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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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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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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7:21 | 顯示全部樓層
    025 若葉 第四章4


    4

    「別開玩笑了!」

    抑不住心中憤怒,穌亞怎麼也想不透,人的腦袋如何可以天真至此。不要說千姬身份尊貴,就是一隻老鼠,想逃出層層把關的新月恐怕都得困坐愁城;這祭司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竟敢淌這渾水,更何況這大事一幹下去,死老頭和小公主就不用說了,連他也會成為日出通緝犯,到時看她怎麼到公會去見人:

    「我不准!小祭司,我警告你,現在就跟我出去,叫那女孩的石頭臉哥哥進來,這件事從此和我們沒有瓜葛,聽見沒有?」

    雙手抓緊胸前十字,萊翼深吸一口初冬的空氣,對穌亞的憤怒顯然深感不安,藍眼眸卻不為所動,連法師也被那堅決的語氣逼得一愣:

    「對不起……法師小姐,小生辦不到。」

    被這海誓山盟般的話逼得一愣,強勢的法師反倒敗退下來。眼望盲眼的千姬,試圖改以逃脫的可能性說服萊翼,爭論卻驀地被當事人打斷,千姬的態度很積極:

    「祭司大人,壁龕後面有把木輪椅,是我小時候逛城裡用的,現在該還在,你把它尋出來,省得抱著我礙手礙腳,逃脫也方便。」

    萊翼連忙拋下穌亞,依言去尋,果見壁籠後藏著把匠工精巧的輪椅,俱由日出檜木所造,顯經人細細擦拭過,輪軸也上了滑油。看來這次逃亡千姬計畫良久,自己來的正是時候,一股緊張使命感竄上心頭,祭司小心引著姬殿坐上椅座。

    對比萊翼的熱心,穌亞可是一點也不領情。竟然準備得那樣齊全,顯然這位看似天真的日出公主早有預謀,這隻小羊呆頭呆腦,一腳踏進油鍋尚不自知。雖然他不在意萊翼是死是活,但拖他一塊下水可就十惡不赦,正想索性放把火燒燒小祭司,讓他知道世態冷暖,指尖一冰,卻是千姬攬手招他過來;未料少女的手體溫低至如此,寒慄順法師背脊攀爬:

    「還有,請兩位把衣服換了,我早備妥幾件,那是一般日出平民的裝束,穿著較不引人注目。謝謝妳,空蟬。」

    卻聽紙門開闔聲,殘眼老婦自外頭悄悄竄了進來,仍舊是一語不發,只手中多了個大包袱。萊翼一陣詫異:「這是……?」茫然接過空蟬捧高的包袱,觸摸才發覺竟是自己的衣冠雜物,只聽千姬聲音冷靜,無神的雙眸卻微帶慧黠:

    「剛剛兄上強迫你們換了衣服吧?不只如此,除了法師的熒惑和十字架你堅持留著,其他隨身物品都給暫時卸下了,這是兄上一貫作風,好讓他下手時無後顧之憂。適才你們都在這時,我便請空蟬悄悄取了回來,你們別看空蟬這樣,她的本領連兄上也不知呢。」

    舉袖掩笑,千姬穩坐木椅,和老婦遙一點頭。穌亞忽覺不安起來,她的第六感一向靈敏,總覺得這件事,無論巖流、千姬,還是整個菊花祭,都給他一種蹊蹺的違和感,但真正是什麼,卻又說不上來;見萊翼遞過自己的隨身兩用百寶袋,法師凝視千姬的眼神越發深了。

    「千姬殿,少主命小的請示,姬殿身子可大癒了?需不需他進來照看?」

    門外傳來廊侍的請示,穌萊二人心中皆盡一緊,只有千姬一派安和,臉上尤掛笑容:「我很好,勞煩你回報哥哥,客人和我有許多話好聊,兄上一日勞累,還請早日歇息,毋需罫礙,你就這樣回報。」廊侍叩首後去了,見大變當前千姬仍鎮定如恆,萊翼不由心下敬服,確認廊間已空無一人,姬殿尚譴空蟬先出紙門把風,這才指示萊翼等人推椅而出。

    「現在可好,你們想怎麼出去?」

    附手旁觀,法師一副看好戲的神情,事已至此,他也不想費力阻止。料定嬌生慣養的小公主必然束手,到時再見機行事也無妨;未料千姬微微一笑,領著萊翼至紙門前,巨幅掛軸在暮色下更顯色調幽暗,她用同色的眸凝視黑暗彼方: 

    「聽我指示,看見那兩幅畫了嗎?兄上該向你們介紹過了。現在聽好,玄機在家母那張畫軸上,上頭繪有一架琴,那上頭的弦是真的,只覆著油彩看不出端倪,您湊近瞧瞧,沒錯罷?那是六弦琴,祭司大人,現在把弦切斷了。」神色毅然,千姬目光準確遞向牆上的畫軸。

    「切……切斷?」對千姬的命令大惑不解,萊翼的指尖已觸至畫軸上頭,果見弦線夾帶顏料,竟是偽作繪線附於其上,不禁咋咋稱奇,一時遲遲不敢決斷。千姬沉聲催促:

    「這是一次機關,像許多古代堡壘的斷閘一樣,乃是破釜沉舟之法。題款『弦斷音續』的意義便在此,不僅指母上雖薨,但其風韻永存,也代表機關雖然失效,卻能讓一縷靈魂重獲自由。」

    「妳的意思是,一但做了我們就無法回頭,得陪著你涉險到底,對嗎?」

    未及讚嘆畫軸的巧妙,捲高袖口,不單是為悶熱,穌亞忠實表達憤怒,要不是對方是纖纖弱女,這種不把別人命當命的作法,法師照慣例定要燒他個過癮。現實卻不容許他們多做考慮,長廊末端傳來腳步聲,原來早埋伏有衛兵,對兩人的行逕遙遙喝罵,紛紛持刀湧來:

    「你們要去那裡?想做什麼?」

    「法師、祭司大人,倘若您現在想退出,尚還來得及,就如同妾一開始說的一樣,如果兩位不願意,我絕不勉強。」千姬的坦誠反讓穌亞啞然,衛佐抽刀聲鞭策著三人決斷。未及回話,小祭司神色堅定,朝姬殿微一頷首,指尖使力,六弦應聲而斷。

    怪異的機械運行聲在腳底響起,彷彿風雨將至的雷鳴,不詳的預感湧上穌亞心頭。正想問千姬這機關運作的方式,眼前景物突地劇烈震動起來,畫軸嘩啦一聲掀起落地,猛地腳底一涼,冷風自下而上灌入內廂,百忙間往腳底一瞥,三尺見方的黑色大洞讓穌亞臉色霎白:

    「怎、怎麼回事?」
    「哇啊啊啊啊──!」

    嘹亮的尖叫劃破新月城夜空,還好是在裡城,否則不知要驚動多少衛佐。萊翼第一次體會重力加速度的威力,地心引力將他殘忍地撕離安全的廂房,畫軸迅速縮小,秘道入口轉眼如天國大門,而他正應驗千姬所言,與她攜手共赴黃泉。

    「這個機關……設置的方位看來不太理想,下次得叫工匠改改。」

    為什麼還能如此冷靜的盤算呢?法師驚於姬殿與外表不符的異常,機括下的天地直像無底洞,穌亞已預見一團肉泥的慘劇,腦裡轉過無數浮空術法,卻沒有一個保證能在生死數秒間安然施展;此時不禁想起那死老頭的話:死亡就像早上的鬧鐘,它想召喚你時,按掉幾次都還會響──

    「咦?」

    飛揚向上的衣帶卻斗然靜止,彷彿初生的嬰孩被母親捧起,穌亞做獎金獵人這麼多年,這回首次有死裡逃生的喜悅,低頭檢視下墜終止的原因,地道石磚在天井底現蹤,卻不見是誰救了自己,直到漫天的鳥羽多到讓他過敏,小祭司的叫喚才讓他從茫然中覺醒:

    「艾、艾瑞爾?」不是眼花,就像所有護花騎士總會在最後一刻現身,失蹤多時的白鳥奇跡似地拍翼頭頂,萊翼從不知自己頑劣的寵物也能施法,具現的片羽飄浮空中,承載三人緩緩落下。

    要是鳥類也有汗腺,渾身籠罩白光的艾瑞爾必定揮汗如雨,頹倒地道的白鎧騎士看來瀕臨死亡,佼倖脫險的萊翼連忙將牠捧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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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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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7:34 | 顯示全部樓層
    「你的跟班?」對救命恩鳥毫無感激之意,即使筋疲力盡,對於貶低的稱呼白鳥仍舊敏感,拼著餘力抬起鳥喙朝法師一瞪,隨即頭暈目眩地大躺回去;穌亞「喲」地一聲,似乎頗感興味:「不自量力又硬要逞強,這點倒是跟主人很像嘛。」

    這話說得萊翼臉上一紅,卻不敢反駁。不知為何,他和穌亞相識不過一天,沒可能結什麼深仇大怨,來自奧塞里斯的法師卻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言談舉止定要諷刺兩句,彷彿天性裡便存著偏見;在神都裡,只要他僅遵母親教誨,服從經典裡謙遜自持的戒律,無論是教授或長老,沒有不誇讚他舉止得宜,將來必是神都棟樑云云──

    不,不是這樣的!萊翼驚於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他從未在意稱讚,他只是遵循本分,克盡一個祭司和兒子的責任,而未來也將擔負神都的厚望,渴望榮耀、渴望美言都是真主不允許的。我只是神的僕人,小教宗深呼吸警告自己。然而頭一次被這樣全面否定,萊翼的心不自覺一沉,他能讓天下最嚴苛的母親露出笑容,獨獨穌亞,他找不出任何方式取悅她。

    「你這白癡,站在那裡想什麼,快跑!」

    上方傳來的喝罵和穌亞的警告敲醒了他。抬頭一瞧,成群的衛佐自地道口逼近,不知從那借來冗長的繩梯,若葉不愧為近畿之戰的凱旋者,連守城衛兵也如此具備武士道精神;未及對敵人楔而不捨表示敬佩,手腕被法師一扭,祭司素來不擅長逃亡,推著輪椅更是跌跌撞撞,冷不防絆入地道凹凸不平的石磚裡,白袍濺起漫天塵灰,觸動未癒傷口,不由倒地呻吟起來。

    「你是女主角演戲啊,跑個步都可以跌倒!」

    見少年淹沒在包袱衣料中,穌亞從不慈悲為懷,但萊翼就是有這本領,讓你覺得不幫忙這天使以後會下地獄,這種預感連不信耶宗的法師也害怕。嘴上不乏作踐,衛佐隆隆腳步聲在地道裡回響,刀光近在眼前,穌亞啐了一聲,單手拎起萊翼衣襟,伸指彈出星火喝阻來人,隨即轉身大步疾奔:

    「可惡……為什麼我要做這些事啊?」被少女像拎垃圾似地提起,萊翼也實在害羞,穌亞的抱怨在耳邊炮聲隆隆,讓他不自覺心悸:

    「現在應該跟那死老頭在河畔守株待兔,一面等『流星』那獵物,一面欣賞大河盛景,順道勾引路過的男人才對;而不是在這莫名其妙的城堡裡,給官兵追得釵橫鬢亂!」

    越說越是怒不可抑,追得最近的衛佐遂成代罪羔羊,穌亞五指熒惑一扣,在廊壁間織出燦爛火牆,恰讓收勢不住的追兵燙得哭爹喊娘。萊翼不由得停下細看,作夢也想不到火燄竟能碾成如此薄薄一層,火勢安定而不延燒,顯在法師操控之下;

    不要說東土,法師的資質即便在西地也難得一見,陌生造就的恐懼讓衛佐紛紛止步,穌亞那放得過這空檔,嫌萊翼腳程太慢,單手奪過千姬的輪椅,另一手竟夾起了兀自呆看火燄的小教宗,萊翼驚呼一聲,女體的穌亞差不多與他等高,卻因氣勢差異,夾在她腋下直如小雞;

    「法……法師小姐!」

    「吵死了,你動作太慢了,照你這種龜速,還沒逃出城就給亂刀砍死了!」

    從來沒給異性這樣激烈地對待過,穌亞原先便不牢靠的衣物隨著狂奔漸次下滑,加上又帶上個萊翼,形狀姣美的乳房若隱若現。少年迎也不是,躲也不能,只得滿臉通紅地闔上雙眼,在心底猛劃十字,希冀主能賜給他渡過一生中最大危機的力量。

    可是他錯了,真正的危機還在後頭。

    「該死!這衣服有夠礙事,乾脆脫掉算了!」

    發覺衣料嚴重防礙逃亡,穌亞對物質世界的東西一向不允憐恤,將萊翼夾得更近胸口一些,挪出手來當著衣襟就是一扯。既然這樣,為何不先變回男人?還來不及建議,長袿在風中曳地,可憐小教宗正面迎敵,在石化中被鼻血淹沒而亡:

    「笨女孩,還有多久才會到出口?還有這到底通往那裡?」

    沒注意到臂下少年已然提早陣亡,穌亞五指縈惑燦然,照亮前途,卻見地道一層層往下,竟似深不見底;他平生最缺乏的便是耐性,雖然厭惡千姬,仍是忍不住出口詢問。

    「妾不清楚,這地道是前人留下的,我和兄上也只看過地圖而已。」

    「你連地道通往那裡都不清楚,就貿然叫我們跳油鍋?妳這女人──」

    若是巖流聽見穌亞膽敢如此稱呼胞妹,大約會傾全軍將他轟得一根頭髮不剩;好在沒時間讓他多罵人,枉顧法願和武術非經許可不得正面相對的公約,刀光讓穌亞裸背發寒,索性運動神經還算發達,黑髮在刀鋒下崩解,只差一寸便破相。好在那名衛佐命不該絕,否則一旦傷及穌亞的寶貝臉蛋,他縱有十條命也不夠還:

    「該死,我到底是不是法師啊?」

    阻止菊祭崩塌,在秘道裡挾人狂奔也就算了,全世界法師做的最窩囊大概就是他穌亞了,現在還得正面和武士刀抗衡;不熟悉日出刀法,穌亞避得狼狽,幾招間便險相環生,此時不由得懷念起劍傲,雖然不甘承認,要是他在場,十秒內便能讓敵人跪地求饒。

    「刀從上面來。」

    正想拼著一傷發燄相抗,千姬冷靜而微帶笑意的聲音忽地鑽入耳中,百忙中不及細想,穌亞依言向後下方一讓,果然衛佐的刀便從頭頂砍來,這一撲便撲了個空;對於出師不利顯然吃驚,但料想是法師佼倖,掄起刀柄又揉身而上。千姬灰目一凜,漣漪在瞳裡蕩開:

    「小心右邊那刀,左晃的一記是虛招,他查覺你下盤不穩,沒有功夫根底,想先讓你跌倒,」姬殿的提示總來得恰到好處,便在衛佐上招已了,下招將發未發,卻又無從收招之際,法師依言蹲下,恰巧閃過刀柄雷厲風行的橫掃,衛佐開始冒汗了:

    「他很驚訝你為什麼躲得開,在猶豫要不要進擊──小心他的腳,他不用刀,改用腿試探你……法師大人,小心後面!」

    千姬眼不抬,身不轉,面向淒黑的走道凝然;穌亞卻知危機將至,回頭縈惑正好架住偷襲衛佐的刀,火燄從法師指間竄起如蛇,朝東土的武士嘶嘶吐信,偷襲者嚇得連退三步,好在穌亞意在赫阻,否則融化的絕不只有武士刀:

    「妖……妖法!」

    突如其來的控訴讓法師一呆。以穌亞和千姬為圓心,好像他是瘟疫傳染源,衛佐神色駭異,不少還撫了撫隨帶襟前的佛珠,法師本以為他指熒惑的火燄,但見一人雙目瞠大,出口的話卻費解:

    「你……你為什麼能預測……我們的劍法?」

    這話反讓穌亞一愣,千姬堂而皇之地指導敵人,法師正感奇怪,如今聽衛佐說法,難道他們看不見千姬?詭異的想法讓穌亞一僵,衛佐的視線緊盯著自己,半點沒有移駕輪椅,讓法師更加肯定謬思,見敵人一時不敢靠近,捺不住好奇心,穌亞決定拷問千姬。那知還未靠近,冷不防腳底一涼,幾乎要以為奈河倒流進地道,輪椅下暗潮洶湧,帶走卻是衛佐的慘叫。

    驀一回頭,小祭司神色凝重,艾瑞爾少有的停佇肩頭休憩,胸前十字架化為雕工華麗的長杖,杖端藍芒繚繞,柔和的羽翼牽動水流,在萊翼周身跳躍飛舞,宗教法願的壯麗景致就是敵人也佇足呆看。然而第一波浪潮拍空前,法師的怒喝卻後發先至:

    「你在幹什麼!」

    「咦……咦?這是……這是耶宗的禱術,名喚『大洪水』,我不想讓他們受傷,這水能把他們沖回通道出口……」

    握著祭杖施法半途,萊翼對穌亞的怒容渾然不解,以為法師嫌他多管閒事,不敢直視她腰部以上景觀,祭司始終低垂著頭;喘息聲卻讓他一驚,抬首見穌亞扶著地道牆垣,黑髮沿著石縫流瀉一地,竟似難受地蹲了下來,萊翼緊張起來:

    「法……法師小姐!妳……妳怎麼……」

    「不要過來!」喝止萊翼下意識靠近的腳步,穌亞的喝聲足讓鳥雀驚飛,何況脆弱的小羊。小祭司噤若寒蟬,只得遠觀慰問:

    「難道說……閣下是正火象?可是……也不致於……」

    「該死,平常不會這麼嚴重的……」好容易平復過呼吸,縈惑隨五指顫抖著,穌亞扶著牆緩緩站起,彷彿被水澆濕的鳳凰,麥色的肌膚瞬間蒼白許多:

    「感術體質也就罷了……偏偏接近『朔月期』,又遇上這種事,可惡……我就知道死老頭觸衰,再加上這個笨蛋……」尾句聲音轉低,某個專有名詞便沒入喃喃自語裡。

    「法……法師小姐有『感術體質』?難,難怪……但真是不可思議,正火象加上感術體質,多麼驚人的資質……」

    終於明白穌亞在菊祭上敬而遠之的原因,火象和水象本來相剋,兩象法師共同施法不但事倍工半,有時甚至會互相傷害;但一般法師在不施法狀態下尚不致排斥至此,「感術體質」卻又大不相同,即便在西地,也只有極少數孩童擁有穌亞這種天質。也難怪當初他想鑽入金字塔時,體內便油然一股不適,除了水火不容,感術能力擴大的頡抗作用也是原因之一。

    禱術縱然才到一半,也足讓這些半輩子沒見過法願的衛佐付之洪流。狹小的地道避無可避,慘叫伴隨著水聲在遠方迴蕩,刀劍帽翎沖刷一地,當真就似洪水駕臨戰場,萊翼雙眼一閉,忙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全身氣力頓失,穌亞冷眼看著小祭司跪地喘息。

    白鳥在額上盤旋,收勢的洪水化作橄欖葉,神都的禱術不負藝術與攻擊兼具的美名,艾瑞爾叨著和平象徵重回肩頭巢穴。

    「明明就是個祭司,就算你先天法願資質不錯,祭司的術力是向神祈求而得,本身術力微乎其微,一但禱術程度超過信心,無論體力還是精神都消耗的比法師快,你硬要撈過界,那是找死。」即便雙方都四肢無力,穌亞嘴上仍不饒人,長身立於萊翼跟前示威。

    「對不起,因為我……」

    「啪」地一聲,頰上泛起紅腫,少年要好半晌才被打的事實。從來沒遇過這種侮辱,單手撫著痛處,老實的萊翼一時反不知該如何是好,就算是象限相剋引起不適,法師的舉動毋寧太不尊重人性尊嚴。望著小祭司怔愣的藍眼,試圖尋找一絲一毫蕩漾,穌亞發現自己竟希冀他生氣,又害怕他當真生氣,見藍眸裡的火光旋起旋滅,法師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我說過,不要道歉,我討厭聽見你道歉,聽起來就像要討好什麼人一樣,你是靠這種取悅人的安心感過活的嗎?」

    對方語氣平靜,對萊翼而言更如乾柴烈火,燒盡他一直以來賴以為生的平衡。再也忍受不住,萊翼雙唇一抿,無聲的淚水成串落下,自然的連他自己也深感吃驚:「對……不起……」

    「嘖……」對萊翼的反應一訝,這樣看起來簡直像他在欺負小孩嘛!穌亞不禁慶幸千姬是個瞎子,少年的眼淚足以讓一般人手足無措,就算是法師也難掩侷促,好在千姬打圓場的工夫無人能及,適時插進兩人的僵局:

    「兩位,請往這裡走。」

    礙事者雖暫時退席,大洪水畢竟不是趕盡殺絕的法願,難保衛佐不會再來追擊;反掌按下牆上機括,穌亞不禁一呆,千姬竟能在目不見物的狀況下,在地道內悠遊自如,機括牽動左側的暗牆,在三人鑽入後便自動闔上。除了驚於新月城內匠工細緻,心中更加警訊大作,千姬並不如口中所說對秘道陌生,洞悉穌亞想法,姬殿雅然一笑:

    「新月城裡地道大半相連,有些部份我走過,有些沒有,但暗牆與活閘位置是固定的,防有人關著出不去;且況在這種目不見物的地方,盲人反倒比明眼人強些。」

    左轉的地道靜宓,只遠處幾聲水落石出的空響,輪椅在石地上轆轤而轉,千姬的聲音更顯虛幻;萊翼自穌亞搧他巴掌後便格外安靜,深怕再冒犯法師難以捉摸的脾氣。強按住對衛佐反應的疑問,穌亞知道自己的思緒又遭剽竊,心下憤懣,正附著手生悶氣,肩頭卻驀地一暖。

    訝然抬首,紅著臉迅速退避一旁,小祭司低垂的頭似乎隨時準備挨頓臭罵,穌亞這才發現他解下披風,竟覆蓋在自己赤裸的上身。神都的布料質地甚好,竟讓一向嫌熱的法師也無從挑剔起,不知作何理會,萊翼邊往牆角縮邊囁嚅著開口:

    「那個……我、我擔心閣下會著涼,而且這樣……這樣不太方便……」

    頭垂到幾乎要貼地,穌亞無從得知萊翼神情,琥珀色瞳往牆角一瞪,隨即扯緊披風又向前行。轉頭見姬殿竟瞅著她笑,知道這點情緒決逃不過千姬法眼,好在她一笑便罷,刻意轉移話題,她雙手自攏袖中抽出:

    「你們知道……紙鶴怎麼折麼?」

    不解她的問句,正要回話,千姬逕自從懷裡抽出四方等長的純白和紙,上頭除了雲鶴龜紋浮雕外別無他物,卻見她十指靈巧;先對角折了兩次,接著正面撐開、反面撐開,如此反覆三四次類似手續,千姬小手一拉,翅膀一折,一隻栩栩如生的紙鶴便乍現掌中。她細心地替它貫注最後靈魂,白鶴長頸在千姬指間雅然俯垂,彷彿初生的嬰孩羞於見人,她將它展示給祭司。

    「好厲害……」西地的折紙藝術不彰,平常看人折架紙飛機便嘖嘖稱奇。講究精緻準確的倭臺民族卻充份利用自然每一點恩澤,一張平平無奇的紙在巧手下能化作森羅萬象,他執起紙鶴細細端詳,千姬為他認真又敬佩的神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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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7:45 | 顯示全部樓層
    「以往在若葉城裡,那時我還是個五六歲上的小女孩兒,兄上見我關著無聊,總會教我折這些玩意兒,有時候是百合花,有時是小船,小狗小兔子,但最常折著打發時間的還是這些紙鶴,兄上每回來看我都會替我折一隻,日子久了也就堆了滿屋子;哥哥素來精於折紙、泡茶和料理等小玩意──很驚訝罷?你別看兄上一副武士臉,其實他細心得很,妾都未必及他一半;」

    這回不止萊翼,連穌亞都少有露出詫異神情,千姬邊說邊抽紙又折了起來,這回動作緩些:

    「紙鶴是折紙藝術裡最完美的成就,除了最末捻出頭頸外,其餘步驟無一不是前後重覆、左右對稱。所以其實一直到最後,孰為頭尾都還是未知數,往往是你一念之間,決定折下右首、或者左首,那頭便擁有生命的窗口……」

    「所以妳到底想說什麼?」

    明明知道別人心中不安,穌亞看透姬殿顧左右而言他的作法,驀地打斷她話頭:「妳曉得哥哥這樣在乎妳,保護妳,妳卻硬是要做這種選擇,妳可知一念之間的錯誤,會造成多少麻煩和犧牲?」

    「我明白,但我只是想離開兄上,好好踏出高牆看一看……」

    「就因為妳想『出去看看』?為了妳這千金小姐任性的願望,卻要整個新月城陪妳團團轉!妳知道多少人會因此牽連?別說你哥哥不會放過殆忽職守的下人,連死老頭和小公主也要跟著遭殃;倘若妳當真是心占,那就先學著怎樣體諒人!」說到激動處,法師也顧不得用彆腳皇語,枉顧千姬聽懂與否,耶語成串傾洩。

    「我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你們。」令穌亞驚訝的是,姬殿的耶語竟也如此流利,倒讓法師一窘;灰眸虛幻依舊,卻添了些現實的哀傷:

    「但若非如此……我永遠救不了哥哥。」

    救哥哥?她想要救巖流?千姬的話一句比一句費解,縱然垂頸的神態讓他心中一動,怒氣仍是難以消減,舉手一揮,雪白的紙鶴應聲而落,地道的潮氣將鶴翼浸濕;千姬顯然嚇了一跳,俯身離椅欲拾,麥色的指卻驀然扣住她手腕,小祭司連忙出聲阻止:

    「別這樣!」

    見穌亞似要動粗,萊翼平生最怕見人打架,雖不敢直視法師的眼睛,攤開的雙手卻無絲毫猶豫;熒惑到半空凝住,要是不論法願能力,穌亞動根指頭便能制服小祭司,但一如那時他在菊祭目睹的神蹟,少年身上總有某種特質,凜然難以進犯。

    「嘎──」敵人尚未攻擊,高傲的騎士早已心生不滿,目的是否保護主人無法判定,艾瑞爾戰鬥機最擅長高空俯仰,尖銳鳥喙突破萊翼直取敵首。

    穌亞不愧身經百戰的獎金獵人,立即擺好架勢正面迎敵;那知兩軍尚未交鋒,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黑影在半空畫出流線,天使潔白的鳥羽猝不及防,兩獸登時扭打在一起。

    「沙勒曼德!」

    萊翼是第一次看見穌亞這兩條雙胞蛇,蛇是伊甸園的破壞者,人類墮落的罪魁,一直以來被神都視為魔鬼的象徵。眼見兩條小蛇不甘示弱地盤上鳥頸,白鳥死命以喙奪取蛇眼,雙方纏成一團,打得如火如荼,不時還有飛落的鳥羽和吐信聲,萊翼不禁一陣絕望,莫非主人不合,連寵物也會失和?艾瑞爾就不用說了,連黑蛇都少有地違背法師命令,戰鬥間不忘互瞪示威,早已將兩人置之腦後:

    「艾瑞爾,拜託,回來,不可以打架……」
    「那種不合格的寵物理他幹嘛?沙勒曼德,犯不著跟小孩計較!」

    沒想主人的勸架反倒火上加油,艾瑞爾喙歪一邊,右首翅端更給咬得脫毛破皮,連眼角也多了道血痕;沙勒曼德情況也好不大那去,在白鷹攻擊下片鱗寸落,連舌頭也給啄得出血,雙方於是歇戰喘息,兩蛇一鳥相隔一尺示威周旋。正要重啟下一回合戰局,已給主人各自拘提回營。

    「兩位,這附近是否有岔路?」

    不知是看不見還是裝傻,千姬對寵物鬥技的小插曲毫不介懷,仰頸感受風向流動,萊翼艱難地勒住艾瑞爾頸子,依言代目張望:

    「有三條岔路──艾瑞爾,不可以,安分一點!──正面的一條已經封死了,往左往右各有一道,卻不知要往那裡走?」

    千姬聞言頷首沉吟,將撿起的紙鶴遞給祭司,纖指垂向右方,無言地指引道路,萊翼忙趨前先行,盡量避開法師和他的寵物;穌亞瞪了千姬一眼,重回推搡輪椅的崗位,沙勒曼德早給他牢牢綑在腰際,兩人就像吵架後的小孩,誰也不想先向誰認錯,地道再次恢復靜寂。

    說也奇怪,接下來的道路九彎十八拐,複雜得連穌亞也記不完整,千姬忽而示令左右,忽而又一味直走,摸不清她的判斷準繩,穌萊二人只有一概照做。

    「『這個笨女孩一定有問題,得小心點防著她』,法師大人,君一直這樣想吧?」

    見萊翼和艾瑞爾還在前方搏鬥,木椅上千姬忽地向法師發話。穌亞一呆,忙將扶輪的手毅然抽開,臉上厭惡之情橫生,老是忘記這女孩的特殊能力,法師的臉因窘迫通紅:

    「妳很習慣這個樣子,難道妳不明白秘密是人人皆有的權利?」

    「或許罷。」面對法師的指責,千姬倒顯得很平靜,伸手接住艾瑞爾飄散的一枚白羽:

    「但即使我不講出來,只要思緒強烈的人一和我靠近,他的心、他的所做所為都會盡數曝露在妾面前,好像他急切地向我訴說一樣……」雙手交疊膝上,灰眸在水面下蕩漾如鏡,法師覺得自己從靈魂到思緒,被映照得一片清明:

    「君嘗過這樣的滋味嗎?明明……明明那個人是這樣厭惡妳,在心底一百遍兩百遍的罵妳,但是他卻在父上面前,這樣竭盡全力的稱讚妳,好像妳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美好的人……如果君現在知道,我要殺了那少年,妳會出聲警告他,還是靜靜地看著我們自相殘殺?」

    「妳說什──」

    「妾只是打個比方。」截斷穌亞緊張的質問,千姬語氣裡微帶曖昧;顯然也查覺到自己反應過度,穌亞雙頰飛紅,和麥色肌膚交織成迷人的色彩:

    「所以說,如果妾身查覺匍匐座下的臣子,意圖對兄上、對父上、甚至對整個若葉家族不利,即使測知下一刻朋友的短劍會刺到你心窩裡,即使明白……最信任的人,最終也要背叛自己,你要沉默,還是插手?你知道插手的代價有多大?你知道……選擇漠視有……多麼困難?」

    交疊的雙手交叉緊握,穌亞為對方斗然改變的音質一呆,不禁垂首看去,以為這外表十二三歲的女孩必定落淚,對方只深吸一口氣,便又恢復慣常平靜的音質:

    「其實妾也是很厚道的……雖然君看起來如此坦然,可是過去恐怕是最驚人的,所以妾才忍下了好奇心──當時那孩子和祭司大人和我握手時,妳非常緊張,也非常害怕,不是嗎?」

    被這問題逼得一窒,穌亞下意識一撫背脊上精緻的黑色刺青,沙勒曼德被這手勢驚動,掙脫綁縛纏繞法師肩頭,彷彿在安慰主人燥動的心,她在熒惑火光裡垂首:「所以說……我討厭妳。」

    「法師大人,千姬殿,前面……有光線!」

    轉角處傳來萊翼興奮的呼喊,打斷兩人沉默的僵局。艾瑞爾在白色身影上盤旋,萊翼興奮地揮動手臂,似在海上發現了仙山,穌亞瞪了始終以笑容應對的千姬一眼,這才推著她徐徐靠近:

    「前面有什麼特別的擺設麼?」

    「咦?特別的……兩端有火把,把整個地道照得亮了起來,真是奇怪,難道說那裡有人?」

    「原來如此。」灰眸在熒惑磷光下眨了眨,千姬語帶保留,唇角卻露出微笑:「沒想到會通到這地方……新月城的地道真是有趣,這樣四通八達。祭司大人,我們循著火光走。」

    已放棄去問為何這段地道會忽現光芒,火把越到盡頭越熾密,兩人眼睛一亮,看清末端竟是間寬敞的石室。穌亞見千姬的神態依舊平靜,料想她心知肚明,也就不必特別稟報;再行一段,地道石牆乍現鐵欄,敲之聲音空洞,顯是牆後別有洞天。萊翼一怔停步,舉手靠耳,似在傾聽什麼:

    「這是……誰的……哭聲?」

    洞壁外傳來的聲音模糊,幽怨中有幾分恐怖,萊翼甚至無從確定那是否人聲,穌亞聞言一呆,跟著舉頭張望:「哭聲?」千姬笑容微斂,灰色眸子沒半點靈彩,躊躇良久,這才重新浮起笑容。縱使是微笑,和巖流生硬的石頭臉比較起來,萊翼深覺後者的笑意多些:

    「這是若葉藩族的當家主公。」

    萊翼渾身一僵,愣然脫口。「什麼?」

    「是,也是妾和哥哥的父親,若葉千年。」彷彿陳述一項與幾無關的物件,千姬的語調清淡如水,與眸色相仿。

    「咦……您、您是說……」腦子一陣混亂,待得讀出千姬話中真意,萊翼的神色可用驚恐形容,舌頭在唇內交鋒:

    「可又為什麼……」

    「因為哥哥不能忍受他為若葉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毀在一個可以為了須佐的尋常畫師,就把基業拱手讓人的老糊塗手上。既然他已行將就木,早逝幾年晚逝幾年並無多大差別,何況那個男人多年沉迷紅粉,累得元配妻子空閨寂寞,在家族裡早已軍心盡失。要不是兄上,若葉家那還能站穩日出霸主的位子?」

    端坐木椅上一口氣不停,在巖流面前如此天真爛漫的千姬,竟把這等以下犯上的大逆之事說得如家常便飯,臉上兀自掛著笑容,萊翼感覺手心一片冰冷,連他也快不知道坐在輪椅上的是誰了。覺察小祭司的窘狀,千姬忽地噗嗤一笑,難得聽她笑出聲來,顯是得意非常:

    「傻瓜……妾隨口講講您也相信,就是要關也得軟禁,那有將一代當主冒風險囚在地牢而不被部屬發現的道理?還有,我就是我啊,不論我的心有幾竅,一個人只能擁有一顆心,只是人的心太過複雜了,教……祭司大人若不能接受人心是多面的,恐怕未來很容易受傷呢。」

    「你能夠操控人的記憶?」

    萊翼一驚,始終沉默的穌亞好不容易發話,出口卻是這麼一句牛頭不對馬尾的問題。琥珀色瞳在地牢幽暗中依舊燦爛,像兩枚烈火,從心底灼燒至表皮,萊翼難受地瞥過頭來,恰巧對上千姬凝視法師的無神灰眸。她展顏一笑:

    「您說呢?」

    對話戛然而止,三人再度在安靜中前近。哭聲越近斗室越響,萊翼幾乎想摀耳而行,眼前火把驀然開闊,繞行圓形的房間如流金火鍊,濃郁的花香先視覺而來,兩人同時止步,只因眼前的景況太過驚人,連呼吸也得一道屏住:

    「菊花……」

    純白的菊堆積如雪,若非地道幽暗,萊翼真以為自己置身出雲山顛,迎接新年的初雪。白菊的數量驚人,一朵朵一瓣瓣堆積至牆畔,那是菊花的王國,撲鼻菊香簇擁向中心的王座;雙手交疊胸前,素菊相競之下竟遜三分白,仰泳菊海的女人似從畫像裡重生,若非胸口一無起伏,萊翼秀眸輕眨,他真要以為那不過是位為菊香而醉,倦臥菊畔的美人罷了。

    這是什麼人?穌亞喉嚨乾澀,無言地旁觀此幕。地道潮濕陰暗,只這間斗室乾爽清新,彷彿為這女子保留活力。倘若她還能跑能跳,流瀉一地的黑雲定如鶴翼,輕歌漫舞,為新月的夜晚增添光華;不敢過於靠近,祭司在菊山外站定,濃烈菊香霸道地侵入神經,他幾乎也一道醉了。

    「母上,千姬來……看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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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7:57 | 顯示全部樓層
    025 若葉 第四章5
    5

    輪椅上幽幽而來的稱呼解了兩人疑問。雖然早有預感,聽千姬親口證實仍讓萊翼嚇了一跳,若菊海中的女人當真是千姬母親,那必是若葉藩主的元配千鶴氏無疑;然而若葉千鶴早在二十六年前便香消玉殞,如何能保留到現在?

    「母上之所以能安然無恙至今,其實說來話長,往後會慢慢和你們說。」觸角撫過心頭,千姬溫言解釋縱讓穌亞稍稍釋放心防,也不代表心占可以如此自由取用,連忙照例退開三丈。姬殿的話不但沒有解惑,反讓她疑竇叢生:

    「莫非你老爸如此癡情,捨不得老婆埋入土裡,否則就算不幸病死,一藩主母去世,再怎麼也得厚葬。藏在這種地方,不怕惹人非議?」

    關於若葉千鶴的諸般傳說紛云,三十多年前自薩摩藩遠嫁平原,原姓綾小路,在東方海島區也算個大藩族,那時若葉尚未掘起,千鶴又是出了名的海上美女,誰都為一朵花落入政治婚姻泥淖裡惋惜,不過那早已是他和萊翼出生前的歷史。又是那抹鏡花水月的笑,千姬再次折起紙鶴來:

    「但如果自己的母親並非病死,而是遭受無理的懷疑,因而被主君下令賜死,耽溺於名譽的武士不願讓家醜外揚,對外宣稱母上乃宿疾不治而夭,那就完全不同了,」細心地撫平和紙折邊,千姬神色平靜,灰眸卻斗然銳利起來:

    「母親十五歲就從薩摩遠嫁當年四十一歲的父上,像貨物一樣,被僕從衛佐架著遠渡內海,連姑婿小住娘家的習俗也免了;」千姬十指如流水,霎時一隻新的紙鶴又在掌心成形,她將半成品翻來覆去,似在選擇適當的頭尾,淡漠的聲音不停:

    「二十六年前的初秋新月城來了位旅行畫師,那年哥哥才五歲不滿,母親和畫師都很年輕,父上延請他為妻子繪製畫像,一畫就是半年,誰也不知為何畫了這麼久。母上一向安靜,半年來和畫師卻無話不談,春櫻綻時畫師走了,母親也懷孕了。」

    這話說得室內三人一片沉默,若果事實真是如此,遭人懷疑也不奇怪。穌亞心中一動,憶起內廂前的畫軸,左下角的皇文字跡,遮莫便是畫師的簽名?當時他既不認得,又覺得不重要,也沒強記字形,再說對方也不見得會用真名。

    將完成的鶴置放指尖,千姬的舉動讓他想起另一幅浮世繪,畫中的千姬是如此天真無邪,彷彿真心相信鶴能振翅高飛。這中間又發生了什麼事?若葉家族背後多少陰雲未解,多少暗潮新生?一瞥簇擁菊堆中的千鶴,再回頭窺視千姬世故的笑容,穌亞少有地暗暗嘆了口氣。

    「但是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哎。」問句才出口,穌亞便意識這是個蠢問題。千姬既是心占,只消靠近自己父親,事實沒有隱瞞的餘地,想起姬殿曾自述沒見過多少次父親,恐怕這也是原因之一。心下掠過一陣不安,對自己的惡形惡狀雖不致痛切反省,穌亞已決定暫時收斂。

    忽略法師的困窘,千姬微笑。「所以說……人還是不了解彼此比較好,是吧?」

    「這房間……就已經是盡頭了嗎?」對千姬的話感受不深,萊翼對引領千姬重見天日的任務比較關心,提起長杖探照遠方。

    「從這裡過去還有條路,但因為保護這房間,幾年前就被兄上下令封死了。」停滯陰暗的長廊,千姬對法師提出忠告。

    「這……這樣嗎?還是我們應該折回去?那些衛佐先生應該沒法這麼快追上來……法師小姐?」

    正忖度著變通方案,卻見穌亞大踏步向前,萊翼饋贈的披風掉落一地,上身再無遮掩必要,法師在熱風中化回正身,掌抵地道盡頭,熒惑紅光燦然,分明是施法的前兆。

    「法……法師小姐,妳要做什麼?」地道幽暗,沒注意到穌亞變化,萊翼稍有預感噩運的資質。

    「你說呢?這地道我已經走煩了,再困在這種鬼地方,光悶就悶死了,」

    交纏食指往前伸了個懶腰,這是法師動用大法願前慣用的暖身;回眸朝千姬一望,穌亞揚起祭司素來害怕的笑容:跋扈、冷酷且充滿攻擊性,似那夜天照竄燒的大火,讓人在烤爐中也觳觫:

    「火象專司破壞,你認為我想做什麼?」

    ◇    ◇    ◇

    新月城頂彎月如鉤,同型的月光清泠,更顯霜月的寒風凜冽。

    「乾爹!你沒事吧?」

    好容易盼到救星現身,霜霜一沾眼便嚇了一跳。才幾分鐘不見,夜幕裡看不清神色,隱約只見他臉色蒼白,腳步踉蹌,靠著長劍好容易爬上城頂,連忙拋下彼端逼近的敵人湊身去扶。本擬必換來一句多管閒事,這回大叔竟一反常態,枯瘦的手搭穩霜霜肩頭,似溺水者抓到浮木,緊得無以復加:

    「乾爹……?」注意到對方竟在發抖,顯然並非風涼,更不僅於恐懼,近看劍傲神色竟如此古怪,除卻心神不定,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興奮。正想問個究竟,劍傲低沉的聲音已搶先:

    「對不起……就這樣借我扶一下。」

    這回霜霜更訝,第一次見他主動示弱,未及想清其中原由,肩頭負擔驀地一沉,好在她天生力強,這才沒給他拖著一道跪下去。左手也舉起白旗,靠著兩手攙扶,劍傲總算勉強站穩,唇角泛起自嘲的微笑,霜霜的粉頸也給冷汗濡濕了:

    「真是……我不知道自己竟會嚇成這樣,那個人……」

    「你遇見很強的敵人麼?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判斷劍傲必定受傷不輕,否則那能任她侵犯,不定腦子還出了點問題,忙額對額測量體溫。劍傲卻穩定有力地將她推開,感受厚實的掌微按肩頭,黑色的眸一如他倆初見時閃爍希望的光芒,霜霜不禁看得呆了:

    「霜兒,你知道嗎?我幾乎可以看見……十年,不,或許還不用那麼久,只要是那個人的話,皇朝會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比九百年前盤古上皇還要波瀾壯闊的時代,他會掌握時代的命脈,統御人類的韁繩,將世界引領至一個全新的方向。霜兒,而我們將為那時代做見證……」

    未從興奮的情緒中掙脫,素來口齒清晰的他全被喘息取代,好半晌才穩住呼吸。最錯愕的還是霜霜,雖然劍傲的話她半句不懂,不知為何,雖然離別時間不過浮光掠影,少女覺得他整個人脫胎換骨,好像卸除了某種雨季以來的包袱;見他終於有氣力自行站穩,霜霜觸角一動,隱隱感到不妥:

    「你身上有……血腥味。」好半晌才確認不妥來自嗅覺,臉色一沉,劍傲聞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機,有了前車之鑑,他現在懂得退一步再做抗辯。

    「你又在下頭殺人了?明明答應我……」

    「不,沒這回事,妳誤會了……」

    「什麼我誤會了?啊,你劍柄上也全是血,乾爹,你怎麼可以……」

    舉手護住頭部,劍傲已準備好接受一陣毒打。不知為何,雖然同樣是家庭暴力,殺戮一陣後的懲罰卻讓劍傲甘之如貽,這才驀然想起,自從白馬寺屠宰黑烏鴉後,由於怪人的糾纏也相對停止,自己再沒有像適才那樣大開殺戒過,種種怪異的情緒和行逕也積累而生,甚至想對萊翼不利。一旦身受鮮血洗禮,心秤彷彿去了砝碼,身心輕盈無比。

    思及此他不禁苦笑,莫非自己的天性當真嗜血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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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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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8:1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波攻勢迎面而來,正當霜霜扯著他頭髮,準備一拳釋放鼻血之際,扭打兩人身後刀光粼粼,屋頂已被追兵佔滿。對於敵人的突然鬩牆顯感莫名其妙,這分錯愕卻被沿梯而來的某人打斷。「播磨大人!」衛佐紛紛驚叫出聲,隨即恭敬地朝兩旁退去;

    「大人,少主要捉的反賊就在屋頂,已給我們包圍了!」

    示意霜霜停戰,好在少女還算識大體,知道危機將至,頷首與他並肩而站。來人仍穿著菊祭上的輕鎧,藺笠已取了下來,刀和短刀重回腰際,大踏步逼近的模樣雖還微顯怯懦,看得出來筑紫盡力裝作無畏無懼,指揮著衛佐進退的聲調也盡量鎮定:

    「師匠有令,優先活捉叛黨。兩位,你們逃不掉了,請放下武器。」

    後面那句轉而威脅劍傲二人。大叔微一吸氣,環顧眼前情勢,知道蠻闖絕非好主意,自己重傷未癒,霜霜的戰力雖然不弱,雙手難敵四拳,最好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思忖半晌,忽地放開霜霜,對年輕的武士報以燦爛的微笑,舉高雙手緩近:

    「喔,來看看是誰。」背影正對霜霜,彷彿京劇的變臉,劍傲的人格連同語氣變得尖刻,衛佐紛紛持刀護衛,卻阻不住劍傲大膽的策略。走廊的慘劇讓敵人心有餘悸,雖然在場誰也沒親眼看見他出手,一地的屍身和殘廢也足以喝阻不少怕事者:

    「可不是我們的播磨大人?在下久仰,當真不愧若葉巖流的高徒,箭技恰是身高的一半,連切腹亦能別出心裁,肚子也只切一半;筑紫大人,卻不知你指揮行伍,是否也只管一半?還是若葉教徒的習慣,就是凡事只作一半?」

    這話說得俏皮,滿場除筑紫外無不竊笑起來,上司當前,衛佐不敢笑得分明,但不少人對筑紫在菊祭上的行逕早感不滿,心中鄙夷他貪生怕死,登時泰半的人冷眼旁觀,倒應了劍傲讖語:

    「不曉得大人在菊祭上救的女子,是否也只剩一半兒?」

    筑紫滿臉通紅,稚秀臉上滿溢痛苦和難堪,握劍的手縮縮放放,劍傲提及綾女時更神色一緊,回溯菊祭時的恍惚,冷汗至額角滴落:「那個女孩……不見了。你、你少在那邊胡說……」

    「我胡說麼?」聽見綾女失蹤,劍傲也自一怔,但此時絕非適當討論時機;弓箭射中紅心,劍傲抓緊箭羽,微笑著往靶心鑽深:

    「也對,這樣評斷若葉當家太不公平;傳聞令師品性高潔、驍勇善戰,兼之文武雙全、忠肝義膽,教出來的徒弟自不能如此不堪。外間多傳言大人係巖流君愛徒,恐怕不過以訛傳訛罷了。」

    「我……我自然是師匠的弟子!三年前即行拜師禮,佩刀都授了,我……」

    其實筑紫只消當劍傲胡說八道,逕自下令衛佐把劍傲射成蜂窩,大叔再有十個嘴巴也無計可施。但少年素有心病,不止一次長輩在身後竊竊私語,流言總說他不肖父、不肖師,對他的出身和師承抱以懷疑。也是劍傲深知他痛處,抓進了便毫不留情痛擊,明白兔子已入甕中,他忙不迭地煽風點火。

    「原來當真是巖流大人的弟子,失敬失敬,真是抱歉,由於君的膽識並行為均和若葉大人差異太大,才讓在下生此懷疑,冒犯之處,還請見諒。這樣好了,為表歉意,在下向筑紫大人討教幾招如何?倘若大人贏了,在下和霜兒束手就擒,絕不抵抗,也免貴方多增傷亡。」敵手的提議讓筑紫渾身一僵,瞥眼見劍傲陰險的笑容,臉色不禁霎白:

    「為……為什麼?我沒有理由跟你……」確實是沒有理由。縱然說得是一般常理,劍傲的微笑卻讓筑紫覺得自己在逃避,語調危顫,彷彿提出無理要求的是他而非大叔,一擊雙手,劍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頗為理解地頷了頷首:

    「啊,說的也是,我也真是的,怎麼會對筑紫大人提出這種邀請……」聽對方似有自行撤回的意思,筑紫的放鬆溢於言表,對方是語言的魔術師,光憑說話便能將木訥的他玩弄掌心。那料對方附手身後,踱步又補充道:

    「難怪你會害怕,在下雖然不濟,好歹和尊師交過一回手,巖流大人不愧宗師風範,晚生好生佩服。君年紀尚輕,無法望其項背自是難免,倒是我冒浪了。」

    邊說邊收劍回鞘,兀自必恭必敬地鞠了個躬,筑紫臉色陣青陣白,聽見背後議論之聲更隆,握在刀柄上的手顫抖,說不害怕眼前男人是騙人的;菊祭上的豺狼、師尊的對手,少年忘不了那雙紅得怕人的眼眸,淌血的瞳孔彷彿銳刃,一層層將他剝得赤裸,膽怯、恐懼和雜念都無所遁形。

    他害怕,心底深處竄起這樣的自白。

    「我……我才……不是害怕。」怕死,怕流血,更怕自己的痛處開誠布公,筑紫甚至不敢直視男人深邃的黑潭;但越是逃避,待宰的恐慌便更加徹骨蝕心。劍傲「喔」了一聲,笑意更加深了:

    「既然如此,那是身體不適囉?今天看大人馬上流鏑,握弓都會手抖,莫不是昨晚和吉原的朋友纏綿太久,以致精盡血虛,這才連站都站不穩。若是如此,勉強大人便太不近情理。」

    吉原是天照城有名的風化場所,這些天陪穌亞尋芳問柳的他也增長見識不少,沿奈河沿岸一直延伸至出雲山口,是許多達官貴人勞累一日的溫柔鄉,武士在卸職後偶然造訪也是常事,留情於花魁太夫亦非什麼大罪;

    然而筑紫不過元服不久,心志體格上都還是孩子,何況這類風流韻事,出自敵人口中除侮辱無他,武士首重名譽,一般人受此當面污蔑早該斬下對方首級,筑紫再悶不吭聲,便是踐踏自己尊嚴。單手將太刀取出,發覺自己的手自切腹不成後仍在顫抖,提醒著播磨家子孫是懦夫的事實;他閉眼揮去胡思亂想,凝望劍傲的眼神難得銳利:

    「拿起你的劍。」

    「這樣才有趣嘛!大人這回可別落荒而逃,在下對您凡事只做一半的家訓不感興趣。」

    辱及家徽,筑紫臉色一變,正忖度著衝上去搶得先機,對方執劍在手的眼神卻又讓他裹足不前,只得先保持安全距離:

    「請多指教。」

    面對敵人仍是不願失了禮數,筑紫忍著額角冷汗鞠躬。然而劍傲的眼神竟像小刀,把自己割得渾身傷口,在寒風中獨立面對拍天浪潮;恐懼是眼前男人的糧食,一但抓住了便索求無度,筑紫的雙手冰冷到連刀柄都覺得熱了。

    見筑紫遲遲沒有動作,劍傲淡淡一笑,竟先他將劍橫置胸前:「小時候玩過竹刀嗎?」

    「咦?」

    「雖然說竹刀和木刀或真劍的路子多少有點不同,但在認刀儀式之前,師父一定用過竹刀讓你練習,不是嗎?」由橫置改為雙手交握,在筑紫面前悠然踩穩馬步,從菊祭開始筑紫便深深感嘆,這男人的劍術從架勢到出手都是種藝術;

    巖流貴為一代宗師,教學方法卻很死板,守是守,攻是攻,招式和招式間沒有轉寰餘地,但當真看巖流與劍共舞時卻又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師匠總是不願多看他一眼,連肢體碰觸也有所顧忌,筑紫直到今日目睹菊祭的對決才恍然大悟,他連巖流的萬分之一也望塵莫及。

    如此一來又怎能勝得了他?適才激起的半絲信心又消弭無蹤,反正我就是懦弱……反正我就是專丟長輩的臉……自暴自棄的念頭如火山創口,在心湖地層裡噴發,就這樣丟下刀轉身而逃,至多不過再受幾聲衛佐的譏誚,再捱幾記師匠的冷眼……一如他過去十三年來日夜習慣的那樣。

    「你師匠沒教過你,和敵人交手的時候,不要胡思亂想比較好嗎?」

    「鏗」,手上武士刀差點滑掉,男人的手勁非同小可,隨著劍傲低喊,上皇劍已夾鞘逼到眼前。竹刀是由四片竹片在尾端綁縛而成的練習道具,因此劍勢是直的,和仿真劍而製的木刀大不相同,在日出極其普遍,有些民間道館亦以教習竹劍為業。但將異國劍當竹刀使,筑紫卻是前所未見,奈何對方又是如此駕輕就熟,彷彿這劍原本就該那樣使用。

    「胴!」

    尚未從驚異中醒覺,胸腹遽受重擊讓筑紫往人堆踉蹌倒退,男人一點也沒手下留情的意思。第一招勝手便讓筑紫吃不消,第一次嘗試未戴防具的竹劍,疼痛讓少年神智清明,恐懼更鮮明地攫住他一舉一動,動作與氣勢同步調,待他聽見「手」的喝斥,腕骨已被再下一城:

    「出手好重……」幼時和巖流對招時,總嫌師匠過於嚴厲,毫不憐恤他孤子異旅的弱小,常打得他青一塊紫一塊含著淚水入睡。如今正式對敵,筑紫才領悟到巖流對他有多麼客氣,雖然少了防具,起碼筑紫還穿著輕鎧,劍傲造成的傷害卻讓他恨不得手腕當場脫離,不知道骨頭斷了沒有,說不定斷了還比較輕鬆。

    「如果不想要讓自己頭像西瓜一樣破成兩半,就認真點跟我打罷。」舐去指上筑紫唇角遺落的鮮血,少年為對方生動的形描一顫,剛才受他兩擊,只覺左臂和側腹疼若火燒,五臟六腑在體內翻攪,若不是擔心劍傲乘勝追擊,早就棄劍倒了下去。

    我根本贏不了,這樣下去必死無疑。無法抑止一波波湧上的負面念頭,他為了什麼站在這裡?他又不認識眼前這魔鬼,就為了名譽……為了「不丟臉」,為何人們可以毫不考慮丟掉自己最珍視的東西?部屬、家人甚至性命,難道都不比這些重要?無法揮去充塞心田的疑惑,痛恨明明膽小卻老愛強辯的自己,筑紫全身顫抖,驀地大喝一聲,自暴自棄地敞開防衛投身攻擊。

    「來得好。」

    訝於筑紫還有餘力一擊,雖然近於自殺,劍傲不為敵手發奮憤強而有半絲憐憫;側身躲過來勢甚猛輕靈不足的劍招,大叔還劍入腰,他就是等這一刻,等兔子離開保護圈自投羅網,反手抓準筑紫尚稚幼的頸子,少年一時氣窒,手上長刀再也握不住,在男人腳邊插入屋頂。

    「你……唔……」意識到適才對方不過拿他當玩具,如此輕易被制服筑紫也感吃驚。漲紅的臉顯示羞赧和缺氧,他在十二月寒風中大口吮吸僅存的空氣。眼見筑紫受挾,衛佐面面相覷,一時投鼠忌器不敢靠近,劍傲舉高戰利品,耳聽霜霜驚叫,他卻忽略不理:

    「筑紫大人,很抱歉,雖然很想嘉許你的勇氣,目下還是請你暫時配合得好。」

    五指漸次收緊,讓少年體驗一下逼近鬼門關的恐怖,這才比較容易談判。筑紫在恐懼的目光下雙足離地,下顎被迫揚起,落入惡魔的掌握裡;明白劍傲的意思,筑紫清眸遽張,又重重闔上,淚水奪眶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這樣對我……!」雙手握緊劍傲瘦長的臂,五指幾乎深陷到肉裡,筑紫在敵人壓迫下尋找自由的呼吸,眼淚在尚嫌童稚的眉下奔流,新剃的鬢角也給濡濕了:

    「把我的雛娃娃全部拿去燒了,卻在我手上安上看了就怕的長刀;說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要學父親一樣保護播磨藩國,父親戰敗了,卻把責任歸咎在我不成材;自己自私的選擇死亡的榮耀,卻將我送到敵人手中,要我卑恭屈膝曲顏而活;箭技比輸了也怪我,敵人逃走了也怪我,我不懂……我不懂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雙手掩面,筑紫用僅存的氣嗚咽:

    「殺敵、殺敵,只要為了殺敵的理由就可以毀掉一個人,有時我都快分不清楚,是人與人為敵,還是每個人都和自己為敵,每個人都和自己過不去……無論師匠……還是父親……」

    相信定是自己精神恍忽,這殘酷的男人和師匠一樣,是那個世界的人,對他又怎會有半分認同?

    「你太過天真了,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筑紫一愣,分不清是面具或真實,男人凝視他的目光竟閃過半分憐憫。但此等恩惠稍縱即逝,感到脖子重新一緊,年輕武士發出哀鳴:

    「叫那些礙事的傢伙,全部退回城裡去。」

    「你……你休想……」

    對方的強硬反倒激起筑紫些許鬥志,雙腳亂踢,配劍纓斷,身上雜物散落一地,眼角淚痕未乾,髻髮也散了。反觀對方則唇角微揚,惡形惡狀,半頭白髮風動亂揚,霜霜確定自己沒做錯什麼,然而此情此景,怎麼有點像……魔王挾持公主為質威脅勇者團隊的狀況?

    「喔?大人確定嗎?我休想?」彷彿刻意符合霜霜的謬思,一陣大笑後劍傲雙目放光,單手添過指尖,在少年頰旁劃下淺淺的血痕。筑紫渾身顫抖,沒時間也沒氧氣大叫,腳底堡壘忽地消失無蹤,新月城本就依著奈河高堤而建,低頭見萬船燈火,波濤拍岸,筑紫連顫抖的勇氣都沒了:

    「從新月城頂摔下去,沿途景色一定很壯觀吧?我看看,哇,岸邊岩石還真不少,就這樣自由落體,大概會先撞斷幾根骨頭,運氣差一點可能瞎眼破相罷;不過我倒是見過幾個噩運臨頭的,摔得位置不好,肺給石峰洞穿,想死又死不了,在河岸掙扎三天三夜才斷氣,鷺鳥沒等他死便迫不及待爭食獵物,慘叫聲連河對岸都聽得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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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8:36 | 顯示全部樓層
    見筑紫臉色霎白,劍傲心知威脅已立杆見影,嘴角彎起弧度,湊近少年耳殼:「不過放心好了,大人一向運氣不錯,連流鏑都能射到蝴蝶,要不我們試驗一下如何?」邊說邊晃動手臂,長河美景此時對筑紫來說幾如夢饜,他終於尖叫出聲:

    「不……不要!」

    雖然心底一百萬個不願意求饒,是人皆有的求生意志還是背叛了筑紫。劍傲五指收得更緊,長臂再往前伸,夜裡的奈河特別奔騰,激打岸頭的基石,閃出燦爛的浪花;筑紫克制自己不往下看,夜風吹來,輕鎧下方油然一陣涼意: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枉顧霜霜的勸阻,劍傲笑容更加惡意。

    「我……我說……」他不想像父親一樣死去,死在自我營造的浪漫榮譽下,等到黃泉路上回頭一想,塵世的一景一物歷歷在目,而自己究竟為了什麼棄他而去?他厭惡後悔,只因他的人生有太多次後悔。奈河拍岸聲一浪高過一浪,抽鞭般逼著筑紫供出真實:

    「我求……求求你不要……放手……」

    「除了切肚子切一半,大人好像連話也習慣說一半哪,」要欺負就欺負到底,劍傲明白不止送佛要送上西天,坑人也得趕盡殺絕,微微一笑,再次湊近耳邊低語:

    「這種音量,您是在和蚊子交談麼?」

    「乾爹!」要不是情勢危殆,任何輕舉妄動都會讓筑紫身陷險境,霜霜早就撲了過去。就算是為了逃出重圍,威脅一個初元服的孩子也絕非正當手段,劍傲卻似玩到興頭上,神色語氣毫無作戲痕跡,要是筑紫不妥協,這惡魔真會把他丟下去:「乾爹,住手!」

    「求求你放了我,我……我不想……死在這裡……」情緒近乎崩潰,筑紫的淚滴濕劍傲一手,無所謂了,什麼都無所謂了,就這樣行屍走肉的活著,也勝過不明不白的死去;劍傲猶不放手,捉弄的語氣略為收斂,聲音闇沉無光:

    「我說過了,叫那些衛佐全部退回新月城去。」

    「沒用的……他們……不會……聽我的話,我……即使死了,也不會有人……為我掉半滴眼淚。我一直是……孤獨一個人……」

    緊咬下唇,一連串衝擊已讓筑紫失去理智,越過劍傲肩頭窺視衛佐,除了警戒防備,不少人垂劍斜視,對筑紫投以鄙夷的目光。雖是沮喪頹語,劍傲也知他所言不虛,霜霜見他哭得傷心,不由得也心下惻然,正想不顧一切出手搶人,劍傲卻自行轉移陣地,將筑紫投回衛佐群裡。

    「叛黨放開筑紫大人了!」

    不解劍傲如此做的用意,見衛佐手忙腳亂地接應筑紫,後者已然精神恍忽,被眾人晾在一旁。正怔忡間,陰影交疊,感到冰冷的手心一暖,劍傲竟突地重新握緊她手,彷彿她是易逝的流水,緊到霜霜幾乎透不過氣,剛才開口,便給劍傲手勢噤聲: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放開我的手。」

    劍傲的聲音一向奇特,低沉基調中似參有磁石,緊緊吸附霜霜的信任,每次都是如此,雖不明白用意,鮮有人會不對那聲音言聽計從,或許這輩子都將如此,她凝視前方悄然頷首。對她的明理報以讚許微笑,劍傲一步踏前,正面迎接敵人瀲灩的刀光:

    「筑紫大人。」

    未料對方還會和自己說話,筑紫緊揉太陽穴,讓澎湃的心跳稍稍平靜。「什……麼?」

    「筑紫大人,人有的時候還是要冒點險的……或許你的人生將因此不同。」

    不解對方突然冒出這句話的用意,劍傲的舉動同樣令人費解,緊握霜霜的手靠近河堤,腳跟只差一寸便脫離屋頂。對大叔的意圖略略預知,卻又不敢相信,自信的笑容揚起,這男人簡直是瘋狂,至少在他短暫的人生裡,這是種前所未見、卻又如此令人敬佩的瘋狂:

    「乾爹,你想做什──」

    雙手反身護住霜霜,截斷下半句質問。在所有衛佐叫得出聲前,疾風掀得一白一紫長髮翻飛,筑紫下意識地踏前救援,卻只捉到半縷脫落的髮絲,髮的主人早如石子般隕落;啪嚓一聲,奈河的漣漪是百里靜宓唯一回應,水花激高三尺,但傳至新月城頂時,已成一串串空洞的風鳴:

    「這兩個人……」

    江濤在峭岸掀起巨浪,筑紫在崖石崩落前止步;怔怔望著失去蹤影的二人,衛佐邊聚攏邊議論紛紛,少年只覺眼前一黑,然後便什麼也不曉得了。

    ─若葉•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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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8:47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6 若葉 第五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屋形船的紅燈籠在寒風中簌簌顫抖,私語傳遞至海口,引來彼岸的光輝。

    看似平靜的夜宴船隊,實際上卻波濤洶湧。大內里剛傳來菊祭出事的消息,一波未平,姬殿失蹤的厄耗不知怎地也不脛而走,奈河上一片惶恐之聲,王公貴族人人自危,唯恐被牽連其中;而最需要主持大局的巖流卻始終不見蹤影,一時眾說紛云,熱鬧的笙歌,傾刻成了避難的警報。

    「看來日出也不平靜啊……」

    全奈河畔就只一艘船事不關己。臨近若葉城下,掛有奧塞里斯雙頭蛇旗幟的船靜佇河心,一隻戴著金飾的褐色手臂越過船舷、伸出欄杆,撩撥了水花又縮了回去,靈活如頑童;等到那隻手捏起酒杯時,卻又深沉如智者。對比,男人總是以身作則地詮釋這形容詞。   

    「你還敢說,明明知道日出動亂成這樣,還叫我們大老遠去出雲山殺星占。這也就罷了,你下次可不可以先搞清楚狀況再叫我們行動?天殺的滿出雲山都是結界和巫女,你知道我和卡達……不,其實只有我一個人而已,那混帳女人在旁邊剃指甲!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心力殺上去?」

    傳說奧塞里斯的法師,全大陸尊崇的法願學權威也蒞臨日出,只是因身體微恙而不便現身,也算給足若葉家面子。但誰也想不到聞名天下的大法師,現在竟會癱軟在船艙裡,接受兩隻寵物貓嚴厲的質詢。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神情,男人滿眼迷濛,無意識地抱起罵得口沫橫飛的黑貓:

    「不要這麼計較嘛,巴林,偶爾活動筋骨也不錯啊,無緣參加菊花祭,都快把我悶壞了……」

    一面抱怨,一面以舌輕舐黑貓敏感的腹部,大法師笑得天真無邪。黑貓拼了命的掙扎抗議,卻如往常一樣徒勞無功,煩得他只好出言恫赫:

    「不要鬧囉,少爺,唔哈哈哈──唔,停、停止,不要再舔了,再這樣搞,我要變回人了!」

    「變成人我照樣舔啊,有什麼關係?」

    早該知道威脅對大少爺無用,黑貓對主人的話為之絕倒,一人一貓霎時鬧得不可開交。好在對常人來講,黑貓的『語言』只是一連串凡貓叫聲,否則恐怕會有不少人誤解法師的人格。

    本來笑語該只艙內有,誰知欄杆旁竟突地傳來『噗嗤』一聲,大法師怔愣下雙手一鬆,黑貓便點落地面。但艙裡最吃驚的莫過於巴林,船上躲了人,他竟完全沒有查覺,戰慄的恐懼漫延背脊,他不自覺地退步男人身後。

    「什麼人?」艙外人影似也知道失態,忙摀嘴縮回燈籠死角去,法師嘆了口氣,語氣又復平靜:

    「閣下若再躲躲藏藏,莫怪我喚奧塞里斯半獸衛士來,逮你個擅闖大法師閨房的罪名喔?」

    對著平靜無紋的波濤警告,清風在執杯指間旋動,彷彿隨時都能將整條奈河翻覆。似乎躊躇了半晌,一條人影應邀翻上甲板,紅光映照下看不清來者面容,依稀身形修長,一頭墨髮長及腰際,衣衫滴著水珠,掛著笑容展顏步進船艙:

    「哎呀,好無情喔,老朋友遠到而來,竟然要把人家趕走,我好歹也是一國之王啊……」

    舉頭凝視來人半晌,男人的眼神閃過許多複雜;回憶、感情和警戒攪成一團,然後隨風融入空氣,大法師終於笑了:

    「沒有那個國家的王,會三更半夜濕淋淋地獨自一人,跑到他國大法師的船上吧……上皇陛下?」

    直起身子,法師玩笑似地伏首下拜。渾身幾乎濕透,李鳳臉上猶掛笑容,似乎一路從新月城游過來,一頭令人羨煞的黑色長髮被河水浸得光滑,他俯身梳理,水便滴了船艙一地。男人定神細視,出口的話卻讓李鳳的笑語打斷:

    「別這麼說嘛,卡珊卓羅(Katherndral)大哥,我們好──久都沒見面了不是嗎?」

    裝可愛是李鳳的拿手好戲,滾動的身軀如貓,盡力向男人獻殷勤。若不是他認得李鳳腰間佩帶代表國家威儀的玉符,法師真要以為是那個宵小易容偽裝;擰乾潮溼的下襦,李鳳的外掛已借給霜霜,這會索性將肯襖也脫得精光,露出精悍但不失細緻的一段長臂,長劍隨手一擲,血印已給河水洗去,李鳳顯然連防禦也不想。

    「會用這名字直呼我的人,恐怕也只剩下你了。」停頓半晌,繡毯上的男人舉杯輕酌,在口內咀嚼良久,彷彿藉此釀出陳年的稱呼:

    「鳳老弟。」

    「叫我湛廬罷!出門在外,我還是習慣用自號。」

    滿臉奈河水珠的他揚臉一笑,小狗般甩乾餘潮,李鳳赤裸上身躬身答禮,隨即在男人身前盤腿坐下。正要開口,壁毯後驀地掠出一抹白影,李鳳一愕,隨即臉現喜容,攤開雙手迎接久違的朋友:

    「這不是卡達小姐嗎?好久不見了,您還是如往日一樣優雅,真高興見到妳!」

    似也眷戀青年美色,白貓輕喵一聲撲上前去,嘴對嘴輕輕一吻,彷彿久別重逢的戀人。李鳳撫摸柔順的貓毛,不需主人客套,這位皇朝主人已自動把船艙代換成家裡:

    「奧塞里斯的貓這麼長壽,能活上二三十年啊?下次定要向大哥討教寵物養顏美容的技術。廩犧署那些人都是廢物,一頭小豬給養個三天就一命嗚呼。」

    東張西望,李鳳一味閒聊,伴隨孩提時無邪的笑容。彷彿男人當真是他久違的大哥,而他不過是孺慕的稚子,陶醉在舊時的友誼中。配合著老友重逢的感情戲,男人盤膝坐起,一般舉杯暢談:

    「講到豬我才想到,剛才王室近宦來找我,哭哭啼啼說三王子又變回了粉紅豬,而且怎麼變都變不回來,要我過去看看──好像是中了別人的咒,施咒者能力十分驚人,我還在疑惑東土那來這樣的法師,卻原來遇上了沙漠精靈的使節;多半是部族A-kismet,久聞那些沙漠法師大名,有機會還真想見見。」

    回想某位光頭小眼睛恐怖的歇斯底里,雖然只是奧塞里斯的上級宦官,大法師對他還真有幾忌憚。正想再啜口酒,遞杯的動作卻給李鳳扼住,對方竟主動湊近臉來,唇含杯緣,雙目微闔,近距離偷了口酒:

    「啊,這就是奧塞里斯產的葡萄酒罷?果然不愧是瓜果之鄉,下次要叫良醞署替我進個兩三桶來擱酒窖裡。宮裡自釀的酒跟水一樣,害我都得自己到民間酒肆找酒喝。」

    酒沫沾唇,李鳳以指輕輕將他抹去。由於雙方相隔呎尺,法師連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時發愣,耳邊又傳來青年的聲音。

    「對了,妖精大嫂她還好嗎?快二十年不見了,大哥沒有欺負人家罷?」

    背靠船艙,李鳳再次把卡達擁回懷抱,享受貓爪騷刮的觸感,彷彿漫不經心的問候,這話卻讓斗室氣氛一變,包括兩隻貓在內,靜得連貓毛飄落都清晰可聞:

    「還有蘭丸老弟,他身體還健康麼?上次分開時他才這麼丁點大,我還擔心他活不過十歲,後來聽見他在日出開宗立派,這才鬆了口氣,到底是邪馬台家繼承人,遇上什麼事都能逢兇化吉……」

    「紫緹已經不在奧塞里斯了,」截斷李鳳的絮聒,深吸口氣,男人恢復微笑的能力,聲音淡得不像在談自己的妻子:

    「十六年前……她便離開了我。」

    「怎麼會?紫緹大姊和大哥不是挺恩愛的麼?當初結褵的時候,記得藤黃和那位翼人老哥還頹喪了半天,說是『紫色的蝴蝶從此摘除了羽翼,再也不能飛了。』」誇張地擊掌驚呼,李鳳複述某人酒後吐出的真言。男人聞言臉色一沉,向艙頂沉沉呼了口氣:

    「嗯,我們是發生了……一些事。」

    似乎不願再多談,奧塞里斯的法師輕撫酒杯柄座,酒液四濺,他卻渾然不覺;艙中似乎浮起了某抹身影:一頭紫霧般長髮、與髮同色的深邃眼眸,回眸笑時天真無邪,闔眸沉思又蘊滿智慧。這雙眼曾經顛倒天下眾生,也曾顛倒許多命運的齒輪:

    「至於小蘭丸,我和他很久沒有連絡,一直以來十分思念,他平安那便好了。」

    「這樣啊,真是太可惜了,我還想著說不定妖精大嫂會和大哥一塊兒東來,好讓小弟瞻仰瞻仰,聽說妖精的壽命比人類要長,紫緹大姊想來也仍是年輕貌美。對了,」雙手合十,李鳳在法師面前正襟危坐,忽地一拜而下,半晌抬起頭來,臉上寫滿戲謔的歉意:

    「大哥別怪我薄情寡義,老實說我今天見你,是要跟你自首來著。」

    「喔?」未料李鳳有此一說,不動聲色地挑眉,男人傭懶地背靠軟墊。

    「我真該死,自從十多年前分別以來,沒來見過大哥一次;人家說皇朝人最重同鄉情誼,不是我偏心,藤黃兄──大哥還記得他罷?啊,現在該改稱『風雲』了,他畢竟人在皇朝,長途旅行後幾次來找我,男人嘛,喝幾杯酒也就交心了,何況又是老朋友。所以這十多年來,小弟縱然忙著打仗,和凌老哥始終私交甚篤,三步五十便把酒言歡。卡珊卓羅大哥,你不會吃醋罷?」

    從頭到尾以玩笑語調陳述,李鳳以嬰兒般純真笑容俯首認罪,讓法師就是神經緊繃也作不到;見男人並無回應,他一撫懷中白貓,玩弄她垂軟的耳背,卡達安詳地打著呼嚕,翻身又撲向他胸口,李鳳轉身截住貓尾,一把貼緊面頰,被貓毛搔得格格輕笑。法師不禁瞇起眼睛,十多年前,確實有個與他同名的十五歲少年露出同樣笑容,只是意義已大相逕庭,或許連人也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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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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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9:02 | 顯示全部樓層
    「幾年前凌老哥跑來跟我說,他立志開家孤兒院,好照撫懷仁亂事裡流離失所的孩子;我那時還沒正式登基,想要在皇禁宮裡開房間也不成,於是腦筋就動到了皇朝拜拜專用──簡稱作『天壇』之類的地方罷?反正放在那裡平時也只會爛掉,乾脆借給凌老哥蓋房子實用些。於是他改了族名『風雲』為本名,真的做起撿小孩的慈善事業來,這幾年成績斐然,連我都想效法他義舉。」

    感慨地嘆口氣,無論是男人還是李鳳,對於這位多愁善感的老朋友倒真有幾分佩服。那種感情一來便義無反顧、為此身家性命全不放眼裡的個性,兩人都自忖望塵莫及:

    「就是幾個月前,皇朝重陽節前夕,我和凌老哥還見過一次面。都怪我沒好好照顧他,藤黃大哥老得好快,昔日他是最重品味儀表的人,現在卻落魄得像個標準的藝術家。我勸他放寬心,他卻不知怎地心裡總有塊疙瘩;其中最放不下的便是他養女,我沒見過,藤黃兄也不放她出門,但聽說生得挺標緻,有機會我還真想一親芳澤,畢竟快被皇城那些逼我立后的飯桶搞瘋了。」

    掩不住內心震動,老成如法師也不禁手臂一顫,險些將酒杯跌落氈毯。李鳳卻似完全沒注意到,自顧自地調侃,抱怨了幾句皇朝官僚,復又笑道:

    「說來也真奇妙,少年時期總覺得三十歲以上是死老頭,自己永遠不可能到那年齡;真到了那年紀,卻又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仰頸望著艙頂,李鳳又恢復那玩世不恭、無賴流氓的神氣,只是添了幾分鄉愁:

    「直到看見凌老哥、看見卡珊卓羅大哥你,我才終於承認歲月不饒人。任憑你權力再大,也抵不過殘酷的光陰,對這些一塊老的伙伴不免更加珍惜,看你們就像在看鏡子;卡珊卓羅大哥,你放心好了,若誰傷害了我這些鏡子,我湛廬以李家千年基業為誓,必定和他周旋到底。」

    彷彿強調自己的誠懇,青年雙目緊緊凝視法師,一刻也未曾放開。男人以海水般深藍的眸回迎,絲毫沒有愧疚猶豫,半晌忽地相視一笑,卡達自李鳳膝頭躍下,貓眼映著兩人握手言和的場景;雙手覆著法師瘦弱的臂,李鳳低首自責:

    「我也真是的,這麼久沒見面,淨跟大哥談些沉重的話題,大哥前陣子還到雙子城外安養不是?身體可大癒了?需不需要我幫忙?皇朝秘府有不少珍貴的藥石,若是大哥需要,只要一句話,湛廬再遠都給您運到原初水畔。」

    將長臂從李鳳掌心抽起,法師笑得很平靜:

    「都是些老毛病,你做上皇不可能不清楚──除了養病,城裡那些交際應酬、貴族飲宴才是健康的劇毒;奧塞里斯國宴常常一辦就是七八天,這幾日內通宵達旦,白天喝酒,晚上便跳舞,空的時間便和女奴縱慾雜交。這種生活,你說我能不逃走嗎?」

    李鳳眼睛一亮,一副「這樣還不滿意?」的神情,天知道皇朝的宮官有多麼小氣,辦個家庭小宴都要扣東扣西。下次一定要說服精衛,讓他到奧塞里斯微服出巡:

    「大哥也別太堅持,既然大嫂這麼薄情寡義,不妨多認識幾個漂亮女人,我聽說化獸人裡也有不少美人,不如……」

    話未說完,船艙外「鏗」的一聲,似是鐵器交擊的低鳴。卡達貓耳一抽,轉身又伏了回去,李鳳和法師卻都無動於衷,半晌相視一哂,前者閒適地背靠艙壁,無奈地一抓頭髮:

    「看來……大哥家裡,也有難斷的家務事啊!」

    「你早就查覺了嗎?」男人打了個呵欠,貓般傭懶地縮回軟墊裡。

    「嗯,他們還在水裡時就知道了。真難為這些人,十二月的奈河水冷死人了,剛才差點沒凍成冰棒;為了刺殺大法師,他們竟能在船底待上一刻兩刻,這點值得嘉許。」

    「怎麼知道不是來找你的?」

    「這點程度的體術就想刺殺我,皇朝還沒有這麼笨的政客。」

    跨臂牆頭,李鳳難掩年少時的傲氣。似乎聽見艙內的對話,知道東窗事發,影子在紅燈籠下蠢蠢欲動,卡達重新躍上青年膝頭,緩慢地舔舐貓爪:

    「三番兩次欺到頭上來,在奧塞里斯家醜不外揚也就罷了,連在別人地盤上也要亂來……」

    連她也忍不住抱怨,卡達知道隱於陰影處的某隻黑貓必定怨聲載道。風聲颯颯,撫動河上十里漣漪,正想不動聲色施法埋葬宵小的白貓卻驀地一愣,久違壓迫感來自身後──法願的前兆。她訝然回首,發現李鳳和主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膽敢擅闖奧塞里斯大法師的船艙……就一定有所覺悟了,不是嗎?」

    「少爺,你想做什麼?」

    緊急詢問,卡達難得大驚失色,莫非主人想頂著這副孱弱的軀殼施法?自從宮廷盛傳法師重病,離開雙子城休養後,不知有多少年沒見過卡珊卓羅大顯身手;傳言中風靡大陸、締造重生時代法願學體系的宗師,卡達對他困在化獸人身體裡的窘境最清楚不過,平常坐臥起居都負荷不了,這次恐怕要睡上整整三天了。

    「好久沒有看過法師施法,之前在西地看過一次火象法師,大哥是所謂『正風象』罷?」

    沐浴法願刮起的颶風中,李鳳毫無驚慌之色,消極的雙眸在四目交投時微微一亮,隨即又恢復滿不在乎的頑賴。雖然對體術的興趣遠大於法願,一個愛打仗的老爸對他認識異國文化也頗有助益。

    「風象專司『速度』,遠不如火象破壞力,在攻擊法願裡沒多少領土,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

    唇角難得揚起笑容,風速在大法師前旋轉積累,一下化作星羅旗布的田野,轉目又是波瀾壯闊的原初之水,等到眨過眼,又變成一串串嬌豔的葡萄,在美人唇邊滴下晶瑩讒涎;法願的序曲在示威恫赫,向敵人宣揚己身榮耀的歸屬:

    「The Papyrus de Ani(亡靈書)……」

    單手默然地按向胸前陶製護身符,大法師輕輕嘆了口氣,陶符在那雙修長的手下轉化變型,伸縮成拄地的法杖;李鳳目光一閃,法杖的型制是如此特異,宛如冥世之王執掌生殺的權柄,具現法師手裡的竟是把長及等身的單手十字劍,劍身細長,彷彿未曾沾染過血跡,連鋒也沒有磨開。端在法師手裡顯得格格不入,舉頭卻見他神色安詳,風依戀地匯聚劍柄,半點不因兇器退避:

    「大哥的『法杖』……是把劍?」

    「吾是無瑕,吾是語言之真實,吾是凱旋……」

    以流瀉的願詞代替回答,隱於屋型船角落的不速之客似乎終於鼓起勇氣,暗殺者的本領畢竟不同常人,氈毯只微微一動,致命的影子便潛近身畔,李鳳劍眉一揚,一根手指也沒動:

    「吾沐浴榮耀,在平安中端坐,在永恆的山頂呼告,伸出吾雙手,握住南方的微風……」

    寒光在夜色裡閃爍,卻在接近風暴中心瞬間飛灰煙滅;還沒意識到風的力量有如斯壯闊,手臂是繼武器後的犧牲者,肉沫在颱風眼攪拌血沫飛散空中。偷襲者連慘叫也來不及,霎時間連殘渣也侵蝕殆盡,餘下的黑影收勢不住,紛紛捲入劇風的浪潮裡:

    「展開吾胸臆,呼吸那西風;點亮燦爛的火花,開啟萬年的大門,為亡靈引路──」

    舉劍朝空,男人倦懶的語調多了幾分專制,沉醉於力量的洪流,一時雙眼空冥,更增對手恐懼。伸出的手臂彷彿引領亡魂登上心秤的冥燈,卡達挺直身軀,為這光榮的一幕禮敬。大法師的語調更如吟詩,亡靈書蘊滿智慧的言靈,從今流傳到古,再從古傳遞到今:

    「吾是萬物之本源,是永恆之風……」

    啪答,風停得乾淨,一點多餘的術力都沒剩餘。

    法杖隨施術者脫力而跌落,卻在觸地前一刻化回陶符,在地上滾動幾圈,停在李鳳膝前,滿室盡是飛濺的血跡,兩人卻處之泰然,彷彿如此已是司空見慣,除此之外一點屍體武器都不剩;法師伸了個懶腰,倚艙闔起雙目,掩不住面上倦容,自嘲著微笑起來:

    「真是年紀大了……小小的宗教法願便能把我累成這樣,怎麼樣,人類之王啊,現在要殺死我,可是輕而易舉喔?」

    漆黑的鳳眼微微一閃,似乎透露著李鳳的原意,卻因男人的話打退堂鼓,取而代之的是天真柔情。

    「大哥玩笑開得大了,憑著我們交情,就是在戰場上相逢,我也不會刀刃相向,何況趁人之危?」不願在這話題上多作停留,李鳳起身一躬。卡達躍下青年膝頭,目送著他退向甲板:

    「既然大哥累了,那就不多叨擾,實話實說,我家裡有個可怕的女人,要是我一夜不跟她報到,她會把我吃掉的。」想起精衛嚴厲的目光,李鳳不自覺發抖,單手搭向艙頂,回眸朝法師一笑;

    「後會有期,卡珊卓羅大哥。希望下次見面,別要真是在戰場就好了。」

    語聲未畢,一陣清風掠過艙內,只聽幾聲輕脆水響,青年竟已消失在船艙中。臨走前的話雖是玩笑語調,法師卻深知成真的可能;奧塞里斯和皇朝各以東西地強國自居,十多年來互不譴使已成慣例,圍繞在兩國間的沙漠小邦更成兵家必爭之地,要不是奧塞里斯現任法老西克索三世早已行將就木,無力舉兵,冷戰轉換成熱戰只是遲早而已。

    「巴林,怎麼樣?」

    目光仍舊望向屋形船前竹簾,目送迤邐河岸的水跡,卡珊卓羅忽地輕聲問道。說話對象來自船角陰影,白貓尚在舔爪回味李鳳溫存,黑貓的餘韻絲毫不亞於她,只是恐懼而非甜蜜;緩步踱出,他躍入男人懷裡瑟縮:

    「還是跟二十多年前一樣……不,這個人變得更可怕了,幾乎沒有破綻可循。我幾次想偷著他不注意溜出船艙,但他的防備沒有死角,根本無機可趁……好可怕的人。」不自覺地再強調一次,自詡戰神的黑貓很少示弱,此時卻不由簌簌發抖。

    「卡達,你覺得這位皇朝的大人物……知道了多少?」

    兀自舔爪,卡達的貓眼由甜膩變為深沉,似乎想憑爪上停留的氣味嗅出該人虛實,白貓凝視梳理整齊的毛:「可能還不確定,只是先行試探少爺口風,不過剛才一席話,似乎更加深他自信了。」男人「嗯」了一聲,低首默然,似是在思考什麼,巴林插口道:

    「少爺,那要怎麼辦?萬一被那男孩知道風雲會的事情,恐怕奧塞里斯和皇朝……」

    「當初那個男孩……已經長這麼大了,歲月對人類來說,還真是最神奇的法願啊。」準備爆發的碎碎念卻被法師的感慨打斷,雙手交抱胸前,卡珊卓羅一時沉吟,白貓卻插口了:

    「還真是可畏的城府……那男孩。據說風雲會的事在皇朝傳過一陣,但很快被官方壓了下來,知道這事的人連點屑都不剩,大約也是這位大人物的手腕;」目光幽深,白貓難得有恐懼的語氣:

    「剛才他卻半字不提蓬萊滅門的慘案,好像風雲會還好好地活在世上,面對老友鬩牆,他竟忍得住不揪少爺領子逼問,換作神都那位恐怕早暴跳如雷了罷?」

    「這個人……恐怕從沒真正把誰當作朋友。」

    喟然一聲,男人捏動手中陶符,任他附回胸前,撫摸手上的銅環思索:

    「他是天生的王者,王者心中是不能有聖域的;他注定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情人和兄弟。皇朝有句話,以前那男孩常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爬得越高,周圍的風景便越孤獨,倘使不能忍受那分孤獨,就沒有稱王的資格──而他是我見過最把孤獨視作當然,甚至享受那分孤獨的人,所以我說他生下來便是為了成王。」

    「放眼當今世上,能和那位大人物匹敵的,好像就只有我們王室那小子了?」打呼嚕作為訕笑,卡達翻身評論。

    「亞述殿下嗎……或許罷!重生大陸這幾年風起雲湧,舊生代汰換,新生代以皇朝為先軀,王一個比一個年輕;傳說大漠近來以雷霆萬鈞之勢一統疆土的烏札部,族長就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女半精靈。時代變了,卡達,和前世許多大變革前一樣,歷史又開始走他的老路子了。」

    「而你在乎的始終只有『它』,是嗎,少爺?」

    長嘆一聲,法師翻了個身,眼神霎時盈滿了哀愁。

    「還找不到……『它』嗎?」

    聲音由鬆轉緊,似乎一提到耶語的「It」,它所指涉的某樣事物便能讓他心神俱迷。聽出主人的心憂,卡達鑽出竹簾外,闔目感受微風捎來的信息,半晌一躍回艙,枕在卡珊卓羅腿上輕嘆:

    「天照城央的貓朋友回報,它本來在新月城上看好戲的,好死不死卻上臺多管閒事。你的小賀還給人砍成重傷,好在有路過的祭司相救,否則早就一命嗚呼了;那女人一直跟在她左近,後來他們進了新月城裡城,那些貓兒進不去,訊息就斷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始終還和那紫髮少女在一起,否則少爺沒有理由感應不到。」

    「新月城……離這裡很近哪。」彷彿渴望奇蹟,男人無意識地望向布滿屋形船燈火的奈河,半晌像是嘲笑自己的無稽,轉回頭來撫弄白貓,一面嘆了口氣。

    「那女人和它似乎親密的很,一見你的小賀受傷,緊張得跟什麼似的;少爺,看來在你和它失聯的期間,事情變得越發不可收拾了。」在卡珊卓羅膝上蜷伏,白貓也學著主人嘆息。

    「剛剛那個皇朝人……身上有『它』的氣息。」久未發言的巴林忽地插口,卡珊卓羅微微頷首,修長的十指交扣,支頤陷入沉思:

    「可能是擦肩而過……又或者碰巧遇上了?看來它就在左近哪,哎,要是……」

    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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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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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9:14 | 顯示全部樓層
    本來兩隻貓靜待下文,一直到柔軟氈墊裡傳出主人的夢囈,然後是物體倒在軟墊上的聲音,黑貓這才醒悟大少爺的惡習:「喔,天呀,果然又給我睡著了!」

    不爽地一爪木壁,服侍這位大少爺還真讓人壽命減少三百年,雖然對他來說年齡不是問題,貓的心臟還是比人類脆弱;對倚艙打盹的法師投以莫可奈何的目光,卡達悄悄躡足爬上男人胸口,綠眼望著法師孩子般的睡容,語聲竟添入幾分甜甜的笑意:

    「讓他睡罷……這時候施法,還真累壞他了。」

    熾白的光芒往白貓身上匯聚,等到夜色重回船艙,一雙蒼白勝雪、屬於女人的手,從法師後頸繞過胸前,讓他枕在一片赤裸的膝上。而好夢正甜的法師,兀自喃喃低語著:

    「要是能早點見面就好了……」

    ◇    ◇    ◇

    『要是能早點見面就好了……』

    晶瑩的氣泡琉璃般從霜霜周身掠過,她發覺自己的世界正往下沉。

    好似當初「魂封」的狀況,她的靈魂在剝離、旋轉和沉澱,跌入意識的邊緣。渾身赤裸,她以指尖輕點水面,雖然同樣的地方來過一次,少女仍不免戒慎,抬頭遠望無邊無際的穹頂,魂封時的崩壞已然修復,觸手是熟悉的漣漪,還有熟悉的語音:

    「嗯?」

    『已經很近了喔……那個人,那個背叛我們的人……』

    霜霜的手穿過水幕,幼時的自己映入眼簾。環抱單膝,女孩沉靜地端坐浪頭,周匝的水花如銀樹流光,濺得女孩稚嫩的臉頰點點淚花;紫髮隨水舞繚繞飛翔,她不自覺地伸手觸碰,碰到的卻是數不盡的漣漪,將空間扭曲回自己的方向:

    「背叛……我們的人?」

    『是啊,就是把妳和我害到這步田地的人,我們之所以無法融和、無法見面,都是他施法讓我妳太晚發現我的緣故;不只如此,他千方百計想害我們、殺我們,為此犧牲再多人也在所不惜。』

    「到底……是誰?」腦袋一片渾沌,無法細思女孩話中含意,霜霜順著對方意念脫口。

    『很快的……很快妳們就會見面,屆時我會幫助妳,就算我的力量尚未恢復,妳的乾爹也必捨身相護,所以不必擔心;因為這一切並非偶然,而是宿命啊……』

    噗通,霜霜發覺自己再次往下沉。幻境中的溫暖與光線不再,寒意刀鋒似地刺入骨裡,只覺口鼻一嗆,冰冷的痛覺同時湧進腦海,她不能呼吸,張口呼救,換來的卻是更激烈的酷寒。無意識地舉手朝空,她在一片漆黑無助中呻吟,右手卻驀地一緊,彷彿被什麼人拉扯回現實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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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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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9:28 | 顯示全部樓層
    2


    「唔……?」

    那雙手,霜霜記起來了。

    平時冷若冰霜、在冰冷的水底竟能如此熱如炭火,那是少女從未領略過的溫暖。『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放開我的手』,是啊,那隻手,自新月城頂落下後便始終緊握不放,彷彿那是她與世界唯一的連結;意識憑藉交纏十指回溯,缺氧和吃水的困境很快威脅到氣管,嗆咳出大量水沫,抬頭只見月光映照的水面好遠好遠,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正掙扎間,身子被人猛然一提,漫天水花潑刺一聲灑了她滿臉,水壓的劇變讓她耳膜生疼,腦中一時轟然作響,好半晌才恢復視線;世界依舊沒放棄他,牽緊的掌一抽,罵聲先影像而來:

    「快過來這裡扶著!水很深,再沒頂可就麻煩了。」

    盡平生的力量仰臉競爭氧氣,霜霜一面疾喘,一面依著牽引游動。奈河水寒冷徹骨,十二月寒風更是最大幫兇,手指早凍得通紅,觸碰事物時甚至沒有感覺;後頸被人一擁入懷,劍傲急於確認她的安危,勉強在波濤間睜眼,卻見他一手高舉緊拉船舷,和滾滾紅潮抗衡。

    那是停靠奈河沿岸的屋型船,顯是為千姬適才所提「奈河夜宴」所用,日出屋型船本來底盤低,船舷也矮,方便船上人戲水遊憩,這才救了兩人一命,這也是劍傲為什麼敢貿然跳水的原因。燈籠在長簷上懸掛一排,紅光暖意羨煞冰水中的霜霜,剎那間跳河、溺水、命在旦夕的恐懼全爆發出來,顫抖的身子更加止不住了。

    「對不起……嚇著妳了罷?不過能逃離那鬼地方,真是太好了。」

    好在還有一個地方溫暖。第一次和劍傲的笑容如此靠近,長額貼緊胸口,濕透的長髮與濕透的衣襟,雙方呼吸都清晰可聞;不知道對方體內為何有這樣多燃料可用,劍傲的體溫很快被霜霜近似貪婪地全數據為己有。終於不再顫抖,她才有餘裕思考: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憤怒繼恐懼接踵而來,說跳就跳,也不預警一下,還記得下墜那零點零一秒,自己的尖叫有多麼響徹雲宵。苦笑一聲,劍傲替少女撥去黏在額前的一搓髮:

    「我也沒有辦法,被追到這地步,總要出奇不意才有機會逃脫……真的很抱歉。」

    「你……總是什麼事也……不跟我說……」

    滿擬乾女兒必定枉顧地點的轉換,新仇舊恨加在一塊把自己海扁一頓。孰料霜霜語聲忽地模糊,紫髮覆蓋下的眼也漸次失焦,他一驚接穩,這才沒讓少女垂落的頭臚再次落入奈河懷抱;隆冬十二月,水面入夜竟結了層薄薄的冰,滲水在裡衣結成致命的霜花,連素來忍受力超乎常人的他也略覺抵受不住。望著意識遊離的霜霜,劍傲不自覺咬牙:

    「水太冷了……我們得想辦法進船艙裡,換掉濕衣服,否則不出一刻,必成為河魚飯後冰點。」

    苦笑著調侃,劍傲深知現在的處境。但就這麼貿然闖入,實在太過危險,今晚船上盡是若葉賓客,菊闈弄砸的只是少數特別貴賓,其他不知有多少各方來使、甚至日出國內的大名聚集在此,一但被發現等於自投羅網,那就枉費他涉險表演跳水。發覺懷中的霜霜漸失聲息,劍傲知道事不宜遲,雖然可能免不了一場惡戰,還是先保住乾女兒性命要緊。

    單手攀住船舷,盡量祈禱水聲不要太響,劍傲在一片水幕下滾落甲板;兩名女官好死不死撞上前來,看見兩人拙樣自是駭然,也怪她們昨天沒燒香,劍傲逕自從霜霜懷中取出短劍,扼著咽喉一劃,兩名女官連出聲都來不及,當即一劍雙亡。

    「抱歉……希望你們下輩子運氣好些。」

    微一苦笑,看著頹然倒地的女官,大叔心中一動,順手剝了兩人外衣,當作暖毯替霜霜裹上,再將屍身扔下奈河,抱著她鑽進女官備置雜物的外廂。才脫離水中,只覺少女的身軀更冷了,水沫在裡襯結成冰珠,雙頰都凍成了紫色:

    「可惡……霜兒,別睡,把衣服脫下來!快點!」

    情急於乾女兒漸失的體溫,沒去考慮這樣粗魯的語氣加上對話內容,會給不知情的聽眾造成多大誤解。霜霜神智暈迷,雙頰慘白,幾口奈河水緩緩自頰旁淌下,冷到鬢邊結霜,指尖也在寒風中僵硬;劍傲一咬牙,不由分說將她拖入甲板後方的備艙,強行撕去身上凍得硬挺的衣物,見內衣也一並濕透,大叔連想也沒想,畢竟救人心切,單薄的片縷很快在他靈活五指下丟盔卸甲。

    「乾爹……我……好冷……」

    直到霜霜雪白一片的小腹映入眼簾,苦命的大叔才醒覺現在是什麼狀況。好在還剩一件兜衣沒脫,冰冷的五指卻自行索求憑依,紫眸結冰,跌入一片氤氳的海潮裡,劍傲為霜霜攀上頸子的小掌發顫,伸手托住失去意識的頭顱。少女的肌膚讓劍傲十萬火急地避開目光,心臟狂跳吉倫巴:

    「這樣下去不行……得找件乾燥的毯子之類的……」

    脫下外褂,河水的冰冷即便劍傲也吃不消,好在他本來包得密不透風,裡頭衣物半乾半濕,倒也還撐得了一時。一瞥腳邊的兩件和衣,剛剛情況緊急,竟然沒多加考慮,劍傲望著地上清一色的女裝發愣,思考兩秒,隨手執起一套拋落河裡,然後動手為霜霜換上另外一件。

    要他為了活命犧牲色相,想都別想,他背向那件沒入水面的女裝暗自嘀咕。

    怎樣成功地替乾女兒換衣服也是大問題,日出女性衣物結構本來複雜,大叔艱難地在袖口心領間穿梭,一面搬動霜霜僵硬的四肢,最後還得撐開大腿,將少女纖足鑽入開襠布。話說他非法入侵屋形船、攻擊女官毀屍滅跡、再把女兒拖入船艙、脫光衣服、抹乾身體再換上搶來的衣物,花的時間不到半盞茶。劍傲對自己的潛能驚嘆不已,或許他可以改行做海盜也說不一定。

    「呼……」

    隔著衣物緊緊擁抱對方,劍傲知道最好的暖爐就是人的體溫。望著懷中蒼白的臉龐,大叔克制所有心猿意馬,一心一意替少女保溫;雖然他過去曾遇見幾次相同狀況,依經驗最好的方法是雙方裸裎相見,肌膚接觸肌膚,熱量才能迅速交流,但是劍傲現階段做不到。

    沒為什麼,因為他很確定自己是正常十九歲男性而已。

    「霜霜……醒醒……妳想知道我剛才遇見了什麼人嗎?說出來妳一定不信。」

    見乾女兒神遊太虛,知道此時睡死絕不會受周公所邀,而是直接蒙主寵召,劍傲邊大力搖動她身軀,邊找霜霜可能感興趣的話題閒聊。意識始終虛無飄緲,霜霜「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劍傲忙提高聲量接口:

    「就是在菊祭上跟妳在一起的男人……不過妳還是別知道他究竟是誰好。他是個危險的人,不管他對妳有沒有好感……有好感更糟,以後都少接近他為妙。不過……」

    確定霜霜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周公的誘惑力太大,雖然體溫慢慢回升,少女天生就是嗜睡的料,單憑語言沒法助她改邪歸正,劍傲於是大義滅親地打了她兩掌,逕自接續話題:

    「不過……我總覺得曾經見過他……可那又怎麼可能?他是上皇,我去那認識這等身分的人?就算是親戚朋友也沒機會啊……」

    陷入沉思,差點把半解凍的霜霜冰棒滑落甲板上,連忙重新擁回烤箱。本來想要不要牙一咬脫光算了,好在折衷方案仍舊見效,見霜霜顫抖漸止,臉色也漸復紅潤,憂心的乾爹這才鬆了口氣。只是睡魔仍然纏著她不放,劍傲索性任由他在溫暖的懷抱中自行轉醒。

    轉身跌坐甲板,劍傲這才有心情觀察環境狀況。忽覺足下凹凸不平,伸手摸索,才發覺底艙的出入口;一般屋型船多將底艙闢為儲物的地窖,筵席取物比較方便,心中計議即定,或許可以在儲藏室避避風頭。提起案上燭臺,大叔反身攙起霜霜,卻見她神智已復,只是仍有些迷迷糊糊,紫髮上盡是水霧,迷濛地抬頭囈語:

    「乾爹……我們……上船了嗎?剛剛是不是有……」

    天生對血腥味敏感,少女無法思考,只是隨口詢問。劍傲心頭一驚,連忙陪笑:「乖,什麼事也沒有。這甲板來來去去人多,我們先下去捉個迷藏,讓若葉那些人找不到咱們,這樣好嗎?」

    這不是欺騙──劍傲告訴自己。他太清楚憐憫的下場,不是他不懂憐憫,只要不存在利害,他也會同情誤觸陷阱的野兔、落入羈網的飛鳥;每個人都想在世間活下去,張開雙臂是適者生存基本的防衛距離,在這範圍之外井水不犯河水,一旦有人涉足入境,即使是善意,劍傲也不肯放任危險滋生。

    這是他的價值觀,如果少女不能認同,欺騙就只是維持共同生活的必要手段而已。

    「好暗……」

    一面思索一面步下漆黑的底艙,才把霜霜置靠牆邊,便聽陰影處一陣呻吟。劍傲心頭一緊,怎麼他所到之處這麼熱鬧,已有人搶先藏身不成?執劍在手,他小心翼翼往聲音來處移動,足下驀地一阻,竟似踢到什麼事物,呻吟聲更劇,連忙舉高燭火一照;

    這一望劍傲更驚,一個渾身剝得只剩內襯,四肢綁得像粽子,嘴也給布條封死的男人正在地下掙扎。瞧他髮型,應是屋型船裡樂師一類的人物,只是帽子也給卸去,顯得格外狼狽。劍傲心臟狂跳,看來不只他和霜霜,這艘船還有旁人覬覦。既然特意把人綑起,卻又剝下對方衣物,唯一的可能是喬裝改扮,那又會是誰?

    思忖半晌,劍傲回頭確認霜霜安危,為以防萬一,他決定往甲板探堪。第一個檢查的便是船首,卻見一點紅星纓然,竟不知何時給人作了紀號,低頭查看水下,劍傲驚懼更甚:

    「船錨不見了……」

    抓緊船欄,劍傲隨船身波動咬牙,原本繫錨的麻繩有斧鑿痕跡,難怪這艘屋形船越飄越近河心,早已遠離堤畔的船隊,即使船上發生事故,船上人也難向岸邊求救。他又將甲板裡裡外外檢查了一次,忽地背後傳來輕喚,卻是霜霜扶著檻桿自行爬了上來,少女恢復力驚人,神智從冰水中復甦,對他的行逕更加大惑不解:

    「乾爹?怎麼了嗎?」

    「有些不妙……這艘船被人大舉動過手腳。」

    咬緊下唇,難怪他一上船就覺得怪怪的。各艙門看似平常,閂子離門框俱都寬了一層,不仔細看瞧不出來,但顯為便利宵小快速開鎖而做下的手腳──劍傲做壞人做久了,多少知道一些狗皮倒糟的勾當。再者底艙裡的男人、斷裂的船錨也都明顯事有蹊蹺,莫非自己上了賊看上的船?但又有誰敢動若葉家產業?正疑惑間,猛聽艙內傳來說話聲,忙拉著霜霜往艙門後方一躲:

    「哎──冷死了,巖流大人怎麼這早晚還不來?」

    「聽說新月城裡生了事,好像來了飛賊還是忍者,大人忙著對付,實際情形怎樣,上頭也不讓我們知道;真是,越近新年天氣就越冷,難得起個大早備置這些筵席,少主該不會是不來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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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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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9:45 | 顯示全部樓層
    艙的另一邊傳來紙門拉動聲,然後便是漸行漸遠的步伐,霜霜不禁鬆了口氣。劍傲卻苦笑起來,天下事那有這般巧法,難怪他一上船便覺不對勁。屋形船的型制輕巧,速度也快,前世江戶時代除了貴族用作游河宴飲外,偶爾也當成流放犯人的工具;但這艘明顯的格外厚重華麗,船身漆著金色的塗料,艙頂也以檀木雕刻滿飛鳥走獸,若不是主君的船艙,的確難有這般格局。

    「乾爹,這艘船到底是……」

    少女才開口,立刻給劍傲回身噤住,回頭又竊聽起廳內狀況來。心中隱隱有個底,既然這是巖流的船,船內被大動手腳便不稀奇;那石頭臉真應該感謝自己,要不是他們掀起滔天巨浪,若葉家繼承人今天沒等要蒙難此地。

    只是究竟是誰?猛地憶起穌亞在若葉城頂上的話:「公會放出具體消息,山中闇夜的『流星』會在近幾日現身奈河河畔,目標是若葉麾下的重要官員」,莫非竟不是官員,而是「若年寄」巖流本人?這可能性讓劍傲全身血液沸騰起來,雖然貴為懸賞獎金榜首,這屈居第二的流星他也是仰幕已久,至少很想看看誰和自己一樣倒霉。

    正思索間,驀地繃愣一聲,似是撥絃產生的共鳴。等到劍傲警戒地護衛霜霜縮回廊下,絃聲又化作了樂音,霎時流瀉整艘屋形船裡:

    「這是……琴聲?」

    兩人一呆,劍傲這才注意到琴音來自內艙盡頭的樂廂;筵席多有戲曲相伴,而廳裡表演舞踊、能劇或人形時,樂師便隱於廂內演奏,是日出屋型船基本的配置。這時候聽到琴聲,本該讓緊繃的神經為之一爽,孰料艙內流出的旋律竟如四面楚歌,風起雲湧、白雨跳珠,霎時艙外如降下巨雷,劍傲喃喃脫口:

    「聽起來像箏……難道是『和琴』?」

    抓得手頓失倚仗,霜霜驚覺劍傲竟快步朝琴音處走去。力道大至連她也拉他不住,彷彿急切地將琴音聽得更清,大叔幾近貼壁,半晌忽地伸手入懷,取出黃油布包中的長簫,和當初在客棧屋頂上一般,五指漫燃,竟就在艙外合起音來。

    「乾爹……你在做什麼?」真是的!不是叫自己要安靜嗎?這樣大張旗鼓吹簫又該怎麼說?再怎麼熱愛音樂,也不該在這種時機逞能。

    艙內琴聲一停,似也訝於突如其來的冒犯,劍傲更如著魔一般,五指撫過竹面,積極追尋對方足跡。和琴的絃凝澀半晌,終於轉身現身竹林,代替未揭的面紗,回眸的音符添入些許挑釁意味,轉守為攻,與劍傲蒼涼的簫音不同,艙內琴音充滿敵意,彷彿回到那晚的百鬼夜行,鐮鼬和般若在林間張牙舞爪,霜霜的臉色隨旋律激昂而蒼白;抬頭見乾爹停簫半晌,隨勾起唇角又還擊。

    和琴是日出「雅樂」必備的貴賓,常與篳篥、竹笙、太鼓和龍笛一類的樂器合鳴,日出的王公貴族也多從小習練,祭典飲宴也少不了和琴出席。擅奏者被稱為「善才」,在藝伎者間享有崇高的地位,即便是貴族也得禮讓三分;一般日出和琴只有四絃,聽在霜霜耳裡卻像有千絃萬絃,初如幽靈出谷,揮絃又成了怨女嚎哭,變化多端,一段旋律即締造一幕戲曲。

    「到底是誰……」

    霜霜越聽越是恐懼,不自覺地抱緊前胸。劍傲的簫聲卻似大掌,適時插入四絃的戰爭,細水長流的音符如遲來金風,捲起落葉、撫平傷痛,群魔亂舞在長河落日時沉眠,回歸地獄的懷抱;瞬間少女只感到一股鑽心淚水,在胸臆間流淌、沉澱。

    本來簫聲已替此幕收了樂句,料想和琴也該停了,壓抑已久的百鬼卻奇兵突出,從背後一刀捅入霜霜鬆懈的聽覺,神經又緊繃起來;這次的琴音更加變本加厲,似乎使出渾身解數,音符在看不見的五指間鬼哭神號、翻騰掙扎,地獄的惡鬼蜂湧而出,伸手拖住霜霜四肢,要她陪葬深淵。

    繃咚一聲,有根絃斷了。

    「不要彈了……」

    斷絃卻阻不了廂中人的樂興,無法想像這樣殘酷熾熱的旋律出自什麼人之手,霜霜在琴音間聽見滿溢的恨意、怒意、偏激和瘋狂,我恨這個世界!琴音在悄悄耳語;我要這世界和我一塊死!琴音在大聲喧嘩,繃噹,又一根絃犧牲在激情下。少女雙膝觸地,承受不住這樣殘忍的宣言,只得將滿腔洶湧化作悲鳴:

    「不要──」

    差點就忘情出聲,下半句卻被劍傲的大掌截斷在喉裡,霜霜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非法入侵狀態。自行用雙手掩住口鼻,卻見劍傲怔怔停下簫聲,和她一起靜聽和琴的浪潮,霜霜不禁一呆,從未看見乾爹流露出這種神情;震驚、感動,諸般情緒反常地毫不掩示,以五味雜陳的方式在黑眸裡盪漾,更多的是霜霜確定他絕不會對她表露的,那種他鄉逢故人的慨嘆。

    心臟驀地一抽,怎麼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

    似乎也覺查劍傲的休兵,艙內的和琴旋律漸緩,餘下兩絃交替輪轉,似暴風雨過後的細流,劍傲垂下長簫,似是下定決心,抬手握住廂門,開門和曲終幾乎同時。

    「對不起……」

    正想不由分說先幾句客套,阻住對方的驚駭,孰料被嚇到的反而是他。樂廂中空蕩蕩只有一人,看來是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臉上白粧甚濃,穿著男性樂師的淨衣,紫浮織花色,看上去明顯不合身,劍傲心中一動,卻沒說破。頭髮高高盤起,卻留下幾抹垂落前額,少年頭臉清晰、舉止雍容,只一雙眼如刀般銳利,雖然刻意以粧粉飾,仍掩不掉眉目間三分冰冷。

    冰冷,霜霜舉不出比這更適合的形描。五指安放和琴絃鈕,少年頗有貴族架勢,冷眼掃射兩名入侵者,連眉都沒挑半點。少女注意到他的瞳竟是綠色──翡翠般深邃的綠,讓霜霜想起鬼魅。

    「擅闖此地真是萬分抱歉,閣下還請放心,在下絕無惡意。」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老頭,劍傲很快平復心情,適才的憾動消失無蹤,重新掛起人畜無害的笑容;少年對劍傲毫不保留地表達敵意,卻無防禦的意思,要說一介樂師有此膽識,那日出也不需要軍人了:

    「剛才的簫,是你吹的?」

    沒有多餘的寒喧,英氣逼人的年輕樂師聲音冷漠,好像劍傲的簫比他人還重要。對此蔑視不以為意,大叔看起來心情很好,朝少年樂師微一鞠躬,語氣充滿謙卑:

    「末流小技,貽笑方家。」

    少年「嗯」的一聲,支頤琴上,竟是不管兩人如何,逕自閱起譜來,連聲招呼都沒打;霜霜平生最怕這種尷尬,扯了扯乾爹衣袖,見對方仍癡癡地望著樂師,少女心中老大不爽,抓著劍傲的臂不由分說便往外拖。

    抵不住霜霜怪力,劍傲這才回過神來,低頭見乾女兒滿臉嗔怒,不禁茫然。正拉扯間,少年終於又開了口:

    「你們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本來以為樂師已默許他們存在,突如其來的質問即便劍傲也不禁一呆。和琴聲一樣咄咄逼人,少年雙眼空冥,一臉木然,好像兩人還待在那頗出乎他意料。阻住霜霜反射回應,劍傲只得陪笑:

    「在下和小女不慎落水,想藉閣下艙內一用,等到打理妥當,必定立刻離開,還請閣下見諒。」

    「落水是你們的事,又不是我落水,為什麼要待在我的樂廂裡呢?」

    大叔喉口一哽,想不到天底下還有比穌亞更不可理喻、比自己更漠然的人,這回還真是碰見對手了。苦笑兩聲,劍傲還待再說,少年樂師一端垂纓冠,緩緩按琴而起,瞥向兩人的眼神如大地結霜,一絲情面不留:

    「我已經說過不歡迎你們了,還不離開,難道要等我叫人過來?」

    「四面都是水,要我們怎麼離開啊,難不成要我和乾爹再跳一次水?」終於忍不住插口,劍傲還在疑惑她怎麼如此安靜,霜霜挺身主持公義。

    「我只叫妳們離開,並沒叫你們跳水。」

    雙眼依舊無神,少年的語音連人類應有的溫度都無,只是單純陳述文字遊戲上的邏輯,半點感情不滲。天然呆少女自不是他對手,只得掉過頭去,憤憤拉開廂門,劍傲正待跟去,少年一抹雙絃,又把他截住:

    「等一下,那個老先生,你不先道歉再走嗎?」

    驀地回首,劍傲心在淌血,為少年脫口而出的稱呼。「道歉?道什麼歉?」

    「你們在我練琴時擅闖,打擾我樂興,剛剛在外面又脫衣服、我好冷的吵得讓人受不了,還吹簫影響我心情,讓我斷了兩根絃,和琴不賠也就罷了,難道連道歉也不必?」

    一口氣叨念,少年依舊冰冰冷冷,彷彿奈河水結成的冰雕,連語氣也一並鑿就;說到脫衣服時臉上竟似一紅,像寒冬裡綻了梅花,即便無審美觀念者如霜霜,也不自覺地心中一動。劍傲卻苦笑起來,知道他誤會了適才替乾女兒換衣時說的話;也難為他脾氣好,加上少年責備得也是事實,索性淡淡一笑:

    「對不起,在下是個江湖胚子,做事沖撞,舉止粗魯,還請高抬貴手,放了我們倆罷!」

    沒料劍傲當真道歉,少年也自怔愣。半晌把琴一抹,語氣清泠,似二月的北風,氣溫更加冷了:

    「聽你這樣說,就知道你半點誠意也無。你覺得我無理取鬧、不可理喻,對嗎?世上便有你這種人,自以為高人一等,旁人智識都不及你,就獨你思慮周遠。卻也不願點破,遇上了跟你爭論的便故作灑脫,看似雍容大度,實則不敢面對現實,我說得對麼?」

    劍傲微微一呆,隨即腹內苦笑起來,少年剖析的倒也還犀利,只是他算錯一件事,他現在又餓又冷,只想趕快逃離這鬼地方,找個便宜又溫暖的旅店睡他個飽:

    「不然閣下說罷,我要怎麼做,你才肯放人?」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不是你們常說的?真要有意道歉,就跪下來叩頭吧,這不是單憑一張嘴就可以偽造的,語言可以騙人,身體卻往往是最誠實的;你……」

    話未說完,霜霜終於忍將不住,雖然少年的話他大半不懂,叫劍傲叩頭認錯的指令至少聽得清楚。深怕乾爹當真下跪,少女忙搶身虔盡孝道:

    「你這人很奇怪耶,乾爹都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

    「這是我和他的事情,跟妳並沒有關係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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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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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9:53 | 顯示全部樓層
    絲毫不為霜霜的美貌和率直退讓,和以往男性大不相同,少女連若葉的石頭臉當家都能懾服,碰上了少年卻只能語塞。劍傲長嘆一聲,語調略轉清冷:

    「公子要怎麼罵我都無所謂,倘要連她一道汙辱,莫怪在下不客氣。」

    少年長眉一軒,眼角往劍傲一瞥,又恢復漠然的神光。「你生氣了嗎?我還以為你並不會生氣,原來還是跟其他人一樣,三言兩語便要動手,世上的人都這樣,不嫌累嗎?」

    「確實如此,公子說得一點不錯。」

    輕輕鬆鬆自承,反倒讓少年喉口一扼,卻聽劍傲咯咯一笑,霜霜聽得驀然一呆,怎麼會有這種人?大叔笑聲聽來充滿愉悅,好像少年越是無理取鬧,他就越是稱心。躊躇半晌,劍傲迎視少年幽深的綠眸:

    「不過公子也是同道中人,倒也不用謙虛,否則公子這身衣服、這架和琴又從何而來?對了,說到擾人清聽,閣下闖空門兼綁人,本領可比在下大得多了,可不是嗎?」

    已經沒機會知道對方的反應了,劍傲的話讓少年臉色一綠,撫著琴正想起身,忽聽隔壁筵廳驚呼聲四起,然後是此起彼落的慘吟。大叔天生對危險有敏感細胞,還未及警告霜霜趴下,繼慘叫而來是廂門爆裂的巨響,滿天煙影嗆得三人睜不開眼,一道灰影倏忽攻進艙來,又俐落地收了回去,餘影擦過劍傲頰畔,而他竟無暇閃避。

    滴答,鮮血滑落甲板,大叔不禁撫面呆然:

    「是……誰?」

    船艙破了個大洞,月色便從洞中透入。泠光下只見木屑漫飛,一個瘦長的影子立於廳心,劍傲屏住呼吸:一身深藍夜行衣,手上倒提著某種鞭型兵器,來人機械式地環視艙內一地的屍體,不帶半點感情。全身包得密不透風,卻獨獨留下一雙眼睛。

    一雙淡紅如寶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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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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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0:09 | 顯示全部樓層
    3

    這夜天照城下起了霜,地上薄薄的結了一層琉璃,人們穿上冬季的大氅,在街上悶著頭熙來攘往;氣候的更迭並不影響過節的興致,帶著期盼初雪的浪漫情懷,推古街搖身一變,櫻花盛綻般羅列滿辦置年貨的攤販。當政者的翻雲覆雨,對庶民的年節歡愉連濺上陰影的份量都不夠。

    「啊──好久沒這樣盡情發洩了,真是爽快。」

    對於法師邊伸展邊大叫的模樣,萊翼平生第一次體會何謂啞巴吃黃蓮。適才地道裡的餘悸猶存,從沒看過人這樣使用法願的──瘋狂、乾脆而毫不節制,好像積雨已久的大壩,恨不得洩洪洩個痛快,竟硬生生把新月城地道轟出個大洞來,這才發現原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已接近城央。

    見大部分衛佐都還在城裡搜察,萊翼利用水象「修復」的特點,遵照穌亞的威脅,將搜補者在地道裡堵了個實,不過那瞬間的震憾卻讓他永生難忘;火光竄天,滿城都是飄飛的石屑,往後日出鄉野軼聞裡,恐怕會多個「朱雀降臨天照」之類的傳說罷?

    從熱鬧的推古街心穿過,之所以這樣大剌剌在街上走,主要是穌亞判斷:「與其在暗街陋巷躲躲藏藏,新月城那些人類絕對想不到我們膽敢帶著姬殿逛大街,反正這個國家也沒幾個人見過她。況且這裡民眾多,就算想追捕也必投鼠忌器,逃脫也比較容易。」

    事實證明多年獎金獵人經驗果然不同凡響,萊翼最初還逛得戰戰兢兢,但見推古街鶯笑燕語,人來人往,那有半分殺戮氣息。看來若葉的家臣就是找遍天照上下,也不會來打擾此地歡娛。驀地掌間一涼,千姬的手一如往常冰肌玉骨,讓萊翼打了個寒嗦,不由低頭看去:

    「千姬殿?」

    「嗯,街上的人太多,妾現在得將心靈埋入君的世界裡,透過祭司大人與外界阻絕。這是妾深入人群唯一的辦法。」

    淡漠語氣間有種歲月磨蝕的無奈,如果以舌尖咀嚼千姬的情緒,恐怕味蕾會因負載過重而混亂,感受一道柔和的風輕輕撫過神經,萊翼下意識一縮,隨即坦然接受觸碰。千姬以微笑表示讚許,放開五指再次垂首:

    「祭司大人的心靈很乾淨,雖然有點孤寂,但卻能讓妾長久保持平靜。如果不是像君這樣單純的心靈,尋常人內心世界複雜得令人嘖舌,與我相連時就會產生第一波漣漪,與外界接觸時又是另二波;所以妾第一次見到大人時,就決定要倚仗您了。」

    「因為單純的人也好騙,這才是妳真正的目的吧?」絲毫不放鬆對千姬的質疑,穌亞咄咄逼人。

    闔起眼睛,千姬輕輕勾起唇角笑了。「我不否認,但容易相信別人,未嘗也不是一種幸福。」

    「鯛魚燒,鯛魚燒,剛出爐甜滋滋的鯛魚燒哪!」
    「手工精緻雛娃娃,再不把口袋裡的銅板拿出來,來年可是會發臭的啊!」

    一面談話一面緩進,耳邊充塞的盡是庶民以粗糙嗓音譜出的新年樂曲。萊翼大是感慨,自己初來乍到天照城時,也是這麼一副光景,豈料才過個把月,景物依舊,人事卻已變了很多。已經在這待得夠久了吧?再過個幾日,正式入冬之後,他也該重新披上羽翼,獨個兒踏向未知的下一站。

    然而在天照城的一切,又該怎麼辦?

    是否這趟修業的旅途,註定就是一場沿途拋棄的過程?他必須要隨時準備回頭,以背脊遺忘過去,以便大踏步往前方邁進,然後有朝一日回歸神都,塵封的倉庫將堆滿五味雜陳的記憶,而他自始至終孑然一身,只餘汲取的經驗作為他成長的養分。

    「什麼味道……好甜好香的感覺……」

    正胡思亂想,耳邊傳來千姬的輕嘆。抬頭往氤氳煙霧的來向望去,果見成排的人形燒、甜菓子在小販身前羅列,日出人多好甜食,因此這門行業也特別興盛。穌亞輕輕哼了一聲,當初在城下,就是放任霜霜自己去買這些東西,否則也不會惹出這一連串麻煩。

    下次定要找條鐵鍊,教唆死老頭把女兒好好栓起來──前提是他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望著千姬忡憬的神情半晌,縱使對小販一向有恐懼症,輕輕放脫姬殿的手,萊翼掂起足尖,從懷裡掏出皇朝制幣表達交易意願。老闆似乎有些詫異,對小祭司異乎尋常的面容多看了兩眼,再將眼光逐一從穌亞和千姬臉上掃過,半晌遞過商品,熱情地與顧客握了握手:

    「哎呀,夫妻倆一起出來玩啊?真好,明年也請多多照顧喔。」

    一面將熱雲蒸騰的甜食交至萊翼手中,老闆一句話卻讓法師和祭司當場凍結。因為千姬帶出來的喬裝衣物是日出農婦裝,穌亞不得再換回女貌,雖然膚色是古銅,藏在長髮下倒也看不太出來;萊翼換上尋常裝束後更顯老實,感覺就像剛從田裡下工的莊稼小伙子。也難怪外人要誤會:

    「想當初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和老婆可恩愛著,可惜歲月不饒人……」

    「啊……不,不是的,我們其實是……」

    小祭司還想辯解,冷不防衣領被人一拉,木椅和自己同時被倒拖而走。穌亞滿臉橫線,憋氣憋到雙頰通紅,一句話不說以最大速率轉身疾走,嗜財如命的她連找錢也忘記拿了。

    「法師小姐!」紅著臉制止,好像和穌亞在一起就免不了這種相處模式?他註定處在被動的一方:

    「日出人都瘋了!我看起來像結過婚的女人嗎?而且還是跟這種人,那人到底有沒有眼光?」

    一面走一面大聲碎碎念,直到遠離攤販才停下喘息。見萊翼手足無措,千姬意義不明地含笑旁觀,半晌解圍似地攬下祭司手中甜食,一將紙包掀開,濃烈的甜香便撲鼻而來,千姬卻逕自以紙包貼頰,不同霜霜對食物惡虎撲羊的態度,她只是安靜地闔上眼簾:

    「好暖和……」

    彷彿海灘少女傾聽貝殼海潮的律動,她以僅存的感官觸碰另一種撼動。直到紅豆餡泥飽滿的逸出麵皮,姬殿驚呼一聲,這才連忙移離,空洞的眸熠熠生彩,望著萊翼大笑起來;雖然實際年齡已不小,千姬外表畢竟才十二三歲,那景象遠觀是如此天真無邪,抹去頰上沾痕的動作優雅,加上小祭司手忙腳亂的護持,非旦行人佇足,法師一時也看得呆了:

    「這東西可以吃嗎?」

    「啊,是啊,那是日出甜食,有位小姐曾經教過小生……」驀地想起新月城下偶遇的少女,現在那兩人安危如何?小祭司驀地心頭一揪,倘若他們失風被擒,自己非擔起責任搭救不可。見千姬微笑著瞅著自己,知道心緒一覽無遺,忙紅著臉推椅前行。

    還是……先顧好眼前的任務再說罷。萊翼這麼告訴自己,即使明知對方失明,他仍殷勤地捉著她指東指西,解說座落天照各方位的名勝古蹟。雖然穌亞好笑的發現,百分之八十方向都是錯的,小祭司對文化歷史的認識卻是貨真價實,惹得素好情報的獎金獵人也不由側耳傾聽。

    「可愛的小姑娘,要不要看看這個?」

    由於兩人相貌實在太過姣好,即使身著平民裝束也掩不了絕代風華,不少眼尖的攤販揮手。幾個新年玩物的販子手腳俐落,將三枚新簇的沙包遞過,萊翼代千姬接下了,輕輕執起她手腕,將溫暖的童年玩具納入姬殿手中;以指尖的感觸判斷半晌,千姬懷念似地笑了:

    「啊,這東西妾玩過,是沙包罷?小時候兄上常和我一道玩兒。」

    露出孩提時的純真神情,適才沖茶時便見識她以指代目的功力,此時見心占五指若流水,在三個繡有老鼠嫁新娘的沙袋間穿梭,不禁大感佩服。日出的沙包有固定玩法,最受女孩歡迎便是兩人一組,先將沙包拋向高空,拍手後飛快拾起下一個,拍掌次數越多,越能贏得頭采,裡頭常縫入綠豆、鈴鐺一類事物,拋玩起來十分悅耳。

    以沙包的樂音為背景,推古街越夜越熱鬧。女孩身著浴衣,一來一往地笑聲夾雜板毬響聲;男孩則在河下橋上追逐,搶奪同伴手上一枚新購的雀翎毽子,各家在門口升起了短竹竿,繫鈴和玉串的草繩長短不一,成列的果品紙案倒也頗具誠意。遠方,奈河波濤靜靜拍打河心彩船,將今年的河水源源不絕地送向明年的大海。

    「真的好熱鬧……」

    深深嘆了口氣,唇角猶帶鯛魚燒餡痕,千姬將沙包搓成一團捏在掌心,彷彿要藉此傳達滿溢胸膛的感動。穌亞一奇,雖然對小女孩的誇張感性嗤之以鼻,仍是忍不住插口:

    「妳不是看不見嗎?難道光憑心占的能力也能感覺出熱鬧?」

    「妾還有耳朵、還有嗅覺、還有觸覺和靈覺……法師大人,妳或許不知道,上天絕了人一條路,必定會開啟另一道坦途;妾雖目不能見,但也因此,我聽得見人群心臟的躍動、聞得到街角糕點的芬芳、摸得到冬夜空氣的溫存。一盞燈籠的光對明眼人來說或許微不足道,散發的熱度卻足以構成我全部的世界。」

    頷首向老闆道謝,千姬平靜地放回沙包。穌亞一呆,未及細細咀嚼姬殿話中深意,滑膩的觸感漫上掌心,卻是千姬一邊一個,握緊了他和萊翼的手,笑容如同催促父母一道追風箏的頑童,竟從木椅上站起,拖著兩人向前奔去:

    「走,我們再到街上逛逛!」

    不知是否法師的錯覺,千姬的存在感本就忽隱忽現,此時竟越發淡了。

    一左一右牽著矮她們約莫兩個頭的千姬,這模樣還真像標準的日出家庭。穌亞心中卻疑竇又起,再怎麼駐顏有術,二十六歲的姬殿實在年輕的離譜──與其說是年輕,不如說是童稚。時間在十二三歲左右的童年停滯,將心占永遠烙印在女孩的畫框中,還有母親的屍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法師剛抓住點蛛絲馬跡,線索又給千姬的笑語破壞殆盡:

    「那邊好像有孩子在玩,我們過去看看好嗎?」

    算了,這樣子也好。穌亞老氣橫秋地附手哼了口冷氣,自己也很久沒有這樣了罷?敞開心胸,無憂無慮地作些孩子氣的事情,一道淡淡的陰影壓上心頭,這樣的相處模式讓法師喚起某段久遠的回憶。但他素來不是耽溺過去的笨蛋,何況跟這兩個超齡兒童在一起,要變得哲學也不容易:

    「嘿,那邊的大哥大姊,幫我們撿一下蹴踘好嗎?」

    遠方的叫喊打醒了穌亞,奈河方向一群男童朝自己和萊翼揮手,低首一看,卻是一顆陳舊脫邊的七彩蹴踘。雖然已經髒得無從辨識上頭圖樣,裡頭蘊釀的活力仍讓法師心頭一熱,本來不想弄髒手的他也破格彎腰。孰料指尖才觸,一旁的姬殿已代她拾起。

    「千姬殿……」

    手中緊握蹴踘,卻不將它拋回,空洞的眼靜靜凝視,千姬以指面感觸織線的紋理,搖動球身,靜聽裡頭碎鈴撞擊的聲響。半晌一拋一丟,隨著蹴踘的節奏,千姬竟開口哼起歌來:

    「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那裡喲?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那一天?是媽媽牽著我手那天,還是我來山坡採桑那日?晚霞中的紅蜻蜓,難道只是場夢喲?……」

    清唱的嗓音清新,迴蕩在嘈雜的市集裡,竟格外清新明亮。歌聲將時光往回憶拖曳,萊翼一呆,市街的景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金風撫面的秋季,風逐枝蕩,姬殿的身畔落葉頓起;身著童女寬衣,蹲坐滿園楓雨,哼著日出家喻戶曉的兒歌,成群蜻蜓在池畔點漪,拍動薄翅親吻腐葉的芬芳。而千姬坐擁這些財富,唇角掛笑,目光望向碎葉漸近的腳步聲。

    「祭司大人。」

    感受到衣袖被人一扯,楓園、蜻蜓和人影霎時消逝無蹤,冷風撲面,周圍又恢復月牙小橋的景觀。萊翼悚然一驚,低頭張望,穌亞一慣地附手旁觀,只是眼神多了分疑惑;雙手仍握緊著蹴踘,心占停下歌聲,朝祭司微帶歉意地笑了:

    「對不起,讓你跌進我個人的心境裡了吧?心占的心極其敏銳,對外界固然容易接收,同時也容易釋放,現在你我心緒相連,所以更容易窺探彼此的記憶。」

    「姊姊,球可以還我們了嗎?」

    正不知作何回應,小手在蹴踘前伸長,對成人的迷惘自然不解,男孩只是天真地索回遺失物。千姬淡淡一笑,一樣稚氣的臉泛起老成笑容,舉袖撫過男童短髮,雙手托球微蹲任他拿取;男孩道了聲謝,隨即轉身與同伴會合。

    「這些孩子看的見妳啊?」

    穌亞試探性地發問。鏡花水月的眉閃過一絲陰霾,千姬的答案頗為模擬兩可:「因為是孩子嘛!」隨即笑著瞥過首去,萊翼看見她蒼白的後頸,宛如天鵝般優雅低垂:

    「我啊,一向很喜歡書,以往在若葉城裡關著無聊,哥哥總會從外頭攜書給我。一開始只是些針黹、茶藝或西地的童話書,慢慢我長大了,開始央著兄上跟我講故事,我們從大陸神話講到國別史,又從國別史講到國際情勢,話題越談越大,哥哥也越來越忙;後來實在沒有辦法,妾只得央著空蟬替我唸書,這幾年下來,正經知識是沒長多少,倒對外面的世界越來越感興趣。」

    萊翼呆了一呆,千姬的遭遇毋寧說是奇特,不如說和自己很像。只是在神都,一輩子不踏出核心區的教士所在多有,不少圖書裝飾員更在狹小的教堂閣樓渡過一生;相形之下,小教宗至少有精神上的自由。「人只要覺得自己自由,就是自由。」萊翼想起不知在那看過的話,從出生到現在,心靈上他的確從未感受羽翼上的鎖鍊,縱使肉體十七年來沒離開耶和華半步。

    「要是能到世界看看就好了……我常這麼想,想一睹壯盛的皇朝首都、想造訪大河流淌的奧塞里斯、禮拜諸神眷顧的神都,讚賞斯堪地極光下的商港,感受希拉大漠荒涼的沙塵自腳指間淌過,甚至幻想重新置身已然滅亡的梵天國度……但諷刺的是,妾連新月城的廂都沒出過幾次。」

    穌亞一愣,之所以選擇拋棄家鄉的一切,年紀輕輕便幹起獎金獵人。雖說為五斗米折腰的因素有些,最大的原因還是崇尚自由;人天性裡潛藏著一顆冒險的心,如果不充分加以滿足,穌亞確信他終有一天會發霉發臭,然後逐漸腐蝕心靈殆盡。

    「千姬殿也知道……『遺失的國度』梵天(Brahma)嗎?」

    不願讓氣氛停留在嚴肅,提到歷史,萊翼一下子興奮起來。悠久亡佚的古老事蹟對他來講就像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倦了、傷了、厭煩了,憑藉著書上文字,他總能飛翔到某個嶄新的國度,在那裡每件事都充滿神秘。坐在圖書館裡,或者遙想皇朝南方的小鎮,是否有位姑娘踩著書上的水車揮汗笑語;或者懷念奧丁以北的森林,是否還留有當初雪糜踏過的足跡。

    這是不是逃避,他不願細究,萊翼深知他依循這種方式活下去。

    「是啊,以往在一卷風土誌殘篇中看見的;大陸的『風土誌』有極高的地理參考價值,我向兄上央全本來,他卻說作者不詳,當初也漏未集結成篇,目前大陸上也只剩散佚的殘本了……」

    聽兩人唸起閱讀經,穌亞沒意思地瞥過頭去。不是他不愛看書,舉凡合格法師,其實多少都有幾分才學,但穌亞是典型實用主義者,與前途財路無關的學院派知識,他一向不屑一顧。何況書籍這種東西,在大部份國度都是貴族或富人的專利,現實如他自不可能花大筆鈔票買閒書。

    「風土誌記載的『梵天』,雖然真實性有待考據,但確實是個有趣的地方;九百多年前,人類皇朝草創之際,正是梵天『血族』(Kindred)的興盛期,血族現今已然絕種,那時卻是權傾西半大陸的主宰,支系眾多,族裔間差異極大,其統領被稱為『貴族』。」

    好不容易找到聊天對象,萊翼自然是傾囊相授,神都圖書館的書香驀地逸入記憶中感官。感慨地嘆了口氣,小祭司忽然好想、好想起家來,明明才只有兩個多月,感覺卻像過了兩百多年:

    「傳說中他們不老不死,即使受了傷也能在短期復元,其中幾個支裔聰慧而強悍,人類中佼佼都未必及其萬一;據說Kindred多半皮膚白晰、形容秀麗,辨識純正貴族最好的方法便是眼睛,據說那是僅次於斯堪地魅惑之眼的美麗,顏色就像……」

    尋找適當字彙,萊翼的手在空中虛晃,半晌索性直接翻譯書上字句:

    「就像……『淡紅色的寶石般,優雅而高貴』(As thy Ruby, gentle but elegant)……」

    吟唱古老的敘述,手撫胸前十字,詩人的感傷混雜思鄉之情,驀地充塞萊翼心底。少年獨自望向遠方的新月:

    「可惜李王朝建立後,血族因內鬨和本身的天性走向滅絕,因而退出歷史的舞臺,否則現在該還到處都是『貴族』的領土。這樣的結局,不知是悲是喜……」

    神都人相信在神的權能下,翼人國度是唯一永恆不變的,然而世間真有永恆嗎?萊翼悲傷地想,就像梵天一樣,或許他們引以為傲的悠久歷史,在看慣風起雲湧的寂靜大陸眼裡,也不過是白駒過隙罷了。正思索間,耳邊傳來千姬的問話:

    「那麼,祭司大人知道……『路西法』這個都市嗎?」

    喀砰,木椅忽地中途停下。把穌亞和千姬都唬了一跳,忙掉頭往推搡者看去;雙手緊抓椅把,小祭司的臉瞬間蒼白,咬牙陷入沉默。原來這傢伙也會有這種表情啊!法師先是暗忖,千姬愣了一下,似乎接收到小祭司內心的掙扎,難受地擁住了胸口:

    「啊,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那個地方。」

    連覆誦都不敢,千姬連忙主動解圍。連她也隱約知道,路西法城的存在,可說是大陸上最為神秘的懸案之一,浮空的耶和華終年陽光普照、鳥語花香,被世人尊稱作天堂;而腳下的路西法深鑿地面百層,彷彿神都的鏡影,偷竊、謀殺,成煙交易和人口販賣,世間罪惡盡集於斯,十字皇室甚至公開否認路西法的存在。於是闇都便在遺忘裡逐漸滋長,成為名符其實的人間地獄。

    聽說內幕還不僅於此,二十年前神都著名的政變,據說便和路西法的興盛息息相關,而政變勝利者、神都支配權人便是萊翼所屬的以弗所家族,這也是小教宗臉色劇變的原因之一。

    「不……是小生的錯,我們翼人……母親大人從不和我講那城市的事。」略略收斂情緒,萊翼重新握起木椅,五指仍微微顫抖。

    其實他不止一次和母親提起路西法,基於他對世界史的熱愛,央求她透露老師們都不願提及的訊息,沒想母親竟勃然大怒──他在神都活了十七年,從未見過她發如此大脾氣,連伊凡和吉琳都嚇得噤若寒蟬。從那之後自己被罰了三天禁閉,母親親自耳提面命,告誡他「口說這個城市的名字,本身就是犯罪。」他永遠記得母親的神情,還有那句意義不明,卻常被她掛在嘴邊的教訓:

    「你永遠都是我的孩子,萊翼閣下,所以請做符合你身分的行為。」

    察覺到自己反應過度,小祭司深感失禮。正想講幾句客套話,三人不知不覺已漸近奈河沿岸,陌生的街角卻突地傳來嘈雜聲,穌亞停下腳步,只因他發覺那聲音有些耳熟:

    「你到底殺不殺?若你執意要放過這人類,耶里克,那你現在就給我滾!」

    兩人對看一眼,雖然只有新月城下的一面之緣,萊翼對白狼主人自報的姓名印象再深不過。三步並兩步拋下千姬,祭司趕在兩人之前轉過街口,價天雷的喝斥更加驚心動魄:「你沒請示我意思,擅自救人已不是不對,還妄想我饒過污辱我的人渣?該死的雜種,你好大的膽子!」

    這回萊翼再毋需確認不過,這種跋扈的語氣全天照再不作第二人想。沒想從菊祭上消失的半身人主僕竟會現身在此,而且看來有所齟齬,果見街心一人單膝觸地,白髮下鮮血涓滴,看來多半又捱了頓打。身畔的馬鳴聲略帶撫慰意味,卻是巖流出借的鬼丸,烈馬叛主一樣乾脆,孺慕地舔舐白髮人傷痕累累的頰,黑馬代替主人向磊德拋以憤恨的目光。

    「喲,你倒是挺受畜生歡迎的嘛,先是那頭狗,現在連人類的馬也對你另眼相看。賤種,我看你也不用做人了,做畜生還可以和你同伴在一塊,不是挺愜意?」

    一旁的白狼似乎聽得懂泰半人話,雖然基於磊德淫威不敢造次,冰冷的狼眼已寫盡一切。穌亞同時也看見兩人爭執的對象──那個在麵店前與他有一面之緣、菊祭上兩勒插刀卻又不幸敗北的大漢,原來終究被鬼丸所救,神智似乎依舊未復,委頓在馬背上的見愁昏迷不醒:

    「動不動手?我問最後一次!」

    看來磊德頗有路不拾遺的美德,對僕人亂撿東西的習性老大不爽,解決方案竟不是物歸原主,而是就地銷毀。憤恨地一扯鬼丸鬃毛,黑馬吃痛,見愁隨之摔落,舉起單薄的腳掌,磊德將白晰的足面抵住大漢面龐,以此表達斯堪地人待客之道。

    「到底是怎麼樣的環境……會造就這種扭曲變態、以貶低人為樂趣的人格?」

    正為見愁的安危擔心,耳邊傳來穌亞慣性冷酷但切中肯磬的評論。自在菊祭上被銀眼短暫迷惑開始,他對小半身人與其說是厭惡,倒不如說好奇;雖然說各地政治體系的金字塔尖端,一向是變態神經病的集中營,年紀輕輕就這麼病入膏肓還真不多見。

    「可是,殺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異族,這和悠鐸的家訓……」知其不可為而為,耶里克仍不放棄勸諫機會。或許小半身人始終沒有察覺,狼主人對他的關愛並不僅於主僕義務,只是一味向上天控訴孤獨,卻忽略身畔僅有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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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0:19 | 顯示全部樓層
    「很好,你不肯做,那我自己來!等這人類死了,我再來料理你!」

    不知從那裡撿來執實的木棍,眼看磊德高舉凶器,就要對見愁痛下殺手,穌亞在個人主義和正義間掙扎,但他早該知道救人的事輪不到法師操煩。水的涼意加深初冬的嚴竣,枉顧火象法師就站在眼前,穌亞瞬間和半身人一塊沐浴紅海激流:

    「住手!」

    渾身濕答答是穌亞繼等人之後最討厭的事,看來萊翼沒有啟動任何法願,單憑原生力(Natural Power)的權能緊急召集水霧,調動兵馬雖然不多,也足讓年輕力弱的磊德棄械投降。木棍飛離十里,漫天水珠散落,耶里克和主人同時掉頭。

    「是你……」

    認出萊翼的面容,耶里克只是輕輕一挑月牙般長眉,半邊銀眼卻流露出複雜情緒。激動得直喘息,萊翼單臂扶住木椅,十字架化作巨大祭杖,穌亞曾經看過一次,對它的過度華麗嗤之以鼻,雖然在美學角度上法師也無法否認,萊翼的存在本身就是種藝術。

    「耶里克,那是誰?」顯然沒有審美細胞,磊德一撥垂落胸口的銀河,歪了歪嘴角厲問。沒等僕人答覆,耐性恐怕是半身人美德裡最缺乏的一項,食指輕蔑一遞,已然下了格殺令:

    「算了,管他是什麼人……雜種,把這些礙事的傢伙除掉!」

    語氣執拗無轉寰餘地,在場誰都聽得出,如果耶里克這回再不伏首聽令,半身人會自行衝鋒陷陣。長長嘆了口氣,萊翼看得出耶里克眼中無奈的歉意,第一波攻勢還算客氣,七枚成列的冰刀也足以讓祭司膽顫心驚;下意識揮動長杖,刀鋒卻在半空自動轉向,對象竟是始終附手旁觀的法師:

    「好大的膽子……!」

    罵聲來自穌亞,對膽敢冒犯的敵人從不留情,昂然舉高配戴熒惑的十指,同時間火光竄升,街心亮如白晝,本以為冰刀該在火燄淫威下消融;驀地身後一陣撞擊,藍芒劃過紅光,水柱和火柱似兩條盤旋朝空的巨龍,撕咬、纏鬥、扭打──然後「轟」地一聲,所有人俱舉頭呆望,瞻仰這片難得一見的水樹火花。

    「你這笨蛋,不要和我同時使用法願!」

    無心欣賞水火交織的舞蹈,很快察覺對象相剋的窘境,對萊翼的插手固然大發雷霆,抵銷的術力更加深感術困擾,法師倚牆喘息。萊翼這才醒悟過來。

    「啊……對不起,小生一時收勢不住……」話才出口一半,照例給穌亞不耐煩地攔腰打斷:

    「跟你說別道歉,你想再被我揍嗎?乖乖滾到一邊舔傷口,別給我強出頭,要是覺得無聊,跟你家的神聊天也行,祭司就要有祭司的樣子,別來礙法師的工作!」

    就是這點討厭──在奧塞里斯,祭司是受人尊敬的聖職,通常由王室貴族的成員擔任。奧塞里斯的殿祭不是和尚,不但大權在握,容許娶妻生子,甚至能夠參加軍隊、選任公職;

    而法師則正好相反,受限於普世術者的約定俗成,每個法師都得從「學徒」做起。師傳徒過程與其說是秘密,不如說是三不管帶,是否成為正式法師全憑授者認可,大部份學徒便終生在灑掃中渡過;只有被家庭拋棄、社會放逐的孤臣孽子,才會去選擇這種獲然率極低的苦差事:

    「還愣在那幹嘛?把那個小女孩帶走,這裡交給我來應付。」

    「啊,是……千姬小姐,請往這裡來!」

    意識到頂替護衛的職責,縱使不能在穌亞面前一展長才,公主的騎士還是非做不可。大水在周身環繞成衛星,忠心耿耿地服侍主人,一時雙方都忌憚彼此的能力。磊德卻為萊翼的話一呆:

    「千姬?在那裡?」

    又來了。穌亞警覺到半身人的反應,和地道裡的衛佐一樣,在輪椅周遭尋找千姬的身影;正想出言確認,磊德銀眼驀地定在木椅上,神色驚訝,好像千姬是突然現身一樣。回頭見姬殿仍舊保持笑容,磊德不自覺退回耶里克身後:

    「這就是……那個人類的公主?」

    銀眼最初有些迷惘,就像穌亞等人第一次謁見千姬的狀況;影像在腦海重組、具現,法師至今仍難來以形描姬殿給人的感受,耶里克的反應似也相同,右褐左銀的眼詫異地眨了又眨,好像千姬是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未及將千姬移至安全地帶,危機總在難以想像的方式襲來:

    「……耶里克,我要得到那個女人,幫我把她給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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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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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3:06 | 顯示全部樓層
    4

    對千姬端詳半晌,悠鐸的世子竟忽地如此下令,祭司和法師的警戒同時提到喉眼,雖然早知磊德無理取鬧的功力,但也未料荒唐至此。接令的下屬卻有所遲疑,瞥了一眼木椅上的千姬,再回頭的耶里克彷彿下定決心教訓劣子的父親,收起冰刀躬身致歉:

    「小主人,很抱歉,您的命令,耶里克辦不到。」

    準備好承受狂風暴雨的毒打,菊祭上的傷猶在淌血,白髮人卻似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見磊德愣了一下,隨即氣得渾身顫抖,短臂高舉,本能便要巴掌侍候。祭司掩面不忍,但別人的家務事畢竟不好管,太多慘痛的經驗讓天使也學會袖手旁觀的變通方案。

    「那個白頭髮的小子……會不會是北地有名的『洛奇家系』(Family Tree of Roki)?」

    早在數年前便從看熱鬧的人生課程中畢業,穌亞顯然比小祭司更心安理得。聽法師提出疑問,萊翼也悚然一驚,斯堪地除大半在形式上信奉神都教義,號稱冰雪之鄉的商國也有自己古老的傳說,「洛奇家系」這名詞,便是來自神話拮取的影射意義:

    「啊,我知道那個……當悠鐸將有子女新生,為償罪則的洛奇家系也必定提早兩到三年受孕。出生的孩子被稱為『御僕』,註定終生服侍與他同時出生的主人。可是那家系……應當是巨人族(Giant)的後裔才對啊?」

    縱使耶里克比一般半身人要高得多,幾乎和人類無異,但北地的巨人據說身材偉昂,幾可媲美大樹,萊翼沒法將兩者的形象在腦中重疊。

    「白癡,你忘記他的眼睛?」

    雖對穌亞每每口出惡言感到不妥,法師敏銳的洞察力還是讓萊翼由衷敬服。憶起耶里克的眼睛,確實是半邊燦銀,半邊則是平凡的褐色;「他是半身人……和巨人族的混血?」

    「嗯,而且半身人部分,多半還是悠鐸『Odin's Eyes』的貴族血統。」

    為穌亞的推論一愣,這樣說來,磊德動不動便雜種雜種地喚自己僕人,原是其來有自,倒非尋常惡言相向而已。見耶里克吃了秤砣鐵了心,任由磊德屈打折辱也不從命,頑童知道來硬的不行,輕輕歪了歪堪稱優美的唇角,銀眼在眾目睽睽下湊進:

    「耶里克,你把什麼都忘了嗎?」

    主人過於溫柔的稱呼讓白髮人一呆,不由自主抬起頭來。銀眼流眄,在霜華世界裡游走,同色的髮如覆雪柳樹,隨風輕拂面頰,走近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僕人,磊德雙手高舉,握住耶里克面頰,體溫如湯沃雪般化了;那情景就好像小孩和父親撒嬌要糖,而父親總是報以無奈遷就的眼光:

    「你什麼都忘記了,是誰把我從悠久的沉睡中喚醒,是誰說要當我一輩子影子?是誰說即使全斯堪地的半身人都不要我活下去,還有你會為我的死而哭泣?」

    未料主僕倆竟會突然敘舊,萊翼和穌亞不禁怔然旁觀。被主人話的重量壓得直不起身,耶里克再次單膝跪下,磊德於是放下雙手,緩緩背過身去,話聲更落寞一層:

    「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洛奇家系的命運,在千年前便與悠鐸不可分離;終究……不論葛林哥哥還是耶里克,都覺得我不要存在比較好吧?」

    「小主人,我……」

    驀地直起身來,修長的陰影籠罩銀色大地,也籠罩幾乎隱沒飛霜間的嬌小身影,耶里克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穌亞瞥見磊德唇角的弧度,心中暗自一愕──這小傢伙是故意的,就像父母不給零用錢,便拿餓死自己威脅一樣,磊德利用耶里克某種視為珍寶的情感,恣意揮霍蹂躪,以達自己任性妄為的目的。

    回頭見萊翼一臉同情,果然笨蛋病會物以類聚。不過這白狼主人也真單純──或許不該說單純,就像死老頭常說的,即使明知對方圖謀不軌,父親不能放任孩子凍餒、妻子不能看著丈夫跳崖……羈絆就是這樣使一個人軟弱,同時也令人堅強。

    「我明白了……小主人。」

    淺淺呼出口氣,似乎終於下定某種決心,萊翼為斗然銳利的白髮退避三舍;意識到對方將背水一戰,穌亞搶先護在前線,這和以往以逸待勞的作戰風格全不相同,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如此,或許這小祭司天生就有激發人保護慾的特質,就像路旁快凍死的小狗容易引起路人惻隱一樣。

    「Fennell!」

    以斯堪地古老語言叫喚白狼的真名,莫非他要改藉寵物遂行目的?雖然區區北方狼還難不倒法師,接下來的景象卻連千姬也微露訝容。白狼應喚眷戀地攀附主人長臂,柔順的毛髮在風中霽張,針筒般驀地注入耶里克血管,藍紫色靜脈迅速化作銀白。狼的軀殼消失了,白髮與狼鬃合為一體,耶里克上身微曲,獠牙垂至胸口,半邊銀眼添上曠野獸王的氣魄。

    「這是……法願?」

    見耶里克半身幾乎為白狼所侵蝕,連平素操作冰刀的指都生出可畏的利爪,少見世面的萊翼不禁大駭。從未聽說法願能將兩個不同靈魂的事物融為一體,更別提用作戰鬥攻擊;穌亞凝視人狼投射霜地上的影子半晌,十指熒惑交扣,她知道一場惡戰免不了:

    「我看不是,法願在五占的能力領域:即『靈魂』、『時間』、『外型』、『未來』和『心靈』都是最大禁忌,畢竟若允許法願涉及這五種天澤,法師即與神無異;白髮小子這招關係靈魂的結合和外型的改變,恐怕是在法願體系外,根植於種族古老歷史與血脈的『術』較有可能。」

    「啊……我有印象,據說在古老的斯堪地那維亞,人和萬物神靈本是一體;當人們置身森林,便雙腳生根化為樹木,當人們仰望飛鳥,就會與他們一同展翅高飛。半身人相信每顆石頭、每縷清流中都有分自己的靈魂,所以古老的艾達被稱為精靈,是真正意義的萬物之靈。」

    凝視耶里克和白狼重疊的目光,萊翼唇色蒼白。光是給芬里爾壓制在地就讓他餘悸猶存,何況如此君臨天下的氣勢?倘若此刻天照降下大雪,小祭司也不會感覺突兀。

    未及動作,已給敵人搶得先機,獠牙捕捉獵物從不失誤,頸側吃痛,若不是給反應奇快的法師一腳踢開,只怕頭顱早已奉送狼吻。好在耶里克無意追擊,有力的狼足在街心一蹬,飛往千姬端坐的方向,穌亞嘟囊了聲「該死」,第一時間在千姬周遭築起火牆。熾豔的高溫多少對習於冰原的狼有所影響,法師粗暴地奪過姬殿交遞萊翼:

    「照顧好這笨女人,帶著她躲越遠越好!真是的……這不是把『公約』視若無物了嗎?」

    一面抱怨,穌亞側身閃開人狼的衝擊,一心一意將他往人少的地方引。他口中所謂公約,指得便是每位法師在正式授與資格前,都需嚴正宣示的『悠西娜娜公約』(Usynara covenant)。

    有感公約訂立前,大陸上法師與武者輒有磨擦便大動干戈,但因本身專長性質的差異,所謂「決鬥」不是武者率領大隊人馬迅雷不及掩耳偷襲,把法師殺個片甲不留;就是法師事後心生不忿,領著同業伙伴兵臨城下,把膽敢褻瀆神明的城市化作火海。後來才由公信卓著的神都出面,約定除在「救助他人」、「緊急避難」、「追捕極惡之人」等三種情形外,武者和法師將永不正面衝突。

    順帶一提,這個公約的主要提倡人,公約名字的來源,即是萊翼的母親,現任神都的攝政主祭,悠西娜娜•以弗所。

    「法師小姐,可是妳……」

    實在不是故意要違背母親戮力促成的美約,現在這種狀況,應該可以算是「救助他人」罷?就算不是萊翼也莫可奈何。穌亞和白狼交纏得狼狽,小祭司想插手也無能為力,狼的攻擊力與耶里克的速度合而為一,造就的戰鬥力何其驚人。

    只覺眼前白影一晃,穌亞體術平常,本來要是有劍傲在側,兩人合作還有勝算,現在只有任人宰割的分。輕易擺脫法師的糾纏,耶里克深邃的狼眸乍現眼前,魔掌已伸往始終端坐不動的姬殿。

    「不要!」

    公主要被搶走了。她是這麼的信任自己,把投奔自由的願望盡數託付給自己,給這樣一個無能、軟弱,只會窩在圖書館裡幻想世界,卻從不敢主動踏出人群一步的人;而現在這願望即將幻滅,只因為他的愚蠢和反應遲鈍,心口凋零成粉末,千姬的驚叫在感官裡烙印成熾火,燒灼他的記憶,燒乾他的理志。墮入煉獄前一刻,小祭司掙扎出最後的禱詞:

    「給我放手……!」

    雙拳緊握身側,一頭金髮已因長期逃難而垂落前額。穌亞看不清小祭司臉上神情,卻能從語聲判別他的怒氣;沒想到看似溫吞的小羊生起氣來竟如雄獅,秀髮在十二月風中舞動,重重一頓祭杖,比他高上半人的白色十字架傲然在長街投下陰影,也在祭司身上種下陰霾。磊德在背後插口:

    「耶里克,別理他,不過是個祭司罷了,把那木椅連公主一起搶過來!快點!」

    水光,血光。

    遵照主人意旨,本來也對萊翼的怒叱不以為意,耶里克觸碰輪椅的手卻斗然一顫,一道水線自腕部劈向喉頭,好在他運動神經精良,及時閃了開來,要不如今已被切成兩半。定睛一看,未料水也能鑄就銳利的刀鋒,撫著淌血的手背,不止耶里克,千姬和穌亞都為祭司的轉變相顧駭然:

    「First,I am The Lord your God, Who brought you out of the land of hard, out of the house of bondage. You shall have no other gods before Me(第一,吾乃萬王之神,帶領汝族從為奴的苦難中脫出,汝族即今宣誓永不崇拜他神。)」

    穌亞悚然。法願的施展自有一套繁複的邏輯性規定,越強大的法願,就像越醇的酒蘊釀時間越長,公式法願的釀造可能只需短短兩三秒,換作大型宗教法願可能長達十幾二十分;這就是為何常有武者嘲笑獨立作戰的法師,等咒語唸完,後代都可以來墳頭上香了。如此冗長的古語縱給萊翼背得滾瓜爛熟,規模也彌足嚇人,而且似乎還不僅止於此:

    「Second,You shall not make for yourself a graven image,or any likeness of anything that is in heaven above……(第二,汝等不可崇拜偶像,或為汝族的天地山川塑造形象。)」

    即使並非法師,耶里克也知道不能放任祭司完成禱術,從獠牙深處迸出低吼,五爪展開第二波攻勢。然而神的權能不容蔑視,白髮人很快驚覺自己連近身都未能,水象忠實地守護執權柄者周身,藍眼從法願中甦醒,烏雲不合常理地往街心匯聚,連雷鳴都不必,大雨自動傾盆。

    「很遺憾……『十誡』這個法願,並不需要完咒才能施展。」

    「這個傢伙……」

    局部狂雨依舊滂沱,穌亞痛恨雨,連忙往簷下縮了縮。同時也訝於萊翼的能力,雖然知道他屬於正水象,但若非具備所謂「Nature Power」,人是沒有權利指揮自然萬物的,雨水非法願求得,憶起耶宗故事裡某人曾經將大海分開,原生力的功能便是類此。暴風雨越下越劇,她和千姬幾乎淋成落湯雞,萊翼卻沒有停手的意思:

    「只是越往後,神的威能便越絕對……但對汝等而言,這樣就足夠了。」

    慘叫聲隨萊翼宣言響徹街心,一直縮在簷下的磊德竟忽地雙手掩喉,跪地突出眼珠;穌亞一呆,這才發現這些水從那來,即使是「原生力」的擁有者,也不能改變物質守恆的定律,從那處得水另一處必失水。大雨自動避開半身人,磊德四周的土地竟開始龜裂,僅有的牆草枯萎化為粉末,連牆也因急速乾燥而自身難保,在磊得身後崩裂傾頹。

    「小主人!」

    察覺情況不對,心神的激蕩讓耶里克與白狼迅速拆伙,本能地湧向主人所在,白色祭杖卻驀地阻住他去路,長翼展翅,不知是否大雨的緣故,他覺得萊翼的白翼竟黯淡許多,天藍色眸陷入空洞,這是法師不熟悉的冰冷語調:

    「很痛苦嗎?其實空氣裡本來就有充足的水分,這才能維持我們身體內外溼度平衡,一但其中一方失去了水的恩澤……」

    穌亞呆立街心,這並非錯覺──雖然她寧可相信那是錯覺,天藍色眸冷冷地凝視跪地握喉的磊德,萊翼的雙眼澄澈不再,添入的雜質讓瞳色漸次混濁,第一次感覺十字的祭杖如此沉重,背負歷史,背負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那段漫漫長路;而今所有的重量只壓在一個人肩頭,就是這隻弱不禁風,天真爛漫的小羔羊:

    「來罷……既然不懂得感謝習以為常的恩典,就讓神收回,在懺悔中乾涸至死罷!」

    然而如今小羊溫順不再,街心氣氛丕變,感術體質強烈的穌亞甚至站不穩。椎心刺骨的壓迫從血液滲透骨髓,堂堂一介法師竟無從防禦。殺戮、貪婪、聲色和情慾,這不像是神都的禱術啊!穌亞咬牙,就算真有這類禱術,以這小羊原來的個性也決不可能忍心搬用。

    雙手高舉祭杖,小翼人卻無半點收手意思,白艾達嬌嫩的皮膚很快因失水乾裂,橘子皮般起密布皺紋皸痕,磊眼看便要渾身迸血,死得慘不堪言。

    「快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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