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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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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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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2:42 | 顯示全部樓層
    劍傲猝不及防,給他打得不得不彎腰抱肚子,卻未因攻擊而退卻,閉起泛紅的雙眼,伸手擋住霜霜的纖肩,堅決不讓。霜霜的脾氣卻比他更拗,手肘準確地朝小腹頂去,這一回當真是雷霆萬均,下手毫不容情,可憐的劍傲消受不起這樣的加成福利,這種力道就算是石頭也要吃不消,「哎」地一聲,才來得及道一聲:「凌……」霜霜已迅捷地躍過他頭頂,逕自沒入門裡。

    劍傲痛得全身發抖,傷口又在那一撞之下迸裂,鮮血涓滴。他竟毫不在意,一按小腹,腳步踉蹌,便尾隨著霜霜狂奔而進。

    然後,他就撞上了她,她的背影,她完全僵硬、石化,甚至連顫抖都顫抖不出的背影。

    ◇    ◇    ◇


    冷風冷得驚人,吹過人的身上,誰都免不著要打個冷顫。

    陰風。

    風雲會少說也是皇朝的武學泰斗,太微星前的天壇賜給蓬萊子弟最好的習練場,平時旭日初升,便有弟子在此習練武藝,或吆喝、或耍槍、或互相指導對拳,一如所有東土的武學門流。加上建築的嚴謹,整個庭院呈現著一種莊嚴,卻又有著什麼默契的溫馨。

    此刻,天壇上亦有許多人。

    因為習純武術的緣故,天壇上臨時設有許多椿以,椿子的上頭包著一條條白布,是給人打拳、踢腿用的,一根根矗立在那兒,少說也有五、六十根。

    然而這些椿子的功用卻似乎改了,不再有人汗流浹背的習武。厚實的白布不知給誰拿掉了,似是被人細心削整過,頂端尖銳的像是騎士交戰用的長槍。

    而每一個尖端上頭,都釘上了一個人。

    一個「曾經」是活生生的人。

    有的從腹部穿過,有的自胸部,有的自上而下被釘成一串,披散著頭髮,周身染血,不僅染滿了身上,也染紅了周圍的土地。五臟六腑流瀉一地,卻不見任何呻吟聲,原因是早已沒有一個活人。這些人的服飾相若,氣韻相近,劍傲認得出,那跟他在雲渡山上看到的,霜霜的師兄們一樣,都是風雲會的弟子。

    記得曾經在前世人類的文獻裡讀過,所謂「吸血鬼德古拉」的由來,宛如刻意模仿弗萊得˙德古拉,那在在羅馬尼亞和鄂圖曼土耳其的戰爭中,以對付魔女和吸血鬼的方法對待敵方的軍隊──以乾淨的木椿刺穿所有軍官的心臟,使他們在夕陽下死去的殘忍手段。那曾經將龐大兇惡的土耳其軍隊嚇退的景況,此刻卻宛如歷史重現,寫實地出現在兩人眼前。

    「凌……」

    劍傲微退兩步,他適才一踏進來,便見到了這般情況,饒是他腥風血雨見得多了,也不禁駭然,暈倒是不至於,只是因為鮮血和死亡,使他眼睛又無可抑止的泛起紅光。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來鎮定自己,以免在這節骨眼上被劍意操控,忽聞得霜霜進來,來不及細想,就趕忙出去阻止她的莽撞。

    沒想到,她還是闖了進來,而且還是在給了自己一頓狠揍之後。

    「凌姑娘,別看了……你別看了,先閉起眼睛……好嗎?」

    劍傲低下頭來,他實在不知道該講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很少人能知道該講什麼的。發覺自己已有些語無倫次,他只能茫然把手舉起,搭在霜霜肩頭。

    甫一搭到霜霜的肩,他便感到有些不對頭,霜霜的肩膀竟是這樣僵硬、這樣毫無生機。他驚懼地扳過她肩頭,強迫她正視著自己,隨即為那表情而駭然,只見霜霜的紫眼空洞,如同傀儡,唇角抽動,竟是癡癡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淒厲,迴蕩在朝霞中,真要令人打從心底毛骨悚然起來。

    正呆然間,霜霜已撥開他因驚嚇而放鬆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向前去,邊笑邊囈語:

    「哥哥們怎麼啦?霜兒…回來了啊……你們都跟霜兒玩嗎?怎麼了?啊,你們都跟爸爸一樣,都顧著練武,顧著處理自己的事情,都不跟霜兒玩……」

    走近一個離兩人最近的屍身,霜霜竟用雙手捧起無力垂落屍體的頭顱,將它舉高過額角,任憑鮮紅的血滴順著地心引力流瀉而下,淋得她頭手淋漓。她興奮地左瞧瞧,右瞧瞧,然後困惑地嘟起嘴巴:

    「哎,凌言哥哥,是你啊,你總是板著一張臉,逗你笑你都不領情。霜兒跟你打招呼呢,你聽不見嗎?你聽不見嗎?回答我啊,回答我啊!」

    霜霜的表情由困惑而激動,由激動而瘋狂,狂亂地握緊那顆頭顱,五指血淋淋的陷入已然僵直的骨肉,剝落的皮膚夾帶血液墮落地面,黑色的毛髮在陰風中纏緊霜霜蒼白無血色的蔥指,直至白色的頭骨因指尖掐入而露出,笑聲也同時變成了怒喊:

    「你又不理我……你惱我了嗎,你惱我了嗎?是嗎?是嗎!」

    手微一用力,竟是將那顆血淋淋的頭顱拔下一半,半數的喉管和筋絡還連接在身體上,迤邐長長的一條體液,伴隨流瀉如瀑布的冰冷鮮血,還有漫天惡臭,這平時霜霜絕對會嚇到死的事物,此刻她卻如頑童賞玩陀螺,肆無忌憚地抱著、笑著、拉扯著。

    劍傲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知道事態嚴重,若說什麼樣的人會被傷得最重,那就是一顆單純而無機的心靈。所以他才這麼討厭天真,這麼鄙夷「天真無邪」這種溢美的話語,因為純真本身,在這邪惡複雜的社會裡便自成一種罪惡,他讓所有對一般人來講微不足道的傷害,到了這樣「天真無邪」的人身上,都會成為一輩子無可抹滅的傷痕。

    如果不趕快平復霜的情緒,那麼她很可能再也沒法恢復,一如原本骯髒的白紙染上了陰影,影響並不太大,然而純白的紙一但有了雜揉,將會刻骨銘心,永遠也掙脫不去。

    於是他劍步上前,伸出臂膀,攔腰欲將她拖回。那知霜霜比他想像的還要執拗,一揮手,竟是想甩開他:「別理我!哥哥生氣了,惱我了,我要跟他陪罪!」

    劍傲這次卻不賣她帳,手掌邊有樣學樣地暗暗運力,邊將霜霜強制拖離。霜霜的聲音從喊叫變成了哭叫,一手緊抓著那屍身,硬是靠著那微薄的連結部份不肯放開,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朝那頭顱展出笑靨,將美麗纓紅的唇湊進那已然空洞扭曲的眼,戲謔似地輕笑。

    「師兄,霜兒跟你道歉囉,你可以理我了吧?不要閉著眼睛嘛,你看,霜兒都跟你道歉了呢……你怪我道歉的不夠麼?……」霜霜的語氣是如此淒涼,瘋狂的淒涼,與那風同調: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劍傲驀然一呆,瞬間被那情境所震懾,血紅比往常都快地泛上眼眸,他扶住額角,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手仍固執地攔緊霜霜的腰,冷汗涔涔而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喃,渺遠不似從聲帶發出:

    「不要這樣子……凌姑娘,死人……他們……已是死人。」

    「不,不!我要哥哥原諒我,他們平時只要我道歉,他們必定會理我的,只要跟他們說清楚,他們定會醒過來的,一定會,一定會!你不要管我!」

    霜霜不定時發作的固執,當真是全天下最難對付的一樣東西,狂亂中她又是拳打腳踢,所幸劍傲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人,吃過這麼多次鐵拳的他這回早有防備,那知她運力不成,潔白的袖口突地滑出一劍,卻是凌語的佩劍,這一劍又快又狠,又是近距離,彷彿將他當成了欲殺之而後快的大敵,劍傲若要拖住霜霜,勢必無法閃避,這一劍便刺進了肩頭,整個肩頭登時紅如血河。

    咬緊牙關,劍傲拼著全身力氣去抵抗黑暗中漫延而來的疼痛,雙臂一動也不動,與那猶在掙扎的怪力奮鬥,臉色在黑暗中冷靜的不合時宜。

    「凌姑娘……『霜霜』……你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你聽我說!」提高自己的音量,彷彿不習慣抱人似的,他有點笨拙地將她擁入懷中,連「凌姑娘」都改口作「霜霜」:

    「你現在閉起眼睛,什麼也別看,什麼也別想,這樣好嗎?」

    不容她反抗,他把她轉將過來,強制壓住她顫抖不已的肩膀,左手拂上她沾水的眼簾,強迫她緩緩闔起眼睛,讓她的視覺暫時陷入一種什麼都毋需接受、毋需面對的黑暗中。感受到霜霜劇烈的顫抖與淋漓的汗水,甚至可以藉此想像渺茫的眼神,終是長長一嘆,豁出去似地,他如父親安慰跌跤的兒女,以額頭貼住她冰冷的腦門,讓溫度傳遞,讓時空停滯。

    縱然只是短短數秒,對劍傲來講,卻像有十萬年這麼長。在靜宓的空氣中,一呼一吸的節奏顯得更為分明,無法計算時間的沙漏究竟逝去多少,只記得在某一時間點上,霜霜的眼睛忽地瞪大,然後,終於靠著自己的意志闔上,重重緩緩地闔上。才落下,她全身的悲憤、哀傷、淒涼,在這一瞬間溢滿了周身血管,再一起自喉口爆發出來:

    「這世界總是這樣子的嗎……?」

    霜霜無意識地扯緊他衣襟,重重把頭埋進去:「這個世界,總是你殺我、我殺你,那樣殘酷的嗎……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想認識他,我不想……」

    自遇見霜霜以來,冷漠的劍士第一次露出悲憫的神情,他沒有說話,因為這時候不說話往往是最好的語言,比較真實,也比較貼切。他只是待在那兒,任由她扯著自己的衣裳。

    「我講什麼,都沒有辦法稀釋你的痛苦,我無法為你掉一滴眼淚,因為經歷這些的並非我;我說了解你的痛苦,那也太過妄自尊大,因為我不是你,沒有人能了解旁人的痛苦。」他低下眉,如果霜霜此時有能力觀察,定會看見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中,那更加深不見底的哀傷:

    「但是,還有眼淚的時候,還能哭的時候……就盡情地發洩一場罷!」

    本該是讓霜霜揮灑感性的時刻,然而貪婪的獵人從來不會察顏觀色,儀門轟然一聲巨響,劍傲從霜霜肩頭瞥見不速之客,沒料犬魔的力道如此驚人,竟能撞壞厚達三尺的玉門,果然眾志成城,因食物引起的怨恨是很可怕的,劍傲不禁想起這句至理名言。

    「失禮了。」

    估量霜霜大約沒有移動能力,他忍著肩頭舊傷迸發,一臂扛起輕如片羽的少女,一個人要對付成群的犬魔直是天方夜譚,他沒有笨到壯烈成仁,雖不知太微星內是否還有敵人,至少捉迷藏會比正面對敵有利。正思忖間,沒防一道利爪自空而來,犬魔竟然不笨,以攻擊儀門作餌,餘下的一隻不知從那兒潛入,這一爪正中劍傲背脊,少女自肩頭遠遠甩了出去。

    「凌姑娘!」

    還是太勉強了嗎?看天壇的副慘況,劍傲心知敵人不簡單,除了派上西地妖獸,不少人顯被利器送上西天,因此必有武藝或法願的高手一併潛入,自己實在不自量力,竟然妄以蟬臂擋車。眼見破門而入的犬魔逼近霜霜,劍傲的意識在重傷下漸趨模糊,傷心的感覺倒沒有,只覺有點可惜,為什麼忘記先去打壺酒再上山……

    「不可原諒……」

    難辯的音質和語氣讓劍傲一呆,不由得重新振起精神。利爪距離五吋,卻見趴伏在離他不遠處的霜霜,竟抽動起身子,好似傀儡娃娃被線拉動,劍傲大惑不解,無奈全身動彈不得,只得輕聲呼喚,她卻置若罔聞。利爪距離三吋,始終垂首的霜霜忽地抬起頭來,雙手緩緩高舉,劍傲驚於她的目光,空洞而無神,內裡卻又銳利如刀,像冰封兩層的寒霜:

    「凌……姑娘?」

    利爪距離二吋。輕鬆閃過犬魔的攻擊,霜霜竟舉步朝妖獸中心步去,劍傲一呆,本能地想去挽留,以為她悲傷過度下神志不清,少女卻揮手阻住了他,動作堅定果決,全不似平常,那絕不是屬於霜霜的手勢,劍傲看著她踱向天壇中心。

    冷笑聲。天壇上無論獸或人均接收到這樣的訊息,不可能是霜霜的聲音,那是個完全陌生的嗓子,然而發聲的主體,卻是霜霜擁有的軀骸:

    「真是的,發生這種事,我不出面也不行了……誰叫妳還無法運用我的能力……」

    利爪距離一吋。伴隨令人費解的字句,霜霜的底細她不明白,但總也是從小長於東土的少女,法願自應與之無緣,然而如今蓬勃的術力卻如此強大,寰宇的力量、歷史的泓流,如大河般滾滾,劍傲瞇起眼睛,他彷彿看見一扇大門,在敵人的面前開敞,時光的輪盤轉動,將一切有形的事物捲入其中。利爪沒入霜霜胸口……

    「那不是她……」

    身體被莫名的力量所牽制,劍傲只記得自己開始囈語,然後一切意識,都隨著那股逆流淡化、遠馳、旋轉……然後歸於疏蕪。

    ─嚆矢˙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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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3:02 | 顯示全部樓層
    18# 大 中 小 發表於 2005-12-8 05:07 PM  只看該作者
    Vol.006 嚆矢 第六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犬魔慘嘯聲響破了天空,爪子沒入少女肌膚吋許,隨即血肉模糊地彈了開去。

    「如果你懂得曇花,自熟睡的花瓣,嬰兒與少女的嫩臉緩緩甦醒……」

    朦朧間,他聽見霜霜的軀骸開口,用那低沉陌生的嗓音,初發言便是一串令人摸不出脈絡的詞句。而更令人驚奇的是那語言,竟是霜霜怎麼樣都不該懂得的耶語;且那並非今天西地使用的那種,而是在前世早期語言歧異的時代,詩人和僧侶所專屬的艱難「語體文」。

    「僅是被溫柔含露的夜風輕拂過,在夢中許下一個諾言……」

    低沉與迷濛的聲音,卻夾雜著傲視一切的自信,劍傲雖通析耶語,但對語體文了解也僅鳳毛麟角,更何況就算他本來懂得,霜霜那異於平常的聲音早也讓他無從思考語意。汗漿竄出他額,竄出他手腳,呼吸和血液循環也相對停滯。

    「兒童呼喚自己的年老,老年呼喚自己的兒孫,離弦之箭,總把諾言,隔著異代風聲,射到應許地,永恆胎生於成熟的頃刻……」

    霜霜那惑人的紫眸倏地睜開,劍傲的心亦隨那睜眼一顫,那雙眼是如此的超凡絕俗,默然望著遙遠的彼方;像看不見任何東西,又像看透了世間一切。

    「如果不懂靜寂的力量,話語是已枯乾的澀果……」

    聲音似也在遙遠的彼方,靜定而緩慢,但所有妖獸竟不由自主地隨著那旋轉的渦輪,失去一切行動能力。聲音同時將時間凝結,就連天地萬物,也為之屏息。

    「時間將不會產生香氣,人們說著夢話,含混不清……」

    瞳孔將紫色的眼眶填得一無空隙,宛如上帝指定救世的使者,少女的指尖毫無遲疑地釘死呆立的犬魔,劍傲瞧見那唇戲謔地笑了,氣音的神諭悄悄:

    「並在昏睡中……死去。」

    玉藕般的食指隨話聲一勾,接下來究竟發生什麼事,劍傲已無從知悉,異樣的感受襲上心頭,幾乎要使他暈倒於地。腦波傳來巨大的衝擊,一種焦雷轟頂般的疼痛,如時間的鈕帶,閃過他的腦海,許多捕捉不著的陌生事物,在一瞬間珊瑚產卵似地迸發,揭開潘朵拉的盒子傾巢而出。

    劍傲不自覺地狂喊起來,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照道理講,這樣程度的疼痛,是不足以讓他如此大叫的。但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某個殘缺的角落,正塞滿了支字片語,而那零亂的訊息是如此亟欲破繭,在他體內橫衝直撞,撞得他心神出血,意識因失血過多而蒼白一片:

    「住手……」

    企圖以字句阻擋即將破體而出的思緒,劍傲的眼前泛起一片白霧,記憶在此中斷,一片汪洋的水世界驀地將他層層包圍。感受到自己正往下沉,他伸出手來,無法判斷是在求救還是救人,聲音和影像掠過他腦海,罔顧主人意願地侵入腦神經,於是他只好放手任他流動。

    「主人,為什麼你我都不會死?」

    「傻孩子,沒有人會死,死亡只是人們對於形態轉變的解釋。」

    「什麼意思,我不懂。」

    「從來沒有出生這檔事,也無所謂死亡。」

    「有啊,主人,戰爭殺死了無數的人類,他們闔上眼睛後,就再也張不開來,那不就是死亡?而殺戮荒野後萌芽的草籽,那不就是新生?」

    「你觀察的功夫越來越像個人類哪,孩子。」

    「因為我想和你一樣,我想變得和你一樣,變成有眼睛,有感官,也有心的生物。」

    「但是光是觀察是不夠的,你聽我說──所有的生物只是不斷的以各種姿態,轉換他們的生命,沒有一個人會真正死亡,生命永無結束的一天,當然也就無所謂誕生。雞破生蛋,蛋破生雞,假如不去追究生與死的定義,這個千古的謎題也就解了。世界無需毀滅與創造兩種神祇,他只需要一種力量,一種包容生死的力量……那種力量,叫作重生。」

    「重生?」

    「是的,重生。」

    汗水淋漓。

    劍傲永遠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打開眼來,全身濕透,彷彿剛洗過一場熱水澡,一滴精瑩的汗珠,正順著鼻尖往下滴,他的瞳孔終於逐漸縮攏,光線得以透過眼睛在他腦中形成影像,他終於看見旭日。

    好紅的朝陽,陽光第一次讓他覺得如此不真實,火紅的怕人,像繪出來的贗品。

    抬起頭來,試圖在頭痛欲裂中找尋霜霜的身影,顫抖的指尖在身體周圍摸尋,指腹忽地觸到一樣軟物,才發現她竟就在身畔。呆呆地跪坐天壇,霜霜呆滯的眼漸次恢復神光,宛如從一場冗長的夢中甦醒,乾澀的唇正想出聲喚她,少女卻忽地自行回首。

    「怎麼回事?」捏著手心上的汗珠子,霜霜淋溼的胸口襯著薄衣,不住地上下起伏著,眼神已恢復初進蓬萊時的徬徨:「怎麼……回事?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他微微搖首,只能苦笑:「如果你知道的話,我還希望你告訴我。」

    「適才……似乎有很多妖獸圍著我們……我感覺到的,許多強大的妖怪……」

    霜霜邊說邊驚恐的環俟周遭,彷彿那空洞的儀門隨時會有猛獸闖進來。劍傲一驚抬頭,順著少女的目光窺探,才驚覺天壇除他兩人外竟無活物,只餘一地的犬魔殘屍。他遮起因逐漸升起的朝日而刺目的眼,莊周夢蝶,究竟適才的包圍似真似幻?茫然間,他聽見自己開口回應:

    「你怎麼會那個咒文?」如果他不是忽然作起白日夢,那麼追根究柢,必是「霜霜」的咒文起了某種效果,得以讓如此強大的敵手人間蒸發,連點殘渣都不剩下。

    「什麼咒文?」霜霜茫然失措,她竟這樣回答。

    「我不清楚,『妳』剛剛用太古耶語唸了一串……似乎是咒文的東西,然後……」劍傲指指空無一物的廣場,巧言令色如他,也無法用世間的詞彙描述這樣情況:

    「這些妖獸……就這樣不見了。」

    他苦笑,好像也覺得這話匪夷所思。但除了「不見了」三字皇語,他想不出更好的詮釋。

    霜霜更大力地搖起頭:「我沒有施術,我什麼事也沒有做啊!那些妖怪不是你消滅的?」

    他雖自忖不聰明,但對抽絲撥繭的技術多少也有點信心,然而如今他首次茫然,賭咒即使花一輩子的時間推理,也不能弄清適才短短幾秒間發生的事。他想起在失去意識前,腦中縈繞的謎樣對話,卻參詳不透它與犬魔滅失的關聯,只得抿緊了唇,不發一語。

    「我不懂。」他只能說。

    「我也不懂。」她還能說什麼?

    霜霜不愧是霜霜,缺少劍傲鑽牛角尖的天性,決心暫時拋下迷團。她驀然轉身,強迫自己再次正視那殘破血腥的一幕,多麼希望現實也隨著犬魔消失。然而上百根木椿卻依舊嘲笑似地挺立在眼前,刻骨銘心地剝蝕她的記憶,那少女最希望是夢的事物,卻如此真實的令人痛恨。

    蓬萊風雲是真真切切的,沒有一個人存活下來了。

    大踏步地往前走去,木椿上的屍身成排向少女低頭,在夕陽下連綴成陰影的長廊,她沉默地居中而過,宛如冥后接受哀悼亡者的鞠躬。霜霜依樣回禮,向木椿上的男人矮身致意,以強壯的臂膀卸下亡者的人生末程,塵歸塵、土歸土,萌芽大地的人類終是要落葉歸根,她輕喚真名宣誓亡者的身份,並祝福以親吻。

    走遍整個天壇,霜霜的儀式沒有厚此薄彼,卸人下椿的工作就是成年男子也難負荷,她卻獨力咬牙扛下這數十縷未完成的靈魂,獨有的執拗以刀筆刻於她面紗下猶嫌稚氣的秀顏,少女沒有半點對待往生者的恐懼或輕慢。劍傲彷彿見到屍體活了,而霜霜只是十六年來的例行公事,向每個師兄道以入夢前最甜美的晚安。

    「以前……天壇這種地方,也是古老術師用來超渡亡靈、向天祈福的地方罷!在這裡送他們走……或許也是天意。」劍傲附手旁觀,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在少女的努力下,屍身終是一個個重新仰視染血的青空,這不是亡者的墓地,只是英雄們安眠的溫床,榮耀的歸屬。霜霜的禱詞彷彿這樣宣告,無視於髮鬢的散亂和沁出額角的香汗,她為往生的親人雙手合十,屈膝祝福另一個世界的安樂。

    劍傲一語不發地凝望著她,「堅強是心寫的,不是肉做的。」,他憶起大陸北方的諺語。

    夕陽心不甘情不願地落下,結束這紛亂顛倒的兩日,劍傲卻驀地一顫,似乎發現了什麼,環目四周,長眉微凝,望著霜霜禱祝的背影:「凌風雲呢?我是指……令尊大人,凌姑娘,是否有他的屍身在其中?」他之所以會這樣問,是認為如果霜霜見著父親的屍身,無論如何神色必有不同。

    「……爸爸?」原本對外界幾已不聞不問,聽到此言的霜霜卻悚然一驚,臻首驀地抬起,開始左顧右盼起來。適才卸人之時,因為過於專注,根本無暇去思考凌風雲在不在,劍傲的話像盞醒鐘,敲得她渾身一顫:

    「是啊,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她眼望劍傲,似乎盼他解答。

    劍傲單手支頤,眨了眨眼睛。「如果要我猜猜,這有三種可能,其一,他沒死,只是在最危難時逃出去;其二,他沒有死,只是被風雲的敵人給抓了去;」他頓了頓,聲音一沉:

    「其三,他死了,屍身卻被人給帶走了。」

    霜霜聽得前半句時雙目放光,聽到最後時卻又黯然失色,顫聲道:「你的意思是說……爸爸仍有可能活在這世上,是嗎?」她本已不抱希望,以為所有親人已蕩然無存,此時聽見自己最親的親人竟猶可能健在,當真比尋著什麼珍寶都還要欣喜。

    劍傲抿唇不語,卻在廣場上踱步起來,忽地一呆,大踏步往主屋「太微星」走去,敲了敲高聳堅硬的磚牆,卻又迅速踱了回來。霜霜看得莫名,正想出口詢問,卻被他給搶先了:

    「凌姑娘,你父親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關於『六府』的事情?」

    霜霜一呆。「該是沒有的,這幢宅子有什麼古怪麼?這不是很久以前就傳承下來的?」

    話雖如此,她語氣卻遲疑。畢竟她平常不太注意父兄的動向,在蓬萊風雲裡,她一直都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籠中公主;對方聞言又陷入沉默,霜霜看著他來來回回,向左踏步,向右徘徊,似是在觀察些什麼,正不解間,卻聽劍傲再次喃喃自語起來:

    「這屋子好奇怪……原來如此,我初進來的感覺並沒有錯。」

    他又踱了幾圈,半晌佇立下來,托著下顎輕道;

    「一般皇朝的傳統建築,一定是左右寬,前後窄,入角並不太深。而太微星又擺明是傳統中的傳統,是仿製前世人類『三合』的建築型態所建。特意保留古風的建築,比例卻又特意的標新立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對於劍傲的自白,霜霜完全不明所以,只是以慣性的疑惑瞅著他。不去搭理少女,劍傲索性直接跨過廣場,走進空無一人的太微星正堂,轉過超手遊廊,跨過門檻,劍傲驚嘆於主屋的宏大規模,先是門龕,緊接著是主廳、器械室、宿館、靜坐間、以及各種各樣的房間。雖不華麗,卻處處可見東土藝術精緻內斂的痕跡,光是橫樑上那一排手雕的百禽戲圖,就足見主人的品味和手藝,更別提其他婀娜多姿的擺飾品。

    但如今這些堪稱藝術品的建築卻被刀痕所褻瀆,血跡斑駁、丟盔卸甲,顯是經過一場劇烈搏鬥。劍傲凝緊眉疾向前走,霜霜遊目四望,不時出聲驚呼,看見自己熟悉的美麗家園如此面目全非,少女不由得再次哽咽。但劍傲的腳步卻讓她不得不抑止情緒,跟著他向門廊深處疾行。

    再往內是供作起居的暖閣,兩旁便是側廳,成列的房間向兩處延伸,由於傳統建築中親親,族族的觀念,所有的臥室皆在宅中同氣連枝,再一起從暖閣通向外邊,象徵著古典皇朝家族的團結和倫裡。和西地強調隱密安適、單門獨戶的建築性格大不相同,劍傲看見四面壁上,分別以淡墨點綴了朱雀、青龍、白虎和玄武的丹青,在鮮血洗禮後,更顯沉重嚴肅,幾要叫人透不過氣。

    不過因為某些緣故,劍傲在看見尋常的四聖獸圖騰時多了幾分笑意,此時自然不宜顯露。

    「看來這裡,曾經經過一場惡鬥,妖獸只是把風而已,真正的敵人……」他在鏤空的檜實心木地板上蹲踞,檢視器械拖曳的傷痕,數個十分凌亂的足跡分布廳上,劍傲不禁長長一嘆:

    「主要的戰場應是在外頭,可有幾個天壇上的漏網之魚,自門口又逃了回來,在此地被殺。而對方又費心將所有的屍體搬出,將他們全置於木椿上,如此竟耗費不到一個半天……敵人的實力和毅力當真駭人聽聞。」

    可對方這麼做,目的又是什麼?想到此處,劍傲不禁一愣。按理說像這樣殺人不眨眼的對手,為求速戰速決,決不作目的以外多餘的浪費。難道敵人之中有人篤行特殊的殺人美學,認為這樣的仿作十分美麗,故而耗費大量時間在這種毫無意義、近似炫耀血腥的表演上?

    霜霜一直安靜地旁觀,劍傲的一句話,讓她重新又燃起希望。人在這種時候,即使是謊言,你也不由得會去相信,更何況劍傲確是有理在案?見他想得認真,她不禁也跟著東張西望起來。

    「好奇怪……真的有點兒不對勁。」

    「怎,怎麼了?」從亂看中驚醒,霜霜緊張起來。

    「深度……不大對頭,」他輕拂下愕自言:「明明剛剛在外面,是深十一步,寬十步,可為什麼……」話未說完,劍傲逕自跨步往前,從底牆控制著步伐間距,逕自走回風雲大門,然後在門口愕然停下:「只有九個大步……」

    「九個大步?」

    「這間宅子……有問題。」他的手指在空中虛晃幾下,疑雲再次籠罩眉宇:「太微星的外部深度與裡面實際測量的深度有所差異,因為傢俱和雜物的緣故,再加上這些擺設掛畫,所以很難察覺到。我的視覺測量因為學劍的緣故,比一般人來的敏銳些,這才覺得奇怪。」

    話到半途,劍傲又陷入沉思,逼得霜霜更急,忍不住出言詢問:

    「那這樣又代表著什麼意思,爸爸他現今究竟是生是死?」她絲毫沒察覺,自己住在這十六年,都沒能發現這異狀,而一個外人竟在第一次進來時便堪破,而區區三步的差異,更是難以單憑肉眼覺察。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招來這麼一個怪物來家裡。

    「這樣的話,或許……」或許是霜霜話語中的啟發,原先無關的脈絡驀地在劍傲腦海連結,他抬起頭來,環顧整個暖閣,忽地目光一動,指向掛在角落牆上,一面不太明顯,卻顯與四周擺設格格不入的大鏡子:

    「這是……?」皇朝人慣用銅鏡,還沒有西地銀鏡反應的技術,但這一面鏡子卻是西地的樣式與材質,周圍更雕著宙斯與雅典娜等奧林帕斯神話故事,連雕塑的風格也十分西化,與標榜東土風格的太微星顯然衝突。

    霜霜愕然朝他所觸的鏡子看去,這才「喔」了一聲。

    「那是人家送給爸爸的,一共有三面,這還只是其中的一面呢,另外兩面分別放在東側廳和西側廳裡,」見劍傲沒有答話,霜霜思索著補充:

    「因為似是爸爸的老朋友送的,所以才會放在這麼顯眼的地方。我沒有看過可以把人照得這麼清楚的鏡子呢,跟我的銅鏡很不相同……好像要把人的靈魂都複製起來似的,總之,雖然打頭時師兄們覺得這鏡子古怪,但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提到師兄弟,霜霜的臉色又扁了下來。

    劍傲猛地抬頭:「你是說另外還有兩個?東側廳和西側廳在什麼地方?」

    霜霜指著牆壁上的雕飾,揮手示意他退後一步:「牆壁的四角,有圖案在上頭……」

    「我知道,南朱雀、北玄武、左青龍、右白虎,這又如何?」他對建築風水稍有涉獵,為求吉祥,皇朝的許多武門都會依照方位來建築住所。

    「嗯,我們所立的是神蛇位,居中,在你右手邊的就是青龍門,門開了便是西側廳,左手邊的白虎門,門內自然就是東側廳了。」

    「是相連著的嗎?」

    「是的。」霜霜答道,反正她現在造已把一切主動權都托付給他,雖然她實在無法明瞭,這些和父親的生死有何關連。但是這就是她的好處之一,不懂的事情,霜霜絕不會有像世人般先入為主的偏見,或者佯裝了解,進而為反對而反對。

    「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雖是問話,劍傲已走近了右首青龍圖像的下方,伸手微推,果然青龍盤踞的門板應聲往裡牆滑了進去,竟是設計十分精密的滑輪門,顯已從西地偷了些技術過來。劍傲邊舉步踏進,邊問道:「凌姑娘,這兩道門是令尊設計的?」

    霜霜想了想,凝起眉道。「在我有記憶之前他就存在了,是否爸爸作的,我也不甚明白。」見劍傲的身影已隱沒在青龍門裡,忙跟了過去,邊囑咐道:「這扇門進去之後要關上,爸爸說過,那是代表對四聖獸的尊敬。」依言在他身後輕輕闔上門。

    對於霜霜的話,劍傲只是「喔」了一聲,並不在意。隨著門在身後闔上的聲音,他的眼睛已被另一面大鏡子所吸引,型制與暖閣的鏡子一模一樣,只不過擺的方位有異,不是掛在底線的牆上,而是掛在側牆。

    側廳不如暖閣來得深,從青龍門走到底牆只有五、六步的間距,劍傲走近那面大鏡子,如對付暖閣一般敲了敲他的銀鏡面,旋即嘆了口氣,轉身走開。霜霜跟著他,又進了左首的白虎門,將同樣的行為重複一遍,然而鏡子仍是鏡子,沒半點特殊的反應。劍傲的眉頭再深鎖一層,兩人雙雙走回暖閣,臉上神情均是頹廢不振,一起在暖閣中央盤腿坐了下來。

    「好奇怪,我本來以為那種突兀的事物,一定有什麼古怪,但卻沒有……」劍傲開始抱頭苦思,像小孩子般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爬起來苦笑:「難道是我的想法有錯?凌姑娘,你在這兒住這麼多年,從沒有什麼怪事,或者聽見什麼不尋常的聲響麼?」

    「就算有,如今我也習以為常了。」霜霜用力回想著,秀眉擰成一團,最後仍是宣告放棄:「你問我也沒用,我對這種事最少根筋了。」

    「真是抱歉……我在浪費你的時間,你這樣難過,還要麻煩你。」察覺出霜霜的困惑,劍傲歉然頷首,臉上擠出淡笑。

    霜霜搖了搖頭:「只要有一絲希望,我都不會放棄的!你儘管想你的辦法,不用管我。」

    「有沒有希望,我現下也抓不準,我現在擔心……會有追兵。」抿唇苦笑,劍傲的眉透露出心事:

    「我們現在得下個決定,要在這古怪的房子……對不起,我是說你家,花費時間研究;還是盡快逃走?凌姑娘,這需要你的訣擇,我不見得會研究出個所以然來,純粹是我自己的好勝心,我想試試看。」凝視著那雙紫色眼眸,劍傲的聲音輕輕柔柔,卻充滿成熟的魄力。

    霜霜朝劍傲頷首,以茲確認:「如果檢視這幢房子,能夠得到爸爸的線索嗎?」

    「就是這點我無法給你承諾,我也還正在研究。」

    「但是,有希望嗎?」霜霜抬起頭來,回凝他眼睛,提高聲音,急切但堅毅。

    「和雨後出現彩虹的機率差不多。」劍傲嘆了口氣,他還懷疑會不會高估了點。

    「那就留下,」霜霜用力點了點頭,口氣毅然,似是心意已決:「留下,直到找到爸爸的線索為止,無論是生還是死……」

    「好!」聞言他跳起身來,既然已做了決定,他可一刻鐘都不能浪費:「既然這樣,凌姑娘,你幫我一個忙,我們把這屋子裡的傢俱全都搬開,地氈和掛畫也全都摘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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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3:24 | 顯示全部樓層
    劍傲單手支頤,眨了眨眼睛。「如果要我猜猜,這有三種可能,其一,他沒死,只是在最危難時逃出去;其二,他沒有死,只是被風雲的敵人給抓了去;」他頓了頓,聲音一沉:

    「其三,他死了,屍身卻被人給帶走了。」

    霜霜聽得前半句時雙目放光,聽到最後時卻又黯然失色,顫聲道:「你的意思是說……爸爸仍有可能活在這世上,是嗎?」她本已不抱希望,以為所有親人已蕩然無存,此時聽見自己最親的親人竟猶可能健在,當真比尋著什麼珍寶都還要欣喜。

    劍傲抿唇不語,卻在廣場上踱步起來,忽地一呆,大踏步往主屋「太微星」走去,敲了敲高聳堅硬的磚牆,卻又迅速踱了回來。霜霜看得莫名,正想出口詢問,卻被他給搶先了:

    「凌姑娘,你父親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關於『六府』的事情?」

    霜霜一呆。「該是沒有的,這幢宅子有什麼古怪麼?這不是很久以前就傳承下來的?」

    話雖如此,她語氣卻遲疑。畢竟她平常不太注意父兄的動向,在蓬萊風雲裡,她一直都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籠中公主;對方聞言又陷入沉默,霜霜看著他來來回回,向左踏步,向右徘徊,似是在觀察些什麼,正不解間,卻聽劍傲再次喃喃自語起來:

    「這屋子好奇怪……原來如此,我初進來的感覺並沒有錯。」

    他又踱了幾圈,半晌佇立下來,托著下顎輕道;

    「一般皇朝的傳統建築,一定是左右寬,前後窄,入角並不太深。而太微星又擺明是傳統中的傳統,是仿製前世人類『三合』的建築型態所建。特意保留古風的建築,比例卻又特意的標新立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對於劍傲的自白,霜霜完全不明所以,只是以慣性的疑惑瞅著他。不去搭理少女,劍傲索性直接跨過廣場,走進空無一人的太微星正堂,轉過超手遊廊,跨過門檻,劍傲驚嘆於主屋的宏大規模,先是門龕,緊接著是主廳、器械室、宿館、靜坐間、以及各種各樣的房間。雖不華麗,卻處處可見東土藝術精緻內斂的痕跡,光是橫樑上那一排手雕的百禽戲圖,就足見主人的品味和手藝,更別提其他婀娜多姿的擺飾品。

    但如今這些堪稱藝術品的建築卻被刀痕所褻瀆,血跡斑駁、丟盔卸甲,顯是經過一場劇烈搏鬥。劍傲凝緊眉疾向前走,霜霜遊目四望,不時出聲驚呼,看見自己熟悉的美麗家園如此面目全非,少女不由得再次哽咽。但劍傲的腳步卻讓她不得不抑止情緒,跟著他向門廊深處疾行。

    再往內是供作起居的暖閣,兩旁便是側廳,成列的房間向兩處延伸,由於傳統建築中親親,族族的觀念,所有的臥室皆在宅中同氣連枝,再一起從暖閣通向外邊,象徵著古典皇朝家族的團結和倫裡。和西地強調隱密安適、單門獨戶的建築性格大不相同,劍傲看見四面壁上,分別以淡墨點綴了朱雀、青龍、白虎和玄武的丹青,在鮮血洗禮後,更顯沉重嚴肅,幾要叫人透不過氣。

    不過因為某些緣故,劍傲在看見尋常的四聖獸圖騰時多了幾分笑意,此時自然不宜顯露。

    「看來這裡,曾經經過一場惡鬥,妖獸只是把風而已,真正的敵人……」他在鏤空的檜實心木地板上蹲踞,檢視器械拖曳的傷痕,數個十分凌亂的足跡分布廳上,劍傲不禁長長一嘆:

    「主要的戰場應是在外頭,可有幾個天壇上的漏網之魚,自門口又逃了回來,在此地被殺。而對方又費心將所有的屍體搬出,將他們全置於木椿上,如此竟耗費不到一個半天……敵人的實力和毅力當真駭人聽聞。」

    可對方這麼做,目的又是什麼?想到此處,劍傲不禁一愣。按理說像這樣殺人不眨眼的對手,為求速戰速決,決不作目的以外多餘的浪費。難道敵人之中有人篤行特殊的殺人美學,認為這樣的仿作十分美麗,故而耗費大量時間在這種毫無意義、近似炫耀血腥的表演上?

    霜霜一直安靜地旁觀,劍傲的一句話,讓她重新又燃起希望。人在這種時候,即使是謊言,你也不由得會去相信,更何況劍傲確是有理在案?見他想得認真,她不禁也跟著東張西望起來。

    「好奇怪……真的有點兒不對勁。」

    「怎,怎麼了?」從亂看中驚醒,霜霜緊張起來。

    「深度……不大對頭,」他輕拂下愕自言:「明明剛剛在外面,是深十一步,寬十步,可為什麼……」話未說完,劍傲逕自跨步往前,從底牆控制著步伐間距,逕自走回風雲大門,然後在門口愕然停下:「只有九個大步……」

    「九個大步?」

    「這間宅子……有問題。」他的手指在空中虛晃幾下,疑雲再次籠罩眉宇:「太微星的外部深度與裡面實際測量的深度有所差異,因為傢俱和雜物的緣故,再加上這些擺設掛畫,所以很難察覺到。我的視覺測量因為學劍的緣故,比一般人來的敏銳些,這才覺得奇怪。」

    話到半途,劍傲又陷入沉思,逼得霜霜更急,忍不住出言詢問:

    「那這樣又代表著什麼意思,爸爸他現今究竟是生是死?」她絲毫沒察覺,自己住在這十六年,都沒能發現這異狀,而一個外人竟在第一次進來時便堪破,而區區三步的差異,更是難以單憑肉眼覺察。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招來這麼一個怪物來家裡。

    「這樣的話,或許……」或許是霜霜話語中的啟發,原先無關的脈絡驀地在劍傲腦海連結,他抬起頭來,環顧整個暖閣,忽地目光一動,指向掛在角落牆上,一面不太明顯,卻顯與四周擺設格格不入的大鏡子:

    「這是……?」皇朝人慣用銅鏡,還沒有西地銀鏡反應的技術,但這一面鏡子卻是西地的樣式與材質,周圍更雕著宙斯與雅典娜等奧林帕斯神話故事,連雕塑的風格也十分西化,與標榜東土風格的太微星顯然衝突。

    霜霜愕然朝他所觸的鏡子看去,這才「喔」了一聲。

    「那是人家送給爸爸的,一共有三面,這還只是其中的一面呢,另外兩面分別放在東側廳和西側廳裡,」見劍傲沒有答話,霜霜思索著補充:

    「因為似是爸爸的老朋友送的,所以才會放在這麼顯眼的地方。我沒有看過可以把人照得這麼清楚的鏡子呢,跟我的銅鏡很不相同……好像要把人的靈魂都複製起來似的,總之,雖然打頭時師兄們覺得這鏡子古怪,但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提到師兄弟,霜霜的臉色又扁了下來。

    劍傲猛地抬頭:「你是說另外還有兩個?東側廳和西側廳在什麼地方?」

    霜霜指著牆壁上的雕飾,揮手示意他退後一步:「牆壁的四角,有圖案在上頭……」

    「我知道,南朱雀、北玄武、左青龍、右白虎,這又如何?」他對建築風水稍有涉獵,為求吉祥,皇朝的許多武門都會依照方位來建築住所。

    「嗯,我們所立的是神蛇位,居中,在你右手邊的就是青龍門,門開了便是西側廳,左手邊的白虎門,門內自然就是東側廳了。」

    「是相連著的嗎?」

    「是的。」霜霜答道,反正她現在造已把一切主動權都托付給他,雖然她實在無法明瞭,這些和父親的生死有何關連。但是這就是她的好處之一,不懂的事情,霜霜絕不會有像世人般先入為主的偏見,或者佯裝了解,進而為反對而反對。

    「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雖是問話,劍傲已走近了右首青龍圖像的下方,伸手微推,果然青龍盤踞的門板應聲往裡牆滑了進去,竟是設計十分精密的滑輪門,顯已從西地偷了些技術過來。劍傲邊舉步踏進,邊問道:「凌姑娘,這兩道門是令尊設計的?」

    霜霜想了想,凝起眉道。「在我有記憶之前他就存在了,是否爸爸作的,我也不甚明白。」見劍傲的身影已隱沒在青龍門裡,忙跟了過去,邊囑咐道:「這扇門進去之後要關上,爸爸說過,那是代表對四聖獸的尊敬。」依言在他身後輕輕闔上門。

    對於霜霜的話,劍傲只是「喔」了一聲,並不在意。隨著門在身後闔上的聲音,他的眼睛已被另一面大鏡子所吸引,型制與暖閣的鏡子一模一樣,只不過擺的方位有異,不是掛在底線的牆上,而是掛在側牆。

    側廳不如暖閣來得深,從青龍門走到底牆只有五、六步的間距,劍傲走近那面大鏡子,如對付暖閣一般敲了敲他的銀鏡面,旋即嘆了口氣,轉身走開。霜霜跟著他,又進了左首的白虎門,將同樣的行為重複一遍,然而鏡子仍是鏡子,沒半點特殊的反應。劍傲的眉頭再深鎖一層,兩人雙雙走回暖閣,臉上神情均是頹廢不振,一起在暖閣中央盤腿坐了下來。

    「好奇怪,我本來以為那種突兀的事物,一定有什麼古怪,但卻沒有……」劍傲開始抱頭苦思,像小孩子般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爬起來苦笑:「難道是我的想法有錯?凌姑娘,你在這兒住這麼多年,從沒有什麼怪事,或者聽見什麼不尋常的聲響麼?」

    「就算有,如今我也習以為常了。」霜霜用力回想著,秀眉擰成一團,最後仍是宣告放棄:「你問我也沒用,我對這種事最少根筋了。」

    「真是抱歉……我在浪費你的時間,你這樣難過,還要麻煩你。」察覺出霜霜的困惑,劍傲歉然頷首,臉上擠出淡笑。

    霜霜搖了搖頭:「只要有一絲希望,我都不會放棄的!你儘管想你的辦法,不用管我。」

    「有沒有希望,我現下也抓不準,我現在擔心……會有追兵。」抿唇苦笑,劍傲的眉透露出心事:

    「我們現在得下個決定,要在這古怪的房子……對不起,我是說你家,花費時間研究;還是盡快逃走?凌姑娘,這需要你的訣擇,我不見得會研究出個所以然來,純粹是我自己的好勝心,我想試試看。」凝視著那雙紫色眼眸,劍傲的聲音輕輕柔柔,卻充滿成熟的魄力。

    霜霜朝劍傲頷首,以茲確認:「如果檢視這幢房子,能夠得到爸爸的線索嗎?」

    「就是這點我無法給你承諾,我也還正在研究。」

    「但是,有希望嗎?」霜霜抬起頭來,回凝他眼睛,提高聲音,急切但堅毅。

    「和雨後出現彩虹的機率差不多。」劍傲嘆了口氣,他還懷疑會不會高估了點。

    「那就留下,」霜霜用力點了點頭,口氣毅然,似是心意已決:「留下,直到找到爸爸的線索為止,無論是生還是死……」

    「好!」聞言他跳起身來,既然已做了決定,他可一刻鐘都不能浪費:「既然這樣,凌姑娘,你幫我一個忙,我們把這屋子裡的傢俱全都搬開,地氈和掛畫也全都摘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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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3:40 | 顯示全部樓層
    006 嚆矢 第六章2

    2

    「沒問題,我動這邊,你做那邊。」霜霜答得爽快,絲毫不問緣由,難得她也知道此時不宜好奇,他對她報以讚賞的目光。

    兩人忙了約莫一盞茶時間,由於優越的體力和臂力,暖閣和側廳一下子便拆得如搬家一般,五花八門的各色雜物橫七八豎地橫陳地面,直到劍傲拆下最後一幅掛畫,後退幾步,凝視沉思,整個拆除行動才告終止。

    「奇怪……」不解地喃喃自語,即使近乎把房子拆了,要找的東西始終沒找著。現在,牆上只剩下那面鏡子了。

    「這面鏡子好重,要我們兩個一道拿下來才行。」顯然是用特殊的材質作成,暖閣的鏡子沉如巨石,霜霜使盡吃奶的力氣也提不起個角,連忙喚劍傲幫忙。後者目光黏著牆壁那頭,邊走了過去,與她一起握起銀鏡巨大的邊框:「你數三下,我倆一起取下來。」霜霜點了點頭,隨即同時蘊力在臂,躬起身子來。

    「一──」

    劍傲的腦袋依舊不停輪轉,這房子裡所有東西都被拆下來了,掛畫、椅子、地氈……還有什麼東西是他遺漏的?還是他的思考方向根本是錯的?

    「二──」

    手臂運力,劍傲的眼睛卻到處亂晃,飄緲的目光忽地望進了他們正在搬動的鏡子,銀色的鏡面是如此澄澈而清晰。左首牆上青龍圖像,透過鏡面的反射,顯現在鏡像裡。

    「三──」

    「等一下!」才剛數三下,劍傲忽地跳將起來,臉上神情閃爍著興奮和緊張,好像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寶,雙手驀地放脫正在搬運的大鏡子,害得霜霜差點夾到手:「先慢點拆下來,凌姑娘,你先退後,快!」

    霜霜愕然不明所以,依言放手退步,與劍傲一起凝望鏡子。

    「難怪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這面鏡子果然被動了手腳……」她見到劍傲的臉上露出笑靨,往鏡子的前走去:「你不覺得他映照景物的角度很怪,明明面對著大門口,卻可以照出四分之一的青龍門?」

    霜霜恍然,不禁吃驚地掩住了口。

    劍傲走近大鏡,伸出左手,在鏡子前攬照著自己乾枯的手指。「他的角度被微妙地調整過,照我看來,其實這鏡子該有兩層,上層是玻璃,下層才是真正的銀鏡面,鏡面在內層微微向兩旁彎曲,所以才照得到青龍門的影像。」他停頓,臉色再度疑惑:「可是,這又是為什麼……」

    緩步踱到青龍門前,劍傲停下步來,略一思忖,伸手將它開,舉步踏入,側廳那面大鏡子隨即重現眼前。霜霜連忙跟進,就要把大門闔上。

    「等一下……先不要關。」阻住她的行動,劍傲眼睛直勾勾地瞪視那面鏡子,望著自己在鏡中的影像:「退出來,對了,凌姑娘,不要關門,我們兩個退出來。」從未聽他用如此激昂的語氣說話,顯然接近解謎的核心,連字句也顫抖著。霜霜依言退回暖閣,正要回首,劍傲卻先一步望入暖閣的鏡面,唇邊泛起勝利的微笑:

    「凌姑娘,你看!」

    霜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暖閣的鏡子裡,原先映照青龍門的地方,如今微妙地透過打開的門板,在特定的角度下,將側廳的那面鏡子完全納入其中。

    「因為兩面鏡子的角度都有經過微調,所以並不會如一般對鏡,一個接一個無止盡地互照下去,而是呈現一種接力反射的現象……」劍傲在霜霜困惑的目光下思考:「如此一來,白虎門那邊應該也……凌姑娘,可以幫我拉開左側廳的那扇門?」

    凝視鏡中影像的變化,隨著霜霜拉開側門,白虎門側廳的鏡影同時也嵌入暖閣的影像中,無巧不巧地,竟與青龍門內的鏡影相疊。霜霜和劍傲同時瞪大眼睛,鏡中顯出的影像,再不是原先廳廊應有的形貌,側廳鏡影相疊的結果,竟塑造出另一個奇妙的圖像。

    圖騰在主鏡中聚焦浮現,劍傲睜大眼睛辨識著,黑色的線條組成許多方塊,方塊與方塊之間形成道路般的長道,還有紅色據點、箭頭和指標等等,旁側則註以皇文,無論從那一個層次看來,都明顯是張地圖無疑。

    「竟然有這種事……」不懂這現象的原理,但劍傲卻也知道,三面鏡子的位置,只消其中一面有一絲一毫的錯亂,此番效果必定功敗垂成。此等精密的物理測量,怎會出現在一幢傳統東土的宅邸中?「這張地圖是……」

    「太微星!錯不了,這是……爸爸的住屋。」霜霜終於突破因驚詫造成的失語,衝口說道。她在這幢房子裡奔來跑去十六年,一草一木、一步一廊都再沒有人比她清楚,她以手指劃著圖上的道路:

    「上面這兒,是爸爸的臥室……下面是武具廳,然後再下面是思過間,喔,我的天呀,這地圖真是精準……還有,這裡是我們所在的暖閣,但是……哎,好奇怪。」霜霜凝起了眉,手指頭突地停滯在暖閣底牆後方,雙眼睜大:

    「這後面……應該已經沒有東西了,可為什麼……」

    劍傲望向她手指之處,就在太微星暖閣正後方,一個標示代表房間的方塊,不合常理地顯現圖上。

    他的嘴角泛起笑容。「這下子『少去的三步』就可以解釋了,我就覺得這宅子有些古怪,牆再厚也厚不到三尺,內外的深度會相異至此,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房子必有秘密隔間。所以我才問妳有否關於你家的傳聞,一般古老的宅邸,密室通常就相伴著傳說。」

    「但我在這十六年……從不知道此事。」霜霜簡直要窒息,不自覺得地抓緊了劍傲的手臂:「你說這樓梯下面會是什麼?我們怎麼過去圖上的那間房間?」深吸一口氣,然後她才有勇氣問下去:

    「還有……爸爸他……知道這密室嗎?如果知道,又為什麼要瞞著我們……」

    「看來這些問題,都得靠那神秘的隔間解答了。」他順著房間的牆樑走了一遍,牆上的掛飾早已盡數被卸下,斗室內空無一物,白淨的牆壁卻不如劍傲所預期,有什麼可以拉起或壓下的地方,一如故事中藏有秘寶的密室所應設的暗門,這樣叫人怎麼進去?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惡……都到這種地步了……」劍傲輕點牆壁,著急地踱著腳步:「這個地圖上既沒有註明,那就該是顯而易見的所在。還是說有什麼我們未注意的地方?既然都已經顯示出地圖了,那麼解謎的關鍵,一定也在這張地圖上……」

    死盯著那面鏡子後的牆,劍傲突地有股想把牆壁直接轟掉的衝動。只是因為施行起來太過麻煩,且況他對術法研究不多,也不可能用什麼「爆炎咒」、「落石術」之類的強大法願,再說把家炸掉,這位執拗的姑娘也絕對不會答應。於是他煩躁地坐回地上,托腮沉思起來。

    霜霜在一旁看著,反正她自知再怎樣絞盡腦汁也提供不出什麼意見,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有把牆壁炸掉而已。但是她覺得這意見一提出來,鐵定會挨這大哥哥的罵,再說她也不想炸自己家遺址,假若父親很不幸地就在牆後某處,她很可能會親手把他送上西天。於是她只好放棄那些胡思亂想,學劍傲一般在地上坐下,百無聊賴地望著鏡子裡的影像。

    「你不覺得……這圖好像反了嗎?」霜霜無心地說道,瞄了鏡子一眼就瞥開:「這樣我看得好不習慣,面對著鏡子,本應當右首青龍,左首白虎,可是他卻是相反的。」

    「嗯?」劍傲從滾動中爬起身來,茫然朝鏡子看去:「喔,鏡子裡的東西,本來就是左右相反的啊……等一下……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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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4:01 | 顯示全部樓層
    劍傲眼睛亮了起來,如此明顯,如此直接的狀況,他為什麼完全沒有注意到?如果是正常的影像,左右相反自是常態,但是問題出在,暖閣的地圖乃是藏匿於側廳的鏡像經由重疊形成的,自不受鏡射的物理限制,如此刻意顛倒,必是事有蹊蹺。

    原本思考複雜的人,思路就會相對理性,然而天地間有些事情,卻往往不能從理性的角度去觀看,有些東西越去思考,反而越會偏離原本的路向。霜霜的腦子單純到一種常人難及的地步,因此這樣倚賴直覺的事物,反而是她較容易堪破。

    「凌姑娘,來幫我個忙!」劍傲再次跳了起來,奔進左首的白虎門裡,一面揮手招呼霜霜,後者連忙跟進。雙手捉住大鏡邊框,他朝霜霜淡然一笑:「把他取下來,我們把他左右反過來掛。可能要費點力,也可能不成,但還是得試試。」

    「左右反過來掛?」霜霜問,陷入困惑的泫渦中。

    劍傲再不打話,只是以點頭代替回答。隨即使力在手,原本以為會花一番氣力,那知這鏡子竟不如暖閣那樣懸掛,而是整個嵌在牆面上,以至於只微一動手,鏡面便開始旋轉起來。

    「如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像這宅子中竟有這種機關……」一般人是不會去「轉」鏡子的,鏡面平穩地貼在牆壁上,反而更讓人看不出來他是以什麼方式附著,劍傲不禁驚嘆起設計者的巧思。似乎最近才啟用過,轉軸並不生澀。

    「如果你很難想像,那……我可能要以為我在作夢了。」茫然搖頭,她越來越不了解,爸爸究竟為了什麼,竟在自己的屋內,瞞著所有人,包括他最親的弟子與女兒,做下這樣大的機關來?

    兩人只用力轉了幾圈,鏡面便像是碰到卡楯般,「叮」的一聲,帶動整面牆一振,然後便再也推不動了。有了之前的經驗,劍傲和霜霜立刻默契十足地回到青龍門,將適才的動作重新來過。

    不需要去確認此法是否成功了。因為當青龍門內側廳的大鏡也轉至卡楯的一刻,大廳裡忽地響起了怪異的聲響,極輕微,卻絕對震撼兩人。

    劍傲搶先一步跑回暖閣,才看見鏡裡的圖像已神奇地轉回原來的方位,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暖閣後的整面底牆,竟開門似地朝兩邊退開,宛如摩西分海,只留下孤零零的大鏡子虛懸中央。地圖果然沒有騙人,少了底牆的遮蔽,一個約三步深度的隔間赫然現於眼前,密室裡空無一物,只有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劍傲不禁屏息:

    「終於……找著了。」

    霜霜從他的肩頭細縫往密室裡看去,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只是不住顫抖著。任誰在家裡的地下室找到一個奧塞里斯的金字塔,或者把地板掀開,發現下面竟是太平洋的時候,都會有同樣的反應的。如果不是發生這些事,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父親有這麼一座密室。

    「走罷,好不容易打開來了,就去探個究竟。」知道這種事情需要絕大的勇氣,劍傲鼓勵似地伸出手來,示意要引她過去。她卻不領情,搖了搖頭,深吸了口氣,自行往樓梯間走了過去。

    「先慢一點。」阻住她勢頭,劍傲一扶牆樑,先往內室重重一點,隨即又縮回腳來,待確定毫無問題後,才敢當真舉步踏入:「沒辦法,有一就有二,對於機關學的老前輩,我們不可不慎防些。」他可不想被什麼機關箭羽射成蜂窩,或是被數百顆大石頭壓成爛泥,好不容易解了謎,功虧一簣就可惜了。

    兩人在不正常的安靜下挨著往樓梯走下,誰也想不到在這皇朝城風雲總舵下,竟會別有天地。樓梯旁有個把手,顯然設計機關的人十分細心,此番設計是讓人從裡頭把牆壁關起和打開的,這樣一但進入之後,旁人就很難再跟進。

    樓梯並不如霜霜幻想中童話裡的古堡地牢,才拐個彎便見了底,一扇古老樸素的木門赫然現於眼前,堵住了向前的道路。除了那層障礙,這地底洞天便空蕩蕩地再無它物,劍傲猶豫半晌,趕在霜霜前去觸碰門把。

    「萬一這裡又有什麼機關……」劍傲苦笑:「我可能就真的要投降了。」邊說邊將手移近,那知還未及門板,眼前忽地青光乍現,兩人經驗豐富,立刻同時後退一步:「小心!」霜霜叫道,卻見劍傲輕吟一聲,迅速將手收了回來。

    「怎麼了嗎?」發現劍傲輕拂著手腕,霜霜不禁關切,連忙近身察看。

    「這兒下過『禁制結界』……」望著那兀自如油滴入水中激蕩不已的青光,劍傲喃喃說道。

    「『結界』?」咀嚼著這個完全陌生的名詞,霜霜不禁疑惑的歪頭:「那是什麼?」

    「據我所知,這是相當高深的法願,雖然這結界等級不高,但也必需確實鑽研過術法的人,才可能使得出來……」劍傲思忖半晌,突地舉起手來,反掌抵住了門板。另一手卻舉至唇邊囓破,臨空舞動,以鮮血在空中書寫了一個霜霜看不懂的皇文字,波紋受到言靈的破壞,光茫瀲灩,然後是幾聲爆裂巨響,漣漪蕩開兩旁,門板同時應聲開啟。

    「果然這結界等級並不高,顯然施術的人修業時日不久,術力也不太強。」劍傲對霜霜意態閒雅地一笑,似乎知道她驚懼所在:

    「一點微末的『術』,我學來專門破壞『結界』的,這在偷竊和私闖民房一道上相當有用。」似乎因為結界保護便托大,門是虛掩著的,劍傲才微微一推,它便嘰哩一聲打了開來。

    「這是……」

    一前一後,兩人終於踏進千辛萬苦尋找的地方。才與門內的景況照面,劍傲還好,反正他之前也不了解蓬萊風雲,但也已然看得目瞪口呆,霜霜卻掩住了臉上驚愕的神色。

    只見門內似是間數尺見方的小房間,宛如一般藏物的地窖。內室裡一片寂然,雖不像外頭有刀劍器械的痕跡,但在斗室中央,卻觸目驚心的多了一灘鮮血。但這還非是重點,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抬頭遊目四望,只因那小小的房間裡,竟全被一樣東西給佔滿了。

    女人的圖樣。

    那是同一個女人的畫像,看得出來,因為畫者是多麼用心去刻畫那女子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從眼睛到鼻子,從嘴唇到耳朵,靈活的像要浮出畫來,那樣真實,又那樣迷人。注入了畫者對畫像中人的深情,任憑誰只要站在畫前幾秒,都能深切感受得到。

    材質用的是西地的油畫,加入雨刷渲染的淡淡筆觸,使得每張畫都呈現著一種夢幻與矇朧交織的美感。十幾幅畫作貼滿了牆頭、天花板,地板上雖沒有貼畫,卻擺滿了一座座西地的石膏雕塑,有的只雕了一半,有的已是完成品,石膏的顏色微黃,顯是過了好一段時日。每一個雕像都栩栩如生,像要在斗室中跳起舞來般,而瞧那臉面和曼妙的身段,顯然跟牆上的畫像是同一人。

    再細看去,畫中女人有著兩枚紫色深瞳,像在對什麼人說話似的,叫人不由得傾聽,不由得與之神碎。飄逸美麗深色長髮,肌膚雪白如西地少女,耳朵微尖而翹,竟似並非人類種族。

    「這是西地的……妖精嗎?」

    對西地的種族認識不深,劍傲也聽過遠在紅海東岸,臨近奧塞里斯的庫姆蘭森林裡,那群遺世獨居,擅歌舞精工藝,與大自然和平共處的森林寵兒。繞至塑像背後一看,果見兩翼精心雕刻的薄翅。妖異姣好的臉蛋充滿智慧與沉著,彷彿統御森林的王者,劍傲心頭一震,在望見那雙紫眸的同時,縱使自己和這位妖精女子素昧平生,他卻油然升起一股熟悉親切感。

    還有,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劍傲覺得她很像霜霜,但卻又不是她。

    「這到底是……」本來霜霜驚見那灘鮮血,又看室中並無凌風雲,已然失望一半。但那些畫像顯然更令她吃驚,一時竟被震撼無語,好半晌才擠出問句。

    「你……認識這位女士嗎?」劍傲問道,雖然從她的表情早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不,不認識……當然不認識。」霜霜搖搖頭:

    「這些畫像……是爸爸畫的嗎?還有這些雕塑……我可從來不知道他會畫這種畫、會雕刻。」

    劍傲陷入沉默,乾枯的五指撫過冰冷的黃金畫框。

    「恐怕是的,我想。你看,」他指著一幅畫的右下角:「西地人習慣在畫作下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是你父親的名字罷?」霜霜依著他指尖看去,果然看見那油墨未乾的畫布角落,以深情而親膩的筆觸簽下風雲二字,還附上重生大陸曆法的公用日期。

    「但是,這又是為什麼?」霜霜退了兩步,試圖整理混亂一團的腦子,這一切的變故實在發生得太快,她不解地望向劍傲,雖然知道他也不見得能給一個確切的答案。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在這間房間裡找一找,」劍傲支頤半晌,慢慢說道:

    「如果這間密室並沒有被封死,就表示還有人會回來,或他希望某個人再回來,仔細找一找的話,說不定會有些線索還是留言什麼的。」

    他再次朝那些藝術品一望,除了驚嘆作者細膩的情感和美術功力,充填畫像的房間洋溢著美的詭異,好像這牆上的十七八隻眼睛,全都盯著他們看一般。一個人若能夠如此瘋狂的畫著另一個人,除了愛情的力量,他想不出有其他的原因:

    「凌姑娘,恕我冒昧。你有,不,我的意思是……你見過你的……母親嗎?」

    霜霜聞問一呆,隨即自然一笑,彷彿全不在意劍傲有此唐突一問,但接下來的回答卻令他無比震驚:「怎麼可能,我連親生父親都沒見過,何況媽媽。」

    「呃……什麼?」瞪大眼睛,劍傲的思路開始混亂:「你的父親該是凌先生……」

    「不是,我和蓬萊裡所有人一樣,都是孤兒,你沒注意到我們都姓『凌』麼?」霜霜搖頭,隨即懷念似地一笑:

    「爸爸年輕時就喜歡揀孤兒回家養,後來撿得多了,才借蓬萊撫養這些孩子;我聽師兄們說,後來為了幫助無力養活兒女的父母,還在蓬萊山腳設了棄兒壇,讓他們能替子女找到好歸宿;聽說有的剛進來才這麼小,白天拿獸乳餵他,晚上語哥哥替爸爸捧在懷裡晃呀晃的哄他入睡,說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呢。但爸爸為避嫌疑,素來只收男弟子就是了。」

    「原來是這樣……」劍傲愕然,這麼說來,蓬萊六府其實就是名符其實的「孤兒院」了,想到一群大男人鎮日耳鬢廝磨、相濡以沫,順便一起撫育嗷嗷待哺的男嬰,他光想便一陣異樣:

    「凌姑娘……那麼你知道嗎?你從小就知道這件事嗎?」

    印象中,應該是臨死前的養父緊緊握著身旁養女的手,用顫抖的聲音,失溫的大掌,斷斷續續地說:「其實……我並非……你的親生父親」,然後該養女應當震驚,按住胸口,倒退十步,之後跪下悲啜一場,先是追問父母的情況,然後在養父快嗝屁的那一剎那,忽然領悟「生的放一邊,養得比天大」的道理,哭著在對方已無力聽清的情況下說聲:

    「不管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你永遠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爸爸。」

    「我知道,我向來都知道。」霜霜邊在斗室中欣賞畫作,邊泰然道:「爸爸從我懂事開始就告訴我了,他總是說,我的媽媽是個既美麗又善良的人,因為不喜歡我父親,所以才帶著我一個人離開。可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在門流中行走大不方便,所以才將我先托付給爸爸。只是這一放……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十六年。」她仰起頭來笑著,笑容中有些難得的無奈。

    劍傲微感驚訝:「所以,即使知道,你還是喚凌風雲為父親?」

    「那有什麼干孫?」霜霜訝然,對劍傲的疑問感到不解:

    「這裡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語哥哥、我、還有所有的師兄弟們,他走遍皇朝南北,收留戰火中父母雙亡,遭神遺棄的孤兒,一個個把他們扶養長大……誰說一定得是生身父母才能當作親人?我們姓凌,就是為了感謝爸爸的慈愛和恩德。」

    劍傲還是不解。「但是,為何只有你叫凌……伯父為爸爸,其他人都稱呼他師尊?」

    「因為我可愛嘛!」完全令人絕倒的答案,劍傲簡直要扶著雕像暈過去,在霜霜無心機的神情下:

    「聽哥哥們說,爸爸本來也要把我收為小師妹的,但是大家看我可愛,爸爸又很喜歡我,所以就讓我當女兒,不做徒弟……爸爸一直都是好人。」突地補充一句褒獎,霜霜感慨地低下了首。

    劍傲默然望著霜霜,對這認識不逾一日的姑娘,他所不了解的果然還有很多。

    「但是,有的時候,爸爸會怪怪的……」用手扶住身邊的雕像,霜霜的聲音忽然輕柔起來,暫時放棄找尋線索的企圖,彷彿累了似地軟倒下來:

    「我不知道……我從小感覺就異於常人,所以會想些奇怪的事,說些奇怪的話,爸爸和語哥都很受不了。所以我可以『感覺』到,爸爸偶爾會用很奇怪眼神看我,好像……我不知道怎麼描述耶……怨懟和一種……沉重的負擔。」

    劍傲只是靜靜傾聽,一語不發。

    「但是那只是很偶然的,特別是我每次吵著要出去的時候,平常大家對霜兒都是很好很好的,尤其是爸爸,他對每個人都是這麼地慈愛。」驀然抬起低下的頭,白皙至剔透的右手自嘲似地抹了抹臉,笑容又恢復燦然:

    「不說這些,我們快點找出爸爸的線索罷!」

    劍傲淡然一笑,要說她天真無邪,其實也不盡其然。果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位姑娘是樂天,不是白癡,是能夠釋懷,而非不懂。不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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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5:17 | 顯示全部樓層
    006 嚆矢 第六章3

    3

    眼睛偶然望向霜霜扶著的雕像,劍傲突地一愕,他發現那雕塑的動作,竟給他一種莫名的感受。蓮藕般形狀優美的雙手向前,做出一種像是與人合掌的姿態,因為做得相當逼真,所以劍傲可以輕易形容。而更令人注目的是,那雕像的額角上,竟然有一顆紫色瑪瑙石,瞧那大小,恐怕重生大陸上找不到幾塊,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凌姑娘……聽我說。」

    「嗯?」對方不解地回過頭來,神色有些剛睡醒的傭懶。

    「你看見你扶著的那雕像了麼?」劍傲的聲音微微發顫。

    霜霜依言看去,卻未見有什麼古怪:「怎麼了嗎?」

    劍傲欲言又止,實在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是西地的故事看太多,古老的傳說裡,總有可怖的巫婆將美麗的公主以魔法化為石像,雖然童年早已離他遠去,這樣的念頭卻仍常盤據他心頭。

    「你試著和這座雕像……對掌。」眼神迷濛,劍傲的語氣不自覺地夢幻起來:「與她心手相握,讓那雕像感受到你的體溫、你的生命……」

    「為……為什麼?」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難題,霜霜卻被他的語調嚇得一傻。

    「我也不知道,總之……請你作一次罷,」劍傲的眼神堅定,甚至有些孩童的執著:「如果你想要解此迷津……就照我的話做。」

    「……好罷。」雖然不知道其中原由,霜霜仍聽話地舉起雙手,白晰的肌膚近似石膏的顏色,一瞬間劍傲幾乎要將眼前的女人與霜霜的影像重疊。霜霜抬首,凝望那座雕像的眼睛,屏息。

    好像真人一樣,那眼神,靈活地像在與她對望,那唇瓣,蠢動著似在與她對話。不管怎樣,她應該認識「她」才對,在她的生命開始之前,在她還未有意識時,她就應該認識「她」了。但是,她卻想不起來,「她」該是……

    「媽媽……」

    連自己都不了解為何會喊出這個詞,當霜霜的葇夷幾乎和雕像的冰冷手掌相貼之際,這兩個字,這天地間所有人類都應曾喚過的字句,忽地從她嘴裡緩緩輕輕地脫出。

    同時間,異變迭生。

    幾乎要有雕像產生溫度的錯覺,溫暖來自它額上的寶石,雙掌才符,紫色的瑪瑙石便突地逸出絲絲淡雅的光芒,像一枚顏料投入清澈的水裡,在斗室擴散、渲染,瀰漫在微帶腐味的空氣中。劍傲和霜霜同時抬起頭來,以一種驚愕的目光看著那團莫名的紫光。

    「這是法願,還是機關?」劍傲微退一步,同時霜霜也將手移離,兩人一齊往後站去。她緊張地捏緊手掌,才發覺手心中已然盡是清香的汗水。紫光在空中飄蕩聚集,然後成形,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像在紫光中拆卸重組,逐漸清晰。

    「我知道了……這該是西地法願『海市蜃樓』,其功用是將各種影像保留,並附以開啟的特定方式……」劍傲邊說邊難以致信地搖了搖頭,就算曾在世界各地旅行瞎混,這樣的法願他也只遇過一、兩次。還來不及反應,身後的霜霜已激動地一撲向前,解答了眼前影像的真實身份。

    「爸爸!」

    影像旋轉,成形。終可以看出影像中人的臉孔,英挺的鼻,修長的眉,還有一雙憂鬱但威嚴的黑色瞳仁;柔順瀟灑的長髮流瀉至脊骨,更添一分飄逸蒼茫。緊鎖的眉目給人一種憂愁的痛楚,影像中人笑得是那樣蒼桑,東土人刻苦耐勞的天性深深地烙印其上。

    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是這人的年紀。身為皇朝第一大會的師尊,蓬萊山的執掌者,凌風雲出乎他意料的年輕,瞧那面目,約莫只大霜霜十歲左右,最老也不過三十出頭,一道淺淺的傷疤劃過削瘦清俊的面容,除此之外直如白玉無瑕。這和劍傲所想像的,所謂一門大派的首領,那種垂垂老矣、滿臉鬍子、講一個字停頓一世紀才接下去的老頭子形象大不相同。

    而且十分英俊,劍傲不得不承認,如果他再年輕個幾歲,肯定是潘安型的美男子,無論在氣質、談吐抑或外貌上,都十分匹配畫中的美人兒。

    影像中人沉默不語,任由抑鬱的紫光縈繞身側,簇擁他的線條越發清晰。直到霜霜的手幾乎要觸碰到影像那一刻,才忽地發出一聲聲長遠的慨嘆,然後凝視前方:

    「紫緹,我就知道,妳一定能找到這裡。」

    此言一出,劍傲和霜霜不禁面面相覷,紫緹?

    影像中的風雲輕闔眼簾,好似沉浸在一種悲傷的氛圍中,這使他原本就已十分憂鬱的臉龐,顯得更為淒美。霜霜瞧得目瞪口呆,不由得退後一步,與劍傲肩併著肩,仰頭凝視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我怕有人會誤闖進來,所以把這段留言,放在只有我們兩人才知悉的密室裡。我也怕屋子被人給破壞,所以除了密室的機關外,還將影像以術法留存在只有妳才明白涵意的雕像裡……這顆瑪瑙石,是妳送給我的,我把他嵌入這尊『心手相握』的塑像裡,本想送還妳作為回禮,但在那之前……妳卻離開了我。」

    劍傲和霜霜對看一眼,暗忖原來如此,這段留言顯然並不是給他們的。

    「凌姑娘,你認識那位『紫緹』嗎?」劍傲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問道,雖然霜霜的表情每次都已然先回答了。

    「沒有,連聽都沒聽過……爸爸他,也從來沒有跟我說過,」由於凌風雲沉浸在自己留言時,那分深深沉沉的感傷中,突地閉口不言,所以她們有餘裕討論:

    「為什麼爸爸要用這種術法留言給別人……他到底是生是死?」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如果說父親必須以留言才能通知他人,那是不是代表……他已經無法自己訴說了?

    還有,蓬萊風雲遭此變故,身為舵主的凌風雲,竟不是留言給任一個弟子或女兒,而是一個和蓬萊風雲風馬牛不相及的女人,這又是為什麼?

    「這些,都還是未知數。」劍傲附手在前,專心聆聽接下來的留言:「至於你父親的生死,得要聽下去才能知道。」

    霜霜正要再問,卻被影像接續的自言噤聲,風雲的聲音再次盈滿室內:

    「宿命的巨輪……是不可違抗的……」

    充滿古老意味的感嘆警語,凌風雲的用詞典雅有力,充滿浪漫的藝術氣息:「從那一天,我從妳手上接下霜兒未離襁褓的身軀後,我就已從心底領悟這道理。」

    提到自己,霜霜不禁身子前傾,拉緊耳朵仔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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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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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5:39 | 顯示全部樓層
    「雖然明知噬人的狂濤終有一日會襲捲既定的命運,我還是無法以一己之手力挽狂瀾……紫緹,你託付給我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還是……被『那個人』殺了。當你有幸聆聽我卑微言語之際,註定覆滅於輪下的風雲,大約也已化為塵土渺茫的廢墟,因為保護霜兒的理由已隨風而逝,這座自始矛盾的功業,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沒有存在的必要?霜霜疑惑地搖搖頭,單純的心靈無法了解父親「自始矛盾」的真意,秀眉凝起,生平第一次陷入沉思。劍傲則異常平靜地在旁細聽,連眼角都沒抽動一下。

    「對不起……我知道再多的抱歉,也沒有辦法彌補我所犯下的罪衍。正如你所見,我……一向是個懦夫、五芒的缺口,我不如『那個人』睿智,不若蘭丸的寬厚,更不像所多瑪那樣堅強;我是這麼一個卑微的男子,當初既不敢追求你,聽到你結婚,也不敢遣一封恭喜的信函,只是將孤寂的心封閉在偏遠的角落,以裝聾作啞逃避失去所愛的痛苦。」

    語調一轉,黑髮男子忽地側頭望向天際,像在回憶某個時間點:

    「十六年前的那個夜裡,當妳如此無助地尋求我的幫忙時,我只能茫然聽從妳急切的求懇,一句話也沒吭地收留霜兒。不敢留下妳,更不敢以能力探測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妳看起來是那麼的嚴肅和憂傷,那個晚上,妳好像全然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霜霜聽得極專心,隨著凌風雲豐富的表情轉變心緒。

    「這次也是一樣……你知道我的能力,我比誰都明白那些孩子的心,他們是無辜的,戰亂沒有讓他們墮落,純樸的靈魂未受世間雜染,即便是神也要垂憐庇蔭。但我卻沒有辦法引一手救,眼睜睜地望著那些孩子落入火燄的深坑,遭受那樣的褻瀆。我心理早知收下霜兒,有一天必為妳一死,但是這次死的卻不是我,而是那些無辜的代罪羔羊……」

    影像說到這裡,已然哽咽難進,修長的五指掩住面容,絲絲淚珠往下滴落。

    霜霜的表情卻完全不同於乃父的悲傷,爸爸竟然沒死!她的心澎湃著,從雲渡山以來的大石頭終於放下,忍不住也跟著哭泣起來,剎時這對父女哭成一團,只是截然不同的情緒。

    劍傲卻始終不發一語,保持著慣性的沉默靜靜觀看。

    「紫緹,妳的『敵人』如我們所故知,我壓根兒沒法抵禦。但無論被荊棘所劃的傷有多深,都是我心所願,我不悔用整個蓬萊山去完滿妳的囑託,只要妳的霜兒能夠活著,這十六年來我一直這麼以為。」

    「但我無法預測他的行動,我試著將霜兒深鎖在家,不使她認得外邊的人,好讓她安全些,但那只會讓她越發怨我──她是個好女孩,如妳一樣,從不說什麼抱怨的話,但她心底深處總是寂寞的,從出生以來便鐫刻在底心,我知之甚深,卻無能為力。」

    陷入沉默,霜霜低下頭忍住心頭的顫抖。

    「等到她十六歲……啊,已過了十六年,紫緹,時間過得真快,不是麼?我才終於下定決心,讓她逃脫這無理的牢籠,違逆命運去接觸外頭的天空,但我終究是個不擅於決策的人。畢竟我的能力並非預知,他……卻彷彿洞悉一切、觀察良久,讓我無從防範……這場悲劇的發生。」

    如沉澱的沙石,風雲的語音嗚咽,帶有深深的自責。霜霜本就是容易被感動的人,更何況講話的是她的至親,當下眼角一轉,陪紫光中的影像一起拭起淚來。

    快比雕像還冷靜,劍傲依舊靜靜盤腿坐著。

    「我知道就算死,也不足以謝此萬古之罪,但是我……卻不願死在這裡。假若我死了,就再也見不著你……紫緹,你笑我罷,你罵我罷!我躲進了這地方,再從密道溜走,拋棄了敬愛我,信任我的那些風雲弟子,只為了要留下一條狗命,好在生命盡頭奢侈地一親最後的芳澤……」

    風雲的影像自嘲地笑了,彷彿累到極處:

    「他們是這樣的相信我……奉我為師,敬我為父,霜霜更是待我如同親生,可我心理明白的很,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值得崇敬的人;卑鄙、懦弱、無恥,沒人比我再清楚自己赤裸裸的真實面。為著一己的情感,從不管他人死活,在人前,我可以裝作一副正義凜然,澤被天下的慈善家……但這麼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被這樣的假像殘忍地折磨著……」

    「爸爸……」霜霜掩住了口,他怎能這麼說?在她崇拜父親的心裡,風雲再怎樣也不可能會是這樣的人,她試著止息淚水,卻發現只能流出混雜著泣音的嘆息。

    「所以,即使逆天,我仍決定去見妳一面,踏上往『庫姆蘭森林』的路途。雖然遠了些,但畢竟是曾與妳共渡的所在,只要全力趕路,一兩個月當可以足履,如果你聞到風聲,前來風雲,定要有個留言讓妳知道才好,因此斗膽留言求您垂聆。」

    「紫緹,我真的不求妳原諒,可以的話,我渴望妳那白如脂玉的手,能親自洗滌我不可饒恕的罪惡,即使墮入地獄也好,萬劫不復也罷,也寧可那短暫的一程,是妳紫色的清瞳所目送,紫緹……」

    深深嘆息,兩人第一次看見風雲笑,雖然那笑卻比淚水更讓人傷痛:

    「從被那紫瞳所迷惑以來,我就知道,自己早已被禁錮於一個無止盡的深淵中,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年少的我是多麼令人厭惡,我的一生,從未有一刻是成功的。如果妳的芳駕偶然降臨此處,就請憐憫一個卑微而不敢愛的男人,向妳懺悔。紫緹……就算這請求狂妄的過份,我還是這樣誠懇希冀,請你到庫姆蘭森林,妳的故鄉……和我相見。」

    抱緊胸口,霜霜長跪在地,聲音在這裡遽斷,但影像卻還未消失。只見風雲又是闔眼良久,好像要藉此緩和激動攪痛的心緒,再開口時,又回到初始的平靜。

    「紫緹,還有件事想拜託你。我知道這很愚昧……但聽說母女的心是緊緊相繫的,即使霜兒的靈魂已逝,也必回到妳的身畔,尋求妳的賜福。所以,如果可能的話,請妳替霜兒祈禱,幫我告訴那與我緣薄卻情濃,羈絆十六年的『女兒』……」

    眼中忽地有了一絲溫柔,就像霜霜平時所見的風雲:

    「『宿命』是不可違抗的,是人生前就決定好的,雖然有的悲傷,有的令人懊悔,但就像伊底帕斯的悲劇,所謂的改變命運,也不過是在命運的軌跡裡作選擇而已。」

    他輕輕嘆了口氣,抿了抿乾澀的唇,臉色終於稍霽:

    「但是有樣東西可以徹底地改變宿命……那便是『笑容』。」

    霜霜終於忍俊不住,大喊出聲。這句話她太熟悉,是凌風雲從小到大,不斷對她提起的一句話,簡直就比搖籃曲還親切,那是只屬於父親的話語,是她十六年來的座佑銘。打開掩住的口,霜霜忘情地跟著覆誦接下來的字句:

    「笑容可以改變人的心情、改變人、甚至改變命運。讓別人傷心哭泣是最可惡的,想要讓世界快樂,就得讓自己先快樂起來,所以,當你什麼都無法改變時,就純粹……笑一個罷!」

    語聲越來越小,隨著影像因儲存術力用盡而消滅,霜霜將頭埋進了環抱的膝裡。沒有用,雖然知道話中的高深涵意,她仍是哭了,而且眼淚一波比一波激烈。

    「還有……請妳求她不要原諒我……」淡化的影像彷彿也感染了些許霜霜的傷悲,淒然一笑,笑容亦隨之清淡:

    「因為我……永遠是個不值得原諒的人……」

    紫光在空氣中冉冉漫滅,化作一束光線收回瑪瑙,內室再度恢復他應有的寂然。凌風雲的聲音不見了,影像不見了,所留下的,只有活著的人兀自低泣的哭聲,迴蕩良久。

    劍傲終於從靜默中緩緩起身,走到霜霜身側,剛要說話,卻被少女揮手阻住。

    「你不要安慰我,不準安慰我。」霜霜眨著眼,讓淚珠順著臉頰滾下:「我最討厭我在哭的時候,有人在旁邊叫我不要哭……」

    劍傲嘆了口氣,他好像還沒說他要幹什麼吧?

    「其實,我當時一走進來,就猜到妳父親或許沒有死了。」

    劍傲奉命沒有安慰,而是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半晌走到了已失去功用的雕像旁,張望片刻,突地眼睛一亮,伸掌將基座移開,卻發現雕像的後方,竟出現了一道裂縫。劍傲伸足輕推,地板便向下開展,露出另一條通道來,顯然就是風雲所說「房間的秘道」了:

    「照敵人動手之俐落,決不可能耗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然而庭院的那些佈置,少說也要花上把天光陰。若是他們目的達成,拍手走人,幹嘛這樣大費周章?所以我那時便猜想,是否有個極重要的人在追殺行動中逃脫,那些高手弄不明白人在那裡,又不敢貿然行動,也猜到他必定跑不遠,所以才出此下策。」緊咬下唇,劍傲神情冷漠,雙拳卻不由自主地捏牢:

    「一方面滿足欲望,另一方面,也瞧瞧伯父會否忍俊不住,在殘虐的毀屍行動中自投羅網,如此一來,自比逐室去搜要容易許多。」

    「你早知道如此,為什麼不說?」擦著眼淚,霜霜抬頭向他抗議。

    「不確定的事情,我從不愛妄下斷語,」劍傲淡淡發話:「你喜歡人家給你一個希望,再潑你一桶冷水?」

    霜霜搖了搖頭,卻答不出話來,只是抱膝低泣。

    「那就是了,」劍傲將基座移了回來,目光凝視那座雕像,靈活的眼睛好像也懂得這刻的情感,加入安慰女兒的行列中:「但是現在,好像比你父親死去……還要令人難過。」

    「我……打算怎麼辦?我該去什麼地方?」霜霜用裙布擦了擦臉,抬頭問道。

    「這句話是應該我問你。」苦笑,什麼時候自己變成了這位姑娘的監護人?

    「我不知道……好像已經沒有我該去的地方了……」霜霜呢喃似的輕嘆:

    「你能不能帶我去找爸爸? 」

    「不能。」回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

    「因為那個地方很遠,很危險,我很懶,又怕累。」對方的語氣毫無玩笑意味。

    好直接的答案,霜霜愣了半晌,卻無生氣之色,只是再度低下了頭:「對不起,我原本就不該如此麻煩你,你肯陪我來蓬萊風雲,很謝謝你。」

    起碼她懂得一個道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義務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每個人都有自己應做的事,她也不覺得男人保護女人是天職,更何況,他們認識不逾一日。

    「我們……在這裡分開罷,」茫然站起身來,霜霜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口,腳步蹣跚,似乎隨時都會跌倒:「謝謝你,但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碰」地一聲,隨著語聲的模糊,霜霜突地與大地親吻。且不是由軟腳而委地,而是全身同時崩潰,臉部朝下,跌得難看萬分,在室內激起一片塵土飛揚,遮蔽了劍傲理性判斷的最後防線。

    於是他索性緩緩闔起眼睛,年輕的劍客向斗室的天空嘆了口氣。老天,為什麼他每次都沒有時間好好遊覽皇朝的名勝古蹟?

    ─嚆矢˙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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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6:15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7 嚆矢 第七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她總算睡了。

    劍傲得承認,如果世間有什麼事是他最感無力的,那就是對付這女孩了。從不明白,為何面對敵人,管他是男是女,他都能夠泰然處之,偏偏對她就不行?

    拖著疑似比自己還重的身軀溜出蓬萊山,他實在很想不經霜霜同意就將太微星一把火燒了,非只是防止追蹤,更因為那整座宅子,都賦予他一種不舒服的感受,沉重而鬱悶,被過多的迷團所捆縛,使人光是立於其前,便幾要透不過氣來。

    但他不能那麼做,因為他還想在霜霜醒還後保住他的老命。為防敵人再來,他拖著還有些茫然的霜霜上馬,直奔皇朝北方邊境。都城本就偏北,所以路途並不如何遙遠,只是一日一夜沒命地狂奔下來,也使得少有長途勞頓的霜霜簡直累壞了。劍傲替她覓了間不引人注目的客棧,親自監視她飲水睡下,原先堅持「我不累,還能走」的霜霜,在他的強勢催眠下也只好乖乖就範了。

    夜已深沉,外頭是一輪微笑溫柔的勾月,劍傲在沁涼如水的晚秋空氣中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手勾窗櫺,向外翻出了屋子,輕輕巧巧地落在月輝輕灑的屋頂上。

    好漂亮的月光,照在不怎麼乾淨的屋簷上,竟格外也有些高雅脫俗的意味。

    「我這樣……很傻嗎?」

    望著那不論歲月如何流轉都那樣似曾相識,卻又不相同的月光,劍傲抱緊雙膝,風把他白色那一半髮絲吹到眼前,他將之一把攫住。凝視半晌,忽地動手解下腰間的黃色布包,摸索著取出了一枝光滑,是竹製的簫,簫上光陰的足跡斑斑駁駁,竟似比持簫的人還要老了。

    「你教會我的,就是對世上一切的事不聞不問,然而我……似乎永遠也學不乖。」

    淡淡的笑容闊開嘴邊,自嘲洶湧中有股無可奈何的淒涼。他一言不發,只是輕輕將簫湊到口邊,嗚咽了一、兩個音,接著十指漫橪,樂聲低流,竟是演了一首曲子。

    一聲聲的簫聲,似在向什麼人提問。那音符竟不像吹給自己,而是吹給一個許久以前,只殘餘於記憶裡的存在,而那記憶即使用盡所有力氣去搜尋,也不見得能尋著半點根。

    曲調隱隱有些大沙漠的風味,和劍傲身為皇朝人的身份頗為不符,但在他口裡吹來,竟是意外相合,好像他原本就該屬於那裡的感覺一般。

    原本以為聽眾該只有月亮的,因為客棧的周圍,除了幾個衰僻的小市鎮,荒涼得再無他物,若是白天,幾可遠望一里外的地平線。邊境斷斷續續的衝突與戰爭,使皇朝朝將邊疆的居民強制移往內陸五十里,以防人民暗中支持敵軍,所以人煙罕至,邊界之外一大片荒煙蔓草,寒鴉飛過,更添淒清。

    可是,在一曲演畢時,身後竟響起了含蓄的掌聲。

    「凌姑娘……」回過頭去,劍傲對意外的觀眾表示驚訝,隨即歉然:「抱歉,吵醒了你。」

    「沒啦,我從早上睡到現在,早就不睏了,啊啊,我從沒想過我能睡這麼久。」

    笑意與無奈兼具的聲音飄蕩空氣裡,少女出現在他身後,月光映照下顯得蒼白虛弱,但較前天昏倒的剎那,氣色已經好得許多,虛細的聲音企圖表現爽朗:「你繼續,別管我。」臉上掛著笑容,但是劍傲聽得出,那藏在笑容中的,恐怕是一輩子也抹不去的悲哀。

    劍傲笑笑。「不了,一介庸手,徒然擾人清夢。」說著作勢欲把簫收了回去,霜霜忙伸出那蒼白的藕臂阻止。

    「別!我很愛聽的,你再吹幾首吧?」眼睛中盡是誠懇之意。

    「你喜歡?」苦笑。

    「嗯。很美,很清澈,又很細膩,還有一點淡淡的悲傷,我可從不知你會吹簫。」霜霜誠懇地道:

    「好像……要吹給什麼人聽一樣。」

    劍傲停止收簫的動作,呆然看著遠方,月光灑將下來,將他滿是滄桑的臉映得更為沉穩。

    「我不會吹,只是隨興所至而已。」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啊,你跟誰學的?」

    「你真的很容易好奇,」劍傲在月光的反照下凝視她忽隱忽現的腳趾,白得如蔥玉,原來她沒有穿鞋便翻到了屋頂上。

    「太好奇會惹來麻煩的,日後你的路還長,給你一個忠告。」語氣雖是半帶玩笑,少女卻不由得一驚,這人的笑語中,竟蘊涵著高度的壓迫,叫人明明覺得是玩笑,卻不由得遵從。

    「那算了,我不問,」經過幾次的交涉,霜霜已經知道此時放棄是最好的答案:「你剛剛在吹什麼?這總無傷大雅了罷?」果然有些生氣,從她的語氣中聽得出來。

    劍傲微微一笑,撫著簫面,呢喃似地說道:「這是『鳳棲梧』,是首詞,也可以唱的。」他想想,又補充道:「我聽一個畫舫上的姑娘唱過,唱得挺不錯,可惜她後來想殺我,反被我給殺了。」

    霜霜悚然,隱隱覺得他這幾句話中,不知藏著多少門流間的腥風血雨。最怕聽到這些事情,她連忙轉移了話題:「詞?」說實在話,她很少花時間好好去唸那些文學的書籍,有時候她總是覺得,講一朵花就直接講花,說愛情就直說愛人,不就好了?幹什麼拐彎抹角地扯一大堆,嫁禍秋太涼,夜太深,梧桐太淒涼?這是她最不能忍受皇朝傳統文學的部份,音樂或民歌就直接得多了。

    「呵,前世人類遺留下的文體一種,大部份有一個詞牌,那是曲調的意思;還有個主題,主題的字句要按詞牌的調號音韻填入,這樣唱來才會音韻和諧。」劍傲輕笑道。

    「這麼麻煩啊……」唱歌不就是唱歌,霜霜不禁搖了搖頭:「怎麼唱?」

    「我不想唱,但可以唸給你聽,我嗓子很糟的。」劍傲笑道,聲音微轉柔和: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劍傲吟詩的尾音未落,卻見霜霜雙唇微啟,竟悠悠跟著唱了起來。一抑一揚,一鬆一緊,竟甚是合拍,劍傲先是呆了呆,隨即擎起長簫,伴著那宛如天籟的歌聲,調號微轉,小聲地嗚咽伴奏起來。

    「你今兒個第一次聽這歌?」曲畢,劍傲移開簫,滿臉訝異與佩嘆。

    「是啊,」霜霜笑道,隨即臉色稍暗,似是心有所感:「好悲傷的歌,傷心時還要喝著酒唱歌,想哭的時候不能哭,這是最難受的了。」

    劍傲望著遠方,神態悠悠。「大多數的詞,都是男詞人仿女性的心態寫閨怨情詩,只有這首……很不相同。」他欲言又止,看見霜霜的淒容,心頭微熱,淡然一笑,趕緊轉開了頭:

    「很不錯嘛,妳唱歌很有天份。」

    「我從小喜歡唱歌,整天閒著沒事啊,就在家裡東唱唱,西哼哼,有時師哥們在旁邊練功,我也唱個不停,他們受不了,常罵我呢。」

    霜霜笑道,一想起物故人非,眼眸子一轉,又轉出了好些憂鬱。

    沉默橫亙半晌,霜霜平時最怕尷尬,她總是盡量把氣氛炒熱,以往蓬萊風雲沒一天不熱熱鬧鬧的,她也習以為常。驚覺自己害怕寂寞的程度竟是如此之鉅,霜霜一陣茫然,於是她又選擇開口。

    「我啊……以前聽爸爸講,什麼別的族被滅了,那一家子被殺得乾乾淨淨的故事,雖然覺得那些人可憐的緊,但總覺得那是些遠在天邊的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

    霜霜笑了起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然後閉上眼睛:

    「現在真的變成了那種故事的主角,反而覺得……好不真實……」

    劍傲靜靜的望著前方。「你……很堅強。」

    「咦?」

    「我說……你其實很堅強的。」

    霜霜搖首。「才不呢,我一遇到事情,只會哭,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以前都是哥哥和爸爸在保護我,我自己什麼事情也做不好,我知道我自己很笨的。」

    「外表的無動於衷,未必等同於堅強。」劍傲截斷她話頭,聲音淡然:「很多人遇到事情的時候,強顏歡笑,總跟別人說『沒問題』,『我絕對可以』之類的話。那種堅強是石頭,一但遇著了更硬的石頭,只有兩敗俱傷的份;我很羨慕那些能夠忠實的表達自己情感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才是最勇敢的……嘿,我又在長篇大論了,你別理我。」

    劍傲微微一笑,揮了揮手,彷彿要將那些不經意升起來的情緒趕走。

    霜霜一笑。「不……我覺得,你說得很好。」她輕喃,看著沒有星星、月明如鏡的清朗夜空:

    「我只是……比較不善於偽裝罷了。」

    沉默再一次插入在兩人之間,或許是兩人的個性使然罷。言語不足以表達情緒,心靈溝通大法比說話要容易得多,語言尚有隔闔,內心卻是赤裸裸的;但什麼也不說,又悶得發慌,霜霜現在最怕靜了,靜代表死亡,代表永遠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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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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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7:10 | 顯示全部樓層
    「你知道爸爸要去的地方在那麼?『庫姆蘭森林』……那是西地的國家嗎?」霜霜突地發問,原意只是要打破靜默,但是話才剛出口,馬上意會地捂住口,歉然道:「啊呀,我又多問了。」

    劍傲一笑,對自己的彆扭也深感抱歉起來:「這倒無所謂,你本來便該問的。庫姆蘭森林位於紅海東岸,是妖精的居住地。」

    「離這裡很遠嗎?」

    劍傲支頤,認真地想了想;

    「算很遠了,我們所在地是北疆的『皇畿』,往南經過揚子江照撫的富饒之鄉羽化江南,再往西過西凌關,造訪與無邊無際大漠相連的西域,這還只在皇朝領地內;然後順著大河古道往南走,通過沙漠精靈的聖地希拉,在梵天絕領的引導下,如果夠幸運不迷路,就能在抵達紅土地奧塞里斯前發現那片蓊鬱神秘的庫姆蘭森林,和妖精的遊都『猶大』,」他笑笑,又補充了一段:

    「那是走陸路,如果選擇走水路的話,那又是另一番路線。」

    霜霜整個人發怔,劍傲說的地名,除了較靠近自身的「西域」和「羽化江南」外,西地的城邦她竟是一個也不認得。聽著複雜而陌生的路程,一下子又是爬山又是沙漠的,霜霜不禁頭暈。

    「畫像中的女人……真的是我媽媽?」反正地理的事再問她也不懂,乾脆作罷,霜霜思索起密室中如夢似幻的情景,忽然轉移話題。

    「你自己這麼感覺著,不是嗎?」劍傲側著臉朝她微笑:「人家說母女連心,這般血濃於水的感情,是旁人所無法感悟的,只有妳自己才能知曉。凌姑娘,你覺得她是妳母親麼? 」

    霜霜閉起眼,做出當初和雕像手心相貼的動作,在月光下輕闔眼簾。

    「在我的身體與她觸碰的剎那……我感受到了溫暖,甚至是超越溫暖,那是種安心、是種沉澱,」她睜開眼,眼神再不如剛才迷惘:

    「所以我想……雖然我從來不曾有過母親,但真正的媽媽,應當就是那個樣子罷。」

    劍傲望著她,眼神十分的複雜。

    「既然那是你母親,事情就更難懂了。於其說那密室的情狀古怪,倒不如說蓬萊風雲的事件從頭到尾都是疑雲重重,我不太瞭解你父親的留言是何意義。感覺上,他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而且還有著一段戀愛史……庫姆蘭森林和李皇朝,如此遙遠的兩處地方吶……」

    「你說……媽媽和爸爸……真的在那裡麼?」明知道對方絕不可能知道答案,霜霜還是忍不住問道:「『庫姆蘭森林』,我說。」她艱難地用耶語覆誦地名,多麼不可觸及的世界,光是以言語織就都有困難,劍傲神色悠悠地開展微笑:

    「『庫姆蘭森林』的首都『猶大』,素來被稱為遊都,意思是隨著妖精季節性遷徙,這座移動的都城也隨之遍布大陸。猶大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們被奧塞里斯迫害,一年只有妖精的某個神聖節日才能回歸森林;庫姆蘭森林是妖精的神為他們保留的沃腴之地,妳的母親若在那裡,定是位美麗的妖精無疑。」

    「媽媽是西地的人?」霜霜微微一驚,她再次回想密室中景況,確實有關母親的事物,都染上了層西地的色彩:油畫、簽名、石膏雕塑……紫緹,她在心底覆誦。

    「你的眼睛是深紫色的,還有膚色,也非東土一帶微帶淺黃的色彩,庫姆蘭森林人的膚色,許多都像你這樣白皙而……總之,那個畫中的女人是地道的妖精,妳雖然血統不完全,但至少也有一半是庫姆蘭森林的子民。」他的臉不著邊際地一紅,差點就公然稱讚了少女的肌膚:

    「你不喜歡西地人?」

    霜霜瞇起了眼睛,雙手環抱著雙膝,抬頭望著遠方若隱若現的月光。

    「不是不喜歡,而是覺得……好陌生。」她想了想,忽地吐吐舌頭,笑道:「其實人家從未接觸過西地的世界,最多只是聽爸爸講講而已,連你剛才說的地名,許多我實在也是第一次聽見。爸爸真厲害,能夠認識這般遙遠國度的人。」

    「你父親……凌伯父,應當是很喜歡你的親生媽媽,」劍傲忽道,雖然他一直考慮著是否要提起此事:「從他的各種表現看得出來。」

    「嗯……我感覺得到。」霜霜輕輕笑了起來,笑容中竟有一種以往他所無法看到的無奈:「現在回想起來,爸爸在看我的時候,都很像在看另外一個人,現在我才逐漸知道……爸爸是愛我的,毋庸置疑,但那或許也有媽媽的影子在裡面……」

    沉默再一次降臨月下,劍傲思索著自己的心事,一時沒有回話。

    「啊,不說這些了,把氣氛都搞壞了。對了,我一直很想問,什麼是『耶語』?」霜霜忽地朝夜空伸了個懶腰,呼了口氣笑著說道。

    劍傲也跟著她一起笑了。

    「只是種語言,在西地通用,前世崩壞之後,『耶語』和『皇語』成為前世千百種不同語系裡僅剩的兩種語言,分別在西地和東土通用。東土和西地文化差異大,族裔不同,生活環境也幾乎難以相通,要命的是語系竟也大相逕庭,過了西域之後,皇語就幾乎是無字天書了,如果不會拼音語,在西地直是寸步難行……噤聲。」

    突然冒出的警告讓霜霜嚇了一跳,劍傲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外表亦沒有任何異動,但一雙如豹子般銳利精敏的眼睛,已掃向客棧大屋後方。

    「什麼?」霜霜會意,壓低聲音問道。

    「有大批人潮往這裡來,瞧來輕身相當不弱,大部份都刻意壓制了呼吸,」劍傲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緩緩將簫還入腰際:

    「其中有一、兩個人,輕身格外高明,足音幾乎聽不出來。」

    「是……找我們的麼?」霜霜此刻也聽見了,她的耳力並不比劍傲差,只是欠缺劍傲那種分心二用的本領,只要她的心神被別樣事物吸引去,就會察覺不到外在逼來的危險。想到蓬萊風雲不知道被什麼樣的惡人殺盡,霜霜的心中難得升起一股憤怒和恐懼,暗地裡握緊了雙掌。

    「不知道。追殺一個人,在這黑夜裡面,如果不想讓對方知道,一、二個人也就夠了,犯不著這樣勞師動眾。但若是無意隱瞞自己的行蹤,這些人也不用畏首畏尾……莫非他們是在躲旁人?」劍傲的目光疑惑,語氣卻平和:

    「不過這也可能是敵人的詐誘之計,總之我們先按兵不動,切莫打草驚蛇。」

    悉悉蘇蘇的聲音越來越近,霜霜凝視黑夜裡移動的物體,壓低音量在劍傲耳際低語。「是群身著黑衣的人,其中有人還騎了匹馬,移動速度好快。」劍傲集力於眼,心中佩於霜霜的夜視力,輕輕頷了頷首,卻見身畔的她緊張的雙手出汗,扭緊了自己的衣裳:

    「他們進屋裡了……哎,足音停了。」

    兩人都盡量再不發出聲音,全力用身上的感官去觀察。只聽樓下響起了微弱的說話聲,一陣忙亂後,足音又起,這次較為鬆散,也沒有那麼收斂了;再過得一下,足音盡數消沉,跟著有幾聲輕微的碰門聲,然後,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好像只是來住客店的,真是嚇死我了。」霜霜呼出了一口長氣,不知道是高興危機已然消除,還是失望不能報仇:「他們有十六個人,我數過了,還數了兩遍,領頭的人個子很高,眼睛很大,在夜色裡好像烏鴉一般,每個人都穿著黑衣。好可怕,這時候出現這樣一群人。」

    「好在不是來搜我們的,否則恐怕又是一場惡戰。」劍傲平靜地微笑附和,其實他當真覺得可怕的倒不是敵人,而是霜霜能在暗夜中數物的特異功能。

    學霜霜呼出口長氣,他直起身來,將始終握在劍柄上的手輕輕放下。

    就這麼簡簡單單一個動作,霜霜卻猛然轉過頭來,她深深地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物,突然從周圍空氣收攏回劍傲體內,竟使她莫名戰慄起來。只得呆然凝望正準備爬下屋頂的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卻不搭理她,拋給她一個溫和的微笑,語氣中又充滿叫人不得不從的壓迫:

    「既然沒事了,那便早些去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看著他的身影隱沒窗內,霜霜忽然察覺,到現在她還不完全認識他,甚至可以說完全不認識他。

    ◇    ◇    ◇

    東升的日光像灑遍大地的金粉,蒼白的芒草延伸地平線的一頭,邊疆的晨風在這秋末格外刺骨,古皇朝多少流人貶臣都曾嘗過這風味,莫怪古諺常以秋為肅殺之氣的代表。

    一夜戰戰兢兢,兩個人都嚴重睡眠不足,劍傲本來對被窩要求不高,霜霜卻一口氣睡到了餉午。以他們現在的處境來說,有多遠就逃多遠,才是安全,否則劍傲傷重未癒,霜霜精神恍忽,就算兩人原有通天本領,遇上差一點的敵人都免不了回天乏術。但就算是名滿皇朝的魔劍,竟也無法將一名十六歲少女從床上叫醒,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睡魔的強大:

    「早上好,凌姑娘。」直到少女午覺自然醒,劍傲和正午陽光一齊苦笑,霜霜兀自渾然不覺,揉著睡眼惺忪的臉向他傻笑回禮。好在日正當中太過刺目,這才阻了少女睡回籠覺的企圖。

    「好睏喔……」

    邊打呵欠下了閣樓;兩人從昨夜開始就滴水未沾、滴食未進。劍傲還好,霜霜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她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兩樣東西,其一鬼怪,其二就是餓肚子,劍傲在她的強勢威脅下不得不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揀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兩人自動相對而坐,經過一夜平靜,霜霜心情也略為平復下來,事實上她恢復之快、性格之堅強,遠遠出乎劍傲意料之外。

    這客棧雖然偏遠,但畢竟邊境這兒唯一的一間,由於荒僻,大部份的人都是連夜過境,極少在此停留,但還是有些耽擱了腳程的旅客,為怕夜路危險,勉強在這荒郊落腳,因此人流還算頻繁。會駕臨此地的,一般都是住不起客店,窮鄉僻壤的艱苦小子,或是一些三教九流的混混,個個粗俗大膽,口沫橫飛,雖說是一般早餐時分,屋裡已經熱鬧一團。

    「你聽說了嗎?皇禁城出大事哩!」

    「怎麼樣的大事?」

    「我適才從皇朝那過來,才聽人說,被譽為東土第一大會的蓬萊風雲,這會子在一夜之間竟全滅了,聽說蓬萊給攪得亂七八糟,一地怪異的血跡屍身,你說稀奇不?還是在重陽節當晚,遲些等登高避禍的人上山,還不知要犧牲多少人;據說這會連媧羲皇朝也知道了這件事,特旨派人去查呢……」

    「當真?又是誰這麼大膽,皇禁城可是天子腳下,蓬萊更是皇朝人的仙山啊……」

    「唉……這世界難否要出亂子了……」

    試圖忽略那令人心煩意亂的絮語,昨夜他一宿未寢,迷團在腦子打轉,無論用什麼方式都無法通盤解釋出每個細節。他一向對解謎自負,然而如今卻一籌莫展,望著對面顯然也是睡眼惺忪的霜霜,劍傲只得強振奮起精神,雖然掛著滿腹的疑問,他也只有全數保留下來,這種時候實在不該再去打擾霜霜的心神。

    「小二,勞你駕。」

    劍傲悄聲招呼了店小二,經過了這為時尚短的一陣相處,他發現霜霜對這世間的事情實在欠缺常識,舉凡跟人交涉、算帳,以及許多基本的風土民情,她幾乎一竅不通,「風雲貴為蓬萊之長,為何竟將女兒成日鎖在家?」,這是劍傲早想問的問題,然而既見不著風雲舵主,也不可能直接問情緒起伏的霜霜,凌風雲那密室裡的留言,還有一切的環結,都只能暫時讓他石沉大海。

    店裡的小二極快應喚,顯是訓練有素的生意人,劍傲連問也不問,反正天下客棧那個不放酒,他傾身望向霜霜:「你喝酒嗎?」

    「不,不,我怎麼可能,」霜霜忙雙手亂搖:「我一喝酒下去,立刻就頭昏腦脹,不省人事了,上次師哥只不過給我喝了一口──我睡了一整天呀,別害我!」

    劍傲於是替他換了壺茶,點了些皇朝人吃得慣的小菜。然而接下來的情景卻讓霜霜無限驚訝,當小二將水酒送上劍傲的面前時,她有生以來首次發現,世間竟有這麼會喝酒的人。

    眼前這人很含蓄的用小盞子喝酒,然而速度之快,卻是她前所未見的。而且乾淨俐落,一滴都不浪費,大部分人喝酒是為了澆愁,是為了麻痹心靈,多半一面喝一面說瘋話。然而這人卻像是把酒當水喝,好像這店小二拍胸脯保證的「店裡最烈的燒刀子」是白開水似的。

    「你……要不要喝點茶?」

    只點了壺鐵觀音在啜飲的霜霜不由得聲音顫抖,趕緊語帶勸慰地阻止對方斟下一杯酒。這人會不會發酒瘋啊?到時醉了在這裡唱起歌來怎麼辦?她只有看過一個師兄醉過一次,那時他做的事情就是大唱市俚情歌,從此霜霜就篤定喝醉的人一定會唱歌。

    「放心,」劍傲微微一笑,看著對方發青的臉:「我不會醉的,打我越齡開始,我就從來沒有醉過。別小看我,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在西地和人家鬥酒,就曾經贏過五,六個大人,西地的蒸餾酒比這烈得多,不習慣的人喝下去,胃和燒起來一樣,沒兩口下肚就臉色發紅。我是喝慣那種酒長大的,皇朝的酒,一向引不起我半點醉意。」

    霜霜顯然不太相信,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如果是幾天之前,她一定會出口辯駁,但是在外面闖了幾日,霜霜體認到這世間有太多事情是她不認得的,「說不定真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酒。」,霜霜這樣誤導自己。

    「啊啊,對了!你呀,還沒有告訴我名字,」為了安全起見,霜霜還是希望他停止酗酒,而讓一個人放棄杯中物的最好方法,就是轉移他的注意力:

    「和你待在一起這麼久,我竟連你名字也不曉得,想想也真有趣。」

    「你要叫我什麼都可以,我不在意。」出乎意料,他閒適地端盞啜飲。

    「你為什麼不願意告訴人家名字嘛!你不喜歡你父母幫你取的名字嗎?」霜霜噘起嘴來,怒氣成正比織在她嬌俏的面容上。

    劍傲沉默,暗忖霜霜的理由其實也算一點。他一直覺得這名字太冷傲,又太俠氣,會給人誤解的印象,他的所做所為實在愧對本名;只不過生身姓名還是得用到底,再說他也正好是劍道的狂熱者,這名字還是有百分之五十符合。正想舉盅續杯,冷不防酒盞被一奪而過,驚詫地望著滿臉怒容的霜霜,卻見她代他一飲而下,然後重重還杯桌上:

    「你不和我說名字,就是不信任我,既然這樣,就把我告訴我的名字忘掉!」

    半身跨坐桌沿,沒察覺自己如此大膽的行徑已引來周遭側目,不勝酒力,霜霜小臉微薰,忙扶著桌子臉色大綠,只眼神還是那副執拗專一。劍傲早知霜霜美,但缺乏天線的他從未仔細端詳,如今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在斗室中會有那種錯覺,他從紫髮妖精和霜霜感受到同質的氣韻,那種脫俗的律動。這兩個女子靈魂裡蘊藏的美麗,足以顛倒天下眾生。

    「奇怪,你幹嘛臉紅?是因為喝酒的緣故麼?」

    對劍傲的好奇讓她忘了怒氣,霜霜秀目圓睜,配合著清秀絕倫的面容,劍傲雙頰泛起靦腆的紅,害他大是尷尬,轉過頭去,將壺中酒一飲而盡,企圖掩飾那份心虛。

    「我早上起來會臉紅,這是我從小到大的體質。」他過於平靜地辯解道,死也不承認自己這麼純情,看個女人也會臉紅。

    「好奇怪的體質喔……不過這非是重點──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她竟然還沒有在三秒中內忘記,可見這次少女是勢在必得,劍傲如果膽敢不說,恐怕就要屍橫當場了,於是他只得嘆氣。突然發覺,跟這女孩子在一起,他的反應似乎只能剩下兩種,一是不斷地吃驚,二是無奈的喟然。

    「罷了,你看著。」劍傲邊說邊從腰間破敗的亂布中解下一把短劍,遞給霜霜:「這是我的名字。」

    霜霜接過短劍,只見那短劍似是金子所鑄,光亮非常,鞘上一隻昂首而鳴的磐龍,更添其高華氣勢,順著劍傲的指示拔劍出鞘,她被那炫目的黃金光澤所震懾,幾乎看不見劍脊的中央,竟以秀雅的筆力鐫刻了一行文字:

    『遺吾子劍傲 皇曆九七六年歲末。』

    「我姓……李。」劍傲遲疑半晌方道,霜霜不由得一陣疑惑,誰提到自己的姓還會猶豫?但她素是胸無城府之人,見劍傲不明說,她也就丟開了,只聽他續道:

    「這是我……唔,可以說是父親罷?不,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在我很小的時候。」

    「為什麼?」霜霜反射地問道。

    「沒有為什麼,因為如果他那時候不給我,就再也沒機會了。」劍傲首次寒下臉,語調淡然。

    霜霜雖然單純,卻也不是白癡,聽他這麼說,立明其意,臉上歉意盈然。劍傲沉吟半晌,忽地眼神一沉,湊進霜霜耳畔,聲音盡量輕描淡寫:

    「我還有另一個名字,妳以後可能會在路上聽人對我叫囂,世人多半叫我『魔劍』。」

    霜霜的反應是一呆,為防她山洪爆發地驚叫出來,劍傲預先比了個噤聲手勢。未料對方側首沉思,半晌抬起頭來,一臉大惑不解:

    「好奇怪的名字,而且年長的師兄和爸爸好像提過……」

    「你不知道?」這回反倒換劍傲訝然脫口。大部份的人聽到他名字,大約只會有一種反應,就是馬上把能摸得到的家當都扛出來,「咬牙切齒」,「雙目含淚」的指出一串劍傲連想都想不出來的罵詞,然後正氣凜然的「替天行道」: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多半是你聽錯了,你父親不可能提過我。」遇上稀有動物,劍傲連忙裝傻。

    「不,我沒記錯,大約是三年前……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跟什麼『茱萸樓』有關……」

    劍傲臉色一沉,特別是在霜霜提到那地名的一刻。不知為何,一向缺乏察顏觀色這項天份的霜霜,竟也從那抹笑容中膽顫心驚地窺視到,她適才的話題裡含有多麼令對方感觸痛苦的因子,其程度大到連周圍的空氣都瞬間變異。

    「那我該叫你什麼?你喜歡我怎麼叫你?」縱然她怎麼也想不透剛才的問法有何錯處,感覺到氣氛的不對,霜霜也學會了隨機應變。

    「隨便。」劍傲淡然道,還未自霜霜剛提到的沉痛中復原。

    「你多大,比我大很多罷?」霜霜問道。

    劍傲額角滴汗,苦笑道:「你多大?」

    「十六歲。」

    「你以為我多大?」

    「大約二十五,六歲吧,或許更大,但我覺得你的體態沒有那麼老。」大大的眼睛透露著誠懇。

    「那就是臉很老了……」劍傲在心底暗道,長長嘆了口氣,好在這種情況並非第一次:

    「很抱歉,我今年十九歲,最多加七個月,不能再老了。」

    「騙人,你若才十九歲,為何頭髮會那樣白?」霜霜硬把就要出口的「李大叔」吞回去,驚訝得簡直要從椅子上掉下來。

    微微一笑,劍傲望著自己黑白交雜的長髮,輕以手指攫起一根,細細端詳著。他之所以多次被許多同輩的男男女女誤認為長輩的原因,除了他憔悴的神情,枯弱的體態和超乎於年齡的冷靜與判斷外,更多的往往是因為那蒼白的髮色。雖然還有一半是黑色,卻往往不如白色部份引人注意,只因那慘白的髮絲白的涇渭分明,十分不自然。

    「髮色白,有很多原因的,非但是老了而已。有的是天生的,有的……」劍傲輕嘆,欲言又止:

    「有的,或許連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霜霜一呆,被那語氣中殊異的情感所吸引,陌生的懼怕感漸漸消融,她不由得對眼前這十九歲的大叔感到好奇起來,第一次仔細端詳起劍傲,從頭至尾。

    除了那黑白參半的長髮不說,長髮被胡亂地綁在腦後,看起來像是一世紀沒梳理了,去除頭髮不說,劍傲整個臉看來就像是剛走完十萬里公路,雙頰微凹,形容憔悴,而且他天生五官輪闊分明,顴骨突高,兩隻眼睛深深內陷,如果好好打扮那還好,偏生他滿臉灰泥,又不梳洗,臉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星羅棋布,叫人想要不照面叫他老頭都難。

    所幸他身材還算高,比霜霜高出了足足一個半頭有餘,但是他的服裝也叫人不敢恭維,一身黑色的勁裝穿得四處脫邊,布料還褪色泛黃,不知補了幾千幾萬次丁,只好在兩手袖口用白布纏了幾圈,藉以固定那些棉絮,再加上一個黑色的護腕了事。外頭則隨便罩上一件襯衣,袖子還斷了一邊,亂糟糟的披垂著,長劍便以白布綁在背後,其狀況並不比主人好過多少。

    果然是糟老頭的標準打扮。

    但唯一叫人心悸的,卻是那對眼睛。

    黑色的,既深邃又詭異的一對眼睛。又濃又漆黑,那種純粹至乾淨的黑影,凝重的化不開,卻熠熠生澤,彷彿能看穿人的內心和意識,又帶著一種叫人可敬不可親的威儀,在那一雙目光的注視下,霜霜竟覺得無地自容,即便她什麼也沒做。好犀利的一雙眼。

    「你的眼睛好漂亮。」霜霜感慨地道,也不管禮貌不禮貌,就這麼毫不避諱地瞪著劍傲,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

    「謝謝。」他禮貌地回道,心裡卻暗自慨嘆:「那就是說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很糟了……」

    兩人靜默半晌,忽地霜霜噗嗤一笑,輕輕柔柔地道:「我們相處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好好的說話。」

    這倒是真的。從那天以來,兩人迭遇變故,不是在吵架就是在打架,由於個性格格不入,經歷也是大相逕庭,一個非是君子,不懂動口不動手的道理,另一個也非是俠士,不守濟弱扶傾,禮讓老弱婦儒的原則,兩顆硬石頭敲在一塊,想要不同歸於盡也難。

    思及此,劍傲終不禁莞爾一笑。

    「你笑了,你總算笑了。」霜霜忽地支頤,看著他無心冒出來的笑容淡淡說道,眼光充滿滿足。

    劍傲一愣,隨即斂了笑容,嘴角依舊上揚:「笑?怎麼,我從遇見你第一刻開始,不是一直都在笑?」

    霜霜眼神燦然,盯著劍傲的目光更放神采:「那不同的,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雖然我不太明瞭,但我覺得,你剛剛那樣笑,才是真正的笑容。」

    劍傲聞言一愣,頓時竟說不出話來。

    本來會話可以很愉快的繼續下去的,那知就在這當兒,一個酒瓶夾帶著四灑的的酒水,「啪」的一聲,竟掉在霜霜和劍傲兩人正中央的桌子上。正確來講,這酒瓶原先是要打左首的劍傲的,但不知是準頭太差,還是被他不動聲色地一閃,酒瓶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玻璃成了一堆碎片,然後是接踵而來的喝罵:

    「喂,兩個小鬼,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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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7:46 | 顯示全部樓層
    007 嚆矢 第七章2

    2

    霜霜和劍傲皆盡吃了一驚,忙往酒瓶的來向看去,卻見扔酒瓶的竟是一群奇裝異服的男子,有的穿得全身紅,有的卻是忽綠忽藍,所有人都用五彩色布罩遮著面容,其中有個人頸子上,竟還纏了一條青竹絲一類的生物。店主人原先是不允他們進來的,但一來害怕他們的兇神惡煞,二來貪圖他們金多,所以還是勉為其難的將他們引至最靠偏旁的上座。

    霜霜「啊」的一聲,隨即站起身來,旁人以為變故即生,紛紛走避,卻見她直了直身,竟是翻身鞠了個躬,歉道:「真對不住,我們太吵了嗎?」一句未完,劍傲亦接續霜霜之後,舉起酒盅笑道:「是呀,我們太吵了,打擾到各位大爺,真是抱歉。」

    不只眾人一愣,連扔酒瓶來那桌的人也俱都一呆。那肇事的人本已蓄勢待發,滿擬對方一定會過來拼場硬仗,那知對方竟竭誠道歉,這位一向崇尚暴力的男子也不禁啞口無言,本來鬥爭這種東西,就是兩情相悅的情況下才打得起來的,只好一愣之下,悻悻然回了座位,「哼」了一聲,飲盡杯中殘酒,大喇喇地一跨左腿。

    「知道便好,兩個小娃兒還算有見識,知道老子不好惹。」說著又惋惜地道:「可惜他媽的一盅竹葉青!小二,再打來!」又自飲酒喧嘩去了,眾人見無事,也覺無趣,過一會兒便沒人注意到這來了。

    「李哥哥,我們還是小聲點講話好了。」

    霜霜坐了回去,若無其事地幫劍傲編了個嶄新的稱呼,害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因為常人叫他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直呼其名,一種是「魔鬼」,「殺人魔」諸如此類帶有強烈主觀意識的用詞,太久沒有和人親近,倒讓他忘卻了世間還有這樣親膩的稱呼。心中一顫,不自覺又泛起頰紅。

    霜霜自然沒有察覺劍傲的異樣,靜默一會兒,忽然小聲地問:「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劍傲含笑搖首。「不知,反正與我們無關,我不是說了,少點好奇心,會少點麻煩。」兩人相視一笑,竟是甚有默契,彷彿已能從幾句簡單的對話中,得知彼此蘊涵的意思。

    停下談話,霜霜遊目四望,不防在客棧的角落瞥見一人,渾身以紅色斗蓬包裹,遠看如一朵熾熱的燄,少女好奇地側首窺探,才發覺斗蓬裡竟是個女子,瞧來面容俏麗,兩隻水靈的大眼微眨,遠看竟像隻貓。霜霜不禁大是欣賞,正想拉著劍傲一塊瞧,一想這位嚴肅的大叔必定叫她不要多管閒事,索性自己一個人看個過癮,一時安靜下來。

    但他們不吵,吵的卻另有其人,才坐定沒多久,門口竟又一窩蜂的湧進了一大群人。

    「當真有些不尋常。」劍傲不動聲色的端坐喝酒,口中卻已喃喃懷疑。

    進來的是一群人,皆盡是身材魁悟的大漢,約略有五六十人,直把小小的客棧擠得水洩不通,奇得是這群人均是穿著緊身黑衣,自腳踝一直延伸到臉面,將全身密密實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所有人無一例外。

    這群人一走到食館門口,霜霜和劍傲立即同生感應,望向對方。

    「昨天夜裡那群……」

    即便昨夜視線不良,看得不甚清楚,加之時間極短,同樣一群人散發出來的氣,精,神,像劍傲和霜霜這樣神覺敏銳的武學者都能輕易察覺。

    「真有趣,李哥哥,你說他們像不像烏鴉?」霜霜肆無忌憚地對那群人瞧上瞧下。

    「的確像。」劍傲若有深意地望了他們一眼,隨即懶洋洋地伸個懶腰,報以霜霜一笑,飲進最後一滴杯中物,右指則不動聲色地抹了抹唇瓣。

    那小店的主人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原本那客棧的位置就不多,之前那一批奇裝異服的客人已經占了一半,現在再來這麼一群人,當真是找不到位置可以安插。「爺們可否稍待,小店正滿著呢……」正懾嚅地試圖解釋現在的窘境,那知那領頭的大漢凌空冷冷一瞪,登時便把店主嚇得不敢言語,忙溜到了店後,找其他人商量去了。

    那些人也不客氣,揀了幾張桌子就開始趕人,在那吃飯的不是些普通旅人、良家商人,就是要旅行異國的一般門流人士,見那群人服飾奇怪,神色狂妄,顯然不是好招惹的貨色,亂世無王法,腦袋比骨氣和尊嚴重要,眾人紛紛走避,霎時客棧的空位便清除一空。

    當然,除了兩個人。

    劍傲連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逕自悠閒地坐著,好像天塌下來都責有旁貸;霜霜則邊好奇的左右張望,邊舉起了茶就要喝,對周圍的一觸即發的危機可說渾然無所覺。

    他們這樣的舉動是不可能不引起旁人注意的,尤其在這種時候。正當他們我行我素的繼續早餐時,一個陰影斗地籠罩住二人:「喂,小娃兒,你們讓開,我們有伙伴要坐。」

    對方是個鑣形大漢,一塊黑布將他自頭至腳的罩著,唯一露出的就只有那對帶有刀疤的眼睛,後面立著一群與他差不多服飾的人。整群人透露著詭異,與那群穿紅服綠衣的人如出一轍,劍傲注意到他們並沒有讓位,刻意要劃分界限似的,與黑衣群各佔據客棧一邊,形成明白的兩股勢力,霜霜和劍傲的坐位正好落在黑的那半邊。

    大漢語畢,雙手交疊胸前,仰頭傲視前方,竟是再不看霜霜她們一眼,好像認定兩人一定會讓,不讓不行,非讓不可似的。卻見霜霜呆了一呆,這回卻「嘩」地一聲站了起來,她的身高只到眼前這人的胸口,卻挺直胸膛,毫無畏懼:

    「這不成,這是我們的位置,你怎可以這樣硬霸霸地搶?」

    劍傲微微一愕,仍是泰然自若地坐著,卻朝霜霜笑道:

    「怎麼了,你剛才這麼爽快的道歉,這回怎麼就生氣了?」

    「剛才是剛才,在公共場所大聲喧嘩,本就是我們的不對,所以該道歉。可是這桌子是我們先來坐的,我們還沒吃完,怎麼就把人趕開?」霜霜哼地一聲,順理成章地又瞪了眼前的大漢一眼:

    「而且如果他們真有需要,就該好好地對我們說,這麼兇神惡煞的,那像在拜託別人?」

    劍傲還未及回話,那大漢早已氣得瞪大了眼睛,怒道:「你這黃毛丫頭好大膽子,你可知我是──」忽地瞥見霜霜的面容,登時眼睛震懾一懍,宛如著魔似的,不自覺地一手伸出,遞向霜霜的臉龐:

    「這娃兒挺美……」

    那知就在他手指將觸未觸之時,以霜霜動作之敏捷,性子之剛,當然不可能任他為所欲為,只靠右手單手,俐落地反抓那大漢的手腕,就像當初抓劍傲時一樣,輕輕一翻,那大漢諾大的身子就這麼被撂倒在地。

    這下舉眾大嘩,大部份人還無法反應過來,尤其是跟在他後面的同伴,完全不敢相信他們的頭領竟就這麼被個小丫頭輕易敗陣。登時兵慌馬亂,大部份的黑衣人都自剛奪得的座位上迅速站了起來,有的大聲喝罵,有的怒目而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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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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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8:19 | 顯示全部樓層
    那彩衣的半邊倒是無甚動靜,只亦是臉露詫異,顯然也不相信以兩人身材之差距,霜霜竟能憑一摔之力,四兩撥千金,重挫對手,一陣安靜之後,竟有人拍手大笑起來,一時整個食館如沸騰的水,吵鬧驚訝的呼聲交響成奇妙的樂曲。

    除了劍傲,他在她身上所發現的驚人之處已經多到使他免疫了。現在就算霜霜抬著一隻大象從上皇朝頭狂奔到上皇朝尾,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他只會鼓掌,像現在這樣:

    「姑娘厲害,如果我想逃走不療傷時妳也來個這麼一下,我肯定到現在還爬不起來。」

    霜霜聞喚,回頭嫣然一笑:「你只是在鬧彆扭罷了,又沒欺負我,我幹嘛摔倒你?而且沒那麼嚴重,我摔得很輕的。」

    事實證明霜霜所言不錯,那摔勢雖然驚人,效果卻不甚大。大漢幾乎是立刻爬了起來,瞠目欲裂,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盛怒之下左手往懷裡一探,再伸出時竟是一片墨光,毫不留情地朝霜霜胸口襲去。

    變故迭聲,眾人不由得齊聲驚呼。劍傲卻臉露微笑,完全沒有要動手幫忙的意思,事實證明這點危機霜霜完全能夠自行處理,只見她蓮步輕點,身子輕盈的如水上漪,右足上挑,便將那黑芒從空中攔截下來,接著一勾一送,便用袖口將它揣在懷裡,細神一視,竟是些黑色的羽毛,尖端銳利,若是適才給它擊得實了,定要殞命不可。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不講理就罷了,還動手傷人,用這種東西打人,要是殺了人要怎麼辦?」霜霜大為吃驚,隨手一扔黑羽,沒去追究來源,放聲便指責起來。

    這下子對方的神色更加凝重起來,若只是摔那大漢一下,還可以當作空有蠻力和運氣。但這一招卻用上了程度不弱的武術,站在那鑣形大漢身後的黑衣男子剎時警戒起來,整個食館劍跋弩張,氣氛一觸即發。

    或許只除劍傲,他正試圖把積在罈裡的酒完全傾瀉出來,歪著脖子猛瞪著缸的底部,連看也不看霜霜一眼。

    「姑娘尊姓大名?恕我有眼不識泰山。」大漢顯然是把她當成了對手,禮貌性地問道。

    「啊,我是……」

    突見對方轉踞為恭,霜霜不禁微感錯愕,正要開口,忽地腳底一痛,竟似有人從她腳底板上重重踩了下去,她疼得大叫一聲,低頭尋找罪魁禍首,卻見一旁的劍傲臉露笑意,知道是他幹的好事,正待要罵,他卻朝她眨了眨眼。霜霜一呆,隱隱會意,忙改口道:

    「我……我……我不能跟你說我是誰。」她不善說謊,既然說不得,乾脆不說,劍傲滿意地泛起輕笑,又回去清理他的殘酒了。

    「那是不願見告姓名了。敢問姑娘是那一個門流的高徒,師承是誰,奉誰的命來與我門流作對?」

    「啊?」

    面對這一連串的質問,霜霜還真是一頭霧水,她只不過「主持公理」地摔了對方一跤,實在想不透為何他們要如此認真。她當然不知道這樣做已然侮辱到對方的首腦,等於間接侮辱了全體,上皇朝的武者最重名譽,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對方縱然沒受什麼傷,但所受到自尊的催毀,卻遠比肉體的傷痛要嚴重得多。

    「我沒有要和你們作對啊,我也不是什麼高徒,只是個……小姑娘而已,還要請你多多指教。」

    茫然中,霜霜把平時糊裡蝴塗聽到的幾句門流場面詞套了進去,殊不知這種話在這種時候說,跟挑釁沒啥兩樣。

    「既是這樣,請姑娘劃下道兒來吧!」

    大漢聽得霜霜此言,臉色一變,凝著鐵青的臉,冰冷嚴肅地說道。這又是門流上話,霜霜聽得大是困惑,求救的眼神急急暗瞥一旁的酒鬼大叔。劍傲卻不知心裡打什麼算盤,只是端坐微笑著,對霜霜的使眼色裝作瞎子沒看到。

    「什,什麼道兒?我可沒有傷人,也沒殺人。」

    霜霜只得硬著頭皮,胡亂謅詞:「我只是隨便舉起手摔了一下,誰知道你就倒下來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更何況是你不對在前。」霜霜本意是要道歉,但這一來更激起了對方的怒火,「隨便舉起手」云云,等於是說對方的無能,竟被她「隨便」就摔了一跤,當下怒火更熾,不少人已拔出了武器。

    「姑娘不敢打,那麼在這當堂給我們主人道歉,嗑起個響頭,也就算了。」

    「那怎麼行,非得切下一指手指才行。」

    「一指怎行,剁一隻手臂差不多!」

    身後忿聲徒起,所有黑衣男子都弓起了身,只待首領一聲令下,就要把霜霜大卸八塊。霜霜心中生氣,然而畢竟歷練青澀,未涉世事,而且她還惦記著劍傲叫她不要惹事的警告,一時進退兩難,囁嚅不出半句,這是她首次感受到門流間人事之複雜。

    「唉呀,了不起啊,了不起。我好像看見隻黑烏鴉,被個小女孩耍得惱羞成怒,要叫其他的大烏鴉,小烏鴉、老烏鴉、笨烏鴉、醜烏鴉一起欺負人家,真有趣啊,真有趣啊!」

    就在雙方的戰火一觸即發的當兒,對面桌位竟傳來這一聲奇怪的調侃。這話聲一起,黑衣男子便泰半回過了頭去。

    只見陰陽怪氣的語聲來自彩色服飾的那一邊,說話的乃是那頸上纏青竹絲的人,這人形容畏縮,鼻子生得尖細,鼻端還有一顆痔,皮膚如曬乾三天的橘子皮,看得霜霜簡直就要跟他一起皺了起來。然而他頭髮縱然稀疏,卻長及肩下,眉目間竟頗為細緻,竟似個女子,但女人若生得如此,霜霜不禁感嘆,她寧可當男人算了。

    那和霜霜互瞪的大漢聽了這話,似乎醒覺到了什麼,他身後一人已搶先上前,附耳輕道:「主人,我們正事要緊,犯不著在這裡引人注目,橫生枝節。」

    那大漢不露痕跡地點了點頭,隨即臉色凝重的望回霜霜。現在若收手,他找不著臺階下,一時臉紅脖子粗,甚是尷尬,於是只得又問了一聲,神態比以往都還兇狠:

    「喂,小丫頭,別當我們怕你,你到底讓桌子不讓?」

    「我不要,除非你好好兒說話。」霜霜執拗地道,她的倔強是劍傲拜領過的,當真比橡皮筋還要有韌性。大漢聞言更為奎怒,原本將熄的怒火重新揚起滔天巨浪,若是真順了她的意軟語相求,豈不更加丟臉?只得眼神一狠,板起臉道:

    「你不怕死?」

    「怕死自然怕,但是這和這是兩回事。」霜霜毫不畏懼,再次挺起胸膛。

    「你不讓開,我殺了你。」

    「你殺了我,我怎麼讓開?」霜霜倒無意調侃,只是自然而然地邏輯推理,這倒引來了客棧的哄堂大笑,促使大漢更加氣窒,怔在那說不出話來。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背後突地傳出一聲不合時宜的長嘆,那長嘆是這樣的閒適,彷彿根本不該存在於這種肅殺嚴厲的氣氛中。

    霜霜身後那裝傻的混蛋,終於站起身來,一手不動聲色地拉住霜霜,一手擱下酒錢,臉上笑容無限,若無其事地飲了最後一盅酒:

    「清晨小酌,當真令人精神暢望,可惜這裡太吵,不能盡興。凌姑娘,你茶喝完了嗎?」

    「我本就沒要喝茶,只是陪你而已,反正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你喝完了,我就喝完了。」霜霜聽得問話,又把注意力放回劍傲身上,好像那些人已經不存在了。

    「那我們走吧,既然客人那樣多,一直佔著位置不好意思。」語帶深意地微微一笑,朝黑烏鴉等人若有若無地一個鞠躬,不由份說地拉起霜霜,一個閃身,便從大漢的身邊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李──」霜霜正要問話,劍傲快如閃電地抽出手,竟猛地捂住她嘴,一手仍不停地將她帶了出去。

    「慢著,這般就想走?」站在首領身後的黑衣男子哼著陰沉的怒吼,一手伸出,就去搭劍傲的肩頭,本擬必可將對方攆回,那知眼前一花,手竟抓了個空,卻未見對方有什麼閃避,不禁大感奇怪。那首領的大漢見狀,鼻子冷冷哼出口氣,目光則狠狠地盯著兩人的背影:

    「今日一筆帳,後患無窮,你們給我記住了!」

    劍傲聞言忽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報以一個溫婉的笑容:

    「是的,在下記住了。」

    這笑倒使對方一愕,還弄不清楚涵義前,拖著霜霜的速度如飛,兩人早已落跑的不見蹤影。

    這回客棧裡鴉雀無聲,這兩人似乎是畏勢潛逃,但那大漢心裡又知道那決不是如此,最後那人的笑,充滿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竟使他心頭微微發抖,不過這當然是不能表現出來的。

    「真有趣啊,『烏鴉』不是會飛嗎?怎麼連抓個人也抓不到啊?真有趣啊……」

    客棧偏遠的一角傳出嘲諷的笑聲,剛才出言譏諷的那人依舊瘋瘋巔巔,反覆著調侃的話語,肆無忌憚。那烏鴉似的男人徒地臉上變色,轉過身來,濃濃的目光鎖定那女人:

    「『青竹絲』的青竹絲,妳可真大膽啊,我倆似乎……很久沒見面了。」

    「是啊是啊,我還以為『烏鴉』的小黑還在跟我家小乖纏鬥呢,原來已經掙脫了,很好很好,小乖應該跟你相處的不錯吧?」聞言毫不退讓,女人哈哈大笑,舉起盞來喝了一大口水酒。聽那語氣,竟似兩人認識甚久,但顯然並非因友情而相熟。

    順帶一提,他口中的「小乖」,其實是隻正常人看到絕對不會這麼叫的大蟒蛇。

    「多謝關心。卻不知『百鬼』的大人會對這件事做何感想?信徒彼此間的鬥爭,相信不是大人門所樂見得罷,青蛇大人,您不擔心嗎?」烏鴉半帶諷刺,半帶威脅地道。

    女子臉色不著痕跡地一變,隨即舉杯笑道,「小黑乖,不必替你祖奶奶擔心,我是給九十九殿獻『夜行會』的禮呢!大人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怪罪於我?」她又正色道:

    「我們一眾信徒,可是很誠心的要去祝賀九十九殿,卻不像有些烏鴉,路旁看見了可愛的母烏鴉,就飛了魂啦,九十九殿一問,你們來這兒幹嘛?唉呦對不住,我可全忘記啦……」

    「誰不知道你們「青竹絲」想要的,只是討好九十九大人罷了,徒裝什麼假清高!」

    「真可憐啊,長期不被百鬼門的高層所看重,也難為你們,乾巴巴地遠道而來,做些不討喜的諂媚,畢竟上皇南疆的『信徒』之中,還是我們烏鴉門為首嘛……」

    青竹絲聞言全身一震,顯然是說到了痛處,但他也當真了得,臉上竟全然不動聲色,仍是笑語盈然:「今日來送禮,只是仰慕著九十九殿的風采,藉壽旦以表咱們『青竹絲』尊崇仰望之意,那像是某隻烏鴉,乾巴巴的送了大批大批的庸俗物,卻只是像個哈巴狗討飼主的歡呀!」

    「妳再說一句。」黑烏鴉的聲音忽然柔和起來。

    「我青竹絲還怕你嗎?黑烏鴉,從小你就是這樣,你從小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除了把屁眼面向敵人,你還會什麼?現在我看到啦,黑烏鴉跪在地上,屁股撅著朝使者一拜在拜,口裡大喊:百鬼門啊,饒了我吧,我想要我的鳥命,我想要壽終正寢哪,只要您賜我茍顏殘喘的恩澤,黑烏鴉就是變成馬給您騎也無所謂……」

    青竹絲驀地噤聲,眼前人模人樣的黑烏鴉竟開始產生變化。原先修長的兩臂生出黑色羽毛,屬於人類的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望之生佈的黑色鳥喙,烏黑的瞳向下俯視青竹絲,雙腳同時由足變爪,緊身衣飄落一地,站在眼前的活脫脫便是隻巨大、兇狠,充滿敵意的黑色烏鴉。

    「你……黑烏鴉你瘋啦!竟然在人類的領地化回『原形』?」

    意識到對手已氣到豁出去,顯然自己的損人切中肯磬。客棧裡驚竄聲四起,不愧為大陸上最倒霉的行業,如果劍傲在場肯定會這麼說,他一直覺得很奇怪,客棧既不好賺,又有各路人馬三步五十來砸場子,每個客棧老闆若非聖人,大手筆提供好戰之士擂臺,就是上輩子造孽,才被罰來做這種賠本生意。見黑烏鴉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青竹絲冷汗直下。

    「很好,你要耍狠,老娘奉陪!」

    話未說完,眼前青煙頓起,半點也不拖泥帶水,原先橘子皮般肌膚化作蛇鱗,雙眼由偽裝的墨色轉為鮮紅,伴隨嘶嘶吞吐的巨大舌信,獠牙宣示著劇毒。青蛇與烏鴉的對恃誰也不遜蛇,或許爬蟲類與鳥類天生注定是敵人,自從第一位蛇類祖先偷走鳥巢中雛兒,而父母以啄瞎眼睛報仇開始,這樣的敵對不知發生多少次,未來也將繼續戰爭。

    「九十九家族早想將鳥類從百鬼夜行裡除名啦!你們這些空會亂叫,沒半點戰力的種族,實在是妖怪的恥辱!」

    「這還真是恭維啊!誰不知道你們蛇族只會暗箭傷人,從來不明刀明槍地放對,看著吧,九十九大人早看穿你們的卑鄙行逕,等著把你們趕出百鬼門!」

    兩方互不相讓,首領在客棧中央纏打,餘下維持人形的門眾便逞口舌之爭。不多時桌椅俱毀,老闆早躲到角落哭泣,甚至波及到二樓住房,一時旅人驚叫聲、牆壁碎裂聲和鳥鳴混合成怪異的音韻,十里外都清晰可聞,眼看青竹絲畢竟技高一籌,按著烏鴉脖子就要以牙正法,停滯半空的蛇項卻驀地一頓,像是看到什麼可怖事物,消氣似地蜷曲伏地,顫抖著化回原形。

    這般行逕黑烏鴉也自驚訝,正猶豫著是否乘勝追擊,青竹絲強斂起顫抖,竟是招呼同伴往已破爛得不成樣子的客棧門口逃逸。黑烏鴉終於忍不住,化回人形追上前去:

    「媽的,青竹絲妳這膽小的母蛇,給我回來!打到一半是什麼意思?」

    孰料這回青蛇連場面話都不撂了,彷彿急於逃離此處,臉上神情便像犯錯的孩子,徬徨失措地哀求寬恕。霎那間一群蛇走得無影無蹤,只留黑烏鴉呆立幾成戶外的客棧廳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誰也沒注意到,客棧角落那抹紅衣身影,已隨青竹絲消失在客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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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9:09 | 顯示全部樓層
    007 嚆矢 第七章3
    3

    星空下,劍傲坐著,霜霜仰臥著。

    「真對不起,因為我,害你不能住客棧。」一個輕柔的聲音突地劃破寧靜,語聲歉然。

    「我一向不住客店的,住著氣悶,是因為你。」另一個聲音卻沉穩的多,一般的溫和平靜,劍傲在草地上打了個旋,閒適無方地躺了下來。

    「你為什麼阻止我和那些人打?」霜霜有樣學樣,將背脊貼靠在柔軟的草坡上,雙手卻依舊環抱雙膝。

    「因為我們現在是個危險人物,能夠盡量壓低姿態,就盡量別引人注目。不止你,我更需要這樣做,否則也活不到現在。」翻過身,劍傲將雙手枕在首後,閒適地仰躺望天,與他略帶警告意味的話語全不相襯。

    「可是那些人可惡得很,要是下次他們去欺負不會武的人,那麼那個人豈不是要遭殃?惡人不好好教訓,受苦的可是更多的人。」

    本來別人說出這樣的話,劍傲必定要嗤之以鼻,然而他偷眼朝她望去,卻見星眸之中,除了對於自己理念的真誠,還有一股與生俱來,自然純粹的執著,使他不禁啞然。

    「世間『惡人』太多太多了,你教訓不完的。」劍傲音量轉低,近乎呢喃:「說不定,在你身側的,就是個世間最差的惡人。」

    「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啊?我總有這種感覺。」奈何聽力太佳,雖然小聲,霜霜仍聽見劍傲自言自語的嘀咕,眼睛從天空移到他身上質問道。

    「啊,星星真多,你瞧,那顆是天狼星。」劍傲微笑著,自動刪除霜霜最後一句問話,只是自顧自地伸高一隻指頭,去捕捉那燦爛美麗的星空:

    「秋夜星空最美了,滿天星子,就像在夜空中灑了層霜一樣。」

    霜霜隨即忘了自己隨口問的話,朝劍傲指的方向看去,天邊一顆碩亮如火燄的大星星在夜幕中燃燒著,格外引人注意。

    「那是秋冬天空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顆星『天狼』,你看,在他右邊的是參宿四,左邊是南河三,都是很明顯的星星,三顆星剛好可以連成一個漂亮的三角型。」劍傲微笑道:「有人說天狼星是大狗,南河三是小狗,而參宿呢,則是獵戶,他們就這樣在夜空上,上演著一場永不停止追捕獵物的故事。」

    「我實在是看不出來……」霜霜坦白地道,以前他也聽說過西地有關星座的傳說,但是她再怎麼有想像力,也看不懂那幾顆由點組合起來的畫面為什麼會變成一位女神,一隻人馬,或者一頭雄獅。

    「不會啊,你看看旁邊那幾顆星,那是獵戶的頭──左邊,忽明忽滅的那顆,然後是他的弓。其實如果你常常沒事做,躺在地上看星星,尤其是睡眼惺忪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他們一個個都活了起來,比真實的還要真些。」

    「是麼?」霜霜訝異起來,因為他訴說起星星的神情,就好像個孩子似的,原先她以為他不過是個刀裡來火裡去的門流血漢,卻沒想到在他內心深處,竟時時會浮現出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第一次看星星,是婆婆教我看的,那天是夏夜,可以看到牛郎、織女和跨著銀河的天鵝座。」不知道霜霜在想些什麼,劍傲夢囈般地忽道。

    「婆婆?」

    「啊,她是……扶養我長大的人。」劍傲忽地一抹臉頰,一副講錯話的神色,試圖想將他呼攏過去,這句話的尾音特地縮小。

    「是你的媽媽嗎?」霜霜的耳朵太好,這種音量她還是一耳了然。

    「不是,我……沒有媽媽。」劍傲淡淡地道,極力要掩飾語氣中的不自在。

    「那跟我一樣呢!」或許因為遭遇相近,霜霜體會出他的不適,不等待他的答話,逕自娓娓:

    「爸爸常常跟我說,我的媽媽是個美麗的人……沒有人比她還要漂亮,小時候我也曾在風雲總舵和他一起看星星,不管看到那顆星,爸爸總會呆住,癡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對我緩緩地述說,這一顆星是媽媽的眼睛,那一顆星是媽媽的唇瓣……整個夜空都像是我媽媽溫柔的神情。」

    「的確是的,」劍傲望著霜霜的臉,想起了斗室中那美麗的紫色雕像,霜霜的髮色雖然更深了些,然而若隱若現,反而更添神秘之息,無論是瞳眸還是長髮,都給人星空也似的幽遠。

    「凌伯父還真是感性,能說出這番話來,倒像是個藝術家,不像學武的了。」他側過身,支頤輕道:「但我可從不知道我母親生得什麼樣。」

    「為什麼,你爸爸沒有跟你說嗎?」霜霜一愕。

    劍傲沉默,一語不發地抿著唇,似乎她的問題,也正是他一直以來最深沉的疑問。

    「啊,對不起,我又問太多問題了,」霜霜見他如此,驚呼地掩住雙唇,歉然道:「我S問些奇怪的事情,嘿嘿,從小時候到現在,爸爸總是這樣罵我,我追問我媽媽的時候,他也總是這樣不悅──雖然那不算責備,只是他平常……實在對人太好了。」

    劍傲沒有回答她,只是翻身站了起來,在樹林間的草地上緩緩踱步。

    「沒什麼,我也很久沒跟人說這些了。其實有些事情,如果強迫去遺忘他,反而會更加鮮明,說出來會好些。」語調緩慢,劍傲微笑著轉過頭來:

    「夜已經深了,如果你還不大在意露宿的話,還是早點休息一下吧。」

    「可我不累。」霜霜發揮小孩子拒絕上床的本領。

    「聽話,我可不想再帶著一個整天睡眼惺忪,動不動就掉下馬來的人到處走。」

    「那是因為我不會騎,我從小到大不過才騎過兩次馬,之前都是騎蟑螂──」霜霜大聲抗辯,對著正在把她推到樹下,替她蓋上大衣的劍傲。

    「好了,睡吧,我數到三,閉上眼睛。」霜霜遲疑了一會兒,嘟了嘟嘴,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把眼睛微微地闔上,然而才闔上不到三秒,霜霜又把眼睛打了開來:「你呢?你不睡嗎?」

    劍傲微微一笑。「你先睡著,我還想看星星。」

    「你會一直待在這裡嗎?」霜霜忽道,不知是女子天生的第六感,還是她善於胡思亂想的天賦,總覺得眼前這人好像一隻飄忽不定的鷹,隨時都會振翅高飛,隨時都會離她而去。自從失去了身邊的一切,寂寞大慟之中,不知不覺地,她已將眼前這人當做唯一的親人。

    「我當然會在這裡,要不然去那裡?回去給那群烏鴉吃掉嗎?」劍傲的神色一無改變,打趣地回話。

    蘸著薄晚露水的娥眉動人至極,霜霜不禁淡淡一笑,好像也覺得自己問得太過奇怪,但她隨即認真地再次確認:「你真的不會走?」

    「我保證待著,到你睡著。」劍傲看著天空輕喃。

    霜霜這才真正放心,半晌又閉起眼睛,她也真有些乏了。

    本以為這下子應得到永遠的安寧了,那知五分鐘後,這刁鑽的姑娘竟又把眼睛睜了開來,不知道又想到什麼事,大大的水眸子差點嚇著他:「我是不是很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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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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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19:45 | 顯示全部樓層
    劍傲快被打敗了。「暫時不會,但是如果你再不睡,我就不敢確定了。」

    「你真的會一直陪我?」

    「真的。你快點睡,再不睡我生氣了。」他開始覺得,或許她倆的關係應該叫父女?

    霜霜翻了個身,又翻回來,眼睛仍是張著的。「我睡不著,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劍傲第六十八次在心中長嘆。

    「你想聽什麼?三隻小豬?小紅帽與大野狼?睡美人?」

    「不要,那些小時候聽過了。」

    「那就好──因為我也不會講。老實說那些西地的故事都很像,我老是搞不清楚是那個王子和那個公主結婚,反正最後都是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你想要聽什麼?」

    霜霜抿著嘴沉思,那凝忖的表情,在月光下格外超然脫俗:「我要聽你的故事。」

    劍傲一笑。「我那有什麼故事,不都是些你殺我一人,我砍你一刀,趕明兒再回來把你全家滅了報仇的血腥場面,你又不愛聽,聽了會做惡夢的。」

    霜霜縮了一下,在她聽到「把你全家滅了」的時候,但隨即又恢復了正常:「我不說這個,你常常在外面,都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沒有。」劍傲答得很乾脆。

    「那──隨便嘛,你不說我就不睡。」她開始耍賴。

    劍傲沉吟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開口說道:「很久很久以前──」

    「又來了,怎麼每個故事一開始都是這樣?」

    「因為很久以前的人早就死了,死無對證,你講錯了人家也找不到證據反駁你—─也罷,我換一個,」劍傲聳聳肩,復又輕道:「十二年前,在上皇朝的鄉下,有間屋子,屋子裡住著一家人,分別是一個女孩,女孩的奶奶,和女孩的爸爸。」

    「媽媽呢?」

    「和你一樣,小時候媽媽就不見了。別插嘴,否則我不講囉。」

    霜霜連忙伸手將口掩住。

    劍傲見狀一笑,隨即容色微斂,侃侃續道:

    「小女孩過得很幸福,雖然她的爸爸很忙,常常沒法來看她,但是她和奶奶住在一起。那位奶奶是個嚴厲的奶奶,她教小女孩讀書,教她刺繡,又教她家事。但是那位奶奶也是個慈詳的奶奶,她是真正關心小女孩的。」

    「他的爸爸雖然不常出現,小女孩也不清楚她的爸爸究竟是幹什麼的。但是小女孩也知道爸爸是愛她的,因為爸爸每次看小女孩的眼神,都非常的溫柔。」

    「有一次,小女孩殺了一隻入侵農家的狐貍,正好被爸爸撞見了,小女孩的爸爸是個很仁慈的人,因此見狀就訓斥她的一頓,小女孩總是不明白,狐貍是來偷家裡的雞的,是狐貍自己先做錯事的,為何自己要原諒它呢?爸爸卻說:只要能夠寬恕,就要盡量地寬恕,因為或許又一天,你會遇到一些自己一輩子也寬恕不了的事情……」

    劍傲驀地停頓了來,後面的話聲不知是太小聲了,還是跟本沒有說出口來,霜霜正聽得入迷,聽他突然斷續,不禁打開了掩住的口。

    「然後呢?」停了一會兒,霜霜確定他確實已沒再說故事,不禁放膽發問。

    「沒有然後了,因為我也不知道。」劍傲聲音沉沉的,悶悶的,凝結。

    「小女孩還活著嗎?」霜霜關心地問。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那只是故事。」

    「喔。」霜霜道,終於不再說話。

    本以為今晚的床邊故事時間到此結束,但劍傲太小看少女的執念,低頭似在咀嚼適才的故事,那雙紫眸果然不放過他,翻來覆去半晌,好言相求的音質又讓他投降:

    「我還是睡不著,你再講個故事好不好?」

    一定有人拿狼牙棒攻擊自己的頭,否則怎能頭痛至此?劍傲快把太陽穴揉穿了。「要我這麼會說故事,現在早去寫故事書騙錢,而不會因付不出酒錢到處給人打了。」

    「不管嘛,那你唱歌也好,演戲也好,總之玩點有趣的事情嘛。」

    唱歌?他對霜霜的提議泛起苦笑,自從小時候第一次鼓起勇氣公開歌唱,就被長輩按著肩頭微笑告誡「你唱的很好,下次可以不要再唱了。」之後,他就發誓一輩子再不用自己的聲帶創造音樂。長嘆一聲,雖然頭痛依舊,少女的話倒提醒了他某些專長:

    「這樣罷,雖然不太適合睡前看,恐怕會作惡夢……不過好久沒活動筋骨倒是真的。」

    不明白劍傲的意思,男人以行動代替言語。拾起平放身畔的長劍,與妖鳥搏鬥的血跡已擦拭乾淨,劍面在月下泛起迷人的波光,映照使劍者無底的黑潼,少女一時又跌入深潭中。等回過神來時,直豎長劍平貼胸前,劍傲向空處微微鞠了個躬,沒有多說什麼,驀然遞前的長劍替代了開場白,逆挽劍花,一場舞隨雲撥見月開幕,捏訣的手與劍身旋轉如大鵬,紫眸也隨之徜徉。

    甚至不敢呼吸,怕錯過任一幕高潮。霜霜在夜風中屏息,劍舞的速度隨風而疾,長劍橫劈、直砍、劇崩、下撩、格擋、洗旋、截擊、前刺、攪起清風、壓下群山、掛上枝頭、化作蒼穹;劍技的「十二訣」少女在蓬萊也略有修習,但從來想不到死板的口訣能化為世間最美的舞蹈。

    半黑半白的髮絲與劍鋒交纏,劍光中人影眼神專一,微帶笑容,身形壓低,劍舞順低垂的夜幕漸緩,霜霜已分不清何者劍和人的區別,劍便是人、人便是劍,這是場合作無間的雙人舞,舉手投足都是藝術。驀地劍傲一聲清嘯,劍身逐葉落飛擲半空,劍傲擎鞘直起身軀,長劍在空中翻轉兩三圈,最後鏘的一聲,俐落地還鞘歸巢。

    好半晌沒有聲音。劍傲持劍抱拳,朝月色再行一禮,回頭才見少女一臉怔然,正待要問,霜霜雙手掩口,竟流下了兩行無言的淚光。

    「呃……?」難道自己的表演太兇暴,嚇到這位小公主了嗎?劍舞時他完全忘我,到底旁人看來如何,他也無從知悉。正忖度著如何撫慰,霜霜搖搖頭,輕輕拭去清淚,這回換上滿足的笑容:

    「好漂亮……我從來不知道,這種殺人的武器,也可以這麼美……」

    感動霜霜的非只是劍舞,看得出來,這始終陌生的男人,雖然對人世間一切似都無動於衷,但對劍這樣武器竟有如此澎湃熾熱的感情,彷彿為了它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一個人無論對什麼事物,還能保有這種孩子般的熱情,霜霜暗自欣慰,或許劍傲不再是那麼陌生了。

    「好了,故事也說完了,劍也舞完了,妳可以睡了吧?你不睡我可要睡了……」見少女原因不明的暗自竊笑,劍傲一陣忸怩,自己舞個劍這麼可怕兼滑稽?可以讓霜霜又是哭又是笑?決定下回再也不在人前表演,背過身去衣襬卻被人一扯,回頭見是霜霜,縮在斗蓬裡嫣然一笑:

    「謝謝你。」劍傲被那如水的紫眸瞅得一呆,少女思忖半晌,闔上眼睛又笑道:

    「你快點想剛剛那個孩子怎麼了,明天再講續集給我聽,語哥哥都是這樣編故事的……」

    夜已深了,一輪仍舊是彎月的彎月已悄悄西移,從樹林斑駁交錯的枝葉頂端看去,顯得殘破而碎斷。劍傲為少女的主意苦笑,拉扯衣襬的手漸失力道,他代她輕放入禦寒斗蓬中,感到自己的意識終於逐漸被森林裡大霧入侵,霜霜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男人的身影漸漸模糊,然後遠離。

    「那個孩子……活不活著,都沒有差別了。因為心已經死了,就算活著,也沒有用了……」

    朦朧裡,霜霜依稀聽得這樣的話語,然而意識已經無容她去分辨其中含意,和說話的人是誰了。

    ◇    ◇    ◇

    雖是滿天燦爛,「烏鴉」的心情可一點都不好,烏鴉門的群眾都聚集在客棧裡,有的神色緊張,有的擔心,有的則無意識地把眼神飄來飄去。

    「還……還不曾來嗎?」黑烏鴉緊張地搓著手,剛剛面對青竹絲的氣燄,如今已經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惶恐與虔誠交雜的神情。

    「沒有,主人,還沒有看見『使者』的影子……」

    「呸,『使者』是你叫的嗎?嘴巴放乾淨點。」黑烏鴉的臉上擺出一種無比神聖的表情,只怕對自己的父母也不曾那麼恭敬。半晌他實在坐不住了,只得站起身來,步向屋外透氣。

    「真是……早上那兩個娃兒,弄得我都亂了分寸……」他忽地轉頭,詢問旁邊那名跟著他的黑衣人:「怎麼,我叫你揪那兩個人出來,讓他們成為雛鴉的糧食,你忘記了?」

    「不,主人,屬下自然記得,只是──他們取消了客棧的登記,竟不曉得跑那去了,屬下曾經有嘗試去追蹤,但是他們滅跡甚快,屬下追察不到。」黑衣人快步跟著烏鴉,走到外頭佈滿星空的穹廬下,畢恭畢敬的回覆道。

    「沒住客店也沒關係,這一老一少(??)就算生了翅膀,這樣短的時間之內必定也跑不遠,不把他們找出來痛打一頓,看他們痛苦的在地上打滾,哀求我,我難出心中這一口鳥氣……」

    黑烏鴉的眼睛裡充滿怨毒,正跟所有施虐者一樣,已經在幻想著達成目的之後的情狀而暗自興奮,絲毫不去理到底能不能達成。摸了摸被霜霜抓痛的手腕,那時的情景還刺激著他所剩不多的自尊。

    「是的,主人。那麼,當此刻的『獻禮』一結束,我就馬上派人去找他們……」

    「好,我相信你,完事後,最好帶他們來見我……」黑烏鴉饒富意趣的舔了舔嘴唇,天下最大的樂事,莫過於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別人受苦了:「我會讓他們永遠記得我,包括下了黃泉……」

    「不必等到那時候了,我現在就在這裡。」

    淒冷的夜風中,一個聲音忽地裊裊傳至黑烏鴉的耳中,溫柔而微帶笑意,如同秋夜蟬鳴,反而更添一分陰森。

    烏鴉本來附手背對著男子,但此時他的汗毛已經全部立定站穩,身後那陰暗的客店轉角,突然湧出一股殺氣,宛如數千把銳利的刀刃,一點一點地削蝕著他的皮膚,把冷汗都刮了出來。氣勢的來源彷彿刻意要壓制自己,毫無節約地釋放力量,使他全身顫抖,臉色開始轉白轉青。

    他也是個鮮血鬥爭中打滾過來的冷血動物,然而究竟要多少殺業,才能累積如此的肅殺之息?更令人驚訝的是,原本應是兇暴的殺氣,如今在他身後的卻是平靜如水,一無波瀾,好像那是天地間最自然的事情。

    然而,卻又如使讓人恐懼。

    身後傳來一樣物體倒下的聲音,想是跟著他的門眾。冷汗涔涔而下,在風吹下蒸發,激起渾身雞皮疙瘩,感到一樣冷颼颼的鐵製物輕移到頸邊,張口呼救,所發出來的卻是一串嘶喊的啞叫,絲毫不起求救的功能 ; 想要抵抗,現實卻不容許他這樣做,突如其來的感受完全攫住他的肌肉行動,將他的心神徹底擊碎。

    「聽說你有事找我,所以我就應召前來了,怎麼樣,有沒有很聽話?」

    劍傲的劍刃就在他頸邊,發著森冷的光芒,聲音愉快,充滿了調侃意味。這樣的「殺意」對他來說,實不費吹灰之力,他自很早以前開始,便懂得怎麼樣用殺氣去剋制一般的敵人,當殺業越重時,自然而然就會在體內累積一定程度的殺氣,而這樣的精神累積到一定程度,光靠殺氣就能使人動彈不得,進而輕易致勝。

    「你……是誰?」

    黑烏鴉的牙齒顫抖良久,才有辦法講出這麼一句,雖然也因齒間的撞擊而含糊不清。

    「我說過了,是你要找的人。」劍傲慢條斯理地說道,微壓劍鋒,讓利刃在他頸上劃下一道淺淺的傷,血順著頸子透過黑布潺潺流下,一見血,他的眼神又變了。

    「早上你叫我記住你,我做到了,還回來找你,你可感動麼?」

    「我……我……」烏鴉牙關打顫,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們來聊聊罷,你是什麼人?」知道自己的精神力異乎常人的強勁,這位黑烏鴉可能需要很長的一段適應期才能恢復常態,劍傲淡然一笑,找尋「輕鬆」的話題。

    「我……我是百鬼門在皇朝南區分支『烏鴉門』的主人,人稱『黑烏鴉』……」

    「喔,那你在這幹什麼?這裡可是北區邊界。」播弄著自己的劍鋒,劍傲漫不經心地輕問。

    烏鴉遲疑了一會兒。「我……我也不知道。大概……」

    「唰」地一聲,疼痛毫無預警地襲擊黑烏鴉的耳際,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鮮血已先一步激射而出,他聽見耳朵和頭顱分家的聲音,空蕩蕩的,帶點血肉模糊的糜爛響聲。

    「這樣你的記憶力有沒有好一些?」

    「你……你這惡魔……」忍著斷耳的遽烈劇痛,黑烏鴉的腦子混亂的幾欲暈去。

    「多謝謬讚。現在,你可以考慮回答我的話,或者讓自己兩邊耳朵對稱些。」不因他人的話語而起情感的波動,劍傲緩緩移劍,從右頸移到左頸。

    「等……等一下!我……我……我們……是因為『百鬼』的承繼……」

    「百鬼的承繼?什麼意思?」

    「『百鬼』指得是百鬼門……你、你曉得……日出藩最大的『門』……她們每隔數年,會舉行『百鬼主人』的承繼儀式,而我們這些小妖,就必需在夜行會時,獻上賀禮,以示對門的忠誠……」

    「喔,獻禮便獻禮,你們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百鬼門』不是我們隨隨便便可以去的,獻禮也不是我們的身份可以面呈,必需等『使者』……等『使者』替我們收禮,幫我們引路,告訴我們下一步的動作……」

    「是這樣啊,就是說嘛,這麼簡單的事情,大叔為什麼不開始就說?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耳朵,」帶著笑意,劍傲將劍尖磨擦過黑烏鴉的左耳,這舉動自然又引起獵物的一串戰慄:

    「那麼……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別要是……遺言吧?」烏鴉顫聲,神經已緊繃到了極限。

    「不是,我才不那麼殘忍。我要問的是選擇題,黑烏鴉大人,你想要自己從這裡永遠地消失,還是要由我讓你自此從人間消失?前者請答一,後者請答二。」

    烏鴉倏地變了臉色,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劍傲的劍鋒又已不安份的遊來遊去,這次是滑下頸側。「一……」經過了長久的考慮,黑烏鴉終於做下了決定,面子不能夠當飯吃,但是留著命卻可以多吃飯。

    「真可惜,」劍傲佯裝惋惜地輕嘆,隨即又微笑起來,緩緩移開劍鋒:「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但你的人格跟我的信念都不這麼值得保證,所以黑烏鴉大人,發個誓罷!」

    黑烏鴉瞪大了眼睛,縱使劍鋒已去,劍傲的殺氣仍是鉗制著他,迫使他不開口也得開口:

    「我……我……妖怪黑烏鴉,若是再出現在……我身後這人面前,教我……被毒蛇穿心…永世不得超生……」

    「不只我,還有那可愛的姑娘──如果你想找我,倒是不要緊,我很歡迎。」

    「還有那位……摔我一跤的姑娘……」黑烏鴉打顫地答道。

    「很好。」劍傲滿意的笑了笑,略略收回了一點殺意:「除了這樣,我要你記住一點,我這個人很閒的,對自己的劍術也還有一點自信,所以說不定那天心血來潮跟著你,若是看到有什麼讓我疑惑的事……」他湊近烏鴉的耳邊,舌尖輕輕劃過那僅剩的一枚聽覺器官:

    「那時,我就不敢確定你左邊耳朵保不保得住了。」

    殺氣遽退,黑烏鴉知道身後那人已然走了,他卻還沒有回過頭來,碩大的身軀斗然一軟,碰地一聲,倒在屋外柔軟的草地上。

    四下黑鳥,驚起飛入夜林,月亮在山的那一頭落下,再過幾個時晨就是曙光初露,星子的光芒漸漸黯淡,黑烏鴉的身形在闃漆中隱沒,他聽見屋內有烏鴉門眾的喧嘩聲:

    「這樣總算是解決了,最後一件能為她做的事……」

    稚雞初鳴,看著倒下的黑烏鴉,隱於樹枝雜蔭間的劍傲終於幽幽嘆了口氣。

    ◇    ◇    ◇

    露濕青皋,麥隴朝雊,霜霜起得跟太陽幾乎一樣早。

    「李哥哥……?」她是驚醒的,因為體內某種第六感因子。

    四下空無一人。

    霜霜感到一股不詳的預兆,胡亂套了件衣服,慌忙站起身來,四處張望。

    「李哥哥!」她叫道,還不敢走得太遠,只在附近了樹林裡探了探頭,但很快的,她便發覺這是徒勞無功:「李哥哥,你在那裡,李哥哥!」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但除了她自己空冥淒切的回聲外,沒有其他回應。

    她不放棄,將搜尋範圍拉得更遠,在一大片霧氣瀰漫的森林裡穿梭,直到腳都磨破了,差點迷了路,方轉回原地。這才赫然發現,就在她就寢正前方的樹幹上,用尖石子釘了一張紙籤,好明顯,但她適才卻完全沒有發現。

    才見到那張紙籤,霜霜的腦子便轟地一聲凝住了,顫抖著搖了搖頭。

    她逼著自己走向那張紙籤,心中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或許他只是出去買個東西,或許只是有事暫且離開一下,或者只是去上廁所,看個鬥雞,或許……

    然而,紙籤上的字卻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打進她的心底:

    「萍水相逢,即亦甚喜,山高水遠,後會有期。」

    簡簡單單,就十六個字,雖然語氣客氣,但形式卻無盡的絕情。霜霜一把捏緊那紙籤,整個人茫然地跌坐到地上。半晌,才有氣力閉上眼睛,將那紙籤貼到臉頰:

    「不要……」

    首次感到絕望,霜霜這才察覺,他的離開,竟已在自己心頭,留下那樣大的痛苦和遺憾。

    ─嚆矢˙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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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0:10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08 嚆矢 第八章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

    ◇    ◇    ◇

    1

    「烏鴉」一群人端坐在客棧的食館中,再也不似昨天的意氣風發,從表情到儀態,無一不籠罩著一層陰霾,要是氣氛可以殺死人的話,食館裡的蚊子蒼蠅大約要死絕一空了。

    所幸這裡也沒有人敢惹他們,青竹絲從昨夜便自動消失,客人也嚇跑了一半,整個小客店彷彿為他們而開似的。唯一值得慶幸的大約就是昨晚,黑烏鴉一直操心的「使者」尚未前來,若是不幸來不逢時,照他們這般死氣沉沉的樣子,鐵定被「百鬼」門解除信徒契約,說不定連小命都不保。

    「媽的!小二不會來一個是不是?怎麼做生意的啊?」黑烏鴉滿臉憤懣地往椅子上一坐,差點沒連人帶椅給坐斷,屁股還沒坐熱便用力拍擊桌子,極其不耐地大吼起來。

    小二前腳已踏,看見這陣仗又敢忙縮了回去,開店最怕遇見這種專門找碴的客人,但又不能當真對惡客發作,只得一面在心理嘀咕,一面維維諾諾地出來應付。

    門外不知不覺飄起了細雨,皇禁城北疆一帶,因為左近便是勢頭高聳的天山,因此秋季一到,陰雨扉扉,歷經二月,藕斷絲連。

    秋風秋雨愁殺人,心情再好都會給弄得怨天尤人,何況本來心情就很鬱悶的黑烏鴉?雨打在老舊的屋瓦上,奏起清脆的樂響,再一滴滴滾落地面,激起精靈般水花,宛如自然的敲擊樂。

    然而這樂聲,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

    食館未闔緊的木門伊牙一聲,竟是霍然敞了開來,老舊的木門年久失修,未潤油脂的絞鍊顯得格外刺耳,風撫門隙的呼嘯聲中,一個身影赫然現身門口。

    一襲亮麗的白色衣衫,美麗蒼白的臉龐透露無助的茫然,兩隻紫色的瞳仁傳遞疲累的訊息,好像靠在什麼東西上都能瞬間睡去。

    霜霜。

    像是完全沒有看到客棧裡還有「烏鴉」那群人,少女拖著蹣跚的步伐逕自走了進來,眼神空洞,毫無生氣的模樣,和昨晚的活潑積極全然不同;加上明顯是睡眠不足產生的黑眼圈,使她整個人呈現著一種病態的美感,她走近一張空著的桌子,碰的一聲,以近乎跌倒的姿勢重重坐了下去。

    黑烏鴉卻全不同她的茫然,半數人大驚失色,紛紛站起,眼神戒備,手按武具,黑烏鴉更是驚疑不定,猜不透少女此舉是何用意。

    自從昨晚被劍傲那一嚇,他最不想看到的人,恐怕就是他和霜霜,那知這瘟神竟自動送上門來,怎能不叫他退避三舍?

    然而引起恐慌根源的霜霜卻毫無動靜,就這麼凝坐椅上,雙眼透過眾人看到客棧的外頭去,好像「烏鴉」們是空氣般。

    店裡的人也不得閒,自從昨天觀賞過霜霜那引人注目的行逕後,店主已自動將之等同第一級不速之客,對平民老百姓而言,門流俠客不分善惡,只有製造麻煩的可能,非屬必要,絕對不打交道。

    但客人又不能不去招呼,某個猜拳失敗的倒楣鬼只好被公推慷慨赴義、壯烈成仁。

    「姑……姑娘,你……你老想用點什麼?」

    小二的說話本領是長年訓練的,就是遇上條龍也能侃侃而談,但是少女的氣勢卻比龍還怕人,小二一句話說得舌頭打結,平時的舌燦蓮花盡數失蹤,一腳已經落在後面,準備隨時看苗頭不對,立即開溜。

    霜霜一語不發,連眼珠子都沒有轉動一下。

    小二大是尷尬,只得硬著頭皮,再次試探地問道:

    「姑娘……不知您要喝點什麼?可否要小的泡壺茶……」

    「酒。」霜霜忽道,聲音一般地緲遠恍忽。

    「啊?」

    「我說,給我一壺酒。」

    「啊,是是,不知姑娘您要什麼樣的牌子,咱店裡有茅台、紹興、醉八仙、美人笑、女兒紅、燒刀子,還有遠從西地運來的苦艾酒、葡萄釀……」小二聽霜霜開口,如獲大赦,忙一個勁兒地陪笑呵腰。

    霜霜搖搖頭,失魂落魄地。「我不知道,隨便給我一種。」

    小二一呆。「隨便一種?」

    「隨便一種。」

    四字講畢,霜霜再也不肯多說一句,垂頭在桌子上方,似乎想趴下,卻又強制著不可睡著,迷濛的眼瞪視前方,好像桌角有什麼珍寶似地,如蝶之陷蛹,一動也不動。

    小二沒有辦法,只好如實地向廚房說了,眾人商議之下,認為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實不宜奉上太烈的酒,挑來揀去只屠蘇酒勉強可以,敢忙打了一壺上好的給少女送了過去。

    「烏鴉」眾人自始至終不敢稍動,眼睜睜地看著霜霜從小二手中接過約有她頭顱那麼大的酒盅子,遲疑半晌,臉上油然一股豁出去的倔強,舉起酒盅一個仰頭,大半壺的屠蘇就這麼澆到霜霜的櫻桃小口裡,烏鴉門眾不禁四顧駭然。

    淡酒仍然是酒,何況霜霜本是不會喝酒的人,才一口下去,立時嗆了個滿喉。屠蘇甜中帶嗆的氣味順著氣管,蛇也似地張牙舞爪入侵肺部。

    「唔……」

    捂住胸口大咳起來,把喝下去的酒咳出大半,等呼吸稍微平順,她立時舉起酒盅又灌了一次,一般也是大咳不已,還伴隨著些微作嘔;然而與生俱來的執拗卻讓她鍥而不捨,吐了一口還有一口。就這樣,一大壺屠蘇酒縱令有大半灑在外頭,還是有小半被霜霜硬生生逼進胃裡去。

    別說霜霜跟本就不曾飲過酒了,這樣大的份量,除卻劍傲是怪物不談,就算是尋常人也要受不了,更何況她。「碰」的一聲,酒盅順著霜霜的手鬆滑落在地,散成一片的瓷碎和酒水淋漓,若是劍傲在場的話,必定大呼可惜。霜霜雙頰隨即泛起迷人而傭懶的紅暈,垂頭倒在桌上。

    黑烏鴉越看越奇,心中隱隱覺得事有蹊蹺,但又不敢確定,只得試探地隔空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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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4:20:36 | 顯示全部樓層
    「這位姑娘……」

    原以為她大約不會答話,那知她嘟嚷了一聲,迷迷糊糊抬起頭來,一臉醉意,嘴角卻帶笑:

    「叫……叫我?我……不是……姑娘,是……小姑娘。」

    黑烏鴉肚裡好笑,但一想到昨晚那驚魂,所有的笑意不覺全都化作懼意。但在眾多徒眾面前,又決不能表現的太膿包:

    「好,那位小姑娘,怎麼?這麼好興致,一個人來喝晨酒?不見你……不見你叔叔?」

    他不清楚霜霜與劍傲間的關係,又見兩人年齡似乎相差甚多,神態又不似父女,只好作此猜測,目的是從霜霜口中,探出劍傲現在的所在地。

    對他的試探渾然不覺,別說霜霜現在喝醉,就是神志清醒,以她單純的心思也絕不會去想那般多:

    「他不是我的叔叔,他是我的……咯,哥哥,李哥哥。」

    「你的哥哥,叫什麼名字?」

    黑烏鴉立時警覺,若是知道此人身份,以後事情就好辦得多,黑烏鴉在上皇北疆一帶勢力強大,就算對方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黑烏鴉自詡為君子地豪想著。

    「嗯?名字?嗯,叫……叫什麼啊?我那記得他名字?」霜霜痴痴地笑了起來,清麗不可方物:

    「人都不見了,還管他名字幹啥?」

    黑烏鴉心中一喜,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但謹慎起見,他再度溫和地確認道:

    「怎會不見了呢?小姑娘,他只是暫時離開了罷?既然他是你哥哥,怎麼會這麼丟下妳不管?」

    對於他的態度轉變,「烏鴉」中人無不大感奇怪。面對一個曾經摔自己一跤的敵人,百鬼的素來對人類有仇必報,那能這般溫柔客氣?難不成頭領轉了性,還是喜歡上這小姑娘不成?他們自然不知昨晚發生的軼事,黑烏鴉自也不會跟任何人提起。

    霜霜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腳步蹌踉,扶住了一旁低矮的桌隘,低低笑道:

    「不,他走遠了,永不會再回來了,你看!」

    她手一揮,劍傲留給她的十六字條便平平飛到黑烏鴉面前,黑烏鴉不敢托大,先是在手掌蘊滿力,後退一步,才敢伸手接起。攤開那溼轆轆,顯是被捏在掌心已久的白棉紙,十六字赫然映入黑烏鴉眼簾。

    「他……再不理霜兒了,我早知道會這樣的,我早知道會這樣的……」喃喃覆誦著費解的字句,霜霜往桌子一靠,抿了抿嘴,眼淚毫不掩飾地流了下來:

    「我早知會這樣的……」

    黑烏鴉至此完全放心,終於明白為何昨夜那男子要特意威脅他,原來是早知要離開這女孩,為了她的安危,這才來危言恫赫。現在他必已遠走高飛,管不到這兒來了,想通這一點,黑烏鴉的臉上露出笑容,再無顧慮地大步迫近霜霜:

    「小姑娘,你也別難過,照我說,你那哥哥,現在還走不遠。」

    「你有見到李哥哥嗎?」

    聽他如此說法,霜霜心中一驚,忙挺起身來問道。黑烏鴉見他如此,反而不敢輕舉妄動,昨天被她摔一跤的記憶現在還餘悸猶存,遂遠遠退開三步,這才輕道:

    「你先別急,這事我們可以慢慢談。姑娘,你找不到你的大哥,我們可以幫你找啊,我們人這樣多,所謂人多好辦事,必可幫你尋出兄長來,你過來,跟我講講詳細情況。」他邊說,邊悄悄地將手置放武器之上,嘴角微笑更緊。

    「找不著的,他這個人不守信用,只是躲著我罷了……再找到,他也會逃得遠遠的,遠遠的,沒有用的……」

    霜霜越想越難過,忽地「哇」的一聲,撲過去抓住了黑烏鴉的緊身衣,乘著酒意,將臻首埋入他懷中,也不管對方是誰,肩膀微微抽動,竟是在一個陌生人身上就這樣哭了起來。

    「喂……你……」

    黑烏鴉活到這麼大,還沒給一個人這樣肆無忌憚、毫不猜疑,完全托給對方地那樣靠著,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正值妙齡,美麗如花的小姑娘。

    只覺肩頭微濕,似是眼前人兒灑下的露水,不禁心底微感異樣。這是他從未領略過的感受,在他的世界裡,永遠只有爾虞我詐,永遠只有權力鬥爭。但現在即便是他,也能隱隱感受到,這女孩子所獨有的,天下不做第二人想的靈魂。

    他兩手懸空,就在霜霜背脊附近,卻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柳下惠,挺立的手僵擬在那,不敢往下移動一寸,彷彿霜霜並不是個女子,而是一片從不屬於人間的淨土,只要自己身體任何一處碰觸到了她,就會立時玷汙。

    周圍的門眾卻比黑烏鴉更加僵硬,幾時見過這樣的情況?素來以殘忍,果斷而好不容易爬上「烏鴉」領袖的黑烏鴉,在眾人的眼裡,總是可畏而不可親的,現在他竟乖乖地被一個女孩摟著哭,而且還是曾經重挫自己,形同敵人般的霜霜?

    就這麼僵持好半晌,霜霜的聲音終於小了下去,最後歸於沉寂。身體無力地垂掛在烏鴉懷裡,眼角猶梨花帶春雨,稚氣的喝欠哼了幾聲,然後便完全失去聲息。

    「香主……你對她做了什麼嗎?」一旁的徒眾踏上一步,詫異地問道。

    「不……沒有。」黑烏鴉難得嘆了口氣:「她睡著了。」

    「睡著了?」眾人為之絕倒,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孩,在這種情況下,竟然能夠睡著?

    「那……該如何處置她?屬下是說……」那人也不知如何開口,畢竟這種震懾已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之外。

    黑烏鴉靜靜看著霜霜的睡臉,雙頰因為著急和橫夜的奔波而微微泛紅,胸口有秩序地起伏著,呼氣與吸氣間充滿了和諧平穩的韻律,宛如世間一切苦難與俗塵,都與她斷絕了關係。

    「嗯……算了,先把他帶下去罷!」

    黑烏鴉忍住自己差一點露出來的微笑,板著臉孔故作冷淡地道:

    「找個人看守他……反正,我們應該還要在這裡待一陣子。」

    「那香主,需不需把她綁起來或關起來之類……」

    黑烏鴉在心底搖了搖頭,在那瞬間,就算給他世上所有的權利和財富,他都不願意傷害眼前這位素眛平生的女孩,但他當然不能表現的如此明顯,於是生硬地道了聲:

    「不必了。」思度半晌,又追加一句:

    「給她施一些控制行動的術,派兩個人看守她,讓她一時間不要亂跑,也就是了。」

    如今他才忽然領略,原來一個人的恨意,是可以如此輕易地產生,也是可以如此輕易地消除。只要你願意,世間沒有什麼仇恨是忘卻不了的。

    便在這時,一個門眾忽地推門奔了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張鮮紅的紙條,待到黑烏鴉的跟前,隨即單膝下跪,慌慌張張地將他呈至首領面前。

    「什麼事情?」黑烏鴉把霜霜推給旁的門眾,伸手接過紙籤,連忙問道。此時有事,必定是跟「使者」相關,難道他終於來了嗎?黑烏鴉不禁捏緊了手掌新沁出的汗水:

    「是『使者』大人駕臨了嗎?」

    「不、不是,」那門眾緩緩疾喘的胸口,神色夾雜著驚惶與不解,這才有辦法出聲:

    「『使者』大人遞來神聖信息,要我們……轉移陣地。」

    ◇    ◇    ◇

    「霜兒,霜兒,起床了!」

    好熟悉的聲音……是劍傲吧?不,他不會叫自己「霜兒」……那聲音,是那麼的熟悉,那麼地親切,彷彿從她出生開始,就該認的這聲音似的。

    「霜兒,你再賴床下去,不禁師尊要生氣,語哥哥也不會理你了。」

    「嗯……?」

    床上的少女傭懶地睜開眼,印入眼簾的,是她看了十六年的天花板,那在蓬萊山內,以上皇近郊「楓林」的上好木頭搭建而成的房間,新雨時節,淡淡地飄散著新木的香味;耳邊傳來的,是永遠都比她早起,霜霜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風雲弟子修業時發出的悶喝助勢聲;而眼前,每次都來叫她起床的,正是那雙她最喜歡的眼眸和天下最柔和的語聲。

    「語哥……不要嘛,我還要再睡一會兒……」

    她翻身說道,整顆心安穩下來。啊,原來適才那些都是夢,夢裡頭模模糊糊的,霜霜也不記得是什麼事了,好像是一連串令人悲傷的現實,悲傷到令她完全不想去接受的一個夢。

    霜霜嘆了口氣,還是這樣最好,不需要離開蓬萊,不需要去見識廣大的世界,只要她一直留在這裡,過著平凡的生活,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再次緩緩地閉起眼睛,好像要藉由睡在床上的觸感,去體會家的溫馨與可貴。

    「霜兒、霜兒!哎,妳別再睡了,快睜開眼睛,看語哥給你帶來了什麼?」

    這終於引起霜霜的一點點興趣,邊懶洋洋地打開眼來,少女邊撒嬌似地嘀咕:「哎呀,語哥一定又弄了什麼霜兒愛吃的東西?可是我還好想睡,再等霜兒一下嘛……」

    「不可以,快點起來,我真的有好東西要給你看。」

    「好嘛好嘛,我就知道凌哥最好了……再讓我多睡五分鐘……」話雖如此,霜霜知道兄命終不可違,還是勉強地打開了一絲眼線。

    血光!

    霜霜的視網膜猛地顫了一下,紅色,她所見過最豔的紅色,霎地染滿了她的視覺。

    凌語全身披著血,宛如當初死在她面前一般,胸口被自己的武具刺穿出窟窿,心臟的跳動隱隱可見,肩頭還留著謬呼的傷,臉上帶著陷入幻境時那想要殺盡天下的神情,青筋暴現,全身骨頭咯啦作響,宛如尋仇般,猙獰地逼近霜霜的床畔:

    「是妳殺了我的,都是因為你,我才會死去,我們才會死去……」

    「語哥──!」

    霜霜驚叫出來,是真的嗎?究竟那一方才是真的,而那一方才是假的?她從床上連滾帶爬地跳了起來,這時床也不見了,楓木屋子也不見了,四周只剩下一片漆黑,和一個孤零零的她,無助而寂寞地迅速向下掉,向下掉。

    「霜兒……妳怎麼不也一道過來?」

    猛地,一雙冰涼的手從霜霜後頸扼住她脖子,森冷而缺乏生氣。霜霜回頭,映入眼廉的是小侯剖成兩半的屍身,正戲謔地朝她笑著,然後更用力地將她的纖頸往後勒:

    「霜兒……我在這裡好無聊,都沒人陪我玩兒,你為什麼不一起來陪我?」

    「小猴兒!不,我……」本來想要辯解些什麼的,但是思緒竟驀然中斷。其實他說的很對,霜霜的心底泛起這樣的念頭。是啊,她為什麼不起去死?死了輕鬆多了。

    「霜兒……爸爸在這裡,你過來……」

    七孔流血,凌風雲的影像竟也出現在幻境裡,靜靜地端坐在地,朝霜霜笑著,跟往常一樣的溫柔而微帶憂鬱。霜霜喜出望外,連自己親人奔去,企圖尋求庇護:

    「爸爸……你不是去了庫姆蘭森林麼?怎麼會在這裡?霜兒好想……」

    「霜兒……我早已經死了……我們都死了,你快點過來……爸爸在這裡等你……」

    「不……爸爸在庫姆蘭森林等我,還有媽媽!」閉上眼睛,霜霜覺得耳朵好痛,整個世界像環繞著她旋轉,她拒絕接受地捂住了頭:

    「你騙人!」

    遠處傳來沙包拋擲聲,回頭一看,就像她囚在蓬萊中的日子,久病不宜外出的凌巽正如往常一樣,和凌震在床頭互接沙包打發時間。

    少女心中一喜,忙急步跟了過去,剛要搭上凌巽肩頭,卻發覺他從指隙溜走,病弱的少年回顏一笑,臉上充滿哀淒:

    「不可以喔,霜霜姊,你還不能跟我們一塊兒。」

    凌震則一語不發,只用冷酷的單眼凝視著她。霜霜心中著急,正想不顧一切追將上去,背後涼意颯颯四起,逼得她不得不回過頭去。更多的影像在他背後浮現,聲音在黑暗中此起彼落:

    「霜兒……我們很痛苦……」

    「好寂寞啊,霜兒,快過來陪我們……」

    心口插著木椿,死得慘不堪言的蓬萊風雲眾一個個朝她走來,他們都曾是霜霜最熟悉的人,那些與少女朝夕相處,笑語與共的人。

    幾點鮮血濺背,她從木椿間隙裡驀然回首,卻見凌巽頭首分離,和凌震溶化在血海裡,她驚聲尖叫,親人空洞的眼神攫住心神,夢裡燈海滅了;霜霜雙膝顫抖,不自覺地朝黑暗的彼方步了過去。

    驀地,一股拉力從後阻止了她的步伐。

    「『死』真的能解決一切的痛苦?」

    另一個悉的聲音傳進了霜霜耳裡,比起凌語他們那些人的聲音,這聲音雖然明明才認識不久,卻令她感到無比懷念,彷彿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聽過那樣的聲音似的:

    「在死之前,先去看看這個世界可好?」

    溫和的語調,冷峻但本質不失溫柔的微笑……霜霜看不清楚那人的臉,只朦朧地感覺到,他是把手伸出來,伸向霜霜,不強迫他接納,也不急於握緊他。而她也自然而然地把纖手遞了出去,輕觸在那人掌心,那不是意願的促使,而是本能的使然。

    好喜歡那溫度,既不太熱亦不太冷,恰到好處地令她安心。

    於是她閉上眼,終於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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