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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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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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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6:51 | 顯示全部樓層
    2

    「放棄抵抗了嗎……?」明知不該放過這大好時機,或許是劍傲之前鬼魅般身手讓他有所顧忌,一時衛佐在劍傲身畔圍成一圈,無一人有膽身先士卒。風撫長街,吉原能跑的人早跑得乾淨,少女的指在胸前翻飛如蝶,瞬間又變了印:

    「西宮白虎,七宿威武躍於左,曰奎、曰婁、曰胃、曰昴、曰畢、曰觜、曰參!」

    絢麗的白光沿河岸流竄,術法的完備鞭醒若葉家武士。重新捏緊汗濕的刀柄,再無暇猜測劍傲有何詭計,長刀劃成流線,氣勢倒有幾分巖流的威力;敵人仍舊緊闔著眼睛,對迎頭的一刀毫無反應,太郎在半空中出聲狂吼,聲音隨劍氣撲天蓋地:

    「去死──」

    「原來如此……」靜靜的、帶著了悟般清淨的聲音在耳際響起,輕鬆蓋過武士的怒叱。

    太郎呆住了。只因那雙乾瘦的十指如鉗,準確地抓住逼至額前一寸的刀鋒。

    「五八。」

    「什麼?」敵人的眼睛仍是沒有張開,白刃卻落入敵手,太郎急得頻頻抽刀,那知劍傲的手竟如鐵鉗,武士刀紋風不動,死神的鐮刀卻沒放過他;張口啞然才半聲,鮮血在吉原街心散成蒼穹,和單眼失明前同樣準確,魔劍的刃不偏不倚地貫穿太郎咽喉。

    「源大人!」

    主帥陣亡讓四下衛佐呆然。失去力道的手兀自握緊刀柄,太郎睜大雙眸,幾乎要把眼眶撐裂,和敵人寧靜緊闔的傷眼形成強烈對比:「五九。」直到最後,劍傲連刀下亡魂也沒有正視。

    知道暫時再沒有敵人敢犯,劍傲輕輕抖落屍身,陰陽術構成的圖騰已密布三方,官兵們群龍無首,只是無目標的騷動,迎接少女代表死亡的咒辭:

    「北宮玄武,七宿領軍騰於空,曰斗、曰牛、曰女、曰虛、曰危、曰室、曰壁。二十八宿聽吾召喚,令陰轉陽,陽轉陰,以奉四靈!」

    「六十……」

    咒詞的尾音和倒數同時,劍傲扶著幾乎失去功能的單眼,準確地避往少女身側。狂言怒吼一聲,四方圖騰隨這聲虎吼竄起漫天光華,頓時山搖地撼,劍傲連忙拄劍站穩。耳聽方圓數里慘叫不斷,勉強打開眼睛,即使看慣血腥場面的他也不禁駭然。圖騰化作獸形,所過之處無一倖免,官兵連求饒也未及,長刀被勁風捲向天空,漠然俯視主人殘破的血肉。

    「成功了……」

    虛脫地吐出口氣,劍傲伸手接住術師頹然倒下的身軀。

    獸形逐漸凐沒,終至消散在奈河清風中。吉原街四下靜悄悄的,只餘拋散一地的武器和屍體,劍傲是第一次見識大型的傷人術法,恍忽猶在夢中,懷中少女已呻吟一聲,緩緩打開眼簾:

    「放我下來。」劍傲連忙照命,兩人一虎於是在街心席地而坐。

    「原來有這麼厲害的術法,看來以後對法師要客氣點。」環顧前一刻仍是戰場的長街,劍傲感嘆。少女沉默良久,忽道:「你就這麼相信我?」

    「相信什麼?」劍傲奇問。少女冷哼一聲,道:「我和你說數到六十,難道不會是騙你?」劍傲「喔」地一聲,笑道:「我這個人對法願術法一竅不通,妳要當真騙我,我也參透不出。乾脆直接信了,不定還有些活路。」

    少女又看了他一眼,似要從臉上表情讀出他話中真實,冷冷道:「就算六十是真,難道不會有誤差?只消我有一絲失誤,或你有一刻錯漏,現在你就和那些人一道死在外頭了。」

    發覺身後的人沉默下來,少女推開他扶握。「我沒多想,」沒有攔阻,任由少女警戒地倒退兩步,劍傲在月光下直起身來,她看見他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

    「我沒有辦法,那種模式,那種語調……我就會不由自主的失神。」

    沒有追問。少女似乎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多問,凝視那孤獨惸立,高大卻又憔悴的身影半晌,忽地扯扯他衣袖,迫著他坐回地上。狂言似乎也累極了,化回女孩的模樣便窩在少女懷中睡去:

    「靠著我罷。」瞥了小式神一眼,少女放輕聲音道:「跟我在一塊兒……今晚會看到很多不該看到的東西。」劍傲一愣,反問道:「不該看的東西?」

    少女悶聲不答,忽地以食指蘸血,在兩人周身繪出界線;劍傲見她指節蒼白,又長又纖細,低垂的眉目冰冷如昔,夾帶三分男兒英氣,脆弱與堅毅同時存在這少女術師身上,卻又奇蹟地不相違和。和霜霜的天真、穌亞的妖冶相比,又是截然不同風華,正想支頤看個仔細,冷不防背脊一涼,冷氣竟來自周遭堆積如山的屍身。

    「怎麼……回事?」前所未有的戰慄籠罩劍傲全身,即使素來膽大的他也不由瑟縮。少女頭不抬身不轉,漠然道:

    「我說過了,和我在一起,會看見許多不該看到的東西。」

    話聲剛落,劍傲確並不是自己傷後眼花。開始先是幾縷白絲,緩慢又詭異地抽離屍身,不多時越聚越濃,化作變幻莫測的光茫,先在屍堆上徘徊,然後尖嘯著隨風亂舞。劍傲不禁摀起耳朵:

    「不要跟我說……這是鬼魂。」少女和他一道舉頭,平靜地道:「人的魂魄一直存在,只是大多數人看不見,所以會說服自己或許不存在。」說著從懷中取出紙筆,不知寫了些什麼,再將他置放蘸好的血線上,單手撫過紙籤,又道:

    「這是簡單的袚災式,在古老的日出,被我的祖先用以趨逐惡靈,超渡怨魂所用。這些官兵死於非命,又任務未達,若是任他們曝屍荒野,孤魂野鬼會纏得我不得安寧。」

    劍傲暗忖原來如此,不過若是如她所說,自己豈不是光給怨靈纏便纏死?

    「做我們這工作的……多少都有點這樣的資質。」似乎窺見對方疑問,少女微不可聞地輕答。劍傲一愣,隨即猜到一二:「你是魂占?」少女持續安著符紙,在兩人周身布置出一道凜不可犯的結界,一面道:「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我在陰陽寮的師匠,其餘的都死了。」

    「我該感謝妳放我一馬?」劍傲苦笑道。少女瞄了他一眼,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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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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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7:19 | 顯示全部樓層
    「你知道『五占』真正的涵意是什麼?」

    劍傲搖首,反問道:「真正的涵意?」少女清了清嗓音,孤寂的背影不動如山:

    「相傳遠古創世的時代,創世女神在創造重生大陸後,身心俱疲,將自己靈魂分作了五縷,令他化作重生萬物……」劍傲截斷她話頭道:

    「這我知道,這故事聽到都快長繭了。」少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搖頭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段故事真正的意義。五占是那五占?」沒料到她會發問,劍傲順口答道:「不就心占、星占、魂占、形占和時占麼?」

    「沒錯,世人都以為五占是特殊能力者,只有五占擁有洞悉人心、預知未來、操控靈魂、變換形體和輪轉光陰的能力,事實上卻並非如此。每個人體內都有一部分這些能力,只是因為五種因子均等,彼此制衡,反而抵消了外顯的部份。」少女在街心坐穩,模仿老師的模樣扳起臉孔:

    「但也有失控的時候,你該有這樣的經驗,對不幸的將來會忽有預感,在身體虛弱時瞥見路過的亡魂,這都是蘊藏你體內的五占能力。」

    「所以所謂五占能力者,只是其中一種能力特別突顯?」

    「沒錯,五象失去平衡,等於和自然的法則相悖,五占能力者是違逆自然的存在,所以註定一生痛苦。」即使用以描述的辭句如此強烈,少女仍舊面不改色,續道:

    「但我要說的不只是這個。固然世界是由五占組成,對一個『存在』而言,你我也都是五占的產物。」劍傲一呆,這理論他倒沒想過:「喔?」少女頷首續道:

    「常人形容五占,總以他們明顯的能力來劃分,卻不知五占最初始的用意,是拿來表現人之所為人的五種特色。形占負責最外在的部分,就是我們常說的皮囊,沒有形占的人只是孤魂一個;魂占故名思義,管得是人的靈魂,除去魂占眷顧,就是一般定義下的死人;心占則管轄人的思考,即使有形有魂,少了心占,你充其量只是行屍走肉而已,」

    「至於時占和星占,分別掌管了人的過去與未來,人之所以存在世上,之所以有『現在』,無非是無數的過去,源源不絕過渡到未來;失去過去的人就像忘卻歷史的文明,註定終生無根……」

    這話說的劍傲一呆,想起數月前,在雲渡山上遇見那幾個怪人,那妖豔的女人曾親口說:

    『我們是一群失去過去的人。』

    一時凝眉沉吟。少女瞥了他一眼,又續道:「……至於失去未來那便更好理解,漫無目的,人不再有明天,也就沒有活著的希望。」

    劍傲托頤想了想,忽地笑道。「這樣說起來,好像只要五占齊力,就能造出個人似的。」

    少女一愣,似乎對劍傲的想法有些意外。「可能吧,我沒想過。」一時兩人安靜下來。

    迷人的磷光自衛佐身上抽成千絲萬縷,向夜空深處逸去。絢爛的星空尋不著半點雜質,坦然接受逝去的魂魄,那情景好似劍傲幼時,偶然在家鄉看見的煙火祭,一枚接一枚,無窮無盡,前仆後繼;不多時兩人如置身烽火中心,歸天的魂魄是帷幕,他們在人生舞臺的邊緣揮手告別。

    「真是……意想不到的漂亮。」

    夜深了,奈河在岸頭反射出波光,卻掩不住生命熾熱的光華。對劍傲來說,沒人比他更清楚殺戮的醜惡,總是鮮血、總是慘叫,總是忘不了的怨恨和無奈,生命在某些時候是如此微不足道;假以時日,無人能覆述吉原這場血戰;假以時日,世間將沒有人記得今晚逝去的靈魂。

    悲哀的事物和美麗的事物,為何總是如此唇齒相依?

    「妳……總能看到這些?」

    「大部份時候是,只要魂魄不是過於淡泊。我曾路過戰場,為萬千亡魂超渡,不是出於憐憫,而是以我的體質不做那儀式根本過不去;迷惑的靈魂在屍骨上逡巡,含恨的靈魂在荒野中叫嘯,你真該看看那盛景,那才是生命的定義。」

    「聽起來很複雜。」

    「一點都不複雜,一個人一條命,沒了就沒了,生命就是那麼可笑的簡單。」

    因為簡單,所以再怎麼討論生死,死人還是死人;不像人生複雜,隨時可以重來一次。

    因為簡單,所以才悲哀。

    想起雲渡山上愚者的問題,劍傲有種頓悟的了然。心中模模糊糊抓到個影子,卻又不知從何答起,意識到身邊少女又安靜下來,他和她一起仰頭望天,升天的魂魄似乎永無止盡,光陰彷彿也靜止了,或許他希望它靜止;神社的鐘聲在遠處響起,劍傲竟有種前所未有的超然。

    「我拿熱湯潑你,你為什麼不生氣。你就這麼好脾氣?」

    或許這樣的超然也傳染給少女些許,少有地緩下語調,少女扳著臉問道。劍傲聞言側了側首:「這個嘛,與其說是好脾氣,不如說是惰性罷。」少女一呆,脫口道:

    「惰性?」劍傲綻開笑容,翻了個身道:

    「以前有個人總是想惹我生氣,只要能讓我難過、讓我悲傷,讓我產生任何負面情緒,他就高興的要命,為了讓我失去冷靜,那個人可以不擇手段,即使要了我的命也在所不惜。一開始我骨氣的很,用力抓住自己身為人的尊嚴,一遇到侵犯就大力反擊,」

    見劍傲單眼微微失神,似在回想什麼,少女不改初衷,只是冷眼旁觀:

    「可後來我發覺這樣不對,你再怎麼看得起自己,也沒有人會看得起你,沒有人會因為你的堅持憐憫你、伸手救你,能救你的只有自己而已;人活著要什麼尊嚴?那東西只會害你,害你看不清人天性裡真正渴求的東西;不肯放棄的人把尊嚴當寶,說什麼寧死不屈,但對看透它的人而言,它不過是個可以隨時拿來交易所需的工具而已。」

    不知是否傷眼的疼痛,劍傲喘息起來,語氣也微露狂意。少女凝視著他,喃喃開口:「所以你放棄了掙扎,因為這樣比較輕鬆。」劍傲點點頭,在魂魄雨中平復了呼吸:

    「對,我是個懶惰的傢伙。」

    雙方又沉默下來,靈魂無止盡的升天,帶動奈河輕波,也牽動觀賞者心底某處的漣漪。兩人同時掉過頭來,卻又因同時開口縮了回去:

    「你想問什麼?」說話的是少女,劍傲一撫後頸,隨口問道:「沒有,只是想問你一項習俗,妳應該會比道聽途說來的可靠。」少女眉一挑:「習俗?」劍傲頷首,續道:

    「日出的古老傳說裡,有沒有什麼……和嬰兒相關的儀式?」少女一呆,似乎不明白他問的方向:

    「和嬰兒相關的儀式很多,而且隨各地風土而異,屬於術的也不少,比如在南方須佐海一帶,父母會將偶人放在初生的襁褓中,以此引走邪物穢氣,長大後再燒掉或隨水流去,又如有些地方,會在嬰兒的額上……」劍傲搖首打斷她,有些囁嚅地道:

    「不是這些,我想問的是……有沒有以死嬰為引的法術?」少女臉色一變,斂容道:「那是奼嬰一類的術法,與此相關的儀式最惡毒不過,你從何處聽來?」劍傲振起精神,追問道:「通常拿來做什麼用?」少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遲疑著答道:

    「有以嬰孩為祭,吸引喜愛血腥的怨靈復甦;也有為陷害他人,使牲祭之處成為陰地,從此再難蹈足;也有以嬰孩的性命和泰山府君交涉,府君只接受心甘情願的以命換命,但嬰孩不同,嬰孩沒有反對的能力……」見劍傲微微一震,少女收住了話頭,卻見對方爽然一笑,朝她欠了欠身:

    「謝了,這樣就足夠了。妳剛想問什麼?」

    少女一呆,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沉默半晌,終於緩緩開口:「我們今天,是第一回見面罷?」劍傲「嗯」了一聲,無所謂的眸望向前方,少女又道:「才第一次見面的人,就和我說這些,是你平日就那樣輕薄,不嫌交淺言深麼?」劍傲輕笑出聲,深色的眸驀地攫住她綠眼:

    「妳不也和我交淺言深?說妳沒穿過女裝,還和我說妳的身分。」少女被他懾人的眼睛望得一愕,難得有些表情:「你又知道我深淺了。」劍傲取出長巾,緩緩拭去劍上血跡,卻因視力不敷使用而瞇起眼睛:

    「我和妳也不是第一回見面。」少女也不驚訝,只是微一挑眉:「喔?」劍傲笑道:

    「在船上,妳的和琴,我的簫,我們用那方式見過一次。」見少女低首不語,大叔仰首朝天,感慨似地續道:

    「從前我……有個朋友和我說,音樂是比言語更真的表白。人和人之間只要音對了,心就和了,偽裝不來也修飾不了;我向來不信旁人的話,但我信人打從靈魂唱出來的旋律。」

    凝背良久,少女開口。「你帶著簫嗎?」

    劍傲一愕,隨即翻身一笑:「妳的琴呢?」少女嘆息道:「船翻的時候隨水沉去了,可惜,那是把不錯的和琴。」劍傲笑道:「我以為你隨身帶著。」少女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誰會隨身帶著那種東西?」劍傲從懷裡取出竹簫,輕輕道:「這枝簫是有人送給我的,我從來隨身帶著。」

    「你吹罷,也算是向這些亡靈聊表心意。」

    不用少女催促,劍傲自然以簫湊口。蒼涼的樂聲鑽出結界,隨大河湧動,再飛升天際,彷彿回到屋型船上震憾的頃刻,兩人一個演奏一個聽,月牙在樹梢後隱沒;忽地遠處爆竹聲起,這才打斷了劍傲的曲子,抬頭竟是煙火一類事物,在夜空中綻放如花朵,和升天的靈魂恰成諷刺對比。

    「今天是小年夜,除夕的前一天。」少女只看了一眼,低首幽幽道。劍傲收起竹簫,回想起自己和霜霜初遇是秋季,幾個月的愜意生活竟過得這麼快,轉眼將入深冬,不禁嘆了口氣。出雲山再傳鐘響,少女在他身邊抱緊雙膝,似乎是為冷,似乎又不是。

    「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頭過年。」抬手向天,這時候該有雪的,少女失望地收回手來,綠色的眸子仰望雲層,又沉默了半晌。

    「我叫作彩流,彩色的彩,水流的流。」

    默契地沒有回頭,兩人的目光始終未曾碰觸,只是同時望向奈河彼岸的燈火:

    「這也是我第一次……告訴別人我的名字。」

    ◇    ◇    ◇

    泉水在庭院裡潺潺,滴落空竹又落回池藻。女孩已坐在那聽了一下午,水流在盲人耳裡,就算再怎麼變化多端,也有膩的一刻。藩邸最深處的寢廂寂無人聲,只有蜻蜓偶過,女孩剛要嘆息,廊外熟悉的腳步聲幾乎讓她一躍而起。

    「千千。」

    還循聲摸索著來人方向,身子斗然撞進厚實的胸膛中,女孩抬起空洞的眸,綻放一日難得的笑容;懷抱的主人是名少年,五官端正,眉目間頗為英武,一頭黑髮剃得乾淨,只餘左右兩鬢和髮尾一束──標準的成年武士髮型。身上雖著簡便單衣,光是身高氣勢便令人凜然不敢犯:

    「千千,春天一個人待外頭是會著涼的。」

    然而少年武士的唇角一笑,春冰就裂了。從後擁住妹妹輕似片羽的身軀,他低頭吻她,女孩也沒有閃避,笑靨如春花:「兄上,好癢。」少年繼續摟著她,啄她吻她,像要把她吃下肚一樣,女孩咯咯一笑,側首避開又回身攬住:

    「千千,想不想哥哥?」凝視女孩與笑容不襯的空洞眼眸,少年臉上一痛,隨即笑著親吻她鼻頭。泉落竹響,在這若葉城宅最深的屋邸裡,沒人能入侵兄妹的兩人世界:「兄上怎麼這麼久沒來?」少年沒正面答他,只是關心地撫著她額頭:

    「千千,今天還好嗎?還會覺得難受?」

    「不會,這兒都沒什麼人進來,就是送飯也隔得遠遠的,清心的很,晚上也能睡好覺。」才剛說完,女孩竟忽地撫首彎身,額角冷汗直沁,驚得少年連忙一扶:「怎麼了,千千?」女孩揉了揉太陽穴,抬起首來勉強笑道:「沒有,哥哥有煩心的事?」

    少年恍然,這才知道是自己紊亂的心緒影響胞妹的能力。神色一黯,似乎想起了什麼,低頭又吻了吻懷中女孩,父親的陰影驀地籠罩少年心頭。

    『宗之介,你也該找名正妻了。上回蝦夷兩萬石的大名譴來使者,說是希望你和利物家的長女聯婚,若是辦得成,若葉家和南方島嶼的關係勢必改善,你看怎麼樣?』

    「父上怎麼說,兒子就怎麼做便是了。」

    『你也是將來要繼承家業的人,沒有一點自己的意見,將來怎麼統御家臣?何況你也元服了,再歷練個幾年,我把家族若年寄的地位給你,你就是名正言順的若葉少主了。』

    「那麼,兒子可以不結婚嗎?」

    『不結婚?為什麼?男孩子長大都是要結婚的,少說這種孩子話。』

    「結婚的話……千千不行嗎?」

    『你說什麼?千姬是你妹妹,你同胞親妹妹!』

    「親妹妹就……不能結婚?可她和利物大名的長女有何不同?不都是女孩子嗎?何況我又不認識那個蝦夷女子,就算結婚也……」

    『我又何嘗認識你母上?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親妹妹,就不能結婚!』

    「只要是親妹妹,就不能結婚……」

    迷茫地覆誦父親怒吼,女孩的笑語喚醒他些許神智;記得當時的他困惑地瞇起眼睛,每個女孩第一次了解自己無法嫁給父親,每位兄長第一次醒悟自己無法迎娶妹妹,是否都是這種感覺?望著女孩燦爛溫暖的笑顏,他見過利物長女的畫像,又怎能有妹妹半分風采?

    「千千,你喜歡哥哥嗎?」不自覺地將女孩越摟越緊,直到懷中人發出難受的抗議,他才一驚放手:「喜歡啊,千千當然喜歡哥哥。」少年神色柔和下來,寵溺地撫摸胞妹的稚髮:「那,跟哥哥永遠在一起,那都不要去,好不好?」女孩被搔得咯咯一笑,隨即乖巧地頷首:

    「好,只要千千還活著,就永遠不會離開哥哥。」

    什麼時候開始,這句誓言就像烙印般,深深烙在少年心頭。明知是難以實現的妄念,他卻固執地將他看作現實,用各種超越現實的手段掌握。正如俳辭裡所說,如果這是場夢,他寧願不醒。

    「千千,我很憂心。爸爸為了那個女人的事,怎麼也不肯和播磨家妥協。」抱緊懷中全無機心的小小笑臉,少年心中一疼,明知十二歲的女孩不可能懂,他還是不自覺地傾吐心事:

    「這樣不對……這樣不行,播磨幸郎這人既然膽敢背叛高天原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即使若葉再怎麼勢大,他也不會放任絆腳石存活,若葉家在北地安逸了近百年,爪牙都給磨平了,又怎麼能對付銳不可擋的播磨?」反覆地摟緊女孩,少年挑起她挽成長髻的長髮細瞧:

    「如果再這樣下去,千千,哥哥非得做些大事情不可。為了保護若葉家,也為了保護妳……」

    懷裡的女孩仍舊笑著,似乎對兄長的憂慮一知半解,只想排解讓喜歡的人開心,回身鑽入少年懷裡,女孩近似撒嬌的抬起小臉:

    「兄上,今天的紙鶴呢?」

    一句話又喚醒了他。嘻笑著從櫃中拖出紙盒,傾倒出滿天紙絮,數不清多少的各色紙鶴便散落房中,紅的藍的,黃的綠的,女孩在紙鶴堆中撩起滿掌,再拋往天空,蒼白的小臉仰觀萬鶴空降,幸福的如迎接初雪。少年也不禁笑了,從懷中取出和紙,他輕輕攬住女孩的小手。

    「兄上,人可以變成紙鶴麼?」

    對折,重疊,翻面撐開後捻出頭尾,大手覆著小掌,紙鶴在談笑中栩栩成型。少年總沉迷於紙鶴完成的頃刻,女孩會雙眼放光,抓著成品輕輕吹口氣,讓紙鶴隨風緩緩落地,彷彿他真能羽化高飛,飛到兩人都望不見的晴空去。

    「哥哥,總有一天,我要像紙鶴一樣,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千千一定可以的。因為千千有翅膀,有最堅實的翅膀。」

    「哥哥呢?哥哥不行麼?不能陪我一道飛嗎?」

    「千千,哥哥不能有翅膀,就算有翅膀,也給太多東西綁著,我飛不起來的。」

    「為什麼?可是千千看見了,哥哥的翅膀就在這裡,隨時可以飛啊。」

    「沒關係的,千千……為了保護你的羽翼,哥哥……寧可折斷自己的翅膀……」

    雪白的紙鶴滾落榻榻米,化作三月的大雪,散落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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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7:32 | 顯示全部樓層
    3

    對比於吉原的慘烈,這場逃亡戰的正主兒相對輕鬆很多。

    抱著千姬一路奔逃,可憐的神都祭司著實見識霜霜猴子似的移動超能力。屋頂、小巷、河堤,甚至民房與民房間的窄縫,總之無所不進其極;當霜霜指著一排新年用的錦旗杆,示意小教宗跟著跳上去時,萊翼絕望地看著盤旋天空的艾瑞爾,生平第一次領略翅膀竟不如人類的雙足。

    「我們該躲去那?」

    一面拉著祭司跨過水溝,霜霜不止問了一次這問題。劍傲將兩人分作一組有個最大問題──霜霜方向感極好,卻對天照城的地理一竅不通,也虧得她在這城市住了近兩個月,只認得出鯛魚燒攤販的位置;萊翼則正好相反,即使明知想去的地點,走了半個小時卻又兜回原地。

    如果兩人擅長溝通,倒也能合作愉快。麻煩的是萊翼遇上雌性就開始語無倫次,霜霜又善於曲解他人語意,搞到最後月上柳梢,兩人還在不知名的地方繞來繞去。

    「隨便了,走到那裡算那裡罷,反正乾爹總會找到我們。」

    樂天知命是霜霜的優點,聽天由命是萊翼的習性。好在不知奈河畔發生了什麼事,路過的官兵皆匆匆趕去,在少女撂倒兩個不幸照面的衛佐後,一路上再沒遇什麼麻煩。倒是千姬一路上異常安靜,安分地窩在霜霜懷裡,任由兩人橫衝直闖。

    萊翼有點擔心,千姬的存在感彷彿更淡了。

    「對了,我好像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逃亡之旅變成閒逛,霜霜也樂得走馬看花。沿途盡是慶祝新年的黃紙果品,年糕的香味自窗裡飄出,為單調的街道增添不少樂趣;日出和皇朝人曆法相似,原則上沿用同一分以月亮盈虧為周期的農民曆,因此新年的日子與皇朝同時。

    元旦的前一日更被稱為「大晦日」,住在河邊的孩子會穿上浴衣,牽著父母的手藉大河向神靈祈福,以求洗去舊年的汙穢,迎接來年的光明。

    「啊,小生叫作萊翼,真是對不起,這麼晚才做自我介紹。」新年的熱鬧多少喚醒兩個離家孩子思鄉情緒,萊翼一面掩耳躲去街尾的爆竹聲,一面感受難得的氛圍。

    「萊翼啊,好奇怪的名字,是西地的名字罷?」雙手背在腦後,霜霜邊閒聊著,自在若葉城下相遇後,這是頭一回兩人獨處,天上繁星點點,不自覺夜已越來越深。少女橫抱著千姬四處亂走,不住好奇地打量祭司,弄得萊翼也不好意思起來:「凌小姐……」

    「萊翼,你說乾爹他……把大家都支開,會不會想做什麼壞事?」

    第一次就被少女直呼名字,萊翼全身顫了一下,差點翻身跌下陰溝。「啊?壞……壞事?」霜霜嘟起小嘴,抱臂在胸道:「就是說啊,明明是受傷的人,還硬是要一個人留在那兒。」萊翼奇道:「一個人?不是還有位先生陪著他……」霜霜扭過頭,單純的臉完全藏不住情緒:

    「就是這點奇怪,為什麼偏要剛認識的人陪著他,也不願我來陪?」

    話才出口,卻聽懷中噗嗤一聲,竟是久未發話的千姬笑了。霜霜被笑得一赧,臉皮一向奇厚的她破天荒紅了臉,而無論吃味或害羞,霜霜掩示的本領都很差,纖指往遠方闃黑處一遞,試圖轉移話題:「看,那裡好漂亮,不知是什麼地方?」

    萊翼和千姬聞言雙雙望去,卻見木橋之畔,幾盞石燈籠靜立在在光禿禿的枝枒下,映照著環繞周圍的玉垣,白色鳥居與萊翼在神社看見的形制相仿,蒼白的色彩不知為何卻給人陰森森的感受。石板構築的長道一路延伸,道旁的雜草被剃得平整,似乎有人定期在修整。

    三人緩緩走近,才發覺足下積滿了落葉,竟是一片片紅楓,將臺階堆得一點空隙都不剩,抬頭一望,楓枝上兀自有幾葉與北風頑抗:

    「楓葉……」準確地抓住飄落身畔的紅楓,千姬露出訝異的眼神:「這上頭……有沒有寫著什麼?」萊翼依言抬頭,嵌在橫柱上的石碑寫著一列皇文:

    「鳥居上寫著『荒月』,千姬殿,這裡是……」神色一霽,千姬虛幻的雙眸感懷起來:

    「原來如此,我們到了若葉東北的城郊,這裡是荒月靈園。」萊翼一顫,「靈園」是日出人對墓地的稱呼。揚首一望,果見鳥居後成片的枯枝,枯枝下覆蓋著整整齊齊數排墓石,在石燈籠幽光下靜靜佇立,晚風一捲,結霜的落楓便成片飛起,宛如沾染鮮血的雪花。

    「靈園?」霜霜問道,入夜的空氣冷得令人發顫,她不自覺往氈衣裡一縮。千姬卻像沒事人一樣,明明只穿著件單衣,卻連個噴嚏也沒打:

    「嗯,這裡是若葉家專屬的墓地,專葬服侍過若葉的御家人、小姓、馬回之類的下人。老實說,妾身也是第一次來這裡,以往只聽兄上提過。」霜霜一呆,也不管禮不禮貌,脫口便問:「只葬這些?那麼其他人呢?」千姬一笑,道:

    「日出的貴族一般不喜土葬,而是用火葬,燒成了灰用壇子盛著,送進寺廟由高僧誦經供奉,以祈洗去生前罪孽,前往西方淨土,武士家族猶好此法。」

    少女嘖嘖稱奇,皇朝崇尚「入土為安」,要把屍體燒掉簡直不可思議。抬頭見夜色漆黑,幽森森的甚是可怖,雖然沒做什麼虧心事,霜霜打住蓬萊山起就怕黑,何況身處一大堆墳墓之間:「又不是清明,到墓園做什麼?還是快走罷。」

    以鼻輕嗅空氣中殘楓的芬芳,千姬忽道:「祭司大人,替妾身找一座墓好麼?」

    萊翼一呆,頷首道:「是,是的。」千姬笑了一笑,眉目間有些懷念:「兄上應該讓那孩子以本姓下葬,日出大半的平民是沒有姓的,那時候聽見來路不明的他竟有本家姓,兄上還著實吃了一驚,」隨即斂起容道:

    「他叫作月山天葉,曾做過兄上的小姓,三年前死在茱萸樓事變裡。」

    萊翼聞言一凜,這是他旅居東土至今第二次聽見有人提及此事。茱萸樓建於皇曆九五零年,於今已有四十多年歷史,乃是皇朝復興之主英王為調和邊疆政治,促進大陸各國交流而建的和平象徵;然而三年前那場血戰,打碎了四年一會的鴻圖夢,同時也打碎了大陸的安寧。

    倒是霜霜一呆,眼神困惑起來:「月山……天葉?這名字感覺好熟。」千姬笑道:「他並不是多有名的人,只是和兄上很有些緣分。」霜霜歪著頭想了半天,反正從小習慣奇差的記憶和組織能力,少女想想也就作罷。

    菊梗在參道上散落一地,萊翼很快便尋著那墓。刻在墓石上的字跡蒼勁有力,經几上擱著卷泛黃的紙卷,五輪塔前擱著灑掃用的長柄杓,僅僅幾步寬的石臺整理得一絲不茍,顯是有人定期照看,千姬搭著霜霜的肩,摸索著走至參道前,撫著墓上凹痕蹲了下來:

    「在貴族身邊的小姓,一般出自低階的武士家庭,月山君卻是個例外。記得兄上和我說,幾年前和播磨戰事已了,天照武力卻還很空虛,光從農民徵召的足輕素質不夠,所以兄上常公開募兵,號召有志的青年一同保護天皇;月山君就是那時候出現的,帶著一把刀,誰也不知他來歷。」

    聽千姬信口捻來,竟對若葉家的政事如數家珍,若只是單純聽兄長床邊故事,萊翼相信決不至此。隱隱約約對眼前貌似天真的女孩有種想法,這是小祭司首次對一個人心生不安。倒是霜霜一臉好奇,學千姬一般在參道上蹲踞,問道:

    「這麼說來,那個叫月山的很強囉?」千姬抿著嘴笑了笑,對著墓石作了個歉然的表情:「那把刀很棒,可惜使刀的人不強。」不等少女回話,千姬又道:

    「兄上說,那孩子連一束稻草都砍不平整,更別提上場殺敵。那時他站在高處看,見周遭的人都笑了,有些人還叫月山君回家找媽媽;那孩子氣不住,劍一拋大喊道:『你們這些人,倘若個個武藝都比我好,為什麼任由日出戰亂連年,為什麼任由同胞在戰場上拋頭臚灑熱血,自己在家茍且偷安?你們只看得見我的劍,卻不知道我比你們多了分心!』」

    「這話不說則已,一說連負責察考的蕃頭都安靜下來。那孩子也覺說重了話,剛想不聲不響溜走,兄上竟從城樓上下來,走到月山君面前,嚇得那孩子連忙下跪,卻又不住偷眼亂瞧。兄上問他:『你的那分心在那?你能為我殺人麼?』那孩子猶豫了一下,回答他:『能。』,兄上又問他:『你能為我而死麼?』月山君沉默了很久,才抬頭回答:『能。』」

    千姬一笑,伸手又撫了撫墓石,似要從中讀取亡者生前一言一行:

    「兄上也真是的,他於是俯身拾起那把刀,開鞘按進月山君手裡,竟對他說:『若能,現在就為我而死。』那孩子呆了,握著刀發抖了半天,兄上本以為他要棄刀。誰知月山君把長刀一揚,竟當真往肚子一抹……」

    萊翼深吸口氣,惋惜地道:「就這樣……死了嗎?」千姬搖了搖頭,笑道:

    「兄上是在試他,這種要求,任誰都該知難而退,誰知這孩子當真烈性,連兄上都給嚇了一跳。好在月山君本來不大會用刀,傷口劃得不深,請了若葉家的醫生照看,這才撿回一命。」

    「好險。」霜霜聽得專心,聞言拍了拍胸脯。千姬微笑道:

    「兄上很少帶外人來見我,因為心思不乾淨的人,我幾乎無法近身。播磨大人拜兄上為師後,兄上便帶他來過幾次,而月山君來了之後,陪兄上到廂外的就變成了他,往後一直如此,直到那孩子去世。」她又一笑,長長嘆了口氣:

    「兄上就常感嘆,這麼大的天照城裡,竟找不到幾個人能夠陪他來見我。月山君走後,兄上再沒另外找侍僮,來找妾身時也只一個人。」撢落飄落膝上的殘楓,千姬神色一闇:

    「從那之後,播磨大人和兄上便越發疏遠了,要是那孩子不死,兄上如今……或許就不會那樣孤獨,也就不會做出那些事了。」

    雖然不懂千姬「做那些事」的意義,聽姬殿說得感慨,萊翼也不禁惻然,忍不住替墓中人默默禱祝。千姬笑了笑,舉手將長柄杓裡的清水澆落墓碑,任水流洗禮刀鐫的亡者名姓,雙掌互擊兩下,然後低首合十。霜霜和萊翼也學著她做,直到千姬抬起頭來,對兩人報以撫慰的笑容:

    「月山君的父母……似乎一直無法接受兒子的死。因為那孩子是離家出走的,也始終沒和家裡聯絡,兄上譴人把他的刀送回家裡,又交代了後事,誰料他娘親硬是把人轟出門,這些年來……據說也沒見他們來祭過墓。」

    五指一搓,將凍得脆弱的殘楓在指間化作薺粉,灑落墳頭,千姬扶著霜霜站起,在參道上仰首朝天。雖看不見星辰,千姬的目光卻比星辰更遠:

    「一個人的生命……在戰場上、在人群裡是如此渺小和脆弱,一把刀就能輕易奪走。但若能停下來檢視每一具屍骨,就會發現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也牽連著無數眼淚、無數命運……躺在這靈園的每個人,無不是如此。」垂下了頭,千姬睜著空洞的眼瞳,轉向萊翼和霜霜:

    「就像你們,也是如此。」

    走近千姬身後,霜霜的手忽地覆住千姬,斗然溫暖的體溫,訝得這位若葉公主驀一抬首:

    「妳也是啊。」千姬一呆,少女的心緒受心占汲取,出口的話與心中所思無半分悖離,每回總讓她感到不可思議。望著霜霜的紫眸半晌,千姬忽然笑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那個人……為何把我們分在一起的原因。」

    這回倒換霜霜呆住,道:「什麼?」搖了搖首,千姬沒有正面答話,只是在布滿紅楓的參道上席地而坐:「那個人……很厲害。」

    「很厲害?」學著千姬在殘葉裡坐下,霜霜一頭霧水。千姬嫣然:

    「這樣的分組方式,就是設計要我和你們兩位在一塊。因為他知道,再厚臉皮的人,面對你們二位也會心生愧疚;就算明知他意圖……還是會愧疚,這就是天使的魅力罷。」見萊翼和霜霜仍不解意,千姬淡淡一笑,忽然沉下臉來:

    「老實說,我在利用你們。」

    「利用?」萊翼一愣。千姬闔上雙眸,安靜地道:「嗯,幾年之前,妾就和兄上說過,如果想救妾身……就請為我找到一位心靈純淨的修道者。」

    「修道者?像是尼姑和和尚那樣麼?」霜霜問道。千姬側首道:「開始確實是找了不少比丘和比丘尼,就連日出傳統的神道者也試了不少。但是不行,那些人不是自我意識太強,就是看見我的模樣心生雜念,幾乎無法近我周身,更別提帶我出城。三年來,我和兄上幾乎要放棄了。」

    萊翼一凜,露出恍然的表情。「啊,所以令兄聽見我是祭司時,才會……」千姬頷首道:

    「是的,最後我們想到神都的祭司,傳道士天下馳名;據說他們是侍奉神的僕人,一生除了修業不離開神都半步,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成全世人。」萊翼坐直身子,正色道:

    「沒有錯,這是神的子民所應為。」千姬淡淡一笑,續道:

    「妾身想這樣的人可能合用,然而神都的使者何其難邀,若葉家又非正統的日出王室,只好藉著菊祭之名,盼望教庭賞光。豈料事到臨頭,十字還是缺席,但菊祭辦都辦了;說也奇怪,可能是流言的緣故,今年賓客來得忒勤,也不好中途取消。好在天不負有心人,終給兄上碰著了大人。」

    茫然頷了頷首,沒想到當初一時善心,上臺替劍傲療傷,竟牽出這樣一大串前因後果。萊翼握緊胸前的十字,忽道:

    「但是千姬小姐……又為什麼非得出城不可呢?只是想出來看看嗎?」其實這問題早該問了,只是離城以來變故連迭,誰也沒空靜下來細想。這話問的千姬一靜,半晌忽道:

    「小姑娘,妳覺得……妳乾爹是個怎樣的人?」竟是故左右而言他,萊翼和霜霜俱是一愣:

    「乾爹?乾爹人很好啊,脾氣又好、什麼都會、人又很溫柔,要是沒他幫著我,我早不知道死在什麼地方了。」

    衝口而出的印象,霜霜開心地一笑,腦中卻忽地浮現白馬寺中的場景:那雙血紅的眼,那把穿過黑烏鴉頭頂的劍,那滿地飛濺的血漿……燦爛的笑容驀地僵硬,少女垂下首來:

    「只是……偶爾會做些讓人無法理解的事……就是了。」

    「而且,有時意外的殘忍?」空洞的眸子回首一挑,千姬毫不留情地剖進內心。

    低眉一顫,霜霜微一抿唇。「是這樣……沒錯。」

    沒被千姬握住手掌,少女還不知道身體在發冷。安慰似地掐緊她五指,千姬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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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7:46 | 顯示全部樓層
    「我在若葉城裡曾說過……和這個人在一塊兒,就注定一路辛苦。」

    萊翼一愣,憶起千姬語重心長的評語:『這個人的靈魂,扭曲得太深、太徹底了,幾乎沒有復原的可能。』當時他似懂非懂,只覺心占的語調裡有種說不出的沉痛;千姬微一頷首,輕道:

    「他心裡有隻野獸,妾不知道那從何而來,野獸被鎖鍊禁錮著,封印在記憶的深淵中。那是比任何事物都可怕的獸,即使受到桎梏,那陰影也一步一步腐蝕著本體,那孩子的心境烏煙障氣便是為此。倘使有朝一日野獸掙脫,將沒有韁繩可以拉得住,獸會將那孩子剝皮挫骨,一點也不剩的吞食殆盡……屆時,他將不再是你們熟悉的他,或許你們還會希望從不認識他。」

    「不會的,」霜霜大力搖頭,第一時間反駁:

    「乾爹再變成什麼樣,我還是不後悔認識他。」

    千姬微微一震,似乎直接感應到少女出言的真誠,沒有矯飾或猶豫,純粹的令人心緊。心占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竟幽幽嘆了口氣:「就是這樣我才說……如果是妳的話,或許還有機會。你們知道嗎?」抱住心口,千姬又是一笑:

    「在每個人心靈深處,都有一個『本體』,能力強大到能入侵心境後,妾也常試著接觸不同的本體。本體通常代表著那個人最信任、最重要,甚至引以為生存信念的事物,譬如祭司大人,心境本體便是座十字架;一但本體崩潰,那個人也會隨之心死。簡而言之,就是我們所說的瘋子。」

    這話說的霜霜和萊翼俱是一顫。似乎想到什麼重要的事,霜霜一愣,開口問道:「那麼……乾爹的心境……」千姬微一頷首,道:

    「這也是我要跟妳說的事。你們猜猜,那孩子的本體是什麼?」

    聽千姬仍舊用「孩子」稱呼劍傲,習慣大哥哥形象的萊翼微感彆扭,不等兩人回話,千姬瞇起秀眸,似也深感困惑:

    「他的本體……很奇妙,我從未看見本體以那種型式呈現。那是一隻眼睛,一隻大得誇張的眼睛,幾乎占據了整個心境。睜大的眸子充滿血絲,盯著妾這個入侵者,鮮血瀑布似地淌下,積了一池的鮮紅,一池的怨念……」才說到一半,千姬生動的形描技巧已讓萊翼變了臉色。霜霜五指一緊,追問道:

    「眼睛?為什麼是眼睛?」千姬凝起眉頭,回想著道:

    「那是隻銀色的眼睛,多美的銀,像要呼喚人凝視、渴求人靠近,只消對上一眼,終生都難以忘懷……」話說到半途,霜霜忽地大叫起來:

    「難道是那位先生說的奧……奧什麼之眼的。」萊翼接口:「『奧丁之眼』,也就是魅惑……之眼。」千姬點了點頭,側首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魅惑之眼,曾經聽哥哥說,這樣的眼睛只悠鐸貴族擁有,經過十多年的北島戰爭,血脈更給毀滅的所剩無幾,妾本想循著本體找出原因。但那孩子的心境太過複雜,像迷宮一樣盤枝錯節,再深入不僅會傷到宿主,妾也會迷失在裡頭。」

    一時三人都安靜下來。霜霜朱唇微啟,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語氣有些囁嚅:「那時候……妳握著乾爹的手,好像……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慘叫個不停,把我們都給嚇壞了。」千姬笑了起來:「你想知道妾身看見了什麼?」未料對方如此爽快,少女臉上一紅:

    「我……我知道,爸爸說過,探人隱私是不好的事情……」千姬搖了搖頭,纖手往兩旁一伸,神秘地笑道:

    「怎麼樣,趁著那孩子不在,妾身把看見的東西讓你們也看看,如何?」少女猶豫了一下,終是管不住好奇心,把手搭了上去。萊翼一呆,脫口道:

    「這不太好,如果是那位先生的過去,小生還是……」話未說完,千姬小手一揚,竟是反掌握住了祭司,夜風吹得她長髮亂飛,霜霜發覺那雙虛幻的眸逐漸空冥,交握的手也緊了起來:

    「接下來要怎麼做?牽著手就好了嗎?還是……」

    出口的話才半句,「咚」地一聲,十指兀自緊握心占,霜霜身子一晃,頹然倒在柔軟的楓葉上。反觀萊翼仍站得筆直,清澈的眼瞳卻驀地失神,在楓葉磨娑聲中闔起雙眼。兩人的右手仍交疊著,千姬的身影竟在林間淡泊,終至化作清風消散。

    「對不起……」

    是萊翼的嗓音,卻非慣用的語調。同一瞬間,天藍色眸重新睜開了。

    「不是妾身不相信你們,而是只有我……才能救哥哥。」

    眸色相同,屬於萊翼的眼睛卻深沉起來。攤手檢視祭司白皙的掌,再試探地活動雙腳,千姬對支配的軀體顯然滿意:

    「妾的目標,一開始就是祭司大人您。一顆單純、無憂無慮、容易左右的心本體;就像妾所說的,當我在若葉城裡見到大人的剎那,就已經決定要利用您,剩下的就只是如何說服您帶妾身離開,以及如何支開您那些機伶的朋友而已。」重新拉穩披風,千姬以萊翼的姿態朝霜霜一躬:

    「妾身需要一具能自由活動的健康軀體,否則盲人的能力終究有限。那位劍客如此安排,本意是想保護你們二位,但他再怎麼聰明,也猜不著心占竟能強大至此;」

    「至於那位法師……對我倒是頗有戒心,只是這對搭檔的盲點便在此。雖然嘴上不承認,法師大人其實很信任對方;而那位劍客正好相反,他什麼也不信任,只執著於自己的判斷。對一個心占而言,利用人心交互的盲點,是非常容易的事。」

    單掌撫過天葉的墓石,萊翼的披風在身後翻飛,千姬緩緩步下參道:

    「兄上現在一定著急的很,果然如我所料,為了找我,若葉城傾家兵而出,城內相對便空虛;再加上各國的政要群聚城中,兄上再怎麼不顧一切,搜尋工作也必縛手縛腳,一時半刻之內不會回城,這就是我在等的機會……」

    闔起眼睛,千姬盡情地放縱心靈入侵萊翼本體,數不盡的紙鶴在大風中起飛,攀附雪地中心煢立的十字架。支配著萊翼的唇角,千姬歉然地笑了:

    「你知道嗎?祭司大人,藉由這個方式,妾就能讀取你所有的過去,包括能力和學識,只要我不點破,就算妾現在取你而代之,即使是你最親近的人也不會發現端倪。」潔白的翅翼在身後展開,千姬玩弄似地喚出華麗的祭杖,任水珠在指尖流轉,重獲視覺的眸卻忽地幽暗:

    「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如此崇拜五占,同時也害怕五占的原因。我們的業不在於做了壞事,而在於破壞了力量衡平的法則,而這樣的造業……除了死亡,沒有其他的解脫方式。」

    張翅感受風的流動,萊翼的意識沉眠在紙鶴堆裡,御風的經驗如流水般撫過千姬腦際,她振翅高飛,平生第一次領略化為紙鶴的感受。俯視楓樹下仍舊睡得酣熟的霜霜,又是微微一笑:

    「很抱歉,小姑娘,為了讓妾身的行動保密,我只得衝擊妳的本體,讓妳一時昏迷,過不了多時就會醒來。欺騙妳們,我很遺憾。」月牙在頭頂朗照,千姬的語調也如月光般溫柔。再不理霜霜如何,仰頸承受逆風,千姬秀眉一凜:

    「兄上,你等著,雖然你沒能救我,但千千一定……一定會救你的。」

    拍動潔白的羽翼,翼人的身影掠過星空,往新月城的方向飛去。

    ◇    ◇    ◇

    長廊的松木發出抗議似地哀鳴。受不住上頭急促的腳步,鮮血一滴滴拋灑在夾縫間,少年卻渾然無覺,身上大鎧未卸,粗暴地脫去弓袋和籠手,脫去戰場的榮耀與殺戮,少年不顧下人攔阻,直往平素熟悉的母屋。

    「少主,請留步。」

    「少主,姬殿下現在不能打擾……」

    「少主……」

    幾乎要從腰間抽出刀來,須佐會戰的激烈超乎想像,讓若葉滯留了過多的時間。在前線聽見妹妹病危的消息,少年簡直想插翅飛回;猶記幾月前在若葉領地海幸彥分別時,妹妹捧著與日俱增的紙鶴,要少年為他再添一隻。然而出征在即,少年只得安慰似地撫了撫那頭秀髮:

    「千千乖,等哥哥回來後,再幫妳折幾千隻、幾萬隻的鶴,這樣好嗎?」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雙眼有多麼哀傷、多麼寂寞。

    「千千……拜託,一定要讓我趕上……」

    緊捏著新折的紙鶴,不求能再折千隻萬隻,只求能將手上的希望交托,他於願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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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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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9:16 | 顯示全部樓層
    4

    穌亞始終很想問,他究竟冒犯了那家的神明,為何每次最倒霉的都是他?

    對於為了死老頭一句諂媚,就心甘情願像個笨蛋似地擔當誘餌的自己,穌亞不勝厭惡之至。但再怎麼厭惡也挽救不了事態,法師和傷者移動速度快不到那去,身後掩來的燈火越逼越近,法師只得依舊指示,盡可能向奈河狂奔。見愁扶著肩傷,對兇神惡煞的追兵報以駭然的目光:

    「現在要怎麼辦啊?」

    「還能怎麼樣?跑啊!」

    他不想公然在東土違反公約,何況這幾天違反的公約次數已經夠多了,對一個法師的榮譽是莫大污辱。既然死老頭叫他當誘餌,嚴格來講就並非生死交關,能不用法願還是不用的好。

    「跑?跑去那裡?」

    身後官兵越掩越近,見愁也不禁慌張起來。穌亞大感不耐,索性夾手拖過長臂,邁開大步往前狂奔:「這還要問嗎?當然往敵人反方向跑。」見愁瞥頭望了敵人一眼,尾隨法師賽起跑來,扯動肩頭傷口,疼得他滿頭大汗。但一想到被抓走就再也見不到綾女,腎上腺素不由全湧了上來,一跑竟跑過了頭,剛停下腳等穌亞過來,眼前景象卻讓他幾乎暈厥。

    「怎麼了,為什麼停在那不動?」

    「回……回頭……」

    正想破口大罵臨時搭檔的遲鈍,發現見愁指著奈河彼岸的高處,刀裡來火裡去的漢子竟慘然色變。法師不自覺順著他指尖看去,呼吸也隨之終止:

    「我的天啊……」

    豎立的武士刀如林,在大鎧上反映出森寒的刀光。從兜盔到綁足一應俱全,領頭的人他們再熟悉不過,石頭臉依舊面無表情,爆滿血絲的雙眼卻燃著火燄,站在高處的巖流直如鬼神降臨,霎時將奈河兩岸化作地獄三途。羅列在法師眼前的再不是半調子的衛佐,而是貨真的若葉家兵團。

    身後亦是人聲嘈雜,回頭才發覺追兵也趕了上來,形成前後夾擊的絕境。法師微一咬牙,掉頭朝見愁大吼道:「把那個椅子推進河裡!」

    「什麼?」以為是風聲太大聽不清楚,見愁傻眼。穌亞沒耐心和他多講,反掌搶過木輪椅,往河堤上高呼道:「要公主,現在就還給你們!」

    說著奮力一搡,堪堪趕上的若葉家兵只來得及看見木椅一角,緩緩隱沒在河水裡,隨即被滾滾洪流沖去,不知誰先發了聲喊,叫道:「他們把姬殿推下河裡去了!」流言遍布很快全軍,當下有幾股人馬便拋下追人的工作搜尋起來。

    「呆看什麼?快走!」如果自己還有多餘的力氣,穌亞真想把見愁當行李一樣扛起,像在地道裡對待萊翼的方法一樣。彼岸的軍隊也開始行動,穌亞只得順著河岸陰影處潛行,身前身後盡是刀光劍影,法師從沒上過戰場,但他相信就是再激烈的戰役也不過爾爾。

    未料才踩過岸邊亂石,眼前忽現火光,定睛一看,河堤彎處不知何時羅列了成排的穹帳,似有人在此紮營。細看去,幾名明顯並非人類的男性持刀踱步,竟是白天的沙漠精靈;穌亞愣了愣,頓時臉現喜容,扯了見愁一把輕道:

    「快,我們得潛到那塊營地裡去。」見愁也正看著,聞言一呆:「別人的地方,怎麼好混進去?」法師怒道:「就是外族的營地,那個石頭臉就算搜人心切,為著國家也不敢輕舉妄動,不懂就照我的話做!」見愁只得尾隨法師而去,一面搔了搔頭自語:「什麼石頭臉?」

    看來和死老頭成為搭檔,還不是最糟的事情,法師一面奔逃一面慶幸。

    「站住。」

    眼看著營帳就在眼前,警告的聲音讓法師二人血液幾乎凍結。霍然回過頭去,果見巖流領著幾個親信家兵,竟不知何時已追至身後。

    「千姬在那裡?」雙方只有幾步之遙,穌亞不懷疑巖流能用刀長克服。劈頭就是質問,法師忖度半晌,現在是用言語虛以委蛇的最佳時機,只是巧言令色是死老頭的專長,自己最多只能算反應快而已;見巖流殺人的目光緊盯著自己,法師抿了抿唇,謹慎地開口:

    「誰知道那女人在那裡?自己的妹妹還要問旁人?」

    武學家重氣勢,巖流更是箇中翹楚,光站在那就足以讓人遍體發寒,雖然表情一無改變,法師卻可從緊凝的雙眉間讀出怒氣。想來若不是要逼問千姬下落,自己早已被切成薄片了罷?

    八成是死老頭想報仇。一個人被砍成絲瓜不夠,變法子拖他來墊背。

    「少主,吉原街的探子來報,適才譴去搜索的衛佐,不知給誰……全軍覆沒了。」

    正僵持間,探子一句話稟得兩人同時一驚,巖流單純為屬兵的犧牲,到底是歷經大風大浪的人,竟然面不改色。穌亞卻是驚得連眼珠都快掉出來,全軍覆沒?那裡有戰力的不是只有死老頭一人嗎?就算加上那個粉頭少年,短時間要解決這麼多人也決非易事。

    他想起魔劍的傳說,原來自始至終,穌亞發覺自己從未將他當作犯罪者待過。

    「少主,領隊的源大人他也……」探子又報,巖流這回卻顫了一顫,火光一闇,半掩若葉當主的眉睫:「太郎嗎?」他自語著,隨即抬起了首:「行兇的逆賊呢?」探子伏下身來,顫聲道:

    「逆賊藏身的茶屋已給燒毀,我等封鎖了整條吉原街,皆不見逆賊蹤影,請少主責罰。」這話說得穌亞在旁鬆了口氣,不禁也讚嘆起死老頭的本事,腳底抹油的本領果然高絕。巖流瞥了探子一眼,微帶煩燥地揮了揮手:「本人知道了,下去罷。」

    見若葉當家再次轉過身來,高大的誇張的身形和自己正面相對,穌亞聽見自己吞涎的聲音:「本人再問最後一次,千姬她……究竟在那裡?」法師柳眉一橫,他平生最恨別人要脅他,從來只有他欺負人的分,沒有人可以恐赫他堂堂穌亞:

    「我不知道,你再問我也是這樣答你。不過是走丟了妹妹,犯得著這樣動刀動槍的?」

    「你當然可以這樣說!」穌亞的話顯然觸動他某處逆麟,毫無預警的拔劍出鞘,巖流倏忽掩至法師身側,要不是情緒激動下失了穩定,穌亞如今已然身首異處:

    「他不是你妹妹,不是你的千姬,你們當然可以為所欲為!」

    巖流的劍近似瘋狂,穌亞總算體會到劍傲在菊祭上的壓力。雖然畏懼法師的火,巖流不敢過於靠近,但光是虛招就彌足駭人;冷不防一足踩空,穌亞身形一晃,差點跌到奈河裡去,巖流一刀砍空,忽地半途變招,竟砍向一直呆站著的見愁。

    「喂,大笨牛,小心!」未料巖流忽施偷襲,抬頭見他雙目赤紅,幾已喪失理智,見愁扶著傷肩向旁一滾,仍躲不過武士刀風,耳際堪堪削下一片皮來,登時血流如注。巖流更不打話,長刀虎虎生風,嘶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迸出:

    「我饒不了你們,我饒不了你……把千姬還給我,把千姬還給我,把千姬還給我!」

    忽聽鏗地一聲,巖流朝天狂吼,竟是將協差也拔出鞘來,頓成雙刀交錯之勢,見愁和法師都看過他在菊祭上的英姿,知道雙刀齊出,連死老頭這樣的劍術高手也難應付。見愁臉色慘白,幾乎要放棄閃避迎向頸項的一刀。

    對不起,小綾,見愁在心中茫然地呼喊。

    「兄樣!」

    是作夢嗎?見愁第一個想法是聲音的主人也到了天堂,否則怎麼會如此恰巧?巖流渾身一顫,似乎為這稱謂所撼,竟也停下刀來;穌亞舉頭看去,遠方營帳處疾奔來一人,身裹羊皮製的奇異裝束,卻掩不住與生俱來的風情,束成鈴髻的長髮已散開一邊,跑一步跌三步地撲向委地的見愁。

    不知道是否天照城真的太小,法師對綾女的出現報以目瞪口呆的反應。

    「兄樣!是你吧?你怎麼會在這?你的傷還……危險!」

    抱住見愁的胳臂向旁一拖,巖流的刀光千鈞一髮擦過肩頭,連同穌亞在內眾人無不抽口冷氣。見愁卻無心慶幸自己的幸運,眼前的身影讓他如在夢中,忙一把將人緊緊抱到懷裡:

    「小綾?小綾!真是你嗎?俺還以為你失蹤了,怕一輩子見不著你……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來,給哥哥看看……」說著扯著綾女翻來覆去,一雙大眼幾乎老淚縱橫,綾女一改往日蠻橫,同樣殷勤地回應兄長,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我沒事,兄樣,我沒事,有人救了我,還替我解了術。這裡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要追著你跑?是因為菊祭上的事麼?」說到末句時已然望著巖流,綾女極富女性線條的五官陰霾一片,對若葉當主的氣勢夷然無懼,竟主動張臂迎向刀鋒:

    「出面和北島人鬧事的是我,有什麼罪都該讓我來擔,別讓他們來危難兄樣!」

    「小綾!」見愁大驚失色,立時想起身相護,無奈肩傷實在太重,適才一番驚嚇又讓傷勢加劇,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巖流的刀抵上綾女白皙的粉頸。若葉少主深深凝望著綾女,好像他臉上有什麼非看不可的事物,半晌竟緩下了攻勢:

    「你是他妹妹?」說著用下巴一努見愁,綾女一愣,也懶得解釋,硬著頸子怒道:

    「是又如何?你敢傷了我兄樣,管你是貴族還是若葉少主,我影綾女就和你拼命!」巖流聞言輕輕一顫,眉間竟難得有些表情,放輕聲音道:「你們兄妹感情很好?」綾女呆了呆,眼前七尺武士竟不再兇神惡煞,若是除去手上的武器,巖流的模樣就像單純的兄長:

    「是……很好,兄樣從小撫養我長大,我們一向生活在一塊,那又怎樣?」說著頭一低,竟似臉紅了,他容貌本美,此時更是風情萬種,在場親兵無不心中一蕩,連見愁也不禁首次懷疑起弟弟的性別來。巖流神色一霽,愁雲往眼楮間堆積,長聲喟然: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想讓……你兄樣受傷,是嗎?」綾女心中疑竇更起,只得答道:「這個當然,兄樣也是一樣的。」巖流重握了握刀柄,眼神嚴凝起來:「可要是……你兄樣已經做了令你受傷害的事了呢?你會原諒他麼?」綾女一愣,無意識地瞥了眼見愁:

    「受傷害的事?不會的,兄樣從不會害我。」

    兩人一問一答,竟將滿岸軍隊拋在一旁,外觀看起來甚是投機。穌亞也不禁嘆服,果然這兩人速配得很,一個戀兄一個戀妹,乾脆手牽手步入禮堂算了,也省得每天為了兄弟姊妹的勞民傷財;盯著綾女的目光更熾,巖流又問:

    「不只是身體的傷害,比如說讓妳傷心呢?」綾女一愕,反射地道:「怎麼會,兄樣從來都很照顧我,才不會讓我……」話到半途卻驀地一哽,秀麗的瞳眸一瞥傻傻跪坐的兄長,從幼年到少年,兒時種種霎時全湧上心頭。一時心中百味雜陳,嘴上卻道:「兄樣他……才不會讓我傷心。」

    「倘若他傷過你的心,而且是……無法補救的那種,妳還願意……原諒他麼?」

    知道綾女言不由衷,穌亞第一次發現這個石頭臉也可以如此多話。高大身影在夜色中更顯蒼茫,不等綾女回話,巖流闔上虎目,逕自搖了搖首:「不會……決不會原諒,這種事情……決不能原諒……決不能原諒的!」驀地舉高刀柄,便往綾女頭上斬來!

    未料巖流會忽然發飆,穌亞和見愁大驚之下無力救援,只得撕開嗓子大喊:「小綾!」饒是綾女平時反應甚快,似乎還沉浸在巖流的問題裡,一時竟怔著不動;眼看那劍就要將少年斬成兩半,只聽一聲清亮的劍響,竟是有人及時擋了下來,穌亞等人俱是一呆。

    卻見架下一劍的人身材瘦小,雙臂纖細,與巖流有天壤之別。握劍的手卻異常堅定,巖流一時竟強壓不下,抬首與擋劍的人四目交投:

    「筑紫?」

    「師匠,請住手。」雙手按在刀柄上,筑紫虎口劇震喘息不已,縱然指尖已沁出血跡,仍不肯退讓一步。只見他身上只披了件襯衣,在寒風中顫抖如落葉,髮梢尚淌著水滴,結成霜華凍結在鬢角。巖流訝色一斂,隨即端起肅容:

    「那些人說你落水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筑紫一愣,滿擬師父劈頭定是大罵,未料巖流縱然語氣嚴俊,言辭中竟頗有欣慰之意。微一錯愕,忽感劍風一盛,卻是巖流重舉起劍,這回狠狠斬往他肩頭,筑紫連忙橫刀擋架;一下從錯覺中醒來,他體會到若葉當主正在盛怒之中:

    「師匠!」

    「你還有臉這樣叫我。」毫不留情的冷語讓筑紫一凜,險些鬆下武士刀柄:「既然平安無事,為什麼不回到崗位上?」筑紫奮力穩住腳步,感受到劍上壓力越來越沉,忍不住急道:

    「筑紫不慎落水,幸為……烏札使者所救,請師匠原諒……」

    巖流卻彷彿沒聽見,眼角往相擁的見愁和綾女一瞟,冷然道:「讓開,本人有話要問他們。」筑紫渾身一顫,潤了潤濕滑的掌,忽地抬首正視巖流。若葉的當主一呆,筑紫一向怕他,就是授業時也是躲躲閃閃,別說正面接招,反抗或質疑更是從來沒有過。

    如今那雙黑眸卻破天荒的堅定,桔梗的芬芳透過他種型式,令巖流想起戰場上的一幕。那個人即便在大軍重圍,親信盡滅的絕境下,浴血持刀的手仍是那樣自信,還有眼神,挑釁中帶著了悟的輕鬆。本以為隨著那個人的死亡,那雙眼也該隨斯人遠去。

    然而如今,那眼神卻重現他面前,活生生地。

    「筑紫,讓開。」不知怎地,這眼神再次挑起巖流冷卻已久的血液。站在他眼前的不再是他那人畜無害的徒弟,而是一個足以令他刀劍相向的男人。

    「我不讓開。」

    「本人以師匠的身分命令你,給我讓開,這是最後一次。」

    冰冷的石頭臉不洩露半點情感。筑紫正面迎上他目光,還有五年來令他膽戰心驚、又敬又畏的威嚴,握緊長刀的手不自覺一顫,險些便要反射棄刀,餘光卻瞥見了綾女的倩影,筑紫抿了抿唇,重新正視平素視若天神的師父:

    「對不起,師匠,請恕筑紫不能從命。」

    聲音微弱,筑紫的眼神卻很清澈。不單巖流頓了一下,身後的家兵無不訝然,從未聽過一向懦弱的播磨遺族用這種語氣說話,不閃爍、不退避,單憑語言便足以築起一道牆。巖流長眉一挑,指尖往腰間一動,卻又停手:「筑紫,你這句話代表著什麼,你明白嗎?」

    指尖微顫,畢竟給巖流的影子壓迫太久,再怎麼脫胎換骨仍免不掉餘悸。脫鞘的長刀森寒,筑紫比任何人都清楚它飲過多少鮮血:

    「師匠,請不要……」不自覺地微退一步,北來的風刮得他遍體生寒;與師父為敵,這已不在筑紫逞英雄的想像裡,肝膽在胸腔和心臟分庭抗禮,筑紫怎麼也找不到平衡:「師匠,請不要逼筑紫。」喉嚨乾澀,少年武士勉強擠出一句,後退的足已踩至河岸邊緣。

    收起訝容,巖流依舊是面無表情。似在忖度些什麼,空氣停留在若葉少主沉默的唇齒間,好半晌又問了一次:「千姬……千姬在什麼地方?」這回卻是看向穌亞,似乎篤定他必定知道些什麼。法師一顫,巖流那偶然流露的脆弱茫然幾乎要讓他脫口而出。

    「交出千姬殿,本人饒你們不死。」這話若是由旁人說來穌亞必定嗤之以鼻,但由日出第一的劍士親口允諾,法師不得不權衡利害。為何自己要替那任性的女人送死?穌亞沒有自我陶醉的偽善習慣,要是只千姬一人,他早就出賣了。

    只是如今那女人的命運和小祭司、還有他那天然呆的新徒弟同在一條舟上,要是給巖流逮個正著,難保不會盛怒之下傷及無辜。看出穌亞的猶豫,巖流顯得更加煩燥不安,怒吼道:

    「若是不交出千千來,本人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怒竟連千姬小名都道了出來,足見對方已失去理智。說話間長刀一揮,又給筑紫勉強架住,未料這回巖流刀鋒一滑,竟側刀劃開了筑紫上臂,鮮血登時漫湧如注。做師父的更不打話,彷彿要將滿腔的憂憤發洩轉移,巖流的兇器忽左忽右,快得令人無法招架,剎那間筑紫已渾身浴血,扶著肩膀跪倒下來。

    「好痛……」武士刀的角度極妙,平平切進肌膚,卻又不傷及筋骨,立意要受傷的人疼得死去活來;筑紫試圖揮刀擋架,很快便發現徒勞,半晌微一咬牙,竟將長刀一擲,就地跪坐而下,一手扶著武士刀柄,朝巖流行了坐禮。

    「你是幹什麼?」

    即使身上多處傷口,鮮血順著年輕的肌膚流淌,看得出來徒弟的肉體痛楚。然而巖流卻動搖了,以往授業時碰破皮也能畏縮個半天的小鬼,現在卻像借了旁人的膽似的,從頭到尾面不改色:

    「師匠……筑紫的命,早在菊祭那時便該絕了。」回答雖簡單,巖流卻渾身一震,筑紫瘦弱的臉泛起笑容,側過臉輕輕道:「或許更早些……在……須佐之濱時,就該隨父親大人去了。」

    「不許你……這麼說。」眉間難得出現陰影,巖流竟不願正視筑紫,少年武士低下首來,神色更顯淡然:「師匠總是這麼想的罷,從筑紫第一日來到若葉開始,師匠就沒有正眼看過我。對師匠來說,若筑紫不是播磨家的次子,根本就沒有活著的價值罷……」巖流渾身一震,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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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9:36 | 顯示全部樓層
    「筑紫,本人命令你住口!」筑紫卻只搖了搖頭,平素的恐懼早拋到九霄雲外,只有今天,他要為自己活一次:「師匠,你每次都是這樣子,命令,命令,命令……你永遠只會命令人,對你來說,生活是命令、感情是命令,連教我劍術的時候,也只會用命令的口吻。」他淒然一笑,又道:

    「這件事也是,還有天葉那件事……你總是這樣一板一眼,明知我難過成什麼樣子,卻連一句安慰也不肯出口,一個命令就要我面對天葉父母的憤怒……」眼淚在武士刀彎上滑下,散成亮麗的碎珠,筑紫粗暴地將他抹去。:

    「師匠,筑紫是人,天葉也是人,我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武器,更不是爭戰的工具!師匠,天葉那次,我已經忘記人性一次,但是這次,筑紫說什麼也……」

    下面的話融化在哽咽裡,摯友的死亡以回憶型式,沖蝕著筑紫所餘無多的理智。那瞬間他的記憶又遠了,那是在老家須佐,春櫻謝了,取而代之的是炎熱的盛夏,滿山遍野的盡是菅芒花,南方的夏季總是特別長;他看見父親又站在樹下,倒背著手──他記憶中的父上總是只有背影。

    這回他又開口了,和菊祭切腹時回憶相同,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筑紫總記不得他說了些什麼,實在那時年紀太小,只記得那該是很重要的話,重要到足以影響他一生。

    究竟是什麼話呢?要是他以往能多親近父親就好了,外人對父親的評價歧異,英雄或梟雄、霸主或叛徒,但沒人能否認播磨當主叱奼風雲的實力;他的智慧與勇氣,筑紫卻沒來得及好好傳承,機會已在他矛盾的少年時悄悄溜去。除了父親留下的劍,他對那男人只有歷史強加的記憶。

    正思索間,眼前刀光一斂,筑紫嚇了一跳,以為師父又要突然發難。未料巖流忽地發起抖來,長刀握不穩,無力地插入奈河岸土裡,竟掩口咳了起來。

    「師匠?」見一向風吹不倒的巖流竟爾彎下腰來,咳得像風中殘燭,心中不禁一陣撼動。筑紫這才驚覺,原來自己內心深處,對師父除了恐懼,還夾藏著自己也沒察覺、父親沒來得及賦予他的親情:「師匠,您……到底是怎麼了?」

    幾個親信家兵見情況不對,早撲上來將少主攙了起來。巖流又咳了幾聲,好容易緩過氣來,以劍支地緩緩站起──他始終背對著筑紫,現在也無轉身的意願。而筑紫也始終習於如此,在他的足跡後跌倒爬起,看著他背影崇拜、追逐、茁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筑紫驚覺那背影竟已不如想像中高大。

    「桔梗後裔,幸郎公之子播磨筑紫,你聽好了。」好容易緩下咳嗽,巖流以手掩口,嚴肅的聲音驀地打醒了他。對他生疏的譴辭感到吃驚,筑紫茫然地望向師匠:

    「孽徒筑紫,因杵逆師匠,忘恩負義,兼之貪生怕死,有辱師門,且甘自貶身分,竟與逆賊同伍;若葉門下恥於其為人,不願再授業於此人。」沒有半點轉寰的餘地,巖流的處事向來如此,穌亞和見愁等人亦是一語不發,默默旁觀這場師徒鬩牆:

    「播磨筑紫,從今天起,本人不再是你師匠,你也不再是我徒兒,日後兵戎相見,我等恩斷義絕,不再以師徒情義相待。」

    「師匠!」清澈的雙眸倏地瞪大,筑紫晃了兩晃,沙啞著聲音開口:

    「師匠……你要把……筑紫逐出師門?」

    不願正視筑紫的目光,巖流忽地收刀入鞘,竟連搭理的意願也無。正茫然間,一個親兵附耳過來,不知在巖流耳邊說了什麼,若葉的當家臉色一變,望了呆立一旁的穌亞一眼,隨即道:「我們回去。」眾兵答應一聲,看得出來巖流治軍有方,不多時奈河岸偃兵息鼓,瞬間退得乾乾淨淨。

    「竟然就這樣……走了。」

    凝視巖流偉昂的背影,法師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不知為何,雖然被大軍圍繞著,巖流仍給人形單影隻的孤寂感;憶起適才親兵附耳所言,究竟是什麼訊息,讓若葉當主如此著急?穌亞想不出除了妹妹之外,還有什麼能讓這石頭臉動搖。

    筑紫依舊呆立著,在寒風中跫立如孤燕,茫然的神情連穌亞也略覺不忍。

    「兄樣,你傷怎麼樣?真是的,你看,又出血了,你不該這樣亂跑的。」

    正考慮是否盡心理輔導義務,身後傳來綾女擔憂的嘆息,穌亞見男孩著急地替見愁重新包紮。大漢爽朗地一笑,單純為見到弟弟而寬心:

    「你失蹤了,做哥哥的怎麼放得下心?」危機斗然解除,兄弟倆也都鬆了口氣,隨即恢復平日鬥嘴的習慣。綾女扁了扁嘴,橫了他一眼道:「我都多大的人了,還要兄樣跟在屁股後面看著?」撫了撫弟弟散成一片的長髮,見愁頷首道:

    「是啊,俺的小綾當真長大了。」

    不習慣兄長突如其來的感性,綾女愣了兩秒,隨即柿子成熟般滿臉通紅,雙臂一推道:「什麼嘛,說得好像推卸責任似的,我偏不長大,一輩子賴著兄樣不走。」對於弟弟的反覆無常,見愁一如往常無法招架,只得苦笑地搔了搔首。正打鬧間,一個聲音囁嚅地插了進來:

    「你們……沒事罷?」

    兩人齊齊回頭,筑紫不知何時已立在兩人身後。似乎尚未從被逐的震憾中恢復,少年武士的眼神有些迷濛,不敢直視心上人,只得逃避地望向見愁:

    「師匠……若葉巖流縱使暫時撤退,依他的性子,找不到千姬殿下,決不會善罷干休。閣下有傷在身,只怕姑娘……也會有所危險……」話未說完,綾女已不客氣地截斷。靈秀的眼輕蔑地一揚,瞪著筑紫手中的武士刀:

    「你是誰啊?」

    這話讓筑紫心碎了大半,看來當初在菊祭挺身救他完全是見愁的主意,綾女八成視自己為麻煩。的確對日出平民而言,平素在推古街設攤時,找麻煩、勒索的,往往都是仗著貴族武士庇蔭的土豪鄉紳,導致綾女一見到刀子就不爽快,見愁攔住弟弟道:

    「別這樣,小綾,人家好歹救了你一命。」

    綾女哼了兩聲,撇過頭道:「沒有這些倚勢欺人的混蛋,我們也不會落入這種險境。」筑紫見他輕怒薄嗔,更顯風情,不禁心中一蕩,有道是熱戀中人,上刀山下油鍋是家常便飯。心中熱血上湧,當下也不管綾女態度,忽地在見愁面前跪坐而下,大聲道:

    「請二位放心,筑紫即使赴湯蹈火,也會護得二位周全。」

    兩人聞言俱都一愣,自不懂筑紫滿腔熱血的前因後果。綾女剛替見愁包紮妥當,忽地扶額一晃,竟是側身倒了下來,筑紫忙踏前一步接住;兩人肌膚相觸,筑紫滿面通紅,慌得身上披的羊皮差點滑下來,綾女卻面無表情,只是揉著太陽穴皺眉。

    「怎麼了,小綾?」

    「不知道……自從看了那北島人的眼睛後,似乎一直昏昏沉沉的。」對筑紫半裸的身體視若無賭,綾女推開對方關心的攙扶,眼睛裡全是見愁。

    「怎麼會?你不是說那些人……那些人替你治好了麼?」綾女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道:「大約是後遺症罷,過一會兒就好了,兄樣別瞎操心。」見愁聞言橫眉一豎,端起兄長的架子教訓道:

    「什麼瞎操心,俺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弟弟,我不操心你操心誰?」話未說完,忽驚背後一聲慘叫,兄弟倆都嚇了一跳,齊齊回過頭去,正好對上筑紫張大著口,蒼白如死人的面容:

    「請問,你剛剛……說什麼……?」見愁一呆,弄不清筑紫用意何在,順口答道:「咦?俺說,我不操心小綾操心誰……」筑紫搖了搖頭,身子搖搖欲墜,幾乎氣若游絲:

    「不,我說你……前一句……」

    「前一句?喔,俺說,『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弟弟』……」正搔首回想,驀地見筑紫仆倒在地,臉上神情如遭五雷轟頂,分不出手去扶他,見愁大驚之下出言慰問:

    「喂,喂!你還好罷?那裡受傷了麼?怎麼突然倒下了?小綾,你快去攙他……」綾女只一臉冷漠,似乎早知道劇情發展,而且經驗豐富:「弟弟……」手中的刀鏗噹一聲落地,筑紫總覺體內有什麼東西碎了:「你說她……你說『小綾』是……男的?」

    「我看起來真的這麼像女的?」綾女插腰,一頭亮麗的長髮在風中散成瀑布。現場一片沉默,包括始終在一旁看好戲的法師在內,沒有人有心情實話實說。

    砰咚一聲,那是少年武士倒地不起的聲音。

    從下奈河到被逐出師門,初戀打擊無疑雪上加霜,就是鐵鑄的精神也受不了。穌亞嘆了口氣,神色漠然地將可憐兮兮的筑紫拖離泥地,難道他天生就是這種命?專門收容身心受創的不明物體。

    望著半昏迷的播磨遺子,見愁也不禁心生惻隱,咳了兩聲才轉頭道:「總之小綾,還是小心點好,要你真有個三長兩短,俺怎麼和你親爹娘交代……」綾女皺了皺眉道:

    「好端端的,又提起這個做什麼?」見愁沉忖半晌,適才在茶屋的一席話湧上心頭,望著失而復得的義弟,大漢心中思緒百轉,只怕從出生到現在也沒想過這麼多問題,最終還是一咬牙:

    「小綾,你親爹娘留給你唯一的遺物,是把刻有桔梗的釵子,是麼?」綾女見兄長神色嚴肅,很難想像平日粗線條的哥哥也有這種表情,他何等伶俐,從懷中掏出那把描金蒔繪的黑木釵子,臉色一沉:「怎麼?」見愁一把托過,仔細檢視釵頭鐫刻的花卉,半晌嘆了口氣:

    「小綾,你聽哥哥說,那些人說,這把簪子上的花和你親生父母有關,其實你是……」

    「我不想聽。」截斷兄長的描述,綾女驀地跳起身來,凝視見愁不知所措的臉龐:

    「我姓影,我一輩子都姓影。誰要說我姓別的姓,本少爺就一扇割斷他喉嚨。」說著有意無意向一旁昏迷的筑紫一瞪,見愁既慌又亂,囁嚅地道:「可小綾,你不是曾跟俺說,說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爸媽……」綾女沒好氣地橫了哥哥一眼,半晌聲音一柔:

    「兄樣,你總是這樣。小時候吵架隨口說的話,你竟也當真了,真不知該說你笨,還是說你傻。」

    見愁一呆,顯然分不出笨和傻有何不同,握緊手中金釵又道:「可是你親生爸媽,不定也很想見到你……」話未說完,冷不防綾女夾手奪過釵子,秀臂一甩,竟將釵子遠遠扔進奈河。水花四濺,伴著他十多年的認親信物就此一去不返:「小綾,你做什麼!」

    「這樣一來,就算他們再想我,再有通天本領,也不能把我從兄樣身邊搶走了。」綾女幽幽道。

    這話說得見愁打從心底一震,明白他與綾女並無血緣關係,雖然從小相依為命,見愁心中總有某種恐懼。即不論兩人感情再好,相處再融洽,總有一日會有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不費吹灰之力,單憑血緣的特權,將綾女從他身旁帶走。

    所以他處處保護著這男孩。不準他到人多的城裡,不準他和新城鎮的孩子玩耍,不準他獨自去尋工作,名為安全,見愁這才發覺他有多害怕今天這種情形。如果放任綾女接觸陌生人,會不會在茫茫人海中,有那麼一天,就給他碰見了本該屬於他的至親?

    「小綾,哥哥要跟你道歉。」

    山一樣大漢忽然低頭,倒讓綾女一愣。見愁大臂一張,將弟弟嚴嚴實實箍進懷裡:「俺總想著……不知那天你會啥都沒說就不見了,被俺不認識的人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讓俺一輩子都見不著你,所以哥哥……老是把你關在家裡,連上城也不讓你跟。」綾女有些受寵若驚,小臉發紅,不知是給寒風凍的,還是其他原因:

    「可俺沒想到……做哥哥的會擔心弟弟,做弟弟的……又那裡不會擔心哥哥?小綾,俺是個笨蛋,你想什麼,有什麼心事,哥哥總跟不上你,這麼多年……是俺委屈你了。」

    靈活的眼瞳瞠大,隨即緩緩闔緊,綾女反手捏起見愁的衣領,將臉埋進兄長懷裡。

    「沒關係,兄樣,你就這樣就好,就這麼……當個笨蛋就好,小綾在想什麼,你也永遠不用懂,只要這樣就好了,」破涕淚為笑顏,綾女滿足地倚靠在兄長寬大的胸口:

    「只要……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人的感情有千百種,表達的型式也有千百種。占有或諒解、相敬或相怨,有人說無論親情友情,特別是愛情,都是渴望以自己的感情感染他人,進而改變某種既定的關係,或者改變自己,或者改變他人;感情必定牽涉的改變,有的改變平淡緩慢,有的,卻驚天動地。

    但有時,維持現狀,又何嘗不是一種出路?

    「小綾,你竟敢真的說哥哥是笨蛋?你這小傢伙越來越欠修理了……」

    「本來就是,兄樣要不是笨蛋,小綾也不會這麼辛苦,還得分神照顧你……」

    釐清多年來的陰影,兄弟倆均不自覺輕鬆。法師立時見他們打鬧起來,綾女身形嬌小,和高大的見愁恰成對比,打起架來自然不是哥哥對手,登時被打得抱頭討饒:

    「俺看你還耍不耍嘴皮,到底是誰照顧誰啊?你衣服那去了?怎麼穿得這麼少,會著涼的,得找間屋子好好打理你……」見愁揮舞拳頭。

    「啊,那邊是希拉的帳營,有個精靈哥哥人很好喔,對小綾親切的很,這衣服就是他送的。他還誇小綾生的很漂亮,幫小綾洗澡刷背又按摩的,還問我要不要和他去沙漠玩玩,可比兄樣可靠多了;兄樣,我們跟他借塊地方好替你養傷罷!」小綾女在某些面相上,毫無危機意識。

    「等……這小武士還在這裡,我們不能不管他。對了,你和他怎麼會一道出現在這裡?」

    「我才不知道怎麼回事,醒來就看見那武士呆呆的盯著我瞧,嚇都嚇死我了。真沒辦法,那就扛著他一道去吧……」

    看來這三個人的恩怨,還有得理清呢。

    望著兄弟爭論的背影,穌亞正想跟上前招呼,驀地身後寒風頓起,天生的第六感迫使他回過頭去,從背脊到心底一陣戰慄:

    「是……誰?」

    雖然相隔甚遠,但法師清楚看見西堤立著一抹身影,身長矮小,還是孩子的體型,然而散發出的詭異卻足讓闇月染紅,令穌亞想起了那個該死的搭檔,又不全然相同。

    那是比魔劍更為幽暗,更為鬱結的殺意。

    黑影只往這瞥了一眼,似乎目標並不在此。只略微停留一下,隨即以近乎奇蹟的身法躍上東堤,然後朝屋宇間的通道鑽去。穌亞心中更奇,疾奔至高處窺看:

    「這方向是……吉原街?」

    憶起劍傲療傷時,霜霜描述敵人的模樣,真項在腦海中緩緩拼湊成型。千姬的事被他拋諸腦後,獵人敏銳的細胞再次活絡起來。

    「死老頭……果然有問題。」

    回頭一瞥仍舊促膝長談的兄弟,還有委頓在地的筑紫,好在短時間內這裡已不會有危機,既然這三個人還有得糾纏,這裡已沒有需要他的地方。舒了舒五指上的熒惑,法師一束長髮,決心尾隨黑影而去。

    五隻花色不一的貓,從穌亞身後靈活地躍上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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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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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9:57 | 顯示全部樓層
    5

    「阿國」茶屋再次映入視線時,穌亞簡直不敢致信。

    一路追逐那神秘的孩子回到吉原,發覺對方似乎也在找尋什麼,在各家茶屋間潛行,不時停下來張望,又繼續往前疾進。穌亞艱難地跟在他左近,直到那孩子在他熟悉的「阿國」前停下,深紅色的眸緊盯著室內,穌亞才在相隔兩尺的對街倚屋窺視,驚訝地差點掉了下巴。

    阿國的狀況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粉刷亮麗的外牆,如今已沒有一處完好,飄揚的窗巾也慘遭祝融,化作焦黑的粉末散入寒風;所幸火勢似乎半途為人撲滅,這才沒有傷及樑柱,然而老闆娘和雛藝們都消失無蹤,茶屋一片寂然無聲。不過其他茶屋也好不到那去,若葉官兵這一鬧,讓客人逃的逃散的散,整條吉原街一時空曠如死城。

    「喂,剛剛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盯緊孩子的背影,抓住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穌亞低聲詢問,似乎是從那家置屋逃出的下僕,身上還穿著服侍客人的寒衣。那人臉色慘白,被穌亞抓著走不動,只得慌張地答道:

    「死……死人啦!剛這裡死了好多人,官家大爺們還放火燒屋,後來又來了一批人,看見死這麼多人都嚇傻了,把附近的人都抓來逼問了一頓,不久才把屍體收走,你瞧瞧,這生意還該怎麼做……」穌亞心中一動,憶起巖流在河邊說的「全軍覆沒」,看來事情不假,掉頭又問道:

    「除了若葉的官兵,還有沒有其他人?我是說,可有看到一個滿頭白髮,長相邋遢的男人?」那人似乎歸心似箭,恐懼地望了眼燒毀的阿國,急急道:

    「什麼男人?就算有,也早都跑光啦!」穌亞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抽手便放了他,那人如獲大赦,一瞬間跑得無影無蹤。法師沉吟起來,那些屍體肯定是搭檔的傑作,但這傢伙殺完人跑那裡去?照若葉族兵這般大肆搜索,恐怕也逃不了多遠,不會是被抓了罷?

    卻見那孩子並無訝異之色,只是一個勁地瞪著阿國,好像裡面有什麼要緊的事物。半晌警戒地擺出架式,穌亞正自一訝,淡淡的笑聲已從門內傳出:

    「你來晚了,已經過子時了。還是東土的時間算法你不明白?」

    穌亞的眼珠幾乎跳出來。不會吧,竟然是那個死老頭?他還敢待在這兒不走?

    「我……不能多晒太陽,所以比較晚。」那孩子背對著穌亞,瞪著眼前的男人道。

    笑容可掬地倚在半燒毀的門柱上,劍傲自懷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鐵球類事物,法師正不解,卻見那孩子紅眼劇張,激動地撲向那玩意兒。劍傲神色一斂,作勢收手道:

    「不要輕舉妄動,在你碰觸它之前,我有辦法讓它永遠從世上消失。」一望對方果然緩下腳步,大叔又笑道:

    「沒想『流星』的武器是這麼有趣的東西,一脫離主人的掌,就化成這麼精巧的掩示品,旁人想要盜用也難。」那孩子瞥了他一眼,眼神惶急中有複雜:「我們的武器,向來如此。」劍傲望了他一眼,補充道:

    「因為都是奇門,所以不能太過明目張膽?」

    那孩子沒答話,一旁的穌亞卻膽戰起來。這看似年幼無害的小孩竟是流星?懸賞排名第二的罪犯?更令法師驚訝的是搭檔的態度,顯然和殺手早有約定,晚宴時卻支字未露,穌亞頓時有受欺騙的感覺。這奸詐的狐貍將自己分組支開,名義上是引誘敵人,事實上早另有預謀!

    單獨和流星見面,這死老頭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樓上……還有人?」不愧是流星,那孩子敏銳地往階梯上一瞪,劍傲一笑道:「啊,別在意,是位睡死的術師。可憐他方才超時勞動,說天崩地裂前絕不準吵醒他,否則他就叫老虎把我咬成兩半,我們還是小心點說話好。」這倒非誇大,他記得彩流交代時一臉愛睏兼殺人的眼神。

    「你要,怎麼樣才肯還我?」

    驀然轉上正題,法師一愣,流星用的雖是耶語,然而用字譴詞和腔調卻十分生澀。跟在屋型船上的情況一樣,劍傲這回留起心來:「你不常講話麼?感覺你對語言……似乎很陌生。」流星沉默半晌,又開口道:

    「我不常用,這種方式。」劍傲凝眉:「那用什麼方式?」那孩子閉上眼睛,這回口唇未動,滿室卻忽然充滿了聲響:

    『這種,在古老的時代裡,我們的族人都是這樣溝通。』劍傲微微一訝,這樣的溝通機制他在船上也見過,此時重新體驗。不似傳音只能單人傳遞,這類表達方式更像是由冥想直接化作聲音,而毋須經過口語,隱在屋後的穌亞也自一驚。

    斂起訝容,劍傲從容地走至桌邊,支頤又問道:「你不是人類吧?」攬過桌上茶壺,他順手替流星斟了杯飲料,見他神色猶疑,劍傲笑了一笑,伸臂拿過杯子自己飲了。

    「下毒這種勾當,對流星而言太過幼稚了罷?」舉手又替他斟滿,紅色的眸依舊望著他,半晌才緩緩開口:「人類的毒,對我,沒有用。」這話一方面恫赫,一方面也算回答了劍傲方才的問題,大叔微微一笑:

    「為什麼非拿回武器不可?再做一樣不就得了,干冒風險,太不划算。」那孩子臉色一變,扶桌立起道:「你不還我?」劍傲忙抬起手來做安撫狀,一面笑道:

    「沒說不還你,只是想問為什麼。」流星復又坐下,纓紅色的眼睛窺不見半絲波動:「不還我,殺了你。」劍傲一彈身旁劍鞘,輕笑道:

    「你以為你失去了武器,還殺得了我?」

    流星望了他裹著繃帶的眼睛一眼,這回不再開口:『你以為你失去了眼睛,還能贏我?』脫離了言說的範疇,那孩子的字彙系統便驀地豐富起來,竟也學會以牙還牙的威脅。未料劍傲竟輕笑起來,笑得流星再次侷促不安,不自覺地啜了口茶,似乎還算中意,他放下杯子往後一躲。

    「罷了,我們別一見面就劍拔弩張,坐下來聊聊如何?」說罷竟當真搬了把椅子坐下,擺手示意流星也坐。那孩子瞪了他半天,這才道:『我……才不要坐。』劍傲一笑:

    「你坐了我就還你。」流星一愣,顯然未料到事情如此易與,躊躇了半晌,終於聽話的在他對面坐下,隨即橫過桌面伸手搶奪,劍傲立時後躍躲開。

    『你說了我坐下就還我。』流星道,言下之意頗有受騙的感覺。劍傲笑了笑,輕聲道:

    「我可沒說你一坐下就馬上還你,喝點東西罷,我們聊聊。」那孩子如坐針氈,捧著杯子,臉色神情明顯不安:『那個東西……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要是被……要是被某人知道那東西給人碰過,我……』竟急得咬唇出血。

    劍傲興味地端詳起來,眼前的流星,竟和屋型船上殺手判若兩人,好像小貓斷去了利爪,只能亂叫著恫赫敵人。其實這也難怪,世人總以為殺手可怕,自小培育的殺手必定更加駭人,事實上這類行業的人通常不會太聰明,太聰明就易生雜念,雜念則易起二心;人在奪去另一人性命時是最容易胡思亂想的,若不能達到物我皆空的境界,殺手最好的組合便是功夫高強,然後心思單純。

    「你叫什麼名字?」邊思索著,劍傲開口問道。流星一愣,隨即暗下臉色:

    「我沒有名字。」劍傲奇道:「總有個使喚的名字罷,總不成你的老師,連授業時也稱呼你流星?」那孩子從椅子上跳起,紅眼全是訝異:

    「你知道『老師』?」

    「啊,因為過去認識一些人,所以我對『山中闇夜』稍微有點認識,但也僅止於此而已。」流星又沉默半晌,忽道:『是不是我只要告訴你,你就會把東西還我?』劍傲一呆,隨即咯咯笑將起來:「好吧,可以這麼說。」流星又猶豫了一下,這才緩緩道:

    『老師叫我「梨俱」,在梵天的古語裡,是讚頌神的意思。』

    「梨俱嗎……?」

    將陌生的名字覆誦兩遍,劍傲低首又問:「誰讓你來殺若葉巖流的?我是說,是誰遞『黑柬』給你們的?」流星瞪大了眼,不自覺又啜了口茶,雙頰泛起潮紅,梨俱本人卻渾然無覺:

    『原來你連「黑柬」都曉得。』劍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地自言自語道:「不過,其實殺不殺那傢伙,應該沒有多大差別。」

    『你為什麼要知道這種事情?』警戒心起,目光不離那枚金屬鐵求左右,梨俱的唇靠在茶盅口,像隻窺視獵人的小獸。劍傲爽然一笑,道:「你可以不說,東西我也可以不還。」梨俱面色一變:

    『這也是交換條件之一?你是目標那邊的人?』劍傲搖首,舉盅又啜了口酒:

    「不是,我只是好奇。」鮮紅的眼微微一瞇,似乎傳達了些許怒氣,雙頰更紅了:『只是……因為好奇?因為好奇就要我洩露絕不能洩露的東西?』

    「那就別說好了。」劍傲支頤笑道,欣賞對方戲劇化的表情。

    梨俱啞然,半晌才緩緩倒坐回座,眼眶紅得似要掐出血來:『拜託,請還……給我。』抿了抿唇,他抱著杯子又灌了幾口,咬著杯緣閉上眼睛:

    『我不想被……老師丟掉……』

    傳達到腦海的聲音有些顫抖,船上偽裝的冷靜成熟消失無蹤,劍傲發覺對方的心志年齡當真年輕,至少沒有太多處世經驗,縱然雙手已沾滿血腥,殺業的累積來自於殺念的妄動,而非單純殺戮的多寡。這孩子比想像中乾淨太多,若說天使也會殺人,梨俱給他的感覺便是如此。

    「好罷,在下再請問最後一個問題,若你答得出口,我就把東西換你。」梨俱皺皺眉頭,似乎預料不會是易與的問題,一口將杯中飲料喝盡,一副慷慨赴義地點了點頭;劍傲微微一笑,道:

    「你覺得……在下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問題不單梨俱錯愕,連陰影處的穌亞也不禁一跌,又不是相親,問對方這種問題做什麼?見搭檔神色嚴肅,決不是說笑,心中更加大惑不解。梨俱瞪著他,看得出來他心中一樣疑惑,只是表情缺乏訓練:

    『你……很囉唆。』

    梨俱的直言不諱讓穌亞差點笑出聲。小小的臉蛋越發通紅,短蔥蔥的一頭亂髮配上中性的五官,竟意外地十分可愛,雖然第一眼接觸紅眸是會有些心悸,但習慣之後,反倒覺得像隻兔子一般,要再加上長耳朵就更完美了。

    怎麼懸賞榜單頭幾名,都是些名不符實的人物?穌亞莫名地感嘆起來。

    「但卻……不讓人……仇恨……」

    劍傲和穌亞同時一愣。這句話梨俱用得竟是實聲,只是一切換頻道,流星的表達能力就變得很拙劣,看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不讓人討厭』罷?

    「不讓人討厭嗎?」微笑地覆誦流星的評語,劍傲的單眸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光芒。梨俱的紅眼卻越發惺忪,竟不自覺伏了下來。

    「等一下,你是不是……」

    見梨俱的頭越垂越低,幾乎在趴在桌子上,法師也開始感到不對勁,莫非這孩子想睡了?但誰都知道此時絕不適合作夢的,看來這和他改變溝通方式有關。試著晃了晃腦袋,腦袋卻不聽話地歪向一邊,梨俱抬眼猛瞪著劍傲,再看一眼已被他喝乾的茶盅,露出迷惑的表情:

    「可是……不可……能啊,人類的迷藥對我……根本就……」

    兀自嘟嚷個不住,帶著緋紅的雙頰,難纏的孩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墜入夢鄉。

    「這裡面確實是什麼迷藥也沒放……」嘆了口氣,望著梨俱酣睡的小臉。似乎當真頗為不甘,即便在睡夢中也緊咬牙關,劍傲愜意地漾出微笑:

    「但是『酒』這種東西……倘若不是喝慣的人,本來就和迷藥沒什麼差別。」

    舉起空空如也的酒盅,劍傲又是一笑:「對不起,我是騙了你,茶壺裡裝的不是茶,而是醇度特高的陳年高粱。對在下來說是剛好,對小孩來說,可能真的烈了點。」見桌上的人咕噥幾聲,唇邊沁出幾許酒沫,劍傲雙目微闔,忽道:

    「怎麼樣,這樣不算是違反契約罷,搭檔?」

    知道自己早已洩露了行藏,他素知劍傲本領,因此也不訝異,抱著雙臂緩緩踱出陰影。

    「你和他說了這許多話,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劍傲微微一笑:「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烈酒割口,光下嚥便極為困難,你怎麼騙得這孩子喝光整整一碗?而且還讓他笨笨的相信那是茶?」法師問道,劍傲拎起自己的酒杯,輕輕晃動著道:

    「當然是動了點手腳,除了高粱外,這間茶屋的藏酒相當豐富,我放了幾種葡萄酒以緩和口感,要知單飲一種酒類,即便後勁再強,要瞬間醉倒也不容易。又凡酒分麴麥釀造與水果釀造,混上七八種水果酒,效力也不及一種麴麥酒加上一種水果酒。」伸了伸懶腰,劍傲笑著續道:

    「當然調酒要好喝也得些許本領,我自己沉迷杯中物,自然懂得箇中技藝;除此之外,我還將混好的酒浸入奈河半個時辰,現在是北方十二月天,河水跟冰鎮沒兩樣,而高粱這種東西,在將結凍未結凍時,會幾乎嘗不出酒味。兩相配合之下,才能讓小孩乖乖喝掉,你要否試試?」

    說著將杯中殘酒遞至穌亞口邊,法師耐不住好奇,低頭嘗了一口,隨即一面搖頭一面奪過酒盅:「嘖嘖,這就難怪了,根本不像酒嘛。」見法師舉杯意圖飲盡,劍傲忙攔住:

    「別亂來,這玩意好喝是好喝,後勁連我都抵受不住,我們還得把他送進公會,我可不想跟一個醉鬼搭檔。」穌亞聞言不滿道:

    「你當我是什麼人?我穌亞在公會跟人拼酒七八年,從來輸過半次,那這麼容易醉了?」竟仰頭喝光了殘酒,這才踱步至睡得正酣的梨俱身側。戴著熒惑的五指在額上一放,喃喃不知唸了些什麼,火燄乍起乍滅,劍傲問道:

    「那是什麼?」法師神色嚴肅,目光不離獵物道:「公式的昏睡術『紡槌詛咒』,這樣就算他酒醒了,沒有我解術,他也不會醒過來,畢竟不知酒對梵天血族的效力能維持多久。」半晌又順口問:

    「你怎麼還待在這兒?」劍傲一呆:「待在這兒?不待在這兒要待在那兒?我們不是約好今晚重會嗎?」穌亞不耐煩道:

    「你又在裝傻,你殺了這麼多若葉官兵,還敢待在原地,不怕被人抓麼?」劍傲失笑道:

    「我逃到別的地方,就比較不會被抓嗎?常人總以為兇手行兇後會立時逃之夭夭,事實上我每次殺完人都藏在左近,欣賞那些獵人『循線』追蹤倒是有趣的緊。而且別算在我帳上,今晚造孽的可不是我。」不等法師再行追問,凝視著梨俱稚弱的臉蛋,劍傲忽地笑道:

    「這個血族……似乎還沒有決定性別哪。」見法師一愣,劍傲悠悠地道:

    「不是有這樣的傳說嗎?梵天血族出生時沒有性別,直到遇上了想奉獻一生的情人,才會依神意選擇雌雄;若愛上的是血族以外的人,便會自然變為與愛人相對的性別。據說這是因為血族生長緩慢,壽命極長卻又生性孤僻,閒著沒事只會關在自己城堡裡睡,兩人相遇本來困難,若是還受限於性別,恐怕有滅族之虞;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梵天這國度還是滅亡了。」

    穌亞橫了他一眼道:「雜七雜八的事,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劍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以前不明白所謂中性是什麼意思,直到見到這孩子才恍然大悟。我對男女有種特殊的直覺,無論怎麼喬裝改扮也瞞不過我,東土有個傳說,人是由一位女神捏泥雕塑成的,雙腳落地後才分出男女,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還未成形的泥娃娃。」

    聽劍傲語調興味,穌亞也不禁多看了梨俱兩眼,大叔伸了伸懶腰,笑道:

    「好啦,既然人已經抓到,在樓上那位任性的姑……公子醒來前,我們還是快點交差罷!」說著已側身去扛人,反倒是穌亞沒有動作,劍傲的警告果然不虛,酒意爬上法師精緻的頰,交織成迷人的醉紅。穌亞晃了晃腦袋,躊躇地望向搭檔:

    「先……等一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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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0:09 | 顯示全部樓層
    112# 大 中 小 發表於 2005-12-11 10:12 AM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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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國」茶屋再次映入視線時,穌亞簡直不敢致信。

    一路追逐那神秘的孩子回到吉原,發覺對方似乎也在找尋什麼,在各家茶屋間潛行,不時停下來張望,又繼續往前疾進。穌亞艱難地跟在他左近,直到那孩子在他熟悉的「阿國」前停下,深紅色的眸緊盯著室內,穌亞才在相隔兩尺的對街倚屋窺視,驚訝地差點掉了下巴。

    阿國的狀況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粉刷亮麗的外牆,如今已沒有一處完好,飄揚的窗巾也慘遭祝融,化作焦黑的粉末散入寒風;所幸火勢似乎半途為人撲滅,這才沒有傷及樑柱,然而老闆娘和雛藝們都消失無蹤,茶屋一片寂然無聲。不過其他茶屋也好不到那去,若葉官兵這一鬧,讓客人逃的逃散的散,整條吉原街一時空曠如死城。

    「喂,剛剛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盯緊孩子的背影,抓住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穌亞低聲詢問,似乎是從那家置屋逃出的下僕,身上還穿著服侍客人的寒衣。那人臉色慘白,被穌亞抓著走不動,只得慌張地答道:

    「死……死人啦!剛這裡死了好多人,官家大爺們還放火燒屋,後來又來了一批人,看見死這麼多人都嚇傻了,把附近的人都抓來逼問了一頓,不久才把屍體收走,你瞧瞧,這生意還該怎麼做……」穌亞心中一動,憶起巖流在河邊說的「全軍覆沒」,看來事情不假,掉頭又問道:

    「除了若葉的官兵,還有沒有其他人?我是說,可有看到一個滿頭白髮,長相邋遢的男人?」那人似乎歸心似箭,恐懼地望了眼燒毀的阿國,急急道:

    「什麼男人?就算有,也早都跑光啦!」穌亞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抽手便放了他,那人如獲大赦,一瞬間跑得無影無蹤。法師沉吟起來,那些屍體肯定是搭檔的傑作,但這傢伙殺完人跑那裡去?照若葉族兵這般大肆搜索,恐怕也逃不了多遠,不會是被抓了罷?

    卻見那孩子並無訝異之色,只是一個勁地瞪著阿國,好像裡面有什麼要緊的事物。半晌警戒地擺出架式,穌亞正自一訝,淡淡的笑聲已從門內傳出:

    「你來晚了,已經過子時了。還是東土的時間算法你不明白?」

    穌亞的眼珠幾乎跳出來。不會吧,竟然是那個死老頭?他還敢待在這兒不走?

    「我……不能多晒太陽,所以比較晚。」那孩子背對著穌亞,瞪著眼前的男人道。

    笑容可掬地倚在半燒毀的門柱上,劍傲自懷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鐵球類事物,法師正不解,卻見那孩子紅眼劇張,激動地撲向那玩意兒。劍傲神色一斂,作勢收手道:

    「不要輕舉妄動,在你碰觸它之前,我有辦法讓它永遠從世上消失。」一望對方果然緩下腳步,大叔又笑道:

    「沒想『流星』的武器是這麼有趣的東西,一脫離主人的掌,就化成這麼精巧的掩示品,旁人想要盜用也難。」那孩子瞥了他一眼,眼神惶急中有複雜:「我們的武器,向來如此。」劍傲望了他一眼,補充道:

    「因為都是奇門,所以不能太過明目張膽?」

    那孩子沒答話,一旁的穌亞卻膽戰起來。這看似年幼無害的小孩竟是流星?懸賞排名第二的罪犯?更令法師驚訝的是搭檔的態度,顯然和殺手早有約定,晚宴時卻支字未露,穌亞頓時有受欺騙的感覺。這奸詐的狐貍將自己分組支開,名義上是引誘敵人,事實上早另有預謀!

    單獨和流星見面,這死老頭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樓上……還有人?」不愧是流星,那孩子敏銳地往階梯上一瞪,劍傲一笑道:「啊,別在意,是位睡死的術師。可憐他方才超時勞動,說天崩地裂前絕不準吵醒他,否則他就叫老虎把我咬成兩半,我們還是小心點說話好。」這倒非誇大,他記得彩流交代時一臉愛睏兼殺人的眼神。

    「你要,怎麼樣才肯還我?」

    驀然轉上正題,法師一愣,流星用的雖是耶語,然而用字譴詞和腔調卻十分生澀。跟在屋型船上的情況一樣,劍傲這回留起心來:「你不常講話麼?感覺你對語言……似乎很陌生。」流星沉默半晌,又開口道:

    「我不常用,這種方式。」劍傲凝眉:「那用什麼方式?」那孩子閉上眼睛,這回口唇未動,滿室卻忽然充滿了聲響:

    『這種,在古老的時代裡,我們的族人都是這樣溝通。』劍傲微微一訝,這樣的溝通機制他在船上也見過,此時重新體驗。不似傳音只能單人傳遞,這類表達方式更像是由冥想直接化作聲音,而毋須經過口語,隱在屋後的穌亞也自一驚。

    斂起訝容,劍傲從容地走至桌邊,支頤又問道:「你不是人類吧?」攬過桌上茶壺,他順手替流星斟了杯飲料,見他神色猶疑,劍傲笑了一笑,伸臂拿過杯子自己飲了。

    「下毒這種勾當,對流星而言太過幼稚了罷?」舉手又替他斟滿,紅色的眸依舊望著他,半晌才緩緩開口:「人類的毒,對我,沒有用。」這話一方面恫赫,一方面也算回答了劍傲方才的問題,大叔微微一笑:

    「為什麼非拿回武器不可?再做一樣不就得了,干冒風險,太不划算。」那孩子臉色一變,扶桌立起道:「你不還我?」劍傲忙抬起手來做安撫狀,一面笑道:

    「沒說不還你,只是想問為什麼。」流星復又坐下,纓紅色的眼睛窺不見半絲波動:「不還我,殺了你。」劍傲一彈身旁劍鞘,輕笑道:

    「你以為你失去了武器,還殺得了我?」

    流星望了他裹著繃帶的眼睛一眼,這回不再開口:『你以為你失去了眼睛,還能贏我?』脫離了言說的範疇,那孩子的字彙系統便驀地豐富起來,竟也學會以牙還牙的威脅。未料劍傲竟輕笑起來,笑得流星再次侷促不安,不自覺地啜了口茶,似乎還算中意,他放下杯子往後一躲。

    「罷了,我們別一見面就劍拔弩張,坐下來聊聊如何?」說罷竟當真搬了把椅子坐下,擺手示意流星也坐。那孩子瞪了他半天,這才道:『我……才不要坐。』劍傲一笑:

    「你坐了我就還你。」流星一愣,顯然未料到事情如此易與,躊躇了半晌,終於聽話的在他對面坐下,隨即橫過桌面伸手搶奪,劍傲立時後躍躲開。

    『你說了我坐下就還我。』流星道,言下之意頗有受騙的感覺。劍傲笑了笑,輕聲道:

    「我可沒說你一坐下就馬上還你,喝點東西罷,我們聊聊。」那孩子如坐針氈,捧著杯子,臉色神情明顯不安:『那個東西……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要是被……要是被某人知道那東西給人碰過,我……』竟急得咬唇出血。

    劍傲興味地端詳起來,眼前的流星,竟和屋型船上殺手判若兩人,好像小貓斷去了利爪,只能亂叫著恫赫敵人。其實這也難怪,世人總以為殺手可怕,自小培育的殺手必定更加駭人,事實上這類行業的人通常不會太聰明,太聰明就易生雜念,雜念則易起二心;人在奪去另一人性命時是最容易胡思亂想的,若不能達到物我皆空的境界,殺手最好的組合便是功夫高強,然後心思單純。

    「你叫什麼名字?」邊思索著,劍傲開口問道。流星一愣,隨即暗下臉色:

    「我沒有名字。」劍傲奇道:「總有個使喚的名字罷,總不成你的老師,連授業時也稱呼你流星?」那孩子從椅子上跳起,紅眼全是訝異:

    「你知道『老師』?」

    「啊,因為過去認識一些人,所以我對『山中闇夜』稍微有點認識,但也僅止於此而已。」流星又沉默半晌,忽道:『是不是我只要告訴你,你就會把東西還我?』劍傲一呆,隨即咯咯笑將起來:「好吧,可以這麼說。」流星又猶豫了一下,這才緩緩道:

    『老師叫我「梨俱」,在梵天的古語裡,是讚頌神的意思。』

    「梨俱嗎……?」

    將陌生的名字覆誦兩遍,劍傲低首又問:「誰讓你來殺若葉巖流的?我是說,是誰遞『黑柬』給你們的?」流星瞪大了眼,不自覺又啜了口茶,雙頰泛起潮紅,梨俱本人卻渾然無覺:

    『原來你連「黑柬」都曉得。』劍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地自言自語道:「不過,其實殺不殺那傢伙,應該沒有多大差別。」

    『你為什麼要知道這種事情?』警戒心起,目光不離那枚金屬鐵求左右,梨俱的唇靠在茶盅口,像隻窺視獵人的小獸。劍傲爽然一笑,道:「你可以不說,東西我也可以不還。」梨俱面色一變:

    『這也是交換條件之一?你是目標那邊的人?』劍傲搖首,舉盅又啜了口酒:

    「不是,我只是好奇。」鮮紅的眼微微一瞇,似乎傳達了些許怒氣,雙頰更紅了:『只是……因為好奇?因為好奇就要我洩露絕不能洩露的東西?』

    「那就別說好了。」劍傲支頤笑道,欣賞對方戲劇化的表情。

    梨俱啞然,半晌才緩緩倒坐回座,眼眶紅得似要掐出血來:『拜託,請還……給我。』抿了抿唇,他抱著杯子又灌了幾口,咬著杯緣閉上眼睛:

    『我不想被……老師丟掉……』

    傳達到腦海的聲音有些顫抖,船上偽裝的冷靜成熟消失無蹤,劍傲發覺對方的心志年齡當真年輕,至少沒有太多處世經驗,縱然雙手已沾滿血腥,殺業的累積來自於殺念的妄動,而非單純殺戮的多寡。這孩子比想像中乾淨太多,若說天使也會殺人,梨俱給他的感覺便是如此。

    「好罷,在下再請問最後一個問題,若你答得出口,我就把東西換你。」梨俱皺皺眉頭,似乎預料不會是易與的問題,一口將杯中飲料喝盡,一副慷慨赴義地點了點頭;劍傲微微一笑,道:

    「你覺得……在下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問題不單梨俱錯愕,連陰影處的穌亞也不禁一跌,又不是相親,問對方這種問題做什麼?見搭檔神色嚴肅,決不是說笑,心中更加大惑不解。梨俱瞪著他,看得出來他心中一樣疑惑,只是表情缺乏訓練:

    『你……很囉唆。』

    梨俱的直言不諱讓穌亞差點笑出聲。小小的臉蛋越發通紅,短蔥蔥的一頭亂髮配上中性的五官,竟意外地十分可愛,雖然第一眼接觸紅眸是會有些心悸,但習慣之後,反倒覺得像隻兔子一般,要再加上長耳朵就更完美了。

    怎麼懸賞榜單頭幾名,都是些名不符實的人物?穌亞莫名地感嘆起來。

    「但卻……不讓人……仇恨……」

    劍傲和穌亞同時一愣。這句話梨俱用得竟是實聲,只是一切換頻道,流星的表達能力就變得很拙劣,看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不讓人討厭』罷?

    「不讓人討厭嗎?」微笑地覆誦流星的評語,劍傲的單眸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光芒。梨俱的紅眼卻越發惺忪,竟不自覺伏了下來。

    「等一下,你是不是……」

    見梨俱的頭越垂越低,幾乎在趴在桌子上,法師也開始感到不對勁,莫非這孩子想睡了?但誰都知道此時絕不適合作夢的,看來這和他改變溝通方式有關。試著晃了晃腦袋,腦袋卻不聽話地歪向一邊,梨俱抬眼猛瞪著劍傲,再看一眼已被他喝乾的茶盅,露出迷惑的表情:

    「可是……不可……能啊,人類的迷藥對我……根本就……」

    兀自嘟嚷個不住,帶著緋紅的雙頰,難纏的孩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墜入夢鄉。

    「這裡面確實是什麼迷藥也沒放……」嘆了口氣,望著梨俱酣睡的小臉。似乎當真頗為不甘,即便在睡夢中也緊咬牙關,劍傲愜意地漾出微笑:

    「但是『酒』這種東西……倘若不是喝慣的人,本來就和迷藥沒什麼差別。」

    舉起空空如也的酒盅,劍傲又是一笑:「對不起,我是騙了你,茶壺裡裝的不是茶,而是醇度特高的陳年高粱。對在下來說是剛好,對小孩來說,可能真的烈了點。」見桌上的人咕噥幾聲,唇邊沁出幾許酒沫,劍傲雙目微闔,忽道:

    「怎麼樣,這樣不算是違反契約罷,搭檔?」

    知道自己早已洩露了行藏,他素知劍傲本領,因此也不訝異,抱著雙臂緩緩踱出陰影。

    「你和他說了這許多話,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劍傲微微一笑:「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烈酒割口,光下嚥便極為困難,你怎麼騙得這孩子喝光整整一碗?而且還讓他笨笨的相信那是茶?」法師問道,劍傲拎起自己的酒杯,輕輕晃動著道:

    「當然是動了點手腳,除了高粱外,這間茶屋的藏酒相當豐富,我放了幾種葡萄酒以緩和口感,要知單飲一種酒類,即便後勁再強,要瞬間醉倒也不容易。又凡酒分麴麥釀造與水果釀造,混上七八種水果酒,效力也不及一種麴麥酒加上一種水果酒。」伸了伸懶腰,劍傲笑著續道:

    「當然調酒要好喝也得些許本領,我自己沉迷杯中物,自然懂得箇中技藝;除此之外,我還將混好的酒浸入奈河半個時辰,現在是北方十二月天,河水跟冰鎮沒兩樣,而高粱這種東西,在將結凍未結凍時,會幾乎嘗不出酒味。兩相配合之下,才能讓小孩乖乖喝掉,你要否試試?」

    說著將杯中殘酒遞至穌亞口邊,法師耐不住好奇,低頭嘗了一口,隨即一面搖頭一面奪過酒盅:「嘖嘖,這就難怪了,根本不像酒嘛。」見法師舉杯意圖飲盡,劍傲忙攔住:

    「別亂來,這玩意好喝是好喝,後勁連我都抵受不住,我們還得把他送進公會,我可不想跟一個醉鬼搭檔。」穌亞聞言不滿道:

    「你當我是什麼人?我穌亞在公會跟人拼酒七八年,從來輸過半次,那這麼容易醉了?」竟仰頭喝光了殘酒,這才踱步至睡得正酣的梨俱身側。戴著熒惑的五指在額上一放,喃喃不知唸了些什麼,火燄乍起乍滅,劍傲問道:

    「那是什麼?」法師神色嚴肅,目光不離獵物道:「公式的昏睡術『紡槌詛咒』,這樣就算他酒醒了,沒有我解術,他也不會醒過來,畢竟不知酒對梵天血族的效力能維持多久。」半晌又順口問:

    「你怎麼還待在這兒?」劍傲一呆:「待在這兒?不待在這兒要待在那兒?我們不是約好今晚重會嗎?」穌亞不耐煩道:

    「你又在裝傻,你殺了這麼多若葉官兵,還敢待在原地,不怕被人抓麼?」劍傲失笑道:

    「我逃到別的地方,就比較不會被抓嗎?常人總以為兇手行兇後會立時逃之夭夭,事實上我每次殺完人都藏在左近,欣賞那些獵人『循線』追蹤倒是有趣的緊。而且別算在我帳上,今晚造孽的可不是我。」不等法師再行追問,凝視著梨俱稚弱的臉蛋,劍傲忽地笑道:

    「這個血族……似乎還沒有決定性別哪。」見法師一愣,劍傲悠悠地道:

    「不是有這樣的傳說嗎?梵天血族出生時沒有性別,直到遇上了想奉獻一生的情人,才會依神意選擇雌雄;若愛上的是血族以外的人,便會自然變為與愛人相對的性別。據說這是因為血族生長緩慢,壽命極長卻又生性孤僻,閒著沒事只會關在自己城堡裡睡,兩人相遇本來困難,若是還受限於性別,恐怕有滅族之虞;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梵天這國度還是滅亡了。」

    穌亞橫了他一眼道:「雜七雜八的事,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劍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以前不明白所謂中性是什麼意思,直到見到這孩子才恍然大悟。我對男女有種特殊的直覺,無論怎麼喬裝改扮也瞞不過我,東土有個傳說,人是由一位女神捏泥雕塑成的,雙腳落地後才分出男女,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還未成形的泥娃娃。」

    聽劍傲語調興味,穌亞也不禁多看了梨俱兩眼,大叔伸了伸懶腰,笑道:

    「好啦,既然人已經抓到,在樓上那位任性的姑……公子醒來前,我們還是快點交差罷!」說著已側身去扛人,反倒是穌亞沒有動作,劍傲的警告果然不虛,酒意爬上法師精緻的頰,交織成迷人的醉紅。穌亞晃了晃腦袋,躊躇地望向搭檔:

    「先……等一下罷。」

    沒有停下動作,劍傲始終背對著穌亞:「得把他帶去那裡才能完成任務?我向來只有被抓的經驗,抓人還得靠你才行。別怕不能驗明正身,流星的武器獨一無二,想以聯合公會之能,不會連這個也沒有記檔罷?」

    瞥了眼劍傲和梨俱,法師煩燥地搖了搖頭,似也不懂自己為何猶豫,半晌又道:「反正我叫你等一下嘛!我還得考慮考慮。」

    或許是因為酒的因素,穌亞在不知不知覺化為女態,豐滿的曲線斜欹在几前,半開的衣襟更引人遐想。劍傲這回終於掉頭看他,卻很快又轉回去。

    「你打算一輩子和我糾纏下去嗎?」他忽道。穌亞驀然抬頭,原因是劍傲降溫的語調:

    「什麼意思?」穌亞厲聲。

    挑弄桌上的酒杯,劍傲交跨著雙腳,放下流星,他悠悠地往椅背一靠:「能讓我們契約終結的標的就在眼前,而我甘冒風險,把他送到你手裡。你卻和我說你還想考慮考慮,法師大人,我記得老嚷著要解約的人是你。」

    穌亞臉色一黑,捏緊臂上的契印,締約後的種種跑馬燈般掠過。的確,強迫劍傲訂下火之契的是他,兩人搭檔的這段日子裡,對大叔挑三揀四,惡言相向的也是他;一但完成了流星的任務,契約的條件就算完備,按照當初的約定,兩人便可以名正言順分道揚鏢。

    為什麼他不要?為什麼他覺得這樣有些不妥?

    法師心急起來,有種情感模模糊糊,拙於主動表達的他卻摸不著邊,只得脫口道:「你就這麼想跟我拆伙?」劍傲一笑,溫和中夾帶著碎冰:「這問題很有趣,穌亞,我們本因互利而結伙,現在雙方得利,自是最好的結局,你怎麼說得好像我背信忘義一樣?」

    穌亞更急,心中亂成一團,只覺胸口一塊麻麻的,理不出頭緒:「我不是這個意思,能捉到流星固然很好,只是……」劍傲嘆了口氣,截斷他話頭道:「不捉流星也是可以,只要你告訴我,火之契除了至死方休,還有什麼解約的方法沒有?」法師驀地一震,總算抓到了問題所在:

    「死老頭,做了兩三個月的搭檔,你想的就只有如何讓火契解除?」

    總算明白陰影從何而來,這豈不是說他自作多情?穌亞很快轉急為怒。

    「否則呢?穌亞,你似乎忘了,當初在和田屋裡,是誰把我又迷倒又綑綁外加人身脅迫的。」依舊是淡淡的語調,劍傲僅存的黑眸深不可測。穌亞怒火更熾: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我逼你的?都是我在欺負你?可你又為什麼一聲不吭,任我欺負?難道不是我們之間已建立起某種默契?」

    凝視搭檔混雜著酒意和怒氣的琥珀色眼,劍傲又嘆了口氣,語氣終於稍轉溫柔:「穌亞,妳還記得嗎?當初在你提出契約條件後,我曾經和你概述過山中闇夜可能的狀況,還問過你『假若那是真的,你還會想抓那個流星去領賞金嗎?』,那時你回答我什麼?」

    劍傲的記憶力永遠讓法師自嘆弗如,努力回思當時情境,穌亞迷濛的眼慢慢清晰:「我說,『同情心在這世代是活不久的,這世上無辜的人太多,自己活命比較重要。』可是……」劍傲忽地一笑:

    「你還問我,我該不會是那種自以為是的『正義之師』罷?」

    聞言沉默,確實自己曾說過這種話。當時的他居高凌下,對掌控劍傲一事信心滿滿,所以能悠遊自如地調侃。但事過境遷,他才猛然驚覺,自己逮到的不單是役使的家畜,而是裝瘋賣傻的猛獸,他不再是推波助瀾、任性妄為的一方,反倒要時時充當韁繩,為猛獸的行徑懸崖勒馬。

    「穌亞,你就是這樣,你永遠只知為別人訂標準,卻弄不清自己的盲點在那,」見搭檔不答話,半身跨坐在木几上,劍傲的語氣十分平靜:

    「你總是……拿個人的標準去衡量世間所有事情。雖然凡人無不是如此,但你除了評價之外,你還試圖矯正──當你發覺他人的行事方式,不符合你心中『應然』的準繩時,你就會毫不留情地大肆批評。這種行為看似正義,實則不過是藉由這種批判,滿足你心中的優越感罷了。」

    「你……」見搭檔臉色一變,劍傲淡淡一笑,十指緊緊交纏:

    「我說錯了麼?穌亞,你在奧塞里斯時,應該常被人欺負,常被人看不起罷?畢竟出生在雙子皇城,又是血統最純的化獸人,竟然會浪跡天涯,甘願作獎金獵人這種危險的職業,足見以往境遇之差。就是因為這種遭遇,穌亞,所以你必須不斷地貶低他人,只有經由這種方式,你才能找回身為人的自尊,因為先指責的人就彷彿是正確的人,不是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曾長住雙子,還是血統純正的化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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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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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0:20 | 顯示全部樓層
    6

    查覺劍傲話中的端倪,穌亞面色一沉。劍傲躊躇半晌,抬起頭來一笑:「當初我既能從你懷中偷出東西,拿點其他貼身私密物,自是易如反掌。何況你每晚睡得那樣死,只怕我把你脫光檢查一遍,你也不會醒來吧?」話未說完,法師已扶案站了起來,差點沒連桌子一道掀了:

    「你偷翻我東西!」熒惑已蓄勢待發。劍傲神色不變,淡淡道:

    「我不會和來路不明的人合作,即使被你強迫在先,我的習慣也需掌握先機。那個滾筒印章……就是你口中的『印璽』,雕工非常精緻,照滾筒上瘀積的泥漬看來,這印章過去使用相當頻繁,卻未有明顯磨損,足見質地之堅實;奧塞里斯製印的技術我不知道,但隨身帶著這類事物的人其實並不多見,若非商號的老闆,另一種可能就是……」

    「李劍傲,原來你從來沒信任過我?」會喚全名,表示法師的怒氣已達臨界點,怨懟中夾雜些許懊喪,看得出穌亞有些失望。劍傲凝視著他,忽地垂下了首:

    「法師,我說過,我從不相信任何人。你看,你太習慣用自己的價值觀批判一切,並不是每個人都習慣坦承相待,我有我的處世之道,在認識你之前便行之久遠。」

    「那麼小公主呢?」穌亞忽道,眼神忽轉銳利。劍傲臉色一變,扶桌的手也微微一顫:

    「那個女人就不算嗎?你敢說自己完全不相信她,不在乎她?不過是買個人形燒晚點回來,你就急得像火炬上的飛蠅,你老說你不相信任何人,老說你沒有感情,那她呢?還是你要說,她是唯一的例外?你又打算要設多少例外?」

    一搶回主動權,穌亞恢復咄咄逼人的聲量,十指熒惑在茶几上交響:

    「死老頭,別自欺欺人了,你終究是有感情的,只是你假裝自己沒有罷了。你只是拿這種似是而非的雋語當作藉口,選擇性地排拒你所不需要、可能會帶給你麻煩的感情。終歸一句話,就是自私罷了。」他補了聲冷哼。

    「你不會了解我的。」沉默半晌,劍傲鐵著臉道。

    「不,這並不是我了不了解你的問題。」第一時間反駁,玉黃色的眼銳利如獅:

    「的確,我不明白你的過去,我不知道你曾經歷過什麼事情,就像你也不了解我一樣。但這並不是你不能對我付出感情的理由,我很久以前就曾說過,我討厭那種拿自己很悲慘、很痛苦當後盾,肆無忌憚讓自己的任性合理化的人。因為自己曾被灼傷,就拿著火把燒毀別人家,這種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令人鄙夷。」

    「我沒有這樣想過。」

    「你有!你就是有。死老頭,你把那些所謂『悲慘』的經歷緊緊抓住不放,看起來好像很可憐,實則在你心底深處,那些『與眾不同』的經歷反倒帶給你一種快感,一種『反正不會有人了解我』的自我滿足,你把自己包裝得特別起來,成天想者『你們會這樣指責我,是因為你們根本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你在一開始,就封閉了別人了解你的可能,因為你根本不希望別人了解!」

    「住口!」

    劍傲的眼逐漸闇沉,穌亞卻一無所覺,越來越熾的酒意讓他語調高昂起來,臉頰也微微發燙:

    「因為一但有人了解了你,你倚之為屏障的『過去』便再起不了作用。別人會清清楚楚看見你的怯懦、你的自私。你將不再特別,你將無法逃避濫殺無辜的罪則,你找不到藉口,你會徹徹底底認清自己的任性和卑劣!所以你怕,你怕所以你繼續偽裝,就像一個尿溼了床的孩子,為了怕父母發現而裝病不起床一樣!」

    「那你要我怎麼樣?」

    下面的話戛然而止。原因是前一刻尚在桌邊的劍傲,竟不知何時欺至穌亞身側,冰冷的問句才傳入耳中,兩手如電,竟驀地掐在他緻的頸項上:

    「對,我是幼稚,我是像個孩子一樣。So what?你要我怎麼樣?」

    嵌在頸間的十指驀地緊縮,穌亞氣息一窒,才發覺劍傲的單眸由黑轉深,泛著令人心悸的紅光,氧氣逐步被驅逐,法師意識到對方是真想致他於死地。適才喝下的酒卻不合時宜地發酵,劍傲冰冷的五官在眼前搖曳,看來既詭譎又不真實:

    「你要我怎麼樣,要我怎麼做?尊貴的法師大人,睿智又正義的哲學家!你講這些話的意義在那?是要我跪在你面前,聲淚俱下地向你懺悔,說我以前都錯了,說我就是不坦白,說我其實很寂寞,只是用孤僻來掩飾自己的懦弱?你說的都對,你心如止水,你看清一切!而我只不是個迷失在自我哀悼漩渦中的可憐蟲,是嗎,是這樣嗎?法師大人,你是要我這樣做嗎?」

    碰地一聲,穌亞的後頸重重撞在牆上。劍傲的手勁簡直像鉗子,酒意更濃了,穌亞渾身酸軟,甚至舉不起手來施法,張口欲言,卻只能發出單音節的呻吟:「死老頭……」

    「我可悲又如何?我卑劣又如何?法師大人,我可曾向你們哀求,要你們拯救我?就因為我的生活方式與你不同,我就必須自慚形穢,卑微地改正我過往的錯誤,請求你們引領我棄暗投明?穌亞,你不是神,我也不是,沒有人是!就算是神,也不能干預一個人的靈魂,何況凡人?」

    見過去的搭檔因缺氧而臉色慘白,麥色肌膚戰慄著,劍傲垂下一手,單掌仍緊緊捏著對方,忽地輕輕笑了起來。「結束罷,穌亞,讓一切都結束罷,」指尖嵌入,血絲瞬著索骨滑下,劍傲揚起唇角,露出一抹堪稱愉悅的笑容:

    「我現在只想殺了你,不顧一切地了結你的性命,你說的對,什麼殺人的理由,殺人本來不需要什麼屁理由……我殺人,只是因為我爽,就像現在殺你的原因一樣。」

    「你……」

    喉嚨迸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原先泛紅的頰如今更是紅得像柿子一樣。他向來不是坐以待斃的個性,知道現在是生死存亡之秋,眼前這人已不是他認識的死老頭,至少暫時不是;熒惑從不對朋友以外的混蛋客氣,艱難地攀住劍傲的衣袖,在對方查覺前,死白的唇吐出咒辭,致命的指間立時暴出烈燄。

    好在法師終究還留有理智,否則施暴者不單是燙出水泡而已;對方兩手驀然一鬆,穌亞一陣腳軟,背靠著牆滑倒在地,劍傲也跟著倒在他身上。經過激烈的拉扯,法師本來就不整齊的衣襟更是散亂一片,小麥色的肌膚裸露在空氣中:

    「你……這個混蛋……痛死了……」撫了撫細頸,五指爪痕清晰可見,要是再慢個半刻放手,他就真的要橫死異鄉了。

    「對不起……」

    一般是喘息不已,心神變化過鉅令劍傲同樣四肢無力,泛紅的眼褪回原先的湛黑。穌亞確認頸骨沒出問題,隨即破口大罵:「搞什麼鬼啊!要殺我也別用這種方法,窒息而死很難看耶,要被知道我堂堂法師被一個男人掐死,不知道要笑成什麼樣子。好歹……也用劍……」

    意識越發模糊,大叔的警告沒錯,調酒的後勁果然強得驚人,法師也不算不會喝酒的人,如今竟給酒意磨得眼神迷離,渾身發熱,只想往涼涼的地方靠;而劍傲不知是天生冷血還是身體不好,一年四季都像蜥蜴般保持常溫,法師乾脆把臉頰往他肩上靠,身體順勢一倒:

    「該死,死……老頭,你剛剛……當真想要……殺了我?」

    琥珀色眼瞳渙散朦朧,連帶質問的氣勢便少了兩分,劍傲緩下喘息,把頭仰靠在牆上,一時也忘記把蛇一般黏在他身上的穌亞推開,好半晌才道:

    「真的。」

    「你說實話……從訂契約……到現在,你有沒有……想過要殺我?」

    「很常。」

    「那你幹嘛不下手?單單只因為契約的緣故?」

    對劍傲的回答強烈不滿,穌亞抿起紅唇。忽地一扯他衣襟,雙手捧住他後頸,竟猛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大叔渾身一僵,完全沒料到會在這時被偷襲,好半晌才記得把侵略者驅離:

    「穌亞!」

    雖然早不是第一次被法師親,基本上兩人初次見面禮就是令劍傲栽根斗的一吻。然而此時穌亞醉眼迷離,朱唇微揚,雙頰醉的發燙,竟是說不出的嫵媚,劍傲反射性地紅了臉頰。穌亞卻得寸進尺,四肢蛇也似地纏住大叔,完全忘記這個人三秒前還想要他的命,一面質問道:

    「為什麼不要我親你?啊?我不美嗎?不夠資格嗎?為何我每次要親近你,你總是躲得遠遠的,你說啊!我就偏要吻,你想怎樣?」

    說著雙手又摟緊他肩頭,竟意圖再下一城,劍傲百忙中頭一偏,這一吻就吻上臉頰。不可否認法師的吻技極佳,吻在頰上酥酥麻麻,竟留下細細一排齒印,劍傲被他纏得逃不出生天,只得四肢並用往桌腳爬,穌亞雙臂一撲,又將他撲倒在桌腳下:

    「你說你把我當女孩子看,還說什麼第一次見我就是女孩子的模樣,所以你忘不了。放屁!你對女孩子才不是這樣,對小公主、對千姬,對這個月來碰到所有女性,你都溫柔靦腆保持距離。為什麼對我就惡言相向,而且從來也不害羞?」

    「穌亞,你醉了……」

    「我才沒醉,我也有一半是女人啊,你不信嗎?你看,你看呀……」

    還來不及阻止,一把扯開本來就已亂成一團的上衣,形狀姣好的酥胸幾乎貼上劍傲臉龐,雖然法師說脫就脫的本領他也不是沒見識過,這般投懷送抱還是頭一遭:

    「你不心動嗎?你不喜歡麼?不要以為我穌亞在開玩笑,以往在獵人界裡,我可是數一數二的交際名花,誰不想得我魔女的青睞?想得我一吻的人十條街都排不完,就你三番兩次拒絕我,冷落我!來啊,抱我啊,我就偏要讓你抱!」

    「為了不讓你清醒過來後把我戮屍洩憤……我想還是不要的好。」

    「你就是這樣子!膽小鬼,陽萎,性無能!」

    「……你都是這麼評論每一個拒絕和你上床的男人嗎?」

    頭實在痛極,劍傲苦笑著往案上一扶,終於掙到空檔爬起。老實說他也不是全無反應,被說成這樣,男人自尊顏面掃地,本來有股衝動想以行動洗刷冤屈,想想還是別逞一時義氣,以免後悔莫及。低頭見穌亞竟抱著雙膝,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

    「你說我從小被人看不起……是!是沒有人看得起我!在家鄉……在家鄉的時候,那些人只會欺負我、笑我,要不就對我畏若蛇蠍……就跟你一樣!我是笨蛋……我是個大笨蛋……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些?我是笨蛋……」

    自己到底調了什麼樣的酒啊?自白劑?劍傲望著空空如也的酒盅心驚。

    但穌亞的表現也令他訝異,從未見過不可一世的法師如此失常,更別提自承笨蛋;今晚的穌亞就像脫去了護甲,一無防備的幾可一眼看穿(雖然平常就夠容易看穿了)。

    不否認,他對這樣的表現有些恐慌,因為他明白,他無法用相同的態度來回應穌亞。

    見法師兀自斷斷續續地啜泣,劍傲終於嘆了口氣,倒了杯茶送至穌亞口邊,一點一點餵到他因酒精而遲鈍的口裡,順勢替他蓋上披衣。熱茶對醒酒有極佳的功效,醉得半閉的睫毛晃動兩下,穌亞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望著劍傲沉默半晌,大叔反應極快地後躍兩尺,以免法師忽然回想起舊事而殺人滅口。

    「……對不起。」扶了扶因酒醉疼痛的太陽穴,未料穌亞開口竟是這麼一句,劍傲愣住:

    「我不知道……強迫你訂立契約、違反你的意願牽制住你,竟會讓你這麼不舒服,我為我的自私和魯莽向你致歉。」

    見搭檔正經忽然起來,劍傲反感侷促不安,正想說些什麼,穌亞卻驀地抓住他衣襟,本以為他又要吻自己,孰料穌亞紅唇一嘟,竟在他額上打了個爆栗。動作充滿支配性,彷彿回到和田屋時,那個自信、魅惑,拿自己的身體威脅他就範的女人,法師本身就像把火,體內的熱能似乎取之不竭,從靈魂到眼神,滿溢著令他無法逼視的光芒:

    「不過反正事已至此,契約訂都訂了,我們在一起這許久也是事實,既然身為我穌亞的搭檔,我的決定就是你的決定,別以為你可以騙了我的友情,再拍拍屁股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離去,你得給我負責到底!」

    他到底做了什麼需要負責的事情啊?劍傲苦笑。

    「穌亞……我畢竟是個罪犯。」反正彼此都說開了,他點出現實。

    「我管你是不是罪犯,反正我不許你隨便離開我,你是死老頭也好,是魔劍也罷,我穌亞沒準你解除契約,你就休想遠走高飛!」

    「兩億三千萬賞金你不要了?」

    「……要是很想要,但是總覺得抓你這種人去領這麼高額的賞金,不但有違公平交易原則,我獵人的職業自尊也會受傷,所以還是再說。」

    「你覺得我沒有危險性?」劍傲挑眉。

    聞言沉默,穌亞交握十指,垂首似在沉思什麼。半晌忽地抬起頭來,一雙精亮的琥珀直視劍傲,大叔一凜,眼前的人再不是剛才千方百計誘惑他的魔女,那是獵人才有的眼神:

    「我知道你很危險……是非常危險,」深吸口氣,穌亞旋轉著指上熒惑,緩緩道:

    「的確初見面時我有些不信,像你這樣的癆病鬼,怎麼會是在茱萸樓一夜虐殺數百人的惡魔?但在菊祭上,我看見了你的劍技,雖然東土武術我造詣很淺,也體會出什麼才是真正的劍。你是身經百戰的人,在那把劍下,我看見了無數的鮮血和冤魂,他們化作鐵鍊,化作礪石,一方面綁縛住你,讓你終生逃不過殺業;一方面卻磨利了你的劍,讓他再去殘殺更多的人。」

    目光如炬,穌亞緩緩下了結論:

    「而我也知道,如果不早把魔劍繩之以法……會有更多無辜的人死於非命。我每放縱你一天,就是替世上多添幾縷冤魂。」

    「即使這樣,你還是不肯抓我?」劍傲幽幽一嘆。

    「就是這樣,我才更要把你緊緊綁在身邊,不能因為我的心軟造成他人的痛苦,我得監視你,寸步不離地看顧你,等到有天我覺得你無可救藥時,自會跟你打一場,到時才有公會出場的餘地。」

    兩人雙雙陷入沉默,是劍傲先嘆了口氣。「為什麼……對我那麼執著?」法師依舊保持緘默,直到大叔幾乎放棄,想要轉移話題時,穌亞卻忽然開口了:

    「以前我……還是個菜鳥獵人時,也曾有過一個搭檔。」

    「似乎有聽你提起過。」他語帶保留。

    「他是個很不錯的人,和你一樣是黑髮黑眸的人類,對刀法和拳腳很有一番研究。更厲害的是神出鬼沒的功力,我前搭檔跟我說,他從小就在饑荒中喪失雙親,從那以後他就練就一身偷拐搶騙的本領,藏得多好的東西,他一伸臂便手到擒來;後來在一個叫盜蹠的地方給人收養了,這才改邪歸正──至少他是這麼說,他做獵人的年紀很晚,二十出頭才出道。」

    「聽起來是個有趣的傢伙。」

    穌亞看了他一眼,續道:「至少比你有趣多了。他很常笑,幾乎是隨時笑臉迎人,卻不像你這種欠扁消極的笑,他對每個人都能點頭哈腰,和我搭檔做獵人前,他什麼低三下四的行業都做過,挑大糞、演野臺、作侍者,閱歷很豐富,給人的感覺卻很年輕。」

    是他的錯覺嗎?怎覺得法師在說到「年輕」二字時加強了語氣。劍傲支頤靜靜聽著:

    「和他相處是件愉快的事情,他言談風趣,很會逗人笑,特別是女孩子。他總有說不完的笑話,說不完的故事,還有唱歌──據說唱歌是皇朝南方人的特長。那傢伙啊,唱起歌來人就變了,浪漫到我都差點被他吸引,他還會吹一種叫作口弦的樂器,每回旅行到一個城鎮,他的樂技和歌技還能替我們多賺上不少外快。」

    劍傲有點驚訝,很難聽見心高氣傲的法師,如此毫不保留地讚美一個人。「看來是比我優秀太多的傢伙。」他苦笑。

    「可是他死了。」一句話截斷劍傲的褒揚,穌亞呼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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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0:29 | 顯示全部樓層
    「怎麼死的?」

    「被我殺死的。」

    似乎不意外法師的答案,劍傲望著他。

    「以前……你在鐮鼬二子面前說過,說你平生只殺過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誤殺,至今後悔莫及,說的就是你搭檔麼?」

    沉默了很久很久,穌亞對著燒毀的窗開口。

    「是的,我很後悔,至今還很後悔。」

    沒有去問前因後果,劍傲知道法師想說的就到此為止。要論尊重隱私,沒有人比劍傲要求更高,穌亞從桌前站起,月光下,凝視他的琥珀色眸多了幾分哀愁:

    「我們故鄉有個教諭這樣說:『不要二次步入鱷魚棲息的沼澤』,同樣的錯事,我穌亞從不做第二遍。所以死老頭,我不會……再讓你有被我殺的理由。」

    望著穌亞的黃眸,劍傲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天,他和鄰里的孩子吵了架,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一頓,破格讓他加入的比賽也被迫中止。他默默飲泣著回到家裡,把一切告訴他的婆婆,她只是冷靜地望著他,淡淡留了一句話。童年的細節他泰半已記不清楚,只有那句話像烙印般,長久迴蕩在心中:

    『你和他們不同,傲,所以你此生注定孤獨。』

    當時他似懂非懂,只是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加入孩童的遊戲或活動。

    然而從那時起,「孤獨」二字卻彷彿成了詛咒,他從懵懂到明白,從明白到深刻體驗,他一步步印證了婆婆的預言。本以為今生今世都將行單影隻,但那雙始終熾熱的琥珀色眸,竟使他的信念動搖了。

    「你說你不信任我,是嗎?」彷彿要嘲笑他記憶中的執念,他對他伸出麥色的長臂,像引領亡著的橋樑。他記起來了,奈河邊的草地上,他們曾擊掌為誓,或許對法師來說這沒什麼,但劍傲如今才驀地驚覺,這是他頭一回主動對人伸手:

    「既然這樣,我就讓你更看清楚我,還有看清楚你自己一點。有膽子嗎,魔劍?」

    這回換穌亞了。攤開手掌,月光在穌亞身後升起,反襯他堪稱冶豔的笑容:

    「和我去……獵人公會在日出的據點一趟,如何?你敢不敢?」

    ◇    ◇    ◇

    緊闔的紙門被打開了,室內搖曳的燭光刺得男孩睜不開眼。

    身後的衛佐有些粗魯地催促他進門,男孩深吸口氣,雖然只有十二歲,他知道自己背負著多沉重的責任來到這裡。戰敗的恥辱、叛國的罪名、父親的性命和日出的未來,室內的氣壓逼得他透不過氣,每膝行一步,他便覺得自己矮了一截。直到在那男人面前伏首請安時,他已經什麼都無法思考了。只能依著方才禮少的指示,完成初見的儀禮:

    「播磨家長男筑紫,尊奉我族之命,見過若葉……巖流閣下。」

    ─若葉•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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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0:48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9 若葉 第八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扶著階梯的超手步下,彩流以略帶困惑的眼神望著空蕩蕩的茶水間。

    其實她早就醒了,只是底下似乎一直很熱鬧的樣子,讓她慎重考慮起是否要貿然下樓。先是兩個人翻來滾去的聲響,然後有個女人大聲叫著:「你抱我,抱我啊!」又哭著說什麼:「你從沒把我當女人看過。」依稀還聽到什麼「性無能」、「陽萎」之類的字眼,然後又是一陣喘息、尖叫、翻翻滾滾……最後是女人的哭聲,她清楚地聽見那句「反正你要負責」。

    畢竟是異國人,果然比日出人開放很多啊。彩流聳聳肩。

    「……就是他們麼?讓鐮鼬兄弟受傷,妖狐和雪女逃跑的罪魁禍首……」

    聲音忽轉了個調,彩流在階梯上瞇起綠眼,望著被燒毀的門窗自語。半晌右手勾起一張符紙,黃綠色的火燄燃起,她喃喃唸了幾句,符紙便在指間燃燒殆盡。半晌一個身影由淡而深,謹慎地跪伏在階梯下:

    「妖臣般若,參見九十九繼主。」

    身著紅衣,般若的衣著依舊大膽而不羈,半裸的酥胸若隱若現,風一吹便豁然開襟;鬼面上的白色觸角向天怒張,卻在彩流面前收斂了獠牙,油彩後的眼也畢恭畢敬:「繼主有何吩咐,要除掉那些百鬼的敵人麼?」她目光一閃。

    彩流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鐮鼬他們……還在休養生息麼?」

    般若聞言攏袖下拜,恭恭敬敬地道:「是,似乎上回創傷十分嚴重,到現在二子還無法復原。三子則始終心神不寧,拒絕服從兄長的命令,長子十分憂心,說是暫時要留在巢穴裡。」彩流以指扣著超手,慣彈和琴的指甲刮出尖銳的聲響,她沉吟道:

    「這樣,那麼般若,你去和鐮鼬他們說……反正離下回付喪神賜與『賀禮』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本座還有些想弄清楚的事情,或許不會待在天照城。來年水無月,我們在推古神社重會。」

    「繼主,那麼臣……」般若似乎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欲言又止。

    「妳不用跟,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否決忠僕的想法,般若眼楮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再次伏首。彩流續道:「我不在的期間,妳替我約束群妖,還有監視鐮鼬,有事我會讓式神回來傳遞。」

    「是,屬下明白了。」彩流忽然輕輕一笑,富男性魅力的低沉嗓音令般若一陣失神:

    「真有趣,在奈河上碰見那男人時我還沒查覺,直到看見那法師──術師的法術一旦被他人所破,終生都不會忘了那感覺,我一見面就知道是他了。般若,你覺得那兩個人怎麼樣?」

    「怎麼樣?」鬼面下的媚眼一眨,般若躊躇地道:

    「這兩個人是敵人,是他們害得百鬼門如今分崩離析,特別是那個使劍的男人,妖怪對危險的感覺比較敏銳,屬下還擔心繼主和那個人過於親近,要是因此而變生不測……」

    「般若,妳懷疑我的能力?」

    銳利的劍眉一挑,指甲驀地刮出刺耳的聲響,般若連忙伏首:

    「屬下不敢。」彩流往窗外一望,翠綠色眸子流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劍傲……魔劍,這個男人……比傳說中有趣,也比本座想像中有趣多了,本座還捨不得這麼早解決他。」

    般若嘀咕兩聲,怎麼覺得這很像是三流愛情劇的臺詞?然後接下來說話的人反而會被敵人吸引,繼而狠不下心攤牌,最後在身分和感情的失衡下選擇自我毀滅;如果再加一句「我要慢慢找出他的弱點,讓他在極度痛苦和絕望下向我求饒。」那就更像了……

    「我要慢慢找出他的弱點……」不會吧,還真的?般若考慮正考慮要不要拚死勸諫,未料彩流話風一轉,輕輕一扯唇角:

    「妳覺得他那乾女兒怎麼樣?如果我勾引她,你想那男人會不會暴跳如雷?」般若的下巴「喀」地一聲張大,再奮力闔起:

    「……繼主,如果妳是男的,倒也不是不可以啦……」

    把般若的疑慮當作贊同,彩流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本座比那男人英俊,這點毋庸置疑,也比他聰明,除了樂藝不相上下外,家事肯定做的比那個邋遢鬼好,而且也沒有父女的不倫關係;本座剛剛觀察了很久,他肯定比不上我……」

    原來剛才主人和那男人相處這許久就是為了這個?害她在後面看得心驚膽跳,結果只是在探勘情敵?般若從還是小妖時就跟隨彩流,由於陰陽師只能由男性擔任,彩流的性別除高級妖臣外,在門裡是絕對的秘密。

    因此每回彩流沐浴、更衣時,在一旁把風守護的就是她。說是「看光光」好像有點下流,但難道只有她這一覽無疑的妖臣,真心把彩流當成女人?

    「繼、繼主,這件事屬下想還是三思而後行,畢竟對人類而言,雌性和雌性之間……」不知該從何勸起,如果要人主人徹底了解,是不是要先從性別認同這課開始?卻見彩流望了她一眼,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聞的笑:

    「……我隨便說說的。」

    正絞盡腦汁的般若驀地僵住,愕然抬起頭來:「什麼?」重新挽妥頭上的髻,彩流率性地一甩袍袖,靠著扶手抱臂忖道:

    「我不會幹這種作繭自縛的事情,人和人間的感情本來難以逆料,什麼時候有感覺、什麼時候沒感覺,不是當事人可以輕易控制;我不否認自己有點被那男人吸引,畢竟他不是個無聊的人,和他在一起會有很多樂趣,就因為如此,見過面就夠了,本座不會和他們廝混在一起。」

    般若臉現喜容,縱使心臟已給折磨的跳個不停,她這主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捉摸不定:

    「繼主的意思是……」彩流閉起眼睛,再睜開時,翠綠色眸已降回平日的溫度:

    「嗯,今晚就離開。不過在那之前,本座有些帳要跟另一位法師算;此外遠遊還是得去,一年後若是順利承繼賀禮,本座恐怕再離不了天照城,在此之前,本座還想到北地一趟。」般若一訝:

    「北地?繼主是指北島斯堪地麼?莫非繼主想去尋……」

    綠眸的溫度益低,彷彿已遁入北海的冰雪裡:

    「那個小女孩和妖狐,竟然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般若,九十九家族有許多秘密,深埋在血緣和歷史裡,特別是關於師父──那女孩父親的事情,本座還有太多事情想釐清。」

    「繼主……」

    見彩流神色有異,每回提起自己的師父──也就是百鬼前任繼主,付喪的父親時,都會變得格外消沉。即使是貼身的妖臣,般若也總不明白這對師徒間的恩恩怨怨。為何前繼主會選擇一個女子作為傳授陰陽學,再煞費心思地令她終生扮作男人?彩流的過往則更是神秘,雖然擁有讓所有妖怪畏懼的魂占資質,卻無人知道她來自何方、出身為何。

    風吹起彩流額髮,露出額角上一枚不易查覺的印記。般若很早便注意到了,那是朵形狀詭異的花圖騰,盤旋成水渦的模樣,貌似日出大名的家紋,卻又多了幾分典雅;彩流自懂事以來就用長髮遮著,挽髮時也不動到那部分,彷彿那印記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不用擔心我的安全,北島遠是遠了點,以我的能力還不至於出什麼事。」

    耳聽主人淡漠的宣言,般若剛要多說些什麼,一陣急躁的腳步聲忽地自外而來。「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啦!」竟是熟悉的少女嗓音,般若和彩流對看一眼,前者再次伏首拜下,身影才剛淡化在斗室中,紫色的儷影便飛也似地闖入:

    「大事不好了……啊,太好了!還有人在!」

    見來人不住喘息,彩流瞇起眼睛,這女孩……就是在船上和那男人卿卿我我的傢伙罷?她對認人素來沒有太大自信,只記得她總叫那男人乾爹,而他就叫她霜兒。想起屋型船上的經歷,原來父女也可以做那檔事嗎?皇朝古國果然非常神秘啊……

    「乾爹呢?穌亞姊呢?他們去那裡了,不會也出事了罷?」一句話打斷彩流胡思亂想,眼前的乾女兒鬢髮散亂,喘得像隻小牛。想起適才和般若開的玩笑,彩流莫名心虛,自信的鎮定也有些失控:「他們兩個?喔……這個……我不知道。」少女聞言急的直跳腳,掉頭望向窗外:

    「真糟糕,這時候乾爹和穌亞姊會去那裡?這樣我要找誰幫忙?……」

    見少女急得團團轉,彩流為數不多的好奇心也被挑起:「究竟發生什麼事了?」霜霜緩住喘息,紫色的眸流露恐懼,終於緩緩道出令人驚駭的消息:

    「祭司小哥和千姬公主……他們……他們不見了!」

    ◇    ◇    ◇

    「太慢了,這種劍怎麼能殺敵?」

    耳邊傳來吆喝聲,將她渾沌的神智從新月城門前拉回。

    千姬張開了眼,冰冷的空氣迎面而來,是她熟悉的北風。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劍撿起來,給我再來一次!」

    她想起來了,自從若葉大敗播磨一族後,故鄉從溫暖的海幸彥遷到了北地,天照的氣候四季分明;那年千姬第一次看見大雪,溫柔的白雪寂靜而無邊地落在新月城四周,整個漫長的冬天,她被安置在專屬的泉殿,和古老的城池一起適應新支配者的味道。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失去了自我。起先她不記得自己是誰,每回醒來時總在城中不同角落,身體輕飄飄的,透明的感覺滲透靈魂;她在人與人間穿梭,享受被世界漠視的感受,沒有人發現她在這裡,而她襯職地扮演旁觀者,在日常的舞臺上無言地口白著。

    「手抬高,膝蓋別彎那麼大……你這樣那裡打得中?」

    大雪初融的三月,本該是最涼爽的季節。新月城校場上的身影卻汗流浹背,千姬驀然回首,啊,是那個男孩,兩個月前才抵達城裡的新客,被家鄉當作貨物一樣千里押來,就像當年她的母親千鶴一樣。才在幾天前,她的兄上漫不經心地提起,他收了這男孩做為傳授劍術的徒兒。

    為數不多的體力被不間斷的操習榨乾,握木刀的手已麻木得失知覺,千姬悲憫地遠觀著他。男孩與兄上的授業似乎總是這樣,一面倒的屈辱和折磨;血絲自男孩下唇淌下,強撐著到極限的臂力,男孩在融雪裡滑倒,泥濘濺了一身,赤裸的上臂也給擦出一道血痕。

    「爬起來。」

    身後的聲音沒有絲毫憐憫,千姬又嘆了口氣,他的兄上始終沒變,從處世法則到面部表情,單調的令人寒心。撫著疼痛如火燒的傷口,男孩知道他得靠自己站起,冷不防腳下被對方一掃,又重重跌回泥地裡:「下盤教過你怎麼站,這種站法,敵人一打就倒。」

    「是……是的,師匠。」

    然而膝蓋遭此重擊,年僅十二歲的男孩那裡承受得住?男孩痛得面色蒼白,著地又跪了下來,昏亂的視線看不清前景,只覺足下的雪冰得驚人,四肢到胸腹一片麻木,只聽覺異常清晰:

    「沒用的傢伙,這樣也算武家大名的後代?」師匠的話像鑽子一般鑿入他內心,將他為數不多的自信擊碎殆盡:「幸郎公沒有這樣的兒子,給我站起來。」

    激將法,跟故里的長輩們一樣,大人總以為這樣的方式可以激起年輕人的鬥志。對男孩而言,這樣的語言卻無異於自尊的剝蝕,他不懂,人為何總想挑戰不可能辦到的事?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嘲笑一隻老鼠沒有翅膀,難道牠就真能飛起來?

    「現在爬不起來的話,就永遠別給我起來。」

    果然,他失望了。對我徹底失望罷,男孩在心底輕輕嘆息,就像父親和族長們一樣,既然本來就不是該被期待的人,又何必背負過多的冀望?望著師匠冰冷的背影,男孩仰躺在雪地裡,傷痕累累的木刀棄置一旁──和他同病相憐的武器。

    「終於結束了……嗎?」

    天好藍,是冬日的小陽春罷?男孩感慨地仰望著。故鄉的天空,在記憶中早已模糊,如果有朝一日能回去,是否也能看到一樣藍的天空?

    雪地冰冷而寂靜,千姬緩緩走向委地的木刀。五指撫過挾長的劍身,她知道木刀主人又哭了,自從來到新月的旗幟下,這男孩便不曾展露過笑容,她憐憫地望著他,小小臉蛋深雪裡蜷縮,赤裸的上身凍得發紫。他和她一樣是被遺棄的人,前者是肉體,後者,卻是靈魂;

    「喂,你別躺在這裡,會凍死的啊,醒醒!嘖,怎麼搞的,快起來,我幫你!」

    她笑了,是該他出現的時候,罪與贖總是一體兩面,而且彼此依存。她默默地望著自屋內奔出的少年,對委頓雪地的男孩感到吃驚,野性的臉上充滿擔憂,宿命其實是很容易的東西,一枚石子就能激起許多漣漪。千姬看著少年將男孩扶起,知道序幕已然開啟:

    「好點了嗎?」

    從馬房裡帶出氈毯,粗魯地將男孩渾身裹起,少年抱著他步至簷下。

    「別進屋裡,」男孩忙扯住少年衣袖,凍得結霜的眼角畏懼地縮了縮:「他……叫我得呆在這裡。」那人一頓,低首疑惑地朝他一望。男孩也打量著他,少年有雙不羈的眉,身著侍僮的長衣,額髮卻早已剃去,髮尾挽起的月代透露出年紀,笑起來卻格外稚氣:

    「我知道了,是被罰了罷?就在這暖暖身子總可以吧?再這樣下去,你鐵定凍死。」

    說著朝他肩頭一搡。男孩見他舉止隨性,談吐間用辭從簡,腔調也微帶鄉音,不是自己熟悉的貴族風雅;需知就算是小姓,多半也由家臣庶子擔崗,眼前的少年卻給人野草的氣息:「你是誰?」他鼓起勇氣問道。少年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

    「啊,我是巖流少主的侍僮。有人通報說,少主今天不知為何大發雷霆,說想騎馬出去走走,召我過去隨侍,要不是我剛好經過這裡,你這條小命就完了。」男孩聞言渾身一顫,抬起頭來端詳少年,又低下了頭:「對不起,我剛到這裡不久,誰也不認得。」少年恍然一擊掌:

    「原來如此,你是新來的啊。那些傢伙也真是的,就會欺負菜鳥,你別擔心,有我在這,他們敢亂來,我替你向少主稟報。」

    男孩望著他屈起前肘,自豪地展露光潔的臂肌,知他誤會,卻不願點破。重新披起上衣,男孩低頭看著掌心,他從小便痛恨這雙手,總是弱小、總是怯懦,要是這十根手指再堅強點,是不是就能抓住更多?

    「師匠……不,我是說,巖流大人他……是不是很難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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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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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0:59 | 顯示全部樓層
    「哈,難相處嗎?」爆出一陣稍嫌輕浮的笑,少年背倚著高牆抱起雙臂:

    「這話你可不能隨便和人說,不過偷偷說實話,少主個性是彆扭了點,有時讓人搞不清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不過你別看他老扳著臉,其實很多時候,少主只是在發呆罷了。」唇角逸出一絲笑容,少年忽然斂起肅容:

    「但無論如何,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的人?」仰著小臉 ,男孩困惑地抿了抿唇,唇被冰得乾裂,他忙湊氣呵了呵。少年俯望著他,半晌又抬首朝向青空:

    「你不覺得嗎?十五歲元服,十六歲接掌若葉家的若年寄,二十歲上頭便率軍打遍本島南北,不知為家族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後來千年主公病倒,少主一肩扛起所有責任,諸國沒有不識得他的;劍術上更是出類茇萃,三十歲前就被譽為日出第一劍客。我自小聽旁人談他,便想著總有一天定要見見他,所以才離家出走來應募。」

    「離家出走?」無法想像有人自願離家,男孩眨了眨眼。

    「是啊,離家出走。」少年高興地笑了起來,笑聲很響亮,給人隨興的感覺:

    「我不想把自己局限在個偏僻的町裡,連個地方鄉士都不如。我想做點大事,至少能待在做大事的人身邊,以免像我爹一樣,一輩子窩在小村莊裡打鐵。」男孩小眼圓睜,聲音仍舊是細細的:「打鐵?好像很好玩呢。」少年噴了口冷霧,眉間微露不屑:

    「才不呢,爹他窩囊死了,據說我出生前他還打些刀劍武器,後來他把那些吃飯傢伙融了,打了最後一把刀獻給神靈,說是給我祈福,希望神靈將他鑄劍的罪孽一筆勾消,不要禍延到我上頭;從此竟封爐不做武器,只替鄰里打些無關緊要的鐮刀屠刀,你說氣不氣人?」

    不自覺地往腰間伸手,卻摸了個空,男孩注意到他腰間配有劍帶,真正的劍卻欠奉:

    「據說我祖上世代都是鍛工,從前天穗日天皇時代,還曾替皇室打造刀劍,馳名天下,天皇甚至親自賜姓相謝,你看可有多風光;爹打的那把劍我還隨身帶著,不過侍僮按儀不能帶刀,有朝一日我定要隨軍出征,讓天下重新知道我月山家鍛技的精良。」

    男孩默不作聲。腦中浮現小時偶見過幾次的打鐵舖,燒紅的爐火、汗流浹背的工人,鐵鉗和槌子交擊時迸出滿地星火,碾薄的武器過水降溫,單調的鐵片便能化為千變萬化的刀劍,每每讓他看得目炫神迷。若能一輩子作個鍛工,對他來說肯定比大名的長子有趣萬倍。

    偷偷望了眼身邊的少年,似乎頗不以為然,他決定不表達意見,畢竟好不容易找到肯和他說話的人,男孩並不想惹他生氣。

    「你叫什麼名字啊?是誰的侍僮?」打量了男孩半晌,少年忽問。男孩回過神來,忙答道:

    「啊……我不是小姓,我姓播磨,是……南方大名幸郎公的長子。」少年嚇了一跳,忽地從石上躍起,雙臂竟微微顫抖:

    「你就是那位質子,播磨殿下?」男孩還來不及回答,卻見少年已在他身前跪拜而下。「不……不要這樣……」無視於他手足無措,少年伏地不動,看不見五官,只能從背脊知道他相當惶恐:

    「小人有眼不識殿下,還跟殿下說了這許多渾話,請您原諒。」男孩更加困窘,眼見前一刻還有說有笑的「朋友」,如今又跟他疏遠起來,他孤身一人處在昔日敵人的國土,下一次有人肯理會他,又是什麼時候?一時悲從中來,舊愁添上新恨,眼淚便啪啦啪啦全掉了下來:

    「嗚……你不要這樣,我不喜歡你這樣,我只想好好兒跟你說話,這地方都沒人肯和我說話,下人都冷冰冰地不理人,師匠也兇的很,我真的好寂寞……」越說越傷心,混雜著哭聲的童音含糊不清,下面句子都吞在飲泣裡。少年似也吃了一驚,想安慰又不知從何下手:

    「這……殿下……」男孩又大哭起來,揉著眼睛道:「不要這樣叫我!」少年更加慌起來,不自覺地將男孩抱住,小小的頭臚只勉強抵到他胸口,溫暖的體溫讓男孩哭聲略止,他忙安撫:

    「好好,那你要我怎麼叫你,你叫什麼名字?」男孩擤著鼻子,眼睛周圍一片通紅:

    「我叫虎吉郎,還有兩年才元服。爹說過我元服後,要給我取名筑紫。」少年輕輕拍著他光禿的後額,柔聲道:

    「你是少主的徒兒,是罷?我早該想到的,虎吉郎,你聽我說,我們不能做朋友,因為我是你師匠的侍僮,所以你也算是我的主子,我不能和你平起平坐的。」

    男孩把頭埋進他直衣裡,嗚咽不成聲:「我不管……這裡的人不分尊卑,看見我都躲得遠遠的,好像我是瘟疫似的。我喜歡你,要連你都閃避我,我又要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日子……」少年嘆了口氣,按著他肩頭拉開兩寸,凝視男孩哭花了的臉蛋:

    「好,要做朋友可以,可你得答應我,決不和少主說我們的關係。」

    「我不說。」拭乾眼淚,男孩慌忙點頭。忽覺如此承諾過於草率,竟主動舉起小指,少年為這孩子氣的動作一笑,仍是配合地伸手一勾。

    「打勾勾?」男孩側首道。少年呆住,為男孩抑鬱眉目間撥雲見日的笑容,遂也跟著一笑:

    「嗯,打勾勾。違反約定的人要吞一千根針喔!」卻見男孩渾身一縮,畏懼地道:「真的?」少年哈哈大笑,忍不住用空下的手搓了搓他額髮:

    「要真怕的話,遵守約定不就得了?不過要你真毀約了,我也捨不得,你那一千根我替你吞。」望著少年無羈的笑,兩隻手指在雪地裡相纏,姆指的溫度讓男孩渾身都暖了起來。他知道,從今以後,新月城的冬天將不再寒冷了。

    「我們會常見面嗎?」相偕地走向通往內里的門,男孩的眼神頗為依依不捨。

    「你是少主的徒兒,要見面該不難吧?這樣好了,每天這時候我都會來餵馬──少主很寶貝那隻叫『鬼丸』的馬,不許廄房的人碰,事實上一般馬僮也會被他踹飛。你若有空,就到這來尋我。」見失落的小臉聞言瞬間容光煥發,興奮地不住頷首,少年心裡也感欣慰。

    「對了,我還沒有請問……你的名字?」

    在小門前駐足,男孩忽地抬首。任由小手替他清理衣袂上的殘雪,少年隨興地笑了:

    「喔,我姓月山,月山就是當年天皇賜的姓,父母都叫我天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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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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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1:31 | 顯示全部樓層
    2

    和阿國相隔一條街之遙的置屋前,兩道黑影小偷似地悄悄掠過。

    「就在這麼近的地方?」佇立深簷下,其中一個黑影苦笑。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一天到晚往吉原跑?」另一個黑影附手道。大叔一臉恍然大悟,接口道:「原來如此,難怪你每晚都叫我在門口把風,自己卻拋下姑娘,不知跑那裡去。」這回倒換法師一訝:「你知道我偷跑出去?」劍傲苦笑道:

    「要是連你這樣的體術都查覺不出,我也不值得你們大費周張地抓了。」

    穌亞不服地哼了一聲,沉默半晌,又道:「沒想到你當真敢跟我過來。」劍傲雅然一笑,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這個嘛……畢竟獵人公會也關照我很久了,難得有這機會,不滿足一下好奇心怎行?」唇角揚起微弧,法師略略放鬆五官,眼神仍是不屑:

    「哼,照你的個性,不是該懷疑我只是誘騙你到公會,實際上設陷阱來捉你?」劍傲一笑,乾瘦的五指緩緩爬過劍鞘:

    「若是這樣,那也很好,我很久沒有嘗過獵人的血了。」法師又哼了一聲,雖知搭檔不過嘴利,這種說法仍是讓他心中一寒。瞥過頭去不再理他,隨即在置屋的牆上摸索起來。

    兩人對於如何安置梨俱都感頭痛,商議結果隨身攜帶太危險,難保不會中途有人來劫;但丟在那不管也不是辦法,最後採用穌亞的意見,將流星五花大綁後再下了七八個昏睡咒,據法師的說法是「睡上一世紀都不會醒來」後,再把人塞進放食物的櫥櫃裡,只留了道小縫以免窒息。

    做這事時兩人都有點不安,看著梨俱睡得沉沉的小臉,怎麼有點誘拐兒童的罪惡感?

    轉進置屋的長簷下,那裡堆滿了各色雜物,尋常的麻袋裡裝滿了日出慣見的雜糧,吸引劍傲注意的是深簷下的人。似乎已坐在那千年萬年,陰影下的老人沉寂如龍,對穌亞的接近毫無反應,只是自顧自地吐著手裡的煙斗,外表和一般日出老人沒兩樣。

    劍傲望了穌亞一眼,後者緩步向前。

    「你為何而來?」

    老人忽地開口了,仍舊跨腳長踞不動,態度相當倨傲,連多看兩人一眼都不願。法師也不以為杵,逕自答道:「為榮耀獅王的冠冕而來。」劍傲一呆,這才明白老人的問題類似暗語,就像幫會的切口,如果不是真正的獵人,這種例行的問題一般人容易因疏忽而露餡。老人續問:

    「你來自何處?」

    「原初沃壤的源頭。」老人聞言似乎愣了一下,終於把目光移向穌亞,帶著疑惑的神色上下打量,聲音也慎重起來:「代號?」穌亞仰起頸子,十指熒惑交纏,伸了個懶腰:

    「燄魔女(sorceress of flame)。」

    對方露出嚇到的表情,不可一世的守門人瞬間變成小白鼠,敬畏地望了穌亞一眼,竟朝法師鞠了個躬,隨即讓出了空位。五指在暗處一抓,置屋的牆壁在靜宓中緩緩滑開,令劍傲想起新月城的布置,沒想這看似平凡的置屋,竟也有如此機關。

    「這個……請問您後面的人是?」見劍傲也要跟入,老人竟有些囁嚅,前踞後恭的態度讓大叔大感奇妙。穌亞用大姆指一遞,沒好氣地道:「我的僕人,他不是獵人,不能進去麼?」那老人彷彿被人用針在頸上刺了一記,聞言驀地一顫,又對穌亞低下了頭:

    「不……不是,請進罷,兩位都請進。」說著退入角落,再不敢擋穌亞的路。法師也不客氣地大步踏入通道,劍傲回頭望了眼老人,見他依舊誠惶誠恐,看穌亞的樣子簡直就像遠觀毒蛇猛獸,心中一動,正想說些什麼,早給法師拖進了牆壁中。

    牆內是條寬敞的通道,顯然和另一處置屋相連,沒走幾步便燈火通明。劍傲拉緊斗蓬問道:

    「剛才那密語是什麼意思?公會和獅子有關?」穌亞漫不經心地答道:

    「嗯,公會的創始人據說自號為母獅,是位很了不起的女獵人,這就是為何至今公會的旗幟還繪有金色獅頭的原因。」

    劍傲想了一下,確實當年魔劍追捕行動中,在揚子江畔有看過類似的旗子,只是後來全被大水沖走就是了:「是女人?」穌亞白了他一眼,腳步不停道:「女人就不能創設公會嗎?」劍傲又問道:

    「那麼原初沃壤又是什麼意思?」法師快步走道:

    「登記成為獵人的地方。公會以此來辨識獵人的身分,我是在奧塞里斯的雙子王城阿蒙記檔的,那區的別稱就是『原初沃壤的源頭』,每個記檔點都有類似的別稱,比如日出,我記得應該是『旭日東升之地』。守門人必須熟記所有的記檔點,以及在此檔案內所有的獵人。」劍傲苦笑道:

    「這麼多人,怎麼記得起來?」穌亞嗤道:「大陸上不過五六千名獵人,那裡多了?守門人本來就沒那麼好當,再者有記憶法願輔助,一般都會以此再確認一次。」眼前乍現斗室,遠遠便聽見觥籌交錯的清響,劍傲閃身躲至穌亞的陰影中:「那為什麼……剛才守門人沒那麼做?」

    扯扯領口,似乎很不習慣穿上衣,穌亞撇了撇嘴。

    「因為他認得我的代號。」

    未及理解法師話中之意,穌亞已舉步踏入。眼前是間不算大的房間,似乎就地設在置屋中,四周是陳腐的楓木味,頭頂懸掛著西地常見的掛燈,上頭十多隻蠟燭是光亮的來源,原先應是灶腳的角落被拆除一空,換上北島一帶常見的吧臺。

    房間裡散落著桌椅,已有不少人翹腳坐著。劍傲覺得這裡很像客棧,只是成員比客棧還三教九流,幾桌坐客明顯不是人類;劍傲和穌亞的加入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幾個滿口銀牙的半獸人抬起頭來,對法師拋起媚眼來──雖然看在劍傲眼裡,很像是安康魚臨死的白眼。

    「你好,」

    見穌亞大剌剌地坐上吧臺,劍傲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本能地扯緊斗蓬回首,卻見長臺後悄立著一人,身著深藍紋底蝶印浴衣,一身標準的日出女性行頭;女子有著職業級的笑容,正恭謹有禮地朝他和穌亞九十度鞠躬:「請問要些什麼?」

    「她是『酒保』(Bartender),和『守門人』(Janitor)一樣,是每一個據點自古流傳的固定人物,」看出劍傲的驚訝,穌亞順手點了兩杯薄酒,一面道:

    「Janitor負責把關與驗證身分,而Bartender則提供情報和承辦公會事務,所以與其說是職稱,不如說是傳統的繼承。」劍傲「喔」地一聲,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身著浴衣的女酒保,露出日出人特有的靦腆微笑,她朝法師再次頷首:

    「還是,有任何需要協助的地方?」

    竟是一口流利耶語,劍傲看得新奇,要不是自己身分特殊,說不定弄個獎金獵人做做也不錯。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他認真盤算起日後的生路。

    「能問他關於天照城的訊息麼?」劍傲忽問。穌亞望了他一眼,道:

    「天照城的訊息有千百種,你要問什麼?」劍傲想了一下道:「就問在這城內,有沒有什麼無法解決的懸案,或者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穌亞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仍是照實向酒保問了。

    「閣下的代號?」女酒保仍舊是笑容可掬,一面問一面遞上酒杯。穌亞伸手接過,隨口答道:

    「燄魔女。」

    「燄魔女……sorceress of flame?」

    未料女酒保指間銜的酒杯一落,做出和門房相同的反應。等到發現紅酒已倒了一吧臺,她才急急忙忙擦拭。驀地抬起頭來,用閃亮亮的眼神注視著穌亞:

    「啊,你就是燄魔女嗎?就是那個曾在北島殲滅最大的煙梟集團、在神都領地逮捕『原罪』首領,還把一干匪類整得從此聽見你名號就逃之夭夭的那位獵人?」珠連炮的問題讓劍傲在旁一愕,女酒保雙頰緋紅,反觀穌亞卻一臉漠然,似乎早習慣這種情形:

    「喔,我真是太榮幸了,竟然能在東土遇見你,你知道嗎?我們全家都好崇拜你,我同樣身為獵人的妹妹一聽見你的事蹟就頭暈目炫,成天說著以後要嫁給你。啊,請妳務必要替我簽名!我手邊沒紙,可以請你簽在我胸口嗎……」

    熱烈地握緊穌亞的手,劍傲目瞪口呆地看著原本害羞的女酒保撕開前襟,搖身一變成為宗教狂熱者。法師的表情卻很消極,冷淡地看著酒保半裸的前襟,似乎在打量對方的尺寸:

    「魔女大人遠到而來,是有什麼要緊事嗎?莫非有什麼重要的任務?真是太令人興奮了,啊──我要昏倒了,到底是什麼事情,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嗎?」穌亞支頤半晌,忽地微微一笑,對女酒保勾起魅力的唇角,竟湊進她耳畔吹了口氣:

    「這是秘•密,想知道就用妳身體來問我。」

    那酒保肯定是腦溢血了,劍傲見證人體石化的犯罪現場,死因是荷爾蒙接收過盛。

    「原來你在獎金獵人界裡那麼出名。」劍傲苦笑,他真有吸引奇人異事的潛力。

    「再出名也沒有你出名。」飲盡杯中殘酒,穌亞壞心地道。

    「看來妳的魅力還是一如從前哪,大姊。」

    正鬥嘴間,吧臺一角忽地傳來調侃的話聲。穌亞和劍傲雙雙回過頭,前者先是一愣,隨即喜逐顏開,劍傲從未看過法師笑得如此燦爛:

    「白朮!」

    才來得叫出名字,穌亞的懷抱已盡數被佔領。戴著寬邊扁帽,腳踏氈皮馬靴,眼前的人明顯有著女性的面容,神態作風卻一派粗獷,單臂攬住法師的後頸,左手拿開叨在唇邊的捲煙,對著吧臺吐了口煙圈,隨即毫不忸怩地俯下身來,熱烈地與穌亞擁吻起來。

    啪喀,那是大叔手上酒杯摔落的聲音。

    「穌亞大姊,好久不見了,妳怎麼會來這?」一面叫著「大姊」,少女動作不停,貪婪地舔吻法師細緻的頸項,穌亞仰頸一笑,斜眼一望劍傲,拎著酒杯冷哼道:「沒什麼,追幾個小案子,倒是妳,我記得你鮮少到公會據點來的。」少女聞言臉色一沉,剽悍的眉目瞬間全是怒氣:

    「你不說我還忘了,還不是那些半身人!忽然在大內里那攔下我和葛根,千姬啊若葉的說的一大堆,誰知道他們想做什麼?竟不由分說打傷了葛根,好在有公會,現在他還躺在二樓養傷。」說著又是一陣擁吻,法師熱情地回應她的吻,又道:

    「沒事就好,可別像兩年前一樣,又給盜賊剪徑了。」

    少女坐到她膝頭,唇在煙捲上輕輕一擦,傲慢地道:「才沒這麼遜呢,現在我可厲害得很,要不是那些半身人以多欺少,老娘絕對揍得他們鼻青臉腫。」注意到搭檔一直悄沒聲息,穌亞回過頭去,見劍傲竟不知何時縮到一旁,把自己連人到腳裹了起來。

    「你識得她?」大叔的聲音充滿苦意。法師沉默半晌,答道:「兩年多前遇上的,她和她搭檔想捕林盜,沒想反而給人捉了,我經過救了她。說來也真巧,她就是……」話未說完,少女已湊了過來,朝劍傲的斗蓬一吐煙圈,嚇得他又向後避了兩寸:

    「你什麼人?大姊的新搭檔?」

    穌亞皺了皺眉頭,似乎為大叔的過度緊張感到奇怪,死老頭一副想挖個地洞冬眠的樣子。「才不算,那種人怎麼可能當我搭檔?是我新收的奴隸,奴隸。」法師調侃地揚唇,本以為劍傲定反唇相譏,未料他只是悶頭不語,不斷閃避少女獵人好奇的目光:

    「原來如此,是跟班啊!我就說嘛,除了哥哥以外,怎麼會有人還配作大姊的搭檔?」

    穌亞聞言手上一緊,幾乎捏碎酒杯,咬著下唇沉默下來。少女見狀驚覺,忙掩嘴道:「啊,真對不起,穌亞大姊,我不是故意要提起這事的。」法師撫了撫杯腳,帶著酒氣一嘆:「沒關係,妳說的沒錯,確實沒人比得上那隻懶貓。」

    劍傲一愕,這才恍然大悟。穌亞的搭檔該只有在茶屋提起的那位,而這少女竟稱呼他哥哥,想起法師適才的表情,大叔心中已然有底。

    「對了,大姊又怎麼會來?是想探聽什麼嗎?這半年來我都在天照城轉悠,一方面調查流星,二方面休養生息,近來這城市確實很不平靜。」

    聽見「流星」二字,不良二人組心虛地對望一眼,穌亞隨即問道:「怎麼說?」白朮簇起長眉,咬著捲煙沉吟道:

    「不說別的,一個半月前城裡狂風暴雨,推古神社前無故死了不少平民,還有幾處民房著火,好在下了大雨,這才沒有釀成大禍;當地的御奉行所傾盡全力調查,至今仍無頭緒,這是其一。」

    白朮話聲未落,穌亞心頭一緊,沒人比他更清楚大火的原因。那場群魔亂舞的秋宴、那對死裡逃生的妖怪主僕,法師在心底輕輕一嘆,不知這兩個笨蛋現在過得好不好?

    「其次……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天照城近幾年有不少嬰兒無故失蹤。」

    正感慨間,白朮的聲音傳入耳中,穌亞一愣:「失蹤?」回頭見劍傲微一側身,竟似留起心來,只仍不敢和白朮正面相對:

    「是啊,這事懸得很,官府和公會都不敢妄下斷言。有人說是妖怪出沒,專吃初生的嬰兒;也有說是人口販子做的好事,畢竟這年頭有錢賺什麼事都有人幹,若果真如此,獵人不出動怎麼行?」

    穌亞見劍傲聞言眼神一深,似在沉思些什麼,身子卻更往角落挪,彷彿白朮身上有毒似地,避之唯恐不及。法師終於忍不住,湊上前低聲道:「喂,你有毛病啊,躲白朮躲成這樣,這麼怕生?」見劍傲抿唇不語,他心中一動:

    「你和她以前見過面?」重新拉緊斗蓬,劍傲泛起苦笑:「這個……是有過一面之緣。」

    穌亞哼了一聲,露出興味的笑容:「也對,白朮的小子和他哥哥一樣,都喜歡搏大的,說起懸賞頭榜,她興致並不會比我小,對魔劍尤其執著,三天兩頭就喊著要把你碎屍萬段,她在什麼地方追補過你?」劍傲打了個寒顫,隨即瞥過了頭,眉目間竟有些許黯然:

    「我也……不記得是那裡,總之要是照面就糟了。好在我現在瞎了隻眼,又過了兩三年。」

    「你們又在竊竊私語些什麼?該不會又有什麼走私大案罷?」

    不料白朮竟又跟了過來,劍傲如驚弓之鳥,抓著斗蓬又閃到一邊。穌亞搖搖殘酒,緩緩道:「我已經很久不接私煙的任務了。」白朮一臉愕然,「碰」地一聲雙掌擊桌,惹得滿室側目:「不會罷?大姊,妳不做了?妳不捉那些梟兒,難道轉行捉殺人魔?」劍傲凝起眉,忍不住啞著嗓子問道:

    「什麼意思,不做什麼?」

    「哎,身為跟班,竟不知道穌亞大姊當年的豐功偉業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少女不客氣地唾了口涎沫。穌亞難得一嘆:「都以前的事了,他那裡會知道?」劍傲沙啞著聲音道:「不是追緝殺人犯?」少女努了努鼻子,很沒氣質地一擤:

    「才不呢,當年大姊和我哥可有名著,他們專門追捕煙梟。」劍傲一愣,差點忘記改變嗓音:

    「煙梟?」穌亞啜了口酒,漫不經心地道:「就是專門走私成煙的集團。所謂『煙』分作兩種,一種叫『素煙』,指得是從天然提煉,含有毒性的藥品,通常用久了會讓人成癮;比如一般的菸草、盛行於皇朝沿海的鴉片、還有北島人酷愛的大麻等都是。」

    劍傲頷了頷首,他見過斯堪地遠到而來的商船,載滿貨艙的菸草是商人忠實的寶庫,往往轉手就是幾倍價格,原來這些東西在公會還有特殊稱呼:

    「另一種就是『成煙』,成煙的材質各異,也有自藥品改良者,製作者通常也是法師、煉金術師之流,它們在成煙中或添入惑人的術質,或詛咒類的強制契約,不幸服食者將受其控制,終生無法擺脫,比奧丁之眼還要恐怖。最典型的成煙就是『天堂』(Paradise),從闇都路西法流出至今,受害者不計其數,十字教庭 ──也就是那個笨祭司的故鄉神都,應該也很頭痛。」

    臉色越發暗沉,穌亞又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法師創出先例。但讓這種人做法師,是法師界共同的恥辱。」

    「既然成煙這麼可怕,何以還有人會自投羅網?」少女嘆了口氣。穌亞晃了晃杯中殘酒,冷冷道:

    「成煙的效力和素煙嚴重時相仿,就拿『天堂』來說,初嘗時據說快美異常,服食者將忘卻一切塵世煩惱,就和真的上了耶宗的天堂一樣──但當術的效力一過,天堂立時變成煉獄,如果沒有繼續服食,發作時的痛苦,連最勇敢的戰士都熬不住。就算供應沒有間斷,天堂本身會奪走服食者的生命力,讓人逐漸喪失神智,成為行屍走肉、醉生夢死的廢人。」

    「就是因為這樣,哥哥才會矢志要逮補那些惡梟罷?」白朮憤慨地絞了絞手指。法師微微一笑,劍傲注意到,只有提起那位往日搭檔,穌亞才會浮現那樣的笑容:

    「嗯,小懶貓是比我積極的多,連素煙他也看不慣,他很不喜歡看人濫用藥物。」

    「小懶貓?」二度聽穌亞提起這名詞,劍傲又問。白朮笑道:

    「那是哥哥的代號,他稱呼自己為懶貓(Lazy Cat),不過他可一點不懶。」法師白了她一眼,動作自然而媚態,彷彿搭檔就重生在眼前:

    「他不懶才怪,明明什麼都會做,偏要賴著我替他跑東跑西,全身就出那一張嘴,哄人的時候最勤。」說著也不禁莞爾。劍傲看著法師站起身來,學白朮一般倚几而坐:

    「可惜小懶貓不是法師,但他有非常豐富的藥學知識,收養他的家庭,似乎在南皇朝也世代從醫。即使跟我搭檔追縱煙梟時,他也不斷在注意相關的情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穌亞托腮打了個酒嗝,眼楮微泛紅暈,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其他:

    「如果我……沒失手殺了他,憑我和他的組合,可以揪出『天堂』的幕後黑手也說不一定。」

    氣氛一陣闇沉,劍傲留意白朮的表情。卻見她低垂著首,陰霾自額間一閃而過,隨即抬臉一笑:「大姊,這不是妳的錯啦,是哥哥自己不好。」安慰似地拍拍法師,少女豪爽地一擁:「如果不是他知法犯法,和梟兒私下協議,甚至不惜危及大姊,大姊也……不會痛下殺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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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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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1:46 | 顯示全部樓層
    卻見穌亞只是埋首掌中,不發一語。劍傲靜靜在一旁看著,對法師的過去他所知很少,因為比起他,穌亞更少談及自己;當他說起自己殺了搭檔時,劍傲便曾猜想以穌亞個性,必是對方先有不義之舉,事情果然不單純:

    「我勸了他……好幾次,死懶貓卻一直避不見面,我不知道那煙梟允諾他什麼,那時公會已對他下了最後通諜,我若不親自追捕,就會有其他人收拾掉他,我不想讓他……死在別人手裡。」長嘆一聲,穌亞玩弄已空的酒杯,指腹磨娑著杯腳,發出刺耳的悲鳴:

    「當年我在庫姆蘭森林攔下他時,他只對我說:『小魔女,對不起,這件事我非做不可,背叛你,我很遺憾。』白朮,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他不惜觸犯獵人的職業尊嚴,也要倒戈?」

    從掌心間抬首,穌亞喃喃自語,眼神格外空冥,彷彿要向逝去的靈魂問出失落多年的答案。白朮側了側首,目光沒有直視法師:「這我也不知道耶,究竟是為什麼?」劍傲啞著嗓子道:

    「會不會……有什麼他非知道不可的情報,只有那個煙梟才知道?」穌亞輕輕嘆息,道:

    「我也這麼問他,還請他有困難可以說出來,說不定我可以幫得上忙。可他只是笑了笑,跟以前一樣的開懷笑著,然後說:『對不起,魔女,妳不知道這事情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不能冒險。』」劍傲接口:「然後你就殺了他?」搖了搖頭,穌亞連嘆氣都懶得嘆了,目光幽遠起來:

    「不,我跟他說:『既然是你決定的事情,我不攔你。』」

    「你竟然放他走?」

    素知法師的正義感,除了討厭笨蛋這點外乎道德,他對善惡分得很清。本以為接下來該是搭檔鬩牆的人倫大慘劇,未料法師竟破格豁達;劍傲沉默下來,他低估了穌亞對舊搭檔的感情:

    「小懶貓平常雖然嘻皮笑臉,一旦決定的事情,誰也沒法改變。我知道……我相信他不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人都有偏執的時候,背棄瑪奧特一次也是情有可原。」沒有發現自己無形中已為對方找起藉口,劍傲對法師的論點保持緘默,好半晌才開口:

    「既是放過他了,怎麼後來又殺了他?」

    「當年小懶貓聽到我要放過他,他也和你一樣驚訝。」

    靜靜托著下顎,似乎越近故事的結局,穌亞就越平靜:

    「他問:『小魔女,你不追捕我?』我回答:『既然選了你做搭檔,你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當時他瞇起眼睛:『你要幫我?』我搖頭答道:『不,跟煙梟合作,瑪奧特引領的良心不許我這樣做,你自己保重。』然後我就掉頭走了,因為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我怕我當真會跟他走。結果我聽見他在背後笑了,那是我最後聽見他的聲音:『穌亞,你真的是個好人。』」

    「然後?」

    聽法師完全沉寂,劍傲忍不住挑眉。穌亞晃了晃,彷彿醉了,睜開眼雙目卻清澈,劍傲發現他試圖用闔目擋住湧上眼的生理反應:

    「然後就這樣了,接下來的劇情很老套。他從背後偷襲我,不是警告的那種,而是真的要致我死命,對不會體術的我來說,小懶貓的武藝光是正面放對就很吃力;我根本沒有思考的機會,出手就是防身殺著,火光把整片森林都照亮了,等我回過神時,腳下就是小懶貓半燒焦的屍體,我也被他砍了一刀,在下腹這裡。」

    他扯下一截長褲,果見那裡有道淡淡的血痕,劍傲抿唇:「為什麼?」

    穌亞聞問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味:

    「不知道。可能是……我找到了他的行藏,他怕我會向公會告密,或許就像懶貓自己說的吧,他不能冒任何險。」劍傲望了眼白朮,見她不知何時已和酒保聊起天來,似乎已經聽過這故事無數次,連耳朵都懶得出借。大叔不自覺也長嘆一聲,意義不明地自言自語:

    「兩個人都因火而死,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天意?」穌亞一呆,反射道:「你說什麼?」大叔搖了搖頭,靜靜地以杯湊口:「沒有什麼。」

    「好了啦,大姊,難得重逢,別再老調重彈了,太過沉溺於回憶可是會老的。」似乎聽見穌亞的嘆息,白朮忽地回首一笑,從酒保手上接下兩杯淡藍色酒液,遞至法師手裡:

    「來,大姊,我們乾一杯!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什麼時候,希望你我和葛根都能平安。」

    穌亞無意識地「嗯」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舉杯和白朮相碰。劍傲目光一閃,張口似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酒液在空中激出浪花,映照著兩人面容:

    「敬哥哥。」白朮一笑。

    「敬小懶貓。」穌亞輕道,隨即也笑了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舉頭飲盡杯中物。白朮抹了抹唇,將杯子隨意往臺上一擱,隨即又撲過去勾住穌亞的頸子:「還是穌亞大姊爽快,等葛根傷勢好些,不如我們搭檔一次,一塊去出任務,妳知道嗎大姊?傳聞近來奈河上出現……」

    話未說完,通道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貌似獵人的男人現身在門口。見他扶膝喘息,眾人無不報以疑惑的目光:

    「發生奇事了,大家快出去看看!」

    幾個似乎是男獵人伙伴的人靠了過去,一時室內熱鬧起來。「怎麼回事啊,大哥?」酒保和白朮也好奇地探頭,那男人神色驚慌,好像還停留在震撼的陰霾中:

    「新月城大內里那出事啦,有個長翅膀的傢伙想要溜進城堡,結果給守衛發覺,那翼人竟然在城門前動手傷人!現在已經乒乒乓乓打起來了。」

    眾人齊聲驚嘆,不少人已尾隨男人出門,女酒保杏眼圓睜,好奇地問道:「翼人?天照城內竟然會有翼人?這可真奇了……」回首一看,法師和劍傲早已臉色鐵青,面面相覷:

    「喂,死老頭,那該不會是……」劍傲一捏斗蓬,似在思索什麼般咬緊下唇:「可是這沒道理,小祭司何必要闖進新月城?」穌亞不耐煩地一跺腳,道:「多半是那女人又耍了什麼詭計,從她騙我們出城開始,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劍傲暗撫劍鞘,凝眉道:

    「我擔心的是霜兒,要是她也在場……」話未說完,早被法師一把扯過:「走,我們趕上去!」劍傲一愣,望著穌亞的眸流露些許猶豫:「可是妳……」琥珀色瞳閃過一絲陰暗,穌亞沒再多看搭檔一眼,只是逕自奔出長廊:

    「走就對了,要不想讓笨祭司和小公主也出事,就少在那邊龜毛!」

    「大姊,怎麼了?需要我幫忙麼?」

    見兩人行色匆匆,少女不禁叫道。穌亞回首望了她一眼,劍傲發現,那雙琥珀色瞳中竟也埋藏這麼多事物:猶豫、後悔和矛盾……更多的,是他所無法解讀的感情:

    「阿朮,雖然妳可能無法接受……但直到如今,我還是想跟妳說聲對不起。」少女聞言愣了一下,頓時竟說不出話來,穌亞已揚長而去。

    「對不起……嗎?」單指捻過已空的酒杯,透過玻璃的折射窺看法師和劍傲相偕而出的背影,少女抿了抿唇,前一刻還堆滿笑意的唇角,此刻竟已暗如深夜: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了結的呀,燄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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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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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2:12 | 顯示全部樓層
    本紀短篇──Uzza ibn Tufan


    「所有的生命皆來自於風。」

    ◇    ◇    ◇

    她呆住了,不敢相信眼前所看見的。

    畢竟在王陵裡,她不敢過份驚叫,但她實在克制不住自己。多少年來她曾經許過這樣的願望?Uzza輕扯她的衣裳,才讓她呼得出胸中那口悶氣,撩了撩散亂的白髮。多少次她在夢裡見過這樣一艘大船?黑色的船身,宛如茂密森林的層層大帆,似乎風一吹,它就能飛向任何地方。

    她發現一艘沙帆,在漫天飛舞的沙雨中。

    ◇    ◇    ◇

    「我是鷹,一隻順風旅行的鷹,
    渴望大地是天性,親近天空是本能,
    我是鷹,一隻順風作夢的鷹,
    晨星升起我歌唱,晨星落下我舞蹈,
    如果有風拂動船帆,我將隨它去遠方,
    遠方,那個屬於風的故鄉……」

    悶熱的晌午對沙漠精靈來講是種折磨,她從無意識的歌聲中驚醒。雖然歷代的先祖曾都這麼度過數不清的燥熱和塵顢季,對初生產的她來講還是難以抵受,從十年前她來此,便開始就詛咒這片沙漠,詛咒燙腳沙粒和荒涼日落。貧脊的精靈部落、潮水般的敵人、脆弱的沙上要塞,畫面永遠是靜止的,一千年,一萬年,沒有一粒沙會改變,改變的只是少女蒼老的容顏。

    「沒有風。」

    她再次抱怨,從麻布纏繞帳柱而粗造的搖籃中抱起嬰孩,一雙長耳猶未成長完全,像父親還是母親呢?沙漠精靈大多有著金黃色眼瞳,如沙粒般的金褐色肌膚,看來那頭墨色的稚髮像父親,而黑色的眼睛卻屬於自己了,只有人類才擁有黑眼睛。無論如何,她確信未來,這個要塞又會多個小美人兒;

    「你來自風嗎?Uzza,你是風帶來的生命嗎?如果你來自風,又為什麼降臨到無風的地方?」

    她吻了吻嬰孩的額,尋求解答。那是她與王的結晶,Uzza,沙漠精靈的語言唸作烏札,意思是「晨星」,帶給精靈們希望、黎明的晨星。無論沙漠的夜晚多麼難熬,當天邊第一顆晨星升起時,所有的願望都該被實現,所有的幸福都該成全,這是流傳久遠的故事。也是她深信不疑的故事。

    「Altair,王在找妳。」

    掀開營帳的是母親,她慌忙收起少女般的神情。她已不再年輕,年輕的夢已消逝在責任裡,她現在是王的妻子,一個稱職的母親,雖然她曾從遠方飛來,但現在,她已飛不動。

    「王在找我?」

    「找妳,新的沙帆落成了,他找妳一道看,小Uzza也一起去。」

    「沙帆?喔,我不要看,那不是真的帆船,沒有風,母親,沒有風哪!」

    ◇    ◇    ◇

    這肯定是夢中,她一次又一次做著相同的夢,又一次一次因現實而忘卻。

    她害怕自己太老了,老到無法再承受過多的夢境,她已耽溺於現實太久。無法克制地用手觸摸古樸的船身,去感受歲月賦予它的傾頹與滄桑,黑漆在她充滿皺紋的手輕拂下重新光滑閃亮。Uzza在她身畔繞著,興奮地跳上跳下,她用精靈語喚了幾聲:「Ya hyyetti。」,卻不知是在呼喚這沙帆,還是女兒。

    「這肯定比王那時造的船還大,是嗎,Uzza?」

    ◇    ◇    ◇

    她的脖子酸疼,因為過久的仰望。這恐怕是百年以來,她的要塞所造最大的一艘沙帆,她想像不到它的雄偉,直到她的手觸摸船壁,她依舊體會不到彼此的比例。她的心狂躍著,沒有忘記緊擁懷中的嬰孩,低下屬於人類的長髮,耳語似地掩示悸動:「你看,Uzza,看大船。」

    「Altair,你看,它是不是很棒?」

    她認出是王的聲音,永遠充滿宰制的低沉。她連忙轉身,右手斜放胸前彎下了腰,沙漠精靈的行禮方式。他根本不等她直起身,攔腰將她和來不及重新抱好的Uzza一起拋向高空,再穩穩接住,她驚呼一聲,雙頰緋紅。

    「王,Uzza會被你嚇著的。」

    她怯生生地細語,當然喚不醒丈夫眷戀沙帆上的目光。只好一起瞻仰這偉大的贗品,不是帆船,她嘆了口氣,這片沙漠已經很久不起風了,即使現存最老的智者也無法確切道出有風的年代。只知沙漠精靈賴以維生的交通工具,最早當真是靠著風航行這片漠海,千千萬萬片帆布滿船艦,晚風來時,鼓滿一船的生命力,她深深相信那時的船能夠飛。

    她做過許多次相同的夢,夢中有艘巨大的沙帆,而迎風的不是沙魟,而是一片片貨真價實的風帆。黑色的船身,宛如茂密森林的層層大帆,似乎風一吹,他就能飛向任何國度。

    「我想飛。」她低語。

    「你說什麼?」

    「不,沒有。王,我說這沙帆很漂亮。」

    即使將王的名字取為「Tufan」,精靈語即為「風」的意思,沙漠還是不曾起過風。然而祖宗的智慧不容遺棄,在戰火倥傯的精靈沙漠,移動快速安靜的沙帆無疑是最佳的武器,但是無風不成帆,睿智的精靈於是找來替代品。

    她仰頭看著白繩繫著的沙魟,那是沙漠中最迷人的生物,像魚般靈活,似鳥般展翅,沙魟通常深埋於層層沙粒中,只有在覓食時飛向高空。她年輕時看過一次沙魟集體覓食,無法忘懷那是多麼壯觀的景致,整個熾日像被沙海遮蔽,無數魟魚擺脫沙漠的禁錮爭相飛向天際,她只記得那時自己好羨慕,幾乎要張開雙臂,隨著隆隆震動的大地一起向晨星逸去。

    但現在不是了。由於沙魟有朝晨星的方向挺進的習性,沙漠精靈將之運用於導航,以特有的白芒草捆成水手繩,千萬片帆變成了千萬隻魟魚,拉動沉重的船艦,對沒有夢的人來說,他的速度不亞於風帆,而且不用看天行動,是更為理想的航沙工具。

    「妳在想什麼,Altair?」

    「沒什麼。王上,我從沒見過那麼多沙魟。」

    「這是從各地的小要塞搜羅而來的,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也犧牲不少下屬。不過那都不重要,這艘船艦能在戰爭時助我們勝利,它體型大卻速度快,十匹精馬的速度加起來也不及,我考慮再多造幾艘,這樣即使北方那些可恨的外族再來攻擊,我們也能輕鬆將他們拿下。」

    「那很好,王上。」她眨眨屬於外族的眼眸。

    「而且你知道嗎?我想以小Uzza的名字為這跨時的沙帆命名,依著沙漠精靈聯父名的習俗,這艘沙帆該叫『Uzza ibn Tufan』。」

    來自風的晨星。

    他抱著她站上甲板,她感受到王胸膛的興奮,帶點侵略性的。或許向女人炫耀勝利是男人的樂趣之一,她從少女時就學會欣然接受,一聲令下,處女航啟動了,數百隻帆般的沙魟爭相脫離繩的束縛,她明白他們的心情。船動了,隨著那顆心的顫動而倉促。

    她讓王抱著他們的結晶,自己卻站到船舷上,她明知這絕不該是一名少婦應有的狂野,但她忍不住。景物從兩旁流瀉,像沙從指縫間隕落,速度產生的微風讓她瘋狂,說不定她真能夠飛,等她發現這念頭時,她已在其他精靈驚懼的目光下站上船桅,張手面向沙海。

    「Ya hyyetti,你在做什麼,快下來!」

    她聽見王的驚呼聲,但是沙帆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沙魟朝著晨星的方向漫湧,船底傳來隆隆巨響,激起沙潮,沙粒撲來,黏住面上的汗水,因速度而起的風將面紗啪嚓一聲掀起,讓她赤裸裸面對熱浪與熾陽,裙裾飛揚。她在飛,看哪,她的胸口彷彿在狂喊,她在飛!看哪,看哪,她乘風飛起來了!

    「Altair!」

    就在她以為真要飛起來的一刻,夢斷了。精靈有力的金褐色手臂合力攔腰,然而更果決的是遲來的單臂,她跌落甲板時,Uzza的黑色小眼睛盯著她瞧,在王的另一隻手臂上,她跪坐,滿身金黃色的燥沙紛紛落下,好像下雪。

    「妳瘋了!妳知道那有多麼危險?這艘沙帆不比其他,光是轉個舵就要花上好大一番力氣,妳以為飛出去還能活嗎?要是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建造,妳就不會那樣任性,像個作夢的孩子……」

    「我想飛。」她瞥頭,不讓王看見滴落面頰的淚痕。

    她再也飛不起來了。

    ◇    ◇    ◇

    「安達,我想坐船,我想坐船,飛到很遠的地方。」

    Uzza的聲音又將她拉回現實空間,她果真太會作夢,太會幻想了,從少女時代就那樣。

    「那不能坐,Uzza,它已經壞了,我們沒法讓它飛。」

    是的,它已經壞了,老了,像她一樣。她看著埋於沙中的半片船舵,被沙蟻侵蝕的船桅,坑坑洞洞的龍骨,消失的錨與風塵樸樸的帆。她開始想像,是什麼樣的機遇讓一艘沙帆遺落在此,在王的陵墓裡?會是遠方某個想飛的少女,乘著古老的風航行此地,因風盡而飲恨於此,埋葬餘生?如果她坐上去,是不是也能飛回故鄉?

    「那要怎麼樣才能飛,安達?」

    ◇    ◇    ◇

    「Suba hahe,安達。」

    她被夢困擾了一晚,醒來時常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夢境還是現實。Uzza已經會走路、甚至會說簡單的精靈語了,她近來常常睡晚,而女兒總會用冰涼的小臉貼近被窩,用那美麗語言向自己道早,小小的半長耳埋在一頭束好的墨髮下,幾乎佔盡所有半精靈應有的魅力。她用手掌撫摸Uzza淡褐色面頰和黑色稚髮,報以傭懶的一笑,才發覺營帳的入口已被陰影籠罩,小女兒就是來通知外婆的來到。

    「王昨晚又發高燒了,叫著妳的名字。」母親的聲音如三年前那樣冷靜。

    「還沒有醒過來?」聽見王的消息,她連忙躍起,披上面紗。

    「就算醒了也是神智不清,王越來越虛弱,加上北方的戰事如此,Altair,沙漠精靈的王,終歸有一天會回到安拉身邊的。」

    她和母親一起探望王。在主要塞的閣樓俯視氣若遊絲的他,無法想像這就是一代精靈之王壽終正寢的地方。這幾年來,他用盡心血地擴張兵力,壯大聲勢,幾乎到了窮兵黷武的地步,沙帆一艘艘被建造,要塞一個個塑起;但他的衰老卻與這些功業同步,精靈的壽命何其漫長,她以為自己不過是王生命中偶然的流沙,卻怎麼也沒想到區區一個人類,竟能看著她的精靈伴侶步向死亡。

    「王不行了……」

    「自從Uzza小姐出生以後,雖然部落看似規模漸長,然而過份擴張的結果,內部實力卻一天天蝕沒,要塞不過是披著虎皮的羊。沙漠精靈的世界弱肉強食,蠍族和半獸虎視耽耽這片淨土,看來,我們又得搬家了……」

    「王的膝下無子,Uzza這麼小,又只有一半精靈血統,這要塞,遲早要成為下一個沙漠遺跡……」

    「該是清掃王陵的時候了……」

    看得出連Uzza都不愛這些流言蜚語,她和母親並肩走下冗長的梯子。幾乎要以為這段路永遠也走不完,她將永遠被困在這裡,困在沙漠的孤島裡,直到上天奪走她的呼吸。當她牽著半精靈女兒的手再次面對晌午熾陽時,從那日起便蒸發的淚水,似乎再次堆積了。

    「好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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