不會打中你的,那是你自己不好,可不能怪我喔。」

    黑烏鴉眼見此景,面色慘然,卻不敢置一言,旁邊的門眾也一樣,眼看自己的同門師兄弟露痛苦之色,竟無一人上前幫忙,若是單純懼於貓又的淫威,似乎還不至於此。

    「黑烏鴉大叔,」或許是玩膩了,貓又窈窕的身影忽地竟轉過身來,朝黑烏鴉燦然一笑。

    「啊……是,是的,貓又大人。 」黑烏鴉連忙一步向前,再度下跪,心中大發警報。

    貓又瞥了他一眼,忽地跨腿坐到一旁的座燈上,閒暇地剃著指甲,一邊淡淡微笑起來:

    「剛剛我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言,黑烏鴉大叔,聽說有人在朝見使者的過程中,遇見你們貴門,起了一點點小衝突,我說是嗎?」

    黑烏鴉心中一驚,他和「青竹絲」的事,竟傳得這樣快法?心中暗叫不妙,卻見貓又邊說邊笑吟吟的將食指鉤在一個木牌似的事物上,高興的甩著圈圈,黑烏鴉心中恍然大悟,他認得它,那是「青竹絲」的代表信徽。這才明白青竹絲昨天下午為何打到一半落荒而逃,必是看見了使者已窺視一旁,這才搶先裝乖,好和使者討饒。心中暗罵自己遲鈍,然而為時已晚:

    「那是……那是青竹絲那些妖怪敗類……不,小的是說……」

    「青竹絲」和「黑烏鴉」兩個小妖門,因為地域相近,所幹的生意和椿腳又相當,利害緊緊相扣的結果,特別容易起衝突。

    而這次的獻禮,正好是門流向信主「百鬼」表示其忠誠的好機會,這種千載難逢的事情,烏鴉當然不希望和他們利益相關的「青竹絲」也得到,一但「百鬼門」若是在這地域中選擇支持烏鴉,那麼他們也就不用混下去了。

    那知「青竹絲」這次竟先下手為強,烏鴉懊惱地咬住了下唇,按理在名義上,烏鴉和青竹絲同為「百鬼」在地方的信徒,烏鴉的私心,對於青竹絲或百鬼,自然都是不能容的。

    事到如今,黑烏鴉忖踱著,青竹絲不曉得在百鬼前告了多少狀,自己再怎麼分辨都沒用,還是早點俯首認罪,可能還少吃些苦頭:

    「小的……罪該萬死!」

    「咦?黑烏鴉大叔怎麼了,貓又並沒有定你的罪啊,我只不過覺得你們跟『青竹絲』的大叔起了點小衝突,所以想要幫你們調解,怎麼就道起歉來了,貓又不懂啊!」說罷還真的抓了抓頭,一幅大惑不解的模樣。

    「黑烏鴉知錯,破壞了百鬼麾下門流和平的原則,當即立刻登門道歉,以解與青竹絲之間的嫌隙。」黑烏鴉見貓又裝傻,心中顫抖更甚,只得壓低聲音強道。

    「嗯?道歉做什麼呢?其實青竹絲也有錯,你們只要好好反省,貓又都不會追究的。」

    彈開一枚指甲,嚇的黑烏鴉倒退一步,換來少女一陣咯咯輕笑。霜霜這才注意到,貓又的指甲不知是經過特殊雕琢,還是天生如此,既精緻又鋒利,隨時可憑貓爪將敵人大卸八塊:

    「倒是貓又真的對大叔……真的很有興趣呢!」

    很有興趣?黑烏鴉一挑眉,弄不清楚這小女孩話中真意為何。

    「我遠道而來,還幫你們調解了糾紛,又弄得我好累,你們應該要慰勞慰勞我一下才對嘛,你說是麼?黑烏鴉大叔?」

    貓又閑雅地伸了個懶腰,回身又躺回地板上,懶懶打了個呵欠,竟像隻貓般閉眼睡去,嬌媚的姿態,竟讓身在危險中的眾人也不免心中一蕩:

    「我真的好累,黑烏鴉大叔,讓我睡一下,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

    眾人也不禁面面相覷起來,雖說風聞百鬼「貓又」的任性,然而這樣的使者,還是讓年輕一輩的烏鴉門眾大感驚奇,這實在與他們原本想像相差太多。當下有人輕哼了一聲,聲音雖然並不大,在這寂靜的禪房中倒也頗為明顯,貓又的耳靈動地抽動一下,本已睡下的雙眼忽地又睜了開來,雖然只有細細一線,卻無限邪媚,毫不保留地奉送哼聲所來的方向。

    那發出聲的門眾嚇的渾身一顫,那知貓又只是朝她看了一眼,似乎懶得言語,轉個身又趴了回去。那人卻知道意思,微一顫抖,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使者大人,請您網開一面罷,門主他是因為遇到……」話未說完,一人又接口道:

    「使者大人!門主才不是這般的人,實在是青竹絲……」

    話還未閉,只聽得黑烏鴉大喝一聲:「住口!」聲音之大,震得屋頂都隱隱作動。兩人一嚇噤聲,黑烏鴉連忙倒跪回去,朝貓又睡去的背影深深一拜:

    「屬下管理無方,冒犯使者大人,此事錯全在屬下,煩請使者再降懲罰。」

    貓又笑笑,慢慢將嬌軀旋了過來,美麗的姿態促使兩名門眾如著魔似地全身一蕩,彷彿連靈魂都要隨她的笑容而去。

    「你們兩個真乖,幫你們的門主這麼多,貓又誇獎你們都來不及,怎麼還會罰你們?我待會兒有獎賞給你們。」

    語音充滿甜意,教人不由得相信。回頭望了望黑烏鴉,貓又忽地嬌眉一凝,驚呼道:

    「哎呀,黑烏鴉大叔是怎麼了,多日不見,一隻耳朵怎地就不見了蹤影?」

    黑烏鴉聞言心中一驚,見門眾大多向他看來,心中大感尷尬,他原用緊束頭罩隱藏著,不願眾人知曉他昨晚的窘態,那知貓又眼睛實在太利,看出他隱藏在頭罩下左右不對稱的形貌,竟然一語道破,登時令他汗流如注:

    「承……承蒙貓又大人掛心……屬……屬下前陣子習練武術不慎……一不小心割了自己耳朵,實……實在赧然得很,讓貓又大人見笑了。」

    貓又燦然一笑,似乎對黑烏鴉的說詞無條件相信,憐憫的點了點頭:

    「不會啊,我倒覺得黑烏鴉大叔很適合把耳朵割掉,這比長了耳朵還要好看。對了對了,我看這樣罷!」無視於黑烏鴉聞言已滿臉陰霾,貓又開心地一拍手掌,似是靈機一動:

    「我想到黑烏鴉大叔怎麼慰勞我啦!我想你們在這跪了這許久,應該也很辛苦,所以貓又也不用你們做些什麼,大叔,我對你的兩隻眼睛、右手、左腳都很有興趣,可是如果貓又全要了,未免有點貪心,而且百鬼大人就沒得要了。所以黑烏鴉大叔,你挑一樣送給貓又罷!」

    黑烏鴉聞言全身冷汗,終知道貓又想要幹什麼,一時間呆立在那兒,不知是在思考是否要照她話做,還是認真在挑選那個部位。貓又卻不容她細思,像個還孩子要糖般地催促:

    「快呀,大叔,貓又好期待呢,而且貓又沒什麼耐性,如果再晚一點的話,貓又就想換要別的囉!」

    見小女孩一隻邪眼在自己的命根子上瞄來瞄去,黑烏鴉冷汗直流,生怕待會這小女孩一時興起,真的要了那玩意也未可知。於是一咬牙,唰地一聲,竟從旁邊門眾腰際抽出把亮晃晃的大刀。

    霜霜在上頭看得驚掩住口,她怎麼也想不到黑烏鴉竟要真砍,她久在聲威景然的蓬萊風雲,門流間的殘酷與腥風血雨,一向都是與她完全隔絕的。雖然心中害怕,但她卻不願閉起眼睛,目光像被釘住似的,移也移不開來。

    猛地刀光一閃,黑烏鴉手起刀落,一條手臂竟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雖然他已經盡量控制刀的落勢和走向,可以減少些欲斷不斷的痛苦,然而大量的鮮血還是染紅了霜霜的視線,黑烏鴉則痛得倒了下去:

    「僅獻……百鬼主公……一隻臂膀……做為賀……禮……啊……嗚……烏鴉門忠誠之心……永……矢……咸……遵……」

    虧他還能說完整句,語音一落,黑烏鴉再也支撐不住,斷臂的痛楚讓他伏地暈去,血染紅了整個古老寺院的地板。

    卻見砍下的手臂化為巨大翅翼,黑色的羽毛飄散一寺,接縫處露出森然空心烏骨;鳥族小妖失去翅膀是大事,任誰都知道,黑烏鴉從此是廢了。

    霜霜看得心神激蕩,幾欲暈倒,呼吸間放開了口,竟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猛地,又一雙溫軟、粗糙的手,突地從霜霜的後方,粗暴地掩住她的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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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2:22 | 顯示全部樓層
    008 嚆矢 第八章3

    3

    「嗚嗯?」霜霜心頭猛地一驚,心臟似被人一提又放了下去,身子竟微微發顫起來。

    這個溫度,這個她在夢境中感受到的溫度,不算太冷,也不算太暖,恰到好處令她安心的溫度。

    「李勾勾!……」不用做任何猜測,彷彿從溫度中本能便知道那人是誰,縱然被捂住了嘴,霜霜仍掩不住內心歡喜,發音不準地高聲驚呼。

    驀然回首,一對深邃而又漆黑的眼睛已在她身後熊熊燃燒,眼睛的主人正是劍傲,那個一再去而復返,現在又再神奇出現的傢伙。

    原來劍傲一處理完黑烏鴉的事情,又回到霜霜下榻那兒。他立於女孩前良久,望著她的睡臉,心中竟無可抑止地湧起了一股類似父愛的憐惜,這對他而言是十分難得的情況;一向他對陌生女孩只有懼怕和恨,三年來一直如此,他弄不懂霜霜究有什麼魔力,竟能瞬間解了那層咒語。

    在客棧休息時,他就已寫了那十六字紙籤,但是思來想去,總覺得再留一晚好,晚點離開,似也傷不了他什麼,卻可以救眼前這不通事務的姑娘一命,所以他再度滯足,多陪了她一個早晨。

    但經過早上黑烏鴉這麼一鬧後,他便知道,如果再留在她身邊,一個危險人物加上麻煩人物,勢必兩人都要倒大楣,越早離開霜霜,對彼此來講就越安全。他不想等到『少爺』的人再次纏上,和霜霜的追殺者混作一道時,到時雙手難敵四拳,等待他們的結局只有死亡。

    更何況,他從很早開始,就勒令自己要恪守一個原則──決不要多管閒事,也決不要和任何人有所牽扯。於是他終於下了決定,在離開之前,他深知像烏鴉這樣的門流,素來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如果不給一個威赫,霜霜必定自身難保,就算她有些許驚人業藝,防得了明卻防不了暗。

    威脅完黑烏鴉後,他在客棧偷了隻馬,繞著客棧轉了好幾圈,想起霜霜這一兩天來與他的相處,竟然大感異樣。凌霜霜,多麼奇怪的一個人,沒有了他,她能夠自己走到庫姆蘭森林嗎?獨自一個人,一定寂寞的很,明早見到了那字條,以她的個性,一定會哭的吧……

    邊思邊行,劍傲如果決心趕路前行,以他逃命本領,本是可以溜得很快的,那知心底深處卻有個聲音牽制著他,叫他多留一宿。就這樣且停且走,不知不覺東方漸白,他卻還未出上皇邊境。

    就在此時,身後竟傳來馬蹄聲。

    劍傲悚然一驚,對於自己這麼晚才察覺來人感到吃驚,他不認為自己想霜霜的事竟是如此入神,竟會嚴重到沒發現敵人接近。力持鎮定,劍傲連忙牽馬退到了一旁,靜觀情況。

    就在他隱身後不久,大街上果然馳來了幾匹馬,竟是兩個「烏鴉」門眾。

    他微吃一驚,心想難道黑烏鴉這般硬膽,竟受不了自己的侮辱,立時就要去尋霜霜的穢氣嗎?轉念一想,這路逕離霜霜下榻的地方甚遠,想來是自己多慮。但透過昨晚與黑烏鴉簡短談話,知道他們需在客棧恭迎使者,那麼這兩個人,又是為了什麼原因獨自離開?

    兩名門眾越行越近,使得他興起擒人拷問的念頭,但未免打草驚蛇,他還是決定靜觀其變。

    「我們得盡快趕去才行,真不知『使者』在想些什麼,明明講好是在那間客棧,現在卻忽而換成一里外的老寺院,這不是整我們來著?」

    「你少抱怨,沒有叫你去接駕就該高興,你還怨些什麼?說來真奇怪,門主叫我們留下來監督『青竹絲』,可是今兒一早卻發現他們走得無影無蹤,當真奇了。」

    劍傲暗想原來如此,那些「百鬼」的使者還真奇怪,約好了地方卻臨時掉換,不愧為「門」的作風,心中想著所謂一里外的老寺院究指何處,一時陷入沉思。

    「使者沒來,青竹絲也不見,倒是來了個奇怪的小姑娘,這不是更奇?」本來正以為事不關己,打算掉頭走開,一句看似閒聊的話卻猛地打入耳際,劍傲全身一悚,他說什麼?

    「就是說,門主也不知發什麼瘋,像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女孩,大家分食了豈不更好?不然丟到青竹絲那兒,他們大概很樂易替我們解決獵物罷?」

    劍傲更加頭皮發麻,心中不詳的預兆緩緩擴大。

    「哈哈,或者門主是愛上了這小女孩,也未可知,瞧門主瞧人家姑娘的眼神,溫柔地叫人吃驚呢!真奇怪,明明是在大庭廣眾下侮辱他的女孩,他卻對她百依百順,唯恐碰破了她一點皮!想不到門主他這人還挺有以德報怨的愛心。」

    劍傲咬緊下唇,現在他可以確定,他們在說的女孩,百分之一百是那可惡的笨蛋無疑。

    「呸,他這人有什麼情愛,你素來是知道他的,他能登上門主的高位,卻還不是憑著──」

    「噓……噤聲,你想死嗎?被門主聽到,你砍掉兩隻翅膀都未必落得一個痛快,東西收拾了便早走了,要等百鬼的『使者』來時還不到,你我就當真死無葬身之地!」

    兩人拍馬離了視線,劍傲隨即縱馬回到大路上,以盯哨的方式跟了過去,由於雙方的在純武學上的程度上還有段差距,跟蹤起來自是輕而易舉。直到了這間佛寺前,他才悄悄從後門溜了進去。

    他必須要非常克制自己才不至於罵出聲來。

    這個笨蛋!

    來這的一路上,他不曉得在心裡暗罵多少遍了。他情知黑烏鴉絕不會再去尋霜霜的麻煩,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位千金小姐自己投懷送抱,才會給烏鴉抓了回去。依她的個性,多半是找不到自己後一時生氣,又認不得其他地方的路,這才做下這檔荒唐事。

    現在,這個笨蛋就在他眼前,那水汪汪,彷彿會說出話的雙眼瞪著他瞧,他卻偏找不到一句話來罵她這毫不知情的模樣。

    於是他嘆了口氣,在嘴唇前比了個手勢:「現在別出聲……」

    霜霜吃了一驚,因為她看見劍傲的嘴巴並沒有動,但「聲音」卻著實讓她「感覺」到了。「感覺」到聲音,這是種十分微妙的說法,不是經由耳膜,而是直接透到心靈,這樣的情況霜霜也曾遭遇過一次,那是師哥有次和她一道偷聽父親說話時,就曾用這樣的方法和她說悄悄話。

    「傻瓜!」

    先是警告,接下來就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喝罵,就這麼撞到心靈裡,實在是讓霜霜嚇了一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雖然沒有開口,但臉上已橫溢著淡淡怒容,霜霜從沒見過他生氣:

    「在這大陸之上,不管是那一種派系,門也好、流也好、邪教異族也好,最忌的有兩件事:一件是上在傳授技藝時,你在一旁偷看偷學;其次就是在聚會商事的時候,有人在旁邊偷聽,這對他們來說,都是極為冒犯且不可原諒的事。名門上流尚且如此,何況是這些來路不明的邪門?你被他們抓來,我還以為你死定了……」

    「聲音」傳到最後有些薄弱,劍傲微現疲累之色,顯然這一類傳心的術法,所需的術力甚多,激動之下喝罵,更加吃不消,只得以眼睛代替聲音,狠狠瞪向霜霜。

    霜霜「嗚」的一聲,顯然是想要講話,但嘴巴被捂住,半句話都發不出來,劍傲這才發覺,連忙把手放開,頰上又是微微泛紅。霜霜卻一點也沒注意到劍傲的反應,用自以為很微弱的聲音輕答道:「我沒辦法啊──」

    「噓──」劍傲連忙又舉起手來,但手一放到她嘴邊,不敢再壓下去,只得無奈攤手:

    「你不會用『傳音』這種術?」

    霜霜不敢再出聲,只是誇張地搖了搖頭。

    「就是──哎,算了,現在不是學這玩意的時候,」

    他在進來前,已悄悄觀察了佛寺內的情況,想現在黑烏鴉既忙著自己的事情,絕沒有時間顧慮自己,於是一拉霜霜的手:「走,我們離開這裡。」那知才動手拉人,霜霜身子卻刻意一沉,讓他拖也拖不去。正愕然間,女孩緊抓劍傲臂彎,一個過肩拋摔,劍傲登時頭臉朝地,顯些兒沒從高處掉了下去。

    「不行,那不成!」霜霜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些焦急。

    「什麼不成?」想不透只是阻止自己拉人,為何要用到「大擒拿手」?劍傲乾脆放棄用傳音,只有他一個人無聲傳話也沒用,因為霜霜所能製造出來的噪音大到一個普通高手就可輕易偵測,再說就算直接講話,劍傲的聲音也比她小得太巨大了。

    「我走不動,她們不曉得給我用了什麼術,我的腳好像沒用了似的。」搥著自己的腿,霜霜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為什麼不早講,唉,算了。」劍傲輕嘆,他現在懂得送佛送上西天去的道理了。

    「你叫我不要講話。」霜霜總有辦法在最令人昏厥的時候誤解他人的話。

    劍傲望了望下面情況,小心挪動身軀,輕扶樑旁:「那麼你上來罷,我背你出去。」他盡量以平和的語氣,以免不小心又激起霜霜怪異的情緒,萬一她大叫大嚷起來,他倆可就死無葬身之地。滿擬這下應當沒問題了,卻只見霜霜一抿嘴,望著他眼瞳半晌,忽地甩開劍傲的攙扶,重重跌回地板上:

    「我不走。」

    劍傲愕了一愕:「為什麼?」

    對劍傲的詢問毫無反應,霜霜的嘴抿得更深,滿臉陰霾,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你說走就走,忒的不守信用。而這一回來,又是要我去那裡,我就得去那,我凌霜霜不賣這個帳,你請回罷!」

    劍傲聞言愕了一愕,終明白霜霜的執著之處,不禁深深嘆了口氣,沒想到自己一個舉動,不止傷害了這姑娘的心,也激起了她天生執拗的牛脾氣──從她不惜動用武力,也要為自己包紮的那一刻起,劍傲就知道,她想要做的事情,她所認定的價值觀,是無論什麼打擊和變故加諸身上,都不會動搖的。

    「對不起……」

    能有什麼辦法?總是錯是在己,如果現在拂袖而去,他有九成機率會再折返回來,與其多花一趟車馬費,乾脆現在就連哄帶騙地解決這事。長年的經驗磨練出厚實的忍耐力,什麼時候需要,他的笑容就什麼時候會出現:

    「是我不好,我思來想去,如果一直待在……你身邊,以我的情況,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他決定選擇性說實話,這時候若再編什麼花言巧語來騙取信任,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

    「那你就不要答應我!」霜霜氣鼓鼓說道,不知覺地聲音高起:「我最討厭別人答應我的事,到最後卻是騙我的!你這個騙子!討厭鬼!」

    被罵得體無完膚,他卻無一點怒容,只是苦笑道:「好,我知道了,凌姑娘,一切都是我不對,這樣行麼?」擺出一副哄小妹妹的姿態,劍傲挖心掏肺地找尋說服人的適當語詞。

    「說不原諒就不原諒。」霜霜很堅持,用手扶著地板轉過身去,竟是來個不理不睬。

    老天爺啊,如果你還有一點憐憫之心,請告訴我該怎麼做罷?望著霜霜執拗的面容,劍傲不禁發自肺腑地吶喊。

    正當劍傲絞盡腦汁要找些詞讓這牛脾氣回心轉意時,原本寂然無聲的大廳,忽地又有了驚人的聲響。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從兩人背後傳了出來,聲音是劍傲所陌生,然而卻絕對震憾人心。

    回首往大殿方向望去,卻見貓又依舊仰躺檀上,斷翅的黑烏鴉臉色蒼白地倚著樑柱,正由幾個門眾悄悄照顧著。所不同的,是一樓所有人,包括黑烏鴉在內,全都以戒慎害怕的目光望向貓又身前地板。地上委頓著剛剛出言替黑烏鴉辯駁的二人,只見他們抱著頭顱,厲聲慘叫起來,不住在地上滾動,似是身受地獄之火,臉上表情猙獰,舌頭突出,與貓又微笑靜觀的神情恰成正比:

    「貓又說過要給你們獎勵,就一定會給獎,你說,這個獎你們喜不喜歡?」

    夾雜在慘叫聲中,貓又的聲音愉快而淡然,以口輕囁右指,緩緩點出,臨空劃了一道圖符,似是文字,卻又非東土通用的皇文,充滿古典的神秘魅力。符下的同時,兩人均不再掙扎了,眼睛的顏色由痛苦轉為無神,似乎變成了一具傀儡娃娃,只餘生命而無意識。

    「啊,成功了呢,成功了呢,我想這『式神化』的術很難,本來以為成功不了,沒想到不知是大哥哥們意志太過薄弱,還是我太厲害了,竟然一舉成功了呢!」側頭望了望兩個茫然無神的試驗品,貓般的姑娘忽地斂起了狂放的笑聲,換上了另一副不懷好意的咯咯輕笑:

    「啊,你們現在一定很期待罷?放心,貓又一定會好好和你們玩兒的……」

    黑烏鴉神色一片慘然,顯是為了貓又自行招供的術法名稱。劍傲不禁凝起眉來,他一進寺院,便注意到這姑娘的存在,只是掛心霜霜,無意細瞧,此時看見貓又手裡捏著一枚符咒似的東西,因術力的光芒微微顫動,照這樣看來,這女孩應是操縱東土法術的高手。而她現在所施的術,則是控制靈魂的某種術法。

    控制靈魂?他思索起那天以殺氣威脅黑烏鴉的事,他曾提到了「百鬼」二字,莫非和那有關?

    霜霜見身畔的劍傲神色怪異,不禁問道:「她說那是什麼?『式神化』是什麼意思?」

    劍傲卻不答話,好半晌才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但大約是『操控意識』一類的術法。這類術法通常列在高深術裡,而且因為過於危險,一般術師是不用的;這女孩子竟然會使,看來不是個簡單人物啊……」

    卻見貓又一手支頤,滿臉堆歡,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忽地一拍手掌,神色雀躍。

    「啊,這樣好了,先讓你們學狗爬!」她邊說邊舉高了右手:「來來,要像我的手指一樣,在地上爬圈子!」說著手指當半空中虛執兩圈,作旋轉狀,兩名門眾目光呆滯,見了那蔥指竟還不住傻笑,汪汪兩聲,竟是當真隨著指揮跳舞起來。

    其他門眾面面相覷,一個個又低下頭去,深怕成為眼前這天真的使者下一個實驗品。

    貓又卻一個人越玩越高興,學狗爬、學狗撒尿、外加撿骨頭、咬蒲團、追尾巴,總之極盡寵物之能事。劍傲看得不禁搖頭,心中大感有趣,這少女捉弄人的功夫還真是不亞於他,一旁霜霜亦看得目瞪口呆,在她單純的心靈裡,頗不能理解貓又捉狹的作為。

    倖存的門眾不由得面面相覷,雖然烏鴉並不是什麼正經門流,然而只要是妖怪,一點骨氣總是有的,老年的知道百鬼門的厲害,還不敢說些什麼,有些年輕氣盛的,眼睜睜看個小女孩將自己的門人欺負成這等模樣,早已臉露不憤之色,個個面色不善,眼看著就要起來發難。

    貓又卻似完全不知危機,好整以暇地逗弄地上的兩隻「狗」,一下子叫他們撒尿,一下子叫他們舔自己的鞋子,像個頑童似地玩得不亦樂乎,甚至把周圍跪著的門眾、受傷的黑烏鴉全部都忘了。玩得半晌,她忽地眼神一亮,又換了個主意,笑道:

    「唉呀,你們做狗做得真好,乾脆不要當烏鴉,改原形當我的小狗寵物好了。來,我們換個新玩意兒,嗯……什麼好呢?這樣罷,你們兩個拿起武器,彼此乒乒乓乓的打一場,直到兩個人都死了為止,好嗎?」貓又語聲才落,群眾中一人再也忍無可忍,竟忽地自地上站了起來,詈聲厲厲:

    「他奶奶的!你這小女孩什麼東西,這麼汙辱我們烏鴉!」這人才開罵,後排立時又有人跟進,雙雙站起身來,手遙指貓又俏臉,臉色難看已極,一般地破口大罵:

    「就算是百鬼的『使者』又如何,怎可這樣欺負人的?」

    「那兩個人我認識。」霜霜一眼就認出來,他們兩個便是今早進來和自己聊天的看守人。那知劍傲聞言卻微微嘆了口氣,陷入沉默當中。霜霜一奇,問道:

    「你幹嘛,嘆什麼氣?」

    「我幫他們兩個嘆氣。」

    他已經不想去管聊天會不會被聽到,不讓這姑娘講話,難保她不會做出比大聲喧嘩還嚴重的事情,何況下面鬧得厲害,除非這叫貓又的女子聽力極佳,否則也很難聽見他倆的輕聲細語。

    「為什麼?他們勇敢得很啊。如果貓又殺了他們,一定會引起更大的憤怒。」霜霜奇道,劍傲卻不直接回答,雙眼帶著深意凝視著下方,半晌微微一笑:

    「錯了,殺雞儆猴。」

    卻見貓又露出出害怕的模樣,臉色蒼白,竟是向後退了幾步。

    「你們不要……你們不要這樣,貓又好害怕,你們這麼多個大男人,對付一個弱女子,貓又怎麼應付得來呢?你們放過我罷,貓又再不敢欺負你們了,你們放過我吧!」說著竟當真掩起袖子,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情境之逼真,恐怕難有人不動惻隱。

    「李哥哥,他們這麼多人,對付貓姑娘她一個人,她是定然要糟的。」雖然見了她這許多暴行,見到貓又遇難,與生俱來的心腸還是忍不住給予最誠摯的關心。劍傲的舉動卻讓霜霜一驚,他緊盯樓下,身體稍微移了移前,眼睛竟放出好奇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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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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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2:49 | 顯示全部樓層
    霜霜瞧得一呆,沒想到這個看似成熟的大哥哥,有時也挺像小孩子的。

    眾人瞧得面面相覷,沒料貓又這麼快便妥協,倒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原先想要跟著發難的群眾,眼見使者讓步,也就不由得把氣燄收了下去,畢竟心底還是敬畏這位百鬼來的貴客,因為她代表著身後那個勢力巨大的「百鬼門」。當下就有人輕聲喝罵,要兩人退下。

    兩人微一猶豫,一時下不了臺,其中一人終是把心一橫,硬著頭皮大喝:「喂!要我們不跟你計較也可以,我們只需要你和我們兄弟道個歉,說聲對不起,俺們也就是了。」

    「就是,快放了我們兄弟,然後說聲對不起,我們……我們還是敬你為使者!」另一人立時跟進。

    貓又連忙從座檀上爬了下來,一副被逼急了的模樣,誠惶誠恐地彎下腰,向整個烏鴉門斂衽為禮,又回過身來,深深朝他倆人福了一福,歉聲連疊:「對不起啦,對不起啊,是貓又不好,都是貓又的錯,是我不該這麼欺侮你的……」

    就在這瞬間,貓又「門人」二字還未出口,兩道黑色螢光順著「你的」二字口音,竟化作一道厲冽的陰芒,劃破大殿的空氣,穿透其中一人咽喉,力道大至將他整個人釘入牆頭!

    這下奇變陡生,沒想到她那貓爪一般的利指可以射出攻擊,這點倒是讓劍傲始料未及。他在高處看得分明,釘人咽喉的是四枚黑烏色的玄鐵武器,型制長,質地是黑鐵,前頭尖而後頭圓,這類暗器型攻擊武具,他認得出來,是日出特有的民族兵器「苦無」。

    那未被釘上的門眾嚇得手腳發軟,看著另一個同伴的屍體被釘在牆上,穿孔處血流如注,眼睛猶不瞑目,驚恐地瞪向前方,好似連自己的死因都未曾確認。跪伏地下的門眾不禁哆唆,一個個趴得更低,再也無一人敢用雙腳站起反抗。

    「唉……其實貓又今天會這麼粗暴,也是有原因的,你們這樣罵貓又,貓又真的很無辜呢!」

    全不看那屍體一眼,貓又在眾人的顫抖中倒身回座,渾不像才剛奪走一人性命,她傭懶地打了個喝欠,表情淡雅的像洗完舒適的熱水澡,要去享受一頓牛奶大餐:

    「還不都是為了百鬼大人,黑烏鴉大叔,你知道嗎,她吩咐了小貓一些事情啊!」

    突然被貓又點名,黑烏鴉本來倚著楹柱療斷臂上的傷,聞喚連忙撐起身子,伏跪於前,饒是他素來身體好,也流出了大滴緊張和痛楚的汗漿,貓又此語是何意思?

    「百鬼大人說她很失望,很難過,她等了那麼久,之前又是三催四請,『烏鴉』卻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想『烏鴉』對百鬼門一向是很忠心很忠心的,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這才擔擱了時辰──絕不是有意要臨陣逃跑,不管黑烏鴉在皇朝的勢力如何大,都是百鬼門所豢養的信徒,是嗎,黑烏鴉大叔?」

    黑烏鴉聞言全身抖顫了一下,彷彿有人拿了根銳利的針在他屁股上刺了一下似的,霜霜看了差點笑出聲來:「是……是的,烏鴉門對百鬼的忠心信仰,天日可鑑。至、至於遲到……小人的確是發生了一些事……」正要往下說,抬首卻見貓又舉起一直點在頰邊的手,阻止道:

    「先且慢解釋,貓又先斗膽問你一個問題喔,『百鬼』給信徒們規約是什麼,大叔可知道嗎?」

    黑烏鴉臉頰爆汗,再次伏下身去。

    「這個……自然知道,屬下每天都勤加練習,不敢有一刻遺忘,更讓全門奉為聖旨。」

    「既然這樣,你是頭兒,必定是熟得很了,背幾句來給我聽聽。如果有錯,我要罰你喔!」貓又笑著揮了揮手上的苦無,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是,是的。」黑烏鴉低下頭去,微一閉眼,開始以莊嚴的聲音朗誦起來。

    霜霜聽得一愕,和等待使者時的朗誦語一般,這語言竟是她所陌生,宛如咒語,卻沒有一個字與皇語相同。

    「李哥哥,他在唸什麼東西?」低聲附耳,霜霜終於懂得壓低聲量的真諦。

    「這個……該是『瀛語』,上皇藩國『日出』的民族語言。看來她們果然是和日出藩的『百鬼門』有些淵緣……」目光不離大殿,劍傲喃喃答道。

    「瀛語?是一種像皇語和耶語那樣的語言麼?」

    「是的,其實大陸上語言不少,除了皇語和耶語各是東西方通用語,各族不少仍有自己的語言。」

    「那你懂得怎麼說嗎?」

    劍傲眼睛仍望著樓下,漫不經心地淡然一笑:「我若懂得怎麼說,那麼日出藩就要找個人請我去他們國家,把我供養起來當作國寶了。」

    「為什麼?」霜霜大奇。

    「『瀛語』是一種前世人類的古老語言,自從前世崩壞後,早已經被皇語同化而失傳,除了咒語和祭文中尚有保留一些,很多也只知道念法,不知道意思。許多聖前文獻因此而解讀不出,只能從以往的譯作中找出些端倪來。」

    霜霜聽得瞪大眼睛。「也就是說會用瀛語咒文的人,就是和『日出』有關係的人囉? 」

    「嗯,可以這麼說。」他微一頷首,無意識似地脫口:

    「『百鬼』,皇朝的藩國『日出』最大的門……聞說她們將要在日出本部展開一場傳承儀式,那位黑烏鴉是這樣跟我說的,看來果真不錯……」

    「可為什麼他們要在這種破寺廟舉行……什麼迎接的?」霜霜仍是疑問滿腹。

    劍傲微微一笑,終是轉過來面對霜霜。「他們為什麼會轉移陣地,這個我不知道。但凌姑娘,你可知道這間佛寺的來頭?」

    霜霜露出疑惑神色,大力搖頭:「不就是一般的廢棄寺廟嗎?聽爸爸說,這在上皇南疆有很多,常常給旅人休息,有的還有人照看,可以掛單借宿。」

    「我也是剛才見到外圍黑色的馬形青銅雕塑才知道的,這間廢棄寺廟,是跨越前世崩壞的一個偉大古蹟,在前世人類的時代,被譽為是上皇『釋宗』的發源地,名喚『白馬』。」

    提到上皇古蹟,劍傲又露出一副悠然神往樣,雖說因為霜霜的事情耽誤了他觀賞名勝的時間,但也算機緣巧合,竟讓貓又挑中此地:

    「在前世崩壞以前,記載中還被重新翻修過,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麼厲害?經過這麼多年,連人都死光了,為什麼這間寺廟還會留著?」霜霜瞪大眼睛。

    劍傲唇角泛笑,悠悠望向傾頹的天花板,眼神異常溫柔:

    「其實前世崩壞前的建築,留下的不止這些,遠在神都耶和華的『哭牆』,日出的南禪寺大殿,還有最著名的上皇古蹟『長城』,奧林帕斯的神廟『帕德嫩』;這些古蹟都不是人在維護,而且乏人問津,鮮有人知曉──我們時代的人好像都不怎麼重視這些。維護他的是一股冥冥的力量,或許是釋宗的神祇,或許是民族的靈魂……讓他得以跨越破滅而重生。」

    「是這樣啊……」

    兩人結束對話,被樓下的慘叫再度吸引過去。先前兩名受控的門眾已近崩潰邊緣,雙手緊抱著頭,口中發出高低不一的慘叫,腦部無法負荷強加於身上的精神波而瘋狂,夾雜在黑烏鴉莊嚴的朗誦聲中,顯得格外詭異。

    貓又邊聽邊滿意的點頭,聽到精彩處還不忘大聲拍手,僅管整個大殿裡只有她一人有興致拍手,其他人無不目不斜視,緊張地齒牙發顫,貓又適才那一記下馬威,的是發揮了作用。黑烏鴉恐怕是裡面最緊張的一個,好不容易唸完了整段的祭文,祭文雖短,對黑烏鴉來說,卻好像有一世紀那麼長,把他這年該流的汗都流盡了。

    「那麼,黑烏鴉大叔,你們可知道,這篇戒律之中,你們違反了什麼? 第三、第六、第十二條,不妨譯成皇語再說一次。」貓又滿意地頷首,一翹右腳,輕然笑道。

    「是,第三條,同系不和,相互傾軋,這個烏鴉知罪了……第六條,辦事不彰,侮幔上旨,這個烏鴉罪該萬死……下回……下回一定改過,第十二條……私通外敵,引狼入室……這……這從何說起?」黑烏鴉猶豫了很久,才勉強擠出最後一句問題,身體已悄悄向後挪了幾寸。

    劍傲和霜霜聞言不禁面面相覷,正要開口,劍傲卻比出手勢,示意她暫時噤聲。

    貓又淡然笑了笑,無限閑雅風靡,也不回答黑烏鴉問題,突地轉移話題:

    「大叔,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麼指引你們轉移陣地? 」

    一滴晶螢的汗水落至地上,黑烏鴉卻不敢用手去擦。「屬……屬下不知。」

    「因為在客棧裡,會傷及太多無辜的,我們『百鬼』是以駕御萬物的靈魂為職責,不會隨便毀壞善良的靈魂。其次是,若是貓又去你們的定點見烏鴉們,那是你定我動,定者的戒心必定冷靜許多,貓又不好下手哪;若是突然轉換陣地,擾得你們倉皇搬遷,那就是己定敵動,任誰都沒法在環境大變後還保持敏銳的……」

    正不解她突然提及此的原因,貓又支地仰著天,微笑在唇邊勾勒出優美的弧線:

    「百鬼門的主人是日出陰陽世家,素來最通東土咒術,大叔可知有一種咒,專門拿來對付不聽話的小妖怪,百鬼門內千古流傳,叫作『魂封』;中了魂封的人,先是全身動彈不得,然後三天內將陷入沉睡,一但進入昏睡,便是天照大神也難救贖,知道嗎?」

    黑烏鴉聞言渾身一顫,抬首露出驚愕神色,連忙舉起手欲確認自己身體機能,這才突地發現,那一直伏地的右手,竟變得像水母一樣酸軟,連提起分毫都未能,不禁大驚:

    「你……你……」

    貓又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

    「『魂封』的咒法複雜,貓又一向預先施在苦無上,然而這只能對付一人,要同時對付這麼多人,可真要花點功夫。最好的方法便是配合方陣使用,可是壞處就是不論布陣還是施術都會很花時間,所以貓又好早就起床,在這裡布下了天羅地網,而你們傻傻地闖進貓又方陣之中,被使者的把戲耍得團團轉而錯失逃脫良機,又怎能怪貓又騙你們,是你們自己太笨啦!」

    十指交叉置前,貓又伸了個大功告成的懶腰;原來她始終不接觸地面,便是為了此著:

    「大叔你可不能怪貓又啊,你們再這個地區的勢力太大,人又太活潑,百鬼主子不能讓這樣的信徒繼續留著逍遙,要送你們去一個更好的地方,大人的用心良苦,你們要懂得感恩啊……」她說著,突又掩住了面頰,一滴晶螢的淚滑出眼眶:

    「啊,但貓又實在是好捨不得你們,和大叔相處了那麼久,我好喜歡大叔你呢……只能祝福你們到另一個世界後,能夠幸福快樂……」

    此時門眾多已發現自己的慘況,人人眼露驚懼之色,除了已被苦無釘死的門眾和早被貓又魅惑的兩名犧牲者,其他人無不死命掙扎,想法子擺脫身上的那逐漸漫延的無力感。

    劍傲兩人所藏身之處似不在陣內,因此不受影響,他不禁慶幸剛剛沒有因一時好奇便下樓調查,否則此時買一送一,兩個人的性命都要陪葬在這裡。心中不禁佩服起貓又的戲劇功力,原來她一開始就沒有心要談判,什麼背法規、懲叛徒、玩法術,都只是拖延戰術罷了,如果給黑烏鴉發現了貓又的真實目的是要滅門,而豁出去一齊對付她的話,她就是有七十二變也脫不了身了。

    相反的,她卻巧妙地利用黑烏鴉的恐懼心理,迂迴拖延,終是成功的達成了戰術,這下子原本勢力甚大的一門在上皇北疆就這麼消失殆盡,劍傲暗忖自己未必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輕易做到。而百鬼竟派她一人來做這樣艱鉅的任務,對她的信任不言可喻。

    「我們現在怎麼辦,李哥哥?」一旁霜霜忽問,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襟。

    「你肯跟我走了嗎?」劍傲喜出望外,如果這執拗的姑娘再不走,他還真要考慮把她打昏再打包帶走了。霜霜「啊」了一聲,才想起自己已把吵架的事全然忘記,很快又背過身去,故作拗然:

    「我……我沒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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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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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3:29 | 顯示全部樓層
    「好了,對不起,為了彌補你,我回去跟你講一百個故事,奏一百首歌,跳一百隻舞……」他開始自暴自棄,答應一些他祈禱她能趕快忘記的承諾。

    「一言為定?」糟了,怎麼忘記霜霜在奇怪地方的記憶力?

    「一言為定……」沒辦法,年輕的劍客低著頭輕聲答應。

    正說話間,貓又在樓下的聲音卻忽地提高,這次份外清晰:

    「本來嘛,我是有一點猶豫,說不定黑烏鴉對百鬼大人,其實是非常非常忠心的,大人是多慮了。但是,貓又卻又在這兒看到了一件事情,讓我不得不對你們灰心……」

    因為『魂封』的作用,黑烏鴉等人已經大多數都講不出話來了,只能伏在地板上不停喘氣,活像一群奄奄一息的青蛙,整個大殿裡,貓又的聲音越來越是明顯。

    「那就是……為什麼祕密的迎使者儀式……」

    劍傲在貓又臉的另一面,只看得見她臉上陰影,看不見她表情如何變化:

    「會有些小老鼠……在旁邊窺伺呢?」

    感受到周圍氣流的遽烈波動,劍傲微微一愕,知道變故已生。說時遲,那時快,才來得及把霜霜壓倒在地,數十道黑色光影已劃過長空,朝兩人藏身之處長驅直來。

    ─嚆矢˙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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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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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4:16 | 顯示全部樓層
    009 嚆矢 第九章1

    Vol.009 嚆矢 終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小心!」

    驚覺貓又的目標竟是自己,劍傲額角泛汗,黑色的光影飛逝,如漫天花雨般的黑芒持續了約略四、五秒,才歸於沉默。只聽幾聲清脆的聲響,苦無釘得整個寺院天花板,牆壁和蒲團遍身,險些兩人便成了刺蝟。

    「啊,真有趣,沒想到你們躲得掉!」

    貓又清朗愉快的聲音傳了過來,烏鴉等人原本不明所以,聽貓又這樣一說,才知道竟有人躲在上頭。黑烏鴉更是悚然一驚,因為貓又用了「你們」二字,除了霜霜,竟還有什麼人在上頭?

    「喂,偷聽別人講話,是不道德的行為,你們趕快出來,跟我陪個罪,我就不計較了。」

    聽著對方故作大方的宣言,劍傲沉吟著,現在情勢是自己在暗,對方在明,貿然出去,等於打破了暗處的優勢,面對這女孩的暗器技巧,恐怕討不了好去。且況她如果有足夠的臨敵經驗,一定懂得在敵人猝不及防的那刻發動攻擊;倒不如反客為主,躲在這兒,讓少女自己來找他,反而比較容易搶得先機。思考已定,當下決定裝啞巴,給她來個相應不理。

    這時他才發現,霜霜伏在他懷裡,已經好些時候沒有動了。

    「凌姑娘,起來罷,現在暫時沒事了。」

    劍傲微帶靦腆地說道,霜霜簡直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了。才講完這句話,感覺敏銳的他立時發現事態不對,抓緊霜霜的雙臂,將她的身子稍抬,一望之下,登時臉色大變。

    只見霜霜睜著一雙驚懼的大眼,臉部表情整個僵硬,手,腳,身體均是軟棉棉的,就像是突然被人抽掉了骨頭一般,沒一點移動能力。所剩的只有急促的呼吸,以及彷彿表達著她內心恐懼的顫動:「遭糕了……」

    劍傲咬緊牙齦,他見到方才以為全數避開的苦無,竟遺留了一枚,就紮在霜霜的肩頭。適才那烏鴉門眾被射中的時候,因為是一箭斃命,所以反而看不出苦無還有這樣的效果。憶起貓又的話,黑色的暗器閃著耀眼地黑芒,彷彿在嘲笑他的大意失荊州。

    「怎麼啦?不敢出來嗎?這樣不好喔……你如果不肯出來跟小貓我說對不起的話,我就會想別的方法請你們出來了喔……」貓又誇張地呼叫著,忽地揚起微笑,語氣轉得有些陰沉:

    「還是……你們有人已經無法出來了?」

    劍傲呼出一口氣,藉以平復自己的心緒:「你說呢?」語氣竟甚為輕鬆,霜霜作夢也想不到一個人遭遇變故的時候可以如此快地調適心情,自己要是貓又,絕對會以為苦無沒有打中對方。

    貓又果然凝起了眉,那刻間的表情極其快速,她馬上又恢復了笑容:「這樣啊,好過份喔,都不肯告訴貓又,那我過去你那邊看看,好嗎?」說話間竟已一手撐著牆,瞬間在空中起跳翻騰,落點輕盈地回到銅鐘上頭,真像貓一般的敏捷,一般靈活。

    光聽她這句話,劍傲即知貓又是位語言遊戲的高手,關鍵在於那句「過去看看」,她知道自己暗器上餵施術,因此對方如果中施術,聽到他這問話便不可能沒有動作。心知此刻正是鬥智與耐力的關鍵,雙方講話都顯得小心異常。

    「我、來、捉、你、囉!」

    帶著遊戲的語氣,貓又卻不真的靠近,只是試探似地步步向前。劍傲暗忖著貓又如此行動的原因,顯然她並不確定這上頭有多少人,而其中又有多少人中了她的苦無,才會採取這樣的引誘戰術。看來這位貓又耳力雖好,畢竟沒到霜霜那種天生自然的地步,只能聽得出這上面躲得不止一人──想來也是因為他們過於囂張的交談聲。

    思及此,他抱緊懷中的霜霜微微一笑。

    「你……不要過來。不,我是說,小姐,你兀也太托大了,就算你對自己的暗器很有自信,我……我們也不見得會中你的招。」語聲略帶驚恐,但並不刻意誇張,反而帶有極力掩示的意味。

    貓又果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想來劍傲是說中了她擔憂之處,心中暗道:「莫非他真的是埋伏在那,等著我過去,好擒住我,給我制命的一擊?」但一想,適才對方的話中,似是極力隱瞞自己人數不多的事實,而又勸自己不要靠近,這其中必定有鬼。

    微一思忖,貓又隨即笑道:「唉呀,您太客氣了,貓又只是想看看你和你的朋友傷得如何,需不需要貓又幫忙罷了,怎麼說的好像貓又要去偷襲你們一樣呢?您多慮了。」說話間已悄悄潛上二樓欄杆,居高臨下,手上已暗暗捏了另一把苦無。

    妙目流瞰,猛見最靠角落的那間禪房,虛掩的房門竟夾著一帶衣角,貓的嘴角不禁泛起微笑。為防有詐,貓又再用嬌媚的笑語問了一次。「我捉到你囉,大哥哥,你該出來換你當鬼!」嬌足又向前躡了三四步,佇足靜觀:「再不出來,貓又就真的要去抓你囉! 」

    只聽衣角處傳來急促的喘息聲,似是極力壓制,又是十分緊張,這回並無回應,但聽那呼吸十分紊亂,顯是已然中招。貓又心中一喜,如貓般弓起身子,溜到了劍傲和霜霜藏身的那間禪房外,雙手重新一捏苦無,滿面笑容地撞開禪房,同時高聲發話:

    「呵,我就說了,如果不出來,貓又就要來抓鬼了囉,你就偏不信,現在抓到你了吧!」

    笑容戛然而止,貓又踢開房門的嬌足還凝在半空,臉上表情卻已因驚愕而僵硬。因為她看清禪房的地上委頓著一人,正是臉色蒼白,四肢無力的霜霜。

    「只有一人?怎麼會,啊……」

    貓又的反應極其靈敏,馬上想到適才回話的該是個男子,怎地這回變成了女子?心念一動,而雙手更快,苦無調整方位,看都不看就向後脫手,那知頸邊一道劍風刺過,讓她吃了一驚,身子在半空中捲起,一點旁牆,意欲凌空躍開。連頭都還未轉,眼前竟又出現了一截冷冰冰的劍尖,竟如附骨之蛆,形影不離。

    「可惡,你竟然……」

    貓又終是不能再保持冷靜,微一喘氣,瞬間苦無交到右手,瞄也不瞄就向劍尖所來之處扔去,去勢甚猛,同時間人又向另一面轉開,滿擬這次距離極近,對方必避不了,只消對方中了任一枚苦無,到時還不任她宰割?

    然而苦無所去之處,卻沒有發出她所期盼的血肉聲,而是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的聲響。

    同一時間,長劍排除萬難,指向她的咽喉。貓又遽然而止,對方的劍法之高,顯然在她的意料之外,身著緊身衣的纖細腹部止住了呼吸,抬頭了對上那萬年如一的溫柔笑容。

    就這麼一厘米的時間差距,他將長劍出鞘,順道劃開苦無,直抵貓又的咽喉,動作流暢,變招迅速,連他自己也知道這招行險之至,若是貓又的手勢再快個一點,只怕在他的劍抵達定位之前,自己就已被苦無打中了。

    「是你自己說的,輪到我當鬼,你可不能賴皮呀。」劍傲一招得手,心中暗叫僥倖,旋又用那無機的語調淡然抬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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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4:30 | 顯示全部樓層
    「丟武器,手舉高,站起身來,你知道捉迷藏的規矩的,貓又姑娘。」不给對方思考時間,劍傲的劍尖直逼咽喉致命處一寸,與貓又喉頭貼得緊緊的,只消向前一送,她的氣管便再保不住。

    貓又靈動的眼睛先是呆滯了一會兒,隨即下意識地放鬆了手掌,幾枚苦無叮鈴咚嚨地落在四周。劍尖又一頂,迫使她在第一時間內擺出了投降的標準姿勢。

    劍仍是抵在她咽喉。劍傲確認她的投降表徵後,忽地微微一笑,身子往牆上一靠,意示閒暇:

    「其實這樣你我都很不舒服,姑娘,我們可不可以打個商量,對你我都好的商量?」

    貓又總算從被挾的驚愕中回復過來,眼珠子骨露露地轉了幾圈,在這種狀況下,她竟還能陪著燦然一笑:「大哥哥厲害的很啊,貓又好生佩服,可不可以告訴貓又,大哥哥叫什麼名字?」

    劍傲看都不看他一眼,眼睛望向緲遠的樓下,微笑道:「我希望你幫我這位姑娘解開她所中的事物,這樣我就還你一條命,這是我的交易。」竟是把貓又的發問當耳邊風,理都不理。

    貓又再度動了動眼睛。「不要那麼急嘛,大哥哥,難道你對貓又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們可以慢慢來呀,你不喜歡告訴貓又你的名字,那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呀……」才講到這裡,貓又立即噤聲,因為劍尖朝她的咽喉再逼了一寸,刺破了她白皙嫩滑的肌膚,一滴鮮血從她的頸側汨汨流出。

    「立刻。」

    劍傲淡然道,眼神毫無一絲暖意,也無一絲兇意,只是單純如機器般陳述著他的提案。貓又被那眼神給震懾,抿了抿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忽地眼睛一濕,竟是哭了起來。

    「嗚……嗚……嗚,你好兇喔,好兇喔!你跟我說也是沒用的啦,我也不知道百鬼大人的「魂封」施了之後該怎麼辦啊,人家只是奉命來辦事的,是你們不好,是你們來搗亂的!」竟不顧那放在脖子前的劍,忽地一坐頓地,在地上亂跺著雙腳,像個小孩子一般。

    劍傲將劍尖不著痕跡的迅速下指,以免她藉裝瘋賣傻逃脫挾持。「喔……是這樣啊,你沒有騙我嗎?」被她真誠的眼淚所感動,劍傲剎有其事地點了點頭,確認的問道。

    「我才沒有,貓又沒有說謊,我怎麼會知道這麼機密的事情呢?『魂封』是百鬼的鎮門密寶啊,那麼重要的東西,當然是只有天照總門那兒才有的!」

    「原來如此……」劍傲微微一笑,輕點下顎:「可我怎麼聽過,你們『門』一系的武者,施術解術,乃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怎麼可能獨能施術,而無解術的方法呢?」

    貓又的臉色難以察覺地微微變化,但隨即又恢復那張嬌媚萬狀,活潑天真的哭臉:「啊?那苦無上有施咒,我不知道耶,一定是那些人啦,是他們,在我的針上面偷偷的施術,我那有這麼狠心,拿苦無咒死你這位嬌滴滴的小姑娘呢?」

    劍傲聞言並不說話,忽地轉過頭去,朝已然敞開的禪門輕問:

    「凌姑娘,她說是別人施的咒,恐怕她真不知情,現在要怎麼辦?」

    霜霜一直在房間待著,在劍傲與貓又對話的關鍵時刻,他便知道必須妥善利用貓又不清楚幾人著道的狀況,來引誘貓又入彀,因此忍著擔心拋下霜霜,自己到天花板上埋伏,果然一舉奏效。

    此時見問,她不禁在心中疑惑。霜霜並非笨蛋,只是對於詭譎的事物不如他那樣洞悉,但這次連她都聽得出來,貓又所言不盡不實,這位李哥哥素來聰明,該不會笨到相信她的話吧?

    「是啊,人家沒有說謊,一定是他們啦,是那些黑衣服的傢伙!你去找他們說去!」

    她不敢放下手來,怕劍傲動手,以下巴努了努眼前癱成一片的門眾,示意劍傲去找他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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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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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4:46 | 顯示全部樓層
    這很明顯的是撒賴,但是劍傲卻緩緩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也不忙,我待會兒找他們要去。姑娘,我忽然發現,這些天的天氣很熱,寺院又密不通風的,你這樣穿,不嫌流汗嗎?」劍傲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絲不容易被察覺的笑意,朝貓又逼進了一步。

    貓又的腦筋動得極快,全身猛地一抽,強然笑道:

    「怎麼會,這裡涼快的很啊,大哥哥問這個做什?要請貓又吃冰品嗎?」

    輕敲劍鞘,劍傲聞言淡然一笑。

    「其實也差不多,而且姑娘的衣服裡,奇奇怪怪的裝了不少東西,有些東西還滿危險的,不如我幫你拿出來,這樣既輕鬆又不占空間……」劍尖從咽喉劃到胸口:

    「好嗎?」

    「你……」

    貓又難掩慌亂神色,雖然極力裝作毫不在乎的模樣。霜霜瞪著一雙瞳鈴般的大眼,對劍傲的雙關暗示全然不明所以。

    突地一陣銀光在活潑的少女面前閃過,感受到胸口一涼,身上披著的單衣竟已被劍傲的劍勾斷穗帶,她穿得本來就不是很多,這一勾斷了唯一憑恃,外衣很快地垂到胸口下方,裡面的纓紅小衣露了出來,展現一片雪白晶螢的肌膚。很難看見日出人有這樣白的肌膚,大約可以和霜霜媲美。

    劍尖極速又回到了咽喉,快得讓貓又根本無機可乘,劍在這人手裡,靈活得彷彿一條施術蛇,隨著主人的意旨恣意行動。「這樣就涼快多了,是嗎?貓又姑娘。」劍傲笑著一托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表情。

    貓又再不是那副天真模樣,難以掩飾的驚慌神色泛上貓眼,外加一點少女的緋紅,劍身上照映出她微帶顫抖的身軀,汗出如漿。

    「唉呀,姑娘,看來你當真熱得很,怎地脫了一件外衣,還這般汗流浹背的,」劍傲笑道,疏淡自如:「看來姑娘需要再脫幾件,才不會熱成這樣,我看不如不穿罷,這樣最涼快了。」劍尖移近貓又胸口,觸及那小巧的穢衣,促使她又是全身一顫:

    「你……」霜霜瞪大眼睛,她現在開始懷疑,他所遇到的這個人,究竟是慈祥和藹的大哥哥,還是小說戲劇裡的大魔頭?

    「嗯?」佯裝不解,劍傲側頭詢問。

    「你快給我住手……」彷彿終於妥協,劍傲雖然是笑著,但眼神所放出的光芒,卻讓她不由自主的戰慄,這人絕不是在開玩笑,她知之甚深。

    她是百鬼的重要幹部,一般是被外派參加重大的集會,處理重要的事情。所以所遇的也大多數是門流裡一等一的名士,耆首。這些人雖說不一定都心術很正,然而這種表面上下流無恥的事,卻從來沒有人敢對她做的。她尚是處女,雖然能幹,要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赤身露體,卻是千難萬難,再說百鬼門有一種「特殊的戒律」,她不能夠不遵守。

    平常她也常拿自己的美貌和嬌媚,來做為平時交際辦事的武器。然而那些都僅止於一個眼神或至多一個香吻罷了,但沒想到於今遇到一個完全不循禮法,做事不按牌理出排的怪人,尤其是那眼神,那種平常人絕不會有的嗜殺,藏在無心機的笑容中,宛如施術蛇蓋了層薄紗,更顯陰森恐怖。

    咬了咬纓紅的嘴唇,貓又看也不敢看眼前的男人,看得出來她在掙扎,半晌忽地闔上美麗的大眼,嘴一抿,顫聲道:「貓又……怕了你啦,你快把劍拿開,貓又幫你把這位姑娘解了『魂封』就是。」

    滿擬為這樣必定結束這場惡夢,那知眼前的惡魔又生變故。

    「要我不肯呢?」劍傲淡然一笑。

    貓又色變,淡淡憤怒的嫣紅襲上臉來:「你說什麼?」

    劍尖依然不離頹坐在地上的貓又,人卻繞著她緩緩踱步起來,撫摸著劍身,劍傲慢條斯理地道:「原來我是想你交出解法,我就放你一條生路,但是呢,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姑娘那麼倔強,在下要幫你脫衣服,你這般欲迎還拒的,實在弄不清楚姑娘你的心思,所以我在想,說不定姑娘……」

    他講的隱誨,語意卻已十分明顯,配上那種淡然而冷漠的微笑,貓又倏地瞪大眼睛。

    「你……你敢…」雖然對方的眼神就寫著他絕對敢,貓又仍是試圖掙扎:「你如果污辱了『百鬼』的『紅姬』,你……你勢必受到九十九神的報復……我們全族上下,都不會放過你……」

    「我想想,從那一邊解比較好……」好像貓又在講外國話似的,劍傲閒適地將一手背後,一面將劍尖在她胸前晃來晃去,開始努力研究衣物構造:「這裡有腰帶,這上面是肚兜,然後還有……女孩兒的衣服怎麼這麼麻煩……」

    邊叨唸著,長劍已快如鬼魅的移位一刺,登時貓又的腰帶齊身撩斷,腰間薄紗裙也隨之緩緩落下,只聽得乒乓咚嗆數聲,什麼苦無、奇怪的瓶瓶罐罐、莫名其妙的符紙文字、還有一個金黃色,似令牌一樣的事物,全都不分叔仲地落到地上。貓又臉頰通紅,倒非全是憤怒,裸露的大腿也是原因之一。

    霜霜死也不相信劍傲是這種見色起心的色胚,隱隱覺得他這樣做必有什麼用意,只是她自己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索性作罷。

    「去掉了這些礙眼的東西,姑娘果然美麗多了……」舉起空著的一隻手,輕柔地拂上她猶帶緋紅的面頰,此刻貓又遮住了霜霜的視線,不能移動的她自是看不到他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再加上他又刻意壓低了聲音,輕柔地音調格外悠遠:

    「我啊……最討厭女人,尤其是某種認為自己相當聰明美麗,天下人都得被她騙的女人……」

    貓又聞言一呆,霎時與他四目交投,那是霜霜所見不到的景象,或許也是劍傲最不願意讓她見到的神情:一種茫然與悲傷交織而成的痛,微帶瘋狂的殘虐,彷彿將靈魂的某些部份給放逐了。

    她自幼在百鬼門中服侍,無數的試鍊與爾虞我詐使她幾乎忘記自己曾有的感情,憑藉美貌與智慧,她可以高高在上地玩弄一切比她低等的人──千年的貓精,人們這麼稱呼她。似劍傲這般肆無忌憚以高姿態欺凌她的人,她是太久沒有遇見了。

    「所以,我特別喜歡……看到這樣的女人哭泣……」靠近貓又,劍傲盡可能以氣音避開霜霜精靈的耳目,黑潭染上鮮血:「為了看見這種女人的眼淚,我可以不擇手段……」

    貓又忽地感到一陣顫慄,強大的精神感應強制的侵入心底。她大駭,知道精神力來自於眼前這男人,心神彷彿不再是自己的,而是被一根看不見的傀儡線所操控,眼眶竟盈滿了酸液,順著臉頰滾滾流下,情感登時潰決。

    「你……到底……嗚……」

    一掩口鼻,不解為何眼淚如珠串般,毫無節制地奪目而出,心底的悲傷無可奈何地湧了上來。她並沒有什麼悲傷的事,那份精神與感情是別人硬塞給她的,人應當都有操控自己什麼時候流淚的權利,別人再怎麼樣都無權介入的不是?但是眼淚卻不顧她抗議地持續泛濫,相連成串:

    「嗚……嗚……」

    劍傲的眼泛上微紅,劍尖逼得更緊,彷彿隨時渴求鮮血的召喚:「如何,終是見你流下了眼淚……不是嗎?」他微笑,指尖輕觸她冰冷的淚珠,竟似眼前之人並非貓又,而是另一個陌生的存在,瞬間精神的刺激遽烈增幅。貓又簡直無法思考,無法移步,情緒被心底深處湧生的某種悲苦所填滿,悲苦之中卻又帶有些許甜味,錯縱複雜,讓她難以消受。

    霎時間,她眼前升起了連自己也不了解的幻影,明明不是她的,然而那感覺卻又如此熟悉,或許是所有擁有感情的人類,所必定歷經的某種煉獄。

    「現在,我說什麼,你就跟著做什麼,貓又姑娘……」輕輕放開劍尖,劍傲退開一步,知道「劍意」的精神感染力已然成功,於是放高聲音:「告訴我,關於『魂封』的解法,好嗎?……」

    貓又呆然頷首,比尋常人大上許多的眼瞳再次流下茫然的淚。劍傲杏目微瞇,努力使自己不再分神,要知使用精神感應,必得要非常專心才行。劍已被他拄在地上,因為他已沒必要再動用武器威脅,此刻她的心神正跌入他所設置的情境中,無法自拔。而且若是再拿著劍,他害怕自己又會因為劍意的力量而失控殺人。

    然而他若是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就絕不會那樣做的。

    就在貓又幾乎要開口的一刻,一抹黑影忽地掠過了她和劍傲之間,在所有人反應時間外,那快如鬼魅的身影已倏地自禪寺二樓拔高,然後驀然消失。

    原本呆然泣於原地的貓又,也隨著黑影沒了蹤影。

    劍傲大驚,奇變迭生,黑烏鴉門眾被奇施術弄得動彈不得,那麼在這人煙罕至的地方,會有什麼人進來?

    「站住!」

    驚覺此時並非猜測來人身份的時候,時間不容他猶豫,他大喝一聲,人也跟著追了過去。這一分神,精神感應力立消,劍傲看見貓又垂倒在那黑影懷裡,顯是昏迷了過去,被感染的心神對一個普通人的精神消耗力來講,無疑是極大的折磨。

    一瞥眼間,他已看清,抱走貓又的是個人,一個十分高大魁悟的男人。

    「不應該放下劍來的……」懊悔地咬著下唇,事關霜霜的性命和自由,他不得不拼著受劍操控的危險,再度發動精神感染力,長劍劃破凝定的空氣,在半空中直取黑影的背心。

    黑影聽得破空之聲,連忙轉過身來,竟不慌張,輕輕一讓,便避開了那近乎奪命的一劍。劍傲微微一愕,這些年來,已很少人能如此輕描淡寫地避開他的劍了,黑影人身法之妙,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不過縱使避得了追擊,劍傲的出招也使對方身法緩了下來,使他能夠進一步窺見敵情。

    只見那黑影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緊身衣,身材精實,既高且壯,全身竟無一絲浪費的贅肉,衣物將他包得只剩下眼睛,在黑夜中炯炯冒著精光,身子輕的如飛絮,行動之敏捷,竟不輸給貓又和霜霜任一人。劍傲不禁凝起眉來,這樣的造型,使他想到一個「日出」藩特種職業來。

    「『忍者』……嗎?」劍傲低哼一聲,長劍遞出,一如他平常的劍勢,既快且狠,大殿的空氣猛地一顫,所有人同時感到劍上所傳來的強烈精神波。

    深藍衣人被這突然入侵的精神嚇住,這是以往對敵的時所未遇的情境,知道此時乃是決勝負的關鍵,更不打話,一手攬著貓又,空著的一手納入懷中,似是想掏出什麼事物。

    劍傲劍尖輕轉,反把遞出,人也跟著急墜,兩人同時在一樓落地,藍衣人只一點地面,隨即回身一喝,遞給劍傲一把滿天花雨。一片金屬異物夾帶光芒飛撒而來,準頭和力道均大的出乎想像,劍傲辨認出那是日出的暗器武具「散菱」,為不成為犧牲的刺蝟,只好退後一步,此劍再度落空。

    同時間,藍衣人的精神已受感染,毫無來由的悲意襲奪心頭,波長大到幾乎使他拋下手中貓又轉身逃竄,但他一見懷中人的臉,似乎有更大的精神支持他克服劍意引起的悲痛,讓他得以成功逃竄至寺院的窗口。

    月光照拂那藍衣,勁裝的身軀在樹旁一閃,不弱於霜霜的輕盈已使他再度騰空而起,攜著貓又,消失在無邊無涯的夜空中。劍傲在他身後登上窗稜,滿眼豔紅,伴隨著幾乎將靈魂釋出的急喘,不放棄地遞出最後一劍,卻給他一個旋身,輕鬆避過。

    這瞬間,兩人驀地對眼。

    深邃而魔性的紅與……成熟而抑鬱的松木色……

    「可惡……『時間』已經……」

    低吟著費解的自語,劍傲伏下身來,長劍拄地,黑色的雙瞳竟驀地染上鮮血的湛紅。起初如點墨入水般模糊,到後來漸次清晰,不多時已盡數佔領了原先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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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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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4:58 | 顯示全部樓層
    009 嚆矢 第九章2
    2

    他轉過身來,還伏在大殿裡,因施術而無法動彈的黑烏鴉徒眾,成為第一個入他視線的生命。黑烏鴉對上了那片紅色,劍傲嘴角泛起詭譎的笑容,毫無原本應有的淡然,也無對待霜霜的耐性,無機的眼填滿著令人心悸的紅光──那是不屬於人類的眼神。

    霜霜的禪房門是開著的,雖然不能像趴在欄杆旁那樣清晰,但劍傲的一舉一動,她還是一覽無遺,嬌目詫異地掠大,同時間也感受到那股心悸。天生精神感應力異於常人的她,除了感受到劍意的餘韻,更多的是那曾經毀了她一切的……殺意。

    劍傲提劍走了過來,劍身上反映的,是晶螢姣潔的月光。

    妖怪對危險的敏銳度遠大於人類,此時逼近的劍意,真切地喚醒了黑烏鴉在安逸平和的人類世界中逐漸喪失的危機感。「想逃」的念頭,比以往更強烈地鑽入了眾人的內心;來不及叫,也不能叫,長劍默然地前揮,劍氣滿佈於劍上的結果,兩顆頭臚隨著鮮血狂噴,無聲地隕落。

    黑烏鴉瞪著一雙驚懼的眼,只見長劍滴著大量鮮血,濃烈血塊順著光滑的劍柄一抹一抹往下流竄,他的臉上也灑上了淡淡血跡,血紅的眼閃動著比劍還濃烈的殺氣,幾要把黑烏鴉包得窒息。他保證自己打從娘胎開始沒這麼害怕過,不只是他,在場眾人的感受也都相去不遠。

    如果霜霜能叫的話,她一定要用盡她生平所能叫出的最大聲音,來阻止這場慘劇發生。

    長劍從黑烏鴉頭部深深沒入,穿入天靈蓋半個劍身有餘,直達咽喉,伴隨著鮮血的噴泉,黑烏鴉的身子猛地從頭頂剖成兩半,腦漿漫流一地;望著死者空洞而懼怕的眼神熄滅,深邃的雙眼卻閃出興奮的色彩,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對眼前的情況很是滿意,緩步走入伏成一片的烏鴉門眾中,企圖尋找下一個試刀對象:

    「呵呵……」

    大多數的黑衣人已不能動彈,然而仍有少數人沒有被波及到,面對著首領的死亡而僵直,幾個反應快的終是退後了兩步。長劍卻不容人遲疑,破空而來,劍氣和劍意同時欺到眼前,宛如強烈的風刃,下一刻,劍身的實體已繼在劍氣之後抵至胸口。

    「名為『恐懼』,實為人心底的迷惘,名為『悲傷』,實為人心底的脆弱……」

    冰冷的聲音,伴隨著逐漸靠近的影子,烏鴉門眾的生命正在倒數計時,順著被刺入的心臟慘叫出聲,然後歸於靜默。

    就在這時,一個盞子墜落的聲音,突地在劍傲身後響起,擊破原先凝結的氣氛。

    這瞬間,提著劍的他也同時回過了頭,朝聲音的來源──樓上的禪房,報以迷疑的一眼。原本霜霜也中了「魂封」,應是完全不能動的,但或許是地勢的不平加上她的體重使然,又或許是冥冥之中奇蹟所賜予她的力量,竟不曉得為何搖晃了身邊的桌子,讓上面的油盞叮然落下。

    劍傲往上看去,霜霜往下看去,霎時四目交投。

    她的眸映進那片血紅裡,彼此的眼瞳嵌著對方的影子,無數的影像竄進霜霜的腦中,同時也竄入對方的腦海。有股力量將沉溺在劍意中的精神,拉回到原本溫暖的世界,除了殺戮,血紅的眼中忽然也有了寺院,花草……

    還有那個人,他回來要保護,陪伴的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高興那把長劍終是落了地,那雙手終於茫然放開劍柄,象徵殺戮的白鐵被血紅液體所佔領,即使落了地,血紅素分子仍不斷奔流進塵土密布的大地,替廢院的地板擦上紅妝。劍傲倚著銅鐘急速的喘息著,雙目緊闔,從下顎邊至頸子整個都是汗,捂著胸口重咳起來,似乎極力的克制著什麼,然後一扶身邊的小桌,這才敢打開眼來,雙眼茫然地望向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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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5:14 | 顯示全部樓層
    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霜霜只是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癡癡地瞧著眼前的血紅,身軀不斷顫抖,心神已被殺戮的慘況襲奪了去。劍傲舒緩呆滯的目光,緩緩攤開染滿鮮血的手掌,自主意識逐漸回流到腦子裡來;回目看著滿地的屍身,黑烏鴉切半的頭顱正慢慢與身體脫離,腦中一暈,霜霜的情況很快遁入意識,抬頭見她如此,劍傲心中猛然一驚,連忙施展身法躍了上去:

    「凌姑娘……」

    房裡的人兒近乎沒有呼吸,只是茫然開著失神的雙眼,望向沒有焦聚、沒有物體的遠方。他明白原委,連忙握緊她那無動作能力的手;手掌的體溫彷彿喚醒什麼記憶,霜霜試圖用力,但卻徒勞無功,臉上的神情轉作猙獰,如果這些掙扎奏效,那力道足以把他再度甩下樓去。

    「凌姑娘!」

    無奈地狂喊,果然那時的刺激始終還留存在她脆弱的心頭,短暫的回複只是一時假像,那份傷太烈,烈到除了時間以外,沒有其他捷逕可以彌補。

    本想乾脆把她打昏,讓她好好平靜,然而看那樣子卻又於心不忍。她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然而比掉眼淚還要叫人心疼的,是藉由神情表露的傷痕:「凌姑娘,請妳冷靜。」不敢像上次在雲渡山上那樣,用武力將她喚醒,劍傲加高了音量,就在霜霜的耳邊,極盡震撼之能。

    巨大的分貝量似乎喚回了霜霜的理志,呆滯的臉恢復些許生氣。

    霜霜口緩慢微張,似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魂封」的效果卻又使她發不出聲音,只能以口型掙扎著表意,那已經是她肌肉功能的極限了。雖然沒有言語能力,但那張絕世面容上逐漸燃起來的,卻是一種比茫然還要可怕的霜霜式憤怒。

    才正高興霜霜恢復了神志,看到了那神情又即刻縮了回來──完蛋了,他不應該回來的。霜霜背對著他,雖然全身僵硬,他還是能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的,那種又氣又急、正義凜然的憤怒。依照以往經驗,可憐的劍客旋即知道自己闖大禍了,上次不過見死不救就被她數落個半天,外加一鼻子鮮血。現在更不用說了,穩死的。

    於是他只好輕輕閉上眼睛,疲倦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氣,算了,就豁出去把事情講清楚罷!

    「你在生我的氣,是嗎?生我殺人的氣。」

    拭去臉上汗水,一抹令人心悸的鮮紅混雜其中,劍傲在霜霜身旁坐下,滴著血的長劍就放在身邊,他運力將他它遠遠拋開,長劍在空中灑落虹膜,釘的一聲插回地板上。

    霜霜跟本不理睬他,新仇加上舊恨,她只聞到他身上濃厚的血腥味。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所以現在我要告訴你兩件事。」劍傲無奈地攤攤手,臉上仍舊泛著微笑,只是苦澀點:

    「第一,我也不求你原諒,我不會因為你而改變我原來的生活方式……第二,不管你原不原諒我,我都會想辦法幫你解施術,我希望你明白這點。我跟你講接下來的事,不是在辯解什麼,只是在盡我的義務罷了。」

    她閉起眼睛,完全把劍傲的話當作颱風,甚至不像平常那樣打開一絲眼線偷窺。

    「不過,在你打定主意完全不理我之前,可以容我說句話?這樣對你,對我都會好過一點。」跨坐支頤,劍傲凝望著霜霜的臉輕問。

    仍舊固執的閉著眼睛,而且以閉得更緊來表示她心中的忿怒,只要她能瞥過頭,或者腳還能跑的話,劍傲可以想見到她定是捂著耳朵遠遠躲到牆角去的。

    「你不聽,我還是要講,既然我們可能有極長時間的相處,你有權利知道這些事情。」劍傲嘆了口氣,欺負她不能賦諸行動,苦笑道:

    「你知道嗎?凌姑娘,我和劍之間……有很奇怪的緣分。」

    霜霜霎地張開了眼睛,原因不為別的,只因劍傲的聲音突地變得異質,雖然表情不變,但那語調,那用詞,彷彿一粒黑色珍珠沉入黑潭中,幽遠而深沉:

    「特別到……我自己都不太能了解。」

    不因霜霜的開眼而有任何改變,他整個人已經沉到深處,對周遭的事物置若罔聞。

    「怎麼形容呢?就把我和劍之間的羈絆,稱為某種特殊的『劍法』好了。這個『劍法』,從來就沒有過名字,如果他有名字的話,都是我興起替他取的,」劍傲的表情很緩、很安靜,彷彿有某種旁人難以了解的愛憐:

    「我怎麼學到這套『劍法』,這說來很玄,也太複雜,現在不是講這些的時候。我想和你說的,是有關這套『劍法』的實際效用。」

    霜霜眨了眨眼睛,似已被他說的話完全迷住。

    「那套『劍法』特別的地方就在於……他並不是我們一般所說的『劍招』。」劍傲淡然擺首,續道:「一般的某某劍法,像是太極劍,燕翎劍法……都是『劍招』,也就是招式,比如太極劍有『分劍七星』,『落花待掃』,兩儀劍法有『順水推舟』,『混沌一破』等等,但這套劍法卻很特別,當他因為某種特殊條件而啟動時,都是『劍意』而非『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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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5:34 | 顯示全部樓層
    「劍意」與「劍招」的分別,在於前者無形,後者有形。任何一套劍法都有他的劍意,劍意隨著那套劍法的不同,使劍者的差異,以及所處環境的異質,會一再改變,一再成長。如果以寫文章來比喻,劍招就像文筆,你要用什麼樣的語句、什麼樣的譬喻,所創造出來的是文章的骨幹;但真正賦予一篇文章靈魂的,是所謂文意;是作家的情感、魂魄、用心,他所投射到這篇文章上的感同身受與將心比心。

    一套劍法只有「劍意」而無「劍招」,如何能夠拿來對敵?

    「我一開始……也感到非常迷惘,當我第一次從鮮血洗浴中體會到這種感覺時。彷彿世間的人都與你為敵,無論你用的是什麼樣的『劍招』,你使出來的劍帶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什麼詭異的東西,將要冒出地面一樣,充滿著未知的恐懼、悲傷、猜忌、自卑和厭世,依敵手的心病不同而有不同,反正都是人世間最負面的情緒。就像貓又的反應一樣,會在瞬間失去戰力。」

    嘆了口氣,劍傲凝視手心的紋路:

    「但帶給我的,在那種狀態下,便通常只有一種……殺戮的興奮感。」

    有些難以啟齒,尤其在霜霜面前。但不可否認的,他對於殺戮,常常並非完全出自於無奈,而是正如他所說,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對鮮血的飢渴……與喜愛。

    劍傲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似乎講到他極為煩腦的地方,淡淡舒了舒額角。「這些『劍意』,還有一個麻煩的地方,就是你永遠無法控制他何時開始,何時結束。」劍傲的聲音帶有一絲疲累:

    「這些『劍意』是無法隨便啟動的,通常是在激戰一段時間後,那時我的精神達到一種顛峰狀態,在一種我自身也難以言喻的狀況下,才會進入與劍意融為一體。唯有在那個時候,『劍意』才能產生效用;其次是我給人逼得急了,就像剛剛那樣,心理產生巨大變化,也會促成劍意的啟動;」

    劍傲深吸一口氣,以一種微帶陰森而又神秘的聲音說道:

    「再者,就是見血的時候……大量的鮮血和殺戮會加速劍意蘊釀,這一點,我也不曉得為什麼。」

    霜霜瞳鈴般的大眼倏地睜得更大,眼光裡夾雜著害怕與新奇。

    「這點還非真正的麻煩之處,『劍意』為什麼麻煩的地方,在於從那劍意中抽身而出,」劍傲為緩和氣氛,衝著霜霜笑了一笑,然而這時候笑,與適才在鮮血環繞下那抹詭異的笑驀然重疊,反而更顯他話的陰森之處:

    「在一定的『時間』內,我可以保持著我原有的理智,不致使得『劍意』來駕御我的心志,我隨時都可以自那個劍意中抽身而出,而且就算不傷任何人、不見血,對我己身的氣也不會有人何損傷;這個『時間』很難說,心情平靜時,要許久的光陰才會超過制限,若是受人圍攻,抑是心情激動時,或者一進入戰鬥就到了界限,也未可知。」

    劍傲盯著身邊那一柄破舊的長劍,目光懾懾,語氣忽地低沉:

    「但是,一但到了『制限』,後果就不堪設想,凌姑娘,你適才見到的,就是在制限的臨界點上,若是沒有見到妳,讓我豁然從層層包裹我的劍意中掙脫出來,我將會真正的進入劍意之中。到時……就非是只殺了『烏鴉』這樣地簡單了。」

    劍傲朝霜霜微一頷首,後者發出更驚異驚恐的目光:

    「我將完全失去意識,任憑劍意怎麼樣的操控我,就像是被催眠一般,事後雖完全記得在制限之內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但是卻不明白當初為何要這樣做。若在制限之內不生殺孽,我將會被劍氣所反噬,受到很大的傷害,這點我是嘗到過滋味的……也就是說,凌姑娘,若再讓我持續那樣的狀態稍微久些,我連你都會殺的,你明白嗎?」

    語聲緩和,神色平靜無一絲波瀾,更反襯出話語的嚴重,這顯然的是個警告,告誡霜霜自己的歸來非但不是件好事,甚至還可能是危害到她生命的危機。

    「所以,」極為淒涼痛處的一笑,劍傲仰望天花板,為一切劃下句點:

    「這一個原本無名的羈絆,才被世人稱之為『魔劍』,而我,亦同……」

    霜霜的眼眸微微顫抖著,這全身微一能動的地方,如果她的身體也能動作的話,必定是全身都會顫抖的罷?她不是害怕,確實不是。她所顫抖的,是單純出自於對眼前這人的同情,正沉思間,耳邊突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朝她輕喃: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聲音的主人低下頭,像個小男孩做錯事情般地敲打著身旁的劍鞘,眼神赧然,讓霜霜幾乎不能確定他是否對自己說:

    「我說,讓妳……又想起那時候的事,是我不對,對不起。」

    即使知道霜霜無法回應,他的語氣還是澀澀的,渲染起一片頰紅。

    「我話便至此,並不求你的理解,無論如何,我會負責替你找到解術的方法。」他又重覆一遍,雖然沒有發誓,亦非信誓旦旦的堅決,然而那雙眼睛卻平靜的如小溪,令人感到無比的心安,和在星空下對她允諾時大不相同。霜霜暗忖,原來這才是這人真正承諾事情的樣子。

    「雖然你不能動,但是我可以講故事給你聽──只要你不嫌我講得顛三倒四,前後接不太起來……比如白雪公主跑去嫁給青蛙王子之類便好,如果你不嫌我蕭吹得難聽,我也可以天天吹給你聽。」

    邊說邊伸手入懷,在霜霜詫異目光下取出一縷紫絨,那是她在雲渡山頂遺落的髮兜,被折疊得整整齊齊,顯受主人珍藏;劍傲繞過少女頸背,替她梳理好長髮,然後重新物歸原主。彷彿七夕在翠竹上結下祈願,劍傲的動作異常溫柔,霜霜看不見他神情,卻可從語氣中略窺一二:

    「我有個壞習慣,凡是撿到的東西多半佔為己有,這髮兜是我在雲渡山找到的,現在暫時借給你用,等妳那天恢復了,請務必親自解下來還給我。」

    笑謔的鼓勵尚未言畢,霜霜的眼神恢復明亮的光澤。劍傲幾乎不敢相信,光是眼神就能使人的神態有這般豐富;現在他不但確信霜霜在笑,而且似乎是在說已經原宥自己的罪過。

    「你原諒我了?」劍傲有些受寵若驚,今趟是這位執拗的過動姑娘第一次妥協。

    霜霜眨眨眼睛,似是表示同意,眼神裡充滿了笑意。看到霜霜這親自的首肯,劍傲不禁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往後的日子裡若是一直給她大眼瞪小眼,那絕不會好過到那去。這麼多年以來,他是首回給一個人牽著情緒走,這點他是始終沒有察覺到的,甚至他也強迫自己暫時不要去察覺。

    不知不覺,他一向害怕也鄙夷的那種羈絆,已悄悄鑽入他冰封的底心。

    「既然你原諒我了,那我們現在就可以一併想辦法解決,來看看那精靈古怪的小丫頭,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蠱?」他微微一笑,一邊蹲下身來,檢查那苦無打中的傷口,又逐步撿查了霜霜的肌肉活動狀態,眉頭不禁深鎖。

    他曾在大陸南南北北混了多年,大小施術他都見過,於是他闔上眼,試圖把他中過,看過,甚至聽到過的諸般「術」在腦中輪轉一遍,忽地輕嘆一聲,將手撫到苦無上方,一道光纖在他掌心聚攏,苦無略為顫動一下,自手臂裡極不情願地一躍而出。

    「公式法願『騰挪』,我手上不乾淨,怕會感染傷口,還是用術的好……」

    劍傲專心致意地維繫著光芒,他是東土的血統,術力原就不強,黑色的苦無順著他的術在掌中旋了一圈,終於緩緩落下。

    「嗯……我果然沒有看過這個『術』。」他端詳半晌,終是抬起頭來淡然一嘆:

    「那位小姑娘說得果然不錯,這是一樣很奇特的『施術』,舉凡對人下咒,身上大多都有可供破解的罩門,用以當作解術關鍵,可是『魂封』卻沒有,彷彿直接進入你的靈魂,將妳的生命半數封鎖起來一樣。『百鬼』門……果然是相當難纏的門流,嗯?」

    說到此處,劍傲驀地抬起頭來,似是靈光一閃:

    「如果是『百鬼』,難道是『陰陽術』……」

    霜霜一呆,她雖然全身不能動彈,但劍傲的每一個字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你不知道『陰陽術』?他在武道實戰上面,也是挺有名的一種另類術法。」劍傲微笑著,眼神微微一深:

    「如果要說陰陽術,那就不可不提百鬼門──我從頭講起好了。東土常以『門流』統一稱呼民間下九流的組織,其實實際上這些組織分作三種,分別是門、流和會;『會』不用說,一般指得是專以武學或術學修習為主的組織,譬如皇朝首屈一指的蓬萊風雲會。『流』則是像蘭丸流一樣,專指在技藝、戲曲或甚至特種行業傳承的領域;」

    霜霜表示明白地眨了眨眼睛,由於風雲會也身處門流之中,這點普遍常識她也是知道的。

    「但說到『門』,就是人人頭痛的了;所謂門通常是不被承認,專做地下工作或一些雞鳴狗盜之流的組織,比如偷兒,海盜或間諜,據我所知都有類似的聚所。在皇朝一般都是不值一晒的小門,但在日出,最有名也最神秘,而且勢力遍及整個東土的,莫過於『百鬼門』了,他們在做什麼,一向沒有人曉得;成員究屬人屬鬼,也是未知數……」

    突地停下話頭,因為他看見霜霜顫了一下,善於察顏觀色的他隨即轉移話題:

    「不曉得你是否有聽過,日出人的祖先,在前世人類的時代,曾經有一種操控靈體,與死去魂魄溝通交易的職業,所謂『陰陽師』的?」

    只見霜霜露出疑惑的神色,眼神完全一副茫然。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從前世時代,陰陽師就已是十分神秘的職業了。人們總是會碰到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如同鬼神和死後的世界,皇朝發展出一套自己的說法,那就是純武學經常引用的『陰陽五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前世人類時代傳到日出之後,就變成了帶有神秘主義的陰陽術。遁甲之術、金烏玉兔集,都是從皇朝傳過去經過變化而成的。」

    他在手中捏起一個霜霜所看不懂的符印,笑道:

    「我曾經在日出旅行時看過一個『陰陽寮』的陰陽師,那是官方的,也有不受管轄的私家陰陽師。官方的陰陽師除了執行規定的任務外,還常需奉行天皇或有力貴族們私下的請託,如除靈、占卜或是施行咒術以鞏固權力等要求,總之十分的變質;所謂日出藩陰陽寮,已成為一個凌駕於眾多官僚之上的特殊機構。」

    他頓了頓,神色更加神秘;

    「但是,自修的陰陽師可就完全不同了,『百鬼』的統領,據我所知就是具有陰陽師能力的人。以重生人類的詞彙來講,就是可以操控靈魂,與之陰冥的『魂占』。」

    霜霜恍然大悟,即便是她,也知道所謂重生大陸上五種「能力者」的稱呼,與術、咒和法願皆盡不同,超能力者的能力是與生俱來,而且絕對強大的。操控靈魂的「魂占」,輪轉時間的「時占」,還有自由變換形體的「形占」,洞悉人心的「心占」,以及能夠預知未來,上窺天意的「星占」。

    這五種能力者被通稱為「五占」,向來是大陸上難解的迷津之一,為何會有這些能力者,他們又有多少,恐怕只有五占本身,以及創造這世界的神知曉了。

    「就是這樣,我所能告訴你的不多了。」劍傲笑笑,拍了拍霜霜柔軟的頭髮:「對不起……雖然知道這些有的沒有的東西,但是百鬼門一向是個十分神秘的內向性門流,我所知也有限。」

    其實已經夠多了,霜霜很懷疑自己能不能記起來百分之一,真不知道劍傲去那找來這些雜學背誦,她光是記「陰陽師」三字都有困難。

    「這樣的話,該要怎麼辦才好……」

    不再言語,他微微支頤,陷入了沉思,讓霜霜的心中猛然一跳。從第一次見到他,她就深深的覺得,這人雖然平時總是嘻笑怒罵,像個無賴的流浪漢,又像個插科打諢的丑角,但是一但在思考的時候,那深到看不見底的眼眸裡,竟若有若無地透露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怖感。

    而現在,他就是如此,那顆純淨到透明的黑色眸子,竟使她打從心底發起寒意。

    當然不知霜霜心裡在想什麼,劍傲再轉過頭來時,面對霜霜的微笑又是溫暖如春日煦陽,連她都快要弄不清,究竟那個才是真正的他。

    「那麼,凌姑娘,我們需要改變一下路線了……」只見他緩緩站起身來,在霜霜回過神來之前,她聽見劍傲喃喃自語的盤算,或許也是足以改變他一生的決定:

    「往重生大陸的最東方──『日出』走一遭……」

    ◇    ◇    ◇

    那是蓬萊山頭的制高點,放眼盡是殘破的樹木與建築,大火在山頭熊熊燃燒,與樂曲的熾熱同步。

    「伊希絲。」

    低首闔目,愚者端坐山頂的枝頭,流連於音符的美麗。在大火中掙扎的魔獸沒有重生權利,失敗的唯一結局只有給業火焚燒殆盡;在火聲與樂聲中輕喚,愚者臉上的油彩在高熱中融化,露出原本白皙稚嫩的臉蛋。

    純白的烏鴉應喚乍現空中,盤旋幾圈,眷戀地蜷伏愚者的指尖。他以唇輕點鳥喙,低沉的笑聲不因唇上油彩消融而改變:

    「伊希絲,幫我告訴少爺……」

    持弓的手緩緩放下,伸至身畔同樣伏於枝頭上的一人。雙目空洞,只是無目標地望著蓬萊山大火,年紀只有十六七歲,衣物早破爛不堪,後腦杓猶淌著鮮血;腰上垂卦的配劍精緻,劍柄處代表八卦中的「離」卦更是醒目燦然,愚者寵溺地撫過他額角,他如泥塑木偶般默然:

    「愚者有些事想先搞清楚,兔子的事只好先說聲抱歉。」

    重新搭弓弦上,他向蓬萊、向視野下的皇禁城演出最後樂章。眼角油彩也化了,深邃的目光映照火光,他隨弓揚起唇角,以咯咯低笑聲做為協奏:

    「而且愚者找到了有趣的玩具……可能要晚一點回去陪他了。」

    ─嚆矢˙全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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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5:49 | 顯示全部樓層
    Vol.xx1 嚆矢清新番外篇──蓬萊山的「幸福」生活?

    1

    秋風掃落葉,半天被霞色染黃。

    落日跌入城頭,隱沒在大地的彼方,蓬萊山的「八門」在外郊九野的石道上,長拉出一條壟長的影子,浮沙塵塵,郊房野店掩兵息鼓,人獸匆匆返家。上皇朝的首都素有宵禁,酉時一到坊門即闔,若是趕不及時晨,恐怕就只有露宿野店的份。

    這種時候,人行的腳步就特別急促,更何況是騎於獸上的騎士。罔顧蓬萊山道的速限,一抹擁有金色鬃毛的靈獸放開四蹄,濺起泥塵飛蓬,紊亂的九道長尾在身後流瀉,與主人束起的長髮輝映;伏低身軀,毋需催趕和鞭擊,獸上的男人顯然騎術極好,靈獸和他直如一體,流星趕月地馳進逐漸逼近北方的幽都之門。

    「不該在雨澤會那停留這般晚的,也是雨澤前輩太過熱情……再不回去,霜兒又要囉唆,師範也會擔心……」

    騎士的腿輕夾獸腹,在守護幽都門的「相柳」獸前敲了兩下,辨明來人的氣息,守獸放任金色的光芒從微啟大口中溜過,隨即闔攏,回歸原先冰冷的符雕。

    邊嘀咕著絮語,靈獸一路往蓬萊山頂輕掠,獸上青年的眼簾浮現一座巨大宅邸,似是六府中最偉昂的建築,主屋『太微星』,看似冷峻嚴肅的唇角竟也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低頭再朝那黑獸輕訴幾句,幾下轉彎,上皇傳統的瓦簷已約略可見。

    說起蓬萊的一景一物,他是無任熟悉。甫出生,一個襁褓便遺棄了他認親的權利,就在蓬萊山腳,他那雙黑灰色的小瞳艱難地半張,茫然凝視著人來人往,攤販獸匹的喧囂,婦人孺子的指指點點──他們總以為嬰兒渾事不懂,然而那片段的情景竟如刻印,長長久久烙印在他腦海裡,至今揮之不去。

    越過一道屬於蓬萊外層「八紘」的桑野,切進白磚砌成的廣場「八殥」,六府氣勢正式映入眼龐。

    淡然一笑,可有雙溫暖的手拾回自己,在那穿流過隙的人群裡發現那雙瞳眸,他那時不明白「師傅」的意義,卻反覆思索那幕光景。如果上天讓他降生,只為一瞥人世的冷漠,那麼他去何處尋求存活的意義?直到四歲,他還不曾開口置一詞,只因聲帶破解不了那問題,所以師傅為他起名為「語」。但名字助不了搜尋,他仍舊在無聲世界裡徘徊,想在人群裡找到一雙眷顧的答案。

    轉過玉門,太微園裡山石已在視線範圍之內。

    為他帶來聲音的果然是一雙眼睛,但非是屬於他渴求的母親,而是同樣襁褓中的天涯淪落人。他永遠記得師傅如何將那紫色稚髮的嬰孩捧在手心,宛如奉承一尊神龕,也從未見過師尊一向堅定的手顫抖至斯。但那雙與髮同色的眸卻瞅住了他,讓他跌回四年前花花世界的驚鴻,霎然那雙紫影嵌入,侵入他凝視的目光,洗褪一切漠視與孤寂。原來他找尋四年的答案,上天遲至現在方送進他懷裡。

    「師尊,語想要照顧她,保護她……這輩子。」

    這是他四年來開口第一句話。

    思及此,他的唇角泛起笑容,然而那份笑容卻僵在臉上,因為時間越往後退,那答案給他的報償便越來越憂喜參半,上天不只遣來生命的意義,而且是個重大的任務。那雙紫瞳在幼時看來是這樣的甜蜜溫順,豈料年齡之神卻無限制地替她添加精靈古怪,其份量早已超出一向敦實的他能「照顧」,「保顧」的範圍,雖然從未後悔過當初的誓言,附加代價卻往往令他筋疲力盡。

    甩開韁繩,獸蹄濺起石階前土丘,他抬頭環顧園子和居中宅院,三合式的建築允人一種莫名暖意,延超手遊廊點然的香燈更添幾分溫馨,他的「家」,騎士在心底對自己說,他回家了。

    家該是安適溫暖的,然而他還未下獸整韁,原本緊鎖的紅扉竟自行霍展,急切地像要伸翼迎接什麼。獸上騎士眼睛一瞇,卻見竹簾細縫中跌跌撞撞滾出一人,朝自己奔來,他看出是自己同門師兄弟。

    「語……語大師哥,你可回來了!」

    來人一面向獸兒逼近,聲音嘶啞似拉警報,連褲子也不曾穿好,便匆匆接引救世主降臨,他甚至可以在他眼裡看到喜極而泣的淚水:

    「你回來了,大夥就有救了!」

    被喚作語大師哥的男人悚然一驚,倘若誰聽到自己師弟這麼講,鮮少不會認為家裡生了什麼大事。連獸也未及卸下,神色跟著染上驚急,語氣卻力持鎮定:

    「怎麼了?流裡出什麼事了麼,艮?」

    毫無猶豫,顯然脫力的師弟只回答了四個字,立時解了他的驚疑:

    「霜霜妹妹!」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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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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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6:04 | 顯示全部樓層
    要是有人旁聽,定不懂得這段對話的意義,然而同樣的對話蓬萊風雲全體已複習過千千萬萬次,比任一項武術都來得熟悉,不需言傳即可意會。這四個字可以代表一切──麻煩、搗蛋、精力、遊戲、眼淚、夢靨……還有更多更多的無奈。

    「詳細情形?」今晚又不用睡了,凌語揉了揉被風吹得酸澀的眼睛,複習以往無數演習的情形。

    「這……這個,從師兄早上離開之後,霜兒妹妹嫌日子無聊,招呼全會的師兄弟聽她唱歌,今早就在圍牆邊開了個演唱會,唱了大約把時的歌罷,總之我一想離開,她臉色就黯下來,我……我實在是……」抱頭咬唇,凌艮極盡描畫之能:

    「這非是重點,然後她又在軒轅星院子裡爬樹,從這一棵盪到另一棵,還在樹上翻筋斗,作鬼臉,厲害得緊……不,沒有,我的意思是,後來她又心血來潮,想在灶房作菜給大家吃,差點炸了半壁江山……」

    凌震皺起眉頭,死命在憨厚誠實的腦袋裡叫出那些亂七八糟的回憶:

    「最後又歷經了跳房子(凌震指指屋簷,示意是真的房子),擂臺境技、辦家家酒、拳擊對壘、牆上塗鴉、雙人舞、猜燈謎、跳馬……大家陪著她玩了所有蓬萊風雲裡可玩的遊戲。總之最後,她勸著大家玩捉迷藏,還說道玩完了她便去睡,大家自然樂意得緊。我猜拳輸了當鬼,花了約莫半刻鐘才把眾師兄弟找來。可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霜兒妹子,後來大夥兒協尋也是徒勞……」

    他搓柔著雙手,越講越是不安,尤其在這號稱嚴肅公正的大師哥面前,深怕自己講錯一字,被喝斥可不是好玩的事,尤其凌語的臉色這樣山雨欲來:

    「最後,大家……大家急了,動員著差點沒翻遍風雲地皮,但霜霜妹妹就像蒸發了似,連根頭髮的影兒也不見,師、師兄,怎麼辦?」

    怎麼辦?如果把凌語心中翻攪的苦惱換算成糧食,恐怕可養活全上皇子民三年。無辜的師弟當然不知凌語面色僵硬的原因,不是想懲戒一干師弟的失職,而是更深遠的操心:

    「……遮莫她出去了?」

    造成蓬萊風雲幾十個堂堂男兒災難當頭的原因,很大一部是加諸於這小師妹身上的「限制」,打從還是嬰兒的霜霜現身凌語面前起,她就被永遠的禁足在這座宅子裡。凌語永遠記得師傅怎麼跟三歲的她約法三章,他的師尊什麼也不堅持,嚴守孔夫子毋必毋固的教誨,卻只在這節骨眼上,他心是鐵打的,一步也不肯妥協。

    但他也情知,這精靈古怪的小師妹什麼都幹得出來,可卻還知道分寸,尤其聽信凌風雲的諄諄教導。十六年來她把諾大宅子充份運用,每一個角落都成為她的主題樂園,她熟知每個人的性子,幾乎知道每個人日記藏在那,女友的信物為何;即使一群逾年來過冬的鷺鷥,她也能準確叫出去年取的名字。如果說六府是塊具體而微的重生大陸,那霜霜就是統御一切的神,而且是創世神。

    「震,你確定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一面急急往宅內走,凌語冷著臉,盈滿威儀地詢問身畔跟隨不及的師弟。

    「是…我們找了一上午,茅廁,地板下,屋簷上,軒轅星的每棵樹上,牆壁的每間夾縫裡……甚至還讓風師哥潛到山石湖底去尋,就是沒見半點霜霜妹妹的影兒。」

    凌語鐵青著臉點頭答應,兩人已走進了六府長石階梯間的迴廊,每走一步,他的面色就加深一層陰霾,周圍的「殘景」持續刺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不明原因燒毀的後院,據凌震說法是霜霜心血來潮放煙火的結果,慘遭彩繪的庭園山石,不用說是霜霜繼承養父才能,大筆如椽的傑作。

    轉過屋角,凌語恰好解救一個倒吊屋簷的師弟,哭哭啼啼地供稱小師妹身手敏捷,屋樑捉迷藏遊戲任誰奉陪都是白旗;天壇上屍橫遍地,一個個體力透支活像行軍千里的師兄弟滿臉愁容,只為剛結束的一場跳獸活動,而原先平坦一片的練武場此刻千瘡百孔,凌風從地上勉力抬頭,臨死前遺言揭露霜霜掘土堆堡的犯罪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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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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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6:26 | 顯示全部樓層
    然而即使留下的遺跡處處,主謀卻遲遲不現蹤影,凌語相信直來直往的師妹絕非畏罪潛逃的料,必是某種常人難以忖度的原因促使她不能到案說明。從小這師妹就擅長玩捉迷藏一類的遊戲,除了風雲宅院沒人比她更熟外,優越的體術更讓她藏身之處常常匪夷所思,樹顛,灶底,屋頂的兩根橫樑之間,她甚至可以為了小小一場遊戲,懸吊在屋頂上半天。

    因此午夜夢迴,凌語常冷汗驚醒,夢見霜霜躲進了廣大的天空,再也捉不住她一片衣角,特別是在成日的尋人行動之後。

    「究竟……會去那裡了……?」

    托腮苦思,凌語不願意將整座風雲開闔的地皮翻過來,就算需要也是最終備案。霜霜的行蹤一向飄忽,既然不能逃脫這寸許的範圍,她乾脆充份發揮這小天地的一景一物,一廊一角,只要她刻意藏起某樣東西,非從她口中直接套出,就算到白頭你也尋不著。

    或許是上天的眷顧罷?正苦惱間,感受到傍晚微風的清涼,凌語的目光不自覺被幕色所召喚,抬頭朝天際線望去,卻意外地發現處於六府東方的「咸池星」,那是蓬萊用以升灶、儲物和備食的地方。後房泥磚砌起的煙囪十里可望,那直聳雲霄的炊煙裡,竟似飄緲著一枚黑影,在煙霧繚繞中舞動。依稀幾絲漫天飛舞的頭髮,更迫使凌語相信那絕處確有名為人的生物存在。

    可灶房煙囪雖寬,離地好說也有十多公尺,是整座宅院的制高點。

    抱著萬一的希望,要是此著不通,恐怕他真要在蓬萊山上張貼尋人啟事了。苦命的師哥一手攬住牆頭,勉力翻上了咸池星屋頂,憑藉著絕頂腰力,煙囪上的微風很快一無遮蔽地吹向凌語視線,沒料這上頭風光這般好,不由自主朝落日方向挺直身軀,夕陽原來也如此刺目,逼得他瞇起了眼睛。

    然後,他就看見了她。

    每次看這小師妹的背影,凌語總會有些感慨,黑髮分流,束成兩半流瀉於風中,晚霞將黝黑的色澤添上點憂慮,卻又夾帶點神話傳說的浪漫。若不是那白皙後頸生動的如月光瀑布,凌語會以為眼前不過是一副巧奪天空的畫作,只有彩筆有資格褻瀆打攪。

    本來是打定主意一發現嫌犯蹤跡就不由份說拘提回營的,然而此刻,凌語發現自己只是躡手躡腳地,深怕驚動畫裡任一點油彩,卑躬屈膝地游近畫中的人兒。

    「語……哥哥嗎?」

    還未伸出指尖試探,聽力絕佳的少女早已發現了笨手笨腳的師哥,聲音淡淡地,不如意料中調皮搗蛋的求饒,倒像是兩人早已相約在高處看晚霞,凌語只是遲來的陪伴。原先想好的一番叱責,凌語嚥了口涎沫,竟似也被那奇妙的語氣沖淡了。

    長長一嘆,怒氣沖沖的興師問罪在短短五秒內化為感慨萬千的循循善誘,凌語不知道該在臉上放那一副面具,只好用最自然的表情,輕觸霜霜孅細的肩,柔語輕聲:

    「為什麼自己跑來這?你讓大家都擔心得緊,找了你一整天。」

    「啊,是嗎?真是對不起,」有些訝然地微側過頭,目光似還不能從某處移開,霜霜一如往常為過錯誠心表示歉意,雖然這歉意的效力很難延續到明天太陽升起:

    「我一時入迷……就忘記時間了。」

    凌語不禁愕然。順著搭肩的手往小師妹的眼神看去,卻見那雙眼閃動著,黑中帶紫的殊異瞳色急切地像在捕捉這天地,卻釋放不出心靈裡某種桎梏。

    「你爬得這樣高,看些什麼?」凌語發覺自己竟開了口,不是為了詢問,比詢問的意境更遠。

    霜霜仍是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斂了斂乾澀的唇,把嬌小的頭顱埋入雙膝間,再用纖細的臂將他們一把環抱:

    「因為……這裡可以把皇禁城,看得最遠,最清楚。」

    感受到語調的變異,凌語不由得也將目光移離,從灶房的尖頂往朱雀街方向看去,果然可以將大街的繁榮熱鬧一覽無遺。人群,屋舍,飛禽走獸……人世間熙來攘往的縮影,尺寸千里,盡數涵容於眼角範圍,甚至還觸及城外,那色彩繽紛,危機四伏的花花世界。

    「你喜歡看外頭?」隱隱知道霜霜的涵意,嚴肅的大師哥不自覺地語調放柔,連他都沒察覺那撫慰的本意。

    「不喜歡。」背著搖首,凌語看不見她表情,只知道那頻率很慢。

    「不喜歡?這……又為什麼想看得遠?」遲鈍而缺乏浪漫區域的腦細胞無從判斷師妹欠缺邏輯的對話,凌語不禁感嘆,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女,似乎並不需要血緣關係。

    「我……不只喜歡看……」那聲音卻沒有回答,或者等於沒有回答:「我不只喜歡看……而已。」

    凌語頓時凝咽,他就算在某些面相上老實,卻也決不是笨蛋;雖在一般情況下遲鈍,卻也並非木頭,霜霜的弦外餘音他聽得懂,但也僅止於聽得懂,他還能作些什麼?

    「上面涼……跟語師哥下去,以免著涼了,好嗎?」

    微微俯身,凌語只好用語言把尷尬的氣氛轉開,先解決當前的問題。雖然知道那藉口說服力極低,因為打從出娘胎開始,他還未看過這健壯如蟑螂的師妹受病魔侵擾過,即使全大陸的種族都病倒,凌語還懷疑霜霜會不會打個噴嚏。

    「再等一下好嗎?」霜霜側頭朝他笑笑,開始半帶哀求:

    「我想等到天色暗了,什麼都看不到了,這才下去,好不好嘛?」

    以這師妹絕佳的夜視力,要「什麼都看不見」,恐怕得等到烏雲蔽日,下令全城不許點燈後才可能實現。但理性的勸說才到口邊,霜霜的紫眸卻瞬間注入感性反擊,理性兵敗如山倒,凌語再次骨鯁在喉,雖然不吐不快,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吞了回去。

    被歸類為不善辭令的一群,他索性將言語化作行動。厚實溫存的感覺壓上霜霜肩頭,訝然間勉強將目光由晚霞上移置身後的大師兄,披衣不如手掌的慰藉感,卻格外有種體諒的暖流,她扯緊了它,以世間最開朗的笑靨作為回報。

    「別著涼了,我會給師尊罵的……記得下來吃晚飯,還有,下次要到這種地方來,給師兄們說一聲,知道麼?」覺得自己快變成老媽子,凌語的心底苦意與甜意交戰著。

    「知道了!」精神飽滿,她煞有其事地作了個舉手禮,這諾言的效力大約也只從手舉起到手放下罷?凌語太了解這小師妹的定性。

    「那麼……語哥哥就先走了。」

    再次冒著生命危險步下咸池星煙囪,凌語回望一點高處飄緲的黑影,十多年前的回憶湧上心頭,讓他嚴肅的臉再次扭曲。

    「師尊,語想要照顧她,保護她……這輩子。」

    對著晚霞嘆了口氣,凌語現在才猛然了解,所謂一失言成千古恨的道理。

    ◇    ◇    ◇

    滿室寂然,凌語在六府最深的寢室前佇足。

    「徒兒凌語,向師尊請安。」

    室內許久沒有答應。凌語不禁喟然,他情知那位親愛的師尊一定存在,因為整年只有類似天塌下來這樣的大事才可能將之喚出閣來,號稱全上皇第一大門流的蓬萊風雲,恐怕誰也不能相信其頭領的懶散──雖然外界稱之為「穩重內斂」,但即使知道批評師傅並非弟子應盡的義務,凌風雲這皇帝坐看泰山崩於前而不改一色的「鎮定」,卻往往讓身為太監的他活活急死。

    於是他決定自便。輕掀起弔簾,一陣桂花的茶香便撲鼻而來,凌語一直覺得他親愛的師傅活得像個隱士,或許再貼切點,是個與世隔絕的藝術家。不如一般武學者的急功好義,他如風般恬淡,如雲般自在,天地彷彿為他而設,若他執起丹青,則天地都將入他的作品裡。

    「……語嗎?」聲音稍慢桂花香一步,平和而溫順的音質,帶點末世紀頹廢的風格,似茶葉在水上浮動,尋不著根。碧紗櫥內的人影隱約傭懶而起,在影壁上投射漆黑的陰影。

    「是,師尊……徒兒在外面喚了幾次,不見你答應,便擅自進來,還請師傅見諒。」垂首闔目,凌語極盡恭僅之能。

    抬起首來,那斗室也如處於其中的人一般氣質,那是太微星偏室的暖閣,嬝嬝煙霧起自貴妃椅把手上一座龍雕薰香,千絲萬縷的煙霧透過雕紋細孔,繚繞這素雅的小房,叫人宛然有置身仙境之慨。一隻隻白蠟燭是房裡最醒目的裝飾,似乎連燭都不願妝點,素色的白與鮮紅的燄產生強烈對比,桌上地下竟有幾十隻,將斗室照得燈火通明,連角落的景物也一覽無遺。

    幾卷藍皮韋編隨意散落,連毛筆也學著不規矩,漫無章法地點綴几上,地上;素色的屏橫越長椅之後,依稀刻畫著朱雀長街熙來攘往的素描,幾處墨漬未乾,竟似室主的隨興之作。幾座盆景,幾張掛軸,房裡的事物沒一樣按常理擺設,似乎他們愛到那裡,便隨時可以自己長腳走去。

    「得了,語,真是的,堅持了二十多年,全蓬萊風雲只你一個人還在乎那些繁文褥節。」

    與桂花一樣淡雅的笑容泛上貴妃椅上的「師傅」。在凌語眼裡看來,凌風雲永遠都是那樣年輕,不隨年紀起波瀾的皮膚,堅守黑色領地的頂上,他甚至覺得,或許多年以後自己垂垂老矣,髮禿齒搖時,師傅可能還如西地的雕像般,恆久保持歲月的均衡:

    「霜兒那一次不是連吊簾都沒掀,人就先撲進來,又是勒脖子又是親的。我總盼你那一天也學著,進來給我撒撒嬌,可你這孩子總不愛驚喜。」

    「師、師尊……」雖然知道師傅終不免在開玩笑,他老實的思路還是無法接受,霎時泛起潮紅。
    「哎呀,語,你就一定要師傅說『開玩笑的』,你才不會那麼緊張麼?同樣四個字說了二十多年,師傅縱使耐心得很,也是會煩的……好了,好了,為師是開玩笑的。」

    與往常一樣斜欹躺椅上,凌風雲無奈地整了整散落的襯衣──他經常這樣開襟而眠,任由薰香環繞斗室,為了讓凌語安心,他只好加意悠哉地從炭爐上捧起茶盅,緩緩掀蓋而飲:「你每次來,都必有正務,向來不單是請安,這回又是什麼麻煩事了?你臉色看來不大好。」

    「是……確有件事想稟報師尊。」

    他當然不能提造成他臉色欠善的真實原因,一直將照顧霜霜視為畢生最大任務,一但這小師妹有何微恙,理所當然應歸責於他。久而久之,會裡師兄弟似乎也習慣這模式,一切「霜霜式災難」皆不上報朝廷,凌語有先斬後奏之全權。且況即使上報,凌風雲也會以「本性使然」四字,輕描淡寫洗去一切麻煩。

    講到正經事,凌語盡可能斂起肅容,湊身近步,壓低了聲音:「徒兒是來報給師尊,有關於蘭丸流的事情。上回中秋,他們已經遣了好幾次使者,來威脅……詢問咱們對於這事的處理方式,」

    這事困擾他已久,今早會遠赴皇禁城郊的雨澤流,也是為這件麻煩事作公關,希望他多加關照蓬萊安危。若非火燒眉頭,凌語總以攬責為原則。

    忖度著用詞的驚駭程度,既要讓這處變不驚的皇帝感到事態嚴重性,又得盡徒弟職責保護師尊的心臟,凌語的腦簡直像天平,時時得比較衡量;他當然不能說蘭丸流把整座仙山搞的雞犬不寧人心惶惶,連六府都敢褻瀆破壞,留戔當堂威脅要將蓬萊風雲全體先姦後殺,完全沒注意到除了霜霜以外,其他人幾乎無一不是昂藏男兒:

    「那日他們發下最後通碟,表示若我們再不定下雲渡山談判的確定日期,那就是誠意欠佳,他們將不顧門流道義,將蓬萊風雲……唔,總之,他們會很不客氣。」

    「喔……是這件事。」終於拋卻那虛無飄緲的神情,凌風雲首度專心傾聽,捧茶盅的手停滯半空,臉上忽地憂鬱轉深,化作幽幽長嘆。

    「說起蘭丸兄弟,風雲也惋惜的緊,我和他……有很深很深的淵緣,只是因為某些緣故,我們注定不能朝夕與共。本來以為即使以思念為引,就算相隔天涯也能傳遞感情的烈火,然而死神卻凌空切斷了導線,使得這份憑依只餘仰望天堂時乍現。如果交握的雙手分離時那一眼,能夠多留住他的情誼片時,那麼風雲就是畢生將目光奉獻,也是心甘情願。」

    凌風雲長長嘆了口氣,漫不經心地捧起茶盅,淺淺啜了一口,似在憑弔逝去的靈魂,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語,縱使奪去老友呼吸的命運非我所指引,血債仍是我簽下的字據,除死無大事,蘭丸兄高潔的品德是天神所賜與,一縷美好的生魂消逝必定有眼淚陪葬,我可以理解蘭丸流相隨的怒意,也無懼對等的報復。如果穿過胸口的匕首能洗清我與生俱來的罪孽,就請他們勿吝於磨利的刀鋒罷!」

    這位蓬萊風雲掌門的血液裡似乎有自我感動的因子,越講越是激昂,不自覺地直起身軀,臉上泛著紅光,好像為某種情感而折磨著。那肇始點比蘭丸流的事情更遠,遠到凌語即使用盡全部年歲,也無法去捕捉的回憶,白蠟的燄在他身軀晃動下忽閃忽滅,滿室曳影搖撼。他從沒見過師傅這樣。

    「可,可是師傅……」盡可能緩和語調,凌語雖看慣了師父的多愁善感,仍不免暗自緊張。外表看來年輕,雖然全蓬萊風雲沒一人肯信,他好歹也是四十進五十的中年人,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凌語可擔當不起這間接弒師的罪名。

    「我知道……語,我都明白。」

    揮手阻去凌語到口邊的勸阻,把頭斜靠於臂上,風雲的眼神忽地深遠,激情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緋紅如潮水遽退,臉色霎然蒼白如紙,纖細的五指竟捧碗不住,「唰」地一聲,茶盞落地,一片碎瓷響聲,桂花漫流過地面,順勢灑了凌語一身。

    「師尊!」不顧熱水燙身,凌語忙一步搶前,對於師傅的失態大感驚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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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6:37 | 顯示全部樓層
    番外 凌語霜霜篇 2

    2

    「我沒事……」不等凌語粗壯的臂相幫,風雲早已自行扶把而起,雙目似還尋不著焦聚,向來過於容易蘊釀情緒的心房,似乎承受不了某種翻攪,兀自捧著心口喘氣,一種狂熱後的虛脫,一種癡迷後的疲累。

    好半晌,他終能抬起首來,朝不知所措的老實弟子安慰地一笑。

    「我一向難以控制心情的澎湃,」他道,輕輕地:

    「我不懂世人為何可以對悲喜如此淡漠;清晨的露水,花間的飛蝶,沒有一樣不是天賜的感動。即使是一株小草的頓悟,也彌足朝聞道夕可死矣,倘若你一輩子見不著一座山嵐,語,假如你是隻籠中鳥,就連山間偶然拂過的雲霧,也能讓你感激涕零。人們太習於周常的事物,習慣到麻木,麻木的忘記自己活在世間,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凌語呆然聽著師傅詩意的描述,雖然不必然全明白,但不知怎麼的,某種自然而起的聯想,卻令他心頭一揪,不自覺地撫了撫手。

    「你有心事,語。」吟詩的語調斂起,風雲專心凝視著凌語的神情,「你從小就這樣,每當有什麼心裡話,又不好意思說,就會同現在這般反覆搓揉著手,你瞞不了師範的。」

    「我……」一驚收手,從小就這樣,凌風雲對於人心的了解超乎常人的敏銳,在師父面前,他每每覺得像是脫光了衣服,藏不住半點心裡話。凌語腦中那份聯想越發清晰,紫髮白衣,霜霜觀賞皇禁城的眼神嵌在他腦子裡,讓他幾乎要脫口而出。

    「霜兒?」看著徒兒欲言又止的模樣,凌風雲側頭笑了起來:

    「不難猜想。語,除了霜兒,那一個敵人折服得了你高傲的心?除了你疼愛的師妹,那一次挫折打擊得了你激昂的意志?我是你的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霜兒和你於我是同樣璀燦的星子,天空對於星象的撫慰不存高下,你若不想讓為師的心缺兩塊角,就照實地傾訴你的心事罷!」

    凌語凝緊眉頭,專心聽著師範的一字一句。他聽了師父教誨逾十年,從未想過糾正這位長輩過於浪漫的口語,只是用他純樸的心志絞盡腦汁地傾聽,在腦海內強制分離排比轉化等修飾語,整理字裡行間引經據典的譬喻,將訓示的真意去蕪存菁,理出一條清析的頭緒。

    凌風雲的詩人天份無懈可擊,因為縱使只是喚他吃個飯,這位藝術細胞過盛的師範也會以柔和的語氣編織一段詩句,諸如:

    「眾位徒弟,大地女神的賜與已化成了盤中飧,氤氳的白霧是灶頭揮汗如雨的結晶,請讓甘美的汁液滑過你乾涸渴望的舌苔,讓誘人的芬芳沁入你貧瘠落寞的胃壁。肌餓的痛苦即將得到昇華,只要你們心懷感激。」促使凌語不得不練就一番字句重組的能力,自行換成「飯已經好了,大家快來吃罷。」否則只怕腦裡的語言管理區,會因字彙負載過重而宣告獨立。

    久而久之,凌語的理解能力已高於一般同年齡師兄弟,再燦爛華麗的用詞他也能辨識無遺。

    「不……沒什麼。」深吸一口氣,凌語將穩重一一拾回臉上,斂起肅容:

    「師尊,沒什麼,真的。」

    情知霜霜之所以成為籠中鳥,絕非崇尚自由的師傅任意為之,理由他不明白,然而二十年來相處,他可以體會師尊對此的無奈,此時舊事重提無疑平添煩憂。他實在不知道看似已被憂鬱堆滿的凌風雲,還有多少空缺可以加入一筆。

    過於理性的傻子,凌風雲常對著他背影呢喃。靜靜望了他一眼,凌風雲似乎藏了什麼回底心──鼓,還是先不點破,往後才敲得出聲音。

    「既然如此,語,這次的雲渡山之會,就由你代師傅去罷,」難得地挺直身軀,凌風雲的語氣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味:

    「你領信任能幹的師兄弟上去,蘭丸流怎麼說,我們怎麼動,都由你全權負責,師傅相信你的能力。」

    「師尊,這……」大驚失色,凌語忙退一步,以躬身掩示不安:「只……只怕我勝任不來。師尊,語今年不過二十多,歷練尚淺,許多師弟都比徒兒來得年長,或許著他們來做,會比語好得多。」
    全蓬萊風雲裡面,恐怕就只凌風雲一個能見著這般光景,眼前穩重的大師哥,此刻竟搓揉著手,臉上誠惶誠恐,以一種近似懇求的目光望著師傅。

    風雲沒有說話,只是忽地傾起身來,凌語沒有見過他離開躺椅幾次,不由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語……你的心一直放不開。」

    凌語心頭一揪,師傅的身影越逼越近,他不自覺地竟想逃開,卻驚覺長臂受攫,凌風雲的功夫看似荒廢的十幾年,但縱使他慵懶如貓,動作必要時仍迅如猛虎,被譽為蓬萊風雲弟子代最為傑出的他竟毫無反抗餘地:

    「師傅……」

    「語,我知道,你別以為師傅總是這副頹廢模樣,但對於徒弟,我還有點性靈眼兒。」一個凝視打斷他話,風雲望著他那隻粗臂,單用眼神就將凌語的情緒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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