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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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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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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7:01 | 顯示全部樓層
    「打從我在蓬萊與你目光連繫的剎那,你對人世的迷惑就映入我底心。向世間控訴以無言,哭泣以靜默,眼淚原應是你的權利,你卻總是用過度的理性藏匿。」

    伸出大掌,風雲踏著危顛的步伐惦高腳尖,將溫暖置放相處二十年的大徒弟頭上,一如二十年前,毫無保留地給與撫慰;

    「遺棄不是神給嬰孩的命運,人們總以為初生的靈魂天真不懂事,卻不知他們比誰都還對這世界明白,是年歲和歷練蒙蔽了成年人的視線,讓他們瞎了,聾了,瘸了,聽得見銅錢落入阮囊的清響,卻可以欺騙自己不曾聞見身畔稚子的哭聲……」

    凌語深吸了一口氣,風雲的話像遲來的秋雨,淅淅漱漱灑進他內心,洗得他始終有塵垢的明鏡臺一片清新,卻也遺漏了些許,游至他眼眶逡巡不進。風雲的掌是催化劑,情感和生理終是產生反應,換來的是雙臂緊攬瘦他一圈的師尊──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亦是他失落已久的父親:

    「師……尊……」

    「語,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恐怕就是沒見你哭就死去,」持續著輕拂的動作,風雲眼神像在理一盆春陽下的綠色植物,語氣調侃中有溫柔;

    「可如今……我了無憾恨了。」

    秋天的風乾爽,透過木雕六角窗吹將進屋,在暖閣裡呼嘯徘徊。原來西風也不見得如此悲涼,至少凌語覺得,有股暖意順著那微風,漸次透進他一向遵循理性的靈魂。將他榨乾,扭曲,然後粹瀝出些許殘渣,留下淨靈的部份還諸天地。

    畫面靜止許久,直到有人率先打破那沉默。

    「語……這次雲渡山的事,還有件『驚喜』,算是師父給你額外的祝福。」帶著衣角的濕痕,風雲輕輕坐回原位,臉上泛著笑容,桂花香瀰漫唇邊。

    此語一入耳,一下子澎湃的情緒盡數納入方寸,思慮再次回溯腦海,促使凌語猛然站起:

    「呃,是,是的,師尊請吩咐。」

    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師尊閒適說「驚喜」的深意,九年前一場驚喜,讓他房間現在都還擺著在東土頗算驚世駭俗的裸女油畫,傳說是師尊西地摯友所贈,讓他難拂師傅割愛的美意;三年前的驚喜則是一種黑褐色不明植物,據稱耶語喚作「Coffee」,可憐壽星忍著良藥苦口的痛楚強飲一杯入肚,散會後立即衝入毛廁倒湧如潮,連宿醉都沒這般痛苦。風雲似乎和西地的一切過從甚密,大廳裡三枚巨大銀鏡,房間的掛鐘,煙斗……連一向好奇度極低的他,也不禁想探究師尊的過去。

    雖說是相處二十年的師傅,環繞風雲的時間軸線仍是一團烏雲。

    「你放心,這回的驚喜,再不會讓你夜夜背著牆睡,或者整夜待在茅廁裡。」風雲輕笑著,凌語的臉泛起潮紅,對師傅洞悉人性的銳利暗自汗顏,心中亦湧起一絲暖意,因為那洞悉同時也代表著一份關心。

    然而凌風雲接下來的御禮,卻完全推翻他幻想的崇敬。

    「這次的外務,師傅想讓霜兒陪著你,一方面解旅途寂寞,霜兒練武術也挺久,萬一情況轉壞,多少也是個助力。」聲音憂心而溫柔,風雲卻悄悄舉起茶盅擋住臉頰。

    宛如川劇的變臉,凌語的面色霎白。

    「霜,霜兒?」恐怕這輩子是第一次嗆到喉嚨,顧不得在師範面前失態,連忙把腰一彎,做了個失禮的手勢,伏著地板大咳起來:

    「當……當真嗎?太好了……不,不對……語的意思是,師,師尊,您……您不跟著霜兒去麼?」

    心臟活潑地在胸腔內跳上跳下,凌語已分不清那是高興還是緊張,他真要懷疑師傅是否天神,否則怎能如此恰巧?想到霜霜宿願得償,凌語第一反應是高興,但一想到自己可能的遭遇,心中頓時又沉重起來。「捉迷藏」的範圍從家宅延伸至無邊無際的重生大陸,他光想就覺得不寒而慄,憂喜兩股情緒拔河,差點沒將他的人拉扯成兩半。

    凌風雲泛起憂鬱的笑容,似以彩筆渲染,語聲淡淡,已然答不對問:

    「霜兒一直渴望出去,邂逅外頭廣大的天空,回到她萌芽的自然,接觸泥土的芬芳。那是她的願望,也是我始終無法為她實現的宿願。然而如今,我的人魚公主十六歲了,寂寥的深海僅憑親情,終限制不住那顆跳脫的心,小人魚可以用童話和幻想充填空虛,但是少女的心是脫韁野獸,用盡所有枷鎖也綁縛不起。凌語,你和霜兒最親,你該明白她的脾性。」

    凌語苦笑著點頭,好不容易從呼吸的阻塞中平復過來,由於看不見世界,霜霜只好將這幾尺見方的廣宅視為世界。把她遊歷五湖四海的壯志凌雲凐沒在日常的嘻鬧裡,將攻擊史萊姆斬殺魔龍的過度精力轉移到師哥的呵護中,他只怕那一天這股雄心爆炸,連自己僅存的靈魂也得陪葬進去。

    「我明白了,」死有重於泰山,為了實現一個十六年來的願望,壯烈成仁又何妨?

    「師尊請放心……語定會護得霜霜師妹周全。」

    「這我一點也不懷疑,語,」露出笑容,凌風雲斜欹案前,笑得詭異。

    「你……本就是該霜霜命裡的剋星,霜兒亦同……」以一種隔岸觀火的眼神瞅著驚慌失措的徒兒,順勢捏熄一根將滅的燭燄,說話越來越神秘:

    「我還沒忘記十六年前那場『求婚』哪,語。」

    「這…這個,師、師尊……」

    不曉得是第幾次了,凌語最受不住師傅拿這開玩笑,只怪六歲的他未受世俗的洗禮,只直覺地以言語表達內心渴望,壓根兒沒想到所謂「照顧他,保護他一輩子」,在人世的語言定義裡就是以身相許。更沒料看似無害的師傅竟打蛇隨棍上,動不動就引之安撫他被霜霜攪炸的腦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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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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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7:24 | 顯示全部樓層
    「霜霜托付給你……我很放心。」

    天外飛來一句,完全不管凌語的辯解,憂鬱的氣質感染斗室,凌風雲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總讓人招架不住。凌語不禁一呆 ,隨即大力搖首起來。

    「師尊……不、不是這樣的,語……語不過當霜霜是妹子……」世上人分為兩種,一種叫作懂得說謊的人,說假話時臉不紅氣不喘,比吃飯喝水還容易;另一種是不會說謊的人,一但內心真意與外部表示不符,身體便立刻回應表徵。凌語的臉果然再次通紅。

    「我知道,我知道,語,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目光轉遠,一如跌落茶盞前的神態,凌風雲再次神遊太虛,飄離現實世界,昇華到自我的意識空間裡:

    「我也總是這樣對她說,妳是我妹子,我是你兄長,我們是兄妹,再好不過的兄妹。然而兄妹再好,到頭來什麼也不是……妳該知道這一層的,然而你們竟當了真,竟刻意地當了真……不,是我自己太傻……」

    他說得很輕,只在唇邊,細柔地像在對情人悄語。凌語站得遠些,只看見師尊慣例的呆滯,一句話也聽不著。

    「師、師尊……您累了。」深怕師傅再次調侃那無解的問題,凌語這才想起談話已持續許久,憶起師傅的身子骨脆弱,又見這副模樣,一向嚴守分寸的他連忙躬身請退。「徒兒還是先下去罷!」

    「退罷,退罷……」視覺已不及凌語,風雲的語氣不像在和徒弟說話,只是茫然看著不屬於現實空間的一方,隨意揮了揮手:

    「你們全都走罷……走得遠遠的,留我,留我一個人,一個人……」

    斗室的薰香飄忽著,忽焉繞過頸後,倏然鑽於掌間,他緩緩伸掌捏熄焚香,恰與凌語垂簾離去同時。

    朝天吐了口長氣,凌風雲將頭枕於几上,忽地食指輕劃,似在寫著什麼,反反覆覆,竟是越寫越激動,直至指甲在桌上沁出血跡,這才打住瘋狂的舉動:

    「都走罷……全都……走了罷……」

    扶著椅把,襯衣的帶子滑下,露出半片上身,凌風雲覺得整個室內在旋轉,而他亦同。於是他這麼做了,先是緩緩旋轉,他將衣帶當作水袖,直至舞得霍霍生風,幾十隻白蠟竹隨著他頹廢的舞蹈命在旦夕,終於承受不住勁風的催殘,一個個淪為風中殘竹。

    斗室遽暗,他的目光緩緩轉向屏風,彷彿已這麼做過千千萬萬次,臉色憂鬱,雙眼卻無可抑止地放出光芒。

    「……紫緹,我這樣做,妳會怪我嗎?等著我們的命運,是喜抑或悲,而明天,是光明抑或黑暗?紫緹,你告訴我……」

    白蠟燭的炊煙四散,煙霧盡處,屏風裡原先上皇街道的熱鬧往來,在黑暗的世界裡,竟轉瞬化作了一位紫衣紫髮的少女。

    ◇    ◇    ◇

    緊張地搓揉雙手,凌語在「軒轅星」前的庭院裡徘徊,如果說太微是藝術家馳逞夢幻的城堡,霜霜的個人居所軒轅就是孩童的天堂了,木馬和繡球在遊廊散布一地,不分年齡的玩物將屋室與現實世界隔離。彷彿彼得潘的仙境,任何和成長和悲苦都將停滯。

    凌語現在很猶豫。按理他現在實在應該立時去作喜鵲,通報這千載難逢的訊息。但期望越大,一向冷靜的他卻成反比緊張起來,霜霜會怎麼反應?聽到這消息,必定是高興的罷?他反覆練習著開場白,卻沒有一句十全十美。煩躁之下,索性轉身回房,一方面理理雲渡山的頭緒,沉澱適才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才推開門,凌語卻意外發現,忖度對話的對象竟已在房裡恭候多時。

    「語哥哥!」驚訝之下言語失靈,他只得任由她將自己像捉獵物般攔腰攫住,那衝擊力簡直像隻小牛,差點讓精神處於耗弱狀態的他後腦著地。

    「霜、霜、霜兒!」好不容易從齒間細縫蹦出這二個字,苦命的師哥不知何措其手足,對白完全失去邏輯:

    「你……你沒事了嗎?你不繼續在那兒看風景?不,我是說,下來就好……不,霜兒,你……怎麼會在我房裡?」

    「我沒事了啦,語哥哥,我現在覺得好多了!」跳起身來,霜霜在斗室內踅了一圈,示意自己身心無恙,才要回話以止住她的雀躍,卻見活潑的師妹忽地立定站正,難得低下了頭,凌語看見她雪白一片的後頸:

    「我只是來……跟語哥哥說聲謝謝。」

    凌語吞了口涎沫,咯登一聲。「道謝?」

    「是啊……先謝謝語哥哥的披衣。」舉高雙手,霜霜捧著那件外褂,親自按入凌語粗壯的掌中,再用自己的纖指相符,笑得像東升的旭陽:

    「讓大家擔心,真是對不起喔。霜兒知道自己錯了,不該那麼任性,語哥哥忙了一整天,還讓師哥為霜兒的事操心。下次讓霜兒作道菜,給語哥哥賠罪好了。」

    紫眸抬起,恰映入凌語倉皇的神色裡。他甚至沒去注意霜霜的補償方式是否會造成更大的災難,只覺像喝了杯陳年老酒,一時間腦袋昏昏沉沉,無法思考判斷,只是飄浮在那群聲符上。

    「且況……霜兒自己也答應過爸爸,安份地待在家裡,我也知道,爸爸這麼做,必定有他的苦衷,我不開心,他一定也跟著不開心。我們打過勾勾,這是霜兒的誓言,本就應該遵守,所以這是最後一次了,語哥哥,從今以後,霜兒會乖乖的,再不為出不去的事鬧脾氣了……」

    舉起單薄的右掌,霜霜的動作似要發誓。然而誓言和動作卻同時被打斷,她訝異地抬頭,卻懾於凌語那過於積極的眼光。

    「妳可以出去了!」抓住她手臂,凌語似乎也感染了些許師傅的多愁善感,語氣不自覺激動高昂,「師傅剛交代下來,這次雲渡山與蘭丸流的會談,著我帶著妳同行,讓你陪著大家,順道去見識外頭的風光,你聽見了麼?你可以出去了!」

    真是的,他明明演練過許多次理性而冠冕堂皇的說詞,情緒一來卻全數崩毀──該歸罪於那雙紫黑色的眸,足以打亂他生命中一切次序。

    霜霜忽然不吸氣了,就在凌語斂聲之後。他嚇了一跳,因為屏息的她臉色蒼白,雙手挪移到胸口,似乎隨時要因窒息而暈去。正要叫喚她回神,一個細鎖,微弱,接近斷氣的聲音,忽地從天外飄回他與她之間:

    「語哥哥……沒有騙我麼?」

    「師尊親口所囑,還令我全權負責此事,若我把你忘在宅子裡,只怕回來要給他罰的。」凌語愣了愣,脫口而出。

    「那是真的了!」好像用盡胸腔最末一口氣,這句話的音量大到足以將屋頂掀起。抓不住胸口湧出的心臟,霜霜勉力倒吸口秋末的空氣,凌語看見她從床上跳起,翔上飛下,抱緊枕頭旋轉身軀,笑聲毫不抑止地傾囊,彷彿要倒盡十六年來流露不夠的部份:

    「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出去了!」

    默然望著她雀躍如飛鳥的背影,凌語心中百感交集,原本他視師範的決定為麻煩──這姑娘連這風雲的籠子都管束不住,一但逸入了外頭無邊無際的廣大天地,又有那一條繩子能繫得住她的影?然而如今看到她那幅前所未有的狂喜,自己送任何禮物,小侯和她玩任何遊戲,全不能與之抗衡,才知道霜霜渴望出海的欲望是如是之烈,幾乎要將她嬌小的身軀漲裂。

    正思忖間,霜霜的笑聲竟斗然轉為哭聲,凌語驚的瞥過頭去,卻見雀躍的小鳥竟爾跌坐榻上,單手拭著不斷沁出眼際的珠玉,剎那間連衣衫也盡付洪流。

    「怎麼了,摔疼了……?」手足無措,凌語怕死霜霜的眼淚了,他這輩子即使槍淋彈雨也不曾皺一點眉頭,但這小師妹的一聲抽咽,就可將他輕易擊倒在地。

    「不……我……我只是……太開心了些……」

    又哭又笑,霜霜表情正是這句話的寫照,一邊拭去多得要融化五官的淚水,一邊又展開凌語同等害怕的笑靨──只要這種笑一現身,他就會表意不自由地變成俘虜,就是要他將九大行星一併採下,他也會呆然頷首。

    不過對方並沒有要求他摘星星,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平靜,霜霜的請願比較簡單:

    「語哥哥,那……今天晚上霜兒可以睡你房間嗎?」

    心臟吊得老高又沉下,凌語驀地一呆,憶起那些孩提的夜晚。因為霜霜從小怕鬼,常常抱著一床棉被,邊抹眼淚邊以百米高速狂越過天壇和琉璃寶塔,哭哭啼啼在他房門前請求庇護;也不知多少個缺少星星的夜空下,十多歲的他抱著五六歲的霜霜,就在這間房裡,以與生俱來的安全感撫慰她入眠。無數的床邊故事,無數的兒歌,若是將他筆錄下來,足以連綴成一曲壟長的史詩。

    凝視著自動坐於榻緣的她近乎哀求的目光,凌語的情感霎地飛回那段記憶裡。笑容不禁異樣起來,隨著年歲的推移,霜霜的美貌和靈動與日俱增,他說服自己將她當妹子看的次數也水漲船高。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本就微妙,但縱使是第六感嚴重缺乏的凌語,心裡也總有股難以言喻的感受

    ──與霜霜的生命緊密相連,改變她未來的並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凌語充其量只能遵循那註定的承諾:保護她,照顧她……直到他生命終止的那日。

    「好……好罷,可霜兒,你可別告訴旁人……知道麼?」無奈的嘆息,今晚他鐵定要打地舖了。

    「知道了!謝謝語哥,我就知道語哥哥人最好了!」完全無視,她已自行侵佔起凌語的寢具,回報又是個特大號的笑容。夜色如水,複製一宅子月光。

    「妳先睡罷,語哥哥還要巡巡房,確定大家都安穩了,再回來陪你,好麼?」

    「不,我不睡,我等語哥哥回來。霜兒好──久都沒和師哥們睡一塊兒了,我要聽語哥哥說故事,說好多好多故事,關於雲渡山的,關於皇禁城的,關於這世界的……對了,還有語哥哥的歌聲……」

    叨叨絮絮,霜霜的聲音嘟嚷著,隨著天色漸漸弱了下去。凌語闔門的聲音輕輕,只為不驚醒榻上闔眼的天使。

    然而腳步聲才遠,床上的天使卻霍然睜開了眼。透過同款的六角木窗,今晚的星星又多又亮,不似童騃時的陰森,霜霜精亮的紫眼放出光芒,凝視穿透天際,到達遙遠的山頭,突地嘻嘻一笑,返身鑽入被中,只露出天下最靈活的一雙眸:

    「雲渡山……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

    抱緊薄衾,霜霜帶著甜美的微笑,夢中的景像將會無限美好,她這樣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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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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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8:05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7 嚆矢 第七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她總算睡了。

    劍傲得承認,如果世間有什麼事是他最感無力的,那就是對付這女孩了。從不明白,為何面對敵人,管他是男是女,他都能夠泰然處之,偏偏對她就不行?

    拖著疑似比自己還重的身軀溜出蓬萊山,他實在很想不經霜霜同意就將太微星一把火燒了,非只是防止追蹤,更因為那整座宅子,都賦予他一種不舒服的感受,沉重而鬱悶,被過多的迷團所捆縛,使人光是立於其前,便幾要透不過氣來。

    但他不能那麼做,因為他還想在霜霜醒還後保住他的老命。為防敵人再來,他拖著還有些茫然的霜霜上馬,直奔皇朝北方邊境。都城本就偏北,所以路途並不如何遙遠,只是一日一夜沒命地狂奔下來,也使得少有長途勞頓的霜霜簡直累壞了。劍傲替她覓了間不引人注目的客棧,親自監視她飲水睡下,原先堅持「我不累,還能走」的霜霜,在他的強勢催眠下也只好乖乖就範了。

    夜已深沉,外頭是一輪微笑溫柔的勾月,劍傲在沁涼如水的晚秋空氣中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手勾窗櫺,向外翻出了屋子,輕輕巧巧地落在月輝輕灑的屋頂上。

    好漂亮的月光,照在不怎麼乾淨的屋簷上,竟格外也有些高雅脫俗的意味。

    「我這樣……很傻嗎?」

    望著那不論歲月如何流轉都那樣似曾相識,卻又不相同的月光,劍傲抱緊雙膝,風把他白色那一半髮絲吹到眼前,他將之一把攫住。凝視半晌,忽地動手解下腰間的黃色布包,摸索著取出了一枝光滑,是竹製的簫,簫上光陰的足跡斑斑駁駁,竟似比持簫的人還要老了。

    「你教會我的,就是對世上一切的事不聞不問,然而我……似乎永遠也學不乖。」

    淡淡的笑容闊開嘴邊,自嘲洶湧中有股無可奈何的淒涼。他一言不發,只是輕輕將簫湊到口邊,嗚咽了一、兩個音,接著十指漫橪,樂聲低流,竟是演了一首曲子。

    一聲聲的簫聲,似在向什麼人提問。那音符竟不像吹給自己,而是吹給一個許久以前,只殘餘於記憶裡的存在,而那記憶即使用盡所有力氣去搜尋,也不見得能尋著半點根。

    曲調隱隱有些大沙漠的風味,和劍傲身為皇朝人的身份頗為不符,但在他口裡吹來,竟是意外相合,好像他原本就該屬於那裡的感覺一般。

    原本以為聽眾該只有月亮的,因為客棧的周圍,除了幾個衰僻的小市鎮,荒涼得再無他物,若是白天,幾可遠望一里外的地平線。邊境斷斷續續的衝突與戰爭,使皇朝朝將邊疆的居民強制移往內陸五十里,以防人民暗中支持敵軍,所以人煙罕至,邊界之外一大片荒煙蔓草,寒鴉飛過,更添淒清。

    可是,在一曲演畢時,身後竟響起了含蓄的掌聲。

    「凌姑娘……」回過頭去,劍傲對意外的觀眾表示驚訝,隨即歉然:「抱歉,吵醒了你。」

    「沒啦,我從早上睡到現在,早就不睏了,啊啊,我從沒想過我能睡這麼久。」

    笑意與無奈兼具的聲音飄蕩空氣裡,少女出現在他身後,月光映照下顯得蒼白虛弱,但較前天昏倒的剎那,氣色已經好得許多,虛細的聲音企圖表現爽朗:「你繼續,別管我。」臉上掛著笑容,但是劍傲聽得出,那藏在笑容中的,恐怕是一輩子也抹不去的悲哀。

    劍傲笑笑。「不了,一介庸手,徒然擾人清夢。」說著作勢欲把簫收了回去,霜霜忙伸出那蒼白的藕臂阻止。

    「別!我很愛聽的,你再吹幾首吧?」眼睛中盡是誠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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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8:35 | 顯示全部樓層
    「你喜歡?」苦笑。

    「嗯。很美,很清澈,又很細膩,還有一點淡淡的悲傷,我可從不知你會吹簫。」霜霜誠懇地道:

    「好像……要吹給什麼人聽一樣。」

    劍傲停止收簫的動作,呆然看著遠方,月光灑將下來,將他滿是滄桑的臉映得更為沉穩。

    「我不會吹,只是隨興所至而已。」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啊,你跟誰學的?」

    「你真的很容易好奇,」劍傲在月光的反照下凝視她忽隱忽現的腳趾,白得如蔥玉,原來她沒有穿鞋便翻到了屋頂上。

    「太好奇會惹來麻煩的,日後你的路還長,給你一個忠告。」語氣雖是半帶玩笑,少女卻不由得一驚,這人的笑語中,竟蘊涵著高度的壓迫,叫人明明覺得是玩笑,卻不由得遵從。

    「那算了,我不問,」經過幾次的交涉,霜霜已經知道此時放棄是最好的答案:「你剛剛在吹什麼?這總無傷大雅了罷?」果然有些生氣,從她的語氣中聽得出來。

    劍傲微微一笑,撫著簫面,呢喃似地說道:「這是『鳳棲梧』,是首詞,也可以唱的。」他想想,又補充道:「我聽一個畫舫上的姑娘唱過,唱得挺不錯,可惜她後來想殺我,反被我給殺了。」

    霜霜悚然,隱隱覺得他這幾句話中,不知藏著多少門流間的腥風血雨。最怕聽到這些事情,她連忙轉移了話題:「詞?」說實在話,她很少花時間好好去唸那些文學的書籍,有時候她總是覺得,講一朵花就直接講花,說愛情就直說愛人,不就好了?幹什麼拐彎抹角地扯一大堆,嫁禍秋太涼,夜太深,梧桐太淒涼?這是她最不能忍受皇朝傳統文學的部份,音樂或民歌就直接得多了。

    「呵,前世人類遺留下的文體一種,大部份有一個詞牌,那是曲調的意思;還有個主題,主題的字句要按詞牌的調號音韻填入,這樣唱來才會音韻和諧。」劍傲輕笑道。

    「這麼麻煩啊……」唱歌不就是唱歌,霜霜不禁搖了搖頭:「怎麼唱?」

    「我不想唱,但可以唸給你聽,我嗓子很糟的。」劍傲笑道,聲音微轉柔和: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劍傲吟詩的尾音未落,卻見霜霜雙唇微啟,竟悠悠跟著唱了起來。一抑一揚,一鬆一緊,竟甚是合拍,劍傲先是呆了呆,隨即擎起長簫,伴著那宛如天籟的歌聲,調號微轉,小聲地嗚咽伴奏起來。

    「你今兒個第一次聽這歌?」曲畢,劍傲移開簫,滿臉訝異與佩嘆。

    「是啊,」霜霜笑道,隨即臉色稍暗,似是心有所感:「好悲傷的歌,傷心時還要喝著酒唱歌,想哭的時候不能哭,這是最難受的了。」

    劍傲望著遠方,神態悠悠。「大多數的詞,都是男詞人仿女性的心態寫閨怨情詩,只有這首……很不相同。」他欲言又止,看見霜霜的淒容,心頭微熱,淡然一笑,趕緊轉開了頭:

    「很不錯嘛,妳唱歌很有天份。」

    「我從小喜歡唱歌,整天閒著沒事啊,就在家裡東唱唱,西哼哼,有時師哥們在旁邊練功,我也唱個不停,他們受不了,常罵我呢。」

    霜霜笑道,一想起物故人非,眼眸子一轉,又轉出了好些憂鬱。

    沉默橫亙半晌,霜霜平時最怕尷尬,她總是盡量把氣氛炒熱,以往蓬萊風雲沒一天不熱熱鬧鬧的,她也習以為常。驚覺自己害怕寂寞的程度竟是如此之鉅,霜霜一陣茫然,於是她又選擇開口。

    「我啊……以前聽爸爸講,什麼別的族被滅了,那一家子被殺得乾乾淨淨的故事,雖然覺得那些人可憐的緊,但總覺得那是些遠在天邊的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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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9:05 | 顯示全部樓層
    霜霜笑了起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然後閉上眼睛:

    「現在真的變成了那種故事的主角,反而覺得……好不真實……」

    劍傲靜靜的望著前方。「你……很堅強。」

    「咦?」

    「我說……你其實很堅強的。」

    霜霜搖首。「才不呢,我一遇到事情,只會哭,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以前都是哥哥和爸爸在保護我,我自己什麼事情也做不好,我知道我自己很笨的。」

    「外表的無動於衷,未必等同於堅強。」劍傲截斷她話頭,聲音淡然:「很多人遇到事情的時候,強顏歡笑,總跟別人說『沒問題』,『我絕對可以』之類的話。那種堅強是石頭,一但遇著了更硬的石頭,只有兩敗俱傷的份;我很羨慕那些能夠忠實的表達自己情感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才是最勇敢的……嘿,我又在長篇大論了,你別理我。」

    劍傲微微一笑,揮了揮手,彷彿要將那些不經意升起來的情緒趕走。

    霜霜一笑。「不……我覺得,你說得很好。」她輕喃,看著沒有星星、月明如鏡的清朗夜空:

    「我只是……比較不善於偽裝罷了。」

    沉默再一次插入在兩人之間,或許是兩人的個性使然罷。言語不足以表達情緒,心靈溝通大法比說話要容易得多,語言尚有隔闔,內心卻是赤裸裸的;但什麼也不說,又悶得發慌,霜霜現在最怕靜了,靜代表死亡,代表永遠的沉寂。

    「你知道爸爸要去的地方在那麼?『庫姆蘭森林』……那是西地的國家嗎?」霜霜突地發問,原意只是要打破靜默,但是話才剛出口,馬上意會地捂住口,歉然道:「啊呀,我又多問了。」

    劍傲一笑,對自己的彆扭也深感抱歉起來:「這倒無所謂,你本來便該問的。庫姆蘭森林位於紅海東岸,是妖精的居住地。」

    「離這裡很遠嗎?」

    劍傲支頤,認真地想了想;

    「算很遠了,我們所在地是北疆的『皇畿』,往南經過揚子江照撫的富饒之鄉羽化江南,再往西過西凌關,造訪與無邊無際大漠相連的西域,這還只在皇朝領地內;然後順著大河古道往南走,通過沙漠精靈的聖地希拉,在梵天絕領的引導下,如果夠幸運不迷路,就能在抵達紅土地奧塞里斯前發現那片蓊鬱神秘的庫姆蘭森林,和妖精的遊都『猶大』,」他笑笑,又補充了一段:

    「那是走陸路,如果選擇走水路的話,那又是另一番路線。」

    霜霜整個人發怔,劍傲說的地名,除了較靠近自身的「西域」和「羽化江南」外,西地的城邦她竟是一個也不認得。聽著複雜而陌生的路程,一下子又是爬山又是沙漠的,霜霜不禁頭暈。

    「畫像中的女人……真的是我媽媽?」反正地理的事再問她也不懂,乾脆作罷,霜霜思索起密室中如夢似幻的情景,忽然轉移話題。

    「你自己這麼感覺著,不是嗎?」劍傲側著臉朝她微笑:「人家說母女連心,這般血濃於水的感情,是旁人所無法感悟的,只有妳自己才能知曉。凌姑娘,你覺得她是妳母親麼? 」

    霜霜閉起眼,做出當初和雕像手心相貼的動作,在月光下輕闔眼簾。

    「在我的身體與她觸碰的剎那……我感受到了溫暖,甚至是超越溫暖,那是種安心、是種沉澱,」她睜開眼,眼神再不如剛才迷惘:

    「所以我想……雖然我從來不曾有過母親,但真正的媽媽,應當就是那個樣子罷。」

    劍傲望著她,眼神十分的複雜。

    「既然那是你母親,事情就更難懂了。於其說那密室的情狀古怪,倒不如說蓬萊風雲的事件從頭到尾都是疑雲重重,我不太瞭解你父親的留言是何意義。感覺上,他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而且還有著一段戀愛史……庫姆蘭森林和李皇朝,如此遙遠的兩處地方吶……」

    「你說……媽媽和爸爸……真的在那裡麼?」明知道對方絕不可能知道答案,霜霜還是忍不住問道:「『庫姆蘭森林』,我說。」她艱難地用耶語覆誦地名,多麼不可觸及的世界,光是以言語織就都有困難,劍傲神色悠悠地開展微笑:

    「『庫姆蘭森林』的首都『猶大』,素來被稱為遊都,意思是隨著妖精季節性遷徙,這座移動的都城也隨之遍布大陸。猶大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們被奧塞里斯迫害,一年只有妖精的某個神聖節日才能回歸森林;庫姆蘭森林是妖精的神為他們保留的沃腴之地,妳的母親若在那裡,定是位美麗的妖精無疑。」

    「媽媽是西地的人?」霜霜微微一驚,她再次回想密室中景況,確實有關母親的事物,都染上了層西地的色彩:油畫、簽名、石膏雕塑……紫緹,她在心底覆誦。

    「你的眼睛是深紫色的,還有膚色,也非東土一帶微帶淺黃的色彩,庫姆蘭森林人的膚色,許多都像你這樣白皙而……總之,那個畫中的女人是地道的妖精,妳雖然血統不完全,但至少也有一半是庫姆蘭森林的子民。」他的臉不著邊際地一紅,差點就公然稱讚了少女的肌膚:

    「你不喜歡西地人?」

    霜霜瞇起了眼睛,雙手環抱著雙膝,抬頭望著遠方若隱若現的月光。

    「不是不喜歡,而是覺得……好陌生。」她想了想,忽地吐吐舌頭,笑道:「其實人家從未接觸過西地的世界,最多只是聽爸爸講講而已,連你剛才說的地名,許多我實在也是第一次聽見。爸爸真厲害,能夠認識這般遙遠國度的人。」

    「你父親……凌伯父,應當是很喜歡你的親生媽媽,」劍傲忽道,雖然他一直考慮著是否要提起此事:「從他的各種表現看得出來。」

    「嗯……我感覺得到。」霜霜輕輕笑了起來,笑容中竟有一種以往他所無法看到的無奈:「現在回想起來,爸爸在看我的時候,都很像在看另外一個人,現在我才逐漸知道……爸爸是愛我的,毋庸置疑,但那或許也有媽媽的影子在裡面……」

    沉默再一次降臨月下,劍傲思索著自己的心事,一時沒有回話。

    「啊,不說這些了,把氣氛都搞壞了。對了,我一直很想問,什麼是『耶語』?」霜霜忽地朝夜空伸了個懶腰,呼了口氣笑著說道。

    劍傲也跟著她一起笑了。

    「只是種語言,在西地通用,前世崩壞之後,『耶語』和『皇語』成為前世千百種不同語系裡僅剩的兩種語言,分別在西地和東土通用。東土和西地文化差異大,族裔不同,生活環境也幾乎難以相通,要命的是語系竟也大相逕庭,過了西域之後,皇語就幾乎是無字天書了,如果不會拼音語,在西地直是寸步難行……噤聲。」

    突然冒出的警告讓霜霜嚇了一跳,劍傲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外表亦沒有任何異動,但一雙如豹子般銳利精敏的眼睛,已掃向客棧大屋後方。

    「什麼?」霜霜會意,壓低聲音問道。

    「有大批人潮往這裡來,瞧來輕身相當不弱,大部份都刻意壓制了呼吸,」劍傲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緩緩將簫還入腰際:

    「其中有一、兩個人,輕身格外高明,足音幾乎聽不出來。」

    「是……找我們的麼?」霜霜此刻也聽見了,她的耳力並不比劍傲差,只是欠缺劍傲那種分心二用的本領,只要她的心神被別樣事物吸引去,就會察覺不到外在逼來的危險。想到蓬萊風雲不知道被什麼樣的惡人殺盡,霜霜的心中難得升起一股憤怒和恐懼,暗地裡握緊了雙掌。

    「不知道。追殺一個人,在這黑夜裡面,如果不想讓對方知道,一、二個人也就夠了,犯不著這樣勞師動眾。但若是無意隱瞞自己的行蹤,這些人也不用畏首畏尾……莫非他們是在躲旁人?」劍傲的目光疑惑,語氣卻平和:

    「不過這也可能是敵人的詐誘之計,總之我們先按兵不動,切莫打草驚蛇。」

    悉悉蘇蘇的聲音越來越近,霜霜凝視黑夜裡移動的物體,壓低音量在劍傲耳際低語。「是群身著黑衣的人,其中有人還騎了匹馬,移動速度好快。」劍傲集力於眼,心中佩於霜霜的夜視力,輕輕頷了頷首,卻見身畔的她緊張的雙手出汗,扭緊了自己的衣裳:

    「他們進屋裡了……哎,足音停了。」

    兩人都盡量再不發出聲音,全力用身上的感官去觀察。只聽樓下響起了微弱的說話聲,一陣忙亂後,足音又起,這次較為鬆散,也沒有那麼收斂了;再過得一下,足音盡數消沉,跟著有幾聲輕微的碰門聲,然後,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好像只是來住客店的,真是嚇死我了。」霜霜呼出了一口長氣,不知道是高興危機已然消除,還是失望不能報仇:「他們有十六個人,我數過了,還數了兩遍,領頭的人個子很高,眼睛很大,在夜色裡好像烏鴉一般,每個人都穿著黑衣。好可怕,這時候出現這樣一群人。」

    「好在不是來搜我們的,否則恐怕又是一場惡戰。」劍傲平靜地微笑附和,其實他當真覺得可怕的倒不是敵人,而是霜霜能在暗夜中數物的特異功能。

    學霜霜呼出口長氣,他直起身來,將始終握在劍柄上的手輕輕放下。

    就這麼簡簡單單一個動作,霜霜卻猛然轉過頭來,她深深地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物,突然從周圍空氣收攏回劍傲體內,竟使她莫名戰慄起來。只得呆然凝望正準備爬下屋頂的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卻不搭理她,拋給她一個溫和的微笑,語氣中又充滿叫人不得不從的壓迫:

    「既然沒事了,那便早些去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看著他的身影隱沒窗內,霜霜忽然察覺,到現在她還不完全認識他,甚至可以說完全不認識他。

    ◇    ◇    ◇

    東升的日光像灑遍大地的金粉,蒼白的芒草延伸地平線的一頭,邊疆的晨風在這秋末格外刺骨,古皇朝多少流人貶臣都曾嘗過這風味,莫怪古諺常以秋為肅殺之氣的代表。

    一夜戰戰兢兢,兩個人都嚴重睡眠不足,劍傲本來對被窩要求不高,霜霜卻一口氣睡到了餉午。以他們現在的處境來說,有多遠就逃多遠,才是安全,否則劍傲傷重未癒,霜霜精神恍忽,就算兩人原有通天本領,遇上差一點的敵人都免不了回天乏術。但就算是名滿皇朝的魔劍,竟也無法將一名十六歲少女從床上叫醒,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睡魔的強大:

    「早上好,凌姑娘。」直到少女午覺自然醒,劍傲和正午陽光一齊苦笑,霜霜兀自渾然不覺,揉著睡眼惺忪的臉向他傻笑回禮。好在日正當中太過刺目,這才阻了少女睡回籠覺的企圖。

    「好睏喔……」

    邊打呵欠下了閣樓;兩人從昨夜開始就滴水未沾、滴食未進。劍傲還好,霜霜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她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兩樣東西,其一鬼怪,其二就是餓肚子,劍傲在她的強勢威脅下不得不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揀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兩人自動相對而坐,經過一夜平靜,霜霜心情也略為平復下來,事實上她恢復之快、性格之堅強,遠遠出乎劍傲意料之外。

    這客棧雖然偏遠,但畢竟邊境這兒唯一的一間,由於荒僻,大部份的人都是連夜過境,極少在此停留,但還是有些耽擱了腳程的旅客,為怕夜路危險,勉強在這荒郊落腳,因此人流還算頻繁。會駕臨此地的,一般都是住不起客店,窮鄉僻壤的艱苦小子,或是一些三教九流的混混,個個粗俗大膽,口沫橫飛,雖說是一般早餐時分,屋裡已經熱鬧一團。

    「你聽說了嗎?皇禁城出大事哩!」

    「怎麼樣的大事?」

    「我適才從皇朝那過來,才聽人說,被譽為東土第一大會的蓬萊風雲,這會子在一夜之間竟全滅了,聽說蓬萊給攪得亂七八糟,一地怪異的血跡屍身,你說稀奇不?還是在重陽節當晚,遲些等登高避禍的人上山,還不知要犧牲多少人;據說這會連媧羲皇朝也知道了這件事,特旨派人去查呢……」

    「當真?又是誰這麼大膽,皇禁城可是天子腳下,蓬萊更是皇朝人的仙山啊……」

    「唉……這世界難否要出亂子了……」

    試圖忽略那令人心煩意亂的絮語,昨夜他一宿未寢,迷團在腦子打轉,無論用什麼方式都無法通盤解釋出每個細節。他一向對解謎自負,然而如今卻一籌莫展,望著對面顯然也是睡眼惺忪的霜霜,劍傲只得強振奮起精神,雖然掛著滿腹的疑問,他也只有全數保留下來,這種時候實在不該再去打擾霜霜的心神。

    「小二,勞你駕。」

    劍傲悄聲招呼了店小二,經過了這為時尚短的一陣相處,他發現霜霜對這世間的事情實在欠缺常識,舉凡跟人交涉、算帳,以及許多基本的風土民情,她幾乎一竅不通,「風雲貴為蓬萊之長,為何竟將女兒成日鎖在家?」,這是劍傲早想問的問題,然而既見不著風雲舵主,也不可能直接問情緒起伏的霜霜,凌風雲那密室裡的留言,還有一切的環結,都只能暫時讓他石沉大海。

    店裡的小二極快應喚,顯是訓練有素的生意人,劍傲連問也不問,反正天下客棧那個不放酒,他傾身望向霜霜:「你喝酒嗎?」

    「不,不,我怎麼可能,」霜霜忙雙手亂搖:「我一喝酒下去,立刻就頭昏腦脹,不省人事了,上次師哥只不過給我喝了一口──我睡了一整天呀,別害我!」

    劍傲於是替他換了壺茶,點了些皇朝人吃得慣的小菜。然而接下來的情景卻讓霜霜無限驚訝,當小二將水酒送上劍傲的面前時,她有生以來首次發現,世間竟有這麼會喝酒的人。

    眼前這人很含蓄的用小盞子喝酒,然而速度之快,卻是她前所未見的。而且乾淨俐落,一滴都不浪費,大部分人喝酒是為了澆愁,是為了麻痹心靈,多半一面喝一面說瘋話。然而這人卻像是把酒當水喝,好像這店小二拍胸脯保證的「店裡最烈的燒刀子」是白開水似的。

    「你……要不要喝點茶?」

    只點了壺鐵觀音在啜飲的霜霜不由得聲音顫抖,趕緊語帶勸慰地阻止對方斟下一杯酒。這人會不會發酒瘋啊?到時醉了在這裡唱起歌來怎麼辦?她只有看過一個師兄醉過一次,那時他做的事情就是大唱市俚情歌,從此霜霜就篤定喝醉的人一定會唱歌。

    「放心,」劍傲微微一笑,看著對方發青的臉:「我不會醉的,打我越齡開始,我就從來沒有醉過。別小看我,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在西地和人家鬥酒,就曾經贏過五,六個大人,西地的蒸餾酒比這烈得多,不習慣的人喝下去,胃和燒起來一樣,沒兩口下肚就臉色發紅。我是喝慣那種酒長大的,皇朝的酒,一向引不起我半點醉意。」

    霜霜顯然不太相信,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如果是幾天之前,她一定會出口辯駁,但是在外面闖了幾日,霜霜體認到這世間有太多事情是她不認得的,「說不定真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酒。」,霜霜這樣誤導自己。

    「啊啊,對了!你呀,還沒有告訴我名字,」為了安全起見,霜霜還是希望他停止酗酒,而讓一個人放棄杯中物的最好方法,就是轉移他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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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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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9:31 | 顯示全部樓層
    「和你待在一起這麼久,我竟連你名字也不曉得,想想也真有趣。」

    「你要叫我什麼都可以,我不在意。」出乎意料,他閒適地端盞啜飲。

    「你為什麼不願意告訴人家名字嘛!你不喜歡你父母幫你取的名字嗎?」霜霜噘起嘴來,怒氣成正比織在她嬌俏的面容上。

    劍傲沉默,暗忖霜霜的理由其實也算一點。他一直覺得這名字太冷傲,又太俠氣,會給人誤解的印象,他的所做所為實在愧對本名;只不過生身姓名還是得用到底,再說他也正好是劍道的狂熱者,這名字還是有百分之五十符合。正想舉盅續杯,冷不防酒盞被一奪而過,驚詫地望著滿臉怒容的霜霜,卻見她代他一飲而下,然後重重還杯桌上:

    「你不和我說名字,就是不信任我,既然這樣,就把我告訴我的名字忘掉!」

    半身跨坐桌沿,沒察覺自己如此大膽的行徑已引來周遭側目,不勝酒力,霜霜小臉微薰,忙扶著桌子臉色大綠,只眼神還是那副執拗專一。劍傲早知霜霜美,但缺乏天線的他從未仔細端詳,如今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在斗室中會有那種錯覺,他從紫髮妖精和霜霜感受到同質的氣韻,那種脫俗的律動。這兩個女子靈魂裡蘊藏的美麗,足以顛倒天下眾生。

    「奇怪,你幹嘛臉紅?是因為喝酒的緣故麼?」

    對劍傲的好奇讓她忘了怒氣,霜霜秀目圓睜,配合著清秀絕倫的面容,劍傲雙頰泛起靦腆的紅,害他大是尷尬,轉過頭去,將壺中酒一飲而盡,企圖掩飾那份心虛。

    「我早上起來會臉紅,這是我從小到大的體質。」他過於平靜地辯解道,死也不承認自己這麼純情,看個女人也會臉紅。

    「好奇怪的體質喔……不過這非是重點──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她竟然還沒有在三秒中內忘記,可見這次少女是勢在必得,劍傲如果膽敢不說,恐怕就要屍橫當場了,於是他只得嘆氣。突然發覺,跟這女孩子在一起,他的反應似乎只能剩下兩種,一是不斷地吃驚,二是無奈的喟然。

    「罷了,你看著。」劍傲邊說邊從腰間破敗的亂布中解下一把短劍,遞給霜霜:「這是我的名字。」

    霜霜接過短劍,只見那短劍似是金子所鑄,光亮非常,鞘上一隻昂首而鳴的磐龍,更添其高華氣勢,順著劍傲的指示拔劍出鞘,她被那炫目的黃金光澤所震懾,幾乎看不見劍脊的中央,竟以秀雅的筆力鐫刻了一行文字:

    『遺吾子劍傲 皇曆九七六年歲末。』

    「我姓……李。」劍傲遲疑半晌方道,霜霜不由得一陣疑惑,誰提到自己的姓還會猶豫?但她素是胸無城府之人,見劍傲不明說,她也就丟開了,只聽他續道:

    「這是我……唔,可以說是父親罷?不,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在我很小的時候。」

    「為什麼?」霜霜反射地問道。

    「沒有為什麼,因為如果他那時候不給我,就再也沒機會了。」劍傲首次寒下臉,語調淡然。

    霜霜雖然單純,卻也不是白癡,聽他這麼說,立明其意,臉上歉意盈然。劍傲沉吟半晌,忽地眼神一沉,湊進霜霜耳畔,聲音盡量輕描淡寫:

    「我還有另一個名字,妳以後可能會在路上聽人對我叫囂,世人多半叫我『魔劍』。」

    霜霜的反應是一呆,為防她山洪爆發地驚叫出來,劍傲預先比了個噤聲手勢。未料對方側首沉思,半晌抬起頭來,一臉大惑不解:

    「好奇怪的名字,而且年長的師兄和爸爸好像提過……」

    「你不知道?」這回反倒換劍傲訝然脫口。大部份的人聽到他名字,大約只會有一種反應,就是馬上把能摸得到的家當都扛出來,「咬牙切齒」,「雙目含淚」的指出一串劍傲連想都想不出來的罵詞,然後正氣凜然的「替天行道」: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多半是你聽錯了,你父親不可能提過我。」遇上稀有動物,劍傲連忙裝傻。

    「不,我沒記錯,大約是三年前……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跟什麼『茱萸樓』有關……」

    劍傲臉色一沉,特別是在霜霜提到那地名的一刻。不知為何,一向缺乏察顏觀色這項天份的霜霜,竟也從那抹笑容中膽顫心驚地窺視到,她適才的話題裡含有多麼令對方感觸痛苦的因子,其程度大到連周圍的空氣都瞬間變異。

    「那我該叫你什麼?你喜歡我怎麼叫你?」縱然她怎麼也想不透剛才的問法有何錯處,感覺到氣氛的不對,霜霜也學會了隨機應變。

    「隨便。」劍傲淡然道,還未自霜霜剛提到的沉痛中復原。

    「你多大,比我大很多罷?」霜霜問道。

    劍傲額角滴汗,苦笑道:「你多大?」

    「十六歲。」

    「你以為我多大?」

    「大約二十五,六歲吧,或許更大,但我覺得你的體態沒有那麼老。」大大的眼睛透露著誠懇。

    「那就是臉很老了……」劍傲在心底暗道,長長嘆了口氣,好在這種情況並非第一次:

    「很抱歉,我今年十九歲,最多加七個月,不能再老了。」

    「騙人,你若才十九歲,為何頭髮會那樣白?」霜霜硬把就要出口的「李大叔」吞回去,驚訝得簡直要從椅子上掉下來。

    微微一笑,劍傲望著自己黑白交雜的長髮,輕以手指攫起一根,細細端詳著。他之所以多次被許多同輩的男男女女誤認為長輩的原因,除了他憔悴的神情,枯弱的體態和超乎於年齡的冷靜與判斷外,更多的往往是因為那蒼白的髮色。雖然還有一半是黑色,卻往往不如白色部份引人注意,只因那慘白的髮絲白的涇渭分明,十分不自然。

    「髮色白,有很多原因的,非但是老了而已。有的是天生的,有的……」劍傲輕嘆,欲言又止:

    「有的,或許連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霜霜一呆,被那語氣中殊異的情感所吸引,陌生的懼怕感漸漸消融,她不由得對眼前這十九歲的大叔感到好奇起來,第一次仔細端詳起劍傲,從頭至尾。

    除了那黑白參半的長髮不說,長髮被胡亂地綁在腦後,看起來像是一世紀沒梳理了,去除頭髮不說,劍傲整個臉看來就像是剛走完十萬里公路,雙頰微凹,形容憔悴,而且他天生五官輪闊分明,顴骨突高,兩隻眼睛深深內陷,如果好好打扮那還好,偏生他滿臉灰泥,又不梳洗,臉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星羅棋布,叫人想要不照面叫他老頭都難。

    所幸他身材還算高,比霜霜高出了足足一個半頭有餘,但是他的服裝也叫人不敢恭維,一身黑色的勁裝穿得四處脫邊,布料還褪色泛黃,不知補了幾千幾萬次丁,只好在兩手袖口用白布纏了幾圈,藉以固定那些棉絮,再加上一個黑色的護腕了事。外頭則隨便罩上一件襯衣,袖子還斷了一邊,亂糟糟的披垂著,長劍便以白布綁在背後,其狀況並不比主人好過多少。

    果然是糟老頭的標準打扮。

    但唯一叫人心悸的,卻是那對眼睛。

    黑色的,既深邃又詭異的一對眼睛。又濃又漆黑,那種純粹至乾淨的黑影,凝重的化不開,卻熠熠生澤,彷彿能看穿人的內心和意識,又帶著一種叫人可敬不可親的威儀,在那一雙目光的注視下,霜霜竟覺得無地自容,即便她什麼也沒做。好犀利的一雙眼。

    「你的眼睛好漂亮。」霜霜感慨地道,也不管禮貌不禮貌,就這麼毫不避諱地瞪著劍傲,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

    「謝謝。」他禮貌地回道,心裡卻暗自慨嘆:「那就是說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很糟了……」

    兩人靜默半晌,忽地霜霜噗嗤一笑,輕輕柔柔地道:「我們相處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好好的說話。」

    這倒是真的。從那天以來,兩人迭遇變故,不是在吵架就是在打架,由於個性格格不入,經歷也是大相逕庭,一個非是君子,不懂動口不動手的道理,另一個也非是俠士,不守濟弱扶傾,禮讓老弱婦儒的原則,兩顆硬石頭敲在一塊,想要不同歸於盡也難。

    思及此,劍傲終不禁莞爾一笑。

    「你笑了,你總算笑了。」霜霜忽地支頤,看著他無心冒出來的笑容淡淡說道,眼光充滿滿足。

    劍傲一愣,隨即斂了笑容,嘴角依舊上揚:「笑?怎麼,我從遇見你第一刻開始,不是一直都在笑?」

    霜霜眼神燦然,盯著劍傲的目光更放神采:「那不同的,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雖然我不太明瞭,但我覺得,你剛剛那樣笑,才是真正的笑容。」

    劍傲聞言一愣,頓時竟說不出話來。

    本來會話可以很愉快的繼續下去的,那知就在這當兒,一個酒瓶夾帶著四灑的的酒水,「啪」的一聲,竟掉在霜霜和劍傲兩人正中央的桌子上。正確來講,這酒瓶原先是要打左首的劍傲的,但不知是準頭太差,還是被他不動聲色地一閃,酒瓶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玻璃成了一堆碎片,然後是接踵而來的喝罵:

    「喂,兩個小鬼,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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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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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9:58 | 顯示全部樓層
    22# 大 中 小 發表於 2005-12-8 09:16 PM  只看該作者
    007 嚆矢 第七章2

    2

    霜霜和劍傲皆盡吃了一驚,忙往酒瓶的來向看去,卻見扔酒瓶的竟是一群奇裝異服的男子,有的穿得全身紅,有的卻是忽綠忽藍,所有人都用五彩色布罩遮著面容,其中有個人頸子上,竟還纏了一條青竹絲一類的生物。店主人原先是不允他們進來的,但一來害怕他們的兇神惡煞,二來貪圖他們金多,所以還是勉為其難的將他們引至最靠偏旁的上座。

    霜霜「啊」的一聲,隨即站起身來,旁人以為變故即生,紛紛走避,卻見她直了直身,竟是翻身鞠了個躬,歉道:「真對不住,我們太吵了嗎?」一句未完,劍傲亦接續霜霜之後,舉起酒盅笑道:「是呀,我們太吵了,打擾到各位大爺,真是抱歉。」

    不只眾人一愣,連扔酒瓶來那桌的人也俱都一呆。那肇事的人本已蓄勢待發,滿擬對方一定會過來拼場硬仗,那知對方竟竭誠道歉,這位一向崇尚暴力的男子也不禁啞口無言,本來鬥爭這種東西,就是兩情相悅的情況下才打得起來的,只好一愣之下,悻悻然回了座位,「哼」了一聲,飲盡杯中殘酒,大喇喇地一跨左腿。

    「知道便好,兩個小娃兒還算有見識,知道老子不好惹。」說著又惋惜地道:「可惜他媽的一盅竹葉青!小二,再打來!」又自飲酒喧嘩去了,眾人見無事,也覺無趣,過一會兒便沒人注意到這來了。

    「李哥哥,我們還是小聲點講話好了。」

    霜霜坐了回去,若無其事地幫劍傲編了個嶄新的稱呼,害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因為常人叫他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直呼其名,一種是「魔鬼」,「殺人魔」諸如此類帶有強烈主觀意識的用詞,太久沒有和人親近,倒讓他忘卻了世間還有這樣親膩的稱呼。心中一顫,不自覺又泛起頰紅。

    霜霜自然沒有察覺劍傲的異樣,靜默一會兒,忽然小聲地問:「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劍傲含笑搖首。「不知,反正與我們無關,我不是說了,少點好奇心,會少點麻煩。」兩人相視一笑,竟是甚有默契,彷彿已能從幾句簡單的對話中,得知彼此蘊涵的意思。

    停下談話,霜霜遊目四望,不防在客棧的角落瞥見一人,渾身以紅色斗蓬包裹,遠看如一朵熾熱的燄,少女好奇地側首窺探,才發覺斗蓬裡竟是個女子,瞧來面容俏麗,兩隻水靈的大眼微眨,遠看竟像隻貓。霜霜不禁大是欣賞,正想拉著劍傲一塊瞧,一想這位嚴肅的大叔必定叫她不要多管閒事,索性自己一個人看個過癮,一時安靜下來。

    但他們不吵,吵的卻另有其人,才坐定沒多久,門口竟又一窩蜂的湧進了一大群人。

    「當真有些不尋常。」劍傲不動聲色的端坐喝酒,口中卻已喃喃懷疑。

    進來的是一群人,皆盡是身材魁悟的大漢,約略有五六十人,直把小小的客棧擠得水洩不通,奇得是這群人均是穿著緊身黑衣,自腳踝一直延伸到臉面,將全身密密實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所有人無一例外。

    這群人一走到食館門口,霜霜和劍傲立即同生感應,望向對方。

    「昨天夜裡那群……」

    即便昨夜視線不良,看得不甚清楚,加之時間極短,同樣一群人散發出來的氣,精,神,像劍傲和霜霜這樣神覺敏銳的武學者都能輕易察覺。

    「真有趣,李哥哥,你說他們像不像烏鴉?」霜霜肆無忌憚地對那群人瞧上瞧下。

    「的確像。」劍傲若有深意地望了他們一眼,隨即懶洋洋地伸個懶腰,報以霜霜一笑,飲進最後一滴杯中物,右指則不動聲色地抹了抹唇瓣。

    那小店的主人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原本那客棧的位置就不多,之前那一批奇裝異服的客人已經占了一半,現在再來這麼一群人,當真是找不到位置可以安插。「爺們可否稍待,小店正滿著呢……」正懾嚅地試圖解釋現在的窘境,那知那領頭的大漢凌空冷冷一瞪,登時便把店主嚇得不敢言語,忙溜到了店後,找其他人商量去了。

    那些人也不客氣,揀了幾張桌子就開始趕人,在那吃飯的不是些普通旅人、良家商人,就是要旅行異國的一般門流人士,見那群人服飾奇怪,神色狂妄,顯然不是好招惹的貨色,亂世無王法,腦袋比骨氣和尊嚴重要,眾人紛紛走避,霎時客棧的空位便清除一空。

    當然,除了兩個人。

    劍傲連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逕自悠閒地坐著,好像天塌下來都責有旁貸;霜霜則邊好奇的左右張望,邊舉起了茶就要喝,對周圍的一觸即發的危機可說渾然無所覺。

    他們這樣的舉動是不可能不引起旁人注意的,尤其在這種時候。正當他們我行我素的繼續早餐時,一個陰影斗地籠罩住二人:「喂,小娃兒,你們讓開,我們有伙伴要坐。」

    對方是個鑣形大漢,一塊黑布將他自頭至腳的罩著,唯一露出的就只有那對帶有刀疤的眼睛,後面立著一群與他差不多服飾的人。整群人透露著詭異,與那群穿紅服綠衣的人如出一轍,劍傲注意到他們並沒有讓位,刻意要劃分界限似的,與黑衣群各佔據客棧一邊,形成明白的兩股勢力,霜霜和劍傲的坐位正好落在黑的那半邊。

    大漢語畢,雙手交疊胸前,仰頭傲視前方,竟是再不看霜霜她們一眼,好像認定兩人一定會讓,不讓不行,非讓不可似的。卻見霜霜呆了一呆,這回卻「嘩」地一聲站了起來,她的身高只到眼前這人的胸口,卻挺直胸膛,毫無畏懼:

    「這不成,這是我們的位置,你怎可以這樣硬霸霸地搶?」

    劍傲微微一愕,仍是泰然自若地坐著,卻朝霜霜笑道:

    「怎麼了,你剛才這麼爽快的道歉,這回怎麼就生氣了?」

    「剛才是剛才,在公共場所大聲喧嘩,本就是我們的不對,所以該道歉。可是這桌子是我們先來坐的,我們還沒吃完,怎麼就把人趕開?」霜霜哼地一聲,順理成章地又瞪了眼前的大漢一眼:

    「而且如果他們真有需要,就該好好地對我們說,這麼兇神惡煞的,那像在拜託別人?」

    劍傲還未及回話,那大漢早已氣得瞪大了眼睛,怒道:「你這黃毛丫頭好大膽子,你可知我是──」忽地瞥見霜霜的面容,登時眼睛震懾一懍,宛如著魔似的,不自覺地一手伸出,遞向霜霜的臉龐:

    「這娃兒挺美……」

    那知就在他手指將觸未觸之時,以霜霜動作之敏捷,性子之剛,當然不可能任他為所欲為,只靠右手單手,俐落地反抓那大漢的手腕,就像當初抓劍傲時一樣,輕輕一翻,那大漢諾大的身子就這麼被撂倒在地。

    這下舉眾大嘩,大部份人還無法反應過來,尤其是跟在他後面的同伴,完全不敢相信他們的頭領竟就這麼被個小丫頭輕易敗陣。登時兵慌馬亂,大部份的黑衣人都自剛奪得的座位上迅速站了起來,有的大聲喝罵,有的怒目而視。

    那彩衣的半邊倒是無甚動靜,只亦是臉露詫異,顯然也不相信以兩人身材之差距,霜霜竟能憑一摔之力,四兩撥千金,重挫對手,一陣安靜之後,竟有人拍手大笑起來,一時整個食館如沸騰的水,吵鬧驚訝的呼聲交響成奇妙的樂曲。

    除了劍傲,他在她身上所發現的驚人之處已經多到使他免疫了。現在就算霜霜抬著一隻大象從上皇朝頭狂奔到上皇朝尾,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他只會鼓掌,像現在這樣:

    「姑娘厲害,如果我想逃走不療傷時妳也來個這麼一下,我肯定到現在還爬不起來。」

    霜霜聞喚,回頭嫣然一笑:「你只是在鬧彆扭罷了,又沒欺負我,我幹嘛摔倒你?而且沒那麼嚴重,我摔得很輕的。」

    事實證明霜霜所言不錯,那摔勢雖然驚人,效果卻不甚大。大漢幾乎是立刻爬了起來,瞠目欲裂,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盛怒之下左手往懷裡一探,再伸出時竟是一片墨光,毫不留情地朝霜霜胸口襲去。

    變故迭聲,眾人不由得齊聲驚呼。劍傲卻臉露微笑,完全沒有要動手幫忙的意思,事實證明這點危機霜霜完全能夠自行處理,只見她蓮步輕點,身子輕盈的如水上漪,右足上挑,便將那黑芒從空中攔截下來,接著一勾一送,便用袖口將它揣在懷裡,細神一視,竟是些黑色的羽毛,尖端銳利,若是適才給它擊得實了,定要殞命不可。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不講理就罷了,還動手傷人,用這種東西打人,要是殺了人要怎麼辦?」霜霜大為吃驚,隨手一扔黑羽,沒去追究來源,放聲便指責起來。

    這下子對方的神色更加凝重起來,若只是摔那大漢一下,還可以當作空有蠻力和運氣。但這一招卻用上了程度不弱的武術,站在那鑣形大漢身後的黑衣男子剎時警戒起來,整個食館劍跋弩張,氣氛一觸即發。

    或許只除劍傲,他正試圖把積在罈裡的酒完全傾瀉出來,歪著脖子猛瞪著缸的底部,連看也不看霜霜一眼。

    「姑娘尊姓大名?恕我有眼不識泰山。」大漢顯然是把她當成了對手,禮貌性地問道。

    「啊,我是……」

    突見對方轉踞為恭,霜霜不禁微感錯愕,正要開口,忽地腳底一痛,竟似有人從她腳底板上重重踩了下去,她疼得大叫一聲,低頭尋找罪魁禍首,卻見一旁的劍傲臉露笑意,知道是他幹的好事,正待要罵,他卻朝她眨了眨眼。霜霜一呆,隱隱會意,忙改口道:

    「我……我……我不能跟你說我是誰。」她不善說謊,既然說不得,乾脆不說,劍傲滿意地泛起輕笑,又回去清理他的殘酒了。

    「那是不願見告姓名了。敢問姑娘是那一個門流的高徒,師承是誰,奉誰的命來與我門流作對?」

    「啊?」

    面對這一連串的質問,霜霜還真是一頭霧水,她只不過「主持公理」地摔了對方一跤,實在想不透為何他們要如此認真。她當然不知道這樣做已然侮辱到對方的首腦,等於間接侮辱了全體,上皇朝的武者最重名譽,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對方縱然沒受什麼傷,但所受到自尊的催毀,卻遠比肉體的傷痛要嚴重得多。

    「我沒有要和你們作對啊,我也不是什麼高徒,只是個……小姑娘而已,還要請你多多指教。」

    茫然中,霜霜把平時糊裡蝴塗聽到的幾句門流場面詞套了進去,殊不知這種話在這種時候說,跟挑釁沒啥兩樣。

    「既是這樣,請姑娘劃下道兒來吧!」

    大漢聽得霜霜此言,臉色一變,凝著鐵青的臉,冰冷嚴肅地說道。這又是門流上話,霜霜聽得大是困惑,求救的眼神急急暗瞥一旁的酒鬼大叔。劍傲卻不知心裡打什麼算盤,只是端坐微笑著,對霜霜的使眼色裝作瞎子沒看到。

    「什,什麼道兒?我可沒有傷人,也沒殺人。」

    霜霜只得硬著頭皮,胡亂謅詞:「我只是隨便舉起手摔了一下,誰知道你就倒下來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更何況是你不對在前。」霜霜本意是要道歉,但這一來更激起了對方的怒火,「隨便舉起手」云云,等於是說對方的無能,竟被她「隨便」就摔了一跤,當下怒火更熾,不少人已拔出了武器。

    「姑娘不敢打,那麼在這當堂給我們主人道歉,嗑起個響頭,也就算了。」

    「那怎麼行,非得切下一指手指才行。」

    「一指怎行,剁一隻手臂差不多!」

    身後忿聲徒起,所有黑衣男子都弓起了身,只待首領一聲令下,就要把霜霜大卸八塊。霜霜心中生氣,然而畢竟歷練青澀,未涉世事,而且她還惦記著劍傲叫她不要惹事的警告,一時進退兩難,囁嚅不出半句,這是她首次感受到門流間人事之複雜。

    「唉呀,了不起啊,了不起。我好像看見隻黑烏鴉,被個小女孩耍得惱羞成怒,要叫其他的大烏鴉,小烏鴉、老烏鴉、笨烏鴉、醜烏鴉一起欺負人家,真有趣啊,真有趣啊!」

    就在雙方的戰火一觸即發的當兒,對面桌位竟傳來這一聲奇怪的調侃。這話聲一起,黑衣男子便泰半回過了頭去。

    只見陰陽怪氣的語聲來自彩色服飾的那一邊,說話的乃是那頸上纏青竹絲的人,這人形容畏縮,鼻子生得尖細,鼻端還有一顆痔,皮膚如曬乾三天的橘子皮,看得霜霜簡直就要跟他一起皺了起來。然而他頭髮縱然稀疏,卻長及肩下,眉目間竟頗為細緻,竟似個女子,但女人若生得如此,霜霜不禁感嘆,她寧可當男人算了。

    那和霜霜互瞪的大漢聽了這話,似乎醒覺到了什麼,他身後一人已搶先上前,附耳輕道:「主人,我們正事要緊,犯不著在這裡引人注目,橫生枝節。」

    那大漢不露痕跡地點了點頭,隨即臉色凝重的望回霜霜。現在若收手,他找不著臺階下,一時臉紅脖子粗,甚是尷尬,於是只得又問了一聲,神態比以往都還兇狠:

    「喂,小丫頭,別當我們怕你,你到底讓桌子不讓?」

    「我不要,除非你好好兒說話。」霜霜執拗地道,她的倔強是劍傲拜領過的,當真比橡皮筋還要有韌性。大漢聞言更為奎怒,原本將熄的怒火重新揚起滔天巨浪,若是真順了她的意軟語相求,豈不更加丟臉?只得眼神一狠,板起臉道:

    「你不怕死?」

    「怕死自然怕,但是這和這是兩回事。」霜霜毫不畏懼,再次挺起胸膛。

    「你不讓開,我殺了你。」

    「你殺了我,我怎麼讓開?」霜霜倒無意調侃,只是自然而然地邏輯推理,這倒引來了客棧的哄堂大笑,促使大漢更加氣窒,怔在那說不出話來。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背後突地傳出一聲不合時宜的長嘆,那長嘆是這樣的閒適,彷彿根本不該存在於這種肅殺嚴厲的氣氛中。

    霜霜身後那裝傻的混蛋,終於站起身來,一手不動聲色地拉住霜霜,一手擱下酒錢,臉上笑容無限,若無其事地飲了最後一盅酒:

    「清晨小酌,當真令人精神暢望,可惜這裡太吵,不能盡興。凌姑娘,你茶喝完了嗎?」

    「我本就沒要喝茶,只是陪你而已,反正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你喝完了,我就喝完了。」霜霜聽得問話,又把注意力放回劍傲身上,好像那些人已經不存在了。

    「那我們走吧,既然客人那樣多,一直佔著位置不好意思。」語帶深意地微微一笑,朝黑烏鴉等人若有若無地一個鞠躬,不由份說地拉起霜霜,一個閃身,便從大漢的身邊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李──」霜霜正要問話,劍傲快如閃電地抽出手,竟猛地捂住她嘴,一手仍不停地將她帶了出去。

    「慢著,這般就想走?」站在首領身後的黑衣男子哼著陰沉的怒吼,一手伸出,就去搭劍傲的肩頭,本擬必可將對方攆回,那知眼前一花,手竟抓了個空,卻未見對方有什麼閃避,不禁大感奇怪。那首領的大漢見狀,鼻子冷冷哼出口氣,目光則狠狠地盯著兩人的背影:

    「今日一筆帳,後患無窮,你們給我記住了!」

    劍傲聞言忽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報以一個溫婉的笑容:

    「是的,在下記住了。」

    這笑倒使對方一愕,還弄不清楚涵義前,拖著霜霜的速度如飛,兩人早已落跑的不見蹤影。

    這回客棧裡鴉雀無聲,這兩人似乎是畏勢潛逃,但那大漢心裡又知道那決不是如此,最後那人的笑,充滿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竟使他心頭微微發抖,不過這當然是不能表現出來的。

    「真有趣啊,『烏鴉』不是會飛嗎?怎麼連抓個人也抓不到啊?真有趣啊……」

    客棧偏遠的一角傳出嘲諷的笑聲,剛才出言譏諷的那人依舊瘋瘋巔巔,反覆著調侃的話語,肆無忌憚。那烏鴉似的男人徒地臉上變色,轉過身來,濃濃的目光鎖定那女人:

    「『青竹絲』的青竹絲,妳可真大膽啊,我倆似乎……很久沒見面了。」

    「是啊是啊,我還以為『烏鴉』的小黑還在跟我家小乖纏鬥呢,原來已經掙脫了,很好很好,小乖應該跟你相處的不錯吧?」聞言毫不退讓,女人哈哈大笑,舉起盞來喝了一大口水酒。聽那語氣,竟似兩人認識甚久,但顯然並非因友情而相熟。

    順帶一提,他口中的「小乖」,其實是隻正常人看到絕對不會這麼叫的大蟒蛇。

    「多謝關心。卻不知『百鬼』的大人會對這件事做何感想?信徒彼此間的鬥爭,相信不是大人門所樂見得罷,青蛇大人,您不擔心嗎?」烏鴉半帶諷刺,半帶威脅地道。

    女子臉色不著痕跡地一變,隨即舉杯笑道,「小黑乖,不必替你祖奶奶擔心,我是給九十九殿獻『夜行會』的禮呢!大人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怪罪於我?」她又正色道:

    「我們一眾信徒,可是很誠心的要去祝賀九十九殿,卻不像有些烏鴉,路旁看見了可愛的母烏鴉,就飛了魂啦,九十九殿一問,你們來這兒幹嘛?唉呦對不住,我可全忘記啦……」

    「誰不知道你們「青竹絲」想要的,只是討好九十九大人罷了,徒裝什麼假清高!」

    「真可憐啊,長期不被百鬼門的高層所看重,也難為你們,乾巴巴地遠道而來,做些不討喜的諂媚,畢竟上皇南疆的『信徒』之中,還是我們烏鴉門為首嘛……」

    青竹絲聞言全身一震,顯然是說到了痛處,但他也當真了得,臉上竟全然不動聲色,仍是笑語盈然:「今日來送禮,只是仰慕著九十九殿的風采,藉壽旦以表咱們『青竹絲』尊崇仰望之意,那像是某隻烏鴉,乾巴巴的送了大批大批的庸俗物,卻只是像個哈巴狗討飼主的歡呀!」

    「妳再說一句。」黑烏鴉的聲音忽然柔和起來。

    「我青竹絲還怕你嗎?黑烏鴉,從小你就是這樣,你從小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除了把屁眼面向敵人,你還會什麼?現在我看到啦,黑烏鴉跪在地上,屁股撅著朝使者一拜在拜,口裡大喊:百鬼門啊,饒了我吧,我想要我的鳥命,我想要壽終正寢哪,只要您賜我茍顏殘喘的恩澤,黑烏鴉就是變成馬給您騎也無所謂……」

    青竹絲驀地噤聲,眼前人模人樣的黑烏鴉竟開始產生變化。原先修長的兩臂生出黑色羽毛,屬於人類的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望之生佈的黑色鳥喙,烏黑的瞳向下俯視青竹絲,雙腳同時由足變爪,緊身衣飄落一地,站在眼前的活脫脫便是隻巨大、兇狠,充滿敵意的黑色烏鴉。

    「你……黑烏鴉你瘋啦!竟然在人類的領地化回『原形』?」

    意識到對手已氣到豁出去,顯然自己的損人切中肯磬。客棧裡驚竄聲四起,不愧為大陸上最倒霉的行業,如果劍傲在場肯定會這麼說,他一直覺得很奇怪,客棧既不好賺,又有各路人馬三步五十來砸場子,每個客棧老闆若非聖人,大手筆提供好戰之士擂臺,就是上輩子造孽,才被罰來做這種賠本生意。見黑烏鴉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青竹絲冷汗直下。

    「很好,你要耍狠,老娘奉陪!」

    話未說完,眼前青煙頓起,半點也不拖泥帶水,原先橘子皮般肌膚化作蛇鱗,雙眼由偽裝的墨色轉為鮮紅,伴隨嘶嘶吞吐的巨大舌信,獠牙宣示著劇毒。青蛇與烏鴉的對恃誰也不遜蛇,或許爬蟲類與鳥類天生注定是敵人,自從第一位蛇類祖先偷走鳥巢中雛兒,而父母以啄瞎眼睛報仇開始,這樣的敵對不知發生多少次,未來也將繼續戰爭。

    「九十九家族早想將鳥類從百鬼夜行裡除名啦!你們這些空會亂叫,沒半點戰力的種族,實在是妖怪的恥辱!」

    「這還真是恭維啊!誰不知道你們蛇族只會暗箭傷人,從來不明刀明槍地放對,看著吧,九十九大人早看穿你們的卑鄙行逕,等著把你們趕出百鬼門!」

    兩方互不相讓,首領在客棧中央纏打,餘下維持人形的門眾便逞口舌之爭。不多時桌椅俱毀,老闆早躲到角落哭泣,甚至波及到二樓住房,一時旅人驚叫聲、牆壁碎裂聲和鳥鳴混合成怪異的音韻,十里外都清晰可聞,眼看青竹絲畢竟技高一籌,按著烏鴉脖子就要以牙正法,停滯半空的蛇項卻驀地一頓,像是看到什麼可怖事物,消氣似地蜷曲伏地,顫抖著化回原形。

    這般行逕黑烏鴉也自驚訝,正猶豫著是否乘勝追擊,青竹絲強斂起顫抖,竟是招呼同伴往已破爛得不成樣子的客棧門口逃逸。黑烏鴉終於忍不住,化回人形追上前去:

    「媽的,青竹絲妳這膽小的母蛇,給我回來!打到一半是什麼意思?」

    孰料這回青蛇連場面話都不撂了,彷彿急於逃離此處,臉上神情便像犯錯的孩子,徬徨失措地哀求寬恕。霎那間一群蛇走得無影無蹤,只留黑烏鴉呆立幾成戶外的客棧廳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誰也沒注意到,客棧角落那抹紅衣身影,已隨青竹絲消失在客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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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0:35 | 顯示全部樓層
    劍傲還未及回話,那大漢早已氣得瞪大了眼睛,怒道:「你這黃毛丫頭好大膽子,你可知我是──」忽地瞥見霜霜的面容,登時眼睛震懾一懍,宛如著魔似的,不自覺地一手伸出,遞向霜霜的臉龐:

    「這娃兒挺美……」

    那知就在他手指將觸未觸之時,以霜霜動作之敏捷,性子之剛,當然不可能任他為所欲為,只靠右手單手,俐落地反抓那大漢的手腕,就像當初抓劍傲時一樣,輕輕一翻,那大漢諾大的身子就這麼被撂倒在地。

    這下舉眾大嘩,大部份人還無法反應過來,尤其是跟在他後面的同伴,完全不敢相信他們的頭領竟就這麼被個小丫頭輕易敗陣。登時兵慌馬亂,大部份的黑衣人都自剛奪得的座位上迅速站了起來,有的大聲喝罵,有的怒目而視。

    那彩衣的半邊倒是無甚動靜,只亦是臉露詫異,顯然也不相信以兩人身材之差距,霜霜竟能憑一摔之力,四兩撥千金,重挫對手,一陣安靜之後,竟有人拍手大笑起來,一時整個食館如沸騰的水,吵鬧驚訝的呼聲交響成奇妙的樂曲。

    除了劍傲,他在她身上所發現的驚人之處已經多到使他免疫了。現在就算霜霜抬著一隻大象從上皇朝頭狂奔到上皇朝尾,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他只會鼓掌,像現在這樣:

    「姑娘厲害,如果我想逃走不療傷時妳也來個這麼一下,我肯定到現在還爬不起來。」

    霜霜聞喚,回頭嫣然一笑:「你只是在鬧彆扭罷了,又沒欺負我,我幹嘛摔倒你?而且沒那麼嚴重,我摔得很輕的。」

    事實證明霜霜所言不錯,那摔勢雖然驚人,效果卻不甚大。大漢幾乎是立刻爬了起來,瞠目欲裂,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盛怒之下左手往懷裡一探,再伸出時竟是一片墨光,毫不留情地朝霜霜胸口襲去。

    變故迭聲,眾人不由得齊聲驚呼。劍傲卻臉露微笑,完全沒有要動手幫忙的意思,事實證明這點危機霜霜完全能夠自行處理,只見她蓮步輕點,身子輕盈的如水上漪,右足上挑,便將那黑芒從空中攔截下來,接著一勾一送,便用袖口將它揣在懷裡,細神一視,竟是些黑色的羽毛,尖端銳利,若是適才給它擊得實了,定要殞命不可。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不講理就罷了,還動手傷人,用這種東西打人,要是殺了人要怎麼辦?」霜霜大為吃驚,隨手一扔黑羽,沒去追究來源,放聲便指責起來。

    這下子對方的神色更加凝重起來,若只是摔那大漢一下,還可以當作空有蠻力和運氣。但這一招卻用上了程度不弱的武術,站在那鑣形大漢身後的黑衣男子剎時警戒起來,整個食館劍跋弩張,氣氛一觸即發。

    或許只除劍傲,他正試圖把積在罈裡的酒完全傾瀉出來,歪著脖子猛瞪著缸的底部,連看也不看霜霜一眼。

    「姑娘尊姓大名?恕我有眼不識泰山。」大漢顯然是把她當成了對手,禮貌性地問道。

    「啊,我是……」

    突見對方轉踞為恭,霜霜不禁微感錯愕,正要開口,忽地腳底一痛,竟似有人從她腳底板上重重踩了下去,她疼得大叫一聲,低頭尋找罪魁禍首,卻見一旁的劍傲臉露笑意,知道是他幹的好事,正待要罵,他卻朝她眨了眨眼。霜霜一呆,隱隱會意,忙改口道:

    「我……我……我不能跟你說我是誰。」她不善說謊,既然說不得,乾脆不說,劍傲滿意地泛起輕笑,又回去清理他的殘酒了。

    「那是不願見告姓名了。敢問姑娘是那一個門流的高徒,師承是誰,奉誰的命來與我門流作對?」

    「啊?」

    面對這一連串的質問,霜霜還真是一頭霧水,她只不過「主持公理」地摔了對方一跤,實在想不透為何他們要如此認真。她當然不知道這樣做已然侮辱到對方的首腦,等於間接侮辱了全體,上皇朝的武者最重名譽,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對方縱然沒受什麼傷,但所受到自尊的催毀,卻遠比肉體的傷痛要嚴重得多。

    「我沒有要和你們作對啊,我也不是什麼高徒,只是個……小姑娘而已,還要請你多多指教。」

    茫然中,霜霜把平時糊裡蝴塗聽到的幾句門流場面詞套了進去,殊不知這種話在這種時候說,跟挑釁沒啥兩樣。

    「既是這樣,請姑娘劃下道兒來吧!」

    大漢聽得霜霜此言,臉色一變,凝著鐵青的臉,冰冷嚴肅地說道。這又是門流上話,霜霜聽得大是困惑,求救的眼神急急暗瞥一旁的酒鬼大叔。劍傲卻不知心裡打什麼算盤,只是端坐微笑著,對霜霜的使眼色裝作瞎子沒看到。

    「什,什麼道兒?我可沒有傷人,也沒殺人。」

    霜霜只得硬著頭皮,胡亂謅詞:「我只是隨便舉起手摔了一下,誰知道你就倒下來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更何況是你不對在前。」霜霜本意是要道歉,但這一來更激起了對方的怒火,「隨便舉起手」云云,等於是說對方的無能,竟被她「隨便」就摔了一跤,當下怒火更熾,不少人已拔出了武器。

    「姑娘不敢打,那麼在這當堂給我們主人道歉,嗑起個響頭,也就算了。」

    「那怎麼行,非得切下一指手指才行。」

    「一指怎行,剁一隻手臂差不多!」

    身後忿聲徒起,所有黑衣男子都弓起了身,只待首領一聲令下,就要把霜霜大卸八塊。霜霜心中生氣,然而畢竟歷練青澀,未涉世事,而且她還惦記著劍傲叫她不要惹事的警告,一時進退兩難,囁嚅不出半句,這是她首次感受到門流間人事之複雜。

    「唉呀,了不起啊,了不起。我好像看見隻黑烏鴉,被個小女孩耍得惱羞成怒,要叫其他的大烏鴉,小烏鴉、老烏鴉、笨烏鴉、醜烏鴉一起欺負人家,真有趣啊,真有趣啊!」

    就在雙方的戰火一觸即發的當兒,對面桌位竟傳來這一聲奇怪的調侃。這話聲一起,黑衣男子便泰半回過了頭去。

    只見陰陽怪氣的語聲來自彩色服飾的那一邊,說話的乃是那頸上纏青竹絲的人,這人形容畏縮,鼻子生得尖細,鼻端還有一顆痔,皮膚如曬乾三天的橘子皮,看得霜霜簡直就要跟他一起皺了起來。然而他頭髮縱然稀疏,卻長及肩下,眉目間竟頗為細緻,竟似個女子,但女人若生得如此,霜霜不禁感嘆,她寧可當男人算了。

    那和霜霜互瞪的大漢聽了這話,似乎醒覺到了什麼,他身後一人已搶先上前,附耳輕道:「主人,我們正事要緊,犯不著在這裡引人注目,橫生枝節。」

    那大漢不露痕跡地點了點頭,隨即臉色凝重的望回霜霜。現在若收手,他找不著臺階下,一時臉紅脖子粗,甚是尷尬,於是只得又問了一聲,神態比以往都還兇狠:

    「喂,小丫頭,別當我們怕你,你到底讓桌子不讓?」

    「我不要,除非你好好兒說話。」霜霜執拗地道,她的倔強是劍傲拜領過的,當真比橡皮筋還要有韌性。大漢聞言更為奎怒,原本將熄的怒火重新揚起滔天巨浪,若是真順了她的意軟語相求,豈不更加丟臉?只得眼神一狠,板起臉道:

    「你不怕死?」

    「怕死自然怕,但是這和這是兩回事。」霜霜毫不畏懼,再次挺起胸膛。

    「你不讓開,我殺了你。」

    「你殺了我,我怎麼讓開?」霜霜倒無意調侃,只是自然而然地邏輯推理,這倒引來了客棧的哄堂大笑,促使大漢更加氣窒,怔在那說不出話來。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背後突地傳出一聲不合時宜的長嘆,那長嘆是這樣的閒適,彷彿根本不該存在於這種肅殺嚴厲的氣氛中。

    霜霜身後那裝傻的混蛋,終於站起身來,一手不動聲色地拉住霜霜,一手擱下酒錢,臉上笑容無限,若無其事地飲了最後一盅酒:

    「清晨小酌,當真令人精神暢望,可惜這裡太吵,不能盡興。凌姑娘,你茶喝完了嗎?」

    「我本就沒要喝茶,只是陪你而已,反正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你喝完了,我就喝完了。」霜霜聽得問話,又把注意力放回劍傲身上,好像那些人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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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1:13 | 顯示全部樓層
    「那我們走吧,既然客人那樣多,一直佔著位置不好意思。」語帶深意地微微一笑,朝黑烏鴉等人若有若無地一個鞠躬,不由份說地拉起霜霜,一個閃身,便從大漢的身邊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李──」霜霜正要問話,劍傲快如閃電地抽出手,竟猛地捂住她嘴,一手仍不停地將她帶了出去。

    「慢著,這般就想走?」站在首領身後的黑衣男子哼著陰沉的怒吼,一手伸出,就去搭劍傲的肩頭,本擬必可將對方攆回,那知眼前一花,手竟抓了個空,卻未見對方有什麼閃避,不禁大感奇怪。那首領的大漢見狀,鼻子冷冷哼出口氣,目光則狠狠地盯著兩人的背影:

    「今日一筆帳,後患無窮,你們給我記住了!」

    劍傲聞言忽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報以一個溫婉的笑容:

    「是的,在下記住了。」

    這笑倒使對方一愕,還弄不清楚涵義前,拖著霜霜的速度如飛,兩人早已落跑的不見蹤影。

    這回客棧裡鴉雀無聲,這兩人似乎是畏勢潛逃,但那大漢心裡又知道那決不是如此,最後那人的笑,充滿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竟使他心頭微微發抖,不過這當然是不能表現出來的。

    「真有趣啊,『烏鴉』不是會飛嗎?怎麼連抓個人也抓不到啊?真有趣啊……」

    客棧偏遠的一角傳出嘲諷的笑聲,剛才出言譏諷的那人依舊瘋瘋巔巔,反覆著調侃的話語,肆無忌憚。那烏鴉似的男人徒地臉上變色,轉過身來,濃濃的目光鎖定那女人:

    「『青竹絲』的青竹絲,妳可真大膽啊,我倆似乎……很久沒見面了。」

    「是啊是啊,我還以為『烏鴉』的小黑還在跟我家小乖纏鬥呢,原來已經掙脫了,很好很好,小乖應該跟你相處的不錯吧?」聞言毫不退讓,女人哈哈大笑,舉起盞來喝了一大口水酒。聽那語氣,竟似兩人認識甚久,但顯然並非因友情而相熟。

    順帶一提,他口中的「小乖」,其實是隻正常人看到絕對不會這麼叫的大蟒蛇。

    「多謝關心。卻不知『百鬼』的大人會對這件事做何感想?信徒彼此間的鬥爭,相信不是大人門所樂見得罷,青蛇大人,您不擔心嗎?」烏鴉半帶諷刺,半帶威脅地道。

    女子臉色不著痕跡地一變,隨即舉杯笑道,「小黑乖,不必替你祖奶奶擔心,我是給九十九殿獻『夜行會』的禮呢!大人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怪罪於我?」她又正色道:

    「我們一眾信徒,可是很誠心的要去祝賀九十九殿,卻不像有些烏鴉,路旁看見了可愛的母烏鴉,就飛了魂啦,九十九殿一問,你們來這兒幹嘛?唉呦對不住,我可全忘記啦……」

    「誰不知道你們「青竹絲」想要的,只是討好九十九大人罷了,徒裝什麼假清高!」

    「真可憐啊,長期不被百鬼門的高層所看重,也難為你們,乾巴巴地遠道而來,做些不討喜的諂媚,畢竟上皇南疆的『信徒』之中,還是我們烏鴉門為首嘛……」

    青竹絲聞言全身一震,顯然是說到了痛處,但他也當真了得,臉上竟全然不動聲色,仍是笑語盈然:「今日來送禮,只是仰慕著九十九殿的風采,藉壽旦以表咱們『青竹絲』尊崇仰望之意,那像是某隻烏鴉,乾巴巴的送了大批大批的庸俗物,卻只是像個哈巴狗討飼主的歡呀!」

    「妳再說一句。」黑烏鴉的聲音忽然柔和起來。

    「我青竹絲還怕你嗎?黑烏鴉,從小你就是這樣,你從小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除了把屁眼面向敵人,你還會什麼?現在我看到啦,黑烏鴉跪在地上,屁股撅著朝使者一拜在拜,口裡大喊:百鬼門啊,饒了我吧,我想要我的鳥命,我想要壽終正寢哪,只要您賜我茍顏殘喘的恩澤,黑烏鴉就是變成馬給您騎也無所謂……」

    青竹絲驀地噤聲,眼前人模人樣的黑烏鴉竟開始產生變化。原先修長的兩臂生出黑色羽毛,屬於人類的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望之生佈的黑色鳥喙,烏黑的瞳向下俯視青竹絲,雙腳同時由足變爪,緊身衣飄落一地,站在眼前的活脫脫便是隻巨大、兇狠,充滿敵意的黑色烏鴉。

    「你……黑烏鴉你瘋啦!竟然在人類的領地化回『原形』?」

    意識到對手已氣到豁出去,顯然自己的損人切中肯磬。客棧裡驚竄聲四起,不愧為大陸上最倒霉的行業,如果劍傲在場肯定會這麼說,他一直覺得很奇怪,客棧既不好賺,又有各路人馬三步五十來砸場子,每個客棧老闆若非聖人,大手筆提供好戰之士擂臺,就是上輩子造孽,才被罰來做這種賠本生意。見黑烏鴉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青竹絲冷汗直下。

    「很好,你要耍狠,老娘奉陪!」

    話未說完,眼前青煙頓起,半點也不拖泥帶水,原先橘子皮般肌膚化作蛇鱗,雙眼由偽裝的墨色轉為鮮紅,伴隨嘶嘶吞吐的巨大舌信,獠牙宣示著劇毒。青蛇與烏鴉的對恃誰也不遜蛇,或許爬蟲類與鳥類天生注定是敵人,自從第一位蛇類祖先偷走鳥巢中雛兒,而父母以啄瞎眼睛報仇開始,這樣的敵對不知發生多少次,未來也將繼續戰爭。

    「九十九家族早想將鳥類從百鬼夜行裡除名啦!你們這些空會亂叫,沒半點戰力的種族,實在是妖怪的恥辱!」

    「這還真是恭維啊!誰不知道你們蛇族只會暗箭傷人,從來不明刀明槍地放對,看著吧,九十九大人早看穿你們的卑鄙行逕,等著把你們趕出百鬼門!」

    兩方互不相讓,首領在客棧中央纏打,餘下維持人形的門眾便逞口舌之爭。不多時桌椅俱毀,老闆早躲到角落哭泣,甚至波及到二樓住房,一時旅人驚叫聲、牆壁碎裂聲和鳥鳴混合成怪異的音韻,十里外都清晰可聞,眼看青竹絲畢竟技高一籌,按著烏鴉脖子就要以牙正法,停滯半空的蛇項卻驀地一頓,像是看到什麼可怖事物,消氣似地蜷曲伏地,顫抖著化回原形。

    這般行逕黑烏鴉也自驚訝,正猶豫著是否乘勝追擊,青竹絲強斂起顫抖,竟是招呼同伴往已破爛得不成樣子的客棧門口逃逸。黑烏鴉終於忍不住,化回人形追上前去:

    「媽的,青竹絲妳這膽小的母蛇,給我回來!打到一半是什麼意思?」

    孰料這回青蛇連場面話都不撂了,彷彿急於逃離此處,臉上神情便像犯錯的孩子,徬徨失措地哀求寬恕。霎那間一群蛇走得無影無蹤,只留黑烏鴉呆立幾成戶外的客棧廳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誰也沒注意到,客棧角落那抹紅衣身影,已隨青竹絲消失在客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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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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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1:43 | 顯示全部樓層
    007 嚆矢 第七章3
    3

    星空下,劍傲坐著,霜霜仰臥著。

    「真對不起,因為我,害你不能住客棧。」一個輕柔的聲音突地劃破寧靜,語聲歉然。

    「我一向不住客店的,住著氣悶,是因為你。」另一個聲音卻沉穩的多,一般的溫和平靜,劍傲在草地上打了個旋,閒適無方地躺了下來。

    「你為什麼阻止我和那些人打?」霜霜有樣學樣,將背脊貼靠在柔軟的草坡上,雙手卻依舊環抱雙膝。

    「因為我們現在是個危險人物,能夠盡量壓低姿態,就盡量別引人注目。不止你,我更需要這樣做,否則也活不到現在。」翻過身,劍傲將雙手枕在首後,閒適地仰躺望天,與他略帶警告意味的話語全不相襯。

    「可是那些人可惡得很,要是下次他們去欺負不會武的人,那麼那個人豈不是要遭殃?惡人不好好教訓,受苦的可是更多的人。」

    本來別人說出這樣的話,劍傲必定要嗤之以鼻,然而他偷眼朝她望去,卻見星眸之中,除了對於自己理念的真誠,還有一股與生俱來,自然純粹的執著,使他不禁啞然。

    「世間『惡人』太多太多了,你教訓不完的。」劍傲音量轉低,近乎呢喃:「說不定,在你身側的,就是個世間最差的惡人。」

    「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啊?我總有這種感覺。」奈何聽力太佳,雖然小聲,霜霜仍聽見劍傲自言自語的嘀咕,眼睛從天空移到他身上質問道。

    「啊,星星真多,你瞧,那顆是天狼星。」劍傲微笑著,自動刪除霜霜最後一句問話,只是自顧自地伸高一隻指頭,去捕捉那燦爛美麗的星空:

    「秋夜星空最美了,滿天星子,就像在夜空中灑了層霜一樣。」

    霜霜隨即忘了自己隨口問的話,朝劍傲指的方向看去,天邊一顆碩亮如火燄的大星星在夜幕中燃燒著,格外引人注意。

    「那是秋冬天空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顆星『天狼』,你看,在他右邊的是參宿四,左邊是南河三,都是很明顯的星星,三顆星剛好可以連成一個漂亮的三角型。」劍傲微笑道:「有人說天狼星是大狗,南河三是小狗,而參宿呢,則是獵戶,他們就這樣在夜空上,上演著一場永不停止追捕獵物的故事。」

    「我實在是看不出來……」霜霜坦白地道,以前他也聽說過西地有關星座的傳說,但是她再怎麼有想像力,也看不懂那幾顆由點組合起來的畫面為什麼會變成一位女神,一隻人馬,或者一頭雄獅。

    「不會啊,你看看旁邊那幾顆星,那是獵戶的頭──左邊,忽明忽滅的那顆,然後是他的弓。其實如果你常常沒事做,躺在地上看星星,尤其是睡眼惺忪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他們一個個都活了起來,比真實的還要真些。」

    「是麼?」霜霜訝異起來,因為他訴說起星星的神情,就好像個孩子似的,原先她以為他不過是個刀裡來火裡去的門流血漢,卻沒想到在他內心深處,竟時時會浮現出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第一次看星星,是婆婆教我看的,那天是夏夜,可以看到牛郎、織女和跨著銀河的天鵝座。」不知道霜霜在想些什麼,劍傲夢囈般地忽道。

    「婆婆?」

    「啊,她是……扶養我長大的人。」劍傲忽地一抹臉頰,一副講錯話的神色,試圖想將他呼攏過去,這句話的尾音特地縮小。

    「是你的媽媽嗎?」霜霜的耳朵太好,這種音量她還是一耳了然。

    「不是,我……沒有媽媽。」劍傲淡淡地道,極力要掩飾語氣中的不自在。

    「那跟我一樣呢!」或許因為遭遇相近,霜霜體會出他的不適,不等待他的答話,逕自娓娓:

    「爸爸常常跟我說,我的媽媽是個美麗的人……沒有人比她還要漂亮,小時候我也曾在風雲總舵和他一起看星星,不管看到那顆星,爸爸總會呆住,癡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對我緩緩地述說,這一顆星是媽媽的眼睛,那一顆星是媽媽的唇瓣……整個夜空都像是我媽媽溫柔的神情。」

    「的確是的,」劍傲望著霜霜的臉,想起了斗室中那美麗的紫色雕像,霜霜的髮色雖然更深了些,然而若隱若現,反而更添神秘之息,無論是瞳眸還是長髮,都給人星空也似的幽遠。

    「凌伯父還真是感性,能說出這番話來,倒像是個藝術家,不像學武的了。」他側過身,支頤輕道:「但我可從不知道我母親生得什麼樣。」

    「為什麼,你爸爸沒有跟你說嗎?」霜霜一愕。

    劍傲沉默,一語不發地抿著唇,似乎她的問題,也正是他一直以來最深沉的疑問。

    「啊,對不起,我又問太多問題了,」霜霜見他如此,驚呼地掩住雙唇,歉然道:「我S問些奇怪的事情,嘿嘿,從小時候到現在,爸爸總是這樣罵我,我追問我媽媽的時候,他也總是這樣不悅──雖然那不算責備,只是他平常……實在對人太好了。」

    劍傲沒有回答她,只是翻身站了起來,在樹林間的草地上緩緩踱步。

    「沒什麼,我也很久沒跟人說這些了。其實有些事情,如果強迫去遺忘他,反而會更加鮮明,說出來會好些。」語調緩慢,劍傲微笑著轉過頭來:

    「夜已經深了,如果你還不大在意露宿的話,還是早點休息一下吧。」

    「可我不累。」霜霜發揮小孩子拒絕上床的本領。

    「聽話,我可不想再帶著一個整天睡眼惺忪,動不動就掉下馬來的人到處走。」

    「那是因為我不會騎,我從小到大不過才騎過兩次馬,之前都是騎蟑螂──」霜霜大聲抗辯,對著正在把她推到樹下,替她蓋上大衣的劍傲。

    「好了,睡吧,我數到三,閉上眼睛。」霜霜遲疑了一會兒,嘟了嘟嘴,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把眼睛微微地闔上,然而才闔上不到三秒,霜霜又把眼睛打了開來:「你呢?你不睡嗎?」

    劍傲微微一笑。「你先睡著,我還想看星星。」

    「你會一直待在這裡嗎?」霜霜忽道,不知是女子天生的第六感,還是她善於胡思亂想的天賦,總覺得眼前這人好像一隻飄忽不定的鷹,隨時都會振翅高飛,隨時都會離她而去。自從失去了身邊的一切,寂寞大慟之中,不知不覺地,她已將眼前這人當做唯一的親人。

    「我當然會在這裡,要不然去那裡?回去給那群烏鴉吃掉嗎?」劍傲的神色一無改變,打趣地回話。

    蘸著薄晚露水的娥眉動人至極,霜霜不禁淡淡一笑,好像也覺得自己問得太過奇怪,但她隨即認真地再次確認:「你真的不會走?」

    「我保證待著,到你睡著。」劍傲看著天空輕喃。

    霜霜這才真正放心,半晌又閉起眼睛,她也真有些乏了。

    本以為這下子應得到永遠的安寧了,那知五分鐘後,這刁鑽的姑娘竟又把眼睛睜了開來,不知道又想到什麼事,大大的水眸子差點嚇著他:「我是不是很囉嗦?」

    劍傲快被打敗了。「暫時不會,但是如果你再不睡,我就不敢確定了。」

    「你真的會一直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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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2:06 | 顯示全部樓層
    「真的。你快點睡,再不睡我生氣了。」他開始覺得,或許她倆的關係應該叫父女?

    霜霜翻了個身,又翻回來,眼睛仍是張著的。「我睡不著,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劍傲第六十八次在心中長嘆。

    「你想聽什麼?三隻小豬?小紅帽與大野狼?睡美人?」

    「不要,那些小時候聽過了。」

    「那就好──因為我也不會講。老實說那些西地的故事都很像,我老是搞不清楚是那個王子和那個公主結婚,反正最後都是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你想要聽什麼?」

    霜霜抿著嘴沉思,那凝忖的表情,在月光下格外超然脫俗:「我要聽你的故事。」

    劍傲一笑。「我那有什麼故事,不都是些你殺我一人,我砍你一刀,趕明兒再回來把你全家滅了報仇的血腥場面,你又不愛聽,聽了會做惡夢的。」

    霜霜縮了一下,在她聽到「把你全家滅了」的時候,但隨即又恢復了正常:「我不說這個,你常常在外面,都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沒有。」劍傲答得很乾脆。

    「那──隨便嘛,你不說我就不睡。」她開始耍賴。

    劍傲沉吟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開口說道:「很久很久以前──」

    「又來了,怎麼每個故事一開始都是這樣?」

    「因為很久以前的人早就死了,死無對證,你講錯了人家也找不到證據反駁你—─也罷,我換一個,」劍傲聳聳肩,復又輕道:「十二年前,在上皇朝的鄉下,有間屋子,屋子裡住著一家人,分別是一個女孩,女孩的奶奶,和女孩的爸爸。」

    「媽媽呢?」

    「和你一樣,小時候媽媽就不見了。別插嘴,否則我不講囉。」

    霜霜連忙伸手將口掩住。

    劍傲見狀一笑,隨即容色微斂,侃侃續道:

    「小女孩過得很幸福,雖然她的爸爸很忙,常常沒法來看她,但是她和奶奶住在一起。那位奶奶是個嚴厲的奶奶,她教小女孩讀書,教她刺繡,又教她家事。但是那位奶奶也是個慈詳的奶奶,她是真正關心小女孩的。」

    「他的爸爸雖然不常出現,小女孩也不清楚她的爸爸究竟是幹什麼的。但是小女孩也知道爸爸是愛她的,因為爸爸每次看小女孩的眼神,都非常的溫柔。」

    「有一次,小女孩殺了一隻入侵農家的狐貍,正好被爸爸撞見了,小女孩的爸爸是個很仁慈的人,因此見狀就訓斥她的一頓,小女孩總是不明白,狐貍是來偷家裡的雞的,是狐貍自己先做錯事的,為何自己要原諒它呢?爸爸卻說:只要能夠寬恕,就要盡量地寬恕,因為或許又一天,你會遇到一些自己一輩子也寬恕不了的事情……」

    劍傲驀地停頓了來,後面的話聲不知是太小聲了,還是跟本沒有說出口來,霜霜正聽得入迷,聽他突然斷續,不禁打開了掩住的口。

    「然後呢?」停了一會兒,霜霜確定他確實已沒再說故事,不禁放膽發問。

    「沒有然後了,因為我也不知道。」劍傲聲音沉沉的,悶悶的,凝結。

    「小女孩還活著嗎?」霜霜關心地問。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那只是故事。」

    「喔。」霜霜道,終於不再說話。

    本以為今晚的床邊故事時間到此結束,但劍傲太小看少女的執念,低頭似在咀嚼適才的故事,那雙紫眸果然不放過他,翻來覆去半晌,好言相求的音質又讓他投降:

    「我還是睡不著,你再講個故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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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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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2:35 | 顯示全部樓層
    一定有人拿狼牙棒攻擊自己的頭,否則怎能頭痛至此?劍傲快把太陽穴揉穿了。「要我這麼會說故事,現在早去寫故事書騙錢,而不會因付不出酒錢到處給人打了。」

    「不管嘛,那你唱歌也好,演戲也好,總之玩點有趣的事情嘛。」

    唱歌?他對霜霜的提議泛起苦笑,自從小時候第一次鼓起勇氣公開歌唱,就被長輩按著肩頭微笑告誡「你唱的很好,下次可以不要再唱了。」之後,他就發誓一輩子再不用自己的聲帶創造音樂。長嘆一聲,雖然頭痛依舊,少女的話倒提醒了他某些專長:

    「這樣罷,雖然不太適合睡前看,恐怕會作惡夢……不過好久沒活動筋骨倒是真的。」

    不明白劍傲的意思,男人以行動代替言語。拾起平放身畔的長劍,與妖鳥搏鬥的血跡已擦拭乾淨,劍面在月下泛起迷人的波光,映照使劍者無底的黑潼,少女一時又跌入深潭中。等回過神來時,直豎長劍平貼胸前,劍傲向空處微微鞠了個躬,沒有多說什麼,驀然遞前的長劍替代了開場白,逆挽劍花,一場舞隨雲撥見月開幕,捏訣的手與劍身旋轉如大鵬,紫眸也隨之徜徉。

    甚至不敢呼吸,怕錯過任一幕高潮。霜霜在夜風中屏息,劍舞的速度隨風而疾,長劍橫劈、直砍、劇崩、下撩、格擋、洗旋、截擊、前刺、攪起清風、壓下群山、掛上枝頭、化作蒼穹;劍技的「十二訣」少女在蓬萊也略有修習,但從來想不到死板的口訣能化為世間最美的舞蹈。

    半黑半白的髮絲與劍鋒交纏,劍光中人影眼神專一,微帶笑容,身形壓低,劍舞順低垂的夜幕漸緩,霜霜已分不清何者劍和人的區別,劍便是人、人便是劍,這是場合作無間的雙人舞,舉手投足都是藝術。驀地劍傲一聲清嘯,劍身逐葉落飛擲半空,劍傲擎鞘直起身軀,長劍在空中翻轉兩三圈,最後鏘的一聲,俐落地還鞘歸巢。

    好半晌沒有聲音。劍傲持劍抱拳,朝月色再行一禮,回頭才見少女一臉怔然,正待要問,霜霜雙手掩口,竟流下了兩行無言的淚光。

    「呃……?」難道自己的表演太兇暴,嚇到這位小公主了嗎?劍舞時他完全忘我,到底旁人看來如何,他也無從知悉。正忖度著如何撫慰,霜霜搖搖頭,輕輕拭去清淚,這回換上滿足的笑容:

    「好漂亮……我從來不知道,這種殺人的武器,也可以這麼美……」

    感動霜霜的非只是劍舞,看得出來,這始終陌生的男人,雖然對人世間一切似都無動於衷,但對劍這樣武器竟有如此澎湃熾熱的感情,彷彿為了它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一個人無論對什麼事物,還能保有這種孩子般的熱情,霜霜暗自欣慰,或許劍傲不再是那麼陌生了。

    「好了,故事也說完了,劍也舞完了,妳可以睡了吧?你不睡我可要睡了……」見少女原因不明的暗自竊笑,劍傲一陣忸怩,自己舞個劍這麼可怕兼滑稽?可以讓霜霜又是哭又是笑?決定下回再也不在人前表演,背過身去衣襬卻被人一扯,回頭見是霜霜,縮在斗蓬裡嫣然一笑:

    「謝謝你。」劍傲被那如水的紫眸瞅得一呆,少女思忖半晌,闔上眼睛又笑道:

    「你快點想剛剛那個孩子怎麼了,明天再講續集給我聽,語哥哥都是這樣編故事的……」

    夜已深了,一輪仍舊是彎月的彎月已悄悄西移,從樹林斑駁交錯的枝葉頂端看去,顯得殘破而碎斷。劍傲為少女的主意苦笑,拉扯衣襬的手漸失力道,他代她輕放入禦寒斗蓬中,感到自己的意識終於逐漸被森林裡大霧入侵,霜霜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男人的身影漸漸模糊,然後遠離。

    「那個孩子……活不活著,都沒有差別了。因為心已經死了,就算活著,也沒有用了……」

    朦朧裡,霜霜依稀聽得這樣的話語,然而意識已經無容她去分辨其中含意,和說話的人是誰了。

    ◇    ◇    ◇

    雖是滿天燦爛,「烏鴉」的心情可一點都不好,烏鴉門的群眾都聚集在客棧裡,有的神色緊張,有的擔心,有的則無意識地把眼神飄來飄去。

    「還……還不曾來嗎?」黑烏鴉緊張地搓著手,剛剛面對青竹絲的氣燄,如今已經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惶恐與虔誠交雜的神情。

    「沒有,主人,還沒有看見『使者』的影子……」

    「呸,『使者』是你叫的嗎?嘴巴放乾淨點。」黑烏鴉的臉上擺出一種無比神聖的表情,只怕對自己的父母也不曾那麼恭敬。半晌他實在坐不住了,只得站起身來,步向屋外透氣。

    「真是……早上那兩個娃兒,弄得我都亂了分寸……」他忽地轉頭,詢問旁邊那名跟著他的黑衣人:「怎麼,我叫你揪那兩個人出來,讓他們成為雛鴉的糧食,你忘記了?」

    「不,主人,屬下自然記得,只是──他們取消了客棧的登記,竟不曉得跑那去了,屬下曾經有嘗試去追蹤,但是他們滅跡甚快,屬下追察不到。」黑衣人快步跟著烏鴉,走到外頭佈滿星空的穹廬下,畢恭畢敬的回覆道。

    「沒住客店也沒關係,這一老一少(??)就算生了翅膀,這樣短的時間之內必定也跑不遠,不把他們找出來痛打一頓,看他們痛苦的在地上打滾,哀求我,我難出心中這一口鳥氣……」

    黑烏鴉的眼睛裡充滿怨毒,正跟所有施虐者一樣,已經在幻想著達成目的之後的情狀而暗自興奮,絲毫不去理到底能不能達成。摸了摸被霜霜抓痛的手腕,那時的情景還刺激著他所剩不多的自尊。

    「是的,主人。那麼,當此刻的『獻禮』一結束,我就馬上派人去找他們……」

    「好,我相信你,完事後,最好帶他們來見我……」黑烏鴉饒富意趣的舔了舔嘴唇,天下最大的樂事,莫過於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別人受苦了:「我會讓他們永遠記得我,包括下了黃泉……」

    「不必等到那時候了,我現在就在這裡。」

    淒冷的夜風中,一個聲音忽地裊裊傳至黑烏鴉的耳中,溫柔而微帶笑意,如同秋夜蟬鳴,反而更添一分陰森。

    烏鴉本來附手背對著男子,但此時他的汗毛已經全部立定站穩,身後那陰暗的客店轉角,突然湧出一股殺氣,宛如數千把銳利的刀刃,一點一點地削蝕著他的皮膚,把冷汗都刮了出來。氣勢的來源彷彿刻意要壓制自己,毫無節約地釋放力量,使他全身顫抖,臉色開始轉白轉青。

    他也是個鮮血鬥爭中打滾過來的冷血動物,然而究竟要多少殺業,才能累積如此的肅殺之息?更令人驚訝的是,原本應是兇暴的殺氣,如今在他身後的卻是平靜如水,一無波瀾,好像那是天地間最自然的事情。

    然而,卻又如使讓人恐懼。

    身後傳來一樣物體倒下的聲音,想是跟著他的門眾。冷汗涔涔而下,在風吹下蒸發,激起渾身雞皮疙瘩,感到一樣冷颼颼的鐵製物輕移到頸邊,張口呼救,所發出來的卻是一串嘶喊的啞叫,絲毫不起求救的功能 ; 想要抵抗,現實卻不容許他這樣做,突如其來的感受完全攫住他的肌肉行動,將他的心神徹底擊碎。

    「聽說你有事找我,所以我就應召前來了,怎麼樣,有沒有很聽話?」

    劍傲的劍刃就在他頸邊,發著森冷的光芒,聲音愉快,充滿了調侃意味。這樣的「殺意」對他來說,實不費吹灰之力,他自很早以前開始,便懂得怎麼樣用殺氣去剋制一般的敵人,當殺業越重時,自然而然就會在體內累積一定程度的殺氣,而這樣的精神累積到一定程度,光靠殺氣就能使人動彈不得,進而輕易致勝。

    「你……是誰?」

    黑烏鴉的牙齒顫抖良久,才有辦法講出這麼一句,雖然也因齒間的撞擊而含糊不清。

    「我說過了,是你要找的人。」劍傲慢條斯理地說道,微壓劍鋒,讓利刃在他頸上劃下一道淺淺的傷,血順著頸子透過黑布潺潺流下,一見血,他的眼神又變了。

    「早上你叫我記住你,我做到了,還回來找你,你可感動麼?」

    「我……我……」烏鴉牙關打顫,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們來聊聊罷,你是什麼人?」知道自己的精神力異乎常人的強勁,這位黑烏鴉可能需要很長的一段適應期才能恢復常態,劍傲淡然一笑,找尋「輕鬆」的話題。

    「我……我是百鬼門在皇朝南區分支『烏鴉門』的主人,人稱『黑烏鴉』……」

    「喔,那你在這幹什麼?這裡可是北區邊界。」播弄著自己的劍鋒,劍傲漫不經心地輕問。

    烏鴉遲疑了一會兒。「我……我也不知道。大概……」

    「唰」地一聲,疼痛毫無預警地襲擊黑烏鴉的耳際,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鮮血已先一步激射而出,他聽見耳朵和頭顱分家的聲音,空蕩蕩的,帶點血肉模糊的糜爛響聲。

    「這樣你的記憶力有沒有好一些?」

    「你……你這惡魔……」忍著斷耳的遽烈劇痛,黑烏鴉的腦子混亂的幾欲暈去。

    「多謝謬讚。現在,你可以考慮回答我的話,或者讓自己兩邊耳朵對稱些。」不因他人的話語而起情感的波動,劍傲緩緩移劍,從右頸移到左頸。

    「等……等一下!我……我……我們……是因為『百鬼』的承繼……」

    「百鬼的承繼?什麼意思?」

    「『百鬼』指得是百鬼門……你、你曉得……日出藩最大的『門』……她們每隔數年,會舉行『百鬼主人』的承繼儀式,而我們這些小妖,就必需在夜行會時,獻上賀禮,以示對門的忠誠……」

    「喔,獻禮便獻禮,你們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百鬼門』不是我們隨隨便便可以去的,獻禮也不是我們的身份可以面呈,必需等『使者』……等『使者』替我們收禮,幫我們引路,告訴我們下一步的動作……」

    「是這樣啊,就是說嘛,這麼簡單的事情,大叔為什麼不開始就說?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耳朵,」帶著笑意,劍傲將劍尖磨擦過黑烏鴉的左耳,這舉動自然又引起獵物的一串戰慄:

    「那麼……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別要是……遺言吧?」烏鴉顫聲,神經已緊繃到了極限。

    「不是,我才不那麼殘忍。我要問的是選擇題,黑烏鴉大人,你想要自己從這裡永遠地消失,還是要由我讓你自此從人間消失?前者請答一,後者請答二。」

    烏鴉倏地變了臉色,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劍傲的劍鋒又已不安份的遊來遊去,這次是滑下頸側。「一……」經過了長久的考慮,黑烏鴉終於做下了決定,面子不能夠當飯吃,但是留著命卻可以多吃飯。

    「真可惜,」劍傲佯裝惋惜地輕嘆,隨即又微笑起來,緩緩移開劍鋒:「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但你的人格跟我的信念都不這麼值得保證,所以黑烏鴉大人,發個誓罷!」

    黑烏鴉瞪大了眼睛,縱使劍鋒已去,劍傲的殺氣仍是鉗制著他,迫使他不開口也得開口:

    「我……我……妖怪黑烏鴉,若是再出現在……我身後這人面前,教我……被毒蛇穿心…永世不得超生……」

    「不只我,還有那可愛的姑娘──如果你想找我,倒是不要緊,我很歡迎。」

    「還有那位……摔我一跤的姑娘……」黑烏鴉打顫地答道。

    「很好。」劍傲滿意的笑了笑,略略收回了一點殺意:「除了這樣,我要你記住一點,我這個人很閒的,對自己的劍術也還有一點自信,所以說不定那天心血來潮跟著你,若是看到有什麼讓我疑惑的事……」他湊近烏鴉的耳邊,舌尖輕輕劃過那僅剩的一枚聽覺器官:

    「那時,我就不敢確定你左邊耳朵保不保得住了。」

    殺氣遽退,黑烏鴉知道身後那人已然走了,他卻還沒有回過頭來,碩大的身軀斗然一軟,碰地一聲,倒在屋外柔軟的草地上。

    四下黑鳥,驚起飛入夜林,月亮在山的那一頭落下,再過幾個時晨就是曙光初露,星子的光芒漸漸黯淡,黑烏鴉的身形在闃漆中隱沒,他聽見屋內有烏鴉門眾的喧嘩聲:

    「這樣總算是解決了,最後一件能為她做的事……」

    稚雞初鳴,看著倒下的黑烏鴉,隱於樹枝雜蔭間的劍傲終於幽幽嘆了口氣。

    ◇    ◇    ◇

    露濕青皋,麥隴朝雊,霜霜起得跟太陽幾乎一樣早。

    「李哥哥……?」她是驚醒的,因為體內某種第六感因子。

    四下空無一人。

    霜霜感到一股不詳的預兆,胡亂套了件衣服,慌忙站起身來,四處張望。

    「李哥哥!」她叫道,還不敢走得太遠,只在附近了樹林裡探了探頭,但很快的,她便發覺這是徒勞無功:「李哥哥,你在那裡,李哥哥!」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但除了她自己空冥淒切的回聲外,沒有其他回應。

    她不放棄,將搜尋範圍拉得更遠,在一大片霧氣瀰漫的森林裡穿梭,直到腳都磨破了,差點迷了路,方轉回原地。這才赫然發現,就在她就寢正前方的樹幹上,用尖石子釘了一張紙籤,好明顯,但她適才卻完全沒有發現。

    才見到那張紙籤,霜霜的腦子便轟地一聲凝住了,顫抖著搖了搖頭。

    她逼著自己走向那張紙籤,心中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或許他只是出去買個東西,或許只是有事暫且離開一下,或者只是去上廁所,看個鬥雞,或許……

    然而,紙籤上的字卻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打進她的心底:

    「萍水相逢,即亦甚喜,山高水遠,後會有期。」

    簡簡單單,就十六個字,雖然語氣客氣,但形式卻無盡的絕情。霜霜一把捏緊那紙籤,整個人茫然地跌坐到地上。半晌,才有氣力閉上眼睛,將那紙籤貼到臉頰:

    「不要……」

    首次感到絕望,霜霜這才察覺,他的離開,竟已在自己心頭,留下那樣大的痛苦和遺憾。

    ─嚆矢˙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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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3:04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8 嚆矢 第八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烏鴉」一群人端坐在客棧的食館中,再也不似昨天的意氣風發,從表情到儀態,無一不籠罩著一層陰霾,要是氣氛可以殺死人的話,食館裡的蚊子蒼蠅大約要死絕一空了。

    所幸這裡也沒有人敢惹他們,青竹絲從昨夜便自動消失,客人也嚇跑了一半,整個小客店彷彿為他們而開似的。唯一值得慶幸的大約就是昨晚,黑烏鴉一直操心的「使者」尚未前來,若是不幸來不逢時,照他們這般死氣沉沉的樣子,鐵定被「百鬼」門解除信徒契約,說不定連小命都不保。

    「媽的!小二不會來一個是不是?怎麼做生意的啊?」黑烏鴉滿臉憤懣地往椅子上一坐,差點沒連人帶椅給坐斷,屁股還沒坐熱便用力拍擊桌子,極其不耐地大吼起來。

    小二前腳已踏,看見這陣仗又敢忙縮了回去,開店最怕遇見這種專門找碴的客人,但又不能當真對惡客發作,只得一面在心理嘀咕,一面維維諾諾地出來應付。

    門外不知不覺飄起了細雨,皇禁城北疆一帶,因為左近便是勢頭高聳的天山,因此秋季一到,陰雨扉扉,歷經二月,藕斷絲連。

    秋風秋雨愁殺人,心情再好都會給弄得怨天尤人,何況本來心情就很鬱悶的黑烏鴉?雨打在老舊的屋瓦上,奏起清脆的樂響,再一滴滴滾落地面,激起精靈般水花,宛如自然的敲擊樂。

    然而這樂聲,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

    食館未闔緊的木門伊牙一聲,竟是霍然敞了開來,老舊的木門年久失修,未潤油脂的絞鍊顯得格外刺耳,風撫門隙的呼嘯聲中,一個身影赫然現身門口。

    一襲亮麗的白色衣衫,美麗蒼白的臉龐透露無助的茫然,兩隻紫色的瞳仁傳遞疲累的訊息,好像靠在什麼東西上都能瞬間睡去。

    霜霜。

    像是完全沒有看到客棧裡還有「烏鴉」那群人,少女拖著蹣跚的步伐逕自走了進來,眼神空洞,毫無生氣的模樣,和昨晚的活潑積極全然不同;加上明顯是睡眠不足產生的黑眼圈,使她整個人呈現著一種病態的美感,她走近一張空著的桌子,碰的一聲,以近乎跌倒的姿勢重重坐了下去。

    黑烏鴉卻全不同她的茫然,半數人大驚失色,紛紛站起,眼神戒備,手按武具,黑烏鴉更是驚疑不定,猜不透少女此舉是何用意。

    自從昨晚被劍傲那一嚇,他最不想看到的人,恐怕就是他和霜霜,那知這瘟神竟自動送上門來,怎能不叫他退避三舍?

    然而引起恐慌根源的霜霜卻毫無動靜,就這麼凝坐椅上,雙眼透過眾人看到客棧的外頭去,好像「烏鴉」們是空氣般。

    店裡的人也不得閒,自從昨天觀賞過霜霜那引人注目的行逕後,店主已自動將之等同第一級不速之客,對平民老百姓而言,門流俠客不分善惡,只有製造麻煩的可能,非屬必要,絕對不打交道。

    但客人又不能不去招呼,某個猜拳失敗的倒楣鬼只好被公推慷慨赴義、壯烈成仁。

    「姑……姑娘,你……你老想用點什麼?」

    小二的說話本領是長年訓練的,就是遇上條龍也能侃侃而談,但是少女的氣勢卻比龍還怕人,小二一句話說得舌頭打結,平時的舌燦蓮花盡數失蹤,一腳已經落在後面,準備隨時看苗頭不對,立即開溜。

    霜霜一語不發,連眼珠子都沒有轉動一下。

    小二大是尷尬,只得硬著頭皮,再次試探地問道:

    「姑娘……不知您要喝點什麼?可否要小的泡壺茶……」

    「酒。」霜霜忽道,聲音一般地緲遠恍忽。

    「啊?」

    「我說,給我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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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3:35 | 顯示全部樓層
    「啊,是是,不知姑娘您要什麼樣的牌子,咱店裡有茅台、紹興、醉八仙、美人笑、女兒紅、燒刀子,還有遠從西地運來的苦艾酒、葡萄釀……」小二聽霜霜開口,如獲大赦,忙一個勁兒地陪笑呵腰。

    霜霜搖搖頭,失魂落魄地。「我不知道,隨便給我一種。」

    小二一呆。「隨便一種?」

    「隨便一種。」

    四字講畢,霜霜再也不肯多說一句,垂頭在桌子上方,似乎想趴下,卻又強制著不可睡著,迷濛的眼瞪視前方,好像桌角有什麼珍寶似地,如蝶之陷蛹,一動也不動。

    小二沒有辦法,只好如實地向廚房說了,眾人商議之下,認為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實不宜奉上太烈的酒,挑來揀去只屠蘇酒勉強可以,敢忙打了一壺上好的給少女送了過去。

    「烏鴉」眾人自始至終不敢稍動,眼睜睜地看著霜霜從小二手中接過約有她頭顱那麼大的酒盅子,遲疑半晌,臉上油然一股豁出去的倔強,舉起酒盅一個仰頭,大半壺的屠蘇就這麼澆到霜霜的櫻桃小口裡,烏鴉門眾不禁四顧駭然。

    淡酒仍然是酒,何況霜霜本是不會喝酒的人,才一口下去,立時嗆了個滿喉。屠蘇甜中帶嗆的氣味順著氣管,蛇也似地張牙舞爪入侵肺部。

    「唔……」

    捂住胸口大咳起來,把喝下去的酒咳出大半,等呼吸稍微平順,她立時舉起酒盅又灌了一次,一般也是大咳不已,還伴隨著些微作嘔;然而與生俱來的執拗卻讓她鍥而不捨,吐了一口還有一口。就這樣,一大壺屠蘇酒縱令有大半灑在外頭,還是有小半被霜霜硬生生逼進胃裡去。

    別說霜霜跟本就不曾飲過酒了,這樣大的份量,除卻劍傲是怪物不談,就算是尋常人也要受不了,更何況她。「碰」的一聲,酒盅順著霜霜的手鬆滑落在地,散成一片的瓷碎和酒水淋漓,若是劍傲在場的話,必定大呼可惜。霜霜雙頰隨即泛起迷人而傭懶的紅暈,垂頭倒在桌上。

    黑烏鴉越看越奇,心中隱隱覺得事有蹊蹺,但又不敢確定,只得試探地隔空喊話:

    「這位姑娘……」

    原以為她大約不會答話,那知她嘟嚷了一聲,迷迷糊糊抬起頭來,一臉醉意,嘴角卻帶笑:

    「叫……叫我?我……不是……姑娘,是……小姑娘。」

    黑烏鴉肚裡好笑,但一想到昨晚那驚魂,所有的笑意不覺全都化作懼意。但在眾多徒眾面前,又決不能表現的太膿包:

    「好,那位小姑娘,怎麼?這麼好興致,一個人來喝晨酒?不見你……不見你叔叔?」

    他不清楚霜霜與劍傲間的關係,又見兩人年齡似乎相差甚多,神態又不似父女,只好作此猜測,目的是從霜霜口中,探出劍傲現在的所在地。

    對他的試探渾然不覺,別說霜霜現在喝醉,就是神志清醒,以她單純的心思也絕不會去想那般多:

    「他不是我的叔叔,他是我的……咯,哥哥,李哥哥。」

    「你的哥哥,叫什麼名字?」

    黑烏鴉立時警覺,若是知道此人身份,以後事情就好辦得多,黑烏鴉在上皇北疆一帶勢力強大,就算對方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黑烏鴉自詡為君子地豪想著。

    「嗯?名字?嗯,叫……叫什麼啊?我那記得他名字?」霜霜痴痴地笑了起來,清麗不可方物:

    「人都不見了,還管他名字幹啥?」

    黑烏鴉心中一喜,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但謹慎起見,他再度溫和地確認道:

    「怎會不見了呢?小姑娘,他只是暫時離開了罷?既然他是你哥哥,怎麼會這麼丟下妳不管?」

    對於他的態度轉變,「烏鴉」中人無不大感奇怪。面對一個曾經摔自己一跤的敵人,百鬼的素來對人類有仇必報,那能這般溫柔客氣?難不成頭領轉了性,還是喜歡上這小姑娘不成?他們自然不知昨晚發生的軼事,黑烏鴉自也不會跟任何人提起。

    霜霜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腳步蹌踉,扶住了一旁低矮的桌隘,低低笑道:

    「不,他走遠了,永不會再回來了,你看!」

    她手一揮,劍傲留給她的十六字條便平平飛到黑烏鴉面前,黑烏鴉不敢托大,先是在手掌蘊滿力,後退一步,才敢伸手接起。攤開那溼轆轆,顯是被捏在掌心已久的白棉紙,十六字赫然映入黑烏鴉眼簾。

    「他……再不理霜兒了,我早知道會這樣的,我早知道會這樣的……」喃喃覆誦著費解的字句,霜霜往桌子一靠,抿了抿嘴,眼淚毫不掩飾地流了下來:

    「我早知會這樣的……」

    黑烏鴉至此完全放心,終於明白為何昨夜那男子要特意威脅他,原來是早知要離開這女孩,為了她的安危,這才來危言恫赫。現在他必已遠走高飛,管不到這兒來了,想通這一點,黑烏鴉的臉上露出笑容,再無顧慮地大步迫近霜霜:

    「小姑娘,你也別難過,照我說,你那哥哥,現在還走不遠。」

    「你有見到李哥哥嗎?」

    聽他如此說法,霜霜心中一驚,忙挺起身來問道。黑烏鴉見他如此,反而不敢輕舉妄動,昨天被她摔一跤的記憶現在還餘悸猶存,遂遠遠退開三步,這才輕道:

    「你先別急,這事我們可以慢慢談。姑娘,你找不到你的大哥,我們可以幫你找啊,我們人這樣多,所謂人多好辦事,必可幫你尋出兄長來,你過來,跟我講講詳細情況。」他邊說,邊悄悄地將手置放武器之上,嘴角微笑更緊。

    「找不著的,他這個人不守信用,只是躲著我罷了……再找到,他也會逃得遠遠的,遠遠的,沒有用的……」

    霜霜越想越難過,忽地「哇」的一聲,撲過去抓住了黑烏鴉的緊身衣,乘著酒意,將臻首埋入他懷中,也不管對方是誰,肩膀微微抽動,竟是在一個陌生人身上就這樣哭了起來。

    「喂……你……」

    黑烏鴉活到這麼大,還沒給一個人這樣肆無忌憚、毫不猜疑,完全托給對方地那樣靠著,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正值妙齡,美麗如花的小姑娘。

    只覺肩頭微濕,似是眼前人兒灑下的露水,不禁心底微感異樣。這是他從未領略過的感受,在他的世界裡,永遠只有爾虞我詐,永遠只有權力鬥爭。但現在即便是他,也能隱隱感受到,這女孩子所獨有的,天下不做第二人想的靈魂。

    他兩手懸空,就在霜霜背脊附近,卻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柳下惠,挺立的手僵擬在那,不敢往下移動一寸,彷彿霜霜並不是個女子,而是一片從不屬於人間的淨土,只要自己身體任何一處碰觸到了她,就會立時玷汙。

    周圍的門眾卻比黑烏鴉更加僵硬,幾時見過這樣的情況?素來以殘忍,果斷而好不容易爬上「烏鴉」領袖的黑烏鴉,在眾人的眼裡,總是可畏而不可親的,現在他竟乖乖地被一個女孩摟著哭,而且還是曾經重挫自己,形同敵人般的霜霜?

    就這麼僵持好半晌,霜霜的聲音終於小了下去,最後歸於沉寂。身體無力地垂掛在烏鴉懷裡,眼角猶梨花帶春雨,稚氣的喝欠哼了幾聲,然後便完全失去聲息。

    「香主……你對她做了什麼嗎?」一旁的徒眾踏上一步,詫異地問道。

    「不……沒有。」黑烏鴉難得嘆了口氣:「她睡著了。」

    「睡著了?」眾人為之絕倒,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孩,在這種情況下,竟然能夠睡著?

    「那……該如何處置她?屬下是說……」那人也不知如何開口,畢竟這種震懾已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之外。

    黑烏鴉靜靜看著霜霜的睡臉,雙頰因為著急和橫夜的奔波而微微泛紅,胸口有秩序地起伏著,呼氣與吸氣間充滿了和諧平穩的韻律,宛如世間一切苦難與俗塵,都與她斷絕了關係。

    「嗯……算了,先把他帶下去罷!」

    黑烏鴉忍住自己差一點露出來的微笑,板著臉孔故作冷淡地道:

    「找個人看守他……反正,我們應該還要在這裡待一陣子。」

    「那香主,需不需把她綁起來或關起來之類……」

    黑烏鴉在心底搖了搖頭,在那瞬間,就算給他世上所有的權利和財富,他都不願意傷害眼前這位素眛平生的女孩,但他當然不能表現的如此明顯,於是生硬地道了聲:

    「不必了。」思度半晌,又追加一句:

    「給她施一些控制行動的術,派兩個人看守她,讓她一時間不要亂跑,也就是了。」

    如今他才忽然領略,原來一個人的恨意,是可以如此輕易地產生,也是可以如此輕易地消除。只要你願意,世間沒有什麼仇恨是忘卻不了的。

    便在這時,一個門眾忽地推門奔了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張鮮紅的紙條,待到黑烏鴉的跟前,隨即單膝下跪,慌慌張張地將他呈至首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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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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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37:55 | 顯示全部樓層
    「什麼事情?」黑烏鴉把霜霜推給旁的門眾,伸手接過紙籤,連忙問道。此時有事,必定是跟「使者」相關,難道他終於來了嗎?黑烏鴉不禁捏緊了手掌新沁出的汗水:

    「是『使者』大人駕臨了嗎?」

    「不、不是,」那門眾緩緩疾喘的胸口,神色夾雜著驚惶與不解,這才有辦法出聲:

    「『使者』大人遞來神聖信息,要我們……轉移陣地。」

    ◇    ◇    ◇

    「霜兒,霜兒,起床了!」

    好熟悉的聲音……是劍傲吧?不,他不會叫自己「霜兒」……那聲音,是那麼的熟悉,那麼地親切,彷彿從她出生開始,就該認的這聲音似的。

    「霜兒,你再賴床下去,不禁師尊要生氣,語哥哥也不會理你了。」

    「嗯……?」

    床上的少女傭懶地睜開眼,印入眼簾的,是她看了十六年的天花板,那在蓬萊山內,以上皇近郊「楓林」的上好木頭搭建而成的房間,新雨時節,淡淡地飄散著新木的香味;耳邊傳來的,是永遠都比她早起,霜霜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風雲弟子修業時發出的悶喝助勢聲;而眼前,每次都來叫她起床的,正是那雙她最喜歡的眼眸和天下最柔和的語聲。

    「語哥……不要嘛,我還要再睡一會兒……」

    她翻身說道,整顆心安穩下來。啊,原來適才那些都是夢,夢裡頭模模糊糊的,霜霜也不記得是什麼事了,好像是一連串令人悲傷的現實,悲傷到令她完全不想去接受的一個夢。

    霜霜嘆了口氣,還是這樣最好,不需要離開蓬萊,不需要去見識廣大的世界,只要她一直留在這裡,過著平凡的生活,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再次緩緩地閉起眼睛,好像要藉由睡在床上的觸感,去體會家的溫馨與可貴。

    「霜兒、霜兒!哎,妳別再睡了,快睜開眼睛,看語哥給你帶來了什麼?」

    這終於引起霜霜的一點點興趣,邊懶洋洋地打開眼來,少女邊撒嬌似地嘀咕:「哎呀,語哥一定又弄了什麼霜兒愛吃的東西?可是我還好想睡,再等霜兒一下嘛……」

    「不可以,快點起來,我真的有好東西要給你看。」

    「好嘛好嘛,我就知道凌哥最好了……再讓我多睡五分鐘……」話雖如此,霜霜知道兄命終不可違,還是勉強地打開了一絲眼線。

    血光!

    霜霜的視網膜猛地顫了一下,紅色,她所見過最豔的紅色,霎地染滿了她的視覺。

    凌語全身披著血,宛如當初死在她面前一般,胸口被自己的武具刺穿出窟窿,心臟的跳動隱隱可見,肩頭還留著謬呼的傷,臉上帶著陷入幻境時那想要殺盡天下的神情,青筋暴現,全身骨頭咯啦作響,宛如尋仇般,猙獰地逼近霜霜的床畔:

    「是妳殺了我的,都是因為你,我才會死去,我們才會死去……」

    「語哥──!」

    霜霜驚叫出來,是真的嗎?究竟那一方才是真的,而那一方才是假的?她從床上連滾帶爬地跳了起來,這時床也不見了,楓木屋子也不見了,四周只剩下一片漆黑,和一個孤零零的她,無助而寂寞地迅速向下掉,向下掉。

    「霜兒……妳怎麼不也一道過來?」

    猛地,一雙冰涼的手從霜霜後頸扼住她脖子,森冷而缺乏生氣。霜霜回頭,映入眼廉的是小侯剖成兩半的屍身,正戲謔地朝她笑著,然後更用力地將她的纖頸往後勒:

    「霜兒……我在這裡好無聊,都沒人陪我玩兒,你為什麼不一起來陪我?」

    「小猴兒!不,我……」本來想要辯解些什麼的,但是思緒竟驀然中斷。其實他說的很對,霜霜的心底泛起這樣的念頭。是啊,她為什麼不起去死?死了輕鬆多了。

    「霜兒……爸爸在這裡,你過來……」

    七孔流血,凌風雲的影像竟也出現在幻境裡,靜靜地端坐在地,朝霜霜笑著,跟往常一樣的溫柔而微帶憂鬱。霜霜喜出望外,連自己親人奔去,企圖尋求庇護:

    「爸爸……你不是去了庫姆蘭森林麼?怎麼會在這裡?霜兒好想……」

    「霜兒……我早已經死了……我們都死了,你快點過來……爸爸在這裡等你……」

    「不……爸爸在庫姆蘭森林等我,還有媽媽!」閉上眼睛,霜霜覺得耳朵好痛,整個世界像環繞著她旋轉,她拒絕接受地捂住了頭:

    「你騙人!」

    遠處傳來沙包拋擲聲,回頭一看,就像她囚在蓬萊中的日子,久病不宜外出的凌巽正如往常一樣,和凌震在床頭互接沙包打發時間。

    少女心中一喜,忙急步跟了過去,剛要搭上凌巽肩頭,卻發覺他從指隙溜走,病弱的少年回顏一笑,臉上充滿哀淒:

    「不可以喔,霜霜姊,你還不能跟我們一塊兒。」

    凌震則一語不發,只用冷酷的單眼凝視著她。霜霜心中著急,正想不顧一切追將上去,背後涼意颯颯四起,逼得她不得不回過頭去。更多的影像在他背後浮現,聲音在黑暗中此起彼落:

    「霜兒……我們很痛苦……」

    「好寂寞啊,霜兒,快過來陪我們……」

    心口插著木椿,死得慘不堪言的蓬萊風雲眾一個個朝她走來,他們都曾是霜霜最熟悉的人,那些與少女朝夕相處,笑語與共的人。

    幾點鮮血濺背,她從木椿間隙裡驀然回首,卻見凌巽頭首分離,和凌震溶化在血海裡,她驚聲尖叫,親人空洞的眼神攫住心神,夢裡燈海滅了;霜霜雙膝顫抖,不自覺地朝黑暗的彼方步了過去。

    驀地,一股拉力從後阻止了她的步伐。

    「『死』真的能解決一切的痛苦?」

    另一個悉的聲音傳進了霜霜耳裡,比起凌語他們那些人的聲音,這聲音雖然明明才認識不久,卻令她感到無比懷念,彷彿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聽過那樣的聲音似的:

    「在死之前,先去看看這個世界可好?」

    溫和的語調,冷峻但本質不失溫柔的微笑……霜霜看不清楚那人的臉,只朦朧地感覺到,他是把手伸出來,伸向霜霜,不強迫他接納,也不急於握緊他。而她也自然而然地把纖手遞了出去,輕觸在那人掌心,那不是意願的促使,而是本能的使然。

    好喜歡那溫度,既不太熱亦不太冷,恰到好處地令她安心。

    於是她閉上眼,終於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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