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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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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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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3:04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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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藏。」

    ◇    ◇    ◇

    「藤黃兄,下次要進來,提早跟我說一聲就行,學旁人遞什麼牌子?」

    「鵬園」座落東宮西側,地近正面毓慶門。雖不如暢春園繁花似錦,佔地倒也十分寬敞,本來鵬園一帶盡是綠竹天下,可惜太子嫌竹子晚上吵,不會開花也不會結果,多次批評「一無是處」之下,苑監也只得撤了竹林,換上桃花李花等「實用又好看」的植物,外加幾棵大樹庇蔭。看來儲君果真與君子無緣,連植物中君子他也看不順眼:

    「你還敢說,我那一次不是一兩日前就飛信提醒你,你這大忙人還不是忘得乾乾淨淨?更別提把你約出東宮來,推三阻四,還不都往女人那裡去?湛廬啊,年紀輕輕就縱慾可是會早夭的。」

    語調舒緩隨性,帶點與生俱來的憂鬱,對這一人之下的東宮太子沒有絲毫敬意,連敬稱也不用半句。端坐鵬園南湖畔「鴻鵠亭」側的青年手持蟹筆,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一面和少年頑笑,一面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西式畫架,架上鋪紙而非絹,身邊堆滿的卻是赭石、廣花、管黃和胭脂等國畫顏料。底稿是人物畫,主人翁正是一旁倚欄微笑的少年:

    「我今天是去凰姊那裡,才不是尋芳問柳。說到這個,今天到老店花間裡去,還差點被狗咬。」青年用蟹筆在畫上踆了兩撇,淡淡道:

    「現世報。」少年翻了個身,懶洋洋一笑:「怎麼這樣,好沒良心,難得我願意坐在這一兩時辰不動,我死了上那去找這麼聽話的模特兒?」青年畫師也笑了:

    「你這叫乖乖不動麼?跟蟲似的,要趴要坐,快些宸斷。」少年於是選擇四肢蜷縮,小貓似地躺在亭椅上,半閉的雙目毫無防備,若非在極好的朋友前,純鈞也不曾見過兄長這副模樣。此時已屆亥時,門僕和宮婢盡都歇了,東官衛也更了戍,少年揉揉睡眼惺忪的眸,漫不經心地問道:

    「藤黃兄,我一直很想問,你畫畫便畫畫,拿枝筆在那比來比去做什麼?」

    見畫師始終意態閒雅,渾身上下穿得端莊整齊,還披了件趣青圓領袍衫,換了枝貂彤排筆,左手在巨大畫紙上跨量出距離;反觀少年則前襟大開,長髮散亂,一指點落身畔水澤,渴望分得池沼的涼意,渾沒半點太子威儀,他首次認真愧疚起敗給酷暑的自己:

    「這是西地的『定點透視』,算是畫學上的新秀,皇朝人畫圖,可以從天看、從地看、從水端詳、從山窺探。西地人卻不願服贗這種遠近同途的謬思,認為大千世界即『我』眼中的世界,萬事萬物均以畫者為中心,因此遠則物窄而小,近則物寬而巨,畫出來的畫有時可比真品還真,」

    見少年興味地直起身,拭去額上大片汗漬,畫師總算將目光移離雪花紙,黑眸燃起暖意:

    「真要說起來學問可大著,不過道理大柢便是這樣,太子殿下。」

    「哎喲,怎麼連藤黃兄也這樣叫我,會折壽的。」被喚藤黃的畫師收起排筆一笑,輕輕剔去畫碟旁的廣勻膠,說話仍是慢條斯理:「既在宮裡,藤黃不敢造次。」少年「嘿」地一聲,刻意滾出畫師視線之外笑道:

    「你造次也不知造了多少,也不差這一次。是誰在中秋那天夤夜抱著孩子闖進宮中,說非要我『負責』不可的?」少年的形描頗為藝術,絲毫不擔心旁聽者有誤解可能。難得露出一笑,藤黃莫可奈何地攤了攤手:「皇朝殿下算半個主人,棄嬰棄在你國土裡,你不負責誰負?」

    少年咯咯笑了一陣,復又問道:「對了,說起棄嬰的事,借給你的蓬萊山怎麼樣了?」

    蓬萊山是皇朝的國家祭壇。和日出的出雲山相同,由於地勢高聳,風水上又佔靈氣,因此梟王十三年便大興土木,從山腳到山頂依八卦方位建了八面規模宏大的天壇,上頭再設六府宗廟,從城裡瞻仰,雲霧飄緲的琉璃白頂直如仙宮,每年初秋上皇都會領宗室上山祭祖,因此當地也建有行宮。幾年前儲君便以管理方便為由,起奏讓友人進駐蓬萊。

    「好的很,就是封著行宮、宗廟不用,餘下的屋宇也夠我和孩子們遮風蔽雨。真難想像皇室的財力,竟把這麼一幢大屋子丟在山頂。」

    少年訝道:「你還當真收了孩子進去,開起孤兒院來啦?」藤黃橫了他一眼,放下畫筆道:「還能有假麼?我又不是你這小騙子。」半晌仰望闃黑的星空,輕輕嘆了口氣:

    「戰火的肆虐為死神鋪上坦途,讓他以君臨之姿駕臨這片焦土,殘酷的鐮刀不分黃髮垂髫,奪去多少殘瓦斷垣下的幸福;鳳老弟啊,人是多麼卑微的生物,當你在亡魂悲鳴的交響間乍聞稚子佼倖的獨奏,又怎能吝惜惻隱的掌聲,讓上天為你良心特設的席位落空?」

    「……藤黃兄,你在講皇語嗎?」

    「你希望我用耶語也行。」調整畫布內的草圖,畫師意態嫻雅地執盅啜飲,少年調侃不成,只得吶然一笑,索性孩子似地上前抱住他臂,強將畫師拉離:

    「罷了,藤黃兄,你也別畫那什麼勞什子散點定點了,咱們好容易見面,來陪我下盤爛柯棋。」藤黃搖首莞爾,也沒見他怎麼動作,竟已瞬間脫開少年掌握,重坐回椅中:

    「想都別想,這種心機重又複雜得要死的棋,誰下得過你?」少年那裡肯罷休,攬著他頸子陪笑:「藤黃兄太謙了,大不了我讓你個十子八子。」畫師揚聲笑罵,終是把排筆擱下了:

    「少臭美,我要你讓十子八子?」終拗不過少年軟求硬逼的功力,一時兩人在亭中碁旁對坐而下,少年掀開玉篕,一面取棋一面閒話:

    「沒辦法,宮裡能當對手的只有純鈞,可他這死腦筋總不肯將我最後一軍,結果老是我贏半子,白癡都知道他在讓我。」抓子決定先手,藤黃抬眼笑道:「這可不簡單啊,每次只贏半子。」少年嘆了口氣,秀指按棋數出單偶,黑眸隨木棋磨製的光澤閃爍:

    「純鈞比誰都聰明,這我最清楚不過。」見對手佔了先棋,頭一手便漫不經心下在天元,藤黃凝視碁盤接口:「好在他是你一母所生的雙胞兄弟。」少年「嗯」了一聲,望著藤黃貼天元落子,囁棋唇邊微微一笑:「是啊,好在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兩人默然又換了幾手。

    畫師漫不經心地摸了把棋,卻不馬上落子,執著棋在罫點旁刮來劃去;此時一名宮婢端上茶來,對少年畢恭畢竟地躬身後又離去,藤黃瞥眼見她容姿秀麗,舉止端莊,適才一路行來,所見東官婢女無不如此,斜乜了少年一眼,卻見他連看都沒多看一眼,彷彿宮婢的美貌只是過眼雲煙:

    「東宮裡的秀女,都是你自個兒選的?」

    少年隨意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答道:「大部分是司閨選的,只是我會跟他們吵,選到有礙觀瞻的宮婢或女史一律攆出去換掉,我受不了生得難看又笨手笨腳的女人。」藤黃嘆了口氣:「你也真是的,這樣蹧蹋人家姑娘。」少年淡淡道:「男人是女人的天綱,這倫理自古不移,更何況是我家奴才,總不至於連選誰都要受人擺布。」

    少年御下極嚴,甚至可以說是苛酷。只要是自家奴才,就是犯小錯也絕不寬貸,刑天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好容易作到詹事府直司,官也算不小,回到家來少年踹照踹,吼照吼,一天二十四小時沒一半讓他好過。但出了房門少年便瞬間閒散,和東官戌衛稱兄道弟,還順道勾引灑掃的宮婢,風流債欠得滿城風雨;反觀東宮內部卻井然有序,人人噤若寒蟬,不敢有一刻懈殆。

    見畫師臉上頗有不豫之色,少年笑著緩場道:「藤黃兄,你別怪我,你人住蓬萊仙山,不知道這深宮裡有多亂;你給人退路,就是把自己逼上絕路,七太歲你曉得罷?」

    藤黃愣了一下,脫口問道:「七太歲?」少年一哂道:「就是永樂公主,藤黃兄糊塗了,有回你在我這裡做客,還意外見過她一次。」畫師恍然:「是了,那位活潑的小姑娘嘛,她怎麼了?」少年學著藤黃拿棋在桌沿磨蹭,一面淡淡地道:

    「永樂公主的母親,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香妃。」畫師點點頭,道:「就是那位廢妃。」少年少有地嘆了口氣,唇角露出意義不明的冷笑:

    「據說香妃雖身為女性,卻比男人還淫,只要和他說過話的男性,就是隔著幾重簾子,到了晚上一樣成了她入幕之賓;白天寂寞時,就是宮裡太監也不放過,真槍實彈的做不來,拿些玩具器物她也一樣嬌喘呻吟。到後來連父皇身邊的奚奴她也敢勾引,終於被人捉姦在床。」

    提起宮闈秘事,少年興頭起來,抿著唇微微一笑:

    「那時我才三歲大,記得父皇傷心欲絕,當場便令香妃打入冷宮,但到底捨不得孩子,把當時才在襁褓中的七公主留了下來。後來據說偷偷滴血認過,確定是父皇的骨肉,這才安下心來,只是早期宮裡仍舊有流言,說永樂生得不像父皇,不帶貴氣云云;只是香妃情夫太多,沒人敢肯定綠帽子是誰送的,加上公主越大越討人喜歡,這些謠言漸漸也就止了。」

    想了想又噗嗤一笑,畫師莫名其妙,少年壓低聲音,兀自笑個不住:「關於香妃的情人,倒是有個有趣的謠傳,我有個表哥叫炎孟極,在兵部任官,記得有和藤黃兄提過,年輕時據說也被香妃勾引過。那人是有名的牆頭草、安樂公,竟也會因色馬失前蹄,你不覺得有趣得緊?」

    藤黃臉色微沉,似乎若有所思,目光裡竟微現愧意,良久垂下頭來。「這也沒什麼稀奇,男人都是這樣。」少年何等機伶,半帶玩笑地瞪大眼睛:「不會罷,別告訴我藤黃兄也犯過。」畫師以棋輕敲桌沿,神色冷卻下來:

    「我本來是個罪人,又跟我談什麼道德?」少年失笑道:「藤黃兄要是罪人,我不下十八層地獄了?」畫師也覺自己反應過度,遂指著碁盤一角道:「我下錯了一著,邊地大約是失定了,殿下還不趕緊據地稱王?」少年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搖首笑道:

    「你不懂我,我無意於稱王啊,藤黃兄。」雙指夾起一枚黑子,少年決定另闢戰場,在左下角開出一片新局。竟是不在理藤黃那塊地如何:

    「老實說,我對攻城掠地、稱王制霸一點興趣也沒有。要是沒人來跟我搶,我順理成章佔了先機也就罷了,萬一真有人想要那塊地,到不惜趕盡殺絕的地步,對我來說拱手讓賢也沒關係。早點結束棋局,早點落得清淨;要我成天算計棋路、揣摩敵意,我寧可再到北裡喝杯小酒稱心些。」

    表面說得是棋局,藤黃心知他在剖白心跡,躊躇半晌,決心跟隨棋友開疆拓土。口裡卻道:「你要拱手讓人,我很樂意。怕只怕別人不這麼想,捉中了你氣沮,非要多下你幾城才甘心。」少年邊拈祺邊仰天一笑,順手抬起茶盅一啜:

    「果真如此,那也是他棋品不好,我不和他一般見識。」

    畫師靜靜端詳少年,雖然盡力讓自己顯得玩世不恭,他卻看得出那雙無可挑剔的秀麗雙眸裡,藏著比誰都還宏偉的鴻圖;摸著白子沉忖半刻,藤黃的語調近似嘆息:

    「但你不贏這盤棋,又有誰能贏?」少年接口笑道:「還沒到中盤呢,怎麼就說這種喪氣話。」見好友沒說話,少年抿了抿唇,忽地往身後柱上一靠,仰頭望向亭外青空:

    「藤黃兄,你也是詩禮人家,歷史該讀過不少,」等待對方落子,少年撈了把黑子搓在掌心:

    「無論前世或皇朝,天家都免不了奪嫡戲碼,在這無數鬧劇裡,有立太子的,也有沒立太子的;本來立儲君的用意就是定紛止爭,但有時礙於祖宗定制,有時上一代年老昏聵,總之每朝總有幾次立錯了太子,以至骨肉相殘。」

    見藤黃兀自搔首沉思,少年也無意打擾,象牙白的手支著下頤,一派閒話家常:

    「本來在一場這種戰爭中,最佔優勢的該是名正言順的皇儲。但縱觀歷史,儲君被幹掉、江山易主的情況卻屢見不鮮,藤黃兄知道這是為什麼?」

    畫師沒有答話,不知是想棋路想到入迷,還是單純保持緘默,見左上角一大片地已無力回天,只得心虛地下在右角罫點上,好在少年也沒要他接口。「因為鋒芒。」拈棋扣几,少年想都沒想,很快落子靠了他的棋,登時將他堵著緊實:

    「儲君在明,諸子在暗,太子的一舉一動都在眾人囑目下,再乾淨的屋子,要有百人每天盯著瞧,能不捉出藏污納垢麼?歷來被幹掉的皇儲,固然有本身不成話的,大多數也還算差強人意,至少不比其他兄弟糟糕;只是所處立場不同,手中的武器便有差異,丹青史書多將被廢的太子寫得極為不堪,除了加強竄位的合理性,拿鷹眼檢視一個人本來就不公平。」

    皺了皺秀雅的鼻,少年輕咳兩聲催促。藤黃見右下角一塊地無緣搶灘,只得再次轉移陣地,改往左邊落子:

    「其次,就是沉不住氣。古來有不拘嫡長的皇朝,被繼承人逕立賢者為儲,太子不可能不得寵,可是一見兄中弟稍有露才者,太子就急了,急了便循下策跳牆,好好的儲君不作,迂尊降貴地和諸子一般見識,想拔眼中釘反倒砸了自己腳根,連帶惹惱了頂頭上司,最終落得眾叛親離,在四方天裡了此殘生,這又是何苦?」

    雙手交疊腦後,少年微顯疲累地瞇起了眼睛,五指緊絞住手中棋子,藤黃從他的眼神中窺出一絲怨懟,卻不知對象為何:

    「母后……慶武二十一年才生下我和純鈞,父皇子嗣不過二十出頭,我和純鈞身為嫡子,卻有十多個同父異母的皇兄!古來太子就是居長,被弟弟扳倒也時有所聞,何況是我?六皇兄就常說,他統率府兵南闢王土時,我還躲在襁褓中喝奶呢!長皇兄李丹林是香妃所生,雖然後來出了家,光年齡足可做我父親。我再怎麼幹練賢能,在他們眼裡終究也只是黃口小兒罷了。」

    讀出少年話中與生俱來的陰鶩,即便七月天藤黃仍不禁冷顫。少年緩緩舒開五指,木製的棋心竟龜裂兩瓣:

    「既然如此,就讓他們這樣以為好了,反正依我的性子,乖乖做個溫溫君子不如叫我去死;何況有個荒唐的太子,皇兄們縱使有些非分之想,也方便找個心安理得的藉口,豈不皆大歡喜?」

    聽少年的語氣微露本意,畫師也警覺不能讓危險的話題繼續下去。沉默半晌,忽地往身後布包摸去,摸出一卷厚厚的畫軸來,雙手捧著遞給少年:

    「對了,這是你和我求的東西……還是早些給你的好。」少年臉上重露喜色,接過畫軸笑道:「這麼快,我以為這至少要半年工夫呢!」藤黃輕道:「有那些孩子四處跑腿打底稿,其實省去不少麻煩,當中有幾個還挺有繪畫天分的。」

    卻見少年迫不及待按膝展卷,鴻鵠亭登時熱鬧起來,只見那畫軸甚大,長寬約可將整個亭裹起,上頭盡是少年平日熟悉的皇城街景,只是方位精確,各坊各市分門別類,不僅標明店舖和住家的分別,各區的官邸和王府更是以赭彩加描,格外詳細清晰。再加上街道名稱和山川湖泊,儼然一分圖文並茂的皇城平面圖,少年喜得抓耳搔腮:

    「嘖嘖,留學西地果真不是白費,這圖畫得當真仔細。」藤黃看著他微綻光芒的雙眸,躊躇半晌方開口:「雖然我不該問,殿下要這玩意做什麼?」少年聽他換了稱呼,知道自己無意中洩露了心中所思,遂收圖一笑:

    「皇朝很久沒有重編戶口,城裡的版籍早換了,許多商家侵街打牆,遷居並戶,坊市也非原來模樣。這本來是戶部的事,打了這許多年仗,竟連這些國本都疏於管理了。」

    「皇城殿下就嫌亂,羽化那豈不成了戰場了。」畫師笑了笑,以棋在桌上畫出線條比劃:

    「大江以南已經沒有戶口可言了,戶口是像我們凌家那樣的大家掌控,上報多少就是多少,地方官員也不敢插口。大半青壯人口於是都成了蔽蔭下的隱戶,不必繳稅也不必服役,你瞧有多美。」少年五指撫過畫軸,難得的沉下臉:

    「這事再不改善,皇朝能不亡國麼?」見畫師一凜,忙斂起肅容,改以調侃語調笑道:

    「喂,我說真的,凌家的大少爺,你真的吃了秤坨鐵了心,不回老家了啊?」畫師聞言臉色一沉,拈棋不語,只是佯作思考,少年嘆了口氣續道:

    「真是暴殄天物,凌家在羽化簡直是個小皇朝,上回我順道經過,光是充作倉儲的宅邸,沿南揚子岸就綿延數十里!而你這個順理成章的繼承人竟放著不要,跑到西地學什麼勞什子畫不說,現在還跑來首都開起孤兒院來。我說啊,你姑姑現在是四夫人之一,表妹妹還是滇王的妃子,只要你點個頭,四品以上官絕對唾手可得,凌藤黃,難道這也打不動你?」

    話未說完,畫師默然把棋一擱,竟是按盤站了起來。「太子殿下這樣說,草民生受不起,就此告辭。」語畢掉頭甩袍便行,少年忙笑著一把扯住,強他重新落座,唇角揚起默契的弧度:

    「藤黃兄,別傻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你知之甚深,會勸你陷這籠鳥檻猿的泥淖?不過試試你罷了。」藤黃雙目一霽,烏黑的眸變得散漫無光澤,重搓黑子喃喃地道:

    「當初就是受不了羽化商家那套重利輕義的作風,這才衝著父子決裂也要離家出走……親情的羈絆是上天賦予的恩澤,若非命運橫加阻攔,我也不會輕易放手。天教我做個畫師而非商人,這點我自己最清楚不過。」查覺老友又過度感性起來,少年緩緩點了點頭,理解似地一拍他肩頭:

    「我和藤黃兄很像……都不喜歡被人左右命運;你不知道,小時候我最害怕坐船,每回父皇帶著百官遊湖,要我隨侍我都抵死不從。倒不是宮裡以為的怕水或怕暈,而是那種無法掌握的恐懼。明明你身在船中,航向和安危卻由蒿夫操控,你不知道船何時停,何時動,甚至何時沉沒,我無法忍受這種受人擺布的不確定感。」

    藤黃沉忖半晌,不知是在想下一步,還是單純思考少年的話。「天呢?天也不能擺布你麼?」少年淡淡一笑,晃了晃一頭長髮:「不,除了天,我是最信天命的人,人是不能逆天而行的。」

    畫師聞言沒再說話,兩人在靜宓中又交換了四五手,半晌少年的笑聲打破了沉寂:

    「不過藤黃兄不回凌家,倒是我放心了。」畫師微微一愣,品嘗出太子話中異樣的味道,執棋的手不免一顫。隨即像想起了什麼,問道:

    「你剛剛說容容她……嫁給了誰?」少年呆了一下,一時省覺不出他指誰,半晌恍然大悟:「容妃凌氏麼?自然是六皇兄,她可有名著呢。」藤黃扶著椅案一頓,唇角燃起興味的笑:

    「很痛苦罷?我是說,至少帶傷出閨房少不了罷?」少年哈哈大笑,撫掌道:「正如你所料。」藤黃點頭也笑起來,舉盅飲了口茶,竟幽幽嘆了口氣:「真的,她果然一點也沒變。」不待少年發問,畫師恢復那虛無飄緲的笑容,捻棋回憶似地道:

    「容容她……雖然不是同房的親戚,堂妹裡卻是她和我最親,我們自小玩在一塊兒。你別看我這樣,小時候在凌家我是鬧孤僻鬧出了名(少年笑道:「你現在也差不多。」);加上我又是大房長子,自小生得俊秀,唸幾頁書、練幾個把式都難不倒我,住省城的親戚小孩把我當鬼神看,敬而遠之懼之,就只容容一個人不領情,他是二叔房裡三姨太的女兒,也是二叔唯一的女兒,」

    「有回十二月天罷?我和容容一個九歲一個六歲,二叔三叔房裡的孩子跟師傅一道學算數,我卻自侍身分,端著畫架便往樹蔭下自繪起來,理也不理那群親戚;容容往我這瞥了兩眼,半晌竟叫起來:『喂,藤黃表哥,你怎麼不一道來?』我聽她言語無禮,根本理都不想理,周圍的親戚也都嚇呆了。後來你猜怎地?她竟朝我扔石頭!登時把我砸得額頭流血,差點沒昏過去。」

    少年嘖嘖兩聲,玩味地道:「好辣的小姑娘,這下小容妃可慘了罷?」

    藤黃頷首,唇角亦忍不住泛笑:「江南的商家大戶,家法甚至嚴於國法。三姨太的女兒竟敢毆打長房繼承人,我爹當下就氣得要把容容母女掃地出門;容容倒也烈性,自己一個人綑包袱就衝出門去,說是不想連累娘,不過沒走到門口,就給我攔下來了。」

    少年聽得興味,壞壞地笑道:「要我的話,就逼她嫁我為妾,否則母女都遭殃。」藤黃嗤笑:「誰像你這壞胚子。」少年也不辯解,揮子催促:「快說,後來怎樣?」

    藤黃仰天瞇起了眼,年齡彷彿短暫回到舊日的時光,有位少女手提包袱,滿臉淚痕卻不失執拗地站在他面前,以一慣無畏的眼神挑戰他的漠然和命運的不公:

    「我對族裡的人說,『就這樣讓她走,我豈不白被她打?』」少年聞言一呆,隨即訕笑起來:「接下來藤黃兄想必是把她帶回房去,拿鐵鍊吊起來,然後拿蠟燭滴罷?」藤黃當作沒聽見,續道:

    「我說要和她單獨談談,叫大人們都散了。她就站在那看著我,真難為他,一個才十歲大的女孩兒,面對權威卻一點也不害怕。我還沒開口呢,她就一股腦站直了,突然迎頭對我一指:『就這樣處罰我,我做鬼也不服。這樣罷,我們來比武,你若能勝得過我,我們母女倆就任你擺布。』」

    少年聽得高興,追問道:「後來怎樣?你贏了還輸了?」藤黃笑道:「自然是贏了,而且沒過幾招容容便給我制服在地,你沒瞧她那時表情,一副『這自閉鬼竟然會武藝』的震驚。」

    回想起當時情境,只記得自己二話不說,走到還在發愣的表妹面前,左邊先煽一掌,冷冷道:「這是罰妳對我無禮。」不等她回過神,右邊又賞了個耳括:「這是還妳的石子,這事就這樣,以後休得再提。」然後轉身掉頭而去。對方似也不信事情如此易與,撫著臉頰坐了一個時辰才回神。

    少年感嘆一聲,支頤笑道:「想不到,藤黃兄年輕時也是面冷心慈之輩。」畫師靜靜道:

    「心慈倒不至於,但我年輕時厭惡人群,從小看盡了羽化商號間人類的醜惡和貪婪,對世間的一切失望至極,只想鑽到畫裡尋求一時的慰籍。容容的事,若不是我一念之仁,童年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後來我和容容便常常一起切磋學問武藝,同房的孩子誰也比不上咱們情誼。」

    正猜測畫師講這故事的用意,不等少年忖度回話,藤黃忽地瞥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床邊孩童引頸期畔故事的模樣,鬢角稚毛未褪,不禁笑了起來:

    「殿下……湛廬君,你還很年輕,真的很年輕。」聽老朋友忽然叫起自己外號,少年一時怔愣,卻見畫師彎下腰來,大掌撫過少年額髮搓揉,弄得他不住眨眼:

    「你還是個孩子,縱使環境特殊了點……凡事不要太勉強自己比較好。」

    少年輕輕一笑,雙手握住藤黃停在額上的手腕:「藤黃兄老把我當孩子,再半年我就十六了呀。」畫師凝視他嘻皮笑臉的模樣,驀地嘆了一聲:

    「就是因為你太不像孩子……我才操心。」少年佯作不懂,只是賞圖微笑著。藤黃放下手來,五指輕輕滑過他肩頭:「人年少的時候,總會因為種種原因,做下無可挽回的事情。所以湛廬啊,雖然你可能聽不進去,做義兄的還是要告訴你,如果覺得有後悔的可能,那就想想再行動罷,別像我一樣。」眼神再次抑鬱,畫師仰頭遙望藍空,目光又復柔和:

    「還有……如果受不了想哭的話,希望殿下看得起我凌藤黃的肩膀。」

    沒有反抗,少年任由大他十歲的老友將他攬在肩畔,黑眸閃過一絲波灡,然而稍縱即逝,抬頭又是那副流氓樣。驀地拍拍衣襬跳起身來,竟是舉手跨起馬步來:

    「不談這些,來!好久沒和藤黃兄切磋切磋,上回你教我的幾個把式我練熟了,等著你來指教呢!」畫師也站了起來,看著眼前身高到他眉下的弱冠少年,興沖沖地比手劃腳,不禁笑出聲來:

    「只怕你這學生太好,為師已經沒什麼可教你了。」少年放下架勢,也笑了起來:「少來,有幾套劍法藤黃兄都還沒教全,青出於藍還早得很呢。」藤黃一拳當胸迎去,調侃道:

    「你是想做上皇,還是武林盟主?」少年忙笑著避開,雙手格住對方得寸進尺的掌:「要是可以選擇,我寧可做後者。」藤黃聞言卻停了下來,一雙天生抑鬱的黑眸瞅著這位皇朝儲君,半晌又長嘆起來:

    「人要是凡事都能自己選擇,該有多美。」

    說著理了理衣襟站起,一躬身道:「我剛才想起還有要事在身……今天就不多陪殿下了。」少年一愣,問道:「你這大閒人,怎麼突然有要事起來?」畫師這才恢復常態,笑罵道:「誰像你一樣閒。」斂容沉忖半晌,方道:

    「嗯……就在幾天前,有人送了個女娃兒到蓬萊山上,我收了下來。」

    似乎別有隱情,藤黃的語調吞吞吐吐,大失平常灑脫風範。少年「喔」地一聲,似乎頗感興趣,聲音微帶揶揄:「怎麼了,不是打定了主意避嫌,不收女弟子麼?」藤黃頭垂得更低,少年看不見他神情,只從眉間的簇紋猜測老友心中正濁浪排空,良久方聽他道:

    「沒有,我看那母親可憐,女娃子又小,不忍趕她回去,好在蓬萊山那幾個孩子也大了,可以幫忙照應,倒也未必有什麼不便。」

    少年聽他目光閃爍,前言不對後語,便知藤黃有難言之隱。反正不關利害,他也無心細問,只是依著本性調侃:

    「這倒有趣,藤黃兄到如今還沒一妻半妾,這女孩兒該不會想養大嫁給自己罷?」

    本來只是順口說得玩笑話,孰料老友一聽卻渾身一震,手上茶盅也滾落在地,好在少年身手敏捷,連忙彎身接起:

    「藤黃兄,你還好罷?」青年猶似神遊太虛,眼神在少年掌間遊離好一陣子,這才恍然大悟似地驚醒。縱然今年已過二五,藤黃那種滄桑的氣質仍足以讓年輕少女著迷;此刻只見他雙目茫然,斗室霎時被他抑鬱的氣質所感染:

    「我沒事……叨擾殿下這許久,告辭了。」說罷連畫具也未及收拾,隨便一揣便出了月洞門,少年連叫人送都來不及:

    「藤……」

    呆然目送老友的背影,少年苦笑著一瞥石碁上的殘局,縱然畫師已輸了七七八八,他下棋從不讓人中盤棄子,喜歡從趕盡殺絕中獲得全勝的快感,這是他為何沉迷棋局的原因。無奈地拾起藤黃最後一片白子領地,少年正想喚幾個東宮婢服侍他更衣就寢,不防廊上竟傳來驚呼,鵬園口一大群奚奴紛紛跪倒在地。

    正驚疑間,少年豁地從亭階上站直,原本便白皙的頰一瞬間血色全無,目光直勾勾望著柳樹後轉出的人影;噗通一聲,一枚黑子從少年指間落入池畔: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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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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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4:40 | 顯示全部樓層
    滇王在皇城的駐府位於皇宮之北,就在後宮重華門左近。

    雖然算不上宏偉,但是格局方正,形制大方,加上地處僻靜,兩側就是兵部議事堂,警衛森嚴,處處可聽兵鐵交擊,更顯得王府主人的武勳標炳。再往裡去,諾大的庭院一棵樹也不種,由於主人嫌樹佔空間兼之易滋蚊虐,才剛進駐府就粗暴地拔去滿園歷史悠久的老松。前庭因長期拿來操練,連草也不願久居,於是光禿如沙漠、貧脊似荒原的園林便成滇王府最特殊的景觀。

    「煩不煩哪,都過了五十九次生日了,還這麼大費周張?父皇也真是的。」

    王府的主廳掛了橫匾,上頭龍飛鳳舞地寫了「燕雀朝堂」四字。之所以取名為燕雀堂,主要還是出自雍和主意,不像一般園林命名引經據典,單純因為一到春夏之交,這地方就會擠滿回巢的候鳥;直觀是滇王的座佑銘,至於是否有引申義,他也管不著了。

    「我警告你,肥遺,你給我皮繃緊點。這次六十大壽是父皇交派下來的差使,雖說是和九皇兄合辦,咱們滇王府可不能讓人專美於前。」

    從耳房傳來警告聲。再幾日便是八月初五,也是皇朝現任主人六十歲生日。皇朝崇武,每逢國主壽誕,慣例將領諸子赴城外行宮圍獵,儀式性地獻牲為禮,然後大宴賓客,營造海內同慶的熱鬧氣息。今年自也不例外,身為承辦差使的滇王府忙得雞飛狗跳,處處可見僕婢奔走,戶限為穿。都已經近子夜了,竟還沒有一處熄燈,足見事務繁忙。

    唯一的例外大約便是王府的訪客了,一團爛泥似地攤在椅上,肥遺不改畜生本性,一到熱天活動力便直線減低,催促著兩旁宮婢加速煽風,由於十皇子特殊興趣,他的家下人不分男女,年紀都在十二歲以下,只見兩個女孩吃力地捧個半人高孔雀扇,光是舞動扇柄便氣喘噓噓,肥遺滿意地欣賞她們衣衫凌亂,幼汗蒸騰的模樣。

    「啊──啊──啊!」

    不防左邊一聲尖叫,整座燕雀堂也被嚇得震了一下。細看燕雀堂右側角落,竟坐了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不像肥遺狼狽,一身的華服金釵,女孩容姿算得上秀麗,舉止卻像牙牙學語的幼童;一面捏著手裡枕頭似的事物,一面發出淒厲而意義不明的叫喊。

    「皇兄,英招又開始了!你出來治治她啦,吵死了。」

    一面隨手抓過身邊糕點,死命往嘴裡塞,肥遺不耐煩地朝耳房大聲抱怨。雍和在裡頭又忙了半日,簾內竟傳來搏鬥聲,半晌才見他換了輕裝慌忙奔出,臉上明顯有指甲抓痕,一面朝裡頭大叫:「我知道了啦,好容容,忙完這邊就回去陪妳可不可以?」

    說著扭頭在堂上氣虎虎地一坐,肥遺似笑非笑地瞅著兄長,含糊不清地道:「怎麼了,嫂子又大發雷霆?」雍和撫了撫被抓痛的臉,對少女的吵鬧視若無睹,半帶哀怨地倚几自語:

    「瘋婆子,不過是晚回來幾刻,犯得著這樣呼天搶地?信不信我真的納妾。」馳騁南疆的皇子武將竟也有此面貌,說出去大約沒一個史家願相信。冷不防簾內飛出一把菜刀,準確地擦過雍和頰畔釘入茶几,嚇得兄弟倆都噤若寒蟬,雍和連忙轉移話題:

    「說來母親也真是的,適才去和她請安,想商量些壽宴的事,怎知母親一去父皇那便沒回來過──英招,安靜,皇兄在說話呢!」由於妹妹實在太吵,雍和忍不住揮手制止。

    英招在眾公主中排行第六,是魁妃所出唯一的公主,年紀只比受寵的「七太歲」李麟大上五六個月,人氣卻大相逕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家下人便常見她一個人躲在角落,面無表情地啃著五指,直到咬出血來也不住手;年紀稍大些更變本加厲,只要是她唾手可得的事物,無論娃娃、棉被、盤子或大內精製的蹴踘,只要一經六公主之手便立時報銷。

    每個英招府上的人都見過她縮在床角,一爪一爪地凌虐手中殘破不堪的玩偶,先是狠狠刨去眼睛,再用牙齒咬斷四肢,最後狂亂地戳揉所剩不多的假髮,玩到高興時便一個人咯咯大笑,舉高慘不忍睹的戰利品四處亂跑。嘴裡迸出常人難懂的尖嘯,李夔和魁妃對此都束手無策。

    「好了英招,這個快爛光了,換玩這個,小心傷手,然後安靜點。」

    對於胞妹異常的行徑,雍和素來不以為意。而且任由她為所欲為,英招沉著一張臉,無言地接過兄長遞來的繡墊,指甲兇狠地刮過表面,隨即又戳又捏地從破洞裡抽出棉絮來,雙眼漸放精光,登時滿燕雀亭都是白芒芒的棉塵:

    「今年又要到城外圍場去?父皇多大年紀了,小心兔子沒打著,連骨頭都散了。」

    垂倒在躺椅裡,炎熱的天氣對肥遺來說直如酷刑,想起圍場的熾陽,肥遺就一陣氣餒,渾身肥肉出油似地淌起汗來。雍和瞥了弟弟一眼,沒好氣地道:

    「先說好,這次你就算不上馬,好歹也給我下轎!騎馬入圍場是李家舊俗,就你例外可怎麼行?平白給我落話柄。難得你親哥哥大展神威,你倒好,躲在涼轎裡撿現成便宜。」

    肥遺嘟著肉腸也似的兩片唇,咋咋上頭的餘油:「反正我再怎麼學人彎弓射箭,也射不到個鳥。」雍和一啐,眉間又現豪氣:「又沒要你當真圍獵,只是做做樣子,打兔子什麼的就交給我來,等著瞧吧,這次壽誕,我非奪魁不可!」

    「什麼事奪魁?六皇兄這般好興致,怎不也說給小弟聽聽?」

    未料竟有人插口,門外忽地一聲朗笑,嚇得雍和從椅上騰高三尺,差點沒掉下地來。羽扇輕煽,來人身形如風,雖不致騰雲駕霧,飄逸的氣質仍讓門口侍婢一陣失神。雍和霍地站起身來:

    「老九!」卻見來人果然是懷王鹿蜀,笑著一折扇骨,顯然明白兄長的震驚,鹿蜀安撫似地一躬到底:「冒眛來訪,給皇兄唐突了,還請滇王饒了皇弟。」雍和轉頭朝門口一吼:「懷王來訪,你們連先一步通報都不會嗎?要他自個兒摸進來!」鹿蜀忙按他坐下,笑著再次躬身:

    「皇兄別動肝火,是我叫他們別通報的。」

    雍和稍稍平復情緒,這才發現鹿蜀身後還跟了人,其中一人是兵部尚書炎孟極,只見他換下朝服,現在穿了件簡單的黑色袍褂,更顯人畜無害;另一人在月旦閣裡也現身過,便是坐在鹿蜀身側的獨臂青年,氣質恰與孟極相反,眼中陰鶩狠戾,光憑眼神便能將人剝皮拆骨。

    雍和心中微微一突,哥哥這個蔭客他早見過,只是始終沒緣攀談。一隻袖子空蕩蕩的,這獨臂青年來歷神秘,雍和多次察勘都察不出所以然,側臉幾道傷痕,再加上不怒自陰的雙瞳,足以嚇得小兒深夜止啼,恐怕舊業不是人蛇子就是海盜罷?

    「這是我的蔭客,本姓張,名錯直,羽化洛神人,」鹿蜀一派出塵自然,見雍和眼光怪異,知他忌憚自己的蔭客,遂把折扇一指介紹起來:

    「他本在紅王手下任職,後來因罪入獄,給愚弟救了出來,他有個字挺有意思,叫獬角。獬角,還不快見過滇王殿下?」青年只是瞥了一眼,舉起殘臂團團一揖,連話也沒多說一句。雍和心中大怒,暗道:「這廝忒地無禮,要不是看在九弟面上,早把你大卸八塊。」轉念又懷疑起來:「莫不是給九弟教的罷?否則那有這種膽子?」

    鹿蜀見雍和神色不善,知他惱怒獬角,忙笑著圓場:「六皇兄莫怪,我這蔭客聰明才智是有些,他曾遭逢大難,以至終生殘廢,性格古怪點也是難免。這『獬』是種皇朝古獸,傳說這種獸只要碰上有罪的人,便會拿角頂他,罪惡便無所遁形,是天下間第一等正直的靈獸。」孟極一旁讚道:

    「先生名又是錯直,該是取『舉枉錯諸直』之意罷,妙極,妙極,枉既錯直,獬角以正之,真真是好名好字。」

    皇朝習俗,大多數讀書的男性都有所謂「字」,通常和名習習相關,有時同義,有時相輔相成,比如名珩的可能字美玉,名東籬字采菊,只是皇親貴族又有另一套系統;英王以來令皇朝子孫不設字,以靈獸靈禽為名,一來討個吉利,二來獸字多半艱深少用,免去民間避諱困擾;時日一久,許多官員為附庸風雅,竟也以獸名為字,也不管是否與名相符。諸懷、孟極、粱渠等等便都是。

    「皇兄真好興致,還有幾天才壽宴,現在便這般積極。愚弟實在慚愧。」

    聽鹿蜀又提起壽宴,由於兩人身為四夫人所出長子,平日又聲譽卓著,猜透李夔愛子心思,禮部於是作主提請他們督促辦理此事。知道父親久未風光,這次又召回各地諸子,滇王府和懷王府無不磨拳擦掌,務要博得老父歡心。孰料聽鹿蜀口氣,竟像是來和自己商量,雍和不禁疑然。

    「不過殿下想要『奪魁』,恐怕還有不少阻礙罷?」

    驀地接回原題,雍和心中一凜,說話的竟是才剛坐下的獨臂青年,英招尖叫一聲,破開的繡枕灑得三位皇子滿頭草絮,卻無一人有心撥去。隱隱聽出對方話中暗示,雍和開始明白懷王真正來意。表面卻故作輕鬆,只是冷冷哼了口氣:

    「不過是圍獵而已,老子在南疆射人,要比你們歷年射得獐子都多!憑什麼不能奪魁?」

    「善射是好事,這也是滇王的優勢,怕只怕獵物到手卻不能守成,功勞平白拱手讓人。需知善射者難得,善竊者更不易啊!」進一步試探,雍和此時已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見鹿蜀眼神凝重,卻不曾表態,心中更加猶疑不定:「喔,你倒說說,我拱手讓給誰了?」獬角冷冷看了他一眼,竟毫無顧忌:「比如說,十三殿下。」

    太子在諸子中排行十三,這是盡人皆知的事。但儲君便等於半個君王,與諸子身分有別,不僅稱兄道弟不被允許,見了面也得伏首稱臣,更別提直呼排行;聽獬角如此無禮,堂中數人皆盡一驚,鹿蜀總算開了口:「獬角,不得放肆。」語氣卻頗為言不由衷,雍和倒是聽得爽快:

    「哼,那個登徒子麼?我告訴你,老十三根本不足為懼,整天除了尋芳問柳、風花雪月,他連九五兩字怎寫都未必曉得,要當真奪魁,還不是靠她老媽的好穴!」

    畢竟軍人脾氣,聽雍和用得粗俗,除了肥遺爆出一陣低級的笑聲,鹿蜀和孟極均皺了皺眉頭。懷王以指輕叩桌沿,緩緩道:「本王倒覺得,可畏的是老十四,生得雖和老二一個樣,心思卻細密的像蜂窩一樣。況且今天廷議之上,能寫得出那等宏論,必不是簡單之人。」

    「可他又能怎樣?不過就是個殘廢罷了,能射得住靶麼?」冷哼一聲,雍和駁回兄長的疑慮。

    「可是哥哥……皇朝歷史上那個什麼王,不也是瞎了半隻眼,照樣『奪魁』麼?」吞了把棗核,肥遺含糊不清地插嘴。

    「那是英王,他在內亂裡失去了一隻眼,為了保護一個微不足道的百姓,這故事可有名著──老十我拜託你,除了吃以外唸點書好不好?可先祖還不是照樣威風八面!老十四不一樣,你看過天底下那個君王,是一拐一拐跌上馬的麼?」這話說得堂內哄笑,孟極陪笑著插口:

    「滇王說得是,微臣想老十四那是多慮了。臣瞧他性子淡的很,就算不是殘疾,多半也沒那心。」

    「十四皇子沒那個心,可旁人有。」說話的又是獬角,滿室斗然一寂:

    「殿下有沒有想過,倘若今天老十三中箭落馬,陛下會因此將回心轉意麼?陛下算得上名君,可惜的是總跳不出女人手掌心,若非那女人的種死絕一空,焉有庶子奪嫡的餘地?」

    廬內眾人無不心中一突,話忽然轉得如此直接、如此剛猛,連「奪嫡」二字都明白說了出來,一時鹿蜀和雍和反倒不自在起來。雍和不禁細細打量起懷王府這位蔭客來,雖是殘疾之人,他卻從錯直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兩隻混濁的黑眸深沉不似人類,已經髒到天山的泉都未必洗得清;有這樣的臣在麾下,雍和暗忖,只怕連他也會覺得戒慎恐懼。

    他是暗夜的梟,不為光明世界的力量所拘束,或許某天置身陰影,這人隨時會撲過來反咬自己一口也說不定。鹿蜀卻似對他不甚在意,只把獬角當成一般清客相公,對他的發言經常視若無睹:

    「所以不止得除老十三,那兩人是一體的,要除非一雙不可。」

    「喀鏗」一聲,氣氛本來已凝重到頂點,未料此時燕雀堂的紙門竟驀地開了。一個人影閃進堂裡來,嚇得雍和差點沒跳起來,以為上回太子駕到的事又要重蹈覆轍;人影卻在滇王前著地跪倒請安,雍和很快鬆了口氣:「混帳東西!進門前不會吭聲的麼,怎麼教你規矩!」

    「屬下叫了好幾回,都不見殿下回應,這才斗膽自己進來,還請殿下恕罪。」

    毫無抑揚頓挫的音質,伏地叩首的是位二十出頭的青年,髮色很淡,身高在七尺之流,一派的武人架勢,卻不像刑天豪邁粗獷,凝穩中帶著文質,合起來便成了無趣的中庸。身著詹事府服色,似乎剛執勤過來,身上武器未解。雍和吐了口濁氣,神色較緩:

    「罷了,赭……你叫什麼來著?對了,赭公共,是吧?外頭可都巡過了?」

    「屬下名喚共工。」穩重的躬身答禮,青年連眉也沒挑一下。雍和一怔,隨即不耐地揮了揮手:

    「叫什麼不重要,你乾脆從今天起改名算了。有通知門房,叫他們除自己人外別放進來罷?上回我和幾個幕僚聊得高興,不防老十三竟然闖了進來,也不知他有通天眼,還是天生掃把星的命;這回再出紕漏,本王就要你的命。」

    「是,殿下。」

    神色平和,青年嚴肅地頷首覆命,雍和望著他背影,心中大皺眉頭。這人是他從奚奴拔擢至詹事府的棋子,忠誠度倒毋庸置疑,只是太缺乏存在感,不管置身什麼環境,共工都像透明人一樣,即使說話走動也無人在意,有時走過眼前,雍和才會驀然驚覺:「喔,原來你在啊!」而當曲終人散,跟旁人談論起當天的聚會時,又會疑惑起來:「那傢伙那天真的在場嗎?」

    能力、智識和長相都無甚特別之處,這更加強他的透明感。常有人說共工和某人很像,後來證明他和所有沒特色的人都很像,也就因為這種特性,雍和與清客都將他列為臥底的不二人選。

    「那兩個稚兒,真要那麼容易除就好了,」

    再不理共工如何,雍和一想起李鳳便一肚子氣,口裡看不起,少年一舉一動卻總讓他憂心如焚,究竟憂心在那兒,他也說不上來。畢竟那對雙胞胎兄弟再如何不濟,光是容貌便讓人無法小覷:

    「為了弄清楚太子的動向,我還掏了大錢,買通了太子身邊一個小奚奴,專讓共工和他接洽,昨日探得他要去北裡的妓院,好容易聯絡到皇城的半獸『頭兒』,讓他們去殺那兩個稚兒。孰料派去的人盡數鎩羽而歸,而且與會的歌妓、參與的半獸死得一個不剩,死者全給東宮官和詹事府掩飾過去。太子的護衛太多了,暗殺不是辦法。」

    一搥扶手,雍和顯得懊惱不已,殺人不成反被少年糗了一頓,這在他自視甚高的自尊池裡無疑投下了陰影。

    「殿下沒有想過,那群刺客或許是太子自己解決的?」

    講話的又是獬角,輕扶斷臂的肩,青年的話讓在場眾人無不噗嗤一笑。笑得最大聲的莫過於滇王,向來傲於自身的武力,雍和誇耀似地一彈劍挾:「老十三會武藝?那個色胚子沒在床上精盡人亡就不錯,你還妄想他飛簷走壁麼?」正想拉著弟弟一塊取笑,抬頭見獬角越發嚴峻的目光,不禁老大沒意思,斂了笑聲咬著牙齦,暗想若不是看在鹿蜀面上,早把他眼睛給挖出來了:

    「如果在下沒記錯,李皇朝歷代子孫皆需從幼習武,莫非事實並非如此?」

    「那傢伙還算得上皇朝子孫麼?」既然開了話匣,雍和也不再客氣,他自小舞刀弄槍,功夫方面堪稱諸子之冠,最看不起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老十三年齡和咱們相去太遠,沒緣一塊練武。不過聽年紀小的皇子說,有時布庫師父興起,要太子『點撥』一下年幼的弟弟們,等來等去不見蹤影,在寒風裡站了大半天,卻原來是太子又偷空娼宿去了,你說荒唐不荒唐?他能練武,烏龜都能爬樹了!」
     
    「既然殿下這麼認為,那就當是如此罷。」

    雖是迎合的應承,雍和仍感芒刺在背,是他的錯覺嗎?獬角的語氣就像當他是哄哄完事的三歲小孩一樣。再不理六皇子如何,獨臂青年驀地雙目結霜:

    「暗殺這種小手段,到頭來只是自取其辱,要治本,還需從大處著手才行。」

    燕雀堂安靜下來,鹿蜀雙手交疊膝頭,眉頭卻凝了起來,雍和更是大惑不解,顯在努力思考獬角的論點,肥遺則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孟極更是從頭到尾沒表態過。英招把爛得不能再爛的繡枕扔到一旁,開始動起瓷器的主意來,旁邊奶娘忙將她一把抱起,卻換來公主強烈不滿,掙扎著將茶杯往地上砸,還拿起破片啃咬起來,一時滿堂都是器皿碎裂聲:

    「我的意思是,先奪宮,再奪嫡。」

    目光悠悠,無視英招的胡鬧,獬角眼神中的陰冷讓閣中眾人心底一寒:

    「現在十三皇子在朝,你們在野,他是名正言順,你們是巧取豪奪。我看龍翼也活不了太久,一旦泰山崩卒,文武百官前呼後擁,太子就算再不成材,依著祖宗法制也能身登大寶,總有批迂腐的老臣會支持。屆時十六衛府兵皆歸他管,這裡不是南疆也非關外,諸位再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他掌心。」這話說得鞭辟毒辣,卻直搗核心,雍和和鹿蜀雖都惱他言語冒撞,也不禁側身傾聽:

    「所以呢?」

    「滇王這樣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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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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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4:55 | 顯示全部樓層
    雍和實在討厭獬角的說話方式,聞言勃然,險些就要翻臉,好在共工勸住了他:

    「所以有道是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太子現在尚無戒心,你們得在京城累積實力,但不能做得太顯,一來落人口實,二來萬一給老頭子曉得了,反而大禍臨頭也未可知。滇王佔兵利優勢,這當口得盡可能在宮衛裡安插自己的人;懷王有人脈之累,宜在京城廣收人心,到時舉旗登高一呼,天時地利人和,何愁大事不成?」

    鹿蜀神色疑遲,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但手中聯名書已做了一半,不知花了多少銀子疏通關節,要他放手未免可惜:「這般貿然,未免有失謹慎,何況有悖祖先定制,還是先廢了老十三……」

    「光廢太子沒有用。」冷冷駁回恩主的意見,如此跋扈的行逕連雍和也不禁一呆,好在鹿蜀一向城府,對獬角的駁斥只是臉色一沉,沒有言聲:

    「龍翼對太子無端溺愛,這是滿朝共見之事,就算真受不了輿論,做做樣子廢了太子,只消給太子掌住了實權,老子死了兒子照樣可以胡作非為。何況即使當真廢了太子,難道諸位就順理成章變成儲君了麼?就算是,又該輪誰?到時免不了又是一場混戰,依在下之見,儲君安著這樣的人反倒好,至少起了定紛止爭的作用。而各位在暗,對方在明,乳臭未乾的小兒能躲得了這箭麼?」

    鹿蜀雙眉緊鎖,並不言語,只是端坐靜思。雍和撫顎思考半晌,搓著手道:

    「這點倒不用擔心,現在皇禁宮掌門廳安全的金吾衛,有泰半是我的舊署,」

    李夔極重皇室武威儀,負責戌守皇宮安危的「十六衛」,光是人數就比前朝多了一倍。加上晚年零星的幾起暗殺事件,讓龍翼更重起居安全,不但將巡守城道的金吾衛獨立出來,二十四小時守護上皇左右,其餘像羽林衛、驍衛和監門衛也都只讓諸子分權掌管,從不派給異姓官員。

    雍和在封王前曾任驍衛上將軍,加上北上京城又帶了一批部曲,兵力方面游刃有餘。潤了潤唇,雍和假意放軟態度道:「到時由皇弟身登大寶,萬事具備,只消由我擁兵一呼,京城萬里,還不都是咱們的天下?」心中卻暗道:

    「要坐龍椅就儘管坐罷,只怕連椅子都沒坐熱,我手中有兵,還怕你不乖乖就範?」

    鹿蜀卻似全沒發現兄長的異樣,兀自低頭沉思,半晌嘆了口氣,竟站起身來一跤拜倒,縱然皇弟跪皇兄也不算越分,突如其來的舉動卻讓滿堂眾人皆盡一驚;雍和連忙站起,單手便將懷王拉了起來:「九弟,你這是幹什麼?」鹿蜀卻執意不起,硬是在兄長面前垂首一拜:

    「說實在話,勝邪並無意於儲,只是憂心皇朝未來,祖宗基業,不能毀在這敗家子手上。六皇兄英明威武,兼之戰功彪炳,太子的位置本來非君莫屬,父皇只是一時糊塗罷了。」

    聽他用上平日與儒生交往的自號「勝邪」,雍和對他的自謙一驚。這話更說到他心坎裡,他早一肚子怨恨李夔不公,放著這麼多立過大功的庶子不要,就因為寵愛后裡,莫名其妙立了個毛都沒長好的浪蕩子,想起他在南疆出生入死,李鳳卻在京城嫖妓享福,便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然而這話竟從「賢九王」口中說出,雍和一方面舒服,一方面也破天荒赧然起來:

    「皇弟過獎了,本王……沒你說的那麼偉大。」

    「無論如何,鹿蜀唯皇兄馬首是瞻,只消能確保皇朝千秋萬世,愚弟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再次朝兄長一躬到底,鹿蜀這才緩緩爬起。雍和怔怔地接受弟弟的稱臣,抬頭見獬角靜立一旁,難得地沒有插口,幽深的眼光緊緊盯著自己主子,他倒底是武夫,吞了口涎沫,胡亂點了點頭:

    「老九有這分心,何愁大事不成,來人啊,拿酒來,我與九弟要對飲一杯!」

    簾後早奔來幾個奚奴,端著預備的酒具跪倒雍和身前。滇王親自舉杯斟酒,遞給鹿蜀接風,兄弟倆於是舉杯相碰,淡白的酒花濺了一地,雍和仰頭一乾而盡,攬著弟弟肩頭大笑起來。

    「雍和哥哥,倘使你們成功了,老十三可以交給我嗎?可以交給我嗎?」

    豆鼓般細小的眼在一團肥油裡發出光芒,肥遺忽地全身顫抖起來。他喜歡折磨美麗的事物,可愛的女孩、清純的少年都是他狩獵範圍;十皇子府藏有無數地牢,不少來訪都官員都證言,光是路過上頭便能聽見令人聞之喪膽的慘叫聲。

    自從肥遺見到遠遊歸來的李鳳,他的幻想便從沒停止過,甚至為弟弟量身打造了銬鍊。他要讓少年屈膝臣服,像奴隸一樣舔他的腳掌,滿臉阿諛地喚他主人;而他將親手為太子戴上鐐銬,以鞭子教導他服從的真義,直到他無瑕的軀體遍體鱗傷,在他的腳下哀嚎求饒,清徹的黑眸盈滿淚水,好好後悔他過去為何如此趾高氣昂。

    「太子……會被圈禁起來罷?」

    其實肥遺很早就有這種傾向。在這幾乎是俊男美女組成的王朝裡,李家的品質保證血統對他來講不是祝福,反而是種永世的詛咒;與其說他是因為過度肥胖而醜化,不如說是他一開始就及不上那些兄弟姊妹;總在交際中被人遠遠排除,於是他開始自暴自棄,而有錢人唾手可得的安慰品便是食物。這些年來「錯生子」的綽號一直不離他左右,叫久了連肥遺潛意識也相信起來。

    既然他不是李家的人,那些血統純正的狗,就要為他所受的屈辱負責!肥遺充塞油脂血管的腦子一直這麼想,每當他看見少年和純鈞這對堪稱藝術品的雙胞胎嫡子,從容談笑從他眼前經過,他就不由得在心靈世界裡將兩人處決一次,蹂躪一次。

    特別是李鳳,沒錯,那個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缺點的軀殼,竟膽敢用那本來屬於他的優美唇角冷嘲熱諷,等著瞧吧!現在他只能靠府裡那些次級品聊以自慰,總有一天他會讓少年知道,所謂受人踐蹋的感覺是怎麼樣,再沒有比毀滅完美更讓人愉快的差使。

    見弟弟不住喘息,雙頰因陷入幻想而緋紅,鹿蜀厭惡地移開目光,對雍和的約盟仍語帶保留:「那倒未畢,父皇對太子私愛甚篤,會這麼處置還在未知之數。」雍和豪邁地一拍椅把,握拳道:

    「不論如何,我們幹下去便對了!皇弟,到時你可別忘了今日之諾。」

    這話叮嚀中卻帶威脅,意思再明白不過。現在他和懷王是生命共同體,如果一方背叛,兩人都將萬劫不復,鹿蜀直起身來一揖,神色無比認真:

    「皇弟理會得,天色晚了,就不多叨擾滇王府了。獬角,炎兄,我們也該告辭了。」

    拒絕雍和的親送,三人在共工代送下自後門趨出王府,孟極朝鹿蜀一揖,滿面都是笑容:「今日一席話,下官受益良多,就此告辭了。」九王「嗯」地一聲,扯起一絲微笑,輕拍兵部尚書肩頭:「你是個明白人,很多話都不必說了。」孟極笑容更深,在家下人提燈引路下便絕塵而去。

    王府的奚奴才脫離視線,獬角立刻站定巷心,嚴肅地望著鹿蜀,九王一訝,望著蔭客陰森的面容,鹿蜀溫潤地道:「怎麼了,獬角,有話回王府說罷,天色這樣晚了,我還得連夜封好聯名書,明天一早好望上遞去。」獬角輪闊更加深沉,宮燈將兩人面容映得一片慘淡:

    「懷王切勿聽信在下方才之言。」

    鹿蜀一愣,適才他滔滔一席壯言,雖然有些小處微感不妥,大體也還聽得頭頭是道,正奇怪這平素不茍言笑的蔭客竟變得雄辯起來,如今卻又叫他不要聽信?鹿蜀沉下了臉:「怎麼?」

    「滇王兵強勢大,尾大不掉,在下剛才只是誘蛇出洞,讓他自曝形跡,在京城擴增兵力談何容易,何況龍翼征戰一生,對兵勢再清楚不過,皇禁宮乃是名符其實天子腳下,那容得他兒子亂來?」壓低聲音,獬角明知恩主不高興,卻無半點安撫意願:

    「一旦滇王按捺不住先動了,太子一黨必先防他,上皇也不會輕縱,到時六王成為眾矢之的,殿下也就能安然躲在暗處坐觀龍爭虎鬥,豈不省事?」

    鹿蜀心頭一驚,驀地正視蔭客從未移離自己的視線,這才恍然大悟。好毒的心思!原來這蔭客堅持要自己夤夜來訪六滇王就是為此;咬著牙沉默半晌,鹿蜀點點頭,背著手在火巷裡來回踱步:「你瞧滇王會信我們麼?」獬角想也沒想,語氣中不乏諷刺:

    「沒理由不信,李雍和這個人嫉世憤俗,早就存著造反之心,適才只是為他點火而已。」鹿蜀又道:「要他真起事,那屆時還反咬我們一口,又該如何是好?」

    獬角冷哼一聲:「死不認帳,您是朝野口碑載道的『賢九王』,誰肯相信你竟會背信忘義?」鹿蜀聽出蔭客話中的諷刺意味,心中隱隱不快,稟性卻讓他不輕易表現出來,只是輕笑一聲道:

    「老十三呢?要怎麼對付?」

    「殺了他,現在就殺。」

    斬釘截鐵,獬角緩緩撫摸早不存在的臂,彷彿要藉此捕捉淡去的恨意。鹿蜀笑容立斂,淡淡瞥了他一眼,雖然他說的是李鳳,九王卻無法分辨受詞的對象,如果可以代換的話,或許獬角真正想填入的是天下人:「沒有那個必要。」獬角從鼻子噴出口冷氣,完全缺乏對皇子應有的敬意:

    「沒有必要?試問懷王何出此言?」

    鹿蜀附手身後,在偏殿裡不安地踱步:「老十三縱然有點小聰明,畢竟是個黃口稚兒,成不了什麼氣候。且況他於今一事無成,仗著父皇寵愛立儲,別說我們不服,天下也必不服。只消如你說得隔山觀虎鬥,最後再來坐享其成,何必染髒自己的手?」

    獬角陰惻惻地笑了兩聲,鹿蜀渾身疙瘩,忍不住轉過頭去,否則他懷疑這蔭客會一刀從背後捅下:「懷王若是婦人之仁,獬角也莫可奈何。」鹿蜀莫名一怒,他以儒生之姿拜封戰火連綴的關外,最怕那些沙場老將背地裡笑他「連馬也騎不好」、「提把劍還喘氣呢!」,其中「婦人之仁」他最忌諱不過;九王自詡經世濟民之才,不與匹夫爭那一時之勇,向來以此自豪:

    「本王並非婦人之見,而是謹慎。」獬角冷然:「懦弱之人總拿謹慎當藉口。」鹿蜀駁然大怒,豁然轉身,鍾靈毓秀的眉一下血脈憤張:「張獬角,你狂妄!」獬角淡淡地望著他,像在悲憫一個即將跌入井中的孩子,卻無意廁身相救:

    「在下狂不狂妄,九王日後自然便知。只是在下斗膽預言一句,李鳳這個人除非死,否則就是天也阻不了他成王!」

    直呼太子的名諱,殘臂青年的語氣一慣無禮,鹿蜀卻懊惱地注意到,獬角在提起少年時多了分於己沒有的懼意。聽門下恩客說了重話,鹿蜀也並非有勇無謀之輩,咬著牙思忖半晌,闔目搖首道:「獬角,他是我弟弟。」

    「只怕對方不想把你當哥哥。」獬角不改嘲笑的神情,讓九王尷尬地瞥過頭去:

    「你不懂,皇朝上上下下都稱呼我賢九王,這賢字,說得便是品性!本王雖沒有笨到妄求這種虛名,但是弒害親人的醜事,千古無論成王敗寇,也必遺臭萬年!」獬角混濁的黑眸一閃,唇角勾起難以言諭的笑意:「九王若不願做,獬角可以代勞,只要九王一句話。」

    輕描淡寫的一句,鹿蜀卻驀地遍體寒意。這人根本以作惡為樂──骨肉相殘、手足傾軋是他茶餘飯後的節目,他會用獨臂端著美酒,不花一毛錢坐在角落端詳這場殘酷的戰爭,這才是他的目的!而自己差點就上了大當。渾身發抖,鹿蜀揮袖一指火巷口:

    「你給我滾!」

    獬角冷靜地看著他,這眼神讓鹿蜀又想起童年的記憶。小時候因李夔好武,勒令諸皇子都得跟隨布庫師父習武,但他自小便具儒骨,厭惡殺戮、崇尚和平,認為武術是暴力的象徵;加上天生欠缺兩膀子力氣,功夫總練不過年齡相彷的幾個兄弟,每回比試都只有摔得鼻青臉腫的分,常常課到半途便窩回房裡之乎也者。也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找到優越感帶來的滿足。

    有回他又躲進文淵閣裡唸他的倫語,誰料李夔心血來潮,竟順道來視察諸子練武的狀況,見到鹿蜀像個小孔子般端坐案前的模樣,不禁滯足一愣;當時他渾身發冷,生怕父親斥責,放下書正要磕下頭去,那想李夔只多看了他兩眼,隨即附手走回布庫去。

    鹿蜀永遠記得父親那時的眼神──說憐憫太感性、說鄙夷太強烈,那是種介於無奈和認命的放棄。李夔的舉動好像在說:「唉,沒辦法,這兒子終究就只有這樣了罷!」只有這樣──鹿蜀緊扣的五指不由得縮緊,連矯正的意願也無,就這樣將他排除在可造之材的範圍外。

    所以日後他拜王封爵,便特意要求龍翼讓他統領關外領地。從那之後他也發奮圖強,既然練武練不起來,兵法、謀略總是能紙上談兵,有朝一日他要身登大寶,以他的方式證明給世人知道,他「賢九王」不單是只會待在書房,搖頭晃腦的乖寶寶而已:

    「你看什麼?你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近乎失去理智的鬧劇,在鹿蜀被觸動的心湖裡悄悄蘊釀,秀麗的丹鳳眼回瞪獬角,完全忘記他不過是一介蔭客。獬角凝視他好一陣子,忽地破天荒躬身拜了:

    「九王讓在下得脫囹圄,殘破之軀重見天日,獬角不勝感激。然而結草銜環有其盡,獬角自問再幫不了殿下什麼,往後還請九王自求多福,在下告辭。」說罷竟不再看鹿蜀一眼,轉身便揚長而去,鹿蜀氣得渾身發抖,折扇順手扔出,卻落在獬角身後一寸處:

    「你會後悔的,你這忘恩負義的殘廢!」

    非殺了這個人不可。對少年的恨意轉嫁到獬角身上,鹿蜀凝望殘臂青年的背影咬牙。是的,他從來沒有看得起他過,即使有幾分小聰明又怎樣?不過是個身分卑下的賤民罷了,他確信獬角也不曾看得起過他,這想法讓鹿蜀驀地渾身一顫,莫非他不是直得輔佐之人,註定得不到天命?

    「不……不是這樣……」

    我是被命運選中的人!鹿蜀再次握拳以茲確信。承妃在生下他前一連流產了三次,為什麼與他無緣的哥哥們尚未降臨人世便慘遭淘汰,他卻能倖存下來,這些年他讀破萬卷書,老莊、易經甚至佛道宗教都滿足不了他;直到最近他才恍然大悟,是天將降大任!錯不了,他之所以能破格存活,是因為上天囑意他作一番大事。

    而身為皇子大事無他,就是攻佔那把人人垂涎的龍椅。

    本來幼時他胸無大志,只要能一輩子吟詩作對、讀書寫字,好一點長大著述立言,那便是人生最大幸福。直到他年紀漸長,眼看著先太子李羆意外身亡,再立的李鳳荒唐不成樣,自己又受封關外,地大兵強馬壯,從那時起一枚小小的火燄便在他心底萌芽,終至泛濫成燎原之火。

    「你們看著罷,就算不能燒盡你,我也要在皇朝挑起這團大火!」

    寂靜的笑聲迴蕩在夜空,宮外戌衛只是抬頭望了一下,以為是那家公子又在連夜宴飲,遂也不多加在意。倒是行到近宮門的孟極駐下足來,傾聽那熟悉又陌生的笑聲半晌,老成地搖了搖頭,正要舉步再行,驀地一團花影悄悄鑽出重華門來,旁邊只跟了幾個小婢,就算持重如他也不禁嚇了一跳:「什麼……東西?」

    不會是夜路走太多,鬼終於來敲門了罷?孟極對今夜懷王邀談本感不安,彷彿做了什麼壞事一般,只是礙著鹿蜀勢大,這才為著前途投石問路。卻見對方也是一聲嬌呼,一團冰麝清香隨風飄來,孟極猛一抬頭,才發現竟是七太歲李麟公主。似乎正從什麼地方偷溜回來,身上罩了件黑色昭君套,兜帽低垂,只留下兩隻眼睛掌路,孟極才沒認出她來:

    「永樂公主!殿……殿下怎會在這兒?」

    要是李鳳看見孟極也有如此驚慌的神情,肯定嘖嘖稱奇。無法迴避,孟極作勢朝李麟拜下,額上惶汗交集,要說單純為了偶遇公主,卻又不僅於此。

    李麟先是眨了眨眼,隨即笑了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炎大人,這話該問倒過來還你,我往凰姊那兒串門去了,一時迷了時間,才玩到這樣晚。」一瞥孟極來向,七公主轉了轉深藍色眼眸,只是不言語,孟極更加緊張,連忙轉移她注意:

    「公主千金之軀,走此夜路委實不妥,不如讓下官護送……」

    李麟笑著揮手制止他說下去,半晌背手身後,仰頭輕嗅夜裡的空氣,似在思索什麼。孟極靜靜凝視著她,目光流露些許複雜,李麟實在是個美人胚子,深藍色眸子和如玉的鼻樑顯然遺傳自母親,香妃就是因為這雙勾魂眼擄獲了李夔龍心;然而父親的剽悍剛毅,在七公主身上卻奇蹟似的尋不著半點影子。想起宮中的流言,孟極再不敢多看一眼:

    「炎大人,你看這些桂花,開得真美。」

    聽李麟忽然開口,孟極唬了一跳,連忙開口附和:「是,這花確實很美。」七公主很快接口:「不止桂花,還有桃花呢,大人看那一片都是,真不曉得要把眼光往那擺。夏天真是讓人心猿意馬的季節,您說是嗎,炎大人?」孟極是個極機靈的人,聽這話不由得心中一突,連忙低下了頭:

    「公主說得是。」

    李麟格格一笑,驀地轉過身來,永遠不乏笑意的臉此刻凝視著這位皇朝新秀,目光竟難得深邃起來:「炎大人真是好人,我說什麼您都說是。既然這樣,就再聽本宮說句話罷,大人看見那顆樹了嗎?」見李麟纖指遞向門外一株老松,孟極茫然頷首,七公主續道:

    「他種在宮門外好些年了,只怕比你我都還年長,就是宮牆整修也捨不得把他裁掉,」見對方抿了抿紅唇,孟極心中一動,不自覺也做了同樣動作:

    「炎大人,不論你覺得桃花和桂花那個好,本宮還是要告訴你,無論花呀草呀這些東西再如何美好,也只是曇花一現的光陰而已。一但暴風雨來臨,只有真正的巨木才能屹立不搖,表哥若耽溺於一時的春光,因而依附在花香蠱惑下,只怕樹倒時連逃命的機會也沒有。表哥一向是聰明人,不會不懂這道理。」

    孟極一如往常冷靜,只是額角微現汗滴,半晌彎腰對李麟一躬:

    「永樂公主金玉良言,下官銘記在心。」李麟伸手彎下牆內伸出的桂枝,驀地將它捏個粉碎,殘瓣隨風送至園裡,小公主瞇起秀眸靜觀:「本宮年紀小,又是女流之輩,那些是巨木那些是花樹,園藝方面炎大人該比我清楚,還請自求多福。」

    孟極安靜下來,一團話堵在口邊,唯唯諾諾的宿習與心底某種情感撞擊,終於讓他破天荒以自我意識開口:「公主少年英秀,來日前途不可限量,下官……誠心祝福公主福壽雙考。」

    李麟凝立不動,氣氛停留在默契的雋永中。忽聽她嫣然一笑,輕聲自語道:

    「沒什麼,有其父必有其女囉。」

    聞言驀然抬首,李麟卻早在孟極驚詫的目光下一蹦一跳,隨家婢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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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5:11 | 顯示全部樓層
    「父皇,您……您怎麼……怎麼會來這?」

    臨機應變、巧言令色本是少年拿手好戲。然而李夔的出現實在太過突然,只見老皇帝身上罩著趣青竹紋藍袍,外披靠色坎肩,腰上只繫了條白色穗帶,一派的家居休閒,半白的鬢略略收在腦後,連慣帶的長劍都沒攜著;只聽父親身後一聲輕咳,然後是成熟穩重的女聲:

    「太子殿下在此,妾身不便打擾,主上請保重龍體,早些安歇,妾身告辭了。」

    少年這才注意到父親身後有人,細看竟是魁妃,也就是雍和和肥遺的母親。似乎來鵬園前爭執過什麼,魁妃沉寂的臉難掩激動過後的紅潮,目光也銳利的怕人,見到儲君現身,魁妃也只是簡單斂衽為禮,便隨著一群宮婢娉婷而去,連看也不多看皇朝未來的主人一眼。

    他素來對後宮嬪妃沒有好感,其中最令他頭痛的莫過於這位魁夫人,魁妃出身羽化凌家,和那位畫師算得上遠房親戚,少年篤定小時候父母沒有教她好好說話,以致她陰沉至此,有時窩在龍翼身邊一整天,連嘴角也懶得抽動一下。安靜也就罷了,目光還不安分,捉賊似地往李夔周身半徑八尺搜索,一點多餘的灰塵她都能銳目相向。

    少年覺得父親什麼都好,就是挑女人沒眼光。當然,他母親除外。

    「鳳兒毋需驚慌,朕夜裡睡不著,叫魁妃陪朕四處逛逛,剛好路過這兒,就順道過來瞧瞧你。」

    對伏首跪安的魁妃微一頷首,不等夫人走遠,滿溢威嚴的臉上燃起笑容,頓時替高高在上的霸主添了幾分人性。少年神色稍霽,仍是不敢抬起頭來,李夔又問道:

    「剛才朕轉進洞門時,好像看見有個男人從那裡走了,那是誰?你的清客?」少年一驚,暗道父親果然寶刀未老,好敏銳的注意力,連忙躬身答應:「是,也算是朋友。」李夔眉角一動:「你在遠遊時認識的朋友?」少年只得再次躬身:「是,父皇猜得準。」

    李夔「嗯」了一聲,東官的宮婢戰戰兢兢送上茶來,他順手啜了一口,少年連大氣也不敢出,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不知父親夤夜來訪所為何事。李夔在鵬園裡踅了兩圈,在近宦攙扶下緩緩步進鴻鵠亭,少年瞄了眼尚未收妥的皇城配置圖,連忙趁空偷偷揣在懷裡;由於常對春宮圖做同樣的事,少年的動作格外熟練,冷不防父親又開了口,嚇得他差點失風:

    「鳳兒,你何時滿十六?」巍顛顛在鴻鵠亭玉椅上坐了,李夔揮手道屏退左右,少年未料他問得平常,愣了一下方陪笑道:「還早著,父皇貴人多忘事,兒臣是蠟月年尾出生的,還有五個月才足歲呢。」李夔點了點頭,忽地嘆了口氣:「這樣,還有這許久。」

    少年心頭砰砰亂跳,越發弄不清父親葫廬裡賣什麼藥。大陸上各國計算年齡的方式歧異,皇朝十六歲便算成年,在神都要十八歲,大漠男兒則十三歲就行成年禮;突然問起他年齡,少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這麼說……你做太子,倒也有十一年了。」

    少年心頭重重一突,在父親面前深深一拜,強笑道:「兒臣蒙受父親寵愛,比之歷代天家子女不知幸福多少,除此之外早已別無他求,無才之人忝為儲君,兒臣一直愧疚得緊。」李夔揮手打斷他話頭,正不解父親用意,那雙老而不失威嚴的眸卻驀地揪住了他,看得一波心緊,一波恐慌:

    「父皇……」

    「鳳兒,說實在話,是朕對不起你。」

    未料年邁的父親突出此言,少年頓感背脊千鈞,弄不清對方話中涵義,雙膝一軟,不自覺跪了下來。李夔不理他神色慌張,俯視他蒼白勻稱的後頸,逕自接口:

    「朕知道……立你為儲君,還是那麼輕的年紀,是朕苦了你了。」

    「父皇!」

    「朕知你淡泊名利,無意爭儲,但朕告訴你,人一旦出生,很多事情就得遵循天意。先祖秀王曾告誡過朕,夫人之一世,拊仰如白駒過隙,浮光掠影五六十年,大部分大半時間都花在自己該做的事,而非想做的事。朕早年也像你一樣風流,總想著怎麼拋下肩頭重擔,雲遊四海,焚琴煮鶴,而非身處蕭牆之內,忍受這種骨肉相殘、驚濤駭浪的人生。」

    低頭俯視跪地叩首的少年,李夔老邁的眼楮多了幾分溫柔。渾身顫抖,少年似乎深受父親的話撼動,抓地的五指緊了又鬆;老皇帝長嘆一聲,似乎從兒子身上看見些許紅顏東逝的遺撼,從中撿拾出僅存的希望:

    「鳳兒,外頭都說天家殘酷,事實上九百多年皇朝歷史也確實驗證了這事實;歷代為防同根相煎的慘劇,定下『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的千年古制,然而權利這塊大餅太吸引人,任憑你如何防範,還是有人會不惜一切去奪取。朕承祖先遺訓,登基四十年來,未敢有一日稍作懈待,如今即使日薄崦嵫,仍要給皇朝留下一個千秋萬世的典範。皇兒,你抬起頭來,」

    少年依言抬首,第一次覺查父皇已是不折不扣的老朽,幾乎被皺紋淹沒的臉龐,滿鬢雪白的霜華,連年少時銳利的刀目,此時也略顯彈性疲乏;早年鞍馬上積累的骨脊更一日日折磨他衰老的肉體。曾經橫掃大陸、為皇朝疆土奠基的不世君王,如今也只是位單純為兒子憂心,盤算後事的鰥寡老人罷了:

    「立儲不公的呼聲價天漫響,實在阿鸞太晚生下你和麒兒,諸庶子的年紀大都長你一輪,現在立個乳臭未乾的皇儲壓在他們頭上,自然要心生不服;你別怪他們薄情寡義,也是你自己太過荒唐,鳳兒,朕愛之深責之切,現在這地步朕還能保你,來日若是情勢危岌皇朝,朕也不得不忍痛廢了你──但你要知道,在朕心中,你永遠都是朕唯一的太子。」

    前句嚴厲,末句卻急轉直下,竟是尋常父子的慈訓。少年秀軀劇震,忍不住再拜而下,兩行淚登時如泉奔湧,嗓音也哽咽了:

    「鳳兒不肖,惹得父皇憂心如此,其罪當誅;求父皇現在就廢了兒臣,圈禁了反省去!」

    李夔卻搖了搖頭,欲彎下身來,無奈脊傷太重,險些跌落在地,少年忙不迭起身相扶;將顫抖的掌按在少年肩頭,老皇帝長長嘆了口氣,禁不住也老淚縱橫,父子倆哭成一團:

    「鳳兒,鳳兒,你不懂朕的心……朕不是要殺你罰你,朕是恨鐵不成鋼!」

    「兒臣知道,兒臣都知道!」喉口幾乎哽不成聲,雙膝一跪,少年再次翻身下拜,這次意態堅決,重重叩了三個響頭。「是鳳兒不好,是鳳兒……辜負了父皇和母后的期冀……」抬首拭乾面上淚水,少年神色忽地平靜下來,彷彿綁縛刑場前的欽犯,稚氣秀雅的臉上滿溢了悟的灑脫:

    「父皇請寬心,兒臣……明白該怎麼做。」

    緩緩落坐,老皇帝凝視這相處十五年的兒子,良久沒有說話。「好,好……」東宮裡一片靜寂,半晌李夔緩緩頷首,語氣已添入些許不易覺察的讚賞:

    「你能這樣想,不枉朕與你父子一場……鳳兒,即使事態往最壞的方向發展,只要朕有一口氣在,決不會讓任人欺辱。否則阿鸞地下有知,也不知會怎麼怨朕哪……」

    邊說邊伸出手來,竟往少年蒼白稚嫩的面容上撫過,不是長輩的安撫,而是微露情慾的愛撫。見父親忽然如此舉動異常,少年微微一愕,卻不敢任意反抗,只得任由李夔五指滑過臉側,粗糙的觸感磨擦過肌膚,老上皇神色激動,一雙虎目深深往少年投注,彷彿要將他看穿:

    「你真是……太像鸞兒了……太像了。好像是她……把魂托生在你身上似的……鸞兒,是朕對不起妳,要不是……要不是當初強要將妳立為后裡,讓妳承受這般多壓力,不定就能好好生下鳳兒和麒兒。都是……都是朕的罪過,鸞后啊!為何不讓我隨妳而去──」

    少年嚇得呆了。見父親近乎撕心裂肺的呼喊,在他面前跪倒下來,雙掌猶緊緊捧著自己的面頰,往臉上一望,早已淚溼沾襟。甚至連稱孤道寡都忘了,這位統御大片江山的上皇彷彿暫時回到了年少時代,為輕狂的遺憾傾訴衷腸,而他成了母親的替代品,茫然接受父親為時已晚的歉意。

    「父皇……父皇!你要保重身子,母后已然活轉不回來了,倘使你也哭壞了身子,這罪過太大了,兒臣……兒臣怎能擔得起?」

    見父親雙手顫抖,控制不住地撞擊玉欄,少年慌得英容失色,只得冒著失禮握緊李夔骨瘦的大掌。好半晌沒有聲音,只有老父嗚咽的呻吟迴蕩在鵬園裡,不少宮婢從廊下經過,東宮律令森嚴,沒有召喚沒人敢擅自靠近,只得躲在角落竊竊私語。好容易將父親哄得平靜下來,李夔重新直起身來,抹去眼角一泓老淚,語聲近似嘆息:

    「皇兒,朕有東西要給你。」聽父親說得慎重,少年忙磕了個頭;李夔點點頭,終於重露笑容,在懷裡翻掀半晌,將一樣長形事物放入他掌中。

    「父皇,這是……」

    捏緊掌心冰涼,少年發覺手中竟是一柄短劍。通體金黃,劍柄是祥雲繚繞寶珠霞瑞,劍格鑲以鎏金水紋,以白玉雕鐔護著,約莫六吋長劍鞘鏤刻一雙交翼鳳凰,四隻鳳眼栩栩如生,陽雕的工筆幾乎浮出畫面,每一枚羽毛都清晰可見;少年也算愛劍之人,如此華貴的匕首卻是前所未見。不自覺地拔劍出鞘,劍脊平描鼎花,劍身薄薄鍍了層金黃,彷彿朝陽灑上長河,美得令人嘖舌。

    抬首驀見李夔正含笑盯著他,少年連忙收劍謝恩。「這是*給你們做的,她臨終前交給我,要我等你們長大了,曉事了,再交給你們。這幾年忙著四處征伐,一時竟把這事忘了,前些日子和承妃一道清理廂櫃,這才給記了起來。」

    未料竟是如此,少年為父親充滿感情的解釋呆然,再次撫過沁涼如水的劍鞘,黑眸倒映在黃金池裡,更顯撲朔迷離:「你們?」聽出李夔話有蹊蹺,少年奇道。卻見老皇帝微微一笑,頷首道:「這劍是一雙的,還有一把磐龍匕首,是刻給麒兒的。適才我去了趟那裡,已經親手交給他了。」

    少年答應一聲,他對母親並不是沒有感情,只是相處時間實在太短,對母愛只有哲學上眷戀,沒有具體的經驗;此時握著專程打造的兵器,雖然和尋常母愛表達方式有些出入,少年卻從中感受人性最真摯的一面──他是有母親的人,直到這刻他才確實體認。

    似乎心事重重,少年捏劍貼胸垂下了首。李夔猜想他多半憂心未來,思忖半晌,忽道:「有人串聯了百多個宮員聯名上奏,參你不似人君,要廢你的儲位,你想知道是誰?」

    少年垂首不語,良久才抬起頭來,將手中劍收入懷中,顯得格外安靜:「兒臣不想。」李夔神色微訝,問道:「為什麼?」少年又磕了個頭,淡淡道:

    「兒臣素行不端,本應受罰,參兒臣乃天經地義之事;況且上本廢儲,此事干孫極大,敢與者無不是忠肝義膽、泯不畏死的忠臣。兒臣要知道是誰,難免存有成見,萬一來日得勢,豈不讓皇朝失了一批人才?」李夔看了他好半晌,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良久背過身去:

    「朕現在才知道,為何前世會有帝王向兒女疾呼:『奈何汝生在吾家。』,鳳兒,你……你要好自為之。」說罷擺手起駕,宦官和宮婢便簇擁著李夔去了,少年望著父親背影,叩首輕道:

    「兒臣理會得。」李夔沒有回頭,只是就著背影頷了頷首,巍顛顛地出了鵬園。少年瞇起眼睛,直到最後一個宮婢絕塵而去,這才恭恭敬敬拍淨塵灰站起,還不忘躬身遙送。

    然而握在少年掌間的扇骨,不知何時已然碎成寸斷。

    靜靜站著思索半晌,少年懶洋洋往鴻鵠亭上一坐。空蕩蕩的鵬園寂無人聲,宮婢都給太子退了,少年闔目沉思,忽地冷笑一聲,對比和李夔說話時的至情至性,語氣已全然換了個調子:

    「出來!敢偷聽父皇和我的說話,你向誰借來的膽子?阿黑?」

    亭柱後身影聞言猛地一顫,僵持了一兩秒,滿面堆笑,既然東窗事發,太子的貼身書僮選擇面對現實。奔至少年身前跪了,阿黑不忘陪笑哈腰:

    「殿……殿下恕罪,小人只是看殿下久未歸房,擔心殿下在園裡著了涼,所以特意帶了加添衣物過來,不防陛下也碰巧在此,一時迴避不及,這才……」不等他說完,少年緩緩扶案起身,背著手在亭裡踅了兩圈,忽地莫名笑了起來:

    「喔,這樣啊,那還真巧……你的目標是誰?」

    大笑聲中忽然問出此句,宛入晴空中打了個霹靂,男孩陪笑的黑臉驀地僵直。定眼一看少年已然附手站定,銳利黑眸幾乎穿透男孩苦心經營的所有屏障;一時腦中亂成一團,第一個想法便是去拔懷間利劍。見少年近似嘲笑地揚唇觀察他,男孩迅速否定這個妄想,少年能耐連詹事府官員都摸不清底,硬碰硬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殿……殿下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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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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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5:27 | 顯示全部樓層
    跟以往一樣,男孩深信謙卑是生存最直接的辦法,叩頭叩得擲地亂響。少年不耐地搖了搖頭,露出一個不算笑容的笑容:

    「得了,我又沒說要你的命,我只問你的目標是誰?」見男孩眼珠子微動,似在猶疑什麼,少年冷笑一聲,索性陪他蹲下地來,單掌拎起男孩下顎,強迫他與自己四目交投:

    「到了這地步,我要你的命輕而易舉,你還耍花巧,算計我知道多少?」男孩心中一涼,知道再無隱瞞必要,跪地又拜了兩拜,止住渾身顫抖,卻克制不了舌尖打哆嗦:

    「小人……求殿下給小人作主,小人全家……都給滇王害死了!」

    見少年雙目一寒,最後一絲防線也崩毀殆盡,男孩俯著首不敢起身,雙拳在身畔握得出血,情緒隨供詞洩洪奔湧:

    「前些年滇王不知奉了什麼皇命,要來小人縣裡肅清捻匪。小人父母都是規規矩矩作生意的,不過在地方有些威望,那來什麼私通鹽梟?滇王卻硬是不信,把家父給拖了出來,說是要給全村看看,蔑視皇恩的下場如何,叫來官兵便按著打,竟就這麼活活……活活把家父給打死了!」

    「家母拉著屍體哭個不住,說是要告官,那想滇王竟說『告官?本王就是你們的官,你們的天!』便令部曲把家母給拉了下去,然後……後來滇王察來察去沒個頭緒,一把火便把整個莊給燒了,說是要讓鹽梟無處藏身,也好殺雞儆猴……」

    少年安靜的像個完美的雕塑,靜聽男孩敘述,連眉也沒挑一下。禁不住喉口哽咽,男孩盡力吸乾淚水,好容易力持鎮定,眼神也多了幾分恨意:

    「小人靠著家下人維護,佼天之倖逃出生天,那時才不過七八歲年紀,咬著牙一路行乞到皇城,靠著幾個親戚關係,內僕府典事和父親又是舊識,好容易給小人改名換姓混進宮裡來,就是為了……就是為了向滇王報仇,替小人父母討個公道!太子殿下明鑒,小人若有一絲一毫害及殿下之心,就叫小人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再次稽顙泣血,男孩在鼓栗中靜待命運宣判。少年揚唇一笑,語氣和眼神一樣冰冷不似活人:

    「我知道,這半年來,若是你有半點對我圖謀不軌,又豈是讓你不得好死而已。」

    男孩聽得渾身冰涼,才知道自己早在太子監視之下,伏地的雙手滴滿汗漬,腳抖得跪不直,手上披衣掉了一地也渾然不覺,少年吸了口氣又問:

    「你本名叫什麼,家住那裡?」

    第一次聽主子聲音如此暗沉,男孩心中一凜,當即再次俯首:「小人本姓鄔,是南疆歸寧人,因為小人膚色黑,家母便喚我阿黑,除此外沒別的名字了。」

    少年點了點頭,忽地回過身來,男孩不由得全身一顫,不知何時少年的眼已攫住了他,像蒼鷹捕獲獵物,在進食前檢視玩弄;他逃不開也避不掉,現在他才明白,那煙花柳巷、風月場所的「快活十三」只是個假象,是玩弄世人的面具。他瞥見少年掌心緊握的劍,這雙手將會奪得皇朝的權杖,男孩為突如其來的預感興奮地顫抖起來:

    「你聽好,從今以後你就叫『杜衡』,你要拋棄你舊有的一切,包括名字、身分和親人,只為你主子一人賣命;我知道你想報仇,為此可以不擇手段,所以我現在承諾你,若果你一心向我,我就擔保你宿願得償,而且方法會比你自己幹要快意得多。」

    少年的語氣彷彿鐐銬,緊緊從影子裡鑽出,纏繞他每一寸靈魂。咀嚼著全新的名字,男孩胸中熱血上湧,叩首據地而下:「微臣杜衡,僅遵太子懿旨!」少年點點頭,昂首示意他起身,忽地露出一笑;杜衡一呆,少年的笑容像極了綻放的玫瑰,美麗卻帶刺:

    「你以東宮內應的名義,暗地裡和滇王府接洽,藉此搏取對方信任,是也不是?」男孩才剛爬起,聽見這話又忙跪了下來:「是,殿下明鑒,小的只是藉內應之名接近滇王那廝,好俟機報復,決無相害殿下之意,至多也只是拿些無關緊要的情報敷衍而已。」少年冷笑道:「比如我去那家妓院嫖妓,喜歡那種女人。」杜衡汗透背脊,叩頭叩得砰砰亂響:

    「小人罪該萬死,花間裡那次,萬想不到滇王竟如此大膽,敢對主上下此辣手。好在殿下吉人天相。除了那些以外,對殿下不利的訊息,小人當真一字也沒透漏過。」少年的笑容冷豔依舊,目光又銳利起來:

    「你和他們說什麼,我管不著;我只問你,詹事府那個跟你接洽的內應是誰?」

    杜衡一愣,心中怦怦亂跳。知道只要一將那人托出,眼前的魔鬼定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一時心中栗六,抬頭見少年靜待他回話,長髮在颯風中飄飛宛若仙臨;杜衡把心一橫,叩首朗答:

    「是和……刑大人共事的那位直司,姓赭名共工的,上年元春剛晉補,他是滇王的人。」

    「嗯,你說得不錯。」

    話才說完,少年一敲折斷的扇骨,笑謔的眼眸添入些許讚許。杜衡卻驚出一身冷汗,原來少年適才只是試他,要他有一字虛言,恐怕此時早已身首異處。轉念一想自己與那人傳遞東宮情報半餘年,自以為天衣無縫,少年卻洞悉得一字不漏,究竟這位「縱情聲色」的太子還知道多少?

    少年望了他一眼,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思,淡淡勾起唇角。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告訴你也無妨,共工是我的人。」

    「什麼?」杜衡已被嚇得再不敢作偽,對接收的訊息難以致信,少年近乎苛酷地短笑兩聲,梳理斷成片片的扇羽:

    「該說是我送給滇王的人,他想要安內應,我就雙手奉上一個,夠不夠兄弟義氣?他要什麼消息,只需說上一聲,我立即讓共工報給他知曉;所以他知道我今天去春華樓,明兒去花間裡,在京城的日子便是一間妓院跑過一間,至少在他眼裡是這樣──你來了之後就更方便,只消在你身邊不經意講上兩句,連共工都不必召喚了。」

    男孩越聽越是大汗淋漓,常聽滇王與同母弟妹齊聚一堂,最常談的笑話便是今天太子又造訪那處溫柔鄉。如今這些笑談本身全成了笑話,原來自己假意接洽的「滇王親信」,全是少年掌下一著棋罷了;平素機伶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是顫抖著伏下了身。

    知道對方已失卻最後一絲頑抗之心,少年恢復稚氣的笑容,一腳踹往他胸口:「起來吧,倒是你作戲也作的一流,好幾次我懷疑是否錯怪了好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挺是挺不起,怎麼屈卻給學透了。」見太子用回平素頑賴的語調,杜衡卻再不敢存輕慢之心,恭敬地直起身來。少年素手一揚,一張紙籤驀地飄至他眼前:

    「你瞧瞧,最新消息,共工這小子做臥底比你利索,才一時辰前發生的事就上報給我知道,多跟他學著點。」杜衡手忙腳亂地接妥,見那上頭寫道:

    「同窩的南方鼠耐不住性子了,沒等大老鼠歸西,就要先佔鼠窩,鼠爪已在城裡動了。關外鼠還在觀望,大概想等南方鼠先出來鬧一陣,再暗底裡渡陳倉,牆頭鼠很危險,今晚跟關外鼠一道來了,關外鼠有顆好牙齒;老大和我都拿夾子待命,只消他們敢動,包管夾得他們哭爹喊娘。」

    下面還多寫了行字,寫得較為凌亂,還畫了個箭頭插入,顯是臨時起意之作:

    「附注:從今天起屬下改名叫赭公共,請主子叫我公共。」杜衡又多讀了兩遍,前頭他還隱約明白意思,一時心悸神搖。最後一句卻怎麼也讀不通,忍不住凝眉問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少年只略略瞥了一眼,神色漠不關心:

    「喔,大概又是共工那傢伙的冷笑話罷,他有時有點冷。」

    杜衡一時啞然,拜見過刑天的戇直,看來怪主子身旁也盡都是怪人。夾手奪回紙條,少年慢條斯理地放在燭燄上燒了,冰冷的神色在燭光下更顯陰森:

    「老鼠就是老鼠,晚上不睡覺,白日夢做到夜裡去了,看來不放隻貓去嚇嚇他們不行。」

    杜衡見少年神色不善,才剛要賭咒立誓,不防少年忽地伸手掩住他口,諾大鵬園靜悄悄的,少年卻神色警緊,半蹲下來窺視四周。杜衡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吃了一驚,到底是歷事的人,男孩很快平靜下來,卻見眼前銀光一閃,少年竟拔短劍出鞘:

    「別出聲,現在你假意拿那些衣物去放,回頭拿我擱在堂上的長劍過來。」杜衡機警地沒有回應,只是朗聲道:「殿下,夜深了,小人去給殿下鋪床,殿下早點來歇著罷。」仍忍不住低聲問:「又有刺客?」少年並不正面回應,只是咬著牙齦低聲一笑:

    「純鈞真了得,要不是那人跟縱我這許久,又聽話聽得露了情緒,我還真察覺不出來。」

    杜衡正要起身回房,驀地亭外葉聲大作,一隻鷓鴣從樹叢驚飛,在男孩來得及搞清狀況前,銀光已撲天蓋地而來:

    「殿下!」少年長身站穩,冷靜地拔劍出鞘:「安靜,別張揚。」只聽叮叮幾聲清響,杜衡渾身發抖地站在原地,周身地面紮滿了銀針一類暗器,要是剛才他再多移兩步,現在早成了刺蝟,這才發現竟是太子以短劍替他擋架下來:

    「跟蹤我又不殺我,遮莫是我的愛慕者嗎?既然如此,來個感動的初次會面如何?」

    緩緩拔起誤陷亭柱的銀針,少年以舌舐了舐新得的短劍,揚手一揮,銀針應聲斷成兩截,切口處平整如鏡,顯見匕首銳利。西南方竹林又是一陣篡動,銀光暴起,這回卻凝聚成一彎淺月,未料對方忽然改變攻擊方式,少年猝不及防,短劍矮身相迎,只聽好大一聲巨響,出乎預料的大力讓少年虎口震麻,險些放下武器,卻也捕捉到了敵人蹤跡。

    「鐮刀……?」

    月光朗照鵬園,一道身影自頭上越過。少年旅居西地那幾年,曾聽不少吟遊詩人說過西地閻王的故事;不似皇朝牛頭馬面,西地十字一帶民間盛傳「死神」這種神祇,傳說他會拿著鐮刀,像農人收割麥草般收割人類的生命,而只有將死之人才看得見他們。這聯想讓少年微失凝穩,拿在人影手上的確實是鐮,而且不像尋常農具,鐮柄長達一人半高,若是做為兵器,倒真是奇門。

    對方卻似無意和他正面相碰,短劍太過銳利,在鐮柄上嵌出一道口子。持鐮者微顯驚慌,少年看得更清,來者渾身黑衣,連頭髮臉容也給夜行衣包裹著,直立月光下身段修長,好像月亮本身的影子一般;少年與他四目交投,連眼眸,也像月影般神秘:

    「等一下……別走。」

    意識到對方有逃竄的意思,少年也不知自己何出此言,伸手便去捉逸入月色的身影。好像一放他離開,對方便會奔月而去;持鐮者似乎更加緊張,右手捏緊大鐮,不由分說便往少年頭上斬落,少年只得側身避開,單手快若遊龍一探,竟將對方衣衫撕下一片來。

    只聽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呼,少年清楚看見衣杉下白晰如月的肌膚,不禁一時失神。就這麼緩得一緩,持鐮人早已掙脫少年,翻牆躍出鵬園,瞬間消失在夜色庇護中。

    「怎麼……回事?」杜衡這才回過神來,止不住渾身發抖,勉強趨前站定。見少年兀自怔怔望著月下,男孩遲疑著開口:「殿下?」卻見少年忽地低首,輕攏手中黑紗,以修長的五指搓揉,湊鼻去聞紗布中異樣的清芳,半晌輕輕一笑,杜衡為他奇異語調一呆:

    「是個女人啊……這下可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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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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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9:38 | 顯示全部樓層
    6

    倡曰:「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既惸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道卓遠而日忘兮,願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

    ◇    ◇    ◇

    刑天不是第一次來到十四皇子府,但每回踏入這條冷僻的街道,仍是令他感到陌生。

    這幾日為了李夔六十壽誕的事,朝廷上上下下忙得湯滾似地,從禮部到典客署一片雞飛狗跳,但這分熱鬧卻半點感染不到此處。雖說王子不成家,不外設皇子府,但純鈞自小愛靜,幾年前同胞的太子遠遊失蹤,這從來沉默的嫡子竟破天荒向上皇開口,要了廢棄在城郊的舊宅子為府,從此搬出宮外獨居。日後少年歸來,純鈞也沒有回去的意思。

    柳樹清泠的石子路上投下斑駁陰影,地處皇城東首偏南,緊捱北揚子江支流渭溪北岸,由於水流湍急,漕運不設港駁,官署商家到此處幾乎絕跡,入夜行來,幽森森的甚是淒涼。少年幾次要替他改宅遷址,純鈞卻似愛上了這種淒涼執意不肯,由於缺乏外官走動,儀門前一般車馬冷落,只有幾個灑掃的小童進進出出,在石道上掀起一陣陣煙塵。

    「在下有事找十四殿下,煩請通報一下。」

    踅了半天找不著門房,刑天每次來都很頭痛,雖然一樣是皇子府,和制度儼然的東宮卻有天壤之別。幾個小童和雜役聞喚一驚,也不先迎客傳報,縮到門後便窺探起來,看模樣竟是群小半獸。

    時皇朝強盛,外邦人譴使來朝學藝者甚多。有些流離邊境的異族人,也常趁亂移民皇朝,只是天朝上國思想,特別是北疆,對外來文化的兼容並蓄只在嘴上說說而已,外邦人連找些綑工僕役的下等工作也會被排擠,更別提在朝為官。純鈞府裡便收容了大量這樣的流民,半精靈、獸人、野妖精、黑艾達甚至北島巨人;少年常打趣地說,純鈞光家裡就可以自成一塊大陸了。

    「刑大人!」好在還有人認得刑天,幾個皇子府把總忙趨出門前行禮。刑天露出憨厚的笑容,望著那群五花八門的異族人,在皇朝裝束下微顯局束,卻又不失本性,遂笑道:

    「你們主子在嗎?我奉太子命來找殿下的。」一個黑黝黝的侏儒忙抬手致意:「主子在家,在書房裡待了一下午呢。」旁邊一個似乎是野妖精的女孩悄悄靠近,附耳道:

    「主子今早才發過病,醫局的人來看過一遭,胡射大姊要我們別驚擾。」

    刑天點頭表示理解,三五步並入偏堂,見滿室寂然,只三五個異族小婢湊在一塊偷懶擲沙包,見刑天來了,尖叫一聲便做鳥獸散,躲在柱後竊笑窺看。除此之外只有風撫松林,在失修的房頂簌簌低語,十四皇子府的家奴本來少,未料清淨到這地步,刑天不自覺放輕腳步,深怕驚破這神聖的寧靜。

    「麒殿下?」

    一路走來無人通報也無人攔阻,刑天在房戶微啟的書房自行尋到了純鈞。畢竟給東宮的嚴刑峻法嚇慣了,詹事府司直不敢擅入主地,在門外喚了十七八聲都無人回應,這才大著膽子跨檻而入。入眼不禁一呆,只見成堆的書後一人伏案而臥,柔順的長髮披肩流下,呼吸安和均勻,缺乏血色的頰微微起伏,顯正睡得香甜。要不仔細瞧,還真以為那個美人偶然倦臥此處。

    好像天使啊。刑天一時看得入迷,幾乎捨不得打擾熟睡的純鈞。

    「嗯……?」

    癡癡看了一會兒,未料對方眉角一抽,竟似轉醒過來。皺了皺如玉的鼻樑,似還不能辨認眼前景象,像冬眠初醒的小熊,修長的五指不知往案上摸索什麼;刑天連忙警醒,躬身答道:「麒殿下,屬下詹事府司直刑天,擅闖貴府,多有失禮,還請殿下恕罪。」純鈞瞇著眼睛「唔」了一聲,五指總算接觸到一樣物體,遠看竟似兩片玻璃,他迅速將它安上鼻頭:

    「刑……大人嗎?」

    從那怪異的玻璃鏡片後抬起眼簾,純鈞從小便低血壓,縱使生活規律的他再如何倦也能準時出席大小朝議,比起精力充沛時間觀念卻奇差無比的哥哥,刑天一向敬服。無奈身體實在弱質,每每見他習武時倚樹瞌睡,要不就在太學博士面前昏昏欲墜,刑天總不自覺會心一笑,畢竟從小服侍少年,看純鈞就像看自己主子一樣。

    制止純鈞起身迎接的動作,刑天搶先拱手下拜:「主子譴屬下來詢問殿下,往城郊行宮的車隊子子時出發。請殿下先行準備,待會便有車駕相迎,好一道入宮去。」由於刑天覆誦的是太子的話,純鈞本依禮法要站起聆聽,未料才離座便身形一晃,顯些摔倒在地,連忙扶住案頭坐了回去:

    「啊……多謝,我知道了。您快起來……對不起,我這時節頭總痛得厲害,看東西也不清楚,刑大人,請旁邊隨便坐。」

    勉強扶額起身,披衣便從肩頭滑落,刑天見案上盡是墨跡文帖,料想純鈞正在習字,心中大是感嘆,傅太師前輩子鐵定沒燒好香,要是教到純鈞這種學生,恐怕會笑到嘴角抽筋罷?抬頭見他氣色甚差,比之幾天前在花間裡又憔悴許多,鏡片下的黑眸黯淡無光,看慣李鳳的神采飛揚,刑天不禁為這對比一陣心揪。

    舒了舒太陽穴,純鈞好容易恢復平衡感,自失一笑道:「我真是沒用,皇兄難得從大內求來的藥,沒吃幾帖便心煩惡心,只得又服回老方子,這帖藥總讓人頭昏眼花。」刑天關心地道:「我聽門口的小奚說殿下又病發了,這話可真?」純鈞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揮手道:

    「老毛病了,犯不著大驚小怪。刑大人,關於皇兄吩咐的那件事……」刑天忙左右一望,躬身答道:「都查妥了,正等著向主子回報呢。」純鈞含笑頷首,擺了個手勢道:「這就好了。後面有人在麼?麻煩上盞熱茶給刑大人。」刑天見他回首招人,忙立起身來道:

    「啊,殿下,屬下還得去向主子覆命,茶就不用麻煩……」只見純鈞嘴角浮現一絲笑容,正不知作何理會,內閣忽地掀簾走出一人,刑天喉頭一哽,下面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閭麈和胡射她們都去房裡午睡了,奴婢本是掃庭院的,聽殿下叫不著人才出來。」

    人隨聲出,背影在座前一晃而過,來人邊說邊將茶盤子捧出,掉頭卻見刑天愣坐在那裡,秀目一眨,差點把手上的東西砸下。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異族女子,從古銅的膚色和淡金的秀髮,可以看出應屬奧塞里斯一帶人種,耳上一串琥珀,雙眼竟和寶石同色;透明的絹罩自長髮籠蓋至足踝,更添一分大河風情,若不是她自稱灑掃,如此氣質幾讓人以為她是那家迎娶的閨秀。

    「妳是棲梧罷?幾月前才新來的不是?閭麈就讓她們睡罷,煩請妳來沏個茶。」仍停留在照面的震驚,女子愣了一兩秒,撫了撫鬢邊輕紗,這才俯身應是,掉頭執起壺耳忙碌起來。刑天只是呆呆坐著,目光挪不開女子婀娜的背影:

    「對了,這位是刑大人,你們是第一次見面罷。」

    難得露出曖昧不明的微笑,純鈞很快起斂肅容,望著女子低首沏茶的身影,似乎用不慣皇朝茶具,舉手投足略嫌笨拙,卻也別有一番意趣。純鈞府上既多外族,也就任他們各自保留家鄉習俗,女子足上還戴了十幾二十個腳環,走起路來叮叮作響,十分好聽。

    「啊,不,其實我們在街上見過好幾──」

    「回殿下的話,奴婢和這位大人確實是第一次見面。」

    驀然截斷刑天剖白,少女含嗔的琥珀色眸若有似無瞪了他一眼,弄得直率的大漢心頭乒乓亂跳。純鈞微微一笑,支頤頷首道:「第一次見面倒好,我來給你們引見引見,刑大人,這位姑娘是府上小婢,從奧塞里斯流亡過來,血統是化獸人,棲梧,我記得妳的本名是……仙里婭(Cinya)?」

    「是,殿下記心很好。」故鄉的本名重被喚起,少女臉上油然一陣懷念,她五官明晰,堅忍中帶著秀氣,皇朝的氛圍馴化不了大河波濤的野性,目光如刀,彷彿隨時能拔刀出鞘。皇語說得字正腔圓,只是掩不去故鄉舊調,純鈞笑著續道:

    「如果我所記不錯,奧塞里斯的女子名字後面以『婭』(ya)做結尾的,通常代表兩件事,一是公認的美人,二是地位顯赫。」仙里婭聞言神色驀地一緊,放下茶壺垂首道:

    「殿下博學,但也多慮了,婭在古代確實是貴婦的稱號,後來平民為自高身分,多也偷偷以音近者為女兒取名,日子久了規矩也就破了,現在奧塞里斯滿地都是這樣的女子。」

    刑天聽她言語流利,態度從容,不卑不亢,不禁如癡如醉。他和仙里婭確實見過,而且不止一次,頭一次就是在純鈞府前,那日天氣熱得燎火,純鈞老毛病犯,食慾不振,下人替他熬得藥茶一口未動,只得喚仙里婭拿去棄了。她一面嘀咕一面走到溪畔,未料撞見刑天沿河過來,在熾陽下氣喘如牛,正從大街趕回詹事駐府。

    仙里婭看了看手中的茶,於是大著膽子走過去,纖手擋住刑天去路,一介女婢竟如此大方,刑天當時呆愣之餘也不禁多看了兩眼;掩在面紗下看不清面容,只覺兩隻琥珀色眸煞是好看,不敢接受來路不明的茶水,刑天紅著臉瞥過頭推拒,那知卻換來對方的喝罵:

    「你不喝我才麻煩?那有男人似你這般婆媽?」

    說完把茶水連茶具往溪裡一倒,女子便揚長而去。刑天怔怔望著她背影,耳邊猶存那聲霸氣十足的喝罵,一時心神俱醉,連回去覆命的時間都忘了;他從小服侍李鳳,對男女之事看得極淡,早已不存嫁娶之心,少年也沒給他餘暇談情說愛。

    孰料那天渭溪河畔邂逅,刑天灌滿水泥的愛情線驀地活絡,而且迅速發光發熱,那之後他便常偷執勤空暇徘徊溪畔,盼望能再一睹伊人芳蹤。只要見到仙里婭出門辦事,他便欣喜若狂,裝作若無其事倚岸散步,實則不住窺看。幾次下來仙里婭也注意到了,常遙遙把茶具一放,轉身便走入府中,等刑天吶吶喝完了茶,走得遠些,仙里婭才探頭探腦出來收拾。

    兩人始終沒再說過話,只茶水攤的內容逐漸豐富,先是簡單的糕點甜品,到後來連酒水也一應俱全,有回仙里婭來收茶具時,發現陶杯裡竟插了朵小雛菊,那整天便都帶著花朵做雜務。

    「外面天熱,走久了恐怕中暑,叫我府上的長工用轎送大人回去罷?」

    雙方正各自思索往事,純鈞的插口驀地逸入耳中,嚇得兩人俱都一顫。純鈞卻似沒察覺,戴穩鼻上透鏡,持筆蘸墨續道:「我寫個條子給棲梧,否則馬房的人不會理他,大人請稍待。」

    刑天油然一陣感動,細看純鈞仍身披家居輕襖,排褂整整齊齊從肩頭垂落椅旁,一手輕扶鼻上的凸凹透鏡,握筆的五指既修長又白皙,專心時和李鳳更是相像;刑天突然有種落淚的衝動,啊,要是主子也這麼溫柔、這麼善良,這世界該有多美好!他已不知多少次幻想少年向他噓寒問暖,即使假以辭色他也開心。但每次主子還是用那張近乎完美的臉,兇巴巴地對自己大吼大叫。

    「……人,刑大人?」

    從夢想中驀然驚覺,抬頭見純鈞提著紙條等待風吹墨乾,一臉問號地望著自己,刑天不禁大赧,自己竟有這種非分之想,詹事府司直無地自容,忽地舉起大掌,竟左右開弓扇起巴掌來:

    「該死,該死,我打死你這不乾不淨的蠢牛。殿……殿下,真對不住,是屬下不好,不該想這些事……」純鈞一怔,仙里婭卻在一旁抿唇偷笑起來:「想什麼?」刑天只是苦著臉搖頭,半晌又打起嘴巴來。純鈞看著好笑,為免這老實人活活打死自己,緩緩摘下透鏡,澄澈的黑眸一覽無遺:

    「可以問刑大人一件事嗎?」

    聽二嫡子忽然見問,這莽直的大漢險些從椅上跌下:「是,是的,殿下!」太習慣少年的應對模式,刑天對這位面貌相仿的主子胞弟也投注同樣的敬意,純鈞笑起來真像月光:

    「刑大人是為什麼……願意服侍皇兄呢?」

    這話若從雍和或鹿蜀任一人口裡問來,恐怕很難不認為是挑播離間。然而純鈞眼神是如此誠懇,若有人懷疑其中蘊涵了惡意,那反倒是自己心懷鬼胎了;刑天愣了半晌,在混沌中捕捉字彙:

    「這,這個……要說原因的話,也有很多原因。主……主子他,他生得很好看,不,不是,嗯……因為主子很聰明、也很能幹,無論學什麼都是一教就會,總是充滿自信、充滿動力,只要他想做的事,從來沒有辦不到的;睡著時像天使、笑起來像太陽,耍起脾氣來又像隻小貓,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就沒人能把目光移離主子身上……也,也不僅止於此,總之……」

    困擾的抓耳搔腮,這回純鈞出乎意料地沒有替他解危,只是含笑望著他:

    「這個嘛……總之,下官總覺得,他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只要是稍具理性的人,都能輕易發覺刑天的結論和邏輯全然不符,果然仙里婭在一旁簇起眉頭。刑天今年二十四歲,比太子整整大上九歲;當他和李鳳一樣是十五歲少年時,對方只是個初封儲君的小小男孩。猶記第一次見到李鳳,是在暢春園外的亭階上,那時他還是內僕府新進的小奚,由於生來粗壯,經常被典設局的長官派去搬沙運土。

    正當他一臉泥巴、揮汗如雨地應喚奔過園門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刑天於是往階上一瞧,身高連他腰都不到,一身簡單的全白窄袖袍衫,外表只有六七歲的男孩就坐在他上頭支頤遠望,澄澈的黑眸已鎖定了他。宮制嚴於國法,雖說是進宮找差使,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辦事無不清清楚楚,刑天平時也沒機會見著園奚以外的人,更別提那些遠在天邊的皇親國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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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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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9:50 | 顯示全部樓層
    但內僕府在錄用時便曾耳提面命,在宮內凡事恭謹便不會出差錯。戇直的腦袋不及細想,行個禮便想敷衍過關,男孩卻再次開了口:

    「喂,你過來一下。」

    完全頤指氣使的叫法,刑天當時畢竟年少,對來路不明的命令微感不快,扛起土包後退兩步:「有什麼事嗎?」男孩沒有說話,只是又端詳他兩眼;刑天心中微微一突,即使入宮幾日讓他眼界大開,他發誓自己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粉雕玉琢的孩子,若說造物主給了人類十分眷寵,男孩就佔盡了八分。仍舊是支著下顎,半長的黑髮隨意垂在肩頭,刑天看見那對紅潤的唇歙動起來:

    「嗯,我不小心把鞋子給弄掉了,就掉在那兒,喏。」正看著發呆,男孩舉起白得幾乎透明的指尖往假山石前一遞,刑天忙回神細看,果見一隻襖紅挖雲小靴委頓在泥濘裡,和男孩足上正巧成對,一時怔愣:「是,是有隻靴子沒錯。」男孩皺了皺眉,似乎難以置信他的遲鈍:

    「光是有什麼用?」刑天一呆,脫口便道:「那要說不是麼?」男孩這下也愣了,沉默半晌,露出一抹本質是嘲笑、在刑天眼裡卻像旭日東升的笑容:「笨蛋,當然是要你幫我撿回來,我在這坐上一時辰了,叫來叫去總沒有奚奴理我。所以我在等,到底什麼時候有人肯幫我去撿。」

    刑天更加大惑不解,混亂的腦子順著直覺發問:「這樣你自己撿不是更快麼?等人去拾那多費時間啊。」男孩看來又好氣又好笑,唇角勾起老成的弧線:「就是要人幫我,你到底撿是不撿?」

    至今刑天仍不知道什麼原因,總之最後他遲疑地放下土包,手腳並用地爬進泥巴堆裡,沾了一臉污濘地替男孩拾回了鞋。男孩把腳一伸,甚至命令他穿鞋,說也奇怪,平時在家鄉,要有人這樣命令他,刑天肯定先揍對方一頓然後掉頭就走。

    然而如今他卻破天荒的平靜,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孩自有一股魔力,能叫頑石也為他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在那當差?」

    躍地確認兩隻鞋子都安然穿回腳上,男孩顯得心情愉快,又多踏了兩踏,驀地躍下山石,回頭露出微笑。刑天一怔,肩頭土包顯些滑落地上,他忙一緩將他扶正:

    「呃,小的叫刑天,在典設局做奚奴……」才說到一半,園裡傳來長官的吆喝,少年不得不回首答應。那知再掉頭時,亭階上人去樓空,男孩竟已不見蹤影了。

    三日後,刑天在上工時接到內僕府的人事調令,要他立即到東宮詹事府報到,在那裡做個舍人。起初他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只得乖乖照命;直到有一天長官喚他過來,說是東宮主人要見他,東宮主人?刑天貧乏的知識庫裡還弄不清那代表的是誰,直到見著鵬園裡那倚樹而笑,狡狹又精緻無比的面容時,這才恍然大悟。

    從那以後刑天便成了太子身邊的近衛,當初撿那一次鞋,換得的是往後比撿鞋多幾百倍的勞務;但若不是那次邂逅,他永遠是暢春園搬沙運土的奚奴,小時候曾聽說書的講過故事,某個有名的將軍因為幫老人穿鞋,因而獲贈兵書以致日後飛黃騰達;如今細節雖有所差異,刑天回想起來仍有股不可思議的感覺,世運之巧,當真只有天才參得透了。

    仙里婭仍舊提著茶壺,站在一旁靜靜凝視著他,兩人均是不發一語,彷彿時空就此停止,彼此都將心思放在重要的對象身上。猛聽案旁純鈞呻吟一聲,竟抓著椅背倒了下來,滿桌的毛筆、絹紙隨之揮落在地,刑天和仙里婭俱都一驚,忙圍了過去:

    「麒殿下!」仙里婭捧住純鈞頭顱,咬牙道:「糟糕,定是病又發了,刑大人,你摸摸殿下懷內,該有他慣服的丸藥。」刑天忙依言去搜,一面道:

    「怎麼會這樣?聽門口小童說今早才發作過,小時候明明不曾這樣頻繁的。」長期跟著少年,對純鈞的狀況刑天也略知一二。仙里婭見他笨手笨腳,尋了半天尋不著,心中一急,也不顧嫌隙,探手便往純鈞胸口滑去,不防和刑天粗大溫暖的掌斗然相遇,忙觸電似地縮回了手。

    「找……找著了。」

    一般滿面通紅,刑天低垂著眼遞過藥包,仙里婭沉默地接下,站起來斟水和了,令刑天扶著純鈞頸項餵了下去,這才凝眉靜靜地道:

    「原來還不曾這樣嚴重,一月發作一兩次也就罷了。最近卻越來越頻繁,三兩天便作祟一次,多半是心口血液舒不開,流進去卻流不出來,我在這府裡三年,殿下的病始終沒起色,」主動打破靜宓,仙里婭眉間湧起擔憂,不自在地瞥過了頭:

    「我家鄉有座圖書館,專搜羅大陸各地的書籍,當中也有不少前世人留下的醫書,雖然不若神都的伊甸豐富,基礎的知識倒也不缺;殿下的心臟從出生就壞了,東土醫術恐怕也無力回天……」刑天聽得也心痛起來,搖首道:

    「麒殿下的心最好不過,怎麼說壞了?」仙里婭啐了一口,心下也自惻然:「偏偏心好的人,卻得為心而痛,這世界當真殘忍的很。」

    略略平復心口劇疼,純鈞兀自喘息不已,一頭長髮無意識地擱在刑天膝頭,額角全是冷汗,手趾足趾欠缺血液眷顧,通體一片慘白。扶住一旁仙里婭的手,似是偷得半分說話氣力,純鈞掙扎地轉向刑天:「刑大人……這事情,請您千萬別……別和皇兄說,好麼?」刑天一陣為難,本來打定主意找李鳳過來出主意,這神通廣大的太子說不定能救得弟弟性命,純鈞只是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天命,多強求只是擾人煩己而已。」

    刑天心中一痛,似曾相識的說法他不知在李鳳那聽見多少次。只是少年提到天命時總是充滿自信,令人聞之備受鼓舞;同樣的話由純鈞口裡道出,竟是如此聽天由命的蒼涼。正想勸慰幾句,純鈞平復呼吸,扶案緩緩站起,忽地斂起肅容:

    「刑大人,我知道自己命不久長,皇兄的事,就要拜託你了。」

    「麒殿下!」

    見純鈞突出此言,刑天嚇得渾身一顫,一旁的仙里婭也神色一變,純鈞完全不為所動,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人各有命,這點刑大人肯定天天聽皇兄說。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明白不過,只盼活著能多幫皇兄一點,也就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了。」刑天受不住這話,老實地雙膝觸地,一旁小婢也都跟著跪了。只有仙里婭倚柱靜觀,琥珀色瞳一刻未離主人:

    「殿下吉人天相,將來……將來還要和主子做一輩子兄弟,何出此不祥之言?」

    純鈞笑著擺了擺手,刑天微微一凜,只覺那動作柔和依舊,當中的果斷卻多了幾分少年的影子,一時看得呆了,純鈞輕輕續道:

    「刑大人,皇兄雖然英明果決,凡事都有自己計較,許多小地方還是要人幫襯著。特別是生活上瑣事,你大概不知道,皇兄常把鞋子穿反,扇子擱在那裡,轉個頭就忘記了;有時興起想自己泡茶,水沒沖又去忙別的事,回頭舉起杯子就喝,結果弄得自己滿嘴茶葉。但這些都還是小事,」

    目瞪口呆,無暇去問純鈞為何如此清楚李鳳的私密事,這種面貌的主子刑天倒也是第一次聽見。聽嫡二皇子還有下文,刑天連忙正色傾聽:

    「皇兄他……對自己的安危沒有自覺,特別越是光明正大的挑樑,他便越托大。皇兄的武藝,未來假以時日,或許皇朝境內也難有敵手,這是實情,但馬有失蹄,皇兄的血液裡流著一分皇朝子孫的野性,我害怕有天這分野性會害了他。刑大人,所以在下要拜託你,替我好好保護皇兄。」

    這是極正式的託付,刑天無話可說,只得伏地再嗑了個響頭。純鈞滿意地淡然一笑,轉頭將紙條遞給仙里婭,頷首道:「讓仙里婭送你過去罷,刑大人。」兩人同時一愣,刑天率先紅起臉來:「麒殿下,這個──」仙里婭才剛要開口,純鈞已沉下聲來:

    「棲梧,這是我的意思,請妳好生送刑大人回去。」

    少女只得把口邊話又吞了回去,刑天見純鈞態度堅決,只得赧然謝恩。不多時車駕備妥,早有奚奴提燈來請,仙里婭忙將宮燈一把奪過,搶在前頭走出門去。

    「這幾日我都會在行宮那,妳不必隨駕服侍,所以外宿也無所謂,我這有胡射和閭麈在。」這話讓已然走到儀門外的兩人當場僵住,刑天不住往額頭抹汗。或許他終究錯看純鈞,到底是李鳳的親弟弟,捉弄人功力是一娘胎養出來的,只不過李鳳是惡魔,純鈞卻頂著天使臉孔罷了。

    目送刑天的背影沒入夜色,純鈞呼了口氣,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緩緩跌坐回太師椅上,臉上仍舊掛著笑容,半晌把筆管一擱,闔上眼輕道:「胡射、閭麈,你們兩個,好戲看夠了罷?」卻聽簾門後咯咯一陣亂笑,兩個身影你推我擠撞了出來,在純鈞面前躬身請安,隨即齊齊抬起笑臉。

    「我就知道是你們在弄鬼……這時節睡午覺,你們那捨得?」

    卻見眼前竟是兩個異族孩子,左首女孩身形高大,長耳在麻布下躍動,皮膚微褐而光滑,顯是來自大漠的精靈種族;右首卻是個男孩,蒼白得近乎病態,只及肩短髮是幽深的黑色,一雙發育未完全的黑色翅翼在身後飄動,竟是個翼人。精靈女孩首先笑出聲來,手指開心地捲動鬢邊褐髮:

    「嘻嘻,到底是主子聰明,安排這種機會。」

    純鈞望了他們一眼,那日在月旦閣前聽阿黑談及此事,素來敏銳的他便已猜到一二,回家再一問棲梧的狀況,竟與刑天暗然相符,當下便決定推波助瀾。見兩個貼身小僮笑得猥鎖,純鈞略帶責備地微笑道:「你們這兩個精靈蟲,就會躲著弄鬼躲差使;胡射,是妳出的主意罷?」

    女孩背著手淨是笑,仰首道:「要不是咱倆躲著,那懶姑娘那肯出門見人哪?」一旁男孩忙附和道:「就是啊,我和胡射是好心湊合那對冤家。」名喚胡射的女孩又道:「不過倒嚇了我倆一身冷汗,要不是見她倆一心,主子病發時差點就衝了出去,對罷,閭麈?」男孩拍了拍胸口,尚未發育完全的長翼隨之拍了兩下:

    「感戴神恩,殿下當真要傳個御醫來瞧瞧了,以往從沒早晚各嚇一次的。」

    純鈞支著頤只是笑,半晌緩緩從懷中掏出一篋琺瑯鑲金錦盒,修長乾淨的指甲輕輕一翹,盒蓋便開了。胡射一呆:「這不是主子平日裝丸藥的盒子?啊,可剛才邢大人他們拿的不是……」閭麈比胡射還機伶三分,立時參透機關,大喊道:

    「殿下,你是為了她倆……」

    純均凝視一丸未動的藥盒,輕輕嘆了口氣。「刑大人太木訥了,又一心惦記著哥哥,棲梧素來自矜,沒有人推波助瀾,這段感情到頭來還是逆水行舟,」他闔上琺瑯盒又收回懷裡,又道:「要當真病發了,這藥也沒太大用處。」胡射從驚訝中轉醒,興奮地一推純鈞肩頭:

    「今天當真開了眼界,跟著主子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見主子演戲。」純鈞搖了搖頭,伸手將滾落的毛筆架回硯上,撫平宣紙被風吹皺的痕跡:

    「我常說謊的,只是沒拙劣到被人發現罷了。我和皇兄……血液裡都有這劣根性,有時總讓我非常害怕,好像體內深處,住著一隻連自己都不認識的獸一樣。」

    不自覺地抱緊肩頭,純鈞垂首黯然。胡射和閭麈對看一眼,從小服侍純鈞到大,這主子的個性沒人比他們清楚。多愁善感、溫文儒雅,就是君子這詞也嫌玷污,「濫好人。」有時見純鈞被欺負的太過,胡射總會暗自嘀咕,明明是一父所生,一樣米還當真養出百樣人。

    「我……已經注定要孤單一輩子,遲早有一天得離開哥哥,」無焦聚地望著遠方,晚風將純鈞額髮吹得翻飛,閭麈一愣,插口道:「殿下剛才和刑天人說的話……」純鈞眼簾微闔,輕道:

    「古來帝王將相,在豐功偉業的背後必有幾個默默無聞的推手。他們是良弓、是走狗,替主人出生入死、鞠躬盡瘁;而這樣的人不必多,知己者一二而已。」目光斗然一深,純鈞支頤道:

    「然而這樣的人同時也是最危險的人,一但窩裡掣肘,王者一敗塗地也是常有的事。如果不能穩住這寥寥數人,皇兄大事難成。」感受到斗室氣溫微降,胡射不敢直視純鈞偶然閃過的幽深,忙陪笑緩場道:

    「主子開口閉口都是太子,也好管管自己的事。快添個主母來給我們奉侍罷,主子生得那樣俊,娶個絕世美人回家不成問題。」

    深深嘆了口氣,純鈞目送仙里婭和刑天提燈疾走的背影,燃起一抹寂寞的笑容:

    「要是……這世上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那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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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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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0:02 | 顯示全部樓層
    對杜衡來說,這真是畢生最難忘的一日。

    以往身為太子身邊的小童,是連籍別也沒有的奚。像圍獵壽辰這樣的大事按例不得隨駕,少年於是替他安了京城的籍,給他他典事舍人的位置,雖然只是小小的官位,連九品也算不上,至少可以在行宮任事排班,繼而以奉主身分出入重大場合;

    行宮「帝丹朱臺」位於蓬萊山以東,距皇禁城只有二三十里之遙,馬行只需一日不到。柔王五年竣工,由於地傍森林,又不受高山阻擋,百年來除供做皇室舉行祈雨、納賓等重大儀式外,也是歷代君王夏日避暑的第一首選。龍翼上皇因壽辰恰巧落在盛夏,慶武十年開始禮部便將夏獵和壽宴並為一事,年長的皇子如紅王和滇王,參與這類圍獵便已不下十多次。

    對杜衡而言,這卻是破天荒第一次。道旁警蹕線外擠滿百姓,爭著一賭四年一度的盛事,不單是上皇的法駕,由於諸子並公主嬪妃都有部分隨行,車隊綿延數十里,前頭已到了帝丹朱臺,押尾的還在西華門前徘徊也是常事;旌旗蔽天、鷹揚鳳翽,大地隆隆回響,朝天宣揚皇朝千年的氣魄:

    「恭迎陛下法駕!」

    過了蓬萊山腳的官道,帝丹朱臺的琉璃宮頂便在熾陽下招手。車隊在草礫地上拉出深痕,杜衡趴在車轅上伸長的脖子,只見文武大員依次在行宮前排班而立,先是一聲磬響,由太樂署和鼓吹署九品樂正親領,諾大山郊登時鐘鼓齊鳴、八音共奏,杜衡由腳跟到腦囟一陣興奮;一排宦官執拂麈踱至儀門口,隨樂朗唱頌歌,震聾發聵,天地都給撼得肅然起來。

    三十二名宦官舉華蓋領路,分成八行八色,流蘇纓絡隨風飛颺,一派華貴景象。殿後的是六排整整劃一的羽林剽騎,頭上紅羽花翎,一色黑韁赤馬,蹄鐵上都安了鐵扣,走起路來雷震山響,四十八面旗琳瑯滿目,繡著鳳凰、磐龍、麒麟、黃鵠、鴛鴦、熊羆、白澤、角瑞等祥獸,明金旗桿鑲銀花扣,掩不盡的富貴風流,看得杜衡兩眼都發直了。

    「真是……了不起……」

    正喃喃自語,杜衡被管隊的喝下了車,跪在道旁伏首靜待。驀地鼓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漸擊漸響的鼙鼓,當先一人騎在馬上,身披明黃馬褂,手執節杖,滿臉得色,卻是九王李鹿蜀,原來這回李夔囑意他做御駕領隊;忽聽道旁山呼價響,十多匹黃剽駿馬疾馳而出,馬上男子個個華服麗冠,年紀有長有少,最小的不過十一二歲,便知是諸皇子到了。

    杜衡瞥了半天,獨獨不見少年身影,忍不住低聲向管隊的詢問:「太子殿下呢?」他會這樣問,是因他明白皇朝古來定制,凡此正式場合,只要有皇子隨行,為彰百年武家精神,不許男子乘轎,即使太子也不例外。管隊的瞥了他一眼,附手道:

    「太子萬金之軀,那能和諸子同列?據說陛下特要他驅馬隨駕,不一會就現身啦!」另一名管帶湊上前來,也是低聲細語:「不過聽說太子的同胞弟弟因為病弱,陛下特許他乘轎入宮,瞧來該是真的。」管隊的嗤笑道:

    「當真?那不跟公主嬪妃一般了,好個娘們皇子。」杜衡聽得老大不爽,雖然和純鈞算不上熟稔,但成日跟著少年,十四皇子府也不知去了幾遍,純鈞溫和善良、體貼下人的氣度帶給自幼失怙的杜衡莫大好感,心中暗暗把這兩個管帶臉孔記了個實。

    忽聽鼓樂又起,正經的上皇御杖終於抵達。四個宦官抬著一列警蹕長牌,緊接著是百二十名金吾侍衛,又三十名宦官手捧痰盂巾奩、沐盆香爐等日常用物,搖搖擺擺疾走而過;耀目的金光映入眼簾,上皇的大駕這才現身道中,由二十多名宦官齊力扛肩,近衛前後左右簇擁的密如鐵桶,八根龍柱雕得金碧輝皇,明黃帳帷被綿繩繫起,連背靠椅上靜坐一人,雙手攏靠膝頭,威儀棣棣、滿頭白髮。杜衡雖不是第一次見到李夔,仍為這征戰多年的沙場帝王氣勢震懾。

    驀地儀隊一陣鼓噪,一匹黃剽駿騎搶道而出,杜衡終於看見他了。勒馬隨侍御駕之側,轡頭上五彩穗帶隨風而揚,詹事府官兵手執金瓜領路,少年臉上仍掛著一貫冰冷的笑容,黑眸遞向遠方,雞紅花翎襯得挽起的黑髮柔順如緞,上身白緞珊瑚套背心,腰間以黑色帶穗腰帶束牢,另墜一枚明黃玨子,裡頭仍是淡紫金色連身夏袍,三指寬的琺榔金絲劍鞘則懸掛腰際;

    少年素來穿著隨興,杜衡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盛裝,不禁看得呆了,足下黃剽馬噴氣一聲,彷彿也為背上的的主人驕傲。道旁靜了好一會兒,這才價天雷般爆出歡呼:

    「陛下萬歲!太子殿下千歲!皇朝萬歲萬萬歲!」

    雖是早已編排好的口號,杜衡心中是真的有些激動的。眼看這人間繁華,南疆那裡見得著這般景致?縱使鄔家已是南方殷商,出入單是乘轎便已羨煞眾人,錦衣玉食鐘鼓饌玉,父親為此汲汲營營一生,卻落得樹大招風的下場。

    反觀自己,現在何嘗不是身處險地?仰頭凝視舉手致意的太子,忽見對方目光一轉,竟與杜衡短暫對上,彷彿洞悉他心中所想,不禁心中一凜,忙又低下頭去。

    步入行宮左殿,文武官員早在殿內恭候多時。一見李夔和太子相偕而入,禮部一聲唱和,一片禮服齊唰唰地伏地跪倒,煞是壯觀;杜衡站在遠處看得分明,見李夔在攙扶下緩緩坐上龍椅,虎目四遊,慨然有睥睨天下之勢,不由嘆了口氣。莫怪這丹樨之下血流成河,如此尊榮誰不夢寐?

    「臣等叩請陛下萬安!」

    重臣由宰輔方諸懷領班,在丹樨前跪倒一排。李夔親自上前扶起諸懷,笑道:「都和朕一般歲數了,還這樣三跪九叩,你吃不消,朕也受不起,來人,給宰輔大人賜坐罷。」諸懷忙再叩頭謝恩,這才在上席落座;諸子尾隨御駕紛紛入座,公主並女眷則在另一頭扶下紗轎,逕入別閣開席。

    杜衡看見為首的鹿蜀已恢復往常冷靜,領著諸庶子向父親跪拜請安;李夔心情似乎特別好,揮了揮手道:「免了,今天是朕的大好日子,難得見你們這些孩子,都入座罷,和朕好好聊聊才是正經。」諸子答應一聲,隨即在上閣依例入座,百官這才退至外殿;太監挽起內閣外殿間的紗帷,一時樂聲混雜人聲,觥籌交錯、霓裳羽衣,即便天宮也無此等盛景。

    「在想什麼?酒都快溢出來了。」

    正怔怔地出神,柔和的嗓音春風般吹入耳際。杜衡這才猛一抬頭,因為少年囑他隨侍身側,特別再替他加補奚宮署少司酒的職,才能在殿內進退侍酒;純鈞掛著淺淺的笑容,在儀官攙扶下緩緩入座,杜衡沒料到他會和自己說話,卻見他呼吸微促,臉上仍舊蒼白如紙,連忙低下了頭:

    「十四殿下!」

    伏地請安,杜衡心中忽地泛起一絲疑念。皇朝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爵,其上又有王、郡王和親王等封誥,皇子一到成年,只要不是太不成材,多少都有爵位俸祿,年紀大些拜王封地也是常有的事;就只純鈞一人,雖然身為太子胞弟,李夔卻不曾頒賜任何名號給純鈞,要說是失寵,龍翼對十四殿下卻算得上關愛有加;純鈞性子又淡極,自不可能主動要求什麼。

    「今早腿疼得厲害,皇兄硬是跟父皇求了車來,本來騎馬也無妨的。所以姍姍來遲,有勞你了,杜衡君。」聽對方喚了新名字,杜衡不由得一驚,純鈞微一頷首,笑道:

    「皇兄和我說過了,往後皇兄便多勞你照顧了。」望著純鈞溫柔的笑容,還有與李鳳相似的面容,男孩不禁一時呆愣,好半晌才記得叩下頭去:「殿……殿下言重了,小的自當肝腦塗地,以報殿下知遇之恩。」

    純鈞又是淡然一笑,見品級較低的官員也紛紛入座;殿口低首進來一位青年,滿臉憂心忡忡,卻是前些日子在廷議上與滇王起爭執的宰輔之子梁蕖。純鈞見他環顧大殿,瞇眼望著這片紙醉金迷,似乎嘆了口氣,這才在末席落座,不禁留上了心。

    皇子的席位則熱鬧起來,幾個年輕的皇子七嘴八舌,談得大柢都是白日圍獵的盛況,純鈞見雍和一臉不爽,肚裡暗暗好笑。雖說是圍獵,有道是金枝玉葉,又怎能讓龍子鳳孫真和野獸搏生死?英王以來由諸子彎弓,狩獵由總苑監雜役趕來的可憐囚獸便成定例。

    縱使如此,歷代仍有藝高膽大的皇子不願屈就,雍和就是其中之一;本來圍獵前磨拳擦掌,務要在眾兄地前一展頭臉,誰料先是懷王鹿蜀意興闌珊,巡狩途中一直若有所思,隨意喚幾個奚奴圈幾隻兔子交差了事;再來是十四皇子舊疾復發,連臉也沒露便逕入轎內休憩。

    更可惡的是太子!雍和邊入座邊咬牙切齒地想,弟弟病弱也就罷了,他這十五年連感冒都不曾得過的傢伙湊什麼熱鬧?竟然會突然肚子痛?更神奇的是父皇竟連質問查證的手續也無,就這樣批准他逃過一劫,因為太子素來荒唐,除了他以外也沒人計較。捏緊手中長弓,即使在其餘諸子中出類跋萃、滿載而歸,手下敗將少了儲君,雍和便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諸子獻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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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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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0:18 | 顯示全部樓層
    聽禮部司儀高唱。按照慣例,獻上白日圍獵所得為禮,是皇朝近百年來舊俗,即使抱著滿腔不忿,雍和也只得將成堆的獐子、野兔和雛鹿充作晚宴佳餚;好在李夔還算賣帳,對兒子的戰積頗感滿意,加上壽宴歡喜,當下喚人拿了兩把鑲金鞘馬刀賞了雍和,樂呵呵地道:

    「呵呵,吾兒不愧是南疆猛將,這賀禮朕就收下了,看見沒有,這才是武家風範!愛兒們要多學著點,來,皇兒,賜你坐次席,今夜諸子中你居首!」

    這話說得雍和又振起精神,才揚高鼻子坐了。殿裡逐漸熱鬧起來,五色琉璃宮燈在大殿投下炫麗的光芒,成千上萬的燭火將殿頂映照的有如海底龍宮。屏開孔雀,席設芙蓉,各宮佳麗也換上七彩禮服,隨樂蹁躚而舞,編鐘、大呂、姑洗、排律等大樂器羅列一排,清揚激越的合聲穿透雲霄;簫笙簧笛等吹奏手則跪坐帳後,為壯闊的樂曲添幾分悠揚。

    純鈞靜靜跪坐左首次席,皇朝文物沿用古制,長几不過膝高,酒器或漆或青銅,型制全是民間已然廢棄不用的爵、觥、尊或角缶等,微鏽的巨鼎在大殿角落飄散肉香,更添幾分古色古香。

    純鈞素來與酒無緣,尋了半天尋不著慣用的茶盅,正想喚人替換,一隻手自身後遞上紫砂陶杯,純鈞呆然接過回首,對方卻已在身旁一屁股坐下:「這衣服熱死人了,都是尚儀局那些混帳,說什麼太子得體面,也不看看現在幾月天氣?」

    用力扯著襟子上的穗帶,少年不顧旁人目光,先就卸下了白套背心;純鈞和杜衡見是太子,連忙起身行禮,杜衡伏首陪笑道:「難得看主子打扮起來,平時那些綾羅珠飾放得都起塵了。」少年對杜衡視若無睹,只顧扶著純鈞一道坐下,平素凜冽的眼神也緩和起來:

    「你身子還好?我操心你的緊,大典在即,又不能說見面就見面。早上才請刑天過去,未料那混帳盡費了半日才來向我通報,也不知那裡鬼混去了,氣得我踢了他一頓。」

    即使是壽宴,純鈞仍是一身素服,頭上明月珠玉冠已然取下,長髮盤成辮髻,他素畏夜露,因此多披了件紗氅禦寒。本來太子該在大座隨侍,孰料兄長關心自己,竟趁亂偷溜了來:「皇兄白踢刑大人了,是我悶得慌,巴住了他和我聊聊的。」少年「哼」了一聲,半晌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

    「你少來,瞞得過別人需瞞不過我,自家奴才我會不清楚?你倒會慷他人之慨,做得好月老!」純鈞淡然一笑,索性接過酒來遞給少年:

    「皇兄不許他們麼?」少年不規矩地跨膝而坐,冷笑著撇過了頭:「他娶幾個老婆關我屁事,要為女人誤了公務,我就不許!」杜衡一愣,他所認識的少年素來呼風喚雨,難有不順心的事情。這種酸溜溜的語調還是第一次聽見,簡直像在喝醋。酒杯還沒遞,司儀便把滿場熱鬧給截了:

    「神都使者到,恭祝龍翼陛下六十壽辰!」

    「神都?」

    少年和純鈞對看一眼,心中大感意外,雖然為著禮貌,舉凡大陸各國有重大活動,依國際慣例都會發帖相邀;然而神都地位不同一般諸國,是大陸上公認的中立國,舉凡神都的意見仲裁,各國道義上有遵守義務。就是外交貿易,禮儀上對十字的祭司也需敬重三分,和遠在西南離島的龍族一樣,如非必要,神都也難得紆尊降貴。

    神都這回竟會來獻壽,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破例。席上一陣騷動,不一會階前宦官掀開紗簾,一群白影浩浩蕩蕩翩然而入。在場官員並諸子俱都起立迎接,李夔挺直身軀,傳說神都居住的都是白羽翼人,首都是浮於半空的磐石,得靠順風振翅才能通行無阻,然而不常在人類面前現身;連純鈞也好奇地探出頭來,只有少年一臉安靜,彷彿早已司空見慣。

    「這就是神都的白翼人啊……」

    清風從殿外捲入,解消不少暑氣,純鈞對來客打從心底感到舒服。沒有眾人想像的翅膀,使節團個個身著白衣,顏色不一的長髮整整齊齊束起,青一色長杖在階梯下頓出清脆回響;雖不至個個傾國傾城,清晰的輪闊宛如白玉雕琢,油然一股聖潔智慧,百官並諸子俱都大氣不敢出一口。

    典客署的通譯吞了口涎沫,這才意識到自己該上前說話,才清了清喉嚨,領頭一名祭司打扮的女子忽地綻開笑容,在滿殿目光下踏前一步,朝李夔躬身行禮:

    「讚美神恩,十字教庭恭祝軒轅李皇朝龍翼陛下六十歲生日喜樂平安,以維兩邦永世之誼!在下是耶和華歌羅西家族七十六代次女,簡名是抹大拉•G•歌羅西,目前在敝國擔任樞機主祭,家姊因事不克前來,特譴我等獻上祝福,請陛下笑納。」

    沒想女祭司口齒清晰,出口便是一串流利皇語,縱然用辭新鮮,字正腔圓的程度連皇朝人都自嘆弗如。李夔似也吃了一驚,隨即還座莞爾,蒼白的長鬚隨笑聲顫動,望著神都來使的眼神也親切起來:「神都有此虔心,朕心實慰。皇朝當盡地主之誼,在國期間,必使爾等賓至如歸。」

    少婦有著一頭淡色金髮,搖頭時隨之擺動,滿殿燭光都相形見絀;長杖隨笑容斜置,單手覆在胸前又是一躬:「陛下撫遠之德,我等無任感恩。只是敝國近來適逢大事,在下身負重任,不便長久叨擾,改日若有餘暇,必定親至敬謝陛下盛情。」李夔一聽起了興致,隨口問道:

    「大事?神都幾時出了大事?朕怎麼不知。」女祭司嫣然一笑,染得她本來蒼白勝雪的頰更添光華。少年聽見鹿蜀在背後與諸官議論:「女子在外拋頭露面,神都這國家未也太蔑視禮法。」目光卻捨不得移開女祭司左右,少婦佯作沒聽見,仍是笑容盈面:

    「是喜事。神都定制,教宗的子嗣有一世的傳位保留權,敝國一百五十五代教宗猊下卻始終未有一麟半兒,好在我主眷顧,家姊終在去年夏天替猊下產下一子,兩族上下無不感戴神恩;過幾日便是以弗所殿下周歲生日,說來也巧,和陛下生辰沒差幾天;在下身負重任,需回國籌辦相關事宜,還請陛下見諒。」李夔「喔」地一聲,好奇地道:

    「要是一直生不出孩子,那該如何是好?難不成得收養?」女祭司眼簾輕闔,笑答:

    「敝國有三十多個樞機家族,一個家族至多只能執掌教庭兩代,所以猊下若無兒女,也僅是提早放棄保留權,重新從樞機裡遴選出候補人罷了。」

    李夔更加興致,挺直身軀,目光斗然一深:「要若一個家族子嗣不止一個,怎麼決定誰繼任教宗?」女祭司想了一下,微笑道:

    「敝國遵循神的旨意,一夫只能匹配一妻,加上敝國以禁慾為美德,因此同代兄弟姊妹本就不多,同胞的更是稀少,一脈單傳的情況很常見。如果當真出現這種狀況,自以資質最佳、年齡最適當者為繼承人。」李夔一愣,又問道:

    「不以年長者為當然繼承人?那要出現爭執怎麼辦?」女祭司雙手握杖,笑瞇瞇地道:

    「這個嘛,爭執是有的,不過反而是哥哥推給弟弟,弟弟推給哥哥,沒人想接下這種重任;為了逃避繼承相繼離家出走的,歷史上所在多有。畢竟對泰半學者和祭司的敝國而言,接了政務就沒空研究學問了,做繼承儲備人得從幼接受一連串訓練,是名符其實的苦差事呢!」

    次席一陣騷動,少年百無聊賴地瞥了異母哥哥們一眼。真該叫這些人給傅太子師抱大腿哭幾次,再坐在書房整整一日接受大學中庸魔音傳腦,順道跪幾個小時祖宗太廟,才會明白女祭司所言句句屬實;王子公主人人稱羨,誰管他們過著幸福快樂日子前有多少火龍要對付?

    李夔似乎特別喜歡這少女,加意問道:「妳皇語說得忒好,可是在那裡學過?」女祭司又是一笑,深色的瞳子流露些許回憶:

    「其實敝人幼時曾在貴國羽化留學過一陣子,對貴國文化風土無限欽慕,可惜後來家姊相邀,這才回國效力,否則只怕已在羽化做個女先生也不一定。」仍舊是那副笑臉,女祭司的話倒讓少年一愣,莫怪她舉止大方,一派見過世面的模樣;凝視少婦躬身退出的身影,興味地摸了摸下顎。

    少年聽對面雍和竊竊私語,似是討論神都特殊的政治制度。風聞耶和華家族共治的國體,和皇朝專制君主大權獨握的家天下制度大不相同,少年暗忖這方法好是好,至少避掉骨肉相殘的人倫慘劇,然而一旦繼承出問題,沒有血緣制度作後盾,恐怕禍害不單是煮豆燃萁而已。莫怪幾年前黑羽和白羽的鬥爭如是慘烈,為一向高潔的神都旗幟濺上不少血跡。

    「日出貢使到,恭祝龍翼陛下六十壽誕!」

    日出和皇朝結為兄弟之邦已有數百年歷史,彼此互派使節、交換留學生已成慣習。因為地緣親近,習俗相類,就是一般慶典也都會譴使出席,日後日出縱然政局不穩,幾次政壇風雲變色,新的掌權者也不敢任意輕慢這層關係;少年聽說過現任天皇家高天原氏,執掌朝政已逾六十年,算是近百年來日出最穩定的王朝,不過這倒是他第一次親見日出來使。

    「日出恭祝龍翼陛下六十壽誕萬安,在下乃高天原氏須佐分家長子義芳,捎來天皇的誠意,願陛下福壽雙考,千秋……哇啊啊啊──!」

    連同李夔在內,殿中人不是被使者跌倒嚇到,而是被那驚天動地的尖叫。似乎踩到自己的褲腳,來者是個只比純鈞兄弟倆大上一、二歲的年輕武士,沒有少年人的英姿逸秀,這人彷彿一天到晚漫不經心,連到了李夔面前也東張西望,眼神渙散無光,走起路來也毛手毛腳。

    「對,對不起!」挽救名譽,年輕武士很快自行掙扎站起,未料起腳時又踩了一次後襬,這回跌得更是驚天動地,蹬蹬蹬地往後跳了幾步,碰地一聲撞倒燭臺。燭燄不客氣地反擊武士臀部,野火很快燎原,燙得他一飛沖天,撫著屁股慘叫起來:

    「水,水,水,水呀!」驀地跳至少年身前,也不看裡頭裝得什麼,搶過純鈞手上酒杯便往下倒。好在純鈞不善飲酒,盅裡裝得是清茶,否則這傢伙的臀部可能要長期失去功能。驚魂未甫地撫了撫胸,年輕武士放下酒杯鬆了口氣,也沒和純鈞道謝,逕自撲回丹樨下躬身:

    「這個……剛說到那?啊,陛下福壽雙考,千秋萬世,在下謹代日出臣民向陛下致意!天皇大人特地修書一封,著在下呈與陛下,以表其誠……」一面說一面往懷裡掏去,掏了半天卻沒有動靜,武士臉色驀地一變,揉著太陽穴跳起腳來:

    「咦?奇怪,我明明有帶在身邊的啊,怎……怎麼不見了?」

    神色驚惶,年輕武士竟不顧人在堂上,開始拍打衣物四處翻找起來。不止李夔錯愕,隨侍身側的鴻臚官員也不禁一愣,那人翻了半天,差點沒把內襯都倒翻出來,該找的東西還是沒找著,只得憨憨地抓了抓頭,汗已從額角滴落:

    「真……真對不住,上皇大人,我……我好像把天皇大人交代的東西給搞丟了,真是不好意思,但在下一定會找著的,真的,請再等我一時半刻。真奇怪,難道是從驛館樓梯滑下來時掉的?還是在門口被門檻絆跤時?啊,鐵定是掉進陰溝時不見的……」

    官員的座席冒出幾點零星的笑聲,幾個皇子早不客氣地大笑起來,雍和笑得最大聲不過。那少年卻渾然無覺,彷彿早已習慣眾人的嘲笑,認真地往隨從身上搜查起來。隨侍的日出侍從無不滿臉通紅,礙於李夔在前,這才沒有轉身逃跑;少年雙眉一簇,低首湊近純鈞:

    「這到底是什麼人?」純鈞凝視那青年半晌,靜靜道:

    「據說是前代月讀天皇兄長的孩子,叫作義芳,日出與我朝相仿,原則上也是嫡長子繼承制,本來義芳的父親是第一順位繼承人,繼位一年前在海濱遇刺身亡,因為死前沒有子嗣,順理成章便由弟房繼承,但後來事情發展卻出乎意料。」

    少年已猜到一二,舒眉道:「遺腹子?」純鈞點點頭,道:「說來也傳奇,月讀登基後三個月,哥哥的元配被證實有了天皇世家的親骨肉。」少年冷哼:「這下可就天下大亂了。」純鈞凝眉道:

    「是,可那位元配很識大體,主動宣布放棄繼承權,害怕兒子──也就是這位義芳,遭到和父親一般下場,然後帶著兒子避居城外。幾年後月讀天皇被人毒死,長子即位,就是現在的勾瓊天皇,義芳才回朝任事,這些都還是五六年前的事情而已。」半晌又一長嘆:

    「這種繼承制度……害死多少無辜的骨肉。」少年玩弄手中夜光酒杯,思索似地旋轉著,目光也攙入幾許複雜:「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誰也怪不了誰,不是麼?」半晌以扇點了點下顎,凝視義芳的黑瞳忽地深邃起來:

    「哼,天皇的表兄啊……純鈞,你看出來了嗎?」

    「嗯,這個人……是個練家子。」頷首確認,純鈞學兄長凝望義芳責罵隨從,滿殿亂竄的身影:

    「糊塗歸糊塗,這人指尖始終不離劍帶三寸,雖然現在因晉見卸除武裝,不難想他平日習慣,這是身經百戰的人才有的謹慎。而且他的手……非常靈活。」少年抱臂胸前,雅然一笑:

    「能從你手中奪下酒杯來,光這點就十分了得。」純鈞點了點頭,重握酒盅道:「我適才也被唬了一跳,好厲害的手法。」少年又瞥了年輕武士一眼,冷冷道:

    「卻不知這傢伙裝瘋賣傻,究竟有何企圖。」

    殿心仍舊是一團亂,因為怎麼樣也找不到卷軸,義芳幾乎快哭出來,手足無措的模樣當場博得眾人同情,連李夔也不禁開口圓場:「既是掉了,日出的心意朕就神領了,賢姪毋須擔心。」武士大力搖了搖頭,跪下地來又叩了幾個響頭:

    「在下有辱使命,前失禮於陛下,後失信於吾皇,有何顏面茍活世間?請讓在下以死謝罪罷!」

    說罷竟當場扯開衣襟,似要就地自裁,摸了半天卻連把刀也摸不著,早給隨行的侍從壓了下來:

    「大人!」義芳淚流滿面,忠厚老實的臉上油然一片悔恨;李夔似也呆掉,從寶座上站直身來,一旁宦官忙上前攙扶:「賢姪切莫衝動,蠢材,還不快照應?」一旁鴻臚寺官員這才警醒,七手八腳湧上前去奪刀攔人,好容易奪下小刀,滿殿都充斥著驚嚇下的喘息聲;青年大夢初醒般驀地抬起頭來,好在他這麼做了,鴻臚寺官員一個個癱軟在地,這糊塗蟲力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我是傻瓜,陛下壽辰大喜,僕又怎能作此不詳之舉?我回驛館慢慢切,在下僅代日出臣民,恭祝陛下福壽雙考。」伏地叩首,青年輕道。雖然不懂他「回驛館慢慢切」的真意,滿殿人驚魂未甫,李夔在宦官攙扶下重新坐了,喝了口茶這才微一頷首:

    「把這當自己家,有什麼事情,讓鴻臚寺的人照應便是。日出皇朝本是一家,賢姪毋須太拘。」

    少年躬聲應是,這才領著一行人退席,途經少年和純鈞座席時,垂頭喪氣的他竟驀地抬頭一笑,隨即灰溜溜地穿簾而去,兄弟倆都愣了一著:

    「皇兄……」放下玉箸,純鈞望著義芳背影一呆。少年以指劃過唇畔,冷哼一聲:「真是好耳力啊,這人當真小看不得。」半晌又道:「只可惜是日出人,否則倒是不錯的玩具。」

    正說到一半,驀聽殿外一連串驚呼,幾個衛士持戢攔人,卻攔不住風一般入殿的身影。司儀還未及宣報,來人早已疾驅入殿,純鈞驚訝地抬起頭來,雖然改換了盛裝,他仍認得出那便是當日擅闖重寧宮的不速之客:

    「希……拉吐凡部藩王,恭祝陛下六十壽辰聖安!」

    連忙補上賀詞,司儀狼狽地追趕已至殿前的遠客,少年看了純鈞一眼,低聲問道:「就是他?」純鈞隨意地「嗯」了一聲,似乎心不在焉,兩眼已離不開丹樨前大步走近的青年;兄弟倆安靜下來,大殿也安靜下來,幾百隻眼睛俱都掃向這位希拉的來客。

    ──他就是要把凰姊搶走的人。少年和純鈞聽見彼此的心音,腳步輕盈如風,吐凡王半點不愧精靈盛名,盱衡間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都是力量,彷彿這巍峨大殿,瓊樓玉宇,在他面前不過是糞土污牆罷了。他是大漠的狂風,吐氣便能席捲整座皇城。

    「陛下。」

    挺直身軀,沒有預先排練的祝賀詞,精靈青年定定凝視著李夔,終於右手橫置置前,以希拉獨有的禮儀鞠了個躬,開口說了一串話,竟是無人懂得的語言。連典客署的通譯都愣在當場,青年不以為意,又多說了兩句,李夔往通譯一望:

    「他說些什麼?」那官員汗流浹背,拿袖子拭起汗來,饒是他自詡精通耶皇雙語,連庫姆蘭的約語和北島的狼語都略有涉獵,這語言由青年詮釋是如此優美,他卻一字不懂。正忖度著是否隨意翻譯兩句,否則恐怕丟頂子,次座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承蒙陛下相邀,吐凡族上下深感榮幸,願希拉神護祐陛下萬壽無彊。」

    殿內一陣騷動,精靈青年回過首來,少年也悚然一驚,代作翻譯的竟是純鈞。淡淡一笑,純鈞起身朝父親行禮:「兒臣家中本多外族,長久耳濡目染,彆腳外語也學了幾句,父皇若是不棄嫌,兒臣願效薄勞。」李夔大是高興,剛要頷首同意,精靈青年眉頭一舒,再開口時竟已換作耶語:

    「聯姻之約,還望陛下切勿反悔。」那通譯如釋重負,也不管禮貌與否,連忙搶著這句譯了。大陸上雙語是各國貴族的必修課程,泰半皇子都聽的懂耶語。李夔眉頭一皺,對方竟在大庭廣眾下質疑自己信用,沙漠寵兒的孤高膽大果真名不虛傳。

    正想再幾句客套,純鈞竟開口了。朝吐凡王遙遙一躬,仍是那種高深莫辨的語言,語調卻嚴肅起來,吐凡王怔愣半晌,隨即揚起唇角──這實在不算是笑,即便是少年也從未見過精靈笑,他們是不需笑的種族,扳著臉便能表達七情六慾。思索良久,精靈青年終於回口,用的卻是耶語:

    「我可以。」

    連同李夔在內,殿內眾人無不一頭霧水。少年湊近純鈞,和胞弟交頭接耳一陣,純鈞凝視精靈,強調似地又多說了兩句。吐凡王深吸一口氣,出口仍是耶語:「她失去的東西,我會全數還給他。」少年冷哼一聲,不客氣地以耶語插口:「你不配。」

    吐凡王沉默良久,回敬兄弟倆目光多了幾分讚賞,以及同等敵意。潤了潤唇,這回出口竟是青澀的皇語:「你也一樣。」少年面色一沉,同樣以皇語回敬:「你連皇語也說不好,不是麼?」這回滿殿上下都聽懂了,老皇帝不由怵然:

    「鳳兒,豈得放肆?」精靈青年朝李夔擺了個手勢,似乎代表感謝與挽拒,半晌往公主座席一遞,神色微顯激動;抿了抿唇,不再陪吐凡王掉家鄉語,少年的耶語比在場任一位通譯都流俐:

    「給我個讓我信服的理由,否則我和純鈞,絕不會把凰姊交給你。」他故意說得又快又急,間或夾雜幾個伊語字彙,通事一頭霧水,只得隨便揀聽懂的部分翻給李夔聽。精靈青年又沉默下來,半晌竟真的笑了起來,笑聲雖輕,卻足以撼天搖地,連少年也不禁一凜:

    「Altair是我的鷹,她天生是沙漠的蒼鷹,不是你們的東西,我只是把她帶回她該回的地方而已。」

    純鈞一怔,直到精靈青年再向李夔行禮,昂首闊步而去,兩人耳邊仍盈繞著這句豪語。一時兩人默然對坐,各自想各自的心事,杜衡戰戰兢兢地又替少年斟了杯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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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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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0:29 | 顯示全部樓層
    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小國使節,均是例行祝賀,兄弟倆也無心細看。一時酒酣耳熱,壽宴的氣氛達至頂峰,少年瞥了純鈞似乎更蒼白的臉色一眼,壓低聲音道:

    「純鈞,你照我吩咐的做了麼?」純鈞「嗯」一聲,目光不和少年對上,只是深鎖著眉,好半晌才答道:「若按皇兄所述,刺客竟能在深宮內苑登堂入室,只怕行宮也……」

    少年點了點頭,抱臂思索起來:「恐怕就是看準了行宮,說是戒備森嚴,實則近衛只有京城一半不到,對手布局縝密,果然來頭不小。」純鈞沉吟道:

    「照皇兄的說法,那女子似乎無意行刺,真正的刺客另有其人。」少年目光一凜,默默揚起唇角,不自覺地舉爵湊口,溫熱辛辣的酒氣貫徹心脾:「無論如何,今晚對方必有動作,走著瞧罷!」正議論間,驀地大殿一靜,卻是李夔說話了:

    「諸卿,還有愛兒們,」見上皇開口,官員紛紛棄杯起立,少年和純鈞也站直了身。龍翼環目四顧,黯淡的黑眸泛起一絲光澤,往左首湘簾內瞥了一眼;皇朝極重男女之防,未嫁女即使親兄弟也不得擅見,故雖然是壽宴,公主並女眷也得以翠屏隔開。李夔嘆了口氣,擺擺手道:

    「都是自家人,犯不著這麼拘泥。朕活到七十歲壽辰,卻不能和兒女齊聚一堂,這是什麼道理?來人,把翠屏撤了,朕有家常要和自己的骨肉話話,諸官都退了罷。」

    見上皇下旨,百官也樂得早點回家歇息。一時滿席只剩下諸皇子,少年眼睛一亮,翠屏一撤,只見席上一片鶯鶯燕燕,李夔的嬪妃在皇朝歷代分屬極少,卻也還有十多位公主,眾公主繼承李家血脈,就算不是國色天香,容姿在皇城裡也算少見。要不是都是自己異母妹妹,少年還真想染指幾個試試。(其實他心理真正想得是,就算是妹妹也沒關係,但要等到自己登基再動手)

    眾公主平時隨侍生母身側,本來少見男人。此時一面嬌呼萬歲盈盈下拜,一面總偷眼將父兄瞧個清楚。目光在眾女間逡巡,少年驀地瞥見靜坐末席的李凰,回望純鈞,早已怔怔地緊捉皇姊不放;似乎特別打扮過,今晚的李凰英氣猶存,卻添了幾分平素沒有的嫵媚,處在眾公主間宛若盛開的牡丹,當真只有「豔冠群芳」四字足以形容。

    「父皇今天真好興致,敢情是思念麟兒,連簾都撤了。」

    或許還差了一點。牡丹左近必有芙蓉,李麟從宴席開始便不安分,在翠屏前探頭探腦,見她一身雙蝶搶枝青綠夏服,身披丹陽薄紗,在席位間穿梭如飛燕。門禁一解,李麟不愧「永樂」的賜號,當即三步並兩步上前下拜嘻鬧。李夔似也特別開懷,招手要七公主坐到他身畔榻上,宮裡盛傳李麟出身的謠言,似乎半點不礙上皇的寵愛。

    李夔樂的呵呵直笑,喚人從丹樨上扶他下來,走至殿閣上覓了個瓷墩坐了,皇子也都聚至膝前端坐。環視自己所有的兒女,李夔深吸口氣,語氣忽轉嚴肅:

    「吾兒,你們都是天家兒女,比之庶民多享了些福,卻也多擔了分責任,」

    聽父親開口,諸子女俱都正襟危坐,一時席內安靜下來。李夔布滿皺紋的雙目燃起些許光芒,從少年開始逐一掃過,眾皇子無不伏首:

    「朕自登基四十多年來,什麼綾羅綢緞沒穿過,什麼山珍海味沒用過,人世間的福氣,朕該都享盡了,但只尋常庶民俯拾可得的天倫之樂,朕卻無福消受。」這話說的大殿一靜,鹿蜀跪上前一步,伏地叩首道:

    「父皇位尊體重,垂拱九洲萬民所仰,自不能與庶民百姓一概而量,兒臣不能克盡孝道,當以臣綱輔之,古人說齊家治國,乃是一體之大業,父皇也毋需太過傷感。」少年在底下暗啐了一口,他聽見一旁雍和低聲道了句「馬屁精。」。

    李夔聞言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一團酈影卻已無顧忌地撲上龍座:「父皇,您別難過,」甜而不膩的嗓音,整個大殿無燭而光,除了李麟還有誰 ?雙手渥住父親冰涼的大掌,公主的笑讓在場眾人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既是難得的家宴,光是喝酒忒地無趣,女兒家也喝不多;父皇,聽說民間文人雅士,喝酒總伴著投壺行令,不如咱們也來。」見底下幾個皇子眼睛一亮,李夔搖了搖頭,寵溺地一撫女兒稚髮:

    「到底是妳古靈精怪,淨出些鬼主意。」李麟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似乎早有預備,接過僕役遞來的籤筒,七公主思索地搖了起來:「是要作詩呢?還是聯對呢?」雍和一聽忙直起身來,道:

    「作詩可就掃興了,我皇朝以武立國,學什麼文人腐儒的玩意?」風花雪月自小與他無緣,拉不下臉在李夔面前自承,雍和只得變法子阻止;李夔亦頷首道:

    「談詩就悶了,不如罰個笑話兒,大家也好樂樂。」李麟以指點頰,聞言躬身笑道:「父皇若不嫌棄,女兒這倒有個老令;趁著今天人多,來個『兩物相仿』的令,既不太雅亦不過俗,又可讓眾位皇兄逞逞才學,要耍樂子也有了。」李夔一喜,頷首笑道:「這敢情好,就依妳了。」

    「兩物相仿」是民間瓦巷由來已久的文字遊戲,取部首相疊的一字,比如「炎」、「呂」等,性質相近的兩物,比如酒與水,配以一定限韻和格式,作成雅俗共賞的打油詩;雖說成詩簡單,佳作卻也不易,諸子無不磨拳擦掌,務要在李夔面前露露臉,連公主們也躍躍欲試起來。少年鬆了口氣,真要玩「射覆」、「花名籤」之類文謅謅的古令,他就要考慮是否再拉一次肚子了。

    「誰做令主?」有人問道,李麟嫣然一笑,端起一爵酒道:「這是我出的令,自然是我做令主,父皇說好不好?」李夔溫柔地凝視女兒,呵呵笑道:「這個自然,有到是酒令大如軍令,今晚妳們七皇妹就是御冊將軍!」李麟格格一笑,搶著又道:

    「這麼著,父皇自是不能罰的,李麟既做令主,可也不能罰我。」一句話未完,少年已忍不住插口:「好一個機伶的小鬼頭,繞了這半天,原來是怕罰酒。」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李夔也不禁莞爾。回身朝少年吐了個舌頭,李麟笑道:

    「太子殿下就會貧嘴,冒犯令主該當何罪?就罰你地第一個!」忽略少年的慘叫聲,滿殿又是一片笑聲。卻見她一本正經的執起籤頭,夾起一隻籌起來:

    「上聲侯韻,拈的是個『口』。」

    少年附手胸前,見眾皇子抓膝的抓膝,搔腮的搔腮,都在等他技窮,好在父親面前一展才學。於是故意托頦,假作思索,等雍和忍不住開口搶棒,少年這才開口漫吟,弄得滇王大窘:

    「兩物相仿酒與尿,呂字分開兩個口,不知那口喝酒,不知那口撒尿!」

    說完逕捧底杯飲了,模樣逗趣,眾人先是愣了一陣,隨即爆起鬨堂大笑。李夔難得笑出聲來,指著少年不住搖首,一旁宦官忙上來替他揉心口:「你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少年微一攤手,躬身陪笑道:

    「兒臣資質駑鈍,只想得出這些來,何況令嘛,還是貼近生活些好。」

    李麟更是笑得東倒西歪,邊搖籤筒邊豎起大姆指:「到底是皇哥哥,麟兒服了你啦,不過這韻倒了,按令還得罰上兩杯。」少年搖了搖首,滿臉苦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眾公主聞言又是一陣笑,幾個皇子卻形容乍變,分不清太子是單純玩笑還是有所警告。猶疑間李麟纖指又動,這回面向純鈞:

    「還該十四皇兄了,平聲之韻,拈的是個『夕』!」

    純鈞思忖半晌,忽地抬起首來。李凰渾身一顫,雖然滿座無人查覺,她卻知道他正看著她,潤潤乾澀蒼白的唇,純鈞的嗓音一如往常平靜淡雅:

    「兩物相仿生與死,多字分開兩個夕,不知那夕獨生,不知那夕同死。」

    此令一出,滿席霎時變得陰沉。別說是壽旦,在年老父親面前拈此哀句早足以大不敬,少年霍然轉身,準備李夔一發難便出言相護,諸子均附手靜坐,打定了主意隔岸觀火;李凰眼波流瞰,心臟跳個不停,只有純鈞一臉平靜,彷彿天榻下來他也處之泰然。誰知李夔咳了一聲,出乎意料地並無半點怒容,半晌慨然一嘆:

    「麒兒像我,天生是多愁善感的種。」

    不止李凰,諸子也訝於父親的反應。少年鬆了口氣,朝純鈞遞了個理解的眼色,暗地裡卻捏了他一把,未及發言,李麟搖了搖籤筒,滿席已被她的笑語洗回壽宴氣息:

    「下一個該九皇兄啦,去聲職韻,拈的是個『人』!」

    鹿蜀擱下羽扇,聽令低頭沉思,好半晌都沒有下文。少年等得心生不耐,心中暗罵他不乾脆,半晌只見他長髮一晃,緩緩吟道:

    「兩物相仿真與假,從字分開兩類人,不知何人真心,不知何人假意。」

    這令造得文辭流暢,涵意深遠,頓時大殿上一片贊嘆聲,李夔笑道:「老九到底是讀書人,果然不同凡響。」鹿蜀只是躬身謙讓,雍和和少年卻同時臉色一變,弄不清他腹笥裡賣什麼藥。中間幾個皇兄的令遂都無心細聽;正不自在,驀地李麟已點名到雍和,嚇得他一驚抬首:

    「該四皇兄,平聲東韻,拈的是個『子』!」雍和聞言雙臂抱胸,想了好一陣子,半晌目光一深,似是下定了決心,連嗓音也因激動而顫抖:

    「兩物相彷王與皇,孖字分開兩種子,不知那子成王,不知那子成皇!」

    氣氛一時如入冰窖,殿上眾人形容慘變,僵硬地望向李夔。雍和表情跋扈,眼光不知何時已和少年對上,半點也不退讓;純鈞雙唇乾澀,他看見父親扶椅直起背來,臉上陰霾一片,似乎正待發作,李麟的笑聲驀地打了進來:

    「哎呀,四皇兄這韻錯的離譜,該罰你兩杯!」說著譴雜役硬是遞上了酒,雍和微顯尷尬,盯著少年好一會兒,這才放棄似地垂下眼簾,攤手道:

    「這文謅謅的玩意兒,老子只會打仗,可不會這些。」

    這話讓大殿又重燃笑意,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氣氛已不如先時活絡,幾個無關利害的年輕皇子都暗罵滇王魯莽。李麟抽籤一笑,這回轉向了公主席:

    「皇兄們都如此利害,我們也得不讓鬚眉,是吧?不如讓四皇姊先來,入聲真韻,拈的還是『人』!」

    她會挑李凰倒非全出於私心,除了和頤是四夫人所出的長公主,在諸皇女中地位最高;李凰的才學和純鈞相當,琴棋書畫都是眾女間有名的。起身團團一福,純鈞瞇起眼來,目光再也離不開李凰左右,只見她托腮思索半晌,輕輕開口道:

    「兩物相仿愛與恨,仁字分開兩個人,不知何人我愛,我知何人我恨。」

    語畢將盞子一放,帶水秋眸卻在無人注意下悄悄往次席遞去。眾人聞令正自讚嘆李凰才情,純鈞卻忽地全身劇震,扶案跪直起來。少年忙跟著起身一扯,純鈞卻似渾然無覺,好半晌才頹然坐倒回座,李麟笑道:「不愧是凰姊,果然好才情,妹子服啦,這酒留給皇兄們飲。」

    少年往純鈞一望,見他兀自顫抖不已,額角冷汗直淌,臉色也蒼白一層,李凰卻已掉回頭去。擔心地一拍他肩頭,那知胞弟竟忽地直起身來,躬身朝李夔行禮:

    「啟稟父皇,恕兒臣……身體不適,久待恐怕失態,先行告退了。請父皇體恤兒臣宿疾在身,無法盡歡之處,兒臣惶恐。」說著伏地行了大禮,李夔顯得有些意外,倒無怒容,只是理解地頷了頷首:「身子要緊,皇兒還是小心為是,朕有太子陪著,你就下去罷。」少年眉頭一擰,低聲道:

    「純鈞,你……」那知純鈞渾身僵硬,竟破天荒不管兄長說些什麼,據地再拜後便轉身而去。少年凝視他蹣跚的背影,半晌無奈地搖了搖首。卻聽下首肥遺低聲打趣道:

    「病西施又要回房去囉!」幾個年紀相仿的皇子無不悶聲忍笑,少年目光一深,不動聲色地在筷上一彈,玉箸直達對桌,重重在肥遺肚上戳了一記。饒是他皮多肉厚,含著內勁一擊仍痛的他當場抱腹痛叫,抬頭卻尋不著凶手,只得隨意揍了兩個雜役出氣。

    「朕也有一令,不知咱們小令主聽是不聽。」待純鈞在雜役攙扶下步出殿門,李夔忽地沉聲說道,虎目不經意地瞥向諸子席位。李麟一愣,見李夔有興致,忙放下籤筒一笑:

    「既是父皇要頑,那也不用限韻了,好說來給大家學學。」

    老皇帝沉默半晌,語氣忽轉威嚴:「既然如此,現在席上忒多燭火,朕就拿『火』字做令,你們仔細聽著。」席上燭光跳影,李夔目光橫掃千軍,也為此令添加千鈞重量:

    「兩物相仿家與國,炎字分開兩把火,不知那火焚家,不知那火燎國!」

    大殿靜的針落可聞,李夔的話宛如一道雷,深深打在每個皇子耳際。見年長的幾個兒子俱都垂下了首,雍和尤其臉色慘白,公主們不知所措,少年闔目端坐,不動聲色地啜了口酒,直到有個年幼的公主興許是嚇到,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奶娘們忙上前照應,這才打破了悶殺人的寧靜。

    「父皇這令做的好,不愧是父皇,麟挑不出毛病,這杯酒算女兒敬了父皇。」說罷取過旁上酒爵,竟是仰頭飲盡,在場只有少年素知她豪邁,李夔愣了一下,隨即神色稍霽,讚賞著笑了起來,一時氣氛頓緩:「看不出妳這小妮子,倒也學人海量起來。」李麟抹唇放下空碗,忽地笑道:

    「父皇,人家不依。」李夔剛要再斟一盅,聽這話不由一怔:「不依什麼?」李麟笑靨如花,語氣近似撒嬌,橡皮糖一樣黏至老皇帝身側:

    「人家今天頭一遭作令主,父皇說女兒稱不稱頭?」李夔大笑,大手撫摸李麟溫潤的秀髮:「自然稱頭,沒人比妳更合適了。」李麟小嘴一扭,復又笑道:「既然這樣,父皇看不看女兒的賞?」龍翼恍然大悟,笑得更加山撼地搖:

    「原來是討賞來著,該,該,妳要什麼?」李麟想了半天,這才芙容花開似地嫣然一笑:「既然如此,女兒就說了,還是……」話至半途,本來滿殿人側耳傾聽,卻見七公主纖掌掩口,忽地呻吟一聲,竟從丹樨上滾落。李夔大驚失色,只見女兒雙目緊閉,唇角溢出的酒漿混雜鮮血,襯托少女白皙勝雪的肌膚,一時所有人霍然起立:

    「麟!」

    首先離座的竟是少年,單掌托住倒下的七公主,太子矍然抬目,空下的手唰地一聲,遞向還呆立王座旁的宦官:「抓住那傢伙,問他酒從那來!」將李麟酸軟無力的身軀往圍上來的宮婢一搡,大殿內亂成一團,早有侍衛往端酒來的太監湧去;那宦官似乎「嘖」了一聲,不知彈了什麼出去,異物在半空炸出花火,頓時萬燄齊顫,泰半蠟燭被突如其來的激風滅了。

    「有刺客混進來了,保護陛下!」

    發話的是諸懷,發覺情勢不對,一直等待在外的老宰輔從殿外衝入,聲嘶力竭的大呼道。周匝都是公主鶯鶯燕燕的尖叫聲,皇朝禮制,除六品以上禁衛外均得解劍入殿,諸子空有一身功夫,沒了武器只得束手待斃。一時喝斥聲、交擊聲、酒菜倒篋聲充斥大殿,無人有暇重新點上燭火。

    少年背靠玉柱,冷眼掃視四下死角,驀地肩頭被人一拍:

    「皇兄。」

    冷靜沉著的嗓音,一聽就知道是純鈞。少年背對著他點了點頭,指尖觸碰到胞弟遞來的金屬物,他滿意地微微一笑:「了不起,藏在那兒?」純鈞自己似也拿了把長劍,唰地一聲出鞘置於胸前,聲音略帶笑意:「我今天是坐轎來的。」少年恍然,燭火和宮燈在慌亂中又撲滅了許多,他淡淡一笑:「原來如此。沒想到會讓阿麟給佔先,這種開場也不錯。」

    「讓家僕們進來,我可不想死在這裡!」
    「關上宮門,掩護公主們回閣!」

    龍子鳳孫遇上了兵荒馬亂,求生本能也跟市井小民無異。好在御前近衛多少有些理智,懂得輕重緩急,登時持刀在李夔周遭圍成一團,少年看見對桌的雍和慌忙站起,在王府衛士協助下迅速撤離,李凰在閣上站了起來,夾手從路過近衛身上奪過長劍,緊靠父親遊目四望,一雙如水秋眸因警戒而威武,颯颯英姿讓純鈞看得不由一愣,忙別開了目光。

    「發現刺客了!」

    不知誰先發了聲喊,先時的假宦官早已逃之夭夭,卻見大殿左首一道黑芒自殿樑滑下殿柱,動作敏捷不似常人,守在殿外的羽林宮兵此時破門而入,混著近衛一齊提刀追了過去。感受到背後少年驀然一顫,雖然身處黑暗,洞悉雙胞兄弟的情緒向來不需五感:

    「竟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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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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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0:44 | 顯示全部樓層
    費解的囈語讓純鈞不由一愣,接下來少年的動作更出乎他意料。單手撕下衣襟,學戲裡的賊子當臉一蒙,再將外袍也一並脫了;長劍一挺,純鈞只覺肩頭被少年一按,還來不及出言制止,只得目瞪口呆地望著兄長借力躍上橫樑:「皇兄,你這是……?」

    好在大殿裡早人仰馬翻,誰也沒看見太子變身。純鈞挺劍正想追上,冷不防背脊一涼,回頭正巧接住迎面而來的刀光,饒是純鈞靈覺敏感,竟沒察覺有人潛入身後。對方一擊不中,竟不再戀戰,銀光往純鈞一擲,隨即消失在視線內;純鈞左足一絆,竟沒能避開,好在敵人意不在傷人,利刃堪堪擦過上臂,純鈞撫肩跪倒在地:「什……麼?」

    這是有目標的襲擊。純鈞心頭一緊,上皇、太子,接下來是他了嗎?長劍隨目光回首,正好看見一角官服逸出僅存的視線,忽地上臂給人一抬,有人攙了自己起來,卻是杜衡:「麒殿下,您沒事罷?您要出了事,太子殿下會剝了小的皮的。」純鈞頷首表示一切安好,隨即狐疑地望向龍座:

    「紫金色官服……那種顏色的官服並不多,難道說……」

    相對於胞弟的遲疑,少年倒是相當勇往直前。純鈞的弱視換來少年自小超乎常人的眼力,很快補捉到樑上倩影,重整蒙面巾,少年一握掌中劍柄,意圖潛近黑影身側,那知對方身形實在太快,不愧是曾跟縱自己這麼久的探子,無計可施,只得冒著被發現的風險低聲叫喚:

    「姑娘,請留步。」

    破釜沉舟一喚果然奏效,黑影煞住了車,兩枚幽幽的眸子在漆黑樑間驀然回首。少年又是一震,聽柱底下近衛一片嘈雜,遂微笑道:「這裡不好說話,到外頭去如何?」那知對方只是盯了自己半晌,彷彿聽不懂少年的話,扭頭就要躍下。少年垂下長劍,復又叫道:

    「妳不想拿回妳的東西?」

    這問題果然奏效,黑影回過頭來,少年總算看清了她。依舊給蒙面巾遮得滴水不漏,即使沒了月亮,那雙靜如止水的眸子也自成一道月光,見對方目光流露疑問,少年邪氣地一笑,從懷中取出那枚破碎的衣布,黑影形容一變,五指如勾,瞬息已遞到面前;少年笑著後退一步,黑影更不打話,旋身長鐮出鞘,利刃在黑暗中潛進如彎月,只聽「鏗」地一聲,已給少年抽劍接下。

    「給我。」沒半點陰陽頓挫,少女只是單純陳述心中所思。少年第一次聽見她說話,只覺清冷中帶著生澀,比想像中稚氣許多,少年笑道:

    「還妳可以,妳和同伴可不許再來鬧場。」彎月似地眉一皺,少女似乎抿了泯唇:「非殺不可。」卻沒了下文,少年大感有趣,刻意將衣布湊進鼻尖聞了聞,在少女殺人目光中微微一笑:

    「是非殺不可,但在還不是你們該動手的時候。」

    似乎為此話一愣,刺客被少年熾熱的黑眸懾住,長劍搶得先機,隨遞兩招,直取對方咽喉,刺客不得不低首相避;這一避覆面巾竟驀地一鬆,回身卻撲了個空,面巾已落入少年掌中。

    「咦……?」

    幾乎是同聲,少年為面巾下過輕的年紀吃驚。兩道柳葉眉,一雙尚嫌稚氣的黑眸,縱然神色間稍嫌僵硬,細看仍窺得出美人雛形。應該不超過十五歲,少年以對女人老道的經驗判斷。

    「還我。」

    單純地陳述要求,不驚不慍,女孩姣好的面龐無一絲漣漪,彷彿上天精製的面具,不為世間一切外務動心。少年舉高持巾的手,更往殿頂逃躲:「妳叫什麼名字?還是妳沒有名字?」少女連眉也沒多挑一下,大鐮揮上斬下,砍向少年天庭,依舊道:「還我。」

    真好玩。少年不由得笑瞇了眼睛,女孩對蒙面巾異常執著,只消不經意地持巾遁走,便如拿逗貓棒誘貓一樣,很快便成功將少女誘出殿外,夏風涼爽,滿天星辰琳瑯,殿頂二人卻無心欣賞;少年唰唰兩劍,這回挑向少女衣襟。對方大鐮一揮仰身避開,未防少年左足一掃,輕身功夫甚好的她也不由著道,頓時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下殿去,少年單手一撈,恰巧將她接個正著。

    「殺上皇沒有這麼簡單,別說禁宮戒備森嚴,今晚這麼一鬧,再得手便難如登天……月影姑娘。」

    聲音冰冷,彷彿口中的「上皇」不是自己親生老父。這話果然成效彰然,少女臉色一變,這才意識到自己依偎在少年懷中,忙用鐮把一頂躍開,胸口隨喘息起伏;少年也不再追,笑吟吟地道:

    「放心,查到這分上的只有我和純鈞,你們的大計尚未曝光。不過若要輕舉妄動,我也只好先下手為強。」少女仍是抿唇不語,近看直像隻倔強的小貓,半晌朱唇歙張,少年滿擬她必有驚人之語,那之她一甩額髮,仍是道:「還我。」少年又好氣又好笑,微一思忖,反將蒙面巾收入懷中:

    「妳只負責監視,不負責殺人,這是月影的工作,對麼?」

    少女皺了皺鼻頭,似乎少年收布的舉動讓她頗為困擾,正在尋思奪取之法。八成沒在聽他說話,少年心想,這少女倒是意外的單純,只得苦笑:

    「敢情還有內應罷?」少女表情仍是冷冷的,半晌無釐頭地丟出一句:

    「那是夜梟的事,和我沒有關係。」

    少年捉到了話頭,忙循跡追擊:「夜梟?那是誰?」少女盯著他胸口不放,又問道:「你到底還我不還我?」少年差點笑出聲來,要不是對方仍提著鐮刀,他會以為自己在和小孩交涉糖果:「夜梟也是你們的成員麼?可西地公會的情報裡,並沒有這樣的人。」少女似乎頗不耐煩,隨口答道:

    「夜梟會變成你們的人,變成誰我從來都不知道,那和我沒有關係。」

    真是悲傷的合作關係啊。少女的話卻著實讓少年一愣,莫怪這刺客組織能如此輕易登堂入室,自在鵬園與少女照面後,少年便立囑純鈞和刑天各處查訪,從那塊遺落布料的質地、產地,以及關鍵武器「長鐮」,最後連上了西地的刺客圈,這才明白這回遇上的對手不小;那是西地著名的殺手組織,只是見過又存活的人實在太少,連帶資料也相對貧乏,只勉強查出少女可能的代號。

    純鈞推斷今晚必定生事,於是兄弟倆運來武器,帶上精銳。只是純鈞錯估了兄長的個人興趣,沒想少年竟會親自試探。少年低頭思索一陣,既是有內奸混入,那又會是誰?驀聽殿下喧嘩聲近,大批近衛蜂湧而上,那女孩皺了皺眉,留戀地瞥了少年藏布的胸口一眼,隨即擺鐮而走。

    「別擔心,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少年扶了扶蒙面巾,望著少女背影的目光充滿神采,這話讓少女腳步一頓:

    「妳走不了的……我要妳,我要定妳了。」站定風聲虎虎的殿頂,少年瞇著眼目送女孩遠遁。刻意讓她聽清,少年的語氣格外悠長響亮,勾勒出淡淡笑容:

    「而我想要的東西,從來沒得不到過……後會有期。」

    不知是否風寒的緣故,大鐮沒入夜色的前刻,竟輕輕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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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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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0:58 | 顯示全部樓層
    6

    「帝乃降觀,下逢伊摯。何條放致罰,而黎服大悅?筒狄在台,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

    ◇    ◇    ◇

    火把劈啪,前一刻笙歌燕舞的帝丹朱臺,如今一片肅殺之息,梁蕖連側身走過都感呼吸不暢。

    壽宴驚變,無疑給素來自詡滴水不漏的御前警備一記悶棍;夏獵是皇朝大事,整個儀式本來長達三天,如今刺客現身,雖然功敗垂成,但誰也不知對方何時會捲土重來。相關重臣與是和上皇商議,若是趁夜趕回禁宮,不但徒增危險,而且墮了威風,反倒給宵小可趁之機;李夔於是聖躬獨裁,決定坐鎮行宮,枕戈待旦,所有儀行仍照常舉行。

    饒是上皇膽大,三宮警備卻也再不敢冒險。連夜從京城譴調兵力,行宮方面更是戰戰兢兢,在不打擾帝王的情況下展開地毯式搜索,只差沒把帝丹朱臺翻了個邊;然而或許是早有預備,不但刺客沒找著,連奸細如何混進來也尋不到蛛絲馬跡。

    「一群廢物!」

    這是來自宰輔諸懷的評語。自從壽宴以來便格外焦燥,敬愛的君王危在旦夕,背後魔手卻神龍見首不見影,也難怪諸懷要暴跳如雷。諸子也動作頻頻,除了從家裡搬來救兵,滇王雍和甚至奏請父皇任他為行宮臨時近衛軍統,好收運臂如指的護駕之效。

    要不是宰輔極力反對,和滇王大吵一架,拍胸脯擔起上皇安危,李夔幾乎就要點頭應允。最後決定由留在京城的兵部統帥炎孟極連夜領兵,進駐行宮,以解燃眉之急,這才了結此事。

    這些梁蕖都只是聽說。才剛從嚴密的搜身崗哨脫身,壽宴一過他便接到太子傳喚的懿旨,連探聽七公主情況都來不及,穿戴整齊便往太子寢房疾去,心裡忖度著少年的意圖。對粱蕖這樣一介小小典事而言,能列席壽宴就已令他納悶,不要說行宮動亂無從插手,太子與他更不該有交集。

    但不知為何,壽宴以來粱蕖不覺榮寵,反感心慌意亂;不單是腦袋裡全是公事,皇家奓靡和他所認識的皇朝相去太遠,前陣子方家在南方的祖宅給盜賊放火一把燒個精光,當地官員察了半天也察不出個所以然,方家勢大尚且如此,尋常百姓受毒害者更不知幾凡。

    山雨欲來風滿樓,粱蕖從空氣中嗅到這樣的警訊。

    「歌羅西閣下,行宮凶險,還請早點回驛館歇息……」

    正仰天長嘆,背後傳來的聲音讓粱蕖驀地一僵。入耳是陌生彆扭的耶語,腳步聲自轉角漸近,粱蕖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步入正廊,忙閃身柱後迴避;卻見遠方由小童掌燈,鴻臚官員領路,竟是神都使節;一般的潔淨秀麗,領頭的女祭司掛著笑容,朝帶路的官員按胸行禮:

    「送到這就行了,有勞你們了。」

    粱蕖平素忙於公事,本來少見女子,見女祭司巧笑嫣然,不禁臉上一紅,不自覺更往柱後縮去。官員鞠躬退下,一旁同樣白衣的神都祭司湊上身來,似要請示什麼,少婦纖手一揮,仰頭遙望星空,湛藍的眸隨星光閃爍,靜立的身段優美如雕塑,看得梁蕖微一失神:

    「好久了……自從離開軒轅回到神都任事,已經有一二十年了罷。」圓潤清脆的皇語,和晉見時相比更添幾分感性,竟比在地人還動聽。粱蕖為少婦的年數一驚,聽聞翼人的壽命較人類略長,生長在天都相傳更能青春永駐,少婦外表不過二十出頭,看來實際年齡還更大:

    「皇朝的星空……還是一點都沒變呢。也只有如此廣袤的土地,才能含納森羅萬象的群星。加拉太,你說是不是?」擺首對隨侍身旁的少女一笑,女祭司再度望向星空,瞇起眼睛,語氣竟忽地一沉:

    「金星黯淡,墜於東方,星占有過指示,皇朝將出大事。」

    粱蕖心中一突,童真的言語忽然和現實接軌,分不清神都使節所言虛實,只得更提耳細聽:

    「好不容易以弗所家族後繼有人,神都安定可望,萬一東土的人皇出差錯,又不知會惹出什麼事端。上帝既讓我和皇朝有緣,姊姊才讓我來旁作觀察,加拉太,妳派人加強驛館周遭的安全,星占猊下既然特地遺言,會出事的話當在今天。」

    微一抿唇,粱蕖總算隱隱記起,傳說神都有位先知,神都之所以能洞燭機先,靜觀世局,五十年來國泰民安,先知的能力功不可沒;如今竟預言神都大事?見女祭司領著眾人又賞了一會星夜,這才魚貫隨來接的車駕而去,粱蕖步出柱影,在側廊上來回踱步,心跳不自覺加快起來。

    「外頭是梁蕖嗎?進來罷。」

    正躊躇間,猛聽房內傳來叫喚,饒是今晚心神不寧,竟踱至太子寢室前還渾然不覺。詹事府官員早持戢橫列一排,一副嚴陣以待,梁蕖忙在檻前跪倒:

    「臣鑄錢監典事方浩,給太子殿下請安。」

    官兵湧上前來搜身,卻聽門內一陣輕笑,是他所熟悉少年太子隨性的笑聲;粱蕖正自徬徨,竟不由心頭一暖:「不用搜了,我信任方兄,讓他直接進來罷。」

    門前宮婢答應一聲,隨即掀開單扉,夜風貫入斗室,生起一室清涼。粱蕖遲疑地探了探頭,卻見太子少見地端坐桌前,手持毛筆,不知在紙上擺弄些什麼;半晌側首起身,繞桌看了又看,似乎不甚滿意,揉成一團往旁一扔,抓了張紙又重新來過。桌上盡是急就章的顏料筆架,髒汙的紙團散落一地,抬頭看見粱蕖仍舊跪倒在地,頑賴的笑在秀麗臉容上揚起:

    「都說進來了,還跪在那做什麼?嫌平時跪得不夠麼?」言畢伸了伸懶腰,少年索性拋下不遵懿旨的筆,又嘀咕道:「真是,果然風雅的事物只和純鈞有緣,我這一輩子休想和藝術攀親帶故。」

    門口的腳步聲聞言躊躇,踏進門檻又跪倒下來,少年一奇,扶案而起,正好看見年輕典事伏下的後頸:「太子殿下夤夜召來微臣,不知有何要事,如今行宮凶險,還請太子盡快吩咐為是。」

    少年愣了一愣,他選在這時間單獨接見梁蕖,任誰再遲鈍都知道太子私下結納的意思。而這小小典事竟不領情,一上來就用這話堵他,少年不禁一笑:

    「你又來了,方梁蕖,除了上回攔路罵我為何調走你長官外,你見到我每次就只會跪,嫌我生得難看,不想抬頭看我嗎?過來坐著!這又不是東宮,理那些繁文褥節做什麼?」誰知對方仍長跪不動,只是抽起眼線乜了少年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

    「臣一介六品外官,當不得殿下如此禮遇,恕臣不能接受。」

    說罷再次伏地叩首,少年大感頭痛,他有自信讓天下女人打開雙腿,卻沒能耐叫一個男人抬頭?這大他五歲的少年文官除了容貌,個性倒是十足得他老爸真傳,而且青出於藍,都快變綠了:

    「我們就不能像那天客棧裡一樣,把酒言歡,稱兄道弟麼?」

    梁蕖神色閃過一絲異樣,頭垂得更低,壓著嗓子道:「臣當日喪心病狂,律令智昏,這才如此荒唐,冒犯之處,還請太子殿下海涵。」少年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在他面前一跤坐倒,微甩柔順的長髮,兩手捏起他耳朵硬是一抬:

    「混帳東西,這道歉我不接受,你敢說你從沒把我當過朋友?」梁蕖神色依舊肅然,只是眉角微微一抽,猶豫在眼裡徘徊半晌,旋即堅定地收了回去:

    「是,臣從不把太子殿下當朋友。」

    少年一愣,佯怒反問:「你不把我當朋友?」梁蕖據地又是一拜,整容道:「梁蕖是臣,殿下是君,臣以事君之禮待殿下。」少年又拉起耳朵,雅然一笑,這回與他四目交投:

    「君臣就不能做朋友?」梁蕖呆了呆,視線被強制抬高,少年稚氣但稀世俊逸的臉容近得幾可觸摸。李家以武立國,縱使歷代君王不缺風流倜儻之輩,但俱都偏向男兒的剽悍,純鈞和少年的卻例外地遺傳其母鸞后,眉目間充滿少年的纖細美。

    比起太子來,梁蕖的相貌至多只能用「奇貌不揚」形容,加上他過於木訥,男女之事完全吃不開,今年已過二十還沒論及婚嫁。招架不住太子的柔情攻勢,梁蕖下意識移開目光:

    「太子殿下若無吩咐,恕臣另有要事,不能奉陪。」

    說罷竟起身便行,不敢多看少年一眼。未料才背過身去,猛聽身後一聲巨響,梁蕖驚得抬起頭來,只見太子不知何時取了個木箱甩在桌上,箱面陳舊,體積甚大,不知裝著什麼物事。纖細的指輕輕挑開盒蓋,少年似也明白不能和這木頭打哈哈,擺起難得的肅容,緩緩道:

    「梁蕖,你覺得現在的皇朝如何?」

    未料太子開口便擊中他心中所思,梁蕖一呆,躊躇半晌才叩首答道:「臣一介微官,不敢妄言朝政。」少年冷笑道:「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這是你親口和我說的,怎麼今天反而道學起來了?我不是要你評議朝政,身為皇朝的百姓、軒轅的子民,我要聽的是民心!」

    太子的話直像雷擊,句句烙印在心。梁蕖渾身一震,幾乎就要脫口暢言,但他受宦海所毒太深,早已不是當年的莽撞稚兒,抬首見少年星眸閃動,似在等他發言,梁蕖跪直了身子:

    「佼天之倖,陛下治國有方,皇朝國勢如日中天,聲威遠播、四夷來服,臣等同感……」話到半途已給少年冷哼聲打斷,梁蕖得承認這輩子從未如此心虛:

    「很好,很好,」少年笑容更冷,猛地將木盒倒置,大量卷宗似的事物傾瀉一地。少年憤然執起幾卷,便往粱蕖臉上扔去,語氣盈滿諷刺之意:「你說的倒貼切,不妨自己看看!這就是文武百官口中『聲威遠播』、『四夷來服』的皇朝!」

    驀然被一大疊卷子擊中,梁蕖也自一愣,半晌才拈下幾張細看。卻見上頭歪歪扭扭全是墨跡,從寫字紊亂的程度讓梁蕖輕易判斷這出自太子手筆,而且並非新製,墨漬泛著風塵僕僕的裂痕,紙的質地也不統一,有的甚至是典事從未見過的獸皮,上頭一樣密密麻麻畫滿了線條:

    「太子殿下,這是……」

    「兩年半前我曾獨自離宮,到西地,到皇朝各處遊歷。」

    按膝重重往椅上一坐,少年怒氣未消,秀眉在額心堆垛成優美的弧線,梁蕖看了他一眼,終於肯站起身來:「微臣知道這事。」少年抿唇望向天外,神經質地冷笑一聲:

    「那年我才剛滿十三歲,晉封為太子卻已過了九年,說來也真好笑,做了九年儲君,我連我未來將統御的國土生得怎樣都不知道。有一回我央著父皇給我看皇朝地圖,他叫宦官從陳舊的書架上搜了一分出來,上頭缺頁漏字,加上父皇長年南征北討,地圖根本來不及更新,鄰界也早已物換星移。我看了半天看不出個所以,就問父皇,沒有地圖要怎麼樣了解國家?你猜父皇怎麼說?」

    垂袖締聽,梁蕖沒有回答。平靜如波的眼瞳卻慢慢有了光華,一如他在廷議大堂上,聽見少年大發議論時一樣:

    「他摸了摸我頭髮,意氣風發地說:『鳳兒,朕不需要了解,朕只要支配就夠了。』我聽得一頭霧水,只要支配?沒有了解怎麼支配?於是我下定決心,那時年輕不懂事,單槍匹馬便做起冒險者的夢;後來好幾次差點喪命,幸而總能絕處逢生,還認識了一班朋友。我盡可能的遠行,不止皇朝,最遠曾經去過悠鐸、去過奧塞里斯北部、還有那片戰火肆虐的沙漠……」

    回憶的甘苦稍稍褪去少年的陰沉,彷彿年輕了兩歲,語調也跟著一鬆:

    「我看盡了重生大陸的繁華,看到了無限的可能,也看到皇朝未來的方向。但當我滿懷希望踏上歸途,順道轉過南疆、探訪懷仁關外,準備像欣賞西地那樣享受皇朝的風姿時,我嚇住了;這是文武百官稱頌的東土霸主麼?這是父皇誇耀的天朝麼?那為什麼連養活一個嬰兒三天都辦不到?你看看這張,是南疆一位婦人口述給我的,」

    秀指一甩,少年從滿天飛舞的卷軸裡抽出一分,扔給梁蕖接著:

    「我每到一處,就要他們給我遞狀,我親自問,親自寫,因為他們大都不識字;這個老婦今年五十三歲,按理早該在家頤養天年。可因為丈夫和三個兒子全給徵調去關外,丈夫和兩個兒子戰死,剩下一個音訊全無,唯一的女兒被懷王的方鎮兵捉去,後來給人發現自縊在駐府附近大水溝裡,」

    「老太太氣不過,到縣衙去告了官,傻傻的以為父母官會為她『主持公道』,直到縣尉派了衙役捉了她去,說他『以民告官,誣陷親王』,本來要打四十大板訓誡,念他年老,才改判『家產充公』,可憐老太太賠了女兒,現在連家也沒得回。在水溝旁想投水自盡,給我發現了才攔下來。粱蕖,你仔細看看,好一個強盛的皇朝!」

    梁蕖默默望著他,良久沒有說話,半晌凝視少年因怒氣微染紅暈的頰,安靜地又跪了下來:「殿下……您今年只有十五歲罷?」

    從激動中略微平復,跨足在椅上坐下,少年為這問題一愕,側首道:「是呀,十五歲零七個月,怎麼著?」

    深深伏下首去,梁蕖畢恭畢敬地以額觸地,這回再無禮教的拘僅,而是發自內心的崇敬:

    「那麼,皇朝該有很長一段時間……能夠安心了。」

    氣氛停留在默契的寂靜,雙方都沒有再說什麼,該說的已說盡,有些事情,不用挑明就能心有靈犀。幾年前酒館那刻就該實現的承諾,梁蕖恨自己的遲鈍,然而縱使發現得遲,他知道終究還不算晚。從今天開始,他的忠誠不再是宦海的犧牲品,但也不再屬於他自己。

    『一旦為人所用,便會從一而終、絕不會背叛的人。』

    重溫純鈞的評語,少年凝視梁蕖伏首收拾的後頸,不自覺地勾起唇角。

    替少年回收散落一地的卷宗,梁蕖偶一探頭,看清了几上成堆的畫紙。卻見上頭隱約畫了個人,眉目竟似女子,這風流成性的太子畫女人不稀奇,但什麼人令他如此牽掛,竟朝思暮想似的反覆摹畫?倒讓從來不好奇的梁蕖破了例。本能想開口詢問,抬頭忽見少年渾身一震,竟是側眼觀望起來,顯然顧慮自己在側,騷動一陣便沉默下來,只是神色明顯不安。

    梁蕖縱然脾氣死硬,這上頭卻還算靈敏,見狀不敢打擾,叩首請辭道:「夜深露重,請殿下早些安歇,恕臣告辭。」偷眼見少年仍一動也不動,眼神卻凜烈起來,似乎在等待某樣重大的事情,想了一想,什麼也沒多說便垂首躬身退去。

    「人已經走了。出來罷……都見過兩次面了,還這麼怕生?」

    梁蕖的背影才消失在廊外,少年便嘆了口氣。走到桌邊重新執起蟹筆,蘸了顏料,語調很輕,卻帶著不容人違抗的威嚴。樑間的影子晃動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似地沿柱竄下,不敢過於靠近,背脊緊貼房間角落,壽宴那晚的小貓顯得警戒非常。

    「妳真是了不起,這樣也能摸進來。看來所謂守備森嚴,在專家眼裡不過是笑話而已。」

    抬起頭來,少年正面對上月光下的倩影。

    「我來拿回我的東西。」非常認真的語氣,沒有一絲曲解的餘地。少女的聲音比昨夜乾澀,蒼白更襯出肌膚的珍珠色澤,也難怪,在雞飛狗跳的行宮躲躲藏藏近一日半,就是訓練有素的刺客也吃不消;發覺少年只是笑瞅著她,沒有照辦的意願,月影又補充一句:

    「順便來殺你。」

    「喔?」少年忽然輕輕笑了起來,對月影來說這是莫大困擾。如果對方的反擊是一劍或是一個威脅,少女都可以勉強應付,她所受的訓練裡,從沒有教她如何對付敵人的笑聲:

    「怎麼忽然要殺我了?妳的工作,只有探查敵情,順便監視我不是嗎?」興味地欣賞少女的徬徨,笑聲中几上一張紙片飛落,少女警覺,隨手拾起一張窺看,隨即臉色大變:

    「這是誰?」少年裝出受傷的神情,委屈道:「我畫技當真有那麼差,竟連本人也看不出來。」月影又瞄了畫紙兩眼,不安地擲下畫卷:

    「為什麼畫我?」

    少年慢條斯理地執起火石,就著桌上一根白蠟燭點燃,細細的黑煙竄上房頂,斗室登時明亮許多;少女無心注意他舉動,只是一個勁地盯著畫看,看的出來畫者十分努力,縱使筆法青澀,眉目間傳達的神韻卻描摹了七八分;特別是少女的黑眸,少年盡力詮釋主角冷漠中帶著無辜神情,彷彿想憑藉畫筆回到鵬園初見的剎那,保留那抹得來不易的情感洩露。

    正看的發呆,少年溫暖的嗓音竄入耳際:「妳……聽過『精衛』嗎?」

    不正面回答少女的問題,少年開口反問。將丹筆往架上一擱,以指拈熄多餘的燭燄,只餘几上剛點燃的白蠟燭孤軍奮戰,房中頓時又暗了一圈。對少年怪異的舉止皺了皺眉,少女隨手將畫紙一扔,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少年似乎興奮起來,語調如吟詩:

    「精衛是種鳥,出自山海北山經:『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是位不幸卻又單純的女孩化成的鳥。從我第一眼看見妳,就覺得你很像牠。」

    少女一愣,隨即搖了搖頭:「我不是鳥。」少年微微一笑,五指撫平新乾的畫作,又道:「妳知道鳳凰麼?」未料他還有問題,少女想了一下方點頭:「聽過。」少年起身踱步,語氣悠遠:

    「鳳凰其實是兩種鳥,雄曰鳳、雌曰凰,山海南山經裡說他:『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莊子裡說它:『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以前南方君王常以鳳自諭,所謂『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指得也是鳳。」

    微微垂頸,少年修長的身段幾如入畫,竟讓少女瞬間失神:

    「草叢裡的鴟鳥不了解牠,見他振翅高飛,又諸多挑剔,咬著腐鼠自鳴得意地笑他:『何必這麼辛苦,我這樣也過得很愉快。』的確,鳳凰是種很可悲的生物,一但沒了乾淨的泉水,尋不著可棲的梧桐,終究只有渴死累死的命運。妳說,這是不是很笨?」

    少女想了半天,終於肯定地點了點頭:「嗯,很笨。」半晌瞇起眼來,遲疑地又補一句:「但也……很讓人佩服。」少年微微一笑,側首靠在床柱上,語氣忽轉天真,像孩童覆述著床邊故事:

    「小時候聽了這些傳說,我總是自己編故事,要若有天東海的精衛遇上九天的鳳凰,會是怎樣一個光景?或許鳳凰會問精衛:『小鳥兒啊,就算把海填了,仍不能救天下人,又何必這麼癡?』,精衛會回答:『我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能不能救天下人,有什麼干孫?』鳳凰會再說:『人們都說我很偉大,但若能像你這樣活得無悔,我寧可不做鳳凰。』精衛肯定會嘆息:『鳳凰鳳凰,你說我癡,你又何嘗不傻?』」

    近乎童話的語調,少年說得雙目精亮,月影一愣,不單為他的故事,而是他反樸歸真的眼神。殿頂上豺狼般目光、獵人般語調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單純的幻想,一個深植男孩心裡,終生嚮往的神話。見少年一直瞧著她不放,似乎期盼她回話,少女謹慎地開口:

    「鳥不會說話。」

    似乎考慮了很久,少女字斟句酌。少年反應先是一愣,隨即無顧忌地大笑起來,房門口的官兵頻頻探頭,只不過太子嚴令,今晚沒有叫喚不準擅入,因此誰也不敢多管閒事;少年又笑了一陣,好半晌才冷靜下來,按著笑疼的肚子道:

    「妳說的沒錯,鳥不會說話,只有人會。我們來說說話。」月影忽地警戒起來,單手一晃,這回少年看清楚了,一人半高的大鐮竟像從掌中生成,憑空在室內具現,不禁嘖嘖稱奇:

    「我不是來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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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1:07 | 顯示全部樓層
    對方聞言微微一笑,少女突然有種錯覺,笑容的本質變了,若說之前是逗弄寵物有趣的笑,這回就是補獲獵物滿足的笑;生物本能令她倒退一步,少年卻沒有動作,只是輕輕道:

    「也不要妳說什麼,只要妳做一件事。」

    少女一愕,未料少年的要求竟是如此,她審慎地望著他:「什麼事?」

    少年語氣更輕:「妳現在,試著動動妳的兩手十指。」月影心中一跳,依言握緊鐮柄,這才發覺右手五指已不聽使喚,好像從寒冷的室外進到屋內,凍僵般麻痺感漫延得很快。心中大駭,等少女發覺雙膝無法自由曲伸,已來不及用她拿手的敏捷越樑而逃:

    「怎麼……回事?」

    「妳的前輩沒有教妳,進入密閉空間時,要小心不明燃燒物?」

    笑著執起桌上白蠟燭,抬首見少女兀自艱難地移步房門,似要拚死逃脫,少年那容獵物從指縫溜走,一個閃身已擋在月影身前。少女齜牙咧嘴,本能地長鐮一劃,卻因四肢無力而反向前撲倒;少年閃身避開利爪,長臂一伸,輕輕鬆鬆迎接他夢寐已久的鳥兒。

    「怎麼……可能?一般的迷藥對我們……並不能起作用,何況你也在……」不知對方使了什麼卑鄙手段,少女感覺自己意識清楚,只是從頭到腳提不起半點力氣,這是最可怕的狀況。少年溫柔地扶住她頭頸,讓她順勢倚進自己懷裡,笑道:

    「我自然知道,所以這不是下三濫的迷藥。融在蠟裡的成分對一般人無害,即使吸得再多也只是昏昏欲睡,不會像這樣四肢發軟。」少女更是不解,掙扎道:「那又為什麼……」將少女小心翼翼摟起,少年往椅上一坐,笑靨如春:

    「關鍵在妳碰的那張畫紙。上頭攙了另一種藥粉,得接觸才會吸進鼻裡,我料定妳看見自己的畫,定會撿起來看個仔細,房間裡這麼多殘紙,妳也不會疑心那張上頭別有玄機。這兩種無害的藥物參合起來,才能捕捉到我親愛的鳥兒;這方子是我早年在南疆時和一位郎中學的,那傢伙除了醫術不錯,旁門左道的毒藥迷藥倒也研究了十足十。」少女連五官也感無力,抿唇道:

    「你講那些話,原來都是假的。」少年聞言神色一斂,悠悠道:「要說假的,倒也不全是。拖延時間的意思是有,為了得到妳,我可花了不少心思。」少女長眉一簇,想說話又欲振乏力,只得重新軟倒在少年懷裡:「你……果然是敵人。」

    「早和妳說過,現在還不是暗殺的時機,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又重蹈險地?」似乎對精衛的定義不滿,忽聽少年語氣一轉,話中竟隱隱有迴護之意。月影被弄迷糊了,只是愣愣望著他,癡中帶嬌的模樣讓少年心頭一熱。只得強自克制,故意扳起臉孔:

    「雖然妳大概不會答,但我還是問一句,究竟是誰雇請你們的?」

    這問題他和純鈞也非沒有想過。壽宴危機一過,少年便拉著純鈞徹夜討論,連杜衡也參上一腳,首先推敲的自是內賊,是否有人因覬覦王位而干冒大不韙?仔細一想又不可能,如今皇朝雖然外強中乾,也還未亂到可以權臣竄位群雄並起的地步,加上太子雖然不肖,好歹名分穩固,要殺也是殺他,不會提早幹掉上皇讓太子撿現成便宜。

    「唯一的可能,是外人。」

    純鈞的話少年也表贊同。但又是誰如此急燥?李夔征戰多年,確與天下結怨不少,這好大喜功的王一死,連純鈞也不由得承認,將會是周遭小國額手稱慶的天大好事。但相傳那個刺客組織從不接受小型委託,就是重金禮聘也未必請得動分毫。

    「所以背後的主使者,肯定是一國之君,至少也是那裡的諸侯。」這是少年下的定論。然而兩人再如何苦思,從沙漠國度猜到北島悠鐸,卻沒有一個合於利害:「如果我們能輕易想出來,對方也不會輕舉妄動了罷?」當時杜衡插口,兄弟倆都點頭稱是,只得將這問題先擱置一旁。

    「你……殺了我吧。」冷漠地瞥過頭,女孩依舊神色木然,雖然知道這要求對方從不會照做,肯定會嚴刑拷打強加折磨,但這是身為落網刺客唯一的臺詞。少年只是緊緊瞅著她,過於熾熱的目光炙得少女如枕芒刺,半晌竟聽他開口:

    「好,就如妳所願。」

    少女略吃一驚,見對方慢條斯理取出長劍,精亮的劍身映照少年冰冷的黑眸,即使從小被教導視死如歸,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仍讓她心神惶惶。長劍凝鋒,少年唇角揚起一絲殘酷的笑容,緩緩捱近月影,感受到冰冷的利刃劃過耳線,少女不由得緊緊闔上雙目。

    「妳怕死嗎?」

    本以為生命到此為止,未料少年竟還有問題。驀地稱開眼睛,黑眸已不如先時鎮定,張口欲言,卻發不出聲音,劍尖滑下鎖骨,少年竟嘆了口氣:「既然怕死,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家,何必要做這種工作?」言語間竟大有惋惜之意,少女渾身一震,終於開口:

    「我……我不怕。」少年淡淡一笑,劍尖已滑至小腹:

    「要是不怕,為什麼抖得這樣利害?」少女吸了口鼻氣,抿實了唇仍道:

    「我不怕。」這才發現嗓音也跟著顫抖起來。少年低低一笑,笑聲中盡是不懷好意,驀地舉高劍尖,作勢往少女心口刺去。月影低呼一聲,忍不住縮緊五官,卻聽叮的一聲,劍鋒不偏不倚貼腹擦過,竟釘入身畔花桌。還搞不清狀況,忽覺身子一輕,人已給少年抱了起來:

    「你……你作什麼。」沒有問句的抑揚,少女很難得的發了問。少年笑容更暖,輕道:「妳已經死了,我剛才殺了妳,死人是不會問問題的。」少女掙扎著想搖頭,無奈渾身仍舊酸軟,只得認真眨了眨眼:「我沒有死,我還活著。」少年忍住滿腹笑意,食指輕點她鼻頭:

    「那也沒差別,反正我終究會殺了妳。」少女神色稍和,這才恢復原先的木頭臉:「原來如此。」少年終於憋笑不住,邊笑邊道:

    「不過既然遲早都要死,怎麼樣都沒關係了,不是嗎?」

    「你又想做什麼?」見少年抱著自己便往大床走去,月影總算學會問人問題尾音要上揚,少年一本正經地扳起臉孔,將她輕輕枕上床頭,低首竟往她臉頰上吻來。少女唬了一跳,女人的本能讓她頓感不妙:「你……」少年不去理他,順勢在床沿坐下,十指滑過少女宛如幼兒般滑嫩肌膚:
      
    「我說過了,我要妳,妳不懂那意思麼?」月影雙唇蒼白,冷淡地道:「我不是東西,不能要。」少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低首咬了她一口,稚嫩面頰上紅印登起:「我不能要妳,但可以吃了妳。」少女一呆,隨即抑不住地顫抖起來,顯然把他的話往正向解:

    「你要吃我?」少年忍笑忍得辛苦,幾乎得內傷,好容易正色道:

    「對,我要吃了妳,連皮帶骨吃乾抹淨,妳可不要喊疼。」說著指尖滑過她鎖骨,單手撐住床檻,竟當真就著頸子輕咬起來,咬得雖不算深,卻足讓少女膽顫心寒,不多時後頸滿布齒痕:

    「你別怕,放鬆點兒,閉上眼睛。」少女大力搖了搖頭,聲音已微帶哽咽:「我不要,你不可以吃人。」少年忍俊不住,溫柔地在她小巧耳垂上輕輕一囓,低聲道:

    「妳別擔心,被我吃掉很舒服的,只要妳乖乖配合,不定妳下次還求著我吃妳。」

    女孩「嚶」了一聲,顯然渾不同意少年論點,半晌已淚水盈眶。由於全身酸軟,流淚也沒得擦,只得任由它爬了一臉,少年俯首輕吻,溫柔地替她舔去淚光,這舉動撩的月影一顫,哭得更起勁了,搖著首只是亂動。少年幾次輕薄不得法,只得嘆了口氣:

    「怎麼了,哭成這樣,都要死了還怕什麼?」

    「你……你混帳……」恐怕是女孩這輩子所能罵出最高程度的髒話,足可剖析心中之恨。見少年伸手解她胸衣暗扣,少女終於一臉絕望地閉緊雙眼;少年兩手一攤,往床榻上一坐,改抓住女孩手腕,笑嘻嘻地支頤跨過她身軀:

    「好嘛,既然妳不愛我先吃了妳再殺,我兩條路給妳選,妳喜歡我邊吃邊殺,還是殺了再吃?個人比較偏愛前者,後者觸感稍微差了點……」

    話才說一半,女孩早「嗚」地一聲,哭得更大聲了。畢竟從小受訓,月影即使落淚也是一臉木然,少年看著有趣,偷著在她唇上輕沾一口,只覺無甚女兒香,倒有股清淡的檀木味,該不會這殺手當真是人偶罷?撫著她額前秀髮豪想,雖然不是木匠的料,少年仍忍不住拆開檢視的慾望。

    「沒關係啦,很多女孩第一次都像你那樣哭,結束了就黏得跟什麼似,倒換成我欲哭無淚了。嗯?搖頭是什麼意思?難道妳不是第一次?那正好,我也不是第一次,個人從來不在乎這個,畢竟穿過的內褲和新內褲各有各的樂趣……」

    忽略少女的再抗辯,要論臨床經驗豐富,少年大約可做月影的三代祖師,嘴上叨唸著任何一個國家皇儲都不該出口的話語,手部動作卻成反比俐落,女性衣物裡堪稱最難對付的夜行衣被他三兩下征服,只餘青蔥色的兜衣遮蔽身軀。肌膚比臉蛋更加雪白,慣於運動更讓月影多了幾分閨閣女子沒有的緊實彈性,少年怔怔地只是看,反倒讓女孩更加害怕,掙扎地瞥過了頭。

    「看著我。」

    著魔般充滿磁性的聲音讓少女反射回首,雙臂分按床頭,少年的陰影壓過少女;一頭長髮比女子還柔和,瀑布似地垂落月影赤裸的胸脯。由於從不在乎獵物長得是圓是扁,月影第一次正視少年清俊的五官,意識到對方年紀相仿,舉止也不如想像中粗暴,女孩不由得一呆。

    指尖自粉頸繞過胸口,再從胸口滑至下腹,少年的五指彷彿灌注魔力,挑得少女四肢百骸一陣酥麻,指腹抵達細緻的大腿內側,少年如願以償地聽見少女如貓般微不可聞的呻吟;唇舌漸漸乾涸,素來對自制力自豪的少年也驚於她的影響力,湊近耳畔的嗓音微顯沙啞:

    「我的精衛,妳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小鳥。」

    指尖隨話聲移動,順著肌膚曲線往裡探訪,正為女孩忽轉急劇的吐息陶醉,冷不防下腹一痛,五臟六腑幾乎移位,女孩凝聚畢生憤怒的背水一擊連少年也吃不消,撫著胃部淌起酸水來。正不知發生什麼事,月影動作比他更快,三兩下抄起少年床榻配劍,連衣服也未及奪回便指向他咽喉。

    「咳,喔……好痛,妳……到底是怎麼……」緊急往床裡逃躲,雖然搞不清狀況,少年也知道情勢有變,吃驚地撫腹仰望,躲不過女孩狙擊的範疇,少年索性聽天由命。

    舉袖抹淨唇上餘痕,少女神色木然,張口唾去一枚銀光,少年登時了然,原來職業刺客早有準備,少女口內藏有各類藥針,如此只要口舌不麻痺,隨時可以解毒脫困;不禁暗嘆馬有失蹄,早知道就不要浪費時間作前戲,粗暴一點現在已然得手,這回當真是栽了:

    「我明白了,是我輸了,妳殺了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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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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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1:21 | 顯示全部樓層
    見女孩持劍顫抖,雙目冰寒如霜,少年反倒很平靜,凝視咽上劍刃半晌,仰首閉目待死。忽地一陣風吹來,被蹂躪泰半的畫紙落入床頭,少女容顏已被墨漬污染,少年婉惜地端起撫拭:

    「畫再怎麼上乘,也沒本人好看,人物像就是這麼一種讓人又愛又恨的藝術,妳說是嗎?」

    「你……明明功夫高得很,昨晚壽宴那時……為什麼……不殺了我?」

    裝作沒聽見少年臨死感性,女孩劍尖抵得更緊,迫使他抬起頭來。少年舉高雙手,仰頭倚在枕上,目光仍不離月影面龐,半晌淡然一笑:「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俗諺不是這樣說麼?」眉間閃過一絲怒意,少年喜出望外地捕捉對方難得一見的表情:

    「我問你話,你好好兒答!」

    少年又笑了一陣,這才輕輕道:「妳那麼可愛,我怎麼捨得殺妳。」少女怒叱一聲,把劍一拋,大鐮不知何時又具現掌上:「你不殺我,我就殺你!」說著挺鐮疾刺,少年無心閃避,只是睜眼凝視著她,目光熾熱而堅定,少女竟被她逼得一退,持鐮的手僵在半途。

    鏗噹一聲,那是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斗室一片靜宓。

    「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能做個好上皇麼?」

    知道自己的賭面多了幾成,對方追加的問題卻讓少年一愣。水眸猶帶晶螢,這是第一次少女與他正面對望,除了聽命行事的殺戮,那雙眼多了某種自發性的嚴厲,少年看著她良久,不改本性地笑了笑:「前提是我要做得成上皇,否則談得再多都是空話。不過妳做我皇后的話,我或許能做個皇朝有史以來最體貼的上皇……」

    「回答我!」不容少年故左右而言他,月影的態度異常執著。少年也知此時並非開玩笑的時機,雙手環抱單膝,思忖半晌,在大鐮刀光下垂下了首:「我不知道。」少女一愕,刀尖逼得更緊:「什麼叫做……你不知道?」少年難得嘆了口氣,秀麗的面容上一片陰雲:

    「歷代君主,恐怕沒一個是在登基前就打定主意要做亡國之君,也無一人願落得中衰之主罵名。但實際坐上那張椅子之後,才發覺丹樨下波濤洶湧、困難重重,鄲精竭慮而無力回天;月影姑娘,我知道百姓總把希望投注在至尊身上,然而所謂帝王,也不過是僥倖被天命選中的凡人而已。所謂好上皇壞上皇,那是後世史家的工作,本就不是我能控制的東西。」

    見少女似懂非懂,銳利不失英秀的雙眸充滿迷濛,少年看得心癢難耐,無奈現在覘板上的是自己,只得任人魚肉。似乎內心在做某種掙扎,少女嬌小的五官簇成一道,半晌才驀地抬起頭來:

    「我……遲早會回來殺了你。不管一次還是一百次,我……非殺了你不可。」彷彿以語言堅定自己的決心,月影至少把最後那句話重覆了幾十次,少年先是一愕,隨即凝視著她燃起笑容:

    「我等妳。」未料他如此反應,少女眨了眨眼。撫著下腹站起身來,少年緩緩靠近月影發白的臉龐;不知為何,平素的訓練此刻全派不上用場,月影只想逃離,逃到沒有這男人的地方去:

    「我等妳,不管多久,我隨時洗乾淨脖子等妳來殺,我的小精衛。」陰影自上而下,腦子未及反應,唇上已覆概一層暖意。不似床上的舉止令少女戰慄,理性知道這樣很不對勁,身體卻不聽使喚,直到發覺對方變本加厲,少女臉上霎紅,撫著殷紅欲滴的唇劇然後退:

    「你……」長鐮自衛性出鞘,再次逼近致命處,少年雙手舉高,笑謔的投降中帶有過多的柔情:

    「這是告別禮,以免妳忘了我。」

    凝視少女分外危險的武器半晌,語氣忽轉嚴厲:「不要再繼續下去,我說過了,現在不是時候,上皇如果死了,我也會很麻煩的。而且被妳們一鬧,禁宮警備嚴密,現在無論多厲害的刺客都殺不了上皇;就算殺了,妳和妳的伙伴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頓了一頓,少年吸口氣又道:

    「如果妳不能保護好自己,我寧可找個籠子來,一輩子囚禁妳,也勝過妳在別人手裡折斷羽翼。」

    感受到對方語氣中強烈的占有慾,少女畏縮地抬頭望他,又驀然垂首:「我不能決定……殺不殺上皇。」少年很快接口:「那麼跟著我,我保護妳,別再回去幹傻事。」少女搖了搖頭,長鐮一捲,身子已輕飄飄鑽上樑間;真像隻小鳥,少年感慨:

    「我不能背叛那個人……對不起。」

    人杳聲息,他的小鳥已翻過殿頂,消失在月色裡。

    咀嚼著最後那聲道歉的餘韻,再次目送少女背影,少年無奈地呼了口氣,抬手捻熄白蠟,他俯身拾起掉落的畫像,紙上黑眸不如本人靈動,直勾勾似在向他控訴,他想起月影咄咄逼人的問題:

    「我能做個好上皇嗎?」難得皺起眉頭,少年頹然坐回前一刻尚溫暖的床榻,懷念似地撫了撫:

    「……如果我答是,我如果做到……妳是不是就會留在我身邊?」

    「皇兄一定能做個好上皇的。」

    或許是想事情太過入迷,又或許對方的存在過於淡泊。少年著實被嚇了一跳,霍然回過頭來,正好對上胞弟靜如深潭的黑眸:

    「純鈞……我還想你什麼時候才過來,三催四請的。」

    很快從慌亂中鎮定,少年不動聲息地收下畫紙,以笑容迎向跨進門檻的胞弟。映入眼廉的景象卻讓他一愣,雖然純鈞的穿著一向偏好樸素,簡單的袍褂青一色全白,連鞋也一片素縞。少年先是驚訝,隨即沉默下來,仍是以笑臉相待:

    「這是在發喪麼?要做白衣公子也不是這樣。」

    「剛從七妹那裡過來,病榻不宜豔色,也沒來得及換,對皇兄失禮了。」

    略略行了拱手禮,純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年忙將拉他到身邊坐下,李麟在大宴上誤飲毒酒倒地,舉眾無不大嘩;實在七太歲人緣太好,兄弟姊妹噓寒問暖絡驛不絕,李夔還特別將下榻地方讓給女兒急救,哭聲、詢問聲和求禱聲擠了一門,只怕壽宴都沒那熱鬧。

    「阿麟這小妮子沒事罷?」

    雖是垂問胞妹安危,少年語調卻異常輕鬆,純鈞露出默契的眼神:「御醫說喝進的量不多,催吐又催得早,已無大礙,凰姊正陪著她。」兩人相視一笑。純鈞沉默半晌,嘆了口氣輕道:「九皇妹也真胡來,明知那是毒酒,還當真嘗了,要真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怎麼辦。」少年頷首道:

    「阿麟這小傢伙從小機伶,多半比我們早發現不對勁,要若當場大叫酒裡有毒,光驗證的時間便足讓內賊逃之夭夭,卻又不能讓毒酒當真送進父皇口裡,只有利用邀賞,讓自己假裝中毒倒地,才能既保父皇又抓刺客;」側首一笑,少年回想似地輕道:

    「她喝酒前就跟我使過眼色,要她一倒就發難,真難為她,小小年紀應變如此,可惜是個女人。」純鈞淡淡補充:「好在是個女人。」少年瞥了他一眼,笑道:「不過可惜,還是讓內奸給逃了。」

    聞言微微一頓,純鈞撫顎沉吟,道:「皇兄,我一直在想……內奸到底是什麼時候下的毒。先不論內奸地位多大,別說送進壽宴的酒都會經過嚴密的試鴆,凡是入宴的賓客,不分官品大小,皇子皇女都需搜身檢查,就是為防這種情況產生,因此取出酒後再下毒根本不可能。」

    思考胞弟的問題,少年目光深邃,一字一句道:「我想不是全部,有不需搜身,只需繳械的賓客。」純鈞一呆,脫口道:「誰?」隨即恍然大悟,撫額叫道:「那些使節……」少年頷了頷首道:

    「剛聽你這麼一說,我就馬上聯想到他們。使節不會在內殿留宴,因此十六衛也只是防他們持械發難,而且為著尊重外邦,不會細搜身上有何蹊蹺;對使節來講,夾帶毒物易如反掌。」純鈞下意識地咬著指甲,細思道:

    「那又會是誰?就算當真成功挾帶毒物,使節晉見眾目睽睽,那裡有時間交托,更別提親自下毒。」少年興味地撫了撫下顎,身子往前一傾:

    「要若是我,就會想法子製造些騷動。」純鈞心中一動,抿唇忖道:「難道說,那個日出使節……但光是那樣裝瘋賣傻,又那裡能下得了毒。」兄弟倆對望一眼,半晌眼睛同時一亮:

    「那個酒杯!」幾乎是異口同聲。純鈞咬牙道:

    「我竟沒有想到,後半場我意外退席,剛好給了內賊收杯子的大好時機,就算我仍呆在場,撤換酒杯也並非難事;只消先在杯上下毒,再偷天換日,良醞署驗酒向來是整甕整甕的驗,裝進酒杯後不會再驗一次,真是厲害,連這也計算的精準。」少年不自覺地掌扇擊掌,啃著扇面道:

    「好個日出,忒地大膽!原來跌倒、火燒豬屁股,都是事先排好的戲,為的就是摸到在場任一席上的酒杯,加上皇宴酒器特殊,更容易藏汙納毒,之後的鬧劇,都只是為掩示這行為的障眼法而已。」純鈞在椅上坐倒,支頤道:

    「我們想了半天,淨列些皇朝的敵人做嫌犯,怎麼也猜不到是『兄弟之邦』日出。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少年凝起長眉,緩緩道:「那個高天原家的遺腹子,想做一番大事。」眼神竟沒有敵意,而是某種理解的光芒。

    純鈞奇道:「就算他想取天皇而代之,皇朝也從不干涉,更何況他原本就有繼承權。」少年搖搖頭,把手一握站了起來:「就怕他不單想取代天皇而已。這是他國的內政,現在一時也推敲不清,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純鈞忙立起身來,頷首道:

    「我們得盡快向父皇稟報此事,請他小心為上。」少年卻按下他肩頭,幽深的眸子閃著奇異光芒,純鈞一呆,神色驀地冷卻下來:「沒有證據,貿然行動也沒用,是我犯傻了。」

    感受到今晚純鈞的怪異,少年看了他一眼,忽地從肩頭將他一把環住,下顎就靠在他頸畔。純鈞呆了一呆,這親密動作少年幼時常做,特別在他受人欺負,暗自飲泣被發現時,少年總用這種姿勢安慰他入睡。但年歲漸大,太子已多年不曾重溫舊夢,純鈞自己也害羞起來:「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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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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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8:01:36 | 顯示全部樓層
    「怕什麼,小時候還不都這樣?」

    顯然也想起同樣的事,少年側首微笑,半晌又靠過來:「你身子好涼,冰塊似的。」純鈞勉強笑道:「我從小體弱,最受不住夜露,皇兄該知道。」少年沉默良久,忽道:「你身子涼,我卻是心涼,我們當真是一對哥倆好。」見純鈞不說話,少年又摟緊了他,聲音放低,幾乎微不可聞:

    「純鈞,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背叛我。」

    側身掙脫他束縛,純鈞淡淡一笑,輕聲道:「就算我背叛了,皇兄也有辦法應付,不是麼?」少年單手攬他回來,抿了抿唇:「如果是你的話,如果是你背叛我的話……我一定沒辦法。」

    時空彷彿是靜止了。不可一世、似乎什麼都打不倒的風流太子,如今伏首在半殘的弟弟肩頭,求懇的像隻小羊。純鈞靜靜望著哥哥,半晌艱難地立起身來,在少年略顯落寞的目光下踱步室內:

    「我還記得……十多年前那個秋天,便是亡兄李羆出了事的那日。」

    不知純鈞為何突然提起此事,少年心中微微一突。他們上頭還有個同父同母的哥哥,這點兩人從小心知肚明。李鳳是目睹李羆意外身死的,那年先太子九歲,少年還只剛滿五歲,意外發生的突然,李鳳當時年紀又小。據傳李羆死後一年內,少年幾乎不言不語,坐在榻上只是失神,太醫都診斷是驚嚇過度;當時李夔為替愛兒沖喜,再者斷庶子狼子野心,不顧李鳳年幼便逕立為太子。

    好在從那之後,少年漸漸康復,宮中人無不撫胸慶幸,說新太子總算從喪兄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那日大哥興起,說是要和我們一道玩耍,巴巴從內寢召了我們來。我卻因病不支,只在亭上歇息,看著你和羆兄爭蹴鞠,這一爭不知怎地離開了奶娘宮婢的視線,恰巧東宮有個望月亭,亭階一路下至嫦娥池畔。羆兄爭球不慎,腳一滑,便順著長階滾進了池子裡……」

    漫不經心地緩步室中,純鈞的語氣似在陳述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平心靜氣:

    「等隨侍的宦人宮婢趕將過來,羆兄早已淹死在池裡,而您一個人抱著蹴鞠,吹著一月寒風,在石階頂端站得僵挺,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父皇特地請了法師替你收驚,說是親眼見到兄長死亡嚇著了你,次年便扶你作了皇儲,世事真巧……」

    少年輕笑兩聲,闔著眼低下首來。「是啊,世事無奇不有,大哥從小就被宮婢們私下稱作猴子,上天入地原是他的拿手好戲,怎麼一道石階便難倒了他?除非天……」

    「除非有人推了他一把。」少年「天意」二字尚掛在嘴邊,純鈞已逕自接口,語氣輕到不能再輕:

    「從那以後我就深深明白,永遠不要想僭越天命,否則只會跌入另一個池子裡。哥哥,你放心,」忽然換了稱呼,純鈞抬首望著少年,眼神既安靜又堅定:

    「純鈞什麼也不會和你搶,什麼也不會……從你手中奪去。」

    一如往常輕描淡寫,也不管兄長如何反應,純鈞踱步走至角落紗櫥,忽地眼睛一亮,原來那裡竟有架箏;華箏塵跡斑斑,顯然久未受主人眷顧。蒼白的五指輕輕拂拭,純鈞扭著雁柱彈指傾聽,又俯身吹去弦眼上的塵埃,這才起琴几上,錚錚撥了兩聲:

    「這是梧桐為底,紫檀為首的上佳之琴,難得行宮有這樣的擺設,皇兄怎可埋沒了他?」邊說邊捱案而坐,理好衣襟,純鈞五指漫燃,不似花間裡時激昂,弦韻淡雅,歌聲也輕: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琴音澎湃如橫槊江間,詞牌是古調「山坡羊」。少年不發一語地望著他,一如從幼旁觀他練琴,直到純鈞五指輕抬,任音符消融在斗室裡;抬頭見兄長仍不說話,純鈞垂下了首:

    「皇兄什麼都好,就是不解琴音。小時候師傅教皇子學琴,就只皇兄一個人不肯就範。」少年走近純鈞,長臂繞過胞弟肩頭,往琴上撫過,終於開了口:「琴啊繪畫寫作的,盡是浪費時間的玩意,我向來也不懂你為何樂此不疲。」看著少年修長的指隨意撥弄琴弦,純鈞喟然一聲:

    「皇兄不懂我的,還多的是。」

    少年凝視著他,純鈞發覺兄長的目光,竟忽然變得咄咄逼人,彷彿要憑眼神從他靈魂中挖出什麼來,不由自主地瞥頭逃避。半晌忽覺臂上一輕,竟是少年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皇兄!」

    弄不清少年意圖,被兄長小孩似地懸空抱起,純鈞面紅耳赤,意圖掙開。奈何若比劍技,兩人或許還在伯仲之間,要論力氣,天生弱質的純鈞便完全不是少年對手;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自己早落入兄長的掌握中。

    「純鈞……你怎麼這麼輕,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將弟弟札札實實抱穩,少年不容他反抗,專制地替純鈞脫去鞋襪、解下外褂,二話不說便往床上扔。純鈞窘得話都說不清楚,從出生時起兩人便分門別院,各有一大批奶娘宦官照應,尋常兄弟童年同床共枕的經驗更是缺乏;見少年竟也脫鞋跟著上床,還煞費心思地放下床帳,頓時衾內一片陰暗,純鈞心中驚疑更盛,不自覺往床角蜷縮。

    確認隱私沒有漏洞,回頭見純鈞神色驚慌,少年自覺過於霸道,不禁哂然一笑。「放心吧,我不會……再把唯一的弟弟推下去。」在胞弟身邊平躺,少年忽地輕輕嘆了口氣,唇角勾起笑容:

    「很久沒有這樣了罷……我說獨處,就我們兄弟倆。」

    雙手枕於腦後,少年靜觀雕工精緻的床穹輕道。純鈞猶疑半晌,終也學他一般平躺觀望:

    「是啊……好久了。」

    「記得小時候你身子骨弱,常常練武練到一半不是跌跤就是暈倒。你性子又靜,府裡下人都欺侮裡不會告狀,見你跌得遍體鱗傷,連扶也不扶你一把。」宮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少年最清楚不過,弱肉強食的世界在呎尺蕭牆裡也絕對適用。純鈞輕輕「嗯」了一聲,微笑著接口:

    「後來這些事被你曉得了。我還記得,那時皇兄你二話不說,帶了一大批詹事府官兵衝進我府裡,手上還提著條鞭子;好像才七八歲年紀吧,剛被冊封為太子,第一道諭令就是綁了我府上所有宮裡調派的奶娘奚奴出來,在我面前一個一個打,打到他們向我跪地求饒為止……」

    少年噗嗤一笑,眉目間不減當年得意。「後來還是你衝了過來,護住那些賤奴不讓我打,否則我本想打死算了,這樣欺侮我弟弟,萬死都不足惜。」

    嘆了口氣,憂鬱重往這位體弱的嫡二皇子眉間堆積。「你還是一點都沒變,皇兄。」

    「你也是。」安靜了很久,少年輕答。

    又是一陣悶殺人的沉靜。沒有人想戳破這層幻境,彷彿只要停留在回憶裡,就能暫時不去想現實的種種。直到床外最後一縷燭燄燃滅,少年在黑暗中直起身,聲音比平常都悶:

    「今晚會發生大事,我要你待在這裡,純鈞。」

    心臟驀地一跳又一沉,該來的總算來了。雖然大約猜到兄長要說得話,由少年那冷酷、威嚴中隱含殘酷的語調親口詮釋,純鈞還是抑不住心悸;單臂撐起身子,少年的黑眸一無波瀾,只是穿透般仰望床頂外的彼方,這雙眼總是如此──看得比任何人還遠、還廣大,純鈞從來追不上它:

    「我……明白。」

    「我會把這間房鎖起來,內外都鎖,詹事府會有重兵來把守,不是特意要關你,我得保護你。」

    「我明白。」

    「待會棲梧會來照顧你,我叮囑過她,不會讓你舊疾復發而無人隨侍在旁。」

    「我明白。」

    「你別操心,純鈞,一切就當平常一樣,一覺醒來,什麼也都過去了。」

    沒有回話。純鈞翻了個身,刻意不讓少年窺視他臉上神情,氣氛恆亙在沉默裡,宛如風雨欲來前蘊釀的碎浪,五指緊抓被褥,褥上繡紋是金緙龍鳳,羽化織娘手工,冠絕皇朝;純鈞悲傷地凝視著它,半晌伸手入懷,母親的遺物被他緊握眼前,黃金鞘鋒頓時照亮了薄衾。少年躊躇半晌,也從腰袋裡拔出匕首,兩劍交鋒,一龍一鳳,和被上圖樣相映成趣,少年突然輕笑一聲:

    「說來也真諷刺,攣生子不論在皇朝那家都該算天大喜事,偏偏生在天家,給兄弟間平添麻煩,你說是麼,純鈞?」

    沒有答話,純鈞抱緊手中的磐龍短劍,又翻回了身,漆黑的眸投射出少年影像。

    「皇兄……我很害怕。」雙目閃動,少年為胞弟的剖白一呆。指尖微微顫抖,純鈞將額角枕在絲綢被套上,長髮散了,他緩緩將他挽回鬢旁:

    「兩年半前你不告而別,什麼隻字片語都沒留下,京城是個關滿獸的牢籠,皇禁宮內更是波濤洶湧,即使我站在陽光底下,總來覺得有人從角落窺視,讓我遍體生寒;要是……可以的話,我多想像凰姊一樣,振翼離開這宴鴻門,我不屬於這塊土地,皇兄。」

    孿生子的默契極佳,少年很快明瞭純鈞話中的涵意,臉色一凝。「你屬於這裡,你是我弟弟,我的雙胞胎弟弟。」純鈞輕輕搖了搖首,長髮隨這動作舞動:「我非走不可,總有一天。」

    「純鈞,」對於胞弟的堅持,少年心頭無名火起,五指抓起純鈞下臂,初聞李凰遠嫁的衝擊轉換型式,再一次剝蝕少年的自尊:「打從娘胎開始,你的生命本是屬於我的,是因為上天開了個玩笑,才將我們生作兩個不同的人,少了彼此誰都不完整。」

    淡然一笑,純鈞的語調有些消極:「皇兄就曾離開了我活得好好的,不是麼?」少年被這話堵得一愕,一時語塞,低首見胞弟神色痛楚,這才發覺自己情急激動,指甲幾乎抓進純鈞肉裡,血絲順著袖口淌下,少年憤而把手擲開,長臂上指印殷然:「我終究是回來了。」

    又沉默了片刻,純鈞開口:「皇兄,無論如何,請你慈悲。」

    無法抑住嗓音中的恐懼,自從他懂事以來,自從李羆出事以來,純鈞的恐懼便與日俱增,他越是崇拜、了解兄長,那份恐懼便越像蛀蟲,一日日侵蝕他來日無多的血肉之軀;握緊少年的手,純鈞呼吸加劇,彷彿希冀能藉此傳染半點悲天憫人給兄長:

    「……大家都流著同樣的血,無論皇兄們,還是父皇。皇兄,你不能……」

    「純鈞,我沒有選擇。」一句話打斷胞弟所有求肯,少年的斬釘截鐵讓純鈞深吸了口氣。

    「如果是這樣,」從榻上一翻,純鈞掙扎著抱臂起身,避開少年灼熱的目光,低頭審視蒼白無力的雙手,似乎渴望從中呼喚出勇氣:

    「如果是這樣……我會阻止你。皇兄,我不會搶走你應得的東西,但是……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做出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少年望著他,玩味地一笑,不容純鈞再作閃避,他忽地傾身向前,給了胞弟一個大大的擁抱,眼神和聲音都埋在懷抱裡:「怎麼你和藤黃兄,都和我說同樣的話。真是……太不了解我這個人了。」

    尚未從兄長突來的熱情中反應,只覺後頸微微一痛,匕首落在床榻,純鈞一驚,本能地推開少年。顫抖著定神一看,卻見對方仍掛著笑意,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根細長的銀針。

    「皇兄,你……」掙扎著撫向後頸針痕,藥效剛猛,純鈞又正值心神激動,血液循環快速,不多時已昏昏沉沉,只剝著一線眼皮負隅頑抗。少年笑意的眸還在眼前,唇角已透露出冰冷:

    「為什麼……」

    少年緩緩直起身來,望著純鈞的目光攙雜哀憐與無奈:「放心,只是一點安息香,份量剛好可以讓你睡到明天早上,醒來頂多有些頭暈,絕不會有遺毒。純鈞,你和我想得一樣,太過善良也太過聰明,不要怪我,是上天不該讓你生在李家。」

    「哥哥……」被背叛的錯覺漫延心口,純鈞瞬間幾乎要以為舊疾發作;強烈的睡意受心情催化,更迅速地催殘純鈞本來脆弱的精神,少年沉靜的黑眸模糊成潑墨,他無意識地伸高五指,張口似要說些什麼,行動和言語卻盡敗在藥物召喚下。

    伸手托住純鈞垂落的頭顱,少年勾唇笑了。

    「純鈞,我很珍惜你。」

    秀掌在純鈞額上撫過,替他拭去滿額冷汗。這本該是兄長的專利,很小的時候,他也曾在夜闌人靜時幻想,假若自己生在尋常民家,和弟弟手牽著手並臥床上,或聊那隻雞今天病了,或談那個妞昨天偷眼看我;沒有腥風血雨的芥蒂,只有深植血緣的親情。

    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從小他也學會,現實總不能盡如人意。

    「我實在應該殺了你,純鈞,你太完美,又離我的心太近;放你一天在世上,我就一天不得安寧。」眼神由緬懷而發狠,又由發狠而溫柔,少年選擇嘆了口氣,像要藉此吐盡五味雜陳的心情:

    「但這世上……或許只有你一個人,是我無法親手毀掉的罷……」

    正自語著,剛替胞弟蓋好薄被,房門便伊呀一聲開了,幾個侍衛帶人進來。少年不用回頭,便知道來者為何。「星夜召妳過來,應該沒嚇著妳罷?」調侃地一笑,少年的目光霍然從純鈞身上移開,回首凝視逼近的異族少女:

    「妳……叫作棲梧罷?還是妳喜歡我喚你作刑夫人?」

    橫眉瞪了少年一眼,仙里婭連請安都沒有,掀開覆面的頭巾,奧塞里斯人獨有的深邃輪闊將怒氣無遺,快步走向昏迷的主子,少女雙膝在床沿跪下,麥色五指覆住純鈞淌血的秀臂:

    「為什麼……要這樣做?」少年卻無意回答,掉頭拉開側窗,向晚的淒風嗚咽入室。仙里婭窮追不捨:「殿下很信任你,在府裡三天兩頭提到你,你這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佇足風中,少年雙手架在窗檻上,冷靜地闔目低首:

    「跟主子你呀我的這樣說話,看來無論是刑天還是純鈞,都沒有好好教過你規矩。我是叫妳來照顧純鈞,不是叫妳來質問妳的主人。」

    「刑……大人呢?」少年冷笑一聲,語氣酸諷起來:「終於關心起郎君來了,我還可憐我們家刑天,這麼快就給人忘了。」仙里婭毫不退讓,拉緊長袍抵禦窗外夜風:

    「你又把刑大人派去做危險的事情了。」少年輕輕一笑:「雖然很想把刑天打包送給妳,但是很抱歉,那傢伙笨是笨了點,有時候還挺好用的。」仙里婭目光冰冷,語氣卻掩不住擔憂:

    「他是笨,笨到對太子殿下這種人忠心耿耿。」

    「敢情刑夫人對我很不滿啊。」少年挑起長眉,精冷的黑眸凝視異族少女。

    「我是無法理解,這樣作踐下屬的文化自何而來,不,不該歸咎在文化上,至少你弟弟就懂得如何待人。」仙里婭毫不退讓,仰頭和少年對視。半晌卻聽他冷哼一聲,抱臂揚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刑天是我養的狗。」斬釘截鐵的評論讓仙里婭一愕,本能地脫口反駁:

    「你說什──」少年霍地轉過身來,森寒的面頰讓少女登時語塞:

    「他是我的狗,只有在這樣的地位、這樣的定義下他才有存在價值,需要我用耶語說明嗎?除去『我的』所有格,刑天就不再是刑天了。」仙里婭勃然大怒,冷然道:

    「你這個自尊自大的男人──」少年又背過身去,語氣略緩,彷彿默認了少女的指控:「自尊自大也罷,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我比妳還懂刑天。」仙里婭氣勢一餒,彷彿想起什麼,語氣間不勝噓唏:「是啊,這是男人們的事,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想逃離……」

    少年靜靜看著她,半晌忽道:「妳不是一般人。」仙里婭一驚抬首,問道:

    「什麼意思?」少年忽地湊近她身側,竟以指輕挑她下顎,仙里婭一凜,忙用單掌揮開,少年也不阻攔:「妳不是普通的流亡者,至少在妳的家鄉裡。」仙里婭一呆,隨即恍然:

    「你調查我?」

    背脊滑過一陣涼意,仙里婭才驚覺自己面對著多麼危險的角色;那個人的主子在試探她,試探她是否和刑天一般可用,至少不能是個障礙。對少女的問題保持緘默,少年凝視她半晌,這才洩氣似地冷笑:

    「妳放心,真令人驚訝,我什麼都查不到,妳用的不是真名,對麼?不過就算查不到,我也猜到一二。」不認輸地回瞪少年,仙里婭不否認自己鬆了口氣,眼神微帶挑釁:「猜到什麼?」

    對方微微一笑,異族少女竟不自覺一呆,只因少年的目光忽轉溫柔,充滿男人審視女人的意味:「我說過,妳不是普通人,妳身上有……足以吸引大人物的特質。」抱臂一笑,少年滿意地欣賞對手的微慌:「我也是將成為王的人,就我的眼光,妳是帝后之才。」

    臉色乍變,仙里婭的神情微微發顫:「你胡說什麼……」再次凝望少女,少年忽地長嘆一聲,仙里婭一呆,從嘆息中感受到對方的壓抑,不禁停下辯解:

    「這樣的妳為何會流落此地,我不清楚,也懶得追究。但是妳要記得,」下定決心似地背過身去,單手扶住門檻,少年眼神一深:

    「既然妳遇上了那傢伙……就要給他幸福。」

    心頭一震,少女眼波顫動。握拳胸前,望著少年精工雕琢般的面容,隨性而不失威嚴的氣質,再咀嚼這話的深意,仙里婭喟然:「再怎麼樣,我都不能給他真正的幸福。我明白的,刑大人他……永遠把他的小太子殿下放在第一位。」說著微一垂首。少年淡淡道:

    「不把我放第一位的奴才,我還能要嗎?」仙里婭驀然抬頭,才熄滅的琥珀色瞳再次盈滿怒火:

    「你特意指名要我來此,還用上麒殿下的名義,這是為什麼?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與殿下最親的是胡射他們,我只是個灑掃奴婢而已,莫非你……」面對少女接近肯定的質問,少年猶豫半晌,笑容雖美,卻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即使再相信的人,都要為自己留後路,這是十五年的宮廷生活教會我的。」不等仙里婭再開口,少年微一擺手,寢房廊下不知何時已布滿詹事府官兵。少年低聲吩咐:

    「看好這裡,不准任何人進來……也不準任何人出去,違者格殺勿論。」領頭的官兵躬聲答應,提刀就要掩上房門。少女本能地疾步跟上,卻被官兵嚴厲地擋了回去:「等一下,你……」無視攔阻,回首瞥了仙里婭最後一眼,少年跨檻揚長而去。

    砰咚一聲,房門儼然合攏。望著紙窗外漸行漸遠的影子,不知為何,仙里婭竟覺得那背影有些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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