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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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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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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1:48 | 顯示全部樓層
    獬角在宮門陰影前駐足,沿牆的桃花在夜色裡開放,鮮豔如火燄。

    「果然開始動起來了……」

    不住拉低頭上斗笠,獬角側身避開官兵視線;九王做事縱然拖泥帶水了點,反臉倒也無情,幸虧他一向機警,否則早成了王府客卿刀下亡魂。

    行宮狀況他無從得知,但光是從源源不決的宮衛調動,還有間或出現的諸子家兵看來,壽宴肯定出了大事;腦中浮現鹿蜀輕蔑詛咒,獬角聳了聳失去單臂的肩,凹陷的眼框,竟流露些許無奈:

    「罷了,龍遊淺灘,又何必耽於蝦戲?」

    自嘲地冷哼一聲,再次遙望帝丹朱臺,山道上已緲無人蹤。

    ◇    ◇    ◇

    緊握胞妹微失溫的小掌,李凰擔憂地望著床榻上的李麟。

    御醫來過,眾姊妹來過,幾個和李麟相熟的兄弟太監也悄悄探過。李夔讓出的房間一時熱鬧如沸鍋,李凰也不知代答了幾次「沒有大礙」、「很快便會醒來」,要不是太醫署的耆老斬釘截鐵宣告「病人需要安靜」,恐怕不少人要在此徹夜露宿。

    「麟……」

    靜靜望著李麟熟睡的小臉,李凰神色一霽。這小自己六歲的妹妹,她從小看她長大,李麟的伶俐可愛不僅受長輩歡喜,又因她活潑隨和,下人們也樂於和她結納;但即使眼前的笑容永遠如此天真,李凰卻總感到不安,李麟心中有扇窗,就像今晚的騷亂那樣,是她永遠也解不開的。

    「嗯……」

    正胡思亂想,床上的人兒秀眉一抽,竟是幽幽轉醒過來。李凰一驚,本要召小婢進來伺候,想想又不想讓人破壞這難得的姊妹獨處,於是親自向几上斟了碗茶。卻見李麟動了動鼻子,兩隻湛藍的瞳仁布滿水霧,先是迷濛地張望兩下,像隻尋不著主人的貓,直到認出是姊姊,如花的笑靨隨即綻放:「凰姊姊……」李凰又喜又憂,忙按住她肩,迫她躺好,一面將茶碗餵向她口:

    「沒事了,太醫說妳沒有大礙。這般折騰,也難為妳了,來,姊姊餵妳喝口水。」

    李麟眨了眨眼,似乎神智漸復,乖乖倚著李凰啜了口茶,雙眸登時精靈起來。環顧室內一周,聲音尚有幾分虛弱:「只有凰姊在?」李凰笑著一撫她額角,道:「妳這個萬人迷,可把大家給急壞了,適才這寢房差點沒給探病的人擠翻,我說妳要休息,剛才好不容易全轟了出去。」

    聞言眼眸子轉了兩轉,李麟咧著蒼白的唇一笑,又往李凰懷裡蹭了兩蹭。驀地「哎喲」一聲,竟是抱著肚子哀叫起來:「凰姊……麟好疼……」李凰大驚失色,忙丟了茶碗上前攙扶:

    「怎麼了,麟,那裡疼?」見李麟痛得蜷縮成一團,額上冷汗直冒,李凰慌得以為毒又復發,按著她身子道:「妳別急,凰姊馬上給妳喚御醫,御醫……」才剛放嗓子喊,立時給李麟揮手阻住,半身窩在床榻,女孩掙扎著道:「不……不用御醫。凰姊姊,麟……麟只是心口疼……」

    李凰更緊張,湊上身來道:「心口疼?怎麼會,這毒不該……」李麟搖了搖頭,掀起一隻眼道:「不要緊的,這是老毛病了,興許給毒催的復發,凰姊給麟揉揉就會好的。」李凰關心情切,也無暇判斷真偽,著急地撫了撫女孩額頭:

    「揉揉?揉那兒?」李麟颺著小臉,怯怯地望了他一眼,以近似呻吟的聲音道:「就……就那兒。」說著微微挺胸。李凰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半起身來問道:「到底是那兒?」李麟扭動身軀,嬌小的胸膛又挺了挺,喘息道:

    「胸口……我胸口疼得很……好難呼吸……」說著竟伸手解去襟帶,她膚色遺傳自乃母,白皙更勝春雪,才解開一半,水蛇似的肌膚若隱若現,未長成的幼乳幾乎滑將出來。李凰見她難受到自行脫衣,心中更急,忙依言按在上頭:

    「是這兒疼麼?」李麟輕輕動了動,讓胸口的形狀符上姊姊溫暖的掌:「啊……再……再下面一點兒。」李凰依言照辦,一面問道:「是這裡麼?」李麟哼了兩聲,故意皺著眉道:「嗯……嗯,再用點兒力。」李凰剛要使力,抬頭見妹妹唇角微揚,臉上神情既戲謔又享受,再看自己按的位置,那裡是什麼心口?這才知道受騙上當,氣得推了李麟一把,起身嗔道:

    「好呀,原來是妳這小搗蛋戲弄姊姊來著!」

    李麟仍帶著笑,眼神略有些意猶未盡,小嘴一抿,無辜立時寫滿眉目:「人家……人家真的疼嘛。」說著用眼角瞥瞥李凰,氣得飛紅的俏臉更增一分風姿,心中暗暗叫好,臉上卻盡是委屈。

    李凰莫可奈何地望了妹妹一眼,重又坐回床側;李麟最善察言觀色,見姊姊並無生氣跡象,笑容一綻,又是嘻皮笑臉的模樣:「凰姊莫生氣,那末麟親凰姊一個,算是給凰姊道歉,好麼?」李凰沒好氣地啐了一口,想扳起臉卻狠不下心,只得笑道:

    「這叫佔了便宜還賣乖,妳要是男孩,倒和那潑猴一個模子印出來。」李麟聞言卻微一沉默,李凰以為她心生失望,忽地俯下身來,竟當真在他小臉上印下一吻。李麟受寵若驚,怔怔望著姊姊笑吟吟的臉容,一時說不出話來。

    「凰姊姊……妳喜不喜歡麟?」好半晌,李麟才從被窩裡探出小臉。見李凰並無進一步的表示,七太歲的聲音從沒這麼小過;李凰一愕,嗔怪地看了妹妹一眼,大方地道:

    「這是當然的啊,為什麼不喜歡?」李麟咬了咬被頭,怯怯地又問:「最喜歡麼?」聽不出妹妹語氣中異樣,李凰笑著點了點她額頭:「看妳這副精靈古怪樣,就知道佔妳凰姊便宜。只要以後多檢點些,別再到處惹麻煩,凰姊一輩子……」忽然想起自己即將遠嫁,心下一沉,仍是微笑道:

    「……永遠疼妳疼到心坎裡。」

    李麟默默望著她,用眼神描摹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眼睛,還有流瀉一床的長髮。李凰的眉目也遺傳自母親,卻多添了父親的英氣,正宗的李家子孫、將門虎女,即使穿起戎裝征戰沙場,該也是不讓鬚眉的巾幗。李麟又嘆了口氣,雙手從被中伸出,和李凰四手交握:

    「凰姊姊,妳要離開我們了,對嗎?」

    李凰一怔,修長的五指微微發顫,強笑道。「說什麼離開,女孩子家大了,都是要嫁的。」李麟凝視她半晌,少年老成地幽幽一嘆:「麟知道的,凰姊的心遠了,已經不在這兒了。」李凰臉上一紅,嗔道:「說什麼呢,小鬼頭。講話倒像個媒婆似的。」

    說完也不禁噗嗤一聲。李麟只是微笑,握著李凰的手驀然一緊;兩人腦中都浮現朱槿叢中那驚鴻一瞥,青年熱切的褐瞳彷彿近在眼前,李凰低下頭來,那聲「你是我的鷹」竟如此清晰,彷彿就在她耳畔低語。李麟看得心上一疼,一時兩人各想各的心事,俱都默然。

    「對了,太子殿下和……麒哥哥呢?」

    沉默半晌,李麟忽問。李凰抹了抹臉,似要從情緒中復原,笑道:「問他們倆做什麼?麒弟來看過你一陣,看到一半被他哥哥催了過去,也不知什麼事情。那猴子麼,父皇擔心兒子安危,下令今晚和太子同室而眠,現在早去覆命了。」李麟「嗯」的一聲,自語道:「也是,他們男孩子有更複雜的事要處理。」見李凰一臉疑問,露出孩子似笑靨,李麟閉上了眼:

    「其實啊,有時候我會想,做男孩子真好,」未料她突出此言,李凰一愣:

    「可以在馬上縱情歡笑,即使舉止大膽也不會被斥責鄙俗、可以上妓院青樓,最多落個風流輕薄也不會被人說無恥;不像女孩子,雖然處處受到保護,卻也處處受人擺布;彷彿在一艘看不見舵的船上,隨著好大好大的浪,滿懷不安地漂流,漂流……」

    「就是,女孩子麻煩忒多,」李凰握緊她手,臉上泛起認同的笑:「我從小沒一日不被奶娘罵粗魯,小時候不愛刺繡編織那些玩意兒,專就愛爬樹,重寧宮的樹幾乎都被我爬盡了。」李麟揚起幸福的笑容,似在回想著什麼:

    「我還記得,有回我的小風箏掛到樹上去,就是凰姊給我拿下來的。那可是公主府裡最高的一棵老松,我在下頭看的眼睛都發直了。」李凰笑道:

    「還說呢,為了那箏兒,我扭傷了一隻腿,那之後好幾天不能練武。」

    正閨中閒話,李凰忽地渾身一顫,幾乎立起身來。李麟一呆,壓低聲音問道:「怎麼了?」李凰只是搖了搖頭,比個手勢示意妹妹噤聲,竟躡手躡足踱至角落,探手取下牆上長劍,宮中不許常人攜械,然而李麟的病榻本是皇寢出借,倒遂了李凰的意。

    見姊姊慎重其事的貼牆細聽,李麟縱不會武,也明白事態不尋常。剛想強撐起身,李凰抽鞘驗劍,轉身竟把妹妹按回榻上,沉聲道:「麟,妳待在床上別動,姊姊去去就來。」一面低聲喚了兩個宮婢進來。李麟朱唇微啟,似要說些什麼,話到半途卻換作微笑:「麟睏了,想睡一會兒,凰姊儘管去罷。」李凰又低頭吻了她額,這才提劍跨檻而走。

    望著李凰遠遁的背影,李麟捱著床沿支起身來,自語似地露出笑容:「凰姊姊,妳總是不明白,不過這樣也好,只要妳心底疼麟一輩子,麟也就值了。」以嘆息抹去眼中殘留的遺憾,李麟轉眼看著几上已給檢查不知多少次空杯,驀地勾起唇角:

    「你呢,鳳哥哥?」

    殿外繁星點點,風吼入室,少女的語氣忽轉凜冽:「靠著別人的雙手達成目的固然好,但對主戲的你和觀戲的我而言,不嫌太無趣了麼?」探手將空杯取來,玩味地在手中把弄,李麟眼神一深:

    「親愛的太子殿下,讓李麟好好看看罷,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多大決心?」

    疾風吹開李凰頭上兜巾,她卻無心去理。悄悄沿著殿牆移動,適才在室內聽見的聲響越發清晰,屋簷上有人,她更加確信。然而身法之輕巧,移動之快速,無不是李凰生平僅見。

    她和男孩一般自幼習武,自忖有幾分功夫,幾次小試身手更添信心;意識到此不速之客或許便是那場鴻門宴的幕後黑手,李凰放棄召人協助的念頭,決心先投石問路再說。忽覺耳後風響,黑影在眼前一掠而過,鑽入庭樹的陰影中;還未跟上細瞧,微不可聞的談話聲已隨夜風遞來:

    「流星大人……不來了?」

    李凰湊得更近,生怕聽漏了一字一句。說話的竟似個女子,嗓音平板,語調卻慌張;樹蔭又響起另一個聲音,遠較女子老成:「我們從不增援,這是闇夜的慣例,難道妳不明白?」女子的聲音道:「可夜梟……夜梟他……」話未說完,已給那老成的聲音打斷:

    「夜梟不成事,壽宴的計畫竟給個小女孩瞧破,理當以命相償;至於妳,我們也不會介入救妳,以免徒增危險,妳只能靠自己。」少女嗓音沙啞:「可我……」蔭下的身影一頓,似乎掉頭望向女子:「怎麼了,月影,妳聽起來倒不怎麼想從命。」女子忙接口:「不,學生失言,我明白了。」

    李凰心頭更跳得厲害,本以為壽宴的刺客一擊不中,就算要捲土重來,也必重新計議。未料對方竟比想像中魯莽,意圖竟全攻於一役,照兩人說來,賊子還想在今晚生事。捏緊手中劍鞘,李凰心知情況急迫,也來不及通知十六軍禁衛,見黑影從樹叢中躍起,只得從權跟了過去。

    才跟至偏殿,李凰潛過轉角,不防竟失了人蹤。一驚之下,這才醒覺行藏曝露,剛要回首,忽覺身後風聲劇響,致命的兇器夾帶寒光而來,李凰忙拔劍出鞘,正巧架住迎面而來的銀鐮。

    「鐮刀?」對敵人的武器吃了一驚,黑暗中摸不清虛實,對方一擊不中,旋身又逼向前來。李凰猝不及防,登時落在下風;好不容易錯身脫出鐮圈,忙奔近廊間燈火處,對方亦擺鐮跟上;只見銀光飛迸,大鐮和長劍又交了一招,雙方都退開兩步,這回李凰總算看清楚了。

    「女孩子?」不是想像中的蒙面刺客,李凰一愣。卻見對方雙頰緋紅,兼之衣衫凌亂,半邊索骨若隱若現,活脫脫是個妙齡女子,不禁也紅了頰。少女更不打話,長鐮化作黑影,在周身打了個旋,幾縷青絲應刃而斷,飛散在黑漆漆的外殿裡,李凰臉色變了:

    「妳是什麼人?為什麼擅闖行宮?」大鐮更不打話,起手便斬斷了燭蕊。少女身手靈活,兼之耳目敏銳,闃黑的環境對她絲毫不構成威脅,反觀李凰則左支右絀,僅能聽聲辨風行事,只得邊戰邊退,不多時已給逼至殿內,「鏗」的一聲,長劍被大鐮激飛,銀白的刃抵至李凰咽喉。

    風吹屋鳴,碰地一聲掩上了殿門。

    「死……罷。」不知為何,少女下刀時竟猶豫了一下。黑暗中,李凰強自鎮定的眸子既黑又亮,竟有幾分神似那個人,那個人……驀地從迷惘中驚醒,少女抿白了下唇,那個混帳!被拐騙又差點被迷姦的憤怒湧上心頭,月影再無顧慮,死神的鐮刀堅決地向敵手索取靈魂。

    未料鐮遞半途,才在頸上按出道血線,鐮柄上忽然一震;少女吃了一驚,本能地持鐮退開。這才發現李凰激飛的長劍不知何時又逼到眼前,只是持劍的人已換。

    「是……你?」

    喉嚨擠出乾澀的聲音,外殿被來人攜至的宮燈重新點燃,搖曳燭火中,月影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孔。面冠如玉,長髮披垂,來者一身白衣素縞,持劍護在李凰身前;月影迷惑起來,雖是一模一樣的臉,她卻嗅不出太子寢宮裡同樣的壓迫感。

    「皇兄他……果然跟妳私下見過面。」

    似乎明白少女疑問,那張臉開口了,是月影不曾熟悉的溫柔。

    「麒弟……是你?是你嗎?」從命在旦夕的驚恐中醒覺,李凰很快恢復鎮定。發覺眼前的護衛腳步不穩,得靠牆才能勉強支身,鮮血順著大腿下淌,染紅大半外褂,不禁吃了一驚:

    「麒弟,你受傷了?」抬頭見他臉色蒼白如紙,漆黑的眼瞳一片渙散,心中更懼。似乎察覺姊姊的擔憂,純鈞一捏大腿傷口,強振精神道:「我沒事,我被人下了藥,又和詹事府官兵苦戰了一陣,得這樣……才能保持清醒。」見李凰張口,純鈞不讓她再多問,持劍轉向少女:

    「回去罷,背水一戰對你們沒有好處,皇兄應該有警告過妳。」少女張口欲言,半晌卻忖度不出適當言語,凝視純鈞的臉龐,好容易擠出一句:

    「你……不是他。」

    純鈞爽然一笑:「對,我不是他。我是他的雙胞弟弟。」少女驀然醒覺,長鐮橫指,警告道:「讓開。」純鈞垂下長劍,左指卻捏起劍訣:「對不起,我不能讓妳過去,為了皇朝,也為了皇兄。」少女反射地點點頭,又很快地大力搖頭,臉色難得有厭惡的表示,語氣很肯定:

    「我和那個人,沒有關係。」

    純鈞雙眉一霽,輕道:「就是沒有關係,才更不能讓妳過去。」少女略一低頭,查覺純鈞腿上血流如注,似乎一推便倒,劍鋒遞來的氣勢卻讓她不敢進犯,竟不亞於那個混蛋予人的恐懼感。雙方於是提著武器僵持,直到殿廊內燭燄一顫,竟隱約有人聲傳來:

    「誰……什麼人在那裡?」

    殿中三人俱是一呆。李凰首先認出聲音,喜道:「是宰輔方大人!」剛要揚聲呼救,純鈞卻張手阻住了她,神似李鳳的黑眸凝視廊內漸近的身影,竟微微瞇起了眼。

    現於殿內的果然是方諸懷,從黑暗中緩緩踱出,一身佝僂老邁,手握御賜雙龍搶珠杖,身著紫金九蟒官服,與上皇同年的老宰輔顯得比往常更為疲憊,凝視三人的目光也顯得迷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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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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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2:49 | 顯示全部樓層
    「這不是……和頤公主殿下麼?還有十四殿下?都幾更天了,老夫睡不著,殿下莫非也失眠麼?」說著揉了揉眼,竟似年老昏聵,始終沒往少女方向看去。李凰心中著急,也不管迴避,忍不住喊道:「方大人,您快去叫人來,刺客闖進宮裡來了!」諸懷渾身一顫,張望道:

    「刺客,有刺客?這禁宮裡那來的刺客?」李凰更急,待要再說,純鈞踏前一步,已擋在兩人之間。凝視尚在張望的諸懷,純鈞深吸口氣,語調如往常一般溫和,卻字字清晰: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李凰一愣,脫口問道:「什麼?」卻見諸懷並無特殊反應,只是目光驀地定住純鈞;清澈的眼神無一畏懼,帶點了悟的灑脫,只因藥物而微顯失神,諸懷看了很久,沉寂的嘴角驀地揚了上來:「人說九王鹿蜀是賢德才子,諸子中第一能人,現在看來,倒是井蛙之見了。」

    這話一出,李凰和少女俱都一顫,不是因為內容,而是嗓音;老朽沉穩的語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尖銳刻薄的男聲,如夜中之梟,因捕獲獵物而對月長嘯。少女抽了口氣,隨即又恢復漠然:

    「夜梟,原來你……躲在這兒。」李凰驚懼更甚,抬頭望向純鈞,卻見他神色平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沒錯,那個級別的官服,又能就近掌握壽宴的各項配置,兼之阻擋京城加派兵力。不愧是『夜梟』,一搏就搏最大的。」

    諸懷危險地瞇起眼睛,冷笑道:「雇主沒要我們殺你,倒是他的失策。」純鈞問道:「真正的方大人呢?」查覺對方嗓音裡的緊張,諸懷低沉地笑了兩聲,竟連聲音也唯妙唯肖:「放心,我們從不殺目標以外的人,這樣太不專業。不過被藥物控制,又關了這月餘,以他的年紀往後手腳可能不大靈便罷?」純鈞舒了舒眉頭,又道:

    「為什麼等了一個多月?」諸懷尖著嗓子笑了兩聲,攤手道:

    「問題還真多,沒有長期觀察,那知老頭的軟肋在那裡?再說就算是宰輔,也管不上皇帝生活起居,下毒下蠱談何容易?唯一的機會是捱俟壽宴,和雇主通力合作,看你的表情,該知道這計畫的來龍去脈。那知人算不如天算,給個小女孩瞧破天機,倒是這一月玩得挺愉快,把別人國家踩在腳下的感覺當真不錯。」微微一笑,見純鈞沉下臉來,夜梟又補充道:

    「本來想扮作太子的,只是他太過精明,又很有些功夫,加上有你整天跟著,要不露出破綻也難,否則我倒想順便享享豔福。」五指張了又縮,目光已直勾勾迎向純鈞:

    「問完了嗎?該老夫問了罷,這月餘相處下來,我發覺一件事,外人總以為龍翼文馳武張,威震海內,是鄰國頭痛不迭的大敵,事實上也不過是隻老病的狐貍罷了。若不是礙著命令,我也懶得殺他,因為……」話未說完,純鈞重捏劍訣,唇角竟泛起笑容,喘息著接口道:

    「因為殺了這頭老狐貍,換來的是……一隻更可怕的雄獅,是麼?」

    夜梟兩眼瞇得更緊,忽地起手掀掉官服,柔聲道:「沒錯,所以就算殺不了老狐貍,我也得斬了雄獅一雙足,如此還算死的回本,可不是麼?」目光仍舊盯著純鈞,手卻向後一揮:「月影,妳進去,上皇在內寢裡,和太子一塊,找到他便殺了他。」對諸懷的命令一愕,少女頓步:「可是,我一個人……」夜梟神色一冽,叱道:

    「妳不懂嗎?妳得進去,無論成功或失敗。」月影一陣呆然,就算再遲鈍,伙伴的意思他也懂了;上皇遭襲,這事無論如何朝廷不會輕縱,若是龍翼未死,勢必大肆追查兇手,到時難免禍及組織。所以比起全軍覆沒,他們需要代罪羔羊,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祭品。

    「我明白了。」大鐮一捲,少女反身便行。不知為何,此刻他竟強烈地想念起那個人,那個又壞、又惡劣,欺負人不嘗命的傢伙。

    但也只有他,會將她溫柔的抱在懷中。

    也只有他,會認為她的性命,是值得保留的事物。即使只是籠中的寵物,至少能受到呵護。

    「東張西望的,小皇子,到時死得不明不白可別怨我。」

    閃身欲阻止月影,驀地背心勁風劇至,逼得純鈞不得不回身相抗,踉蹌兩步才站穩。「我不能讓你們過去,我得阻止你們,然後阻止皇兄……」

    少年下得藥效強烈,一點點磨蝕純鈞的注意力,幾乎讓他撒劍睡去,只得咬牙取出匕首,又往大腿劃了兩刀,劇烈的痛楚總算壓過睡意,純鈞捏訣擺出劍勢。

    諸懷冷冷望了他一眼,五指驀地收回。「你的腳,果然不大靈便啊。」言語間竟隱隱有讚賞之意,純鈞一手扶牆,長劍直遞諸懷門面,竟是快若閃電,對方只得側身避開。純鈞劍招靈活,縱然寸步不移,長劍竟像生了眼睛,追逐敵人如跗骨之蛆,逼得夜梟狼狽後躍,純鈞才不再追擊。

    「老夫當真看走了眼,原來真正的高手在這兒。」喘息稍定,夜梟仿諸懷的聲音笑道。純鈞長劍依舊遙指,只是微微發抖,低頭但覺心跳加速,幾乎跳出太陽穴,疼得他神智模糊,順壁滑下喘息不已;最驚訝的莫過於李凰,從未見過純鈞動武,滿擬這體弱多病的弟弟就算略通武藝,也厲害不到那去。未料適才兩人交手,她竟找不到插入的空隙,足見交招之險,功夫之奇。

    「既然如此,老夫更非殺你不可。」

    知道自己佔了體能優勢,夜梟不逞道義。不等純鈞恢復,順手掄了架高腳燭臺,便往背心襲來,純鈞看也沒看,長劍一撥一挑,便將桿尖削平,扶著額角重新站起。諸懷神色一狠,探手再抓一架,這回卻拿燭心在宮燈上點燃,燭臺夾帶烈燄,目標竟改向李凰,純鈞果然大吃一驚。

    「住手!」手上無兵器,李凰只得靠著體術逃躲。純鈞按緊大腿傷口,百忙中不及細想,長劍遙遙一格,架住了逼至姊姊頰畔的凶器;怎知夜梟唇角一揚,桿首微傾,熱蠟便連燭燄一齊滑出。

    「麒弟!」難以致信地掩住面頰,燭蠟在空中潑灑成浪花,伙同祝融直撲純鈞近似完美的面頰。他卻沒有閃避的意思,抓穩殺敵的時機,一劍沒入夜梟胸口,鮮血乍迸,同時是純鈞痛苦的悶哼:

    「唔……」

    一跤坐倒,純鈞在撫頰倒在冰涼地上。李凰渾身僵硬,到底是將門虎女,很快恢復反應能力,俯身拾起純鈞的長劍便充作護衛;紅色的蠟油滴了一地,和鮮血混成一塊,李凰連忙攙起純鈞:「麒弟,麒弟,你怎麼樣,你……」見掌下肌膚通紅,紅燄兀自燃燒,純鈞痛得幾乎失去意識,勉強撥開一絲眼簾,卻捉不著李凰焦聚:

    「凰姊,妳……快逃……去找皇兄……」

    知道弟弟受傷不輕,回頭見諸懷心口血流如注,染紅了紫金官服,想必是不活,代價卻是純鈞舉世無雙的一張臉;李凰心中大慟,淚水再止不住,一滴滴砸落血肉模糊的肌膚:

    「麒弟,你好傻……你從小就這樣傻,兄弟姊妹沒有的,你從不和人爭;他們有的,你也不和人計較。總是傷害自己、委屈自己……就不怕凰姊的心會疼?」

    五指發顫,緩慢地移向頰畔,純鈞舉起長劍,映著燒傷的半邊臉。李凰露出訝容,因為弟弟竟然笑了:「總算是……把他給毀掉了。」李凰眼淚劇收,顫聲道:

    「你說什麼?」純鈞先是淡淡笑著,繼而越笑越劇,笑得李凰背脊發寒,從未聽過溫和的二弟如此笑法;正想出聲制止,純鈞卻搖了搖首:

    「我一直沒有勇氣做這件事。總算……把這世上唯一和皇兄相同的臉,給毀掉了。」見李凰呆住,純鈞長劍一支,竟掙扎著站起身來,李凰攔也攔不住:「麒弟,你現在不能……」

    「凰姊,妳不明白。」月色般的眸鎖定了她,和被燒得慘不忍睹的面頰形成強烈反差。李凰心中一緊,素來擅長勸慰的她,如今竟詞窮了:

    「很小很小的時候,有回我問奶娘,孿生兄弟是怎麼決定孰兄孰弟;為什麼太子殿下會是皇兄,我卻是皇弟呢?當時我只是一時好奇,什麼也沒多想。誰知周遭的人聽了都大驚失色,我記得奶娘捂住我的嘴,對我說:『殿下,人的身分是天註定的,你命中該做個皇子。』凰姊,我那時還止五歲,連天命二字都不曾學寫。但皇兄,但所有的人,已迫不及待教會我這件事……」

    黑眸迸出水霧,兩行清淚淌過面頰,純鈞的表情沒有變化,重握了握劍柄,舉頭望向月光:

    「凰姊,妳知道嗎?前些日子父皇取了一柄匕首給我,是母后留給我和皇兄的。父皇很少單獨見我,妳知道父皇和久違的兒子說些什麼?他按著我的匕首,沒有一句關慰,只告訴我:『麒兒,你要安分守己,你要輔佐太子。』」

    「麒弟,別說了,你快療傷……」

    「我還不夠安分守己麼?我還不夠……知天命麼?凰姊,我從小體弱,什麼也爭不贏旁人,空有清楚的腦子,父皇連爵位也不敢封我,就是怕我癡心妄想。凰姊…… 我多望我真是個呆子,渾渾噩噩地任人作賤,懵懵懂懂地渡過一生,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會防著我。因為這張臉,因為這張和未來至尊一模一樣的臉和身分!」

    彷彿恨極自己的長相,李凰從未見過純鈞如此,纖細的五指攀上面頰,似乎想毀去無瑕的半邊。淚已乾了,傾倒的燭火氾濫成災,在姊弟倆周遭築起火牆:

    「這一切……一切都是那傢伙的錯,李鳳!我那健康、聰明、風流倜儻的皇兄!我把什麼都讓給了他,娘胎裡的健康、顯赫的太子地位、眾人的期望……而我即使做得再多,沒有人……就連皇兄也不會感謝我!皇兄總要我喚他哥哥,凰姊,我是多麼想那樣叫他,只是我也怕……怕我這樣一叫,連我自己也會忘了『本分』……」

    「麒弟,別說了……」從未聽過溫和的純鈞如此稱呼少年,印象裡,純鈞比任何人都敬重太子。即使朝野都放棄了太子,這位忠心的胞弟也會在角落默默支持他、崇拜他。如今安靜的影子起了變化,潛伏的獸張牙舞爪,從猙獰的傷口燃燒擴大:

    「凰姊,妳知不知道,李鳳他有多怕我,怕我這殘廢取而代之。我應該恨他,不是嗎?凰姊,我該恨極了他,是他奪走了我的一切,凰姊,可是你知道嗎?多可笑,我……我竟沒有辦法……」

    熱淚再度狂湧,鏗噹一聲,長劍自純鈞蒼白的指間滑下,在大火裡激出星芒;無心拭淚,純鈞任由他洗去血跡、洗去記憶:

    「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恨皇兄,連一點點都沒辦法。因為只有他會在我跌倒時扶我一把,只有他會為我趕跑跋扈的下人;只有他,會在我夜深病發時,摟著我,在我耳邊低聲說:『純鈞別怕,哥哥保護你。』」深吸口氣,無視李凰恐懼和憐憫交織的目光,純鈞抿了抿唇:

    「他怕我,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他明白我良善的面具下,藏著多大的野心和能量;他怕我,但還是保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純鈞笑了,那笑容仍像月光,輕輕照撫大地萬物。李凰看得癡了,現在的純鈞,比毀容前更美,那是缺月之美:

    「原諒我……」

    哥哥,你想做什麼,我都知道,我原諒你。

    所以這次,請你也像以前一樣……原諒我,好嗎?

    「麒弟!」

    瘦弱的身軀在大火裡倒下,鮮血在周身流淌,李凰大驚失色,本能地想蹈火搶救。那知身子斗然一輕,竟有人從身後攔腰抱起自己,一驚之下非同小可,忙扭頭望去:「你……」

    壯碩卻不給粗暴的臂,恰到好處地令人安心。李凰難得地臉上一紅,是他,那在朱槿叢裡見過一面的人,出現的時機總讓她手足無措:「危險,不可過去。」低沉充滿磁性的嗓音,撩得李凰心口一陣發癢,忍不住抬頭望去,精靈青年深邃的眼也正巧俯視著她:

    「你……為什麼攔我。」不問他出現的理由,彷彿這樣的發展理所當然。青年滿不在乎地跨越火牆,將昏迷不醒的純鈞挪至安全的地方,掉頭又摟緊了李凰:

    「因為,我怕,我的鷹,受傷。」

    少女臉上一紅,不由自主地移開目光,青年的眼神太過熾熱,幾要將她灼傷。吐凡王卻不放她走,彷彿害怕出籠的鳥一去不回,他握緊她比例懸殊的細腕,輕柔地吻住它:

    「跟我走。」

    「我會跟你走,遲早,我已被父皇許配給了你,可現在不行……」饒是她素來膽大,親口提及仍讓李凰頰如火燙,本能地抽手逃開他。

    「不是那種,現在,在我懷裡,跟我走。」盡力搜索貧乏的皇語字彙,青年的眼睛補足了意義不全的部分,足以讓李凰解讀。「不可以,那於禮制不合啊,我們是和親,應該由皇朝護送……」大掌虛掩住她口,李凰略一失神,秀髮已盡入青年掌握:

    「我的妻子,我自己帶走。」

    感受到掌間的小臉逐漸發燙,青年笑了,出口已是流俐的耶語:

    「沙漠精靈並不像你們東土人,在希拉,凡是少年看上了那家年輕姑娘,管他是姊妹還是敵對部族,都得親自找上門搶回家,如果沒法用自己的手帶回所愛的人,而要靠著父母部族的力量,這樣的婚姻讓人看不起,也得不到拉神的祝福。」重新抱緊李凰,青年的眼神柔和起來:

    「所以我才來,我要親自接我的鷹回家。」

    抑住心底深處的撼動,李凰強自鎮定。靜靜望著精靈青年,忽地秀唇一抿,無言地推開了他:「才第一回見我,談什麼所愛的人?你是為了聯婚。」青年為她的舉動一愣,等到理解李凰的語意,這才咧嘴一笑:「妳錯了,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妳。」

    這回倒換李凰呆住,脫口道:「什麼?」

    寵溺地撫住她額髮,青年玩弄著胸前墜飾,回憶似地揚起唇角:「妳十二歲的時候,曾經因為替父親擊退刺客,因而名聲遠揚,成為王室最有名的公主,不是嗎?」這事情李夔津津樂道,常說戰皇之女,畢竟不凡,李凰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張開了瞳:「難道你……」

    「當時的刺客,有一個就是我,當年我還只十五歲,是吐凡部唯一的繼承人。我們的部族王在即位前,要為部族做一件有益的大事,以此獲得長老家族的認同。」李凰驀地脫離他懷抱,眼中驚疑不定:「而那件事,就是刺殺父皇?」青年爽朗一笑,目光斗然一深:

    「對,我們當時確實想這麼做,人皇的野心很大,到處征伐,弄得沙漠的子民不得安寧,希拉想殺你父親的部族,沒有一千也有一百。」李凰警覺心起,秀麗的鳳眼瞪進他眼眸:「這次的刺客,也是你們派來的?」精靈青年搖了搖頭,堅定地道:

    「那次失手之後,我們就放棄了暗殺的念頭,才有這次的結盟。那年在宮裡見到妳,妳年紀雖小,在劍光裡就像是老鷹,捉中了我這獵物便死咬不放,又美麗,又堅強;從那天起我便發誓要得到妳,繼任為王後,我查遍了妳的資料,包括名字和雙親,這次和親我和人皇指名要妳,否則他也不會讓妳遠嫁。妳父親很愛妳母親,也很愛妳。」

    深吸口氣,李凰有種想哭的衝動,這種衝動好像她小時候,聽奶娘講完「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童話後,那種虛幻而不實的撼動。感受到背後那雙大掌又摟上心來,李凰這回決心回應,她反手擁緊了他:

    「我記得當年,那刺客被我砍個很慘,因為他一直盯著我不放,你怎麼還活著?」青年露出一抹堪稱苦笑的笑容,精靈極少有這樣的神情:

    「沒錯,我被妳殺得半死,部族死士千里護送我回家,養了半年才將傷養好,妳說啊,我的Altair,妳要怎麼補償我?」掩住頰上飛紅,李凰到底務實,只是不再抵抗他擁抱:「你劫走我,皇朝不會讓你的部族好過。」精靈青年微微一笑,藏不住臉上凌雲壯志,看得李凰一呆:

    「那麼我,會讓吐凡族強大到皇朝什麼話也不敢說。」

    李凰心中撼動,開口欲答,卻欲言又止。抬頭凝視那雙深褐色眸半晌,俯身往委頓在地的純鈞額上撫去,抬手盡是疼痛的冷汗,她心疼地擁緊了他,渾不理會背後青年滿臉醋意:

    「麒弟他……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他的痛苦不在於他的卑劣,反而在於他太善良,純白的羽翼沾上些許斑點,就以為自己墮落成了惡鬼……」吐凡王伸手攬住了她,紳士地輕吻她葇夷:「那麼,我該在妳沾染上那麼一點前帶走妳。」李凰微笑著回望他一眼,看向純鈞的眼神充滿憐憫:

    「我多麼希望自己有力量帶他離開,甚至和他一起離開。但我不能,這裡有更需要他的人在,這個弟弟,我是從小看大的,也知道他……他心裡對我有那麼點兒不同,但我始終把他當弟弟待。」

    精靈少年又是一笑:「妳不把他當弟弟待,本王現在就除了他。」語氣間竟有幾分認真。李凰橫了他一眼,滿腔憐惜都化作嘆息:「我只擔心他太癡,他從小就是個死心眼,我走了,他肯定難過得緊。只盼他能多學學他哥哥,麒弟麒弟,凰姊……沒能再好好陪你了。」

    吐凡王一呆,隨即臉露喜容:「妳答應和我走了?」驚喜之下,連耶語也咬字不清。李凰半嗔半憂地遞了他一眼,撫身執起長劍,竟架在他頸上:

    「閣下遠道而來,我朝以禮相待,何故反劫持公主,背信棄義,汝王該當何罪?」精靈青年哈哈大笑,也不管寢宮內外危機重重,竟凌空拋起李凰,惹得公主一聲驚呼,長劍鏗噹落地:

    「那就罰吐凡族迎娶我朝和頤公主,呵護她一生一世,到死都不分離!」

    淚光和喜容,同時映照在劍影中。熊熊大火,持續漫延整座行宮。

    ◇    ◇    ◇

    靠牆平復喘息,少女在廊柱間倉皇奔逃。

    反手斬落一名官兵頭顱,月影躍上樑間又給逼了下來,只得揮鐮又交了幾招。外殿的大火驚動了十六衛官兵,少女的行蹤幾乎曝光,她現在就像落入井中的鳥,東闖西飛,卻找不到半點活路,砰咚,又一名官兵在他眼前頭首分離而倒;五指開始麻木,冷汗自額角不斷滴落,體力和精神即使經過良好訓練,此時也達極限。夜梟的遺言在耳際竄過:

    『妳不懂嗎?妳得進去,無論成功或失敗。』還有同伴的冷言冷語:『至於妳,我們也不會介入救妳,以免徒增危險,妳只能靠自己。』冷如堅冰的心口竟驀地一痛,再解決兩名敵手,月影的招式近似瘋狂,殺罷,抵抗罷……直到倒下為止。

    不知為何,少女耳際竟忽地響起那個人的聲音。

    『我等妳。』

    『我等妳,不管多久,我隨時洗乾淨脖子等妳來殺,我的小精衛。』

    『如果妳不能保護好自己,我寧可找個籠子來,一輩子囚禁妳,也勝過妳在別人手裡折斷羽翼。』

    唇上還殘留那男人的餘溫,少女此刻竟不覺厭惡,雖然仍揮不去恐懼,她竟有些懷念起來。那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要好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妳的命是重要的,不是一文不值,不是工具。

    那是第一次,有人正視了她的存在。

    「至少要見到上皇……」

    即使記憶捎來了些許暖意,仍抵不住漸趨僵硬的手掌。鮮血濺傷她視線,她伸手去擦,卻被身後埋伏的官兵砍傷了後肩。她的任務得完成,就算是替死鬼,她也想見到為何而死的對象。右腿傷了,左腿瘸了,她狂吼一聲,揮舞著大鐮清出一圈死屍,趁著著空擋再度做回樑上君子。

    視線已模糊,她憑著記憶摸索,直到柱下的官兵越湧越多,她聽見無數的驚呼,低頭一看,幾名宮娥和太監瑟縮地圍成一群,簇擁著一個人影。人臉他已看不清,只知道那些人很驚恐……驚恐,人們看到她向來就只有這種反應,她不知道自己笑了,雖然躍下柱頭時她確實在笑,她在笑那些人,竟然會怕一個傷痕累累、困獸之鬥的女殺手,誰來阻止我笑下去?

    「皇朝的王,納命來罷。」

    她是在威脅嗎?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至少周圍的人當真了:「關上殿門,皇上,請隨臣來。」,「捉拿刺客!拿刺客!」大火在外殿,在她心口點起盞盞熾燄,她很驚訝自己還有餘力窮追,那該歸功於平素對輕身的訓練。

    追罷,追罷!她是月影,得像影子一般來無影去無蹤;那末,就算今天死在這裡,一個影子死了,該也不會有任何人記得罷?

    撕哩,那是胸前衣襟被刀刃劃破的聲音。傷口的疼痛讓月影驀地清醒,數十道彪形大漢的黑影橫在自己面前,全是冒死守在此處的近衛。少女環顧四周,不知不覺竟已追入內寢殿,四周黑壓壓的,只有主座旁一盞燈火燃起幽光,舉目望去,宮娥已散了大半,只餘幾個忠心的宦宮隨侍左右,她在壽宴上見著的王,已不如當時威風八面。

    「給我殺了她,不留活口!」顫抖著年邁的身子,習於戎馬的李夔雖不致過度驚嚇,長途給人追殺也讓這年屆耳順的老者耗盡心神。滿宮衛士竟拾奪不下一個小小刺客,更讓李夔膽顫心寒:

    「陛下有令,殺了那反賊!」

    少女喘著粗氣,好了,她的目標已達到了,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讓任務功成身退,她瘋狂的披荊斬棘──至少這樣,能讓她的死有點價值罷?再揮一鐮,收招時卻因腳傷而一顛,吃痛下不得不撫胸退避。大火在門外點亮夜色,不知誰發了聲喊:

    「把窗關了,門也闔上!決不能讓刺客跑了!」

    絕望襲捲少女的心志,她已累了,心卻不甘,明明只差一步,御座就在眼前,近衛已給她清場大半,誰都好,借給她一點力量,她不想死的像個笑話。因為有人告訴她,她的靈魂是珍貴的……

    「鏗」,拚死斬向李夔的一擊被什麼擋了回來,也擊沉了少女的心。

    「所以我說,要妳好好保護自己,妳為什麼不聽?」

    微不可聞的溫柔語調,成功喚回少女所有神志。單膝支不住地跪下,她茫然抬起頭來,投入那潭深不可測的池子裡。是他,是那個人!少女幾乎要叫出聲來,內心竟撩過一陣狂喜,連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直到看見少年手中的長劍,血液才驀地凝固回冰點。

    長身立在王座之側,少年顯得異常嚴肅,長劍遙指少女,冰冷的目光再掃視她一眼,驀地揚聲大喊:「大膽刺客,焉能讓你得逞!」長劍虛晃一招,少女心慌意亂,漫無章法地抬身擋架。少年那裡放過這破綻,長鐮才到半途,劍尖已點在她胸口。

    少女完全放棄了,凝視那陌生又熟悉的眉目。平生第一次領略何謂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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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4:35 | 顯示全部樓層
    你……要殺我。」不知為何口吐此語,少女的嗓音近似夢囈。

    「對,我要殺妳,就像妳要殺我一樣。」

    冰冷的腔調,私毫聽不出寢房內半點餘溫。原來那些話,那些確認她存在的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唯有她這種孤獨的鳥兒,才會當箴言一樣深信不疑。原來是……這樣。沒察覺自己又流下了眼淚,正想閉目待死,忽地手中一輕,鐮刀竟給少年夾手奪了過去。

    「你……」

    既要殺了自己,何必先奪武器?少女睜著淚眼大惑不解,接下來的景象卻更令她終生難忘。即使多年以後少女回想起來,仍覺得這一刻置身夢境;見兒子凝立不動,李夔扶著椅把起身,怒吼道:

    「鳳兒,給我殺了他!」少年仍是不動如山,半晌月影看見他笑了,朝自己眨眨眼,那是極清淡、極漠然,卻又莫名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遵旨,父皇陛下。」

    幾乎是眨眼的時間。月影甚至來不及看見他轉身,肯定把十五年來功夫賭在一擊上,少年瞬間神色冰冷,長鐮自空揮舞而下,目標卻非身為殺手的她,而是自己的親生老父!

    「唔啊啊──!」

    由於這一擊實在來得太突然,別說李夔未及閃躲,月影尖叫還含在口裡,傷口自肩頭剖裂至腹,胸口血漿乍迸,老皇帝瞪大著一雙難以致信的眼,扶著椅背緩緩滑倒在地。布滿斑紋的掌背兀自發抖,茫然迎視居高臨下的殺人凶手:

    「鳳兒,你……」

    話未說完,少年身影如風,只聽座旁慘叫聲四起,倖存的宦宮、宮婢和幾個負傷掙扎的近衛盡數被太子一鐮斃命,大火依舊熊熊,有個較機伶的宦官反應過來,尖叫著想奔出殿求救;少年冷哼一聲,雙足在階下一點,搶在宦官身前站定。

    那太監跟了李夔三十多年,對太子再熟悉不過,此刻只見他形容慘變,雙手抓著面頰呻吟:「太子殿下,你為什麼……」話未說完,少年大鐮一揮,那宦官從頭頂堪堪裂成兩半,月影的利器加上少年的根底,連一絲相連的血肉也不留下。

    「鳳兒,鳳兒……鸞兒啊……」血液抽走李夔老朽的生命,老皇帝的意識逐漸模糊,只是近乎執著地凝視殿心靜立的身影,彷彿在凝視另一道倩影。少年倒背大鐮,在月影驚慌的目光下緩緩走回,見父親受傷甚重,卻還一息尚存,唇角抽出冰冷的笑容,黑眸在燭光下燃起鬼火:

    「看來你命還挺硬的嘛,父皇。」說罷舉鐮過額,李夔心中大慟,怎麼也想不透自己愛若性命的兒子竟會倒戈相向,身軀猶在顫抖,老淚已縱橫而下:「鳳兒,你好狠的心,到底是為什麼……」左手附上鐮柄,少年微笑道:

    「為什麼嗎?也罷,看在咱倆父子一場,我就讓父皇您死得滿意些。最大的原因是我敬愛父皇,更愛您一手創建的皇朝,如果再讓你多活幾年,皇朝會腐爛得無可救藥,權衡輕重,只得讓你這微不足道的匹夫先死了。」見李夔瞪大眼睛,少年以舌舐去唇邊宮婢濺上的血跡:

    「其次是……都要怪父皇,您太沒有識人的眼光,看不出潛伏在我皮膚底下的狼子野心,更看不出一棵樹的良莠稱差,我不是你眼中的浪蕩子,更不是母親的替代品。讓你活著,我的天命會有風險變數,而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讓你消失,以上。」

    李夔撐起一絲眼簾,痛苦地攀緊愛兒最後一抹殘像,得到的回應卻是少年冰冷的目光。長嘆一聲,漸趨空洞的雙目再次淌下淚光:

    「鳳兒……鳳兒,你告訴朕,你告訴朕……難道你……從來沒愛過朕……」下面的話卻全被扼在喉裡,原因是少年單手探出,竟將老父當脖子捏起,摁在龍座背上。鐮刀的光芒陰騖,少年最後一抹笑卻更加殘酷:

    「這個嘛,真要說實話的話……我從來沒愛過任何人。」半晌又揚唇續道:「雖然很想用母親的匕首送你,這樣你也死得比較甘心,不過……很抱歉,好容易代罪羔羊大駕光臨,不用豈不可惜?」

    月影終於低低的尖叫一聲,殷紅的血濺上金黃龍座,咕咚一聲,李夔的人頭雙目圓睜,滾落少女膝畔,少年舒了舒殺得僵麻的五指,將父親屍身冷冷放倒在地,終於持鐮朝少女走來。雙手扶地不住後退,月影即使多年來出生入死,幾次身蹈險地,她發誓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沒事了,過來……」

    「你不是人!」瞳孔撐到極限,少女的臉上除了恐懼還是恐懼,半晌雙手掩面,從在鵬園跟蹤少年以來,所有的遭遇、驚嚇和思潮起伏終於爆發,月影徹底崩潰:「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可以……」話未說完,只覺頭下腳上一顛,竟是被對方打橫抱了起來:

    「這樣罵即將成為妳救命恩人的人,不覺太過分了點麼?」語氣裡盡是笑意,一點不像才喪父的孩子,月影打從心底發冷,對少年的話仍不免一愣:

    「救命……恩人?」

    「妳知道嗎?我等這機會等了多久,我一直在等,等除掉這老傢伙的機會。」染滿鮮血的掌貼近頰來,少女本能地一縮,卻給少年霸道地扯回:

    「也算這老傢伙有些智慧,知道把諸子邀進京來,我的小精衛啊,妳知道嗎?若不是知道老傢伙還有幾年好活,那些鎮守一方的跋扈大王那肯過來送死?這個機會只有一次,能措手不及地在不屬於老鼠的地盤扼住他們脖子;雖然有點危險,但比起讓這些『哥哥』在我無能為力下拓展勢力,我寧可盡快拿到最高權利。老匹夫一廂情願地愛我,卻不信任我的能力。」

    少女揮手擋開他,這才發覺自己渾身抖得連自主行動都做不到。彷彿明白她恐懼所在,少年的掌驀地貼上背來,只覺後頸一涼,渾身已給對方制住。他緊緊擁抱住她,語氣從容:

    「妳知道,在鵬園見著妳時,我有多麼欣喜若狂。難為有人心思和我一樣,天命祐我,我明白時機已至,要下手得趁這幾日!我一面裝著調查刺客來歷──確實我也好奇,一面暗地裡趁著圍獵空檔在京城布署,封鎖了出入城門,連帶牽制幾位皇兄千辛萬苦攜來首都的家兵,可憐雍和皇兄,那時還在拼了命的『奪魁』呢!就等妳們殺了那老匹夫,京城將盡入我掌中。」

    戲謔地滑過少女臉蛋,殷紅骯髒的血在頰上留下長痕,分不清是李夔的血,還是她自己的:

    「可李麟那小妮子太聰明,大約她也料不到我手腳忒快,竟壞了你們的好事,同時也壞了我的。說不得,我只得放消息警告妳,透過妳讓妳的後臺明白力量不足,或許另尋他法還有轉機也未必,豈料妳的組織果然不凡,也算狠心,一把賭輸便收手──最聰明的賭法;說不得,我只好自力更生,做起來也確實很快意,還可以順便奪回我想要的東西。」

    抿緊蒼白的唇,可憐少女腦子一片混亂,無法釐清少年解釋的前因後果。人世間的鬼蜮技倆太多,她凝視少年流露笑意的黑眸,第一次覺得它如此陌生。

    「我說過太多次,我要妳,不惜代價的要妳,無論身體還是心靈。」似乎查覺月影的驚慌,少年輕吻她額角,語調忽轉溫柔:

    「從今以後,妳不再是月影。妳是精衛,我一個人的精衛。」

    劇然轉變的態度令少女手足無措,總覺得該抗議些什麼,話語卻哽在喉頭。驚慌中少年將她放平在地,舉高長鐮一笑,刃鋒淌滿血跡,連慣見血腥的她也不禁發寒,見少年移鐮近身,少女更驚:

    「你要做……」微一咬牙,少年神色一狠,竟手握鐮鍔狠狠劃開長襟下大腿,頓時鮮血滴滿了月影周身;他更不打話,雙手反握鐮柄,第二擊改往肩頭劃去,一般地又快又狠,白晰的肌膚綻開扭曲,月影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伏地喘息。

    「可惡……比想像中痛得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少年忍著鐮傷劇痛湊近茫然的月影:

    「這是妳的武器罷?她可以收回你體內對嗎?」少女呆滯地頷了頷首,下意識舉起手背,少年會意,以鐮貼近掌背上黯淡的印記,鐮刀霎時拆解重組,化作殘影逸入圖騰裡去。

    「你……到底是──」對方自殘已讓她心驚,歸還武器的行逕更讓少女驚疑不定。少年雙目漸失焦聚,適才的傷口深及見骨,鮮血湧泉一般迸出,人竟能如此果決、如此狠心的傷害自己,少年的膽識和城府一般可畏可懼。

    「對不起,可能要請你先睡一下,我已經和人連絡好,不多時就會有人救妳出來,得委屈妳在這避避風頭……這場鬧劇,還得我來收尾呢!」

    說罷頰上微暖,少年竟落下輕吻,同時針刺似地一痛,意識隨之模糊:「啊……」只覺少年抱著自己疾奔,不知在何處安放,觸目盡是黑暗,只少年溫柔似水的語調帶來些許安心;與世界連繫斷絕前,少女聽見一聲淒厲至極,近於嚎哭的叫喊:

    「哇啊啊啊啊──!」

    那是少年的聲音。半點溫柔也不剩下,像失去母鳥羽翼的雛鳥,在巢中燥動翻騰。月影已無力細思少年的用意,隱約只見他拔劍衝向殿外,腳步踉蹌,然後摔倒在地……

    「是太子殿下!」

    太子的哭喊成功引來徬徨的近衛注意,連帶引來驚慌失措的一班臣子。殿門前密布的死屍已讓來者怯步,斑斑殷紅灑上宮牆、灑上楹柱,灑上這歷來不乏鮮血的丹樨,一時驚呼聲四起。直到眾人目睹王座下的慘狀,反倒都安靜下來,不知誰先發了聲喊,驚恐的慘叫夾帶哭聲已響徹行宮:

    「陛下……主上賓天了!」

    越來越多的宮衛和官員朝這裡湧來。腳步聲踏平了鮮血,李夔的死狀觸目驚心,老臣在丹樨前軟倒,遲來的禁衛驚得呆了,宮娥們嚇得哭成一團,還有幾個太監暈了過去,一時哭聲、喊聲、呻吟聲四起,交織成皇家的喪曲,為叱吒一生的老皇帝送上最後一程。

    少年危顛地站起身來,傷口上鮮血一股股滴落,拾起地上的劍便向外衝。眾人這才注意到他,忙又哭著轉移對象,「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請留步!」少年竟像是中邪一般,對百官的哭喊置若罔聞,持劍朝看不見的敵人揮舞,肩頭傷口迸裂,瞧來觸目驚心,他卻渾然無覺。

    「主子,您受傷了,別動……您受傷不輕啊!」

    不知何時已聞訊趕來,不顧劍鋒危險,刑天自背後拉住少年。太子茫然抬首,竟似認不出從小為他出生入死的臣子,黑色的眸無辜地瞪大,半晌甩脫刑天又逕向前奔,「太子殿下!」早有幾個機伶的禁衛撲上來抱住。少年盲目掙扎,無奈受傷太重,沒掙兩下便血流如注。

    「別攔我……你們放開我!」在禁衛手裡扭動,少年像失怙幼鹿般心慌,刑天又心痛又心慌:

    「主子,您如果難過……就哭一場罷!」少年只是搖頭,鮮血順著袍服流瀉一地,染得太子滿手是腥,走了兩步又跌倒,一旁趕到的粱蕖連忙上前扶住他。「我說放開我,別攔我!」少年卻狀似瘋狂,一把將忠實的臣子推倒在地:

    「不要攔我,別攔我!讓我殺了刺客,和那些賊子同歸於盡!我要……為父皇報仇!」

    先是細微的嘶吼,終至排山倒海的狂吼,少年秀雅的面容扭曲成猙獰恨意,肩頭鮮血狂湧如潮,染紅了地面也染紅他白晰無暇的頰,這景象連幾個老臣也看得膽戰心寒。刑天莫可奈何,只得從背後緊抱住他,狂風吹得眾人長踞亂舞。梁蕖噗通一聲跪倒兩人身側,著地叩頭有聲:

    「殿下!求您冷靜,現在正是這裡需要你的時候,皇……皇上賓天了,再也活轉不過來了,皇朝全得仰仗您了。請您務必節哀順便,主持大局……陛下。」

    改喚了稱呼,連同領詹事府人員趕至的杜衡在內無不一凜。少年扶著肩傷茫然後倒,目光緩緩轉向慘不忍睹的李夔屍身,圍視在側的文武官員、殿衛全都見證了這感天動地的一幕,他們年輕俊美的太子發出一聲至情至性的悲鳴,熱淚奪眶而出,嗓音顫抖:

    「父皇,兒臣不孝,沒人救父皇脫得此難,此仇不報,我李鳳愧為人子!」

    這話激起了同仇敵慨,從驚駭大慟中醒覺,李夔的屍身被慎重地收斂,數百隻劍在灑滿鮮血的殿內高舉。「搜刺客,務要找出餘黨!」,「為陛下報仇!」禁衛在長廊內含憤搜索,宮娥忙著換穿衣裳,架起臨時的喪纛,行宮於是又忙亂起來。

    少年神色略靜,冷眼旁觀此幕,這才注意到周圍擔心的人群:「刑天……你弄痛我了。」

    放棄掙扎,少年在忠僕寬大的臂膀中直如小羊。聽主子聲音冷酷,刑天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竟把少年整個攔腰舉了起來,大腿的血流更急,忙擱下少年慌忙請罪:

    「主子恕罪,剛才實在太過緊急,屬下只得越分從權。」抬手見滿手盡是鮮血,少年身形一晃,復又倒回刑天懷中:「主子!」撐起少年單薄的肩,卻換來對方一陣搖頭:

    「不妨事,只是血流得太多,有些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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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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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4:50 | 顯示全部樓層
    正說話間,一雙手驀地自後伸出,三兩下便以白布裹齊少年肩傷,人影在殿前下跪,繼續處理腿上傷口:「赭老弟!」刑天一訝,共工缺乏存在感的功力當真出神入化,以致兩人都不知他何時現身。俐落地替少年紮緊傷口,共工貧乏的表情系統難得運作出微笑,少年喘息道:

    「滇王呢?」共工淡淡道:「滇王果然沉不住氣,帶了金吾的舊署和滇王府的兵,已經朝這裡來了。」少年抓著刑天肩頭,一面闔目養神,一面沉聲道:

    「你快回去罷,這種關鍵時刻不在,滇王會起疑的。」共工若有似無地一笑:「我跟滇王說了,這種時候不陪在你身邊,你會起疑心的。」頓了一頓,共工聳聳肩又道:

    「而且我究竟在不在他身邊,滇王也不是很能察覺得到。」

    少年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腳步又是一顛,刑天忙扶住了他,見即使做了緊急處理,傷口處仍一片纓紅,顯見受傷之重,不禁咬牙道:「那些刺客當真狠心,膽敢冒犯聖顏也就罷了,連殿下這樣的孩子也不放過……」

    「刑天,別說了。」

    見少年面色冰寒,眾人這才安靜下來,想起他從小失恃,現在目睹親生父親慘死,立時便要擔當重任,這對十五歲少年來講毋寧太殘酷,俱都垂首不語。不防殿轉角一片嘈雜,似是有一班人馬湧近,共工和刑天同時拔劍出鞘,團團護衛著少年。

    卻見來人竟非詹事府官兵,服色蒼藍,顯然欠缺紀律,一群人吵吵鬧鬧。似乎抓著什麼人,在橫眉豎目的官兵挾持下掙扎一陣,驀地直直跌落少年足前,共工一訝:

    「九王的蔭客……張先生?」

    卻見獨臂青年身著旅行用氈衣,此刻連襟的兜帽早被扯開,滿臉的怨毒不忿。刑天一呆,他認得抓著獬角的人,竟是名北城門的監門曹參軍,瀟灑地朝少年躬身為禮,參軍爽朗地笑了:

    「太子殿下,您叫咱守好北城門,一隻老鼠都別叫出去,你看,這夠不夠義氣?」語氣從容隨興,竟公然與太子稱兄道弟。少年也報以笑容,不顧刑天攔阻,走過去攬住一班參軍肩頭:

    「我還以為兄弟們不來了,拋下我一個人孤身犯難。」

    監門軍曹俱都大笑起來,看得刑天目瞪口呆,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李鳳面貌:「什麼話,衝著太子爺平日交情,要我們陪命都不要緊,抓個把人算什麼?」少年臉色蒼白,仍對軍曹兄弟報以笑容。掉頭卻望向綑得粽子似的獬角,後者正朝他怒目而視:

    「主子失勢就想叛逃,這種蔭客還真讓人寒心,不是麼?」獬角冷哼兩聲,連話都懶得回,只是瞥過了頭。少年微一躊躇,竟主動走近:「主子!」刑天擔心地喊了一聲,少年不允理會,逕自俯視對方充滿怨恨的眼神,半晌輕道:「張錯直,你可知罪?」

    爆出一聲大笑,獬角不顧軍曹粗暴的拉扯,逕自笑得前翻後仰。「我知罪?我知什麼罪?」驀地掙脫官兵挾制,竟撲至少年膝下,嚇得刑天不管主子眼色,慌忙攔在前頭:

    「就算有罪,罪也在那個紈褲腐孺!懷王,李鹿蜀!你不聽我的話,即早殺了這惡障,現在是你天命已盡,錯直救不了你!」放棄掙扎,獬角繼續仰天狂笑,見少年仍舊附手冷冰冰瞧著他,青年毫不畏懼,引頸迎向精亮的劍鋒:

    「李家的幸運兒,你要記著,今天我張錯直栽在你手下,不是我不夠格作諸葛,而是那只會之乎也者登徒子是阿斗!你要殺就殺,只盼那傻瓜九泉之下相見時,能醒悟我的忠言!」

    「獬角,」少年竟然喚他的字,而且語氣親切,登時把仰頸的獬角截得一呆。閉緊的眼也睜了開來,卻見少年親自彎下腰來,臂上束縛斗然一鬆,竟是替他解開皮繩。難道這個惡魔要將他就地正法?他盡可能無畏地迎向對方目光,雙腿卻因久跪顫抖起來:

    「我知道你恨我,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也是你咎由自取。我在廷議上看見你時,就知道你非久居池中之輩,可惜投錯了死水,原也怪不得旁人;」目光炯炯,少年的眼神嘲諷中有惋惜:

    「可是你要知道,九皇兄禮賢下士,看似賢君,實則不懂得恩威並濟,而且他施恩於你,同時會要求你效忠於他。這對資質駑鈍之輩或許可行,對你來講,你所渴求的只是權利,一種能把世人踩在腳下的權利;誰坐上那位子,於你來說沒什麼差別。」

    錯直一愣,沒想到少年只正式和他照過一次面,已把他的性格欲望摸得如此通透。望著半跪在自己身畔的皇儲,果然廷議那次並無看走眼,現在他束縛已解,隨時可以撲上去給少年一刀;少年卻連武器也不拿,半晌輕笑兩聲,在獬角身旁蛙蹲而下,遞過手中的長劍,竟是按入對方掌中:

    「你說得不錯,我是佔了便宜,這樣殺你料你必然不服。現在我給你扯直的機會,我就在這裡,手無寸鐵的十五歲孩子,你若覺得我活著對你有好處,你仍把劍還給我,算是對我伏首稱臣;若認為我死了倒好,天下交給九皇兄管你會比較幸福,那麼脖子在這裡,我讓你平反主子的屈辱。」

    獬角這會當真是呆住,握不緊劍柄,望著少年因重傷喘息的慘白面頰,一時委決不下,半晌冷笑一聲:「別裝豁達,我真要殺了你,那些獵狗能不阻止?」少年回頭揮了揮手,示意也是一臉驚慌的刑天並詹事府宮衛退開三尺,這才回頭笑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真要做誰阻得了?君無戲言,現在皇朝的未來,就在你手中這把劍上,如何?賣你的情面可夠大了。」

    下意識地撫向逝去的單臂,自從殘疾以來,獬角一直認為自己身體雖殘,精神卻比任何人都強韌,如今面對生死考驗,他竟首次雙手發顫。大殿外從沒有這樣靜過,歷史決定在轉念之間,再無比這更沉重的訣擇;只刑天悄悄踱了踱步,準備等獬角一對少年不利,就要率先搶救。

    然而獬角知道,其實歷史的轉向,早已決定了。

    望著少年始終笑謔的眸,獬角雙目寒光一瀲,誰都以為他要持劍行兇。未料劍到半途,獨臂忽地轉刺為托,獬角單掌橫持長劍,跪倒在李鳳膝前:

    「罪臣張錯直,殘疾之軀茍延於世,承蒙殿下不棄,願以一己之力效犬馬之勞,戴罪之人無復多言,謝……陛下隆恩!」

    惦惦手中長劍的重量,少年俯望獬角叩首的背影笑了。他知道,這把劍的又多了道刃鋒。

    正思索間,行宮外卻驀地傳來警報:「太子殿下!滇王領滇王府家兵並京城一班金吾宮衛,硬是要闖進宮中。羽林軍攔不住,怕要起衝突了!」刑天和少年對視一眼,後者咬牙一笑:「果然來了。」掉頭朝共工道:

    「共工,你和滇王不宜正面交鋒。聽好,你代刑天的位置,領著詹事府官兵照原定計畫做,你明白的。刑天,你扶著我到鳳儀殿階前去。」共工抬首凝視少年半晌,似是有所遲疑:「可殿下的傷……」少年劍眉一挑,喝道:

    「快去,別誤事!」

    共工這才躬身退下。背影才在柱後隱沒,宮門忽地一陣騷動,幾聲驚叫遠遠傳來,少年顫抖地登上玉階,冷眼凝視湧入的官兵,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滇王雍和。似乎行色匆匆,連軍服都未及穿妥,腰挾三尺令劍,一面大吼一面衝進殿來:

    「讓我進去,為什麼不讓本王進去?發生什麼事了?本王要見父皇!」

    幾個近衛百攔不住,雍和衝至殿前,驀地和少年目光相對,心中一凜;卻見宮內氣壓甚低,連同少年在內,宮娥並宦官都反穿了衣裳跪倒在地,只聽得一片哭聲,喪纛在大風中翻飛鷹颺,雍和腦中一暈,兀自不敢確信;一個老臣撲過去跪倒,拭淚稽顙道:

    「滇王殿下……殿下,陛下……陛下遭奸人暗算,大行去了!」

    「父皇駕崩了?!」雍和一陣慌亂,這消息宛如一道巨雷,重重擊在滇王引以為傲的自信上。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環顧森然羅列的殿宇和樑柱,雍和第一次體會蕭牆的冰冷無情:

    「你說謊!父皇……父皇活得好好的,那這麼容易死?本王……本王要見他,讓我見他!」神智慌亂,竟連敬稱也忘了,握劍的手一緊,就要衝上前去,卻給羽林軍官叱回。

    「滇王殿下,陛下……先王不幸遭反逆暗算,臣等救駕未及,您要節哀。」

    見太子只是抿唇不語,梁蕖冷靜地踏前一步代答。雍和運臂一甩,多練戎馬果然不凡,連羽林衛也猝不及防,提劍衝上臺階,共工忙上前一步,以免雍和失控之下傷及少年:

    「父皇怎麼會死……這不可能,不可能!是你,是你這小子殺了父皇!」

    這話讓四下無不倒抽一口冷氣,少年依舊倚在刑天懷裡,臉色因失色而蒼白,面對雍和遙指的劍鋒,他眼神平靜,只是一語不發。倒是梁蕖看不過去,沉聲道:「滇王殿下,請自重。」雍和長劍一挺,忽地仰頸大笑起來:

    「我自重?你叫誰自重?本王知道父皇有難,壽宴驚變,不惜違悖宮制,衝著和宰輔作對也把兵源調來,為的就是盡人子之道,保得父皇無恙!結果呢?我辛辛苦苦夤夜趕來,你們這些人卻跟本王說父皇駕崩了?父皇……父皇陛下!你給兒臣開開眼,開開眼哪!看看這些孤臣孽子,除了坐在那以逸待勞,就會說些鬼話欺騙天下人!」

    這話雖狂妄了些,然給滇王哭叫起來,倒也入情入理,幾個老臣想起李夔一世英名,竟給幾個無名刺客斃於行宮,無不傷感起來,看著太子一行人的眼神也多了些怨懟:

    「父皇,你開開眼啊!再看兒臣一眼,再看……」

    少年依舊平靜,半晌竟推開刑天,緩步踱至滇王面前。連雍和也吃了一驚,失態的眼盯著這小自己一輪的弟弟,潔白衣袂上血跡斑斑,雍和素來鄙夷少年,然而如今,那在他眼中荒淫無恥、一無是處的太子,竟破天荒令他戰慄。冷漠的黑眸靜靜一掃,勇健如他也不禁倒退兩步:

    「皇兄說得不錯,父皇確實是我殺的。」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驚失色,刑天大喊:「主子!」少年卻搖了搖頭,兩枚烏黑的眸子凝視兄長,清澈的令人心悸,雍和又退了一步:

    「鳳雖學武不精,好說也是以武建國的李家子孫。父皇在身側被戮,身為人子竟不能捨身相救,反讓父代子亡,如此與手刃父親何異?天縱可恕我,我亦不能自恕!雍和皇兄,你一劍果決了鳳罷,如此太子,有何顏面自尊於大統?」

    這話說得滿殿動容,見太子渾身顫抖,傷痕累累,又想他親眼目睹慘劇,猶要受此責難;加上太子年輕英秀,纖弱英俊的面容格外惹人憐愛,頓時俱都不忍起來,幾個隨雍和趕來的宮衛也都退了下來。獬角眉角一抽,知道此時是關鍵時刻,驀地登上欄檻,大喊道:

    「先王既崩,太子理應承父志,以報國仇。太子有令,宮門內棄械去服,為先王致哀!」雍和被這話打醒起來,見自己帶來的宮衛一陣騷動,竟有人已放下武器,忙舉劍回身大叫:

    「不可以,刺客既敢深入禁宮殺我父皇,不揪出凶手,本王不能罷休!」

    眾兵聽雍和一喊,又都猶豫起來。獬角冷冷掃了他一眼,沉聲道:「就是揪出凶手,也需由太子調兵譴將,滇王何德何能,膽敢指使宮衛?」雍和情知理虧,索性不去理他,登高一呼道:

    「是忠君愛國的,就隨我殺入行宮,盡殊亂臣賊子,替父皇報仇!」

    宮衛裡混了不少雍和家兵,聞言無不舉械應和,一時場面大亂,杜衡畢竟機伶,知道此刻一但容他們入宮,不旦事後難以收拾,太子一干人性命也難保。於是咬牙大喊:

    「太子在此,陛下在此!是我朝子民的,現在就放下武器,原地坐下!」

    「陛下未死,給亂臣囚在宮裡!王府的忠民,隨滇王進宮救駕!」

    大風虎虎,吹得宮樹亂顫。驀地一隊鸞駕現於門外,掀簾竟是雍和的母親魁妃,顯然看出情勢不對,已有幾個不好事的宮衛當真坐了下來。少年微感訝異,平素見魁妃沉默少言,只會咬李夔的耳根,未料臨事如此機變;的確,與其以報仇為藉口,上皇未死是動搖己方最佳的流言。

    這話又讓行宮大亂,誰也不知那個說的是實話,混亂中幾個滇王府死士已登上臺階,和羽林軍大打出手。頓時慘叫聲、咒罵聲、刀械交擊聲不絕於耳,前一刻如喪考妣的行宮,如今竟成戰場。

    「統統住手!」

    天外飛來一陣怒叱,讓戰得如火如荼的宮衛俱都緩下手來。雍和和少年同時舉頭望去,卻見宮門匆匆湧進一群官兵,一身綠服鎖子甲,領頭的人身著馬甲,手提長劍,平素卑恭屈膝的臉孔如今威風萬丈,卻是兵部尚書炎孟極。

    眾人這才想起他奉先王之令,從綠營調來驍騎,與十六衛宮衛的性質不同,驍騎是守衛京城的精銳之師,專司這座皇城的戌守與安危;因此沒有王令,不得擅動,領軍者享先斬後奏之權,直接聽命於帝王,不受京中任一勢力掣肘。眾人見綠營現身,略緩的場面又沸騰起來:

    「炎賢卿!叛逆伙同太子,謊稱陛下已死,挾陛下於宮中,請速隨滇王進宮救駕!」魁妃當機立斷,代兒子尖聲大喊。獬角踏前一步,接口道:「炎大人,滇王濫調宮衛,不遵太子號令,意圖擅闖行宮,驚動先王遺駕,請炎大人協助太子發落!」

    少年兩眼緊盯著孟極,大殿外數百隻眼睛亦如是。雍和鬆了口氣,想起當夜孟極既隨九王同訪,理應不會扯自己後腿,果然炎孟極環視殿宇一圈,便大踏步走向滇王,扳起臉道:

    「陛下生死未明,理當進宮撤查,方盡下官人臣之道;滇王和太子殿下本應隨行,但太子瞧來重傷不便,請在宮外相候。」這話說得太子方眾人臉色一變。刑天雙臂一動,就要立時發難,卻給少年暗地裡扯了下來,戇直的眼不解地望著過於冷靜的主子:

    「炎大人說得有理,是我亂了方寸,有失儀體,炎大人請罷。」羽林軍和詹事府宮兵和殿外宮衛互瞪一眼,這才劍拔弩張地勉強讓了開來,孟極的目光始終沒和任何人相對,只是緩緩轉向雍和:

    「滇王殿下,您也請收劍。」

    滇王志得意滿地瞥了眼少年一眼,這才鏗地一聲收劍回鞘,兩旁驍騎官兵里時箭步上前攔劍,連幾個近身護衛的家兵也收了武器。孟極朝階上走了幾步,忽地回過頭來,深深凝視太子:「太子殿下,微臣有事想請教。」少年目光深邃,頷首道:「請。」孟極輕聲道:

    「我若護那千年老松,不惜斬去桃花軟枝,不知那老松可願蔭我不受烈日荼毒?」少年一哂,淡淡道:「倘君斬松護桃,桃花能蔭你幾時?」孟極微微一震,臉色又歸平靜:「太子雅擅園藝,孟極受教。」雍和正感奇怪,兩人竟有心情在此場合討論風雅,孟極已回頭道:

    「滇王殿下,請隨下官來。太子殿下,請您好生歇息,一切交給下官處置。」

    雍和和一干家兵尾隨跟上,一邊暗地裡召人將太子合圍起來。兩人步至階頂,大火已召宮人撲滅多時,奈何今晚風大,幾處仍冒火不斷,雍和凝視火光,正要踏步入檻,驀地眼前劍光一閃,竟是領頭的孟極回過頭來,明晃晃的劍鋒已架在他頸上。

    「炎……炎孟極,你、你這是做什麼?放肆!」

    見對方忽地倒戈相向,雍和大驚失色。孟極只一招手,等待已久的驍騎俱撲上前來,滇王府幾個家兵那裡是對手?頓時均給逼得棄械投降,回首見宮門口的宮衛紛紛垂下兵器,竟是無人有意來救,惶恐間再次抬首,目光恰恰迎向背手宮城的少年,黑眸在雨中熊熊燃燒,雍和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害怕那雙眼睛。

    是的,從小便是如此,無論他因背不出詩文罰跪春秋閣外,亦或打架扭輸了伏地求饒,那昂然立於高處,遊戲人間卻又睥睨塵世的眼總讓他又畏又恨,他要絞碎它、榨乾它,將它放逐到世界角落,今生今世再不要目睹;然而不知不覺間,被放逐的人竟變成了他。

    「逆黨濫用萑符,意圖調兵危害太子殿下,微臣佼天之倖,聖恩在心,方能識破奸宄。護駕來遲,還請殿下恕罪!」

    墜劍抱拳,孟極在風中雙膝下跪叩首。早有驍衛的官兵一湧而上,將兀自呆滯的雍和綑將起來,卻聽宮門口驚呼一聲,幾個宮兵衝上鸞駕,將意圖反身逃竄的魁妃曳了下來,擲在地上。雍和這才清醒過來,扭動身子大吼:

    「炎煬,你這叛徒!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膽敢騙我!你……」幾個羽林衛過來湊趣,也不管皇子金尊玉貴,連嘴也索性堵了起來,孟極冷冷瞥了他一眼,面向太子再拜而下,神色又平和下來,恢復往常那人畜無害,風吹不倒的模樣:

    「太子殿下,滇王……四皇子趁危作亂,兼之濫調宮衛,罪行重大,下官職責在身,不能輕縱。太子服喪期間,不宜處置手足,請將四皇子交由下官發落。」少年神色哀淒,幾乎又要掉下淚來,驀地直起身來,緩緩踱至殿頭,一面道:

    「我無心念及此事,如今為父皇報仇要緊,滇王的事,炎尚書可全權處理。」

    幾個官兵將兀自嗚嗚亂叫的雍和拖了下去,和滇王舊識的宮衛見大勢已去,率先棄械投降,一時殿門外跪成一片,刑天和共工對望一眼,領著詹事府官兵俯首。孟極大手一揮,綠營驍騎也齊唰唰地置劍下拜。杜衡當機立斷,衝上前去發了聲喊:

    「吾皇萬歲,萬萬歲!」少年神色嚴肅,在風中挺直腰桿,緩緩踱下階梯,走入凌亂的軍伍間。白衣在狂風中翻飛,那雙眸遞向遠方,像在看著無人知道的方向。眾人無不一凜,也不知誰先開始,殿外數百人同時下拜高呼:

    「吾皇萬歲,萬萬歲!願皇上統領皇朝萬世千秋!」

    風吹得宮外旗幟翻飛;從這一刻起,皇朝歷史改寫了,也確立了。

    ◇    ◇    ◇

      慶武三十六年,龍翼上皇中道崩卒,諡號武,太子李鳳即位,是為媧羲上皇。

      同年夏,滇王雍和論以謀逆,褫奪兵權,軟禁京城。同日,懷王李鹿蜀隨吐凡蠻族叛逃出京,和頤公主遭蠻族挾制;同年八月,媧羲以不加追究為價,令南山諸蠻族不得相助懷王,吐凡王同意。同年九月,上表示誼。

      同年冬,懷王鹿蜀自懷仁起兵反,媧羲定年號為靖亂。

      次年二月,西域各省響應叛亂,同年五月,南疆四省起兵作亂,漕運斷絕,禍及羽化,民心離異,以討武王暴虐無道之名揭杆起義者眾,天下大亂。媧羲御駕親征,定西域瓊萊為臨時首都,正名懷王軍為亂黨,開倉濟民,招募義軍。

      靖亂三年,外西域五省與朝廷締結獨立草約,同年七月,懷王自立為撫遠上皇,誓與朝廷周旋。九月,宰輔方皋服毒自盡,絕筆書云:「皇朝至此,老夫之罪甚矣!」,媧羲遂令同胞兄弟李麒遞補相職。

      同年秋,日出播磨與天皇開戰,原天皇朝鎮國將軍高天原義芳叛主,並認播磨為父,改名播磨幸郎,我朝無力干涉,神都表示中立。同年十二月,日出易幟,播磨幕府成立。

      靖亂四年冬,南疆不堪戰亂,四省兵敗歸降。媧羲善加撫慰,既往不咎,於是民心漸復。

      靖亂五年夏,皇軍大敗亂黨於樂馬關,懷王撤退常羊,是為樂馬大捷。同年十月,上表求和,媧羲以條件過苛否決。同年十二月,戰端再起,關內亂黨歸降者眾。

      靖亂六年,北山蠻族與亂黨簽立互助約,同年三月,北山蠻族大舉入侵南山,希拉南北戰爭於是乎始。同年九月,懷王左參軍張文莖率兵叛主,領關外數城無條件投降,媧羲善加接納,封文莖為靖西將軍,主導部分招降事宜。自是,進關降者日眾。

      靖亂七年,北山大敗南山蠻族,吐凡王戰敗身死,和頤公主殉夫而亡。同年秋,亂黨向北山蠻族求助,蠻族虛以委蛇,懷王大怒,主動毀棄和約。同年十月,北山蠻族掠奪常羊城,懷王元氣大傷,率軍退守并封。同年十二月,皇朝與北山訂立友好契約。

      靖亂九年冬,皇軍夜襲并封主營,亂黨潰不成軍,李鹿蜀於虎首關外遭補,押送回京。同年十月,媧羲遷都回京,歷時十年、牽連九省之懷仁亂事告終。

      隔年一月,媧羲於京親見懷王,以禮相待,加封李鹿蜀為懷親王,長居京城,諸事不加追究,天下稱善。同年五月,媧羲下旨諸王國止於本代,不再繼承,諸王之子不分庶嫡,得不經試在朝任官,是為「廣蔭策」。自此,諸王國漸式微,權利統歸皇朝。

      同年七月,媧羲改年號為弘和,減賦三月,祭告宗廟,天下於是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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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5:02 | 顯示全部樓層
    尾聲

    「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高辛之靈盛兮,遇玄鳥而致詒。」

    ◇    ◇    ◇

    回憶在秋風中捲成落葉飄落,李鳳伸手將它截住。

    「妳知道嗎?精衛,一直到今天,我仍舊相信一件事,」

    昨日年輕的太子,如今已歷經十年內戰、年屆三十的皇朝之王;而當年青澀單純的刺客,如今已是少婦年紀的御用秘書,時間創造了很多,也帶走了很多。李鳳揚起唇角,仍像當年一般高傲:

    「我生來便是為了做王。精衛,我很清楚這一點,沒有人可以改變我的天命,」握緊右拳,輕輕在殿頂擊打,李鳳的神色堅定異常:

    「有人說宿命論是種消極,我卻不這麼覺得,我相信天命,也相信天意站在我這裡,所以無論做什麼事,我都能勇往直前,不猶豫、不迷惘,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命中該得的;倘若有朝一日我失敗了,那就表示天意棄我而去,君主失了天命,本該滅亡,所以我遵從宿命,我無怨無悔。」

    精衛有點吃驚。縱然十六年來,天天聽李鳳把天命掛在嘴邊,心底深處總以為不過是藉口而已;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剖析自己的信仰,李鳳善於演戲,但精衛明白那些是真話:

    「所以妳遇上我,也是我的宿命,我們的宿命。」

    如果十六年前聽見這話,精衛必定二話不說拿劍劈過去。猶記她從東宮床上醒來時,少年就坐在床畔,第一時間阻止她大叫大嚷,然後便是長時間的軟禁。這期間精衛不知朝他扔了多少東西,也不管對象就是這國家新登基的統治者。

    剛開始李鳳只要一接近,精衛便滿懷敵意地退避,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像隻遺棄小貓般充滿戒心。每次見精衛驚慌失措,李鳳便只是笑笑退開,連一根手指也不多碰;漸漸的精衛安下心來,李鳳又三天兩頭噓寒問暖,堂堂皇朝至尊,卻屈尊降貴地替她打點生活鎖事,連貼身衣物也親自採選。

    那之後戰事迭起,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李鳳領臣子忙得焦頭爛額,幾乎身心俱疲。

    精衛默默看在眼裡,這印象中殘酷的太子卻還記得在夜深人靜時,潛進她房間談心,說是怕她寂寞,事實上她也的確是;起初精衛以為他心懷不軌,未料李鳳只揀些趣事促膝,真累得受不了,在她身邊倒頭就睡,孩子般半點沒有防備。當年的花花大色狼,十六年來竟對他以禮相待,精衛從不相信奇蹟,如今她卻困惑了。

    這是很長很長的故事,長到精衛總記不起來自己何時開始妥協。但有天開始,她主動向李鳳說了第一句話,有天開始,她陪著李鳳在庭院裡散心,有天開始,李鳳親口命她為貼身答應,有天開始,她擔負起李鳳身邊大小雜事……

    有天開始,她發覺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個男人。

    「精衛,妳知道,做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耳邊傳來李鳳的聲音,十六年來,他總是如此漫不經心地和她聊起家國大事,倘使真如古書上說,女人干政罪大惡極,李鳳得擔去一半罪惡。知道主子只是缺個對話的人,精衛終於開口:

    「是什麼?」

    這個人男騙了她是事實,救了她,卻也是事實。

    如果這是李鳳設下的陷阱,精衛得承認他大獲全勝。當年殿頂上的誓言,不知何時已全數實現,他不單要了她的人,也要了她的心,形式不如她所想像,卻比她想像的更殘忍;當年的荒唐太子,如今風流依舊,靖亂十年間觸手更廣,精衛旁觀他上過一個又一個女人,在他歡渡春宵時隨侍左近,十多年過去,她從矇懂的少女成長為近三十的少婦。他妻妾成群,而她仍孑然一身。

    苦澀嗎?精衛卻沒有感覺,她甚至不清楚李鳳對他的想法是什麼。

    「為王最重要的一點,是自私,精衛,你必需先學著自私起來;」

    入耳的詞讓精衛一愣,不知何時李鳳已轉頭望著她。那瞬間他以為對方猜透了她心中所想,自私嗎?她不確定自己自不自私,雖然周圍的人都說她過於遲鈍:

    「假如你是為了百姓而王,無論你多麼善良、多麼悲天憫人,人天生的惰性終究會讓你打退堂鼓。十年,二十年,最多撐著三十年罷,如果你壽命夠長,臣子夠忠誠,那時你就會想,我幹嘛這麼拚命?我用自己大好歲月、青春人生換取這個國家,到頭來誰感謝我?」

    伸手執起殿頂上碎石,李鳳將他遠遠扔向夕陽;

    「君王也是人,不是神,就算有些君王真的涵養不少美德,人性的醜惡他也一樣有。妻子對丈夫都有厭煩的時候,何況王之於一群素昧生平的愚民?人不可能永遠為別人著想,對別人好一定會希望報償,但人永遠不會嫌對自己太好,只有對自私自利才是毫不費力的生存之道;」

    「皇朝是我的東西,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食糧、每一個人民都是我的財帛,所以我焚膏繼晷、做牛做馬,並不是因為我憐憫百姓,而我想好好多活幾年,有甘醇的好酒享用、有美貌的女人作伴;我知道國家完蛋,我也會跟著完蛋,所以為了自己,我必須要管理好我的財產。如果人民因此而得到任何利益,那也只是恰巧沾光而已。」

    精衛愣愣地端著奏章,傾聽李鳳這一長串近似荒謬的論點。為王必須自私?古書總是諄諄告誡,君王要仁民愛物、君王要視民如傷,決不能因己利而為害人民,從殺手轉職御用秘書,精衛著實讀了不少文章,然而這男人的所做所為,卻總是超出丹青評比的範圍。

    這就是變態的特權麼?精衛不自覺盯回膝上堆積如山的奏折。

    「對了……主子,懷親王的母親承妃,請人上了折子給主上。」李鳳「喔」地一聲,眼神嘲諷起來:「怎麼了,我那賢明的九皇兄又有不滿?」精衛為那冷中帶狠的語氣一縮,放輕聲音道:

    「折子上說,懷親王久病在身,已然拖了幾年,御醫說得多動才有復原的可能,希望主上慈悲,允他每月中能到外頭走走,一方面運動,一方面也好散散心。」不等精衛說完,李鳳早哼了幾聲,沉著臉一語不發。沉默的帝王往往是最可怕的帝王,精衛只得悄悄瞥了他一眼。

    「主子……你不許麼?」

    難得主動開口,會這麼問也實在是出於同情。靖亂七年鹿蜀正式投降,懷仁府軍潰不成兵,懷王被人千里押送至京城,精衛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她對年輕的鹿蜀幾乎沒半點印象,但皇城待久了,多少也聽得點下人傳言,都說他仙風道骨、出塵絕俗;

    然而當她悄立李鳳身後,陪他秘見懷王時,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老邁、疲憊,講句話便彷彿用盡胸中氧氣的早衰青年,會是當年人人稱頌的「賢九王」?戰爭奪去太多東西,但他補給李鳳歷鍊後的沉穩和大好江山,還給懷王的卻只有失落和痛苦。李鳳卻殘忍地將最後的尊嚴也剝奪,讓鹿蜀住進他在皇城舊日的駐府,在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悔恨中了此殘生。

    「上回……奴婢和方大人去瞧他,親王他……親王他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即使冷感如精衛,對此情境也不免心揪。李鳳賜鹿蜀親王爵位,八多年來表面功夫作足,卻派了密探在府裡各處潛伏,懷王連上個茅廁於是都有人監護;由於嚴禁外人探勘,粱蕖和她進門半天也無人通報,倒把書房裡鹿蜀唬了一跳,捏著翻破的韋編便當堂跪倒,一個勁兒朝粱蕖叩頭,似乎連人也認不清,只是山呼主上饒命。要不是精衛在場安撫,只怕懷王會活活被嚇死。

    「喔,他不是過得挺好?滿屋子的書,正好由得他吟詩作對,高談闊論,比起滇王,我都羨慕他清幽呢!要是嫌運動量不夠,叫邑司多送幾個秀女進去,做做床上運動也很不錯。」

    絲毫不為所動,精衛相信李鳳對此心知肚明。成者王,敗者寇,或許是和李鳳相處久了,精衛將結局歸咎於天命,她不怪誰,只因沒人比她更清楚,靖亂十年來只消有一刻失閃,如今四方天裡圈的就是李鳳。而且他說得對,比起雍和,他是幸運許多。

    弘和三年滇王受上皇之命,戴罪前往南疆理亂,雍和喜出望外,豈料到南疆沒幾天,便被暴民手刃白芨山下,屍體燒得面目全非,死在他一輩子統領的土地上。他的元配容妃在京城聽聞死訊,二話不說便拔劍衝出,在東華門前給人攔了下來,雖然事後消息被李鳳鎮壓,精衛還記得容妃當日的呼喊,聲聲泣血,傳遍整片宮闈,幾乎道盡這女子一生的剛直與烈性:

    「李鳳!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戕害手足,喪盡天良,瞞得了人,卻瞞不了天!我和雍和在閻王前等你!」

    語畢當場橫劍自刎,戍衛們嚇得臉色蒼白,鮮血濺上了東華門檻,至今還洗褪不去。活得如此無怨無悔、從一而終,李鳳事後也不禁感嘆「不愧是曾讓藤黃兄馴服的人。」。

    容妃和滇王相繼逝世後,同胞妹妹李英招竟忽然失蹤,誰也不知她去那裡,魁妃傷心過度,據說當夜便香消玉殞;滇王一雙少年兒女早在十多年前便因父罪貶為庶民,在如今是刑部尚書的鄔杜衡府上為奴。

    至於他的同胞弟弟李肥遺,兄長死去七天後,被人發現陳屍在皇子府地牢裡,也就是他豢養凌虐孿童的所在地。屍身被恨他至深的男童女童們蹂躪的不成人形,性器割成數塊分食殆盡,死狀之慘,據說連到場的杵官也不忍卒睹。

    「很適合一頭畜生的死法。」李鳳在聽聞消息後愜意地評論。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雖然還有太多爛攤子沒收、一屁股人情債要還,沒有時間讓任何人為過去落淚,因為將來還有更多事情得去煩心。

    「別擔心,真要生什麼事,有我在這裡。」或許是見精衛凝起眉頭,李鳳泛起寵溺的笑容,攬手想將她抱到懷裡,卻被她晃身躲了開去:

    「天命站在我這裡,而我說過,我要的東西,從來就逃不出我手掌心。」

    靜望李鳳微現傲氣的臉龐,精衛忽地無限感慨起來。這位上皇的一生近於傳奇,六歲立為太子,十三歲便走遍大陸,十五歲歸國篡位,剷除異己,狠毒不亞於沉浮宦海的老手;十六歲開始穿梭疆場,領兵蕩亂,十年來幾乎沒睡過同一個地方。二十六歲正式登基,帝號大言不慚地定為媧羲,意為人類之始,甫上任便大刀闊斧,弄得皇朝官場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直到如今弘和已六年,雖然情勢已比慶武晚年好得太多,皇朝離真正的「和」卻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而這個少年的童年、人生,卻已註定葬送在權利傾軋的鮮血和烽煙中;精衛不知道,是命運選擇他如此,還是他選擇了自己的轉輪,只知道而今而後,兩隻鳥將一起飛過皇朝的歷史。

    「或許……只除了他罷。」傲氣染上些許遺憾,連笑容也相對柔和。李鳳撫過手中短劍,指尖勾勒劍鞘上褪色的鳳凰,幽幽嘆了口氣:

    「我永遠也……無法原諒那傢伙,竟就這麼離開了我,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

    精衛低下首來,每回提起他唯一的孿生兄弟,李鳳總以這句話開場白。用語雖怨懟,但精衛聽得出來,那之中包藏了多少外人無從理解的感情。

    「至少麒殿下……也陪了主上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嗎?」

    那年行宮驚變,李夔突然駕崩,純鈞在大火中毀去容顏,李鳳得知後震怒不已,下令保密。倒是當事人相當平靜,傷好後長時間戴著面具走動,只在和李鳳獨處時才取下來;宛如詩畫的孿生兄弟,而後從傳說中除名,靖亂十年間無論敵我卻多了段軼事,媧羲陛下身邊有位神秘的面具軍師,乃是天神降世,輔弼帝王得成大業。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純鈞的瀟灑,真該供在鳳儀殿裡給那些滿腦肥腸的傢伙愧疚愧疚。」輕輕嘆了口氣,李鳳將心神短暫的遠離皇朝,馳騁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漠,簫聲隨駝鈴而來,他側耳傾聽,試圖從中分辨屬於故人的樂音。

    「麒殿下他是……靖亂七年,也就是南山精靈敗北的那年……離開的罷?」

    和李麒僅有七年相處的光陰,而且還是在舉國揭杆、朝不保夕的朝廷裡共事。精衛對李鳳這忠誠的影子總有種筆墨無法形描的感受,只要純鈞在場,主子臉上就看得到年少時真正的笑容,這對兄弟之間沒有她介入的空隙,或許該說,他倆打從出生便是一體。

    「嗯,就是凰姊……不幸死於戰亂中那年。」

    然而這雙無法分離的半身,卻被戰火、被命運和人生悄悄地撕裂了。方法非常平靜,李麒臨走前留下了書簡,沒有華麗的詞藻詩句,李鳳覽卷時她就在一旁,手書依舊平靜如水,純鈞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淡泊而不矯揉:

    『萬里之外,黃沙之濱,不肖愚弟,願見皇朝盛世再臨。』

    打從十六年前跟隨李鳳開始,除了作戲必要的怒氣,精衛從未見過李鳳情動衷腸。那日他卻當場發飆,也不顧身處沙場,親領四十近衛窮追百里,純鈞卻像摸清了兄長個性,整整三月搜索也徒勞無功。面具下的軍師,從此在皇朝歷史上消聲匿跡。

    好在當時朝廷已節節勝利,餘下幾個跳樑小縣負隅頑抗而已,不知是否也在純鈞算計裡,兄弟分離三年不到,歷時十年的內戰由李鳳大獲全勝,朝廷凱旋班師回京。

    直到如今,精衛仍常看見李鳳獨處龍床,撫著字跡泛黃的訣別信沉思,每當這時她便彷彿看見一雙手,握住主子的五指,嗓音和手書重疊:「皇兄。」即使登基多年,兄弟間還是不改舊時稱呼,這聲蘊涵血緣和地位的呼喚,而今而後只能在回憶中找尋了。

    「純鈞是……我的麒麟,」撫摸手中短劍,鑲金表面已因主人長久磨擦而蝕平,將精衛從沉思中喚醒:「古書裡記載著,麒麟是種靈駿仁善的生物,天下將有大治時出,他會降臨在即將成王的人身畔,助他天命得成。那些年,要是沒有純鈞,我……就不會有今天。」

    精衛知道,對一個帝王而言,這句話有多麼難得。

    皇朝自英王以後,除三省長官之外,另設一名權利地位均凌駕諸官,名符其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而今媧羲朝宰輔虛懸已久,但熟識李鳳的人都知道,對皇朝的新主人而言,這個位子將永遠為某人保留;曾有不識相的官員上奏遞補,他的下場讓接下來六年無人敢再舊事重提。

    「麒殿下……一定是上天借給主子……不,是借給皇朝的禮物罷。」

    感慨地嘆口氣,精衛還記得,純鈞離開前半年與她特別親近。彷彿早預知自己的離去,他悉心教導精衛,從李鳳的喜好到習慣,愛喝什麼樣的茶、什麼時候就寢和看折子的挑剔處;從年輕起便給組織收去,精衛本來大字不識幾個,除了殺人國家大事一概不懂,純鈞一個字一個字帶著她讀,拉著她寫,不厭其煩地替她講書,撐著日益病弱的身子諄諄教誨。

    現在回想起來,純鈞教她的多半是國計民生的大題目,這才明白他是多麼熱切地希望自己代替他,陪在李鳳身邊,做他一輩子的輔佐。就在純鈞離去的前夜,精衛替夜飲暢談的兄弟收去酒碟,微燻的純鈞竟忽然覆住她手,體溫熾熱卻溫和,她忘懷不了那時的笑容:

    「謝謝妳……精衛姑娘,真的很謝謝你。」

    如今精衛才明白起來,純鈞是謝她的到來,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癡癡遁入大漠,去尋他永遠也尋不著的凰影。她是純鈞的替代品,雖然在李鳳心中,一輩子也沒人能取代純鈞的位置,這點她知之甚深。只是對精衛而言,若能替代純鈞這樣的人,她倍感殊榮。

    「不過除了純鈞,這朝廷倒多虧了那幾個囉嗦的傢伙,倒也是真的。」

    語調輕鬆起來,李鳳忽地笑道。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靖亂十年縱讓朝廷損失慘重,卻也從沙礫中瀝出了珍珠,那就是一批堪稱國士的能幹朝臣。

    『治國不是一個人的事業,不懂得這句話的君王,就等著和國家一起做到死罷。』

    不知是李鳳的懶人哲學,還是不學無術的太子對政治真有幾分見地,總之這十六年來,李鳳無所不用其極地貫徹這論點。只要不必他做的,他一概扔給下面的人,垂拱而治至少還有垂拱,李鳳卻連手也懶得提起。「是啊,多虧了他們。」這不是誇獎,精衛是在嘆氣。

    梁蕖恐怕是這之中最值得敬佩的一位,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考語彷彿為他專設。舉凡李鳳疏忽的、藏匿的,懶待辦的奏折,他全都撿來逐一看過,重要的做成摘要,仍呈給李鳳聖裁。年節也常加班到三更,三過家門不入已是慣例,就是傷風感冒也照常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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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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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5:20 | 顯示全部樓層
    另外就是獬角,這從敵營誤投賊窟的獨臂青年。

    他的痛苦指數幾乎和梁蕖相仿,只是他到底聰明,苦幹實幹的功夫往手下一扔,最大興趣便是處理人事部門,十六年前李鳳一眼看出他天生注定當壞人,這位中書長官也不負眾望,弘和初年便一肩擔起裁撤冗官、減俸改科等種種天怒人怨的差使。舉凡扮黑臉的、背黑鍋的,獬角無不樂於享受大魔王的快感。似乎看某些官員的家眷含淚指摘他禍國殃民,對獬角來說是種莫大滿足。

    至於杜衡,這連精衛也不禁佩服。承襲他自己說的「做人家做剩下的事」精神,凡事獬角和梁蕖沒想到的、做不到的、拉不下臉去做的,這個黑溜溜的南疆漢子全都可以一手包辦;若說梁蕖佈得是點,獬角連得是線,杜衡就把朝政那張大餅的缺角全補齊了。

    「這個朝廷最不需要的人好像就是我嘛!」從弘和元年確立這種三省共治的體制開始,李鳳就常酸溜溜地這麼說。此時累得焦頭爛額、幾近崩潰邊緣的三人便會伙同精衛一塊反擊:「不然你來做啊!」這便足以讓這位皇朝主人摸著鼻子躲回後宮 。

    不過說歸說,這些做臣子的倒也不敢當真背著李鳳亂來。梁蕖就常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一個一年折子看不到幾封、上朝不是摳腳指就是打瞌睡的上皇,竟然可以挑出諸如撥給狻泥道的軍帑多了幾兩、諸牧監的馬少了兩匹之類支微末節的小事呢?

    「那個人是不能用一般人類標準去評斷的,你就當他是怪物就好。」來自門下張中丞獬角的冷酷評論,老實的梁蕖到近幾年才能慢慢理解。

    至於精衛,苦命三人口逕一致地尊稱她為「主上的死穴」。李鳳再怎麼死不認錯,只要精衛宣稱冷戰七天,到第三天李鳳就會自行來道歉;而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垃圾筒花圃茅坑都不惜迂尊降貴,精衛總有本事拎著耳朵嗅他出來。

    雖然除李鳳外沒人知道這神秘女子出身何處,但梁蕖等人都甘願把她當女神來膜拜。

    望著一樣低首沉思的李鳳,俊雅的容顏不減當年,精衛忽地低下了頭:「主子。」李鳳應了一聲,察覺到精衛語氣異常,不禁望了她一眼:「怎麼了,精衛?」精衛瞥過視線,頰上紅雲頓起:「主子為什麼……硬要把奴婢留在身邊?」李鳳一訝,隨即笑道:

    「還能有為什麼?因為我的精衛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

    「但主上……主上為什麼又……又……」

    忽略李鳳的甜言蜜語,下面的話難以豈齒,老實的御前秘書羞得垂下頭去,要是在她頭上鑽個洞,李鳳很確定會冒出蒸氣來。一時怔愣,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妳是要問我,為何放妳在身邊許多年,卻連一根手指都不碰?」

    精衛早窘得連話都說不出,恨不得找張繭把自己裹起來,背著主子蜷縮到殿簷一角埋頭。李鳳忍不住大笑起來,挪過去牽住精衛的手,不意外地立刻被掙開:

    「我好驚訝,沒想到精衛也會在乎到這個。」

    見對方悶著臉大力搖頭,李鳳也不打擾她困窘,何況難得秘書這麼可愛,還是讓她多害羞一陣子好。雙手交疊膝頭,李鳳遙望遠方雲彩,眼神緲遠起來:

    「我留妳在身邊,卻不把妳納入後宮,其實有兩個原因。」

    吞了口涎沫,精衛渾身緊繃起來,凝視李鳳雖屆中年,仍挑不出半分皺紋的眉目。要說他今年三十有一,鬼才信。雖然這麼說有點哀傷,李鳳是不會老的人,無論生理、心理或生活倫理:

    「第一個原因是……妳是『那件事』唯一的目擊者,我必須將妳牢牢看在身邊,妳離開了我,只有死路一條。」

    氣溫劇降,李鳳眉如刀削,光是輕挑便足結成寒霜。精衛沉默下來,雙手絞在膝前,她很清楚李鳳說得是實話;那日的情景總在精衛夢中反覆出現,若不是李鳳再次提及,她幾乎要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場夢。然而李夔的鮮血、絕望的眼神深深烙印在腦海,跗骨之蛆般揮之不去,時時刻刻提醒著精衛,她不過是權利傾軋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溫厚的掌撫過精衛顫抖的肩,這男人總在人和獸間徘徊,自由的讓精衛迷惑不已,摟過懷抱的臂有力而體貼,少女不自覺瑟縮,他卻往她額上一吻:

    「其次,我不想讓妳失去特別。」微微一愣,精衛從絕望中抬起頭來。撈起御前答應一縷秀髮,李鳳輕嗅髮間芳香,望著精衛的眼神一深:

    「女人之於帝王,永遠只能是工具。一旦弄上了床,我就必須告誡自己她們只有兩種功能:一是供我洩慾,二是產生子嗣,除此之外別無它用;精衛,妳讀過歷史,知道和帝王結合的女人會帶給國家多大禍患,唐明皇再愛楊妃,終遺馬嵬坡之恨;君王之側,沒有一個工具能長久保留,」

    挑起答應削瘦的下顎,那抹凝視彷彿又回到當年,鵬園月光下初次見面那刻,李鳳低首吻她臉頰,精衛難得的沒有閃避:「而讓妳常伴身畔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把妳當女人。」

    咀嚼著李鳳所言,歷經十六年沙場與宮闈的洗禮,精衛早已不是當年單純的月影。李鳳的話她懂,手上的奏折啪答一聲,霎那與她的君王四目交投:

    「當我踏上十六年前那步開始,很多東西……精衛,命運就是這樣,當你選擇踏上某一條路,就註定和另一條路分道揚鑣;凰姊、純鈞他們都走了,走得遠近不一,但重寧宮的茶宴、純鈞的簫聲,今生今世再也回不來我身邊了。」聲音溫和起來,李鳳遙望遠方,又是精衛看不見的方向:

    「所以精衛,我要妳……陪我一輩子。」

    深吸口氣,精衛有種了然的爽快。這就是她的定位,一直以來昭然若揭,她奇怪自己為何從來不懂,鬱積多年的塊壘如今撥雲見日,精衛首次有回應李鳳懷抱的衝動。

    她這麼做了。猛然伸手攬住李鳳後頸,精衛的指尖顫抖起來。

    「小時候……我住在很貧窮很貧窮的村莊裡,」對精衛突然的熱情吃了一驚,李鳳查覺小鳥的恐懼,嗓音很弱,他聽得見精衛的心音:

    「那村子在那裡,我幾乎不復記憶,只記得每個人都過得很苦,三歲我就被父母賣給人販子,人販子又把我賣進一間下九流的妓院裡,那年我才七歲,什麼都不懂;印象中有很兇的大人強著我進房裡,有個男人撲上來,撕開我衣服,我大聲尖叫,又哭又鬧,他摑了我一巴掌,我嚇傻了,躺在那裡動也不敢動了,只是睜大兩眼,怔怔的看著野獸再次撲來……」

    身子開始微抖,精衛瞪大了眼睛,語氣開始迷亂起來:

    「那時我只是想……只是不斷地想,這是……這是什麼樣一個國家呀!連一個七歲的弱女都保護不了,連讓我免於眼前的災厄都辦不到,那個男人……那隻野獸在原野吃掉我,而我連呼喊的權利也沒有,這是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樣的皇朝……」

    終於情緒失控,精衛全身顫抖,將臉掩著埋入膝中。李鳳無言地攬過她肩頭,任由貼身秘書的淚水染濕代表國家威儀的長袍:

    「於是我……我開始恨這一切,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那時救我的,就是組織的前代『流星』,他……他的目標,就是那頭野獸,他救了我,問我要不要一道,我……別無選擇,因為我所認識的世界、我所相信的事物,在那一刻,已經蕩然無存了……」

    緊緊挽住她頭臚,李鳳撫過她烏黑的長髮,一面輕輕道:「精衛,不要緊的,已經不要緊了……」精衛抬起淚眼,驀地四肢據地,顫抖著拜倒在地:

    「主上!拜託你……求求你,我把一切,我們把一切都交給了你,請你一定要……一定要還給我們一個……再沒有女孩會像我那樣遭受欺凌,再沒有那種悲劇會重演的,一個強盛、安和、太平的皇朝……」再次叩首,精衛已泣不成聲:

    「一切都……拜託你了……」

    那是李鳳見過最意味深長的叩首,足以讓王座添加千鈞重量。

    「我明白了,」泛起微笑,李鳳重新將精衛擁入懷中:「朕……明白了。」

    純鈞,你在看著罷?或許也在笑我罷?笑我這自作孽不可活的傢伙。

    那麼,就請你繼續看著,和精衛一道睜大眼睛看著,鳳凰如何重回九天罷!

    「啊,我就說嘛,果然又跑到這裡來,總算給我找著了!」

    難得兩人氣氛堪稱良好,殿頂旁冒出的人頭立時把精衛從李鳳懷裡嚇跑。同樣抱著一大疊不明書簡,來者是個黝黑的青年,揚起唇來一笑,在殿頂朝李鳳拜倒,順道不動聲色堵住去路:

    「微臣鄔杜衡,給主上請安了。」

    李鳳一臉不爽,畢竟對方現在是朝廷重臣,也不好說踹就踹,沉著性子道:「幹嘛?有什麼事非現在說不可?」杜衡年紀已長,嘻皮笑臉的功夫不減當年,揚了揚手中書簡道:

    「主子說笑了,昨天才答應微臣要親閱刑部檔案,精衛姑娘還在旁作證呢。」見精衛一本正經的頷首,知道這些文武百官狼狽為奸,絕不會站在自己這邊。但杜衡手上的分量看起來實在很恐怖,加上奏折非熬夜三天不可,李鳳臉色大變,正想循機遁走,一顆人頭又從身後冒了出來:

    「主子!太好了,總算找著你了!」回頭竟是刑天,一臉落腮鬍,兼之滿臉憂心。從詹事府直司晉升御前侍衛總管,這李鳳永遠的褓姆仍像當年一樣老實,只是工作的難度與日俱增:

    「屬下四處都找不到陛下,還以為出了什麼事,還好上次精衛姑娘跟屬下說,找不到主子就到屋頂上……」冷不防李鳳舉腳一踹,刑天慘叫一聲,頭下腳上摔得慘烈,成了十足的出氣筒。好在他早有防備,知道主子決不會按兵不動,不多時又自己爬回來行了大禮。

    「副宰相和御前侍衛一道擠屋頂上,這算什麼朝廷……」

    雖然始作俑者不是他們,精衛也知道怪不得杜衡和刑天。但天知道她多想看到一個井然有序,就像古書記載那種君臣和樂、鼎鼐調和的美好國家,為什麼現實總是不從人願?

    看杜衡一臉倦容,冠帽歪戴一旁,隨便披了件肯襖便匆匆上陣,雖是三位副宰輔裡最年輕的,十六年來服侍李鳳的精神虐待也替他平添不少皺紋。由於不是正經讀書人出身,戰事穩定後李鳳便安排他進太學。也虧得杜衡一顆心玲瓏聰慧,又懂得抓時機上進,不用李鳳特別安排,弘和初年取得進士及第,爾後飛黃騰達,自是不用細表。

    刑天命運相對坎坷許多,鼻青臉腫似乎成了他繼豪豬鬍後的最新造型。而且精衛懷疑李鳳根本就在整他,先是說服刑天年紀不小,面上光溜溜不好看,硬是叫他去留鬍子;留了鬍子又嫌他太醜,不准刑天隨便出現在視線範圍,搞得他保護主子還要躲躲閃閃,更給了李鳳腳底抹油的大好機會。

    「拜託,秋官決斬一定要他欽點,就是重大刑案也得偵詢他的意見,這是皇朝千年定制,否則姑娘以為我想啊?可以不用找他的事情我早叫大理院那批老頭徹夜辦妥了,要等這個三天逛花街、五天出遠門的上皇決策,犯人大概都等成仙了罷?」

    低聲抱怨,杜衡還得不住斜眼往李鳳瞄。這位皇朝至尊對下人脾氣之差,從皇儲時代便朝野有名,梁蕖為此上諫多次。但獬角輕描淡寫一句:

    『你得多留幾個以後替你擋刀子的笨蛋。』

    雖然這種理由好像很缺德,倒也挺合李鳳胃口,從此文武百官的命運才被拯救,不會在新官見駕時就因多看旁邊的答應一眼被上皇親手宰殺。

    「其實在陛下身邊,我每天都以為明天會被砍頭,每天睡前就默唸一次遺言,結果就這麼過了十六年。」苦著臉自嘲,杜衡悄悄放下書簡。

    「啊,其實主子如果一整天都沒踢我吼我,我反而會覺得怪怪的,晚上睡不安穩。」比苦命,大約沒有人比這年資三十的奶爸勞苦功高了,從小看著惡魔長大,刑天最大的收獲就是耐打。

    「再有人死在御書房裡,我非叫主子自己清地板不可。」精衛面無表情,這個只會給人添麻煩的暴君,不好好教訓絕對不行。

    「不過嘛……習慣了,其實也還不錯啦。」見李鳳皺著眉在一旁翻弄多出來的工作量,陷入自怨自艾的迴圈中。杜衡雙手背在腦後,放輕聲音道:

    「平常忙得像條狗一樣是沒錯,但遇見大問題時,總有種安全感──很奇怪,明明知道陛下決不是個值得倚仗的人,陣前亂箭他會開溜、國家傾頹他鐵定第一個逃跑,但等真的撐不住了,想望後一倒束手不幹時,我竟然莫名的相信他會在後頭接住──」

    「然後一臉輕鬆地跟你說,『別擔心,其實我還在後面蓋了一堵牆』──」刑天笑著接口。

    「最後趁你驚魂未甫、喘息方定之際,端起酒杯來回眸一笑:『順便告訴你,剛剛那只是場遊戲而已。』」怨嘆意味縱使大於玩笑,精衛終於也不禁莞爾。

    是啊,與其說百官都不信任這位新王──或者說不知道該在那裡找到他,李鳳就是李鳳,敢大言不慚地以女媧伏羲為帝號,這位上皇的本領就在此;當世界不順他意時,他就另造一個,開天闢地,唯我獨尊。精衛相信李鳳可以做出任何蠢事,卻無法想像他跪地求饒的模樣。

    「不過也希望主子管管自己,至少別不聲不響鬧消失。否則屬下實在擔心,作夢都會夢到主子被人刺殺。」托著腮鬚,純鈞的托附猶言在耳,刑天這御前侍衛恐怕是有史以來最難做的。

    「這就要靠女人了。要綁住一個男人,沒什麼比一個愛他的女人更有效了。精衛大姊,你要加•油•啊!」曖昧地推推精衛肩頭,杜衡揚起笑容。老實的婢女頓時全身通紅,剛才冷卻的火又熊熊復燃。

    直到如今,她仍不清楚自己對李鳳的感情是什麼,對她來講,她想要的是個安和樂利的王朝,而能讓她達成夢想的只有眼前這個男人,所以她幫助他追隨他,至少最開始是如此。她也深深明白,李鳳並不能給她一般定義下女人的幸福。

    但就像李鳳的哲學,這是她的天命,即使並非最好的結局,她也甘之如飴。

    「這是什麼?」

    三個人正笑鬧,李鳳的聲音驀地打斷眾人。啪答一聲,一封形制特異的紙籤自膝上成堆的奏折間滑落。舉起唐紙斂成的信封,李鳳以指展卷,透在夕陽下觀看,精衛恍然道:

    「啊,主上,那是日出的請柬。日出若葉家族遍邀各國世家,參加長公主若葉千姬的壽辰,以往從不曾有這樣慣例,方大人猜測這其中別有隱情。從公主今年二十有六還待字閨中看來,祝賀壽辰是虛,覓得良配才是真的。」

    說這話時臉上一紅,因為精衛自己也二十八九歲了;似乎沒注意到婢女的窘態,李鳳興味地撫了撫下顎:「日出啊……自從慶武三十八年隨父皇去過一次後,好像就再也沒踏上去過,啊,那裡的溫泉實在是絕品,還有陪浴的女人也不錯……」

    「主子,想都不用想。」那不知道李鳳肚裡乾坤,御前秘書第一時間否決。

    「哎喲,精衛,別這樣嘛。妳想想,自從弘和三年遠赴茱萸樓以後,我已經好──久都沒有出遠門了耶,京城這麼悶,我都快給悶笨了,妳不希望皇朝有個笨蛋上皇罷?」

    這是一國之王說得話嗎?屋頂上三人一致搖頭。「沒關係,本來就已經夠笨了,再笨也笨不到那去。」精衛面無表情;杜衡額角淌汗,嘆了口氣道:「主上,你也為我們這些辦事的人想想,日出也不是多近的地方,要去個十天半月,皇朝就真的亡國了。」李鳳橫了他一眼,沒良心地反駁:

    「反正有粱蕖和獬角在,古代皇帝微服出巡個半年都沒出什麼事,不過玩個把月,我就不信你們那麼需要我。」這話倒也是實話,只不過梁蕖恐怕會當場昏厥就是。刑天搓了搓手,囁嚅地道:

    「可是主子……微服出巡不比國外,若讓日出知道赴會的是人皇,不知要慌成什麼樣,主子的安全也……」這才是他最頭痛的事,光是李鳳半夜出門找人單挑就已經夠恐怖,何況到國外去,更不知會鬧成什麼樣;未料李鳳撫了撫下顎,竟捉狹地笑了:

    「只要不是以人皇的名義,那就沒問題了罷?」

    「什麼?」這回是三人異口同聲。

    「精衛,我記得純鈞離開的事……一直沒有對外公開,就連京城的百姓也未必曉得罷?」

    精衛愣了愣,對於胞弟的離開,李鳳情感上始終無法接受。長期保留宰輔的大位不說,連提也很少提起,好像只要大家不說,純鈞就仍然待在他身邊一般。如今聽主子主動提及,精衛心中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主上,你該不會是想……」

    將手中請柬一拈,緩緩收回袖裡,李鳳朝精衛眨眨眼睛,淡淡地笑了:

    「妳說呢?」

    鳳儀殿頂的金色鳳凰,向日出的方向展翼高飛。

    ─精衛與鳳凰•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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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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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5:32 | 顯示全部樓層
    卷末附錄 李麒的秘密日記──應該算微服出巡?

    還記得那是好多年前冬季的事,天上下起綿綿的白雪,整個皇城似乎被裹進了厚重的麵團中。客棧的屋頂、人家的庭院和市場無不布滿皚皚的積雪,雪花掉落人肩頭,掉落光禿的枝枒,泥土凍得僵硬,靜靜等待來年春天。

    「純鈞,你看,好漂亮的雪。」

    我聽見哥哥在背後喚我,還來不及轉過身去,視線已給一團雪球遮蔽。然後是皇兄一貫爽朗的笑聲,我抹去滿頭滿臉的雪花,左腳重心不穩,差點往雪堆裡栽,皇兄的動作真的很快,或許是經驗老道,總能在我接觸地面前一刻將我牢牢接穩。

    在皇兄身邊,我似乎從來沒真正跌倒過。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說嘛,光窩在宮裡那能看到這般景致,純鈞,走,我們去找家客棧喝酒賞雪去。」

    「啊,可是皇兄……」

    「『哥哥』。」

    輕輕點了點我的鼻子,皇兄一直試圖改變我對他的稱呼。他說皇兄這稱呼太冷,沒有血緣羈絆的溫馨,該留給那群異母兄弟就好。但習慣就是習慣,我總害怕皇兄的熱情,但同時又眷戀他的呵護,怎麼說……他是離我太遙遠的存在,而我只要能遠遠欣賞就好,月亮是不該和太陽捱在一塊兒的。

    「哥……哥哥,可他們會理我們這樣的小孩嗎?聽說客棧是民間大人去的地……」

    「安啦安啦,跟著我就對了,純鈞,你腳在雪地裡不方面,哥哥背你。」

    從來不徵詢他人意見是哥哥一貫作風,雖然我覺得兩個十二歲的男孩,而且還是雙胞胎,這樣大剌剌地穿著黑貂胲裘蓬走近皇城最大的客棧,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但是皇兄一旦決定的事就不容人反抗,何況我正被他一把扛上肩頭:

    「聽說這裡的女兒紅很有名,菜色茶點更是一流,坐在二樓的上座,可以遠觀武羅湖長堤一痕的雪景,那可比什麼都美。那天聽刑天說了,我便說什麼也要來看上一看。」

    女兒紅?雪景?皇兄的世界對我來說總是過於早熟,平時若是沒有必要,我總窩在書房裡看我自己的書,至多彈彈琴,畫點畫,也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幾次哥哥邀我去東宮,總會看見他和一群陌生的侍衛舉杯宴飲,要不就是路過房門時,聽見皇兄帳內傳來女人的喘息聲;皇兄和女人……每次想到這裡我總不自覺打住,那是另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哥哥。

    「喂,你們是什麼人?這不是小孩該來的地方,滾出去!」

    果然,我看見小二──民間是這麼稱呼客棧裡打雜的人罷?高出我們倆整整兩個頭,揮舞著頭巾子,惡形惡狀地吆喝著。我本能地縮眼躲避,但所有的暴力在皇兄伸出手時便全結束了,原因是皇兄掌心的那一碇黃金──大內府庫鑄造,十足十的質心。

    小二兩隻眼都直了,拿著金子試咬了兩下,又拿了銀秤來量,卻發現重量已非小小秤子能負荷。皇兄的聲音總是冷冷的,卻叫人不得不聽話,他太習慣跟大人打交道,從小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都是這樣的大人,貪婪、現實,爾虞我詐,足讓一個十二歲男孩被迫長大:

    「我要二樓上座,窗景,獨立的插屏,給我拿兩張高點的椅子。」

    我沉默地爬下哥哥的背,尾隨一瞬間變得像隻哈巴狗的小二走上扶梯。不少客棧裡的酒客回過頭來,似乎都對我們這兩個出手豪闊的孩子感興趣,皇兄對萬眾矚目的情況早已習以為常,從六歲冊封太子開始,他的舉動沒有一秒不在滿朝注意下,他也從來不試圖矜持。

    隨興地憑欄而處,皇兄坐在好幾個墊子架高的座椅上,揮手令送酒的跑堂退下,凝視遠方漸落的夕陽,好久沒有說話。由於雙腳懸空,我不自在地踢了兩下,忍不住捱近哥哥尋求安全感:「哥哥──」皇兄卻擺了個「噓」的手勢,漂亮的指尖往窗外一遞:

    「純鈞,你看……」

    我屏住了息,依言和皇兄的目光重疊。武羅湖全結了冰,冰藍色一片,在夕陽下閃耀刺目的光芒,大雪緩緩地落下,恰巧中和了冰湖的粼光,就在最遠的一角,兩種顏色交織成一抹奇異的光芒,在城市的那頭舞動綻放。我看呆了,直到皇兄笑著攬住我肩頭:

    「很棒吧,我就說……只有這裡才看得到嘛。」

    「……嗯。」

    皇兄的體溫總是很暖,和我一入冬就發冷,一入夏就中暑的體質全不一樣。這副軀體健康的令天下人嫉妒,但對於我而言,我只想看見皇兄充滿活力的每一刻。

    「花了一錠金元寶買下上座的,就是這兩個小兔崽子?」

    皇兄沒回頭,倒是我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插屏外不知何時多了一票人,幾公尺外便能聞到濃濃的酒氣,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手裡還拿了生鏽的棍棒,當先一人甚至赤膊上身,皮膚上橫七八豎布滿刀疤──這是所謂的「流氓」嗎?我無法反應,宮裡從來看不見這樣的人。

    「嘖嘖,只是小鬼頭嘛,怎麼了,逃家嗎?」

    「出手闊得很嘛,老爺我這年紀還窮得全家穿一條開檔褲呢!」

    「小朋友,既然閒錢這麼多,借打個秋風如何?」

    見一群人虎視耽耽地踏入上座,我緊張地靠緊哥哥,他們想做什麼?「哥哥,哥哥,這些人……」皇兄仍然不動聲色地凝望長堤,只是支頤的拳頭透露些許緊張,不止緊張──我覺得哥哥有某部分細胞沸騰了。

    「喲,長得很不錯嗎,年紀雖小,倒是個尤物。」

    「該不會是女孩吧?最近小娘皮越來越愛扮男人出門。」粗糙的指尖碰觸臉頰,這感覺讓我渾身戰慄起來,本能地側身滑開;那大叔似乎吃了一驚,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覺得他笑得更高興了:「看不出來,這兩個小尤物還有功夫。」

    「我說老大,是不是女孩,剝光了不就知道了?」

    這提議引起廣大的支持,圍觀的流氓無不鼓掌通過,笑聲更響了。我貼著哥哥扶牆而立,眼看那群魁梧的身軀就要壓上身來,正想閉起眼睛逃避,一雙掌卻阻斷了男人粗厚的喘息:

    「各位大哥哥,」

    我驀地打開雙眼,皇兄的聲音變得好奇怪,更奇怪的是笑容,甜得叫人陌生。但用那張臉笑起來,威力卻足以打敗天下大人,雖然除了凰姊以外,從沒人敢當著我們面捏臉頰,說我們「很可愛」,但我和皇兄都讀得出來大人內心的慾望。

    「大哥哥,我和我弟弟叫了這麼多酒菜,反正一時半刻也吃不完,大哥哥們既然來了,讓我和弟弟服侍你們喝酒如何?」

    雙手舉高,皇兄在我完全呆掉的目光下攬住了那位大叔的脖頸,另一手從桌上執起酒杯,楚楚可憐地朝大叔唇邊遞去。我很確定,皇兄在背過去拿酒時對我眨了眨眼:

    「我和我弟弟都不會喝酒,喝兩口就醉了,叫了這麼多酒,大哥哥一定要幫我們喝啊。」那打赤膊的大漢愣了兩秒,隨即訕然大笑起來,我看見他臉上微微發紅,低頭飲盡皇兄捧上來的酒:「既然小少爺這麼乖巧識相,喂,兄弟們,不可拂了小少爺美意,都進來坐罷!」

    那些大人早瞧得心癢難耐,聽見召喚便一股腦全湧進來,都想坐近皇兄身邊,有幾個還朝我坐了過來,我擔心地求救:「哥哥,你……」皇兄朝我這看了一眼,隨即重新斟了杯酒,又往大叔唇邊捧去:「大哥哥,我弟弟很怕羞的,這種場合他不習慣,等晚一點……再讓他服侍哥哥們,這樣好•嗎?」

    大叔愣了兩下,隨即嘿嘿笑了起來:「我懂了,乖孩子,喂,你們乖乖喝酒,不準對小少爺動手動腳的。」我雖聽不懂他們笑些什麼,但至少知道危機是解除了,皇兄的表現讓我幼小的心靈呈現呆滯狀態,腦中浮現他和侍衛幾次夜飲的景象……

    ──皇兄,果然是深不可測的生物。

    才不過一兩柱香時間,滿桌的大叔都已被皇兄敬過酒,有的還被敬了一,兩輪,最享福的莫過於為首的赤膊大叔,布滿鬍渣的臉尚倚在皇兄肩頭,說話卻已昏昏沉沉:「你……真是……好可愛,嗝,可你……到底是……什麼人?怪了,頭開始暈了,俺酒量不該這麼差啊……」

    雖然質疑自己的酒量,但很不幸他是這群流氓中唯一還能說話的人了。我看見他兀自撐著一邊眼皮,卻在皇兄瞬間狡狹的笑容下,緩緩滑下了椅子:

    「我是什麼人?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相信閻王會讓你們死得明白點。」

    咚地一聲,猶有殘餘的酒杯掉落地上,灑了一地鮮血般女兒紅──女兒紅有這麼鮮豔嗎?

    「皇兄……」

    「叫我哥哥。大人真是好擺布的生物啊,一旦下半身的功能長成,有些事情就再也控制不了,你說是嗎,純鈞?」揮手撢去身上酒氣,皇兄索性把沾了大漢氣味的貂皮脫去,像垃圾一樣扔在流氓頭上,還加意多踩了兩腳。這些人卻像是睡死了一樣,連動也沒動一下:

    「哥哥,你究竟……餵他們喝了什麼?」

    「嗯?其實我也不確定耶,我身上放的各種藥量有限,改良式蒙汗藥最多,瀉藥也有一點,另外也有幾瓶是砒霜和鶴頂紅,我摸到什麼加什麼,也沒管劑量,可能還有混點鼻屎和腳垢罷?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就多帶兩包斷腸紅了。」

    「那……這些人……」

    「不知道,有的死了有的沒死吧,反正不關我的事。啊──陪酒陪了一天累死了,不過滿好玩的,來,純鈞,給你動手。」

    「動……動什麼手?」皇兄在我手中塞了兩隻毛筆,也不知從那來的,還推了推我肩膀催促:

    「還愣著做什麼,我來扒衣服和吊人,你來畫畫,快,你不是最擅長這些嗎?」

    「畫畫……畫什麼畫?」

    「人體彩繪啊,隨便你高興,畫烏龜也好,菊花也罷,只要有肉的地方都可以畫,我會讓他們徹底體會肉體的『用處』在那裡的……」



    翌日清晨,聽說客棧的門口聚滿人潮,原因是欄杆上吊了一排鬚眉大漢,全身光溜溜的,被綁的像肉粽似的不住掙扎,全身寫滿了諸如「我是淫魔!」、「我很下踐,請踩我。」等等字樣。外加意義不明的各式動物彩繪加註,只不過筆跡和字樣不同罷了。

    三天後,該家客棧宣告關門大吉,原因是老闆並小二一齊離奇的暴斃死亡。

    五天後,客棧被皇室徵收,重新開張,生意比以前好三倍。但據說二樓上座被封了起來,不許一般民眾隨意靠近。

    我想,今年的大雪,應該會下得特別久吧。


    ─李麒的秘密日記(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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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5:45 | 顯示全部樓層
    卷末附錄 李麒的秘密日記──應該算微服出巡?

    還記得那是好多年前冬季的事,天上下起綿綿的白雪,整個皇城似乎被裹進了厚重的麵團中。客棧的屋頂、人家的庭院和市場無不布滿皚皚的積雪,雪花掉落人肩頭,掉落光禿的枝枒,泥土凍得僵硬,靜靜等待來年春天。

    「純鈞,你看,好漂亮的雪。」

    我聽見哥哥在背後喚我,還來不及轉過身去,視線已給一團雪球遮蔽。然後是皇兄一貫爽朗的笑聲,我抹去滿頭滿臉的雪花,左腳重心不穩,差點往雪堆裡栽,皇兄的動作真的很快,或許是經驗老道,總能在我接觸地面前一刻將我牢牢接穩。

    在皇兄身邊,我似乎從來沒真正跌倒過。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說嘛,光窩在宮裡那能看到這般景致,純鈞,走,我們去找家客棧喝酒賞雪去。」

    「啊,可是皇兄……」

    「『哥哥』。」

    輕輕點了點我的鼻子,皇兄一直試圖改變我對他的稱呼。他說皇兄這稱呼太冷,沒有血緣羈絆的溫馨,該留給那群異母兄弟就好。但習慣就是習慣,我總害怕皇兄的熱情,但同時又眷戀他的呵護,怎麼說……他是離我太遙遠的存在,而我只要能遠遠欣賞就好,月亮是不該和太陽捱在一塊兒的。

    「哥……哥哥,可他們會理我們這樣的小孩嗎?聽說客棧是民間大人去的地……」

    「安啦安啦,跟著我就對了,純鈞,你腳在雪地裡不方面,哥哥背你。」

    從來不徵詢他人意見是哥哥一貫作風,雖然我覺得兩個十二歲的男孩,而且還是雙胞胎,這樣大剌剌地穿著黑貂胲裘蓬走近皇城最大的客棧,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但是皇兄一旦決定的事就不容人反抗,何況我正被他一把扛上肩頭:

    「聽說這裡的女兒紅很有名,菜色茶點更是一流,坐在二樓的上座,可以遠觀武羅湖長堤一痕的雪景,那可比什麼都美。那天聽刑天說了,我便說什麼也要來看上一看。」

    女兒紅?雪景?皇兄的世界對我來說總是過於早熟,平時若是沒有必要,我總窩在書房裡看我自己的書,至多彈彈琴,畫點畫,也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幾次哥哥邀我去東宮,總會看見他和一群陌生的侍衛舉杯宴飲,要不就是路過房門時,聽見皇兄帳內傳來女人的喘息聲;皇兄和女人……每次想到這裡我總不自覺打住,那是另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哥哥。

    「喂,你們是什麼人?這不是小孩該來的地方,滾出去!」

    果然,我看見小二──民間是這麼稱呼客棧裡打雜的人罷?高出我們倆整整兩個頭,揮舞著頭巾子,惡形惡狀地吆喝著。我本能地縮眼躲避,但所有的暴力在皇兄伸出手時便全結束了,原因是皇兄掌心的那一碇黃金──大內府庫鑄造,十足十的質心。

    小二兩隻眼都直了,拿著金子試咬了兩下,又拿了銀秤來量,卻發現重量已非小小秤子能負荷。皇兄的聲音總是冷冷的,卻叫人不得不聽話,他太習慣跟大人打交道,從小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都是這樣的大人,貪婪、現實,爾虞我詐,足讓一個十二歲男孩被迫長大:

    「我要二樓上座,窗景,獨立的插屏,給我拿兩張高點的椅子。」

    我沉默地爬下哥哥的背,尾隨一瞬間變得像隻哈巴狗的小二走上扶梯。不少客棧裡的酒客回過頭來,似乎都對我們這兩個出手豪闊的孩子感興趣,皇兄對萬眾矚目的情況早已習以為常,從六歲冊封太子開始,他的舉動沒有一秒不在滿朝注意下,他也從來不試圖矜持。

    隨興地憑欄而處,皇兄坐在好幾個墊子架高的座椅上,揮手令送酒的跑堂退下,凝視遠方漸落的夕陽,好久沒有說話。由於雙腳懸空,我不自在地踢了兩下,忍不住捱近哥哥尋求安全感:「哥哥──」皇兄卻擺了個「噓」的手勢,漂亮的指尖往窗外一遞:

    「純鈞,你看……」

    我屏住了息,依言和皇兄的目光重疊。武羅湖全結了冰,冰藍色一片,在夕陽下閃耀刺目的光芒,大雪緩緩地落下,恰巧中和了冰湖的粼光,就在最遠的一角,兩種顏色交織成一抹奇異的光芒,在城市的那頭舞動綻放。我看呆了,直到皇兄笑著攬住我肩頭:

    「很棒吧,我就說……只有這裡才看得到嘛。」

    「……嗯。」

    皇兄的體溫總是很暖,和我一入冬就發冷,一入夏就中暑的體質全不一樣。這副軀體健康的令天下人嫉妒,但對於我而言,我只想看見皇兄充滿活力的每一刻。

    「花了一錠金元寶買下上座的,就是這兩個小兔崽子?」

    皇兄沒回頭,倒是我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插屏外不知何時多了一票人,幾公尺外便能聞到濃濃的酒氣,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手裡還拿了生鏽的棍棒,當先一人甚至赤膊上身,皮膚上橫七八豎布滿刀疤──這是所謂的「流氓」嗎?我無法反應,宮裡從來看不見這樣的人。

    「嘖嘖,只是小鬼頭嘛,怎麼了,逃家嗎?」

    「出手闊得很嘛,老爺我這年紀還窮得全家穿一條開檔褲呢!」

    「小朋友,既然閒錢這麼多,借打個秋風如何?」

    見一群人虎視耽耽地踏入上座,我緊張地靠緊哥哥,他們想做什麼?「哥哥,哥哥,這些人……」皇兄仍然不動聲色地凝望長堤,只是支頤的拳頭透露些許緊張,不止緊張──我覺得哥哥有某部分細胞沸騰了。

    「喲,長得很不錯嗎,年紀雖小,倒是個尤物。」

    「該不會是女孩吧?最近小娘皮越來越愛扮男人出門。」粗糙的指尖碰觸臉頰,這感覺讓我渾身戰慄起來,本能地側身滑開;那大叔似乎吃了一驚,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覺得他笑得更高興了:「看不出來,這兩個小尤物還有功夫。」

    「我說老大,是不是女孩,剝光了不就知道了?」

    這提議引起廣大的支持,圍觀的流氓無不鼓掌通過,笑聲更響了。我貼著哥哥扶牆而立,眼看那群魁梧的身軀就要壓上身來,正想閉起眼睛逃避,一雙掌卻阻斷了男人粗厚的喘息:

    「各位大哥哥,」

    我驀地打開雙眼,皇兄的聲音變得好奇怪,更奇怪的是笑容,甜得叫人陌生。但用那張臉笑起來,威力卻足以打敗天下大人,雖然除了凰姊以外,從沒人敢當著我們面捏臉頰,說我們「很可愛」,但我和皇兄都讀得出來大人內心的慾望。

    「大哥哥,我和我弟弟叫了這麼多酒菜,反正一時半刻也吃不完,大哥哥們既然來了,讓我和弟弟服侍你們喝酒如何?」

    雙手舉高,皇兄在我完全呆掉的目光下攬住了那位大叔的脖頸,另一手從桌上執起酒杯,楚楚可憐地朝大叔唇邊遞去。我很確定,皇兄在背過去拿酒時對我眨了眨眼:

    「我和我弟弟都不會喝酒,喝兩口就醉了,叫了這麼多酒,大哥哥一定要幫我們喝啊。」那打赤膊的大漢愣了兩秒,隨即訕然大笑起來,我看見他臉上微微發紅,低頭飲盡皇兄捧上來的酒:「既然小少爺這麼乖巧識相,喂,兄弟們,不可拂了小少爺美意,都進來坐罷!」

    那些大人早瞧得心癢難耐,聽見召喚便一股腦全湧進來,都想坐近皇兄身邊,有幾個還朝我坐了過來,我擔心地求救:「哥哥,你……」皇兄朝我這看了一眼,隨即重新斟了杯酒,又往大叔唇邊捧去:「大哥哥,我弟弟很怕羞的,這種場合他不習慣,等晚一點……再讓他服侍哥哥們,這樣好•嗎?」

    大叔愣了兩下,隨即嘿嘿笑了起來:「我懂了,乖孩子,喂,你們乖乖喝酒,不準對小少爺動手動腳的。」我雖聽不懂他們笑些什麼,但至少知道危機是解除了,皇兄的表現讓我幼小的心靈呈現呆滯狀態,腦中浮現他和侍衛幾次夜飲的景象……

    ──皇兄,果然是深不可測的生物。

    才不過一兩柱香時間,滿桌的大叔都已被皇兄敬過酒,有的還被敬了一,兩輪,最享福的莫過於為首的赤膊大叔,布滿鬍渣的臉尚倚在皇兄肩頭,說話卻已昏昏沉沉:「你……真是……好可愛,嗝,可你……到底是……什麼人?怪了,頭開始暈了,俺酒量不該這麼差啊……」

    雖然質疑自己的酒量,但很不幸他是這群流氓中唯一還能說話的人了。我看見他兀自撐著一邊眼皮,卻在皇兄瞬間狡狹的笑容下,緩緩滑下了椅子:

    「我是什麼人?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相信閻王會讓你們死得明白點。」

    咚地一聲,猶有殘餘的酒杯掉落地上,灑了一地鮮血般女兒紅──女兒紅有這麼鮮豔嗎?

    「皇兄……」

    「叫我哥哥。大人真是好擺布的生物啊,一旦下半身的功能長成,有些事情就再也控制不了,你說是嗎,純鈞?」揮手撢去身上酒氣,皇兄索性把沾了大漢氣味的貂皮脫去,像垃圾一樣扔在流氓頭上,還加意多踩了兩腳。這些人卻像是睡死了一樣,連動也沒動一下:

    「哥哥,你究竟……餵他們喝了什麼?」

    「嗯?其實我也不確定耶,我身上放的各種藥量有限,改良式蒙汗藥最多,瀉藥也有一點,另外也有幾瓶是砒霜和鶴頂紅,我摸到什麼加什麼,也沒管劑量,可能還有混點鼻屎和腳垢罷?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就多帶兩包斷腸紅了。」

    「那……這些人……」

    「不知道,有的死了有的沒死吧,反正不關我的事。啊──陪酒陪了一天累死了,不過滿好玩的,來,純鈞,給你動手。」

    「動……動什麼手?」皇兄在我手中塞了兩隻毛筆,也不知從那來的,還推了推我肩膀催促:

    「還愣著做什麼,我來扒衣服和吊人,你來畫畫,快,你不是最擅長這些嗎?」

    「畫畫……畫什麼畫?」

    「人體彩繪啊,隨便你高興,畫烏龜也好,菊花也罷,只要有肉的地方都可以畫,我會讓他們徹底體會肉體的『用處』在那裡的……」



    翌日清晨,聽說客棧的門口聚滿人潮,原因是欄杆上吊了一排鬚眉大漢,全身光溜溜的,被綁的像肉粽似的不住掙扎,全身寫滿了諸如「我是淫魔!」、「我很下踐,請踩我。」等等字樣。外加意義不明的各式動物彩繪加註,只不過筆跡和字樣不同罷了。

    三天後,該家客棧宣告關門大吉,原因是老闆並小二一齊離奇的暴斃死亡。

    五天後,客棧被皇室徵收,重新開張,生意比以前好三倍。但據說二樓上座被封了起來,不許一般民眾隨意靠近。

    我想,今年的大雪,應該會下得特別久吧。


    ─李麒的秘密日記(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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