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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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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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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2:27 | 顯示全部樓層
    王的衰亡,部落的沒落,她的命運……像淤積胸口的塊壘,或許她從年輕時就一直背負著這些,到現在也無法擺脫。沙漠的氣候一天比一天嚴苛,不知是否各個部落過度開發的結果,神已經徹底遺忘這裡了,它是一座廣大的墳墓,禁錮所有夢想的墳墓。

    「要是起點風就好了。」

    她聽見母親在身後輕輕地說。

    ◇    ◇    ◇

    「只要起風,或許它就能重新飛起來了。」

    「只要起風,它真的就能再飛起來嗎?」

    她的心狂跳,雖然問題的答案連安拉也未必知曉,她卻莫名湧生出衝動,用手貼伏黝黑的船身,泛黃的帆,她俯下身來親吻,再親吻,一如擁抱情人。

    「會的,Uzza。只要有風,它就會再飛起來,」她輕輕說,屬於人類的黑眸閃動光澤:

    「一定會的。」

    ◇    ◇    ◇

    轟隆!

    震動要塞的巨響把她從恍忽中驚醒,接著是刺目的火光。她和部落的族人已經在這狹小而倖存的要塞裡躲了三天了,沒有水源,沒有食物。

    沒人猜到北方聯軍來得那樣快,只怪王樹立的敵人太多,屍身才剛在儀式裡送進王陵,彼方便傳來北精靈和沙蠍聯手進攻的消息,半月內就滅掉了他們十多年來辛苦建造的要塞和沙帆,女精靈被擄走,男性則被屠殺,她對這慘劇卻流不出半滴淚,只因淚早在這段時間裡流乾。Uzza在她身畔顫抖,不時握緊她手掌,不知是安慰還是尋求溫暖。

    「主母,這裡已經失守了,沙蠍挖開要塞基底,我們再不出去,就要被壓垮了!」

    她空洞地望著這要塞高閣,感受到周圍氣氛的緊張沸騰,腦袋卻仍一片空白。無法忘懷半月前王的聲顏,他在她膝前道別,精靈似乎總能知道自己的死期,金黃色的眼睛已辨認不出她的確切位置,她與王四掌交握,幫助他找到自己的秀髮。令她訝異的是王臨死前的遺言,他拂著那頭人類的黑髮,然後耳語:「等我走了,我們倆一起飛。」

    「外面還有幾艘沙帆,主母和小姐跟我走,其它人繞到西邊引開敵人,快一點!」

    沙石紛紛落下,差點壓著她和Uzza,女孩在她身畔驚呼,她卻一無所覺。原以為王早把當年的事當成嗤之以鼻的鬧劇,他卻在戰火和軍旅中悄悄記了起來。不是不認同,而是沙漠精靈的世界現實得太過沉重。當那雙金黃色眼闔上的同時,她再也克制不住,那是她第二次為了不能飛而落淚,天知道她有多麼想想跟著王飛走,但她還有Uzza,還有母親的鎖。

    「Uzza?」

    從回憶中驚醒,她忽然精神,這才發覺始終緊握的右手已然空了,Uzza不見了。

    她驚恐地臉色蒼白,一下子掙脫族人的攙扶,在落下的火苗和沙石間瘋狂尋找,泰半蒼白的頭髮在悶熱空氣中散開,喉嚨開始乾啞,她覺得自己跌入了夢境中,周遭的尖叫,撲面的鮮血都不再真實。然後她驀然回首,幸運看見塵沙間一抹黑點,往沙丘的一端疾奔而逝,正是那頭似王的稚髮。

    「Uzza,妳要去那裡,快回來!回來安達這裡!」

    噗咻,頭頂的巨響促使她也往前逃命。沙帆沒有用了,晨星被沙蠍激起的飛塵遮蔽,沙魟一片混亂,橫衝直撞,發出撕心裂肺的哀鳴,被精靈投擲的長刀穿心而隕,沙帆也一艘艘隨之覆滅。她只好朝Uzza的方向追去,避開沙魟沉重身軀和激射的鮮血。

    「Uzza!」

    ◇    ◇    ◇

    「安達,它飛不動了,即使把所有的帆都升起,它還是紋風不動。」

    聽見Uzza的請求,她望著這艘大船,抿緊了唇。「求求你,飛吧!」身後似乎有什麼聲音,嘈雜而充滿危險,印象中,這個夢從來不曾如此:

    「求求你,飛起來吧!」

    ◇    ◇    ◇

    她追著女兒的短髮,沒有注意追兵已發現她的身影。從茫然中警覺,這才發現她已從要塞追趕至小小的王陵,那是他們南方沙漠精靈族裔歷代長眠的神聖之地,多少叱吒風雲的王和王女在此安息,每一個沙丘代表著一段光輝的歷史,她看見那最新一個,同時也看見了Uzza的眼睛。

    「安達,快來這裡,快看!」

    黑眼睛在沙丘後一閃即逝,她一陣躊躇,心頭狂跳起來。這樣的場景是那麼地似曾相識,似乎在多年以前,或者是夢裡,或者是現實?惴惴不安地跟了過去,她在沙丘後驀然止步,撲天的塵灰飛舞成沙雨,她咚地一聲跪坐地上,驚不成聲。

    她發現一艘沙帆,在漫天飛舞的沙雨中。

    不是沙魟的帆船,那片片都是貨真價實的帆布。依著風旅行的帆船,她確信自己曾見過,不止一次,而是千次、萬次,不止在夢中,更在現實。悸動讓她懼於去觸摸它的實體,即使它如印象中破敗傾頹,Uzza已經先她消逝在船裡,她只聽見催促的聲音。

    「安達,快呀,快點讓她飛起來,妳說過有風就能飛的!」

    敵人距離五尺。她知道嘈雜的聲音從何而來了,敵人已經發現她的存在,王的眷屬無疑是最佳的俘虜,最差也是邀功的戰利品,精靈的彎刀駕著沙蠍自四面湧來,她無路可逃,只有這艘飛不起的夢想,飛不起的沙帆。

    「飛呀,」她急了,搖動船首的桅,她當年試圖飛翔的所在:「風來吧,讓它飛起來吧!」

    敵人逼近三尺。她困惑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沙漠不曾吹起一絲風動?是風遺棄了他們,還是根本是沙漠精靈自己遺棄了風?她張開手掌,審視一身的塵沙,突然驚覺髮梢遺落的幾根青絲正飄動著,風從何而來?她發覺這微小的風來自鼻息,她體內的力量,那是她創造的風。

    「原來如此……」

    敵人近在眉梢。她想起沙漠精靈古老的傳說,「所有的生命皆來自於風」,沙粒來自於風,野兔來自於風,花草樹木也來自於風,而沙漠精靈是風的寵兒,渾身上下無一不由風所化身。她想起母親臨死的遺言,Altair在古老的精靈語裡意思是老鷹,翱翔天際的老鷹,老鷹從不憑風飛翔,因為它本身就是風。

    敵人的身影躍向頭頂。王妻的重擔幾乎讓她忘了怎麼飛行,她忘記自己生命的泉源,忘記怎麼作夢,怎麼張開翅膀。是她忘卻了風,其實風一直在她左右。

    「我是鷹,一隻順風旅行的鷹,
    渴望大地是天性,親近天空是本能,
    我是鷹,一隻順風作夢的鷹,
    晨星升起我歌唱,晨星落下我舞蹈,
    如果有風拂動船帆,我將隨它去遠方……」

    敵人止步。驚懼地抬起頭來,只因那老邁而破舊的船竟不再委頓於沙地,帆活了起來,被風所盈滿,被歌聲所盈滿,船腹在眼前一掠而過,數百隻風帆像展翅而去的老鷹,朝晨星的方向拉扯,遠離要塞,遠離現實的國度。沙帆飛了。

    「遠方,那個屬於風的故鄉……」

    她卻笑了,如風一般輕柔。

    ◇    ◇    ◇

    「安達,船飛起來了!船在天空,妳看!」

    「Uzza,是『我』飛起來了。」

    ◇    ◇    ◇

    「Uzza,你不要傷心,妳安達只是回去神的領地,和安察在一起。神會照顧她的靈魂的。」

    看著族人將母親一頭紊亂的髮梳理整齊,闔上眼睛,許多人都無法理解主母的微笑,在戰火中死去,微笑竟能如此溫和,像風一樣。Uzza排開倖存族人的包圍,蹲下身來,撫過母親凝定的笑容,搖了搖頭,也笑了。

    「不,安達只是飛走了,和安查一起飛走了。」

    ◇    ◇    ◇


    起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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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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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2:41 | 顯示全部樓層
    風土誌 01 盜跖篇一

    盜跖,原名南越,上皇南疆領地,為南疆諸邦中最大者,向南綿延百里地,至南海輒止。地低濕,多蛇虺,冬則陰雨靡靡,數月不止;夏則乍晴暴暖,連月不雨。地瘠而不可耕者,連毗皆是,數里而不見水源,亦為常態。時遇大旱,則地裂天乾,草木不生,時暴雨數月,則洪水氾濫,人獸皆魚;

    惟人煙罕至,遂地平水服之地,藥草根莖生長繁茂,盜人多貧,採藥鬻藥者遂眾;又民風惡劣,好賭逞鬥,山寨林立,盜賊夜橫於途,宵小晝行於路,幾次杜絕不能清,朝廷乃設禁令。故黃髮老死於盜跖者漸眾,垂髫入境而定居者益稀;又民生貧困,病瘟橫流,道可見餓殍於溝壑,林有樹皮者皆入腹中,天若有不忍人之心,當謂盜跖是也。

    ──重生大陸風土誌˙盜跖篇

    ◇    ◇    ◇

    1

    嘎咕,一群黑鴉在林間振翅飛起。

    「盜賊來了!白芨山的寨主……攻下來了,大家快逃啊,快逃啊!」

    時值盛秋,南疆的空氣卻依舊悶熱,乾燥的風一股股滑下山壁,滑落這片遭神棄置的土地。門前的柳樹早已放棄掙扎,認命地對北風伏首聽命,更遑論無根的人群;鴉群匆匆掠過,震翅時的鳴聲價價,迴響在天地裡,似乎宣告著連他們也不願多待一刻,全速揚長而去。

    然而在這遍地荒野的村莊裡,卻有一片意外神眷的天地。一幢木造的樓房孤零零座落白芨山腳,腐朽樑柱支撐型制特異的建築,舊是舊了點,卻格外有種含蓄靜謐的氣質,木樓下是一片生意蓬勃的野田,沒有逢迎魅俗的花卉,滿田綠草瀰漫晚秋芬芳,藥草香填滿嗅覺,單憑種類便可自成一畝地道藥舖。

    「救命啊,救命啊,可怕的白芨寨主來啦,救──」

    此刻卻有人毫不憐憫地蹂躪那片綠意盎然;在小園子裡來回奔跑,男孩像所有盜跖孩子般衣杉襤褸,不同的是,腦子和動作似乎無法協調,肥胖身軀配上戇直五官,唾液自唇角一路滴落;神所遺棄的孩子,天生犯罪的孩子,據說西地曾這樣稱呼這一種人。

    「葛根!你又在惡作劇了,快點進來。」

    那知這些誇張的叫喊卻被身後掩來的手遽然截斷,沒有預想中的厭惡或喝斥,聲音溫柔中夾帶無奈,將胖男孩輕輕攬回懷裡。他抬頭掙扎,動作蹣頇笨拙,歪斜胖臉擠出一抹笑容,傻裡傻氣的模樣恰與攔著她的女子成鮮明對比:

    「姑姑,白芨山的大叔……壞!葛根打他,葛根救姑姑!」

    女子對他的話置之一笑,隨即抬頭凝視遠方。她的個子嬌小,一張臉蛋蒼白無血色,加上那襲郎中式樣的素衣,若是在夜晚行走,恐怕險有人不認為鬼魅復生;黑眸如望穿秋水,墨髮似高山湧泉,娥眉堆朵,螓首低垂──標準的上皇女人,似乎只要輕輕吹口氣,形體便會隨風化了:

    「犀牛角!我以為你這月不會來了,你老人家又受傷了麼?」

    安撫好懷中男孩,女子揚起淡淡笑意,往尚在院門外的彪形大漢招了招手,神色間掩不住歡喜。大漢見狀加快了腳步,這才看清他扛了滿滿一袋不知什麼事物,沉甸甸地壓在肩頭,孔武有力帶給人兇惡的聯想,再加上醒目的獨眼,要不是屋子女主人出聲招呼,恐怕鮮有人不認為危機將至。

    「素大姑娘!媽的,洒家實在不想在年節前夕叨擾大姑娘的,實在前陣子又乒乒乓乓打了一場,新傷不嚴重,倒是上次在山脊舊傷又裂,說不得,只得厚顏麻煩咱們白郎中了。」

    誰知這髭鬚倒扎的臉一笑起來,所有的兇惡都化作了溫柔,赤裸胸膛上筋肉虯結,上頭橫七八豎布滿創痕,卻不給人粗暴的恐懼,反倒予人廣宅般安適。笑聲驚起了飛鴉,即使只穿了件長褲,大漢光是往椅子上一坐,大刀一放,那模樣便像從水滸畫卷中走將出來,隨時都能慷慨赴死。

    「怎麼回事,又和什麼人打架了?白芨山的大哥們都還好麼?」聽見凶訊,女子擔憂地凝起長眉,將獨眼大漢往梯上接引入閣,胖男孩邊大叫著難以辨識的言語,笨手笨腳尾隨而上。

    「還會有誰敢來打我們山寨?當然是那些天殺的北方狗!」一面搖頭,獨眼大漢以卸下肩頭的重物表達內心憤怒,重重屋內板凳一坐:

    「別提他們,提了煩心!素大姑娘,洒家這次倒也不是純來賺你便宜,這些玩意兒給妳過冬,都是山上弟兄的心意,花不上什麼力氣,妳可千萬別拒絕,否則洒家回去會被妳那些仰慕者給殺死的……」環視狹隘陳舊的閣樓屋宇,大漢的重量壓得腐朽半片地板嘎吱作響,神色總算恢復幾許溫和,他順勢朝地上巨大的布袋一揮:

    「快過冬了,大姑娘和小姑娘,還有葛根那傻小子都好罷?」

    朝斗室的角落瞥了一眼,若不是特別注意,還真難看見那還坐了一個女孩。瞧來才十一、二歲,彷彿時間輪軸到她身畔便停止轉動,女孩墨色的眼睛失神地望著常人看不見的方向,雙臂緊緊抱著一樣事物,從背影看來竟似上皇型制的墓石。倘非呼吸時胸口還有起伏,旁人定要以為那是尊雕琢精緻的娃娃。

    「我和飛燕都很好啊,葛根也是。但是犀牛角,你又請他們送野味來!這吊腳樓就我白素問和幾個孩子們住,那用得著這般多食物?倒不如採摘些可愛的藥草,對我而言實用些……」

    看著袋裡一綑綑顯然經過精心燻製風乾的肉條、剪裁妥當的兔毛或熊毛皮,還有許多疑似情書的附加文件,女子搖首嘆了口氣,卻又感於獨眼大漢的殷勤。一面檢視臂上舊傷,女子往身畔堆滿各類藥缽、醫書、藥草樣本的桌上摸索,彷彿已慣於這樣的情境,靜靜替他療起傷來:

    「還好不嚴重,用點白茅就能止血去淤。犀牛角,那些……那些北疆朋友還不放棄麼?馳道的事尚未妥協?」對女子來講,「北方狗」是太過強烈也太過主觀的字眼,雖然長期潛移默化讓她聽見也不以為意,她還是選擇保留情緒。

    「妳提起他我就生氣!媽的,把我們當山賊,還慫恿全大陸的獵人追捕咱弟兄,不過就幾場游擊戰,還是他們逼出來的,被人當壞蛋看,他媽的真不好受,」

    見女子小心翼翼地解開舊的麻布,將已然變黑發黃的藥糊抹去,獨眼大漢痛得縮了一下,痛楚更增怒氣,大掌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藥砵亂飛;

    「自己在溫暖平坦的宮殿裡,價日裡享盡山珍海味,卻不曾正眼瞧一瞧咱盜跖的旱澇;他只怪洒家為什麼去搶旁人的飯吃,卻不管為啥他們有飯吃,洒家卻連根草也嚼不著!」

    「好了,犀牛角,再這樣激動下去,好不容易縫好的傷口又要裂了,」將搗碎的糯米團和著白茅、大黃和蕎麥糊上傷口外層,再重新裹以麻布。女子的聲音幾乎和人一般微小,卻又非怯懦或病弱的退縮,聲音雖小卻如山澗,清晰而綿延不絕,獨眼大漢一向喜歡她的聲音:

    「帶著我為你取得名字,你可要千萬注意安危,否則你就改掉!我可不想在有生之年,看見有塊墓碑上寫著『犀牛角之墓』……」一面替傷口做最後的包紮,女子極其認真地叮嚀著。

    就因為這樣,才不讓我死嗎?名喚犀牛角的大漢生平第一次為名字慶幸。揮揮手臂確認療傷的功效,犀牛角正想起身道謝,那知屁股還沒離開椅子,院門卻碰地一聲被人撞開,胖男孩興奮地跳下樓梯出迎。人未到,聲先到,來者的聲量讓周匝的鳥雀相形失色:

    「素問姑姑,妳快過來,看我發現了什麼人!」

    破門而入的顯然是個少女,瞧來及笄年華,一頭亂髮活像逃難十年,臉蛋倒是清秀,卻被過多的粗魯給掩蓋,要她手上有把大刀,旁人定會猜她是否在梁山落草。但如今這男人婆卻滿臉是汗,手上不知拖曳著什麼東西,所過之處觸目心驚地一道血跡。

    「白朮,妳也差不多一點,每次都給素大姑娘撿東西回家,先是撿了葛根那呆子,然後又撿了這傻姑娘,現在連乞丐也撿來,再這樣下去,大姑娘也犯不著當郎中,直接辦個收容所快些……」

    一看少女身後那渾身黑的物體,獨眼大漢便大力搖起頭來。盜跖鄉的特產一曰死人,排名其次的就是難民和孤兒,要養活全南疆的大小流民,恐怕傾盡國庫都難圖人人溫飽。

    「犀牛角大叔!你也在這裡啊?又來騷擾素問姑姑,你那張老臉到底有沒有羞恥心?」

    踉踉蹌蹌將不明物體拖上吊腳樓腐朽的樓梯,少女抬頭才見犀牛角也在場,兩人的熟捻程度似乎尤在女子之上,少女揚起惡劣的笑意調侃,半晌才驚覺自己的任務:

    「還有,我不是撿乞丐!素問姊,你幫他看一看,這位大哥好像受了重傷,大約是給壞人剪徑,謀財害命,流血流個不停,嚇都嚇死我了!」盜跖的太陽逼得來人喘息,再加上負荷重物,少女咚地一聲坐倒在地。

    「妳在那裡找到他的?」聽見重傷,所有人一齊圍了過來,早把斥責少女亂撿小貓的事拋到腦後。

    「在黽池仙廟旁發現的,這男人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倒在那兒,要不是我發現他,早成了烏鴉的晚餐!素問姑姑你快幫他看看,他還有救沒有?」名喚白朮的少女單手一扔,便將看來是成年男子的軀體扔上室內唯一的竹編床褥,足見臂力之大。一道血線激射而出,榻上傷者似乎呻吟一聲,但人權沒有被重視。

    「太好了,我好久都沒碰見重傷的人,來,白朮,替我把這個人脫光光。」難以理解「太好了」、
    「脫光光」的真實意義,如果有人看見一個女醫生餓虎撲羊般地撲向病人,若不是對這位素問姑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恐怕鮮有人不臉色鐵青。

    至少榻上意識模糊的傷者就是如此。見素問已經進入動手施暴的階段,纖手碰上病人力氣便暴增,男人得用盡全力才能守住覆體斗蓬的遮蔽,兩人經過短暫的拉扯,或許是傷者力保貞操的行為感動了女郎中,素問插腰嘆了口氣:

    「好嘛,手伸出來,我來給你把脈,這樣總不用脫你衣服了罷?」

    似乎對於不能「大刀闊斧」地解剖病人的病情失望,素問對於陌生男人更勝於己的堅持只有妥協,偷偷丟下已然藏於背後的各式醫療器具。似乎不太能思考聽見的訊息,鮮血流進眼眶讓男人視線迷茫,只覺一個白衣少女微笑著靠近自己,人瀕臨危險時就是石頭也能當菩薩,迷糊間放下防衛心,恍忽地朝女郎中伸出求援的手臂。

    不過日後無論何時憶起這瞬間的決定,男人都只有後悔莫及四字考語。

    素問急急扣緊對方伸過的求救訊號,三指併隴,貼緊病人腕部下緣,暈眩中無暇注意到脈診何需如此使力。她靜待半晌,滿室寂然,等待她挑眉下的評語:

    「情況不妙……」

    白朮和犀牛角的喉嚨同時咯登一聲,好似素問已點下閻羅的判官筆,那知女郎中搖了搖頭,單手支頤,竟是自言自語起來:

    「我從沒看過這麼糟糕的身體耶,你到底是怎麼搞的?你身心疲倦,那是氣虛,爪甲枯槁,那是血虛;另外又瘦得跟餓鬼似的,那是陰虛了,無事盜汗,那又是陽虛。你這人氣虛、血虛、陰虛又陽虛,到現在還能活著真是奇蹟……阿朮,你去把我的藥典搬過來,我來看看怎麼救活這人的命。」一面叨唸著醫經,素問的腦袋快速輪轉起來。

    「那個……素大姑娘啊,不是洒家說,你不用……先幫他止血嗎?他肚子好像開了個洞囉?」犀牛角不確定地道,既然這間屋子裡只有少數人神經正常,那麼他就有救人一命的責任。

    「犀牛角,這你就不懂了,所謂外傷事小,舉凡跌打損傷,破皮骨折,敷藥推拿就能治事;但若是經脈失調,氣血不順,但可是攸關壽命的大事,若不及早根除,便會禍延老年,終生受其煎熬,你說重要不重要?所以我來看看喔,辛味藥能行氣血,散結開竅,鎮神用藥該以降……」

    枉顧旁人善心的勸諫,素問很堅持自己醫學上的專業。室內如女巫密室般擺滿大大小小黑缶,每掀開一缶就是某種怪異的味道撲鼻,女子一連掀開了十七八樣,幸好吊腳樓建築形制本來通風,否則光是嗆鼻氣味當場便要增加數名傷兵,她從架上選了一樣扔給白朮:

    「白朮,你先拿這碗藥餵他。這帖方劑是黨蔘、黃蓍、當歸、枸杞、熟地、肉桂……還有一兩味藥我記不得的『十全大補湯』,是我好不容易才熬出來,保證藥到病除喔。」

    見醫生拍胸脯保證,白朮蹤使心存懷疑,現在情況危急,少女也只有懷著罪惡感照辦。榻上病人顯然有些醫學常識,對於近口的藥物慘然變色,然而重傷加上驚嚇早已讓他喪失抵抗能力,只得任由怪力女一灌飲盡。

    「怎麼,很有效罷?你看他臉色紅潤,氣血通暢,看來是好得多了……」見病人雙頰緋紅,呼吸急促,素問滿意地頷首邀功。

    「可是素問姑姑,他噴鼻血了!」白朮卻大驚失色,本來兩手都按著傷口止血,此時只好分出單手按住鼻樑。病人呻吟一聲,在體內亂竄的補品藥力促使他不住筋孿,但現在室內又有誰理他?

    「噴鼻血了……?奇怪,莫非我所料有錯,他四肢出汗,乃是陽火太盛,需以寒涼瀉之……」

    女郎中似乎頗受打擊,轉身翻起櫃子上山一般的書堆來,一時將血流如注的傷者拋卻腦後。卻見病人斗蓬下的臉色慘白,從被褥下掙扎地伸出手來,乾澀的唇微微打開,似要說些什麼,但卻又虛弱得無從發聲。好在白朮天生五感敏銳,覺察到傷者的難處,連忙提醒粗心的醫生:

    「素問姊,他……是不是想跟你說什麼?」

    「不要吵我,白朮,我在想辦法救他……我看看,陽火太盛,用藥不宜升浮,凡寒能勝熱、瀉可去閉、輕可去實、而補可扶弱,但他氣血均虛,七方十二劑裡,應以緩方為是,或者先以針炙歸經,再緣以藥引?但我又不會那些……」

    似乎首次感到醫海浩瀚,素問煩惱地翻動書頁,不時將前書棄置,再往更高的架上尋求協助。約莫過了半盞茶時分,她砰地往椅上一坐,重重搖了搖頭,病人再度發聲失敗,吊腳樓內氣氛一片凝重,全等白素問開金口:

    「算了,他沒救了。」簡單俐落的宣言,素問啪地一聲闔上厚重的黃帝內經,閉眼長喟:「我從來沒看見有人身體虛成這樣的……我們這還有懸棺嗎?我記得爹爹死之前多訂了一副……」

    聽見自己被醫生莫名其妙宣告死亡,恐怕很少有病人不大驚失色,而且原因只是室內現存醫書找不到止血步驟概要。斗蓬下身影微微一顫,伸手重新撐開地獄門闔緊的狹縫:

    「請……請問,可……可不可以先幫我……止血……」終於領略到自己命自己救的道理,很少有病人到了這地步,還不醒悟醫生並非萬能。即使聲帶因為血液逆流而口齒不清,他仍盡可能表達生存權:

    「我……我的肚子在噴血……」

    「啊呀,對喔,真不好意思,我完全忘記這回事了!」吃驚地掩住口,素問以掌心擊額,好像終於發現某條重大的醫理,隨即向已然呆立一旁的犀牛角求救:

    「犀牛角,快幫我個忙,幫我把上面那罐艾草末扛過來,說的也是,人沒有血便活不成,光用藥草也無濟於事,謝謝你提醒我,你是不是以前學過醫術?」

    白朮和犀牛角這刻內淌的汗珠,恐怕比一年的量還多,無法理解許多門外漢都熟知的基本常識,素問貴為藥草行家卻數次忽略,上次犀牛角大腿穿刺傷時就有前車之鑑,且分不清忽略的原因是過失抑或故意。

    在犀牛角的協助下,病人總算被推上正確療傷管道流程。素問的腦袋縱使常因藥草形成的電阻而短路,白家的醫術在盜跖倒非浪得虛名,女子手腳俐落,用藥精準,然而男人受傷之重也令她訝異,五臟六腑多數移位不說,光是背脊到前胸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以及雙腳和左臂多處開放性骨折,傷者竟能捱到這時候,犀牛角邊幫忙邊暗自佩服。

    「看來暫時是沒有危險了……」輕輕扶穩病人的斷骨,素問凝起憐憫的眉頭:「這人真是了不得,瞧這傷勢一日有餘了,阿朮再慢個半時辰,恐怕就再也沒得救了。」

    一面安撫不時找他玩耍的葛根,白朮靜靜地旁觀兩人療傷,素問在外敷方劑裡添入定神與止痛的藥物,傷者即使不願意,意識也逐漸遁入模糊。

    「對了,素問姑姑,妳聽說了嗎?」見女子矮身替病人煎起藥來,白朮支頤半晌,忽地開口道:

    「最近朝廷追補……該說是整個獎金獵人體系都在捉拿的重犯,茱萸樓暗殺事件的惡魔,現在門流間人稱他為『魔劍』的傢伙,據說流竄到南方來了呢。妳這樣傻愣愣地,可要小心門戶啊。」

    「茱萸樓?魔劍?」替素問幫傷者上板子,犀牛角起了好奇心。

    「拜託!犀牛角,你就算躲在深山裡,也不能連這種事也不曉得罷?」擺脫不斷糾纏的胖男孩,少女在大叔額前重重彈了個爆栗:

    「魔劍,魔劍耶,現在不知多少東土的父母都拿這名詞讓孩子在深夜止啼,三月來從北方邊境到南疆,多少獎金獵人對他束手無策,就連官方的暗殺者也摋羽而歸,所過之處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現在聽說他往南方逃,沿路的民家無不人心惶惶,你這呆牛竟然傻愣愣的,到時連自己怎麼死的都參詳不透!」

    「那茱萸樓又是怎麼回事?」大叔顯然屬於資訊貧乏症候群。

    「『茱萸樓』座落在上皇朝西域,懷仁的北方,恰巧建在上皇和大漠的邊界上,是很有名的觀光景點不是嗎?」素問一面以竹扇煽火,一面掬手將藥材配入陶甕中,神色漫不經心:「我看看,止痛安神的藥方,除了澤蘭、芸香、牡丹,還有硫磺……」

    「姑姑!你有沒有搞錯啊,觀光景點,茱萸樓是觀光景點?妳這句話可不要出去外頭亂講,會笑掉那些北方狗大牙的……對不起,素問姑姑,我沒有污辱你的意思,但是茱萸樓……那地方可是軍事重地啊!」做出快昏倒的模樣,白朮雙手交插胸前,大喇喇地跨坐藥檯上:

    「舉凡條約簽訂、國際調停或是商務貿易上的重要往來,茱萸樓都是整個大陸上不二之選,除了位處重生大陸三角重心,最重要的是五國七族四年一會的貫例,就叫作『茱萸盟』;與會的就算不是一國之主,最差也是政商耆首。所以平時都有重兵把守,常人接近一步,格殺勿論。尤其發生那件事後更是如此。」

    「啊,我想起來了,上皇老子被人幹掉了不是?」犀牛角恍然大悟地一擊掌。

    「最好是被人幹掉了,那豈不皆大歡喜?」說話辛辣絲毫不亞於犀牛角,白朮的言辭和外型一般銳利:「偏偏那老傢伙命大,魔劍的出現,將策畫者不明的暗殺行動破壞殆盡,雖然最後那魔鬼無差別地殘殺了上皇和殺手雙方人馬,上皇老子早腳底抹油,跑回皇禁宮裡躲起來發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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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3:21 | 顯示全部樓層
    「那上皇死了倒好,好好的北疆不管,硬是要在我們老家蓋馳道,馳道蓋了便蓋了,幹啥為了北疆人的方便拆了俺們老屋?」再度舊事重提,犀牛角沒注意旁邊躺著病人,大掌重重一拍,慘叫聲響徹白芨,他趕忙起身道歉。

    「馳道的事情還沒解決?那些北方狗還是不肯改道?」白朮一拍膝蓋,提起這事,她瞬間從損友變作聲援盟友:

    「搞什麼鬼?上皇南疆的土地何其遼闊,全上皇人橫著躺都填不滿邊界,馳道一條也不過多寬,偏偏就要從這裡走?既然要圖方便,直接穿過皇禁城豈不更方便?他們看著好了,想要拆了村子蓋那鬼馳道,就讓道下埋我白朮的骨!」

    「阿朮,別那樣,不只辛夷會罵妳,芷姊九泉之下也會傷心的……而且好歹妳也有一半北疆人血統……」重話和髒話與素問明顯格格不入,傳統對於言靈的忌諱深深刻印在她的天性裡,對她來講,輕聲細語便能表達各種情緒,包括憤怒與歡欣。

    「別和我提這件事!我有什麼屁血統?難道你要我叫那個幹了我娘一炮便遠走高飛,連姓名都不知道的狗父親?」打斷素問的圓場,白朮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聲聲咬牙切齒;

    「你知道他們怎麼對待盜跖,以什麼眼光蔑視我們的故鄉!南疆大大小小上百鄉城,上皇卻將他封給連爬山也會跌倒的皇子,聽說因為盜跖抗爭日久,據說這幾日還來鎮壓呢!乳臭未乾的小子安上什麼滇王稱號,便可主掌這片自己也未曾踏上的疆土。他在千里外寢宮望地圖上隨手一畫,劃去多少流離顛沛的家庭,多少親人朋友的靈魂……」

    或許是過於激動,白朮有力的臂助勢往藥檯上一揮,空罈彈落,黑陶跌得分崩離析,碎片散落一地。少數幾片迸到始終呆坐角落的女孩身前,環抱墓碑的手終於有了動作,卻是伸手撿拾陶片,彷彿試圖將崩壞的某樣事物破鏡重圓。

    「小姑娘!小心割傷手,阿朮,妳也真是的,忒地不小心,妳打壞素大姑娘多少藥罐子啦?」見女孩看著碎甕發愣,犀牛角趕忙拍掉差點割傷的小手,收拾起殘局來。

    「阿朮,我知道……可妳總要活下去,人總要活下去。爹爹和辛夷都不在了,但吊腳樓得活下去,我需得活下去……」安靜地攪動黑缶裡的藥湯,素問俯首嘗了嘗味道,差指再添了幾味:

    「我不想作戰,我只能補救;妳看飛燕……即使到了這步田地,她還頑強地延續著生命,阿朮,妳無法靠流血替她爭取什麼,但身為醫者,我可以用這雙手多少彌補些什麼。」

    接過犀牛角手上的陶甕碎片,素問小心翼翼地分門別類,破碎的容器略復雛型,她嘗試重新拼湊,捏緊陶片的五指卻微微發顫。見狀忙夾手奪過,獨眼大漢對她搖了搖頭:「素大姑娘,你手還不大靈便,這種事情就別做了,壞了就壞了,明日洒家到隔壁村去採替妳採買些便是。」

    素問一語不發,只是望著自己掌心發愣。見眼前碎片清理殆淨,名喚飛燕的女孩再次切斷對外聯係,雙手擁緊墓石,退入角落的陰影裡,白朮張口欲言,似想辯解什麼,看見此情此景卻又喉嚨一哽,女霸王的氣燄頓時餒了下來:

    「飛燕……真是可憐,我和葛根在芍藥村殘骸裡發現她時,她就這樣抱著墓碑,一動也不動,既不哭又不鬧的,大約是太難過,所以反倒傻了罷……」憶起當初,單純的臉上油然一陣欷歔。

    「除了自己叫作『華飛燕』外,這小姑娘什麼也記不得了麼?」將碎片聚成一堆,犀牛角毅然往外一丟。

    「她不單是記不得,連說話也不會!她的名字,還是從衣服搜出的香包上繡的,否則連她姓啥名啥也不曉得……葛根,好,我知道是你找到她的,乖一點,我在和大姑姑說話好不好?」安撫再次吵鬧起來的葛根,憶起胖男孩的遭遇也相仿,南疆不少多少孤兒也相仿,白朮抿唇嘆道。

    「這樣不是很好嗎?如果這小姑娘沒有名字,我就又可以用中藥替她命名,我老早就想要叫她半夏了……」突然插話,提起中藥,素問再次把適才的沉重拋到九宵雲外:

    「不過茯苓也挺好聽的,等一下,桔梗、澤蘭、紫菀還有川芎都很不錯,又適合可愛的女孩子,啊,真希望我的身邊充滿著中藥般的少女……」

    先不論「中藥般的少女」語焉不詳,白朮非常確信,假如素問有一天能夠統治上皇,那麼路上必定充滿叫白朮的男男女女不說,恐怕皇禁城也會給改建成藥草園,她與其父對白芨山村民最大貢獻,就是以中藥替許多無怙無恃的孤兒以中藥賦予稱呼。好在屋內眾人多對素問的行逕習以為常,默契十足地忽略了她的幻想。

    「總之在尼杭節日前,我和弟兄們會再往城裡一趟,探聽點消息,順道帶點好料的回來;白大姑娘,你和孩子們便儘管寬心,我犀牛角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護得白家吊腳樓周全!」重重一拍胸脯,獨眼大漢的神情宛如騎士宣示為女士奉獻一生,油然戇直的忠誠。

    「什麼保護,我看大叔你別三天兩頭勞煩素問姑姑才是真的!三天一小傷、五天一大傷,沒給北方狗弄得家破人亡,也給白芨山寨吃垮了。」重重在大漢肩上搥下一拳,白朮轉顏又笑了起來。

    「你這小女娃,好歹給你爺爺我留點口德好麼?怪了,你哥這驕傲的小子好歹也敬我聲前輩,阿芷更是禮數周到,活著的時候大哥前大哥後地奉承我,生出個女兒長幼倒全反了……」

    噗咻,一老一少正鬥嘴得熱烈,怪異的聲響卻從置於爐上的藥缶傳來。陶製碗蓋上下顫抖,難聞的氣味隨即彌漫斗室,山雨欲來,白朮警戒地站起身來,這才想起素問正在煎藥。

    「素問姑姑,妳剛剛說那帖方劑裡……有硫磺?」白朮想起某些不好的回憶。

    「嗯?對啊,硫磺性暑,微量可以袪寒,且有溫腎壯陽、清熱解毒的功效,所以我……」素問一臉理所當然。

    「……你把那些藥材和硫磺放在一起?」汗水滑下白朮臉頰,一股寒意冒上心來。

    「還用問嗎?除了方才提的澤蘭、芸香、牡丹、硫磺,誘發藥效,闕補陰虛,那是一定要加上幾兩芒硝……啊!」

    連回頭都來不及,藥缶愉快地隨火苗衝破吊腳樓屋頂,轟隆一聲,一代中醫白素問的住所第一百五十六次慘遭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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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3:34 | 顯示全部樓層
    2

    氣候一日日轉涼,西風呼嘯地在白芨山頂宣佈轉向。

    盜跖位處南疆,此刻北風已在皇禁城捲起漫天堆雪,深處山間的白芨村卻涼爽如秋,一改平素的燥熱悶濕,家家戶戶紛紛敞開門戶,迎接得來不易的幾天小陽春。

    「我真是服了你耶,素問姑姑,我知道妳生來少根筋,但是妳偶爾可否為生命安全著想一下?」

    或許白家吊腳樓是唯一的例外。「吊腳樓」是盜跖特有的建築型制,因為一面是懸空而建,所以空氣格外流通,南疆山區裡的屋宅多類此而築;而被當地人稱作「美人靠」的長板靠背依在欄邊,腐朽木材散發出古意的氣息。不難聯想有位頭戴繡帽,長髮散肩而輪闊深邃的南疆美人倚在椅上,一面挑花刺繡,一面遠望寸草不生的石田等待情郎。

    寧靜似乎永遠與這煢煢獨立的陳舊建築無緣,本應寧靜的初冬晌午,吊腳頭的架閣上卻傳來陣陣叨唸聲。男人被迫從睡眠中甦醒,初睜眼不記得自己為何來到這片陌生的天花板下,好半晌才回想起某些恐怖回憶:藥草、白衣,還有爆炸……害得原本便重傷的他多昏迷了兩天,模糊的視線循聲在室內搜索,一高一矮兩抹身影隨即映入眼簾。

    「我不是故意的嘛,根據病人的情況,最妥貼的方劑本來就是那帖,誰記得硫磺和硝石加在一起會爆炸……」相對於叨唸者的氣燄,在藥檯前忙錄的少女顯然心虛許多,男人想起來了,那是偽裝成白衣菩薩的病人殺手。

    「妳還真敢講!那一個中藥專家到現在還會犯『十九畏』的大忌啊?要不是犀角大叔又勞煩白芨山寨來收拾殘局,白家吊腳樓只怕從此要走入歷史了。」另一人他印象不深,只依稀記得她的臂力和壓倒性暴力,還有「白朮」這一聽便難以忘懷的怪異姓名。

    一面將成疊醫書往嶄新的木櫃上送,即使白朮從沒正式唸過醫學,長期耳濡目染也讓她能對行家叨唸幾句。她這姑姑人美又善良,唯一缺點就是腦袋是直線的,要純粹直腸子也就罷了,那直線偏生又有那麼點歪曲,而且一碰上藥草就如脫韁野馬,晉升不受控制的一級危險物品。

    「總之謝謝妳們喔,尼杭的祭典快到了,還這樣麻煩犀牛角,真是不好意思。」男人看見白衣少女鞠了個躬,她的名字……混亂的腦袋想不起來,男人選擇暫時保持沉默。

    「只有犀牛角啊?那我呢?蘇喜寧節我也有事情做啊!儺戲還少人扮武將,護銅鼓過溪也得我白娘娘出馬才行,我可忙得很呢,才不是素問姊心目中的小孩子。」接過女子遞來滿手的藥包,白朮的臉龐幾乎被草紙淹沒,唇角卻倔強地噘起,這模樣反而更像個乳臭未乾的女孩兒。

    「我知道,我明白,白家的阿朮長大了,可以獨當一面了……妳年紀越大,就越像芷姊呢。」將剩下的藥材用砣秤調整劑量,唇角勾勒出回憶,彷彿透過少女窺視另一個相類的形象:

    「從前父親和芷姊都在世時,爸爸老罵芷姊是個野孩子,同村姑娘乖乖刺繡針黹,芷姊卻對女工興趣缺缺,整天只想著舞刀弄槍;要她唸點醫書好承繼懸壺大志,她卻一分鐘也沒法盯在書本上,反倒是小她七歲的我,連走路都還不大會便抱著黃帝內經不放……那時候他們叫我小郎中,叫芷姊女山王,和妳這女霸王有得拼……」

    注意力分散,手上砣秤拿捏不住,鏗鐺一聲砸在地上,素問連忙俯身去拾。男人仍不敢出聲,記得完全昏迷前也曾見她拿不住陶缶碎片,素問對著散落一地的藥材長嘆一聲,纖細五指在秤桿上顫抖,顯不是單純的失手:

    「可沒想到……即使不碰醫藥,芷姊她……還是逃不過……」

    「好了啦,素問姑姑,」箭步向前,打斷素問轉入感傷跡象的尾韻,白朮替她將砣秤一把摭起:「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爺爺、辛夷哥還有素問姑姑妳們照顧我,媽媽和我沒緣兒,這也是沒辦法的是……別說這些,妳還有東西要給我?」

    任誰都聽得出少女迴避話題的意願,素問泛起理解而微帶無奈的笑容,男人發現她的表情比想像中豐富得多:「沒什麼要緊事,你見著犀牛角記得叮嚀他,別再拿酒當水喝了。他老人家年紀不小了,慶典也就罷了,平時再這樣胡鬧,遲早為此送掉一條命,這是醫者的建言,不聽的話吃虧可在眼前。還有妳,路上小心。」

    「我知道了,素問姑姑,妳等著看我今晚表現罷,看妳的白朮還是不是小孩子!」還對適才的貶低哽哽於懷,少女飛快轉身做了個鬼臉,隨即挽著成年男人都難以負荷的重物推開閣門而下。

    女霸王身影隱沒在廊下,男人聽見響亮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吊腳樓終於獲賜寧靜。

    「真是的,阿朮那丫頭……明明叫她不要踩藥草園過去的,這時節瓜樓和蒼耳才剛長好,萬一被她踏死了可怎麼辦才好?」輕輕抱怨,素問目送少女離去,本想回藥檯前繼續忙碌,掉頭才發現男人深邃的黑眸已凝視她良久,喜悅和淡淡羞赧競相浮上面頰,替蒼白的臉蛋擦上胭脂般淡紅:

    「哎呀,您醒了。我還以為你還要七、八天才能醒過來……果然那帖十全大補湯生效了!我就知道得內外兼施、寒涼相輔,你的病才好得快……」

    「姑娘的閨名是……白素問麼?」忽略少女自得其樂的邀功,男人終於決定說話。雙唇因久未蘸水而乾澀,聲音低沉卻甚有磁性,允人安心寬敞的定力。

    「啊?你問我的名字嗎,山梔子?」聽見沉默已久的病人開口,素問顯然十分開心。

    「……對,雖然我不是叫那個名字。」對於少女可以毫不猶疑地替人強加姓名的功力,男人實在由衷佩服,再這樣下去,恐怕等他傷養好時,早已忘了原本的名字。

    「我的名字『素問』,是爹爹替我取的。那是『黃帝內經』裡的篇名之一,而他的原始意思來自周易:『夫有形者生於無形,故有太易、太始、太初、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而當氣形質兼具時,疾病便由此而生,故黃帝問質之始,此篇方名素問。」

    一面從架上提起砂鍋,往爐上置放,一面閒聊似地傾瀉天文般資訊。對於這種天賦異稟的變態,男人只得搖頭苦笑,這又牽動背脊上的傷口:

    「妳一個人住嗎?」

    「這可不行喔,雖然我是獨身,但我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即便你再如何愛慕我,我都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何況我現在心裡只有那些可愛的中藥。」素問沒有絲毫開玩笑的語氣。

    「……不,我真的只是單純想關心妳,並沒有任何其他的慾望和居心。」她是方圓千里之內唯一的醫生,男人一面在心底提醒自己,一面盡可能地使用解釋讓這場對話平民化。

    研藥的撞擊聲斗然而止,男人看見素問在聽見問話後,竟罕有地停下接觸藥草的動作,龍眼般地眸子望出屋外,然後淡淡笑了:「一開始是有很多人的呀,爹爹去世之前,阿朮的媽媽、阿朮都和我住在一塊兒,還有……他也是。」

    就算他不問,男人確信素問也會自行接續回憶,但他仍禁不住地開口:「他?」

    「嗯,他是姊姊的養子,我的外甥,辛夷。」或許只有在提到這名字時,素問的心神才能暫時從她摯愛的事物上轉移。長喟一聲,女郎中再不多說,只是沉默地用藥杵將混合藥材研磨,再一一傾入燒紅的砂鍋中,苦中帶甘的味道瀰漫室內,彷彿正詮釋著少女的心情。

    「呃……醫生小姐?」見對方久不發言,男人終於決定打破寂靜。

    「叫我素問就可以了,何況我不是醫生,我是藥草的娘親,我可以接受你叫我藥草美少女。」很難想像一個外表如此清純的女人,可以用如此正經的語調說出如斯對白,男人從未佩服過什麼人,但如今他卻五體投地。

    往吊腳樓外一望,素問指向木柵細縫間黃綠交錯的園子,臉上泛起滿足的神情:「你看,這是爹爹的藥草園,白家吊腳樓創建之初,爹爹利用屋前屋後的空地親手所墾。南疆的土地種什麼都不成,種稻稻枯,種麥麥黃,就只這些救人的事物欣欣向榮,真是奇妙。」

    揚起嘴角,卻不能算是笑容,男人還未看過素問真正笑起來,至少是發自內心的笑。她的目光在許多只餘根莖的、開花的、長葉的植物上掃射一圈,忽地舉起雙袖,往藥檯旁唯一的木窗一推,藥草園的廣角一覽無疑,單從整致的排列便可窺見主人無上的愛心。她愛戀地凝視半晌,纖指往最遙遠的角落一遞,那是園子裡唯一可稱得上是樹的植物;

    「你看,」推窗的手凝滯,彷彿目光已入畫裡,素問的語氣無限緲遠:

    「這株花就是『辛夷』……」

    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男人順著她目光往花樹看去。雖是冬初,這株白蕊卻出奇地早熟,花苞嬌小玲瓏,花朵如倒豎的鈴鐺,白色燭臺般墜滿一樹,冷風一拂,脆弱枝枒載著花浪上下起伏,男人從未看過這樣的花種,不像梅蘭竹菊般標榜高潔而實俗,辛夷的美是出自內裡的,一種無需強調、理所當然的清爽舒適。

    「呃……可以容我確定一下,你說的『辛夷』是活生生的,有眼睛有鼻子嘴巴的那種『人』,不是指這棵樹,對嗎?」由於經過太多次驚嚇,男人決定這次要先驗明正身。

    「當然了,不是說過了,辛夷是我的外甥,爹爹的孫兒,今年也快三十了。他是家姊收養的長子,也是孤兒;後來芷姊和北疆的軍人……發生了一點事情,生下了阿朮,阿朮的父親從沒回來過,芷姊獨立撫養兩個孤子,大約是操勞積累,在阿朮兩三歲上便故去了。」尋常一個鄉野女子的故事,不知為何,由素問的聲音詮釋起來,格外有股平淡的蒼涼。

    「呃……可否請問姑娘貴庚?」外甥快三十歲?喉嚨咯登一聲,男人有不好的預感。

    「嗯……再八個月就滿三十五了吧,我是阿朮的姑姑啊,白家吊腳樓是我七八歲時建的,現在也有二十多年歷史了。」在盆裡仔細地潔淨雙手,素問一點也不覺自己語出驚人:「怎麼了嗎?」

    「是……是有點意外。」因為補藥吃太多,最後終於成仙了嗎?

    「因為我看起來很年輕嗎?」沒想到老女人比想像中聰明,素問從男人眼神中讀出稱讚,開心地一拍雙手:

    「這要歸功於藥草的功效喔,像是茴香,用高熱蒸煮後能夠沐浴臉龐,藥蜀葵做成浸液可以潔淨雙手;白芷、白蒺藜或白芨一類花草葉香色素,自古以來就是駐顏盛品,一般的枸杞、地黃也能活絡氣血,滋補養顏。如果你要內服,有幾味是一定要嘗嘗的,例如把白芍、生地、紅花、香附或黨蔘用小火慢熬,然後再添……」

    「我、我很感激,謝謝姑娘熱情的告知。」若不即時截住她,大概得在盜跖修完「中藥專題─駐顏有術」的所有課程才能離開了。

    「哎呀,您別客氣。你別以為只有女人才需要保養,辛夷從小給我和爹爹調養,二十多歲了還唇紅齒白,皮膚吹彈可破,這不是很棒嗎?比如像這味藥……」

    興奮造成的忙亂,素問抬手往五斗櫃裡一抽,似乎試圖尋找什麼,五指卻又無預警地驀然一顫,架上的事物嘩啦啦地掉落一地,她連忙收起手來,臉上滿溢驚嚇與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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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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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3:49 | 顯示全部樓層
    已經是第三次了。男人總算有足夠證據確信,那雙葇夷定有什麼外表難以察覺的毛病。

    「這是……病根子麼?」探人隱私非他所喜,但現在已不由得他不問。

    素問沉默起來,男人凝視她半晌,本以為她決不肯自曝其短,正想放棄轉移話題,對方卻忽然開口了。又是那種聲量,微弱、羞怯卻又清晰如山澗,然後是不算笑容的笑容:

    「嗯……這是種怪病。」相當長的句號,聽得出來意願的拉鋸,但卻另有某種不可思議的情緒,促使她向這素昧平生的病人吐露些許:「連爹爹也沒法子的怪病……從祖先的血脈留下的業障,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右手抱緊左手背,她不自覺地靠緊藥缶,陶壁炙燙,她卻渾然無覺;

    「病徵是從手足開始,逐漸地失去失覺,然後擴散到五臟六腑、奇筋八脈……最後是雙眼,當病人遺失了視覺,生命也就喪失了在世的憑依,然後永遠回歸黑暗的懷抱裡。」她舉起因熱而紅腫的掌心,似要藉此喚醒一些活力,但笨拙依舊:

    「我爹爹、阿朮的媽媽……都是這樣死去的。」

    「令尊是……」男人試探。

    「今年春末辭世的,就在辛夷離開之前,」配合地頷首,素問試圖裝出不在意的模樣:

    「我還記得……生命盡頭的一刻,爹爹什麼也吃不下肚,舌頭失去功能,連我的名字也無法覆誦,眼睛轉動,似乎想要找尋我在那裡;他的目光就嵌在我的眼裡,好熱切、好無奈又好溫柔的眼神……這是他身體最後能動的部份,然後爹爹便永遠化作一尊石佛,遠赴極樂世界去了。他死時意識還很清楚──這是這病真正可怕的地方。」她一頓,撫了撫仍在顫抖的手臂,似乎不願意浪費吸進肺裡的空氣,說話聲音總是那麼輕;

    「而爹爹他……最開始時,也是像我這樣,常莫名其妙地失手、跌跤,在南藥谷溝跌下去好多次,還險些中風;手連拿藥砵的力量也使不上,得靠我和辛夷幫忙……不到三年,他就這樣走了。」

    「三年。」男人慢慢地覆誦這個期限,想問卻問不出口。

    「我出現徵兆,是從前年夏至左右開始,」似乎明白男人的疑問,白素問低下身來照看陶鍋下的小火,不時以口送風,語調突地輕鬆起來:

    「不過你知道嗎?其實我沒想像中那麼害怕,自白家的曾祖……或許更早開始,代代的藥草園繼承人都因這病而成佛,醫者的宿命不是?我們救活太多原本該去閻王爺那報到的人,這是上天給郎中的懲罰,這是天意,而人去擔心天意是無用的,」目光再遞向窗口白花,枝枒迎風低垂,彷彿也在哀悼著:

    「辛夷就是為了想救我……才會離鄉背景,到外地去涉險的。他說盜跖這地方太過貧瘠,遲早白芨的無知會將我一生斷送在此,爹爹死後他再按捺不住,我無法留住他,那是他的決定。男人的決定,女人從來是無可置喙的。」聽不出情緒的語調,素問放下手上工作,以手攬住花朵輕嗅。

    「那個叫白辛夷的……從此裊無音訊嗎?」男人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富有感情。

    「嗯?你說辛夷嗎?」似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素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手猶緊握那朵白花:

    「辛夷一直都會寄信回家啊。南疆的交通封閉,像盜跖這樣的山間村落更是蜀道難於上青天,他起先是托信鴿幫忙,但是鴿子飛到村子門口便累死了。後來也不知他怎麼辦到的,譴來好大一隻飛鳥,渾身綴滿熾熱的火燄,村人還鬧了好一陣子,以為是朱雀降臨呢!可信一拿他就燃燒殆盡,像是任務已達,害我想回信也沒辦法。」提起辛夷,她的話就多了一倍。

    「那是法願,使者法願。看來他不是自己進修有成,就是找到能力強大的法師相伴……如果那位白辛夷是純正的東土血統,該是後者比較可能。」

    使者法願竟可以通過翻山越嶺的考驗,還能準確認出目標所在,男人暗忖,他所見過的不是在半途撞山,就是因迷路而徘徊終至滅失,那名法師必不是個簡單人物。

    「可辛夷他……自從三月前,大約是秋分左近,就再也沒寄信回來過,」對於法願不甚了了,男人的猜測對素問來講意義不大,她只是低下了頭,後頸一片蒼白:

    「最後一封信上說,他握有可靠的情報,找著能治我病根的良藥。只是取得有些許困難,要我寬心等待,如今已過了三月有餘,年節將近……辛夷卻一直沒消息。」聲音越來越小,素問將談話終結的意思表示在沉默裡。似乎自己也訝異如此多話,陌生的男人話聲裡自有一股魔力,能教人將心事盡吐,她在覺察後悄悄吃了一驚,卻非負面的那種吃驚。

    低首嘗藥以掩示神情,素問的眼睛眨了眨,似是想到什麼事情,難以辨認的笑容閃過她面頰,男人看見她端著承有液體的黑缶走向自己。

    「你替我嘗一口。」或許是素問的臉容太過迷人,讓男人瞬間失卻警覺心,茫然間遵照指令以缶湊口,等到味蕾察覺陰謀時早已不及,只得讓悔恨以噴射形式倒湧:

    「這……這是什麼東西?」自忖什麼怪食物都兵來將擋,但男人確信這比北疆邊地的酥油茶更難入口,抹掉唇邊殘餘的渣漬,這才發覺缶內的黃漿飄浮幾許藥草,顯然成份並不單純。

    「這叫藥膳,對養生很有幫助的,你可別嫌良藥苦口,」看著男人皺眉皺到快接在一塊兒,素問難得地乍現笑容,待他想捕捉時,笑意卻又消失無蹤:

    「你這味喚作『蟲草蒸老鴨』,是本草拾遺裡的膳譜,別看這黑黑一碗不起眼,它可費工得很;首先得把足齡的老鴨除毛去羽、清洗內臟,取甘草抹淨內壁,再以白水煮至起沫,鴨頭順頸劈開,放入冬蟲夏草,再用線細細紮好,最後加以黃酒、生薑、蔥白,隔水蒸煮個一晚上,這才大功告成。這帖方劑補虛益精、滋陰補陽,你可得好好珍惜它。」

    都說成這樣了,就算他不吞下去苦死,也會被藥草英靈咒殺而死吧?男人的笑容和藥膳一樣苦,他洎小就不是乖乖吃藥的好小孩,湊著缶口一點一點啜飲,他祈禱素問能快點轉移注意力:

    「為什麼特別備置這些?有節慶?」

    「今天是『立冬』啊,二十四節氣你該曉得罷?」望著窗外燃起的火光,男人這才注意到素問身畔的陶鍋越堆越多,蒸騰的藥味簡直要把他給淹死,素問掀起另外一個,以鼻湊進驗香:

    「南方真正入冬後會很冷,立冬代表著嚴酷生活的開始,與我同名的醫書在『四季調神篇』裡便說:『冬三月,此謂閉藏,水冰地坼,無擾乎陽,早臥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此冬氣之應,養藏之道也。』;」邊再度展現醫書熟練功力,素問侃侃而談:

    「所以在南疆,我們稱每年的立冬為『蘇喜寧節』,原是祭祀『尼杭』──也就是巫楚一帶生母娘娘的祭禮;在這節日裡,孩子們被允許提著自製小竹筒,挨家挨戶地討些紅蛋、麵線和糯米的,好填飽肚子過好年。難為那些孩子辛苦一年,就蘇喜寧節這幾天活得像童年。」

    開始替熬好的藥膳包裝,素問以草繩穿過黑缶底端,試圖將它綑將起來。手指卻明顯不靈便,播動繩頭如扭轉犛田的牛般困難,男人見狀上前一步,替她俐落地結起十字,少女微微一訝,回頭見那溫暖而平和的微笑,眼角一抽,卻不言語,只是轉身反覆同樣的動作:

    「……所以每到這節,村子裡便有聚會習俗,一方面互道關心,畢竟過冬對我們這些人來講殊非易事,我也好趁此機會分送幾盅冬令補品給上了年紀的朋友。村裡會有請銅鼓的儀式,還有鬥角舞啦、笙管哨歌什麼的,許會有些難得一見的『儺戲』──你是北疆人,一定沒看過咱南方的彩面儺戲,待會兒叫你大開眼界。不過這還不算什麼,最精彩的還是……」

    提到節慶,素問的語調悄悄高昂,突地臉上一紅,竟是將介紹截斷在高潮:

    「不告訴你,你自個兒去看。我可警告你喔,南疆民族好客,你遠來是客,又是我白素問家的新客,白朮他們一定宣傳得全村皆知,今晚你若不是醉得不醒人事,要回房睡覺恐怕難囉。」快速轉移話題,素問泛起笑容的徵兆,卻是對著黑缶,與男人的目光失之交臂。

    「在下記得我還是病人。」男人不禁苦笑,所謂上了賊船還真莫過於此。

    「是病人那就更該參與節祭了,全村的人會為你跳舞驅魔,為了要山神賜福於你,犀牛角定會殺雞備酒,好讓『鳳凰頭』保護你早日康復。」

    嘗到素問描述的熱情,男人沉默了一下,黑眸望向素問的背影,突地淡淡笑了:「你們……不先問我是誰?」

    「對盜跖人來講,客人就是客人,」低頭將綁縛藥罐的草繩分索備齊,素問在忙碌中報以一笑:「至於想不想報上名來,是每個人的自由,客人不想說,我們也不會問,江洋大盜也好,上皇陛下也好,都得喝個三杯應客酒再走,」素問的話讓男人著實一呆,十指在膝前交扣,他帶著複雜的笑容垂下首來。女郎中將草繩齊頭修平,聲音溫柔起來:

    「人世的身份如雨打萍,盜跖的客人卻萬古不移。你永遠是白芨山的好朋友,我們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或許是因為分心說話的緣故,她的手指再次和繩頭錯過,麻繩不聽話地從指縫滑落吊腳樓下。還來不及俯身去撿,男人的動作比她靈活,搶先拾起掉落的繩頭,蒼黃瘦長的十指如流水,仔細地替她繫好手上的草結,似乎也將屋內的氣氛打了個結。

    素問沒有回話,只是逕自端起最後一盅黑缶,卻不交給男人,單肘倚著檯桌,好似主人指揮不聽話的車頭馬,試圖憑自己的力量繫好最後的繩結,卻徒勞無功。正想長嘆放棄,一雙細瘦卻有力的大掌卻從後入侵,替她拉住不受控的韁繩,導引她一年來嘗盡挫敗的手指。

    不主宰,手掌只有相助的意思,素問明白他的用意,蒼白小臉微訝,半晌捲土重來,靠著男人的托扶,草繩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穿過陶柄,在她顫抖而微帶興奮的穿針引線下。

    「看,這樣不就行了?」

    男人輕拍素問掌背以示嘉許,瞬間她還以為爹親復生,反射性地抓緊男人的手背,讓體溫在腦海產生錯覺。這舉動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雖然對於藥草的狂熱讓她矜持盡失,素問畢竟還是傳統上皇朝的姑娘,男人粗糙但有力的觸感浸透體膚,她連忙將手一甩,慌忙背過身去。

    「除了客人以外,我很容易被人家當作長輩。」知道素問的尷尬,男人苦笑中夾有溫柔,輕易便打了圓場。

    果然她噗嗤一笑,卻仍不敢轉過身來,讓他暗自大呼可惜,一手挽起黑缶,她匆匆將為數眾多的藥湯捧至吊腳樓上風涼,蒼白的身子剛隱沒轉角,後腳又一百八十度拐將回來,仍是背對著他。男人第一次聽人發言得功聚雙耳,因為聲音實在太小:

    「謝謝你。」

    蒼白的頸忽地換作一抹笑靨,素問在坎門前回過首來,猶抱黑缶半遮面。男人終於見到她完整的笑容──很標準的上皇女人笑容,含蓄這詞彷彿專為她而設,至少為她這抹微笑而設。

    「不客氣……妳小心點!」

    見素問邊走邊回首,他就知道事情不妙。果不其然,繼笑容後女郎中慘叫一聲,素問一腳踩入吊腳樓隙縫裡,腐朽地板承受不住重量,眼看就是連人帶藥自由落體的慘劇。好在男人反應卓絕,當機立斷地從斗蓬裡伸出手臂,正好成了素問救命的浮木。

    一黃一白兩種膚色的臂緊緊相握,男人尚有左手拯救隨主涉險的黑缶。

    還未及產生情緒,男人的動作快極,單手將黑缶準確地拋回藥檯,右手輕輕一提,素問的雙腳再次站定欄靠前:「姑娘實在應該……營造更安全一點的生存環境才是。」他苦笑,眉毛不動聲色地一抽。

    手猶執著對方冰涼的前臂,素問發覺男人的身軀竟是這樣寒冷,不像外表笑容的溫煦,她為那驚人的徹骨一縮,紅暈浮上臉龐:「我最近腳也有些毛病,走路時常跌跤,或許毛病開始擴散了……你怎麼啦?」正自辯解者,見對方繼凝眉後神色不善地抱緊腹部,素問一悚。

    「……剛剛一拉扯,腹部的大傷口好像裂開了。」似乎不太願意承認,男人凝眉支吾:「不過不要緊,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好,妳只要……等一下,妳,妳想幹什麼?」

    「你在說什麼蠢話,傷口裂開,當然是要重新包紮啊,你手不要擋在那裡,我幫你把布帶解下,重新換藥,不……或許應該研發讓傷口產生黏性的新方劑……」

    「不,不用了……」

    「我來想想,如果流血不止,久瘀不癒,那麼用藥就該……」

    「救……救命啊!」

    北風習習,夕陽低垂,烏鴉興味地掠下樹顛,在窗櫺上欣賞這難得的午後。

    然而或許連鴉群在內都未曾注意到,隱沒在吊腳樓儲廊下,有個原應離去的身影,抱著滿懷的重物,黑眸在暮色中燃起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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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4:09 | 顯示全部樓層
    3

    火光熊熊,照亮白芨山腳下乾澀的夜空。

    男人這才見識到什麼叫作崇拜火的民族。南疆居民家家都有火塘,其地位不亞於北疆人的祖先牌位,火對他們來說,既是災難也是光明,所以他們敬它畏它、利用它也崇拜它。男人相信白芨山下所有能動員的柴火必定群聚在此,鄉裡的壯丁汗水淋漓,扛來成綑成堆的枯柴,在廣場中心點燃黑暗,點燃歡喜,點燃神蹟。

    冬季日落的快,夕陽還在白芨山巔上掙扎,男人的病人身份蓋不過客人尊榮,幾乎是被白芨山寨湧進的大漢挾持過來。天曉得一群刀疤肌肉男同時擠進窄小吊腳樓有多麼可怕,何況他們撲過來的神色近乎猙獰(雖然事後他們解釋為熱情),以至於男人第一個反應就是從樓上跳下去:

    「好熱鬧……原來這村子有這般多人口。」

    撫著腳踝的扭傷,男人望著進出忙碌的村民,自他從吊腳樓被擄來開始,便不見素問的蹤跡,卻見到成山成堆的陌生人。不習慣歡樂的環境,他挑選距離火堆最遠一處席地而坐,星火在屋簷反映出節慶序曲,白芨村街道一空,鄉下人家,缺席慶典的罪衍更甚於殺人放火,男人如今深深體會這個道理。

    「怎地杵在這兒?大男人一個還怕生啊?」

    正享受旁觀者的樂趣,男人的肩頭卻突地遭受重擊,他警戒地回過頭去,剛好對上犀牛角粗獷的笑容:「遠來是客,坐在這裡可不妥,素大姑娘有告訴過你罷?她沒法親自招呼你,東道主便由我來做,來來來,跟洒家坐主位去!」不由分說,犀牛角摟著男人傷重未癒的斷臂,半拖半拉地將客人拉至火堆前權充坐椅的原木。

    既來之則安之,男人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果然有自投羅網的不良八字。

    主位旁的矮桌上堆滿各家貢獻的米水酸湯、醃酸魚、酸蕃茄和魚醬。南疆人素好酸辣,男人以保留的眼神看著一旁顏色鮮明,五花八門的辣醬罐:乾辣椒、油辣椒、槽辣椒,紅綠相雜,罈口蹭出黃油來,足見辛味之重。但除卻辣椒,盜跖人的菜單上倒難得出現白水煮乳豬、酸醃牛筋等菜色,餘燼上趴著一雙烤得金黃透亮的全雞,油水滋地一聲融入火燄,惹得人垂涎三尺。

    「大伙注意點!」身畔的犀牛角驀然站起,似在村民間有不小的地位,白芨山寨主用力擊了兩下掌,所有人便一齊停下手邊工作,望向廣場的中央。

    隨著犀牛角的擊掌,火燄蕩漾中,一位耄耋老者首先身披五彩單衣出場。手上提了兩枚擊節用的竹梆子,男人打了個喝欠,估量又是壟長的祭神儀式,但竹梆子聲音卻出乎他意料的鏗鏘有力,迴蕩在黑夜空谷中,老者的節拍穩建,連敲三聲休息一拍,速度隨風的吹拂漸漸加快。

    「他是白芨村裡最年長的耆首,今年過半百啦,盜跖一帶能活到這把歲數不容易,大家敬他受神明保祐,每年蘇喜寧節都請他開場。老爹也真硬朗,這把年紀擊竹梆仍是穩當當的,年輕人都未必及得上他一半兒。」充份盡起東道主的職責,犀牛角唇角含笑。

    火燄在靜默中與聲量同步澎湃,男人感受到氣氛中根深柢固的肅穆,平時粗野隨性的盜跖居民,此刻有的低首,有的任由火光在目中跳動,神聖非出於繁複的儀式,而是某種更隨意、更野性的東西,男人不自覺地傾神細聽,直至九旬結束,他才輕輕呼了口氣。

    原以為這樣便結束尼杭節的儀式,感受到全場氣氛一變,卻是在引頸期待什麼,看見犀牛角捏緊粗大拳頭,汗水涔涔淌下,瞳鈴大眼流露孩童般興奮,不禁大感稀奇。擊節老者恭敬朝火光下拜,聲音蒼老顫抖,力道卻貫穿整座白芨:

    「恭請鬼師!」

    一個身影隨宣告自燄中鑽出,男人眼睛一亮,這才知道素問為何在提及晚會節目時支吾。

    憶起北疆盛傳的南方巫楚文化,火燄與卜巫是這片土地的表徵,而被稱為「鬼師」、「布摩」的巫者是當地人景仰的對象,舉凡婚喪喜慶、節日祭祀都少不了鬼師。而南方醫療貧瘠,醫術便與竹掛占卜融為一體,醫便是巫,巫便是醫。素問既是左近唯一的醫者,自然也擔崗巫者的大任無疑。

    「很漂亮嘛……」

    南疆是崇尚視覺與自然美的民族,他首先被色彩所俘虜,雲母和牛膽混製的油彩遍布素問瘦小臉龐,鮮豔的程度讓男人幾乎認不出那就是她;長及腰下的頭髮紮成無數小辮,銀飾在帽沿、頸側和衣襬叮鈴作響,一襲傳統織工綴成的服飾遮掩住軀體,赤裸的部份從長臂到足踝,無不被精緻的圖騰所包圍。

    或許因為過於瘦小,巫醫的身子簡直被那些行頭給淹沒。以往男人只覺素問美,但美得總有些殘缺,如今色彩填補了蒼白的缺憾,黑白紅三色交織的線條引導素問靈魂裡固有的神秘,將全場的氣氛帶入神鬼交鋒的夜晚。

    「從白老頭去世後……也有五年了罷?」

    他聽到犀角粗厚而微帶感傷的聲音,話中的「白老頭」,該是指素問的親爹無疑。在犀牛角眼裡,多年前也曾有位出色的巫者,在火燄祝福下主持祭儀,有個女孩兒扯著父親綴滿流蘇的衣襬,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卻因火星四濺而哭著退避:

    「老鬼,你現在可以安心去死了罷?你的女兒……你的小姑娘長大了。」

    彷彿呼應犀牛角的禱告,西風狂嘯著吹過白芨山頂,火燄得神靈相助而高漲。四名村中大漢隨素問過火而出,手上抬著一張臉盆大小、沉重而古老的大鼓,通體以黑布包裹,素問纖掌輕輕一拍,滿村群眾便同時靜了下來。

    「銅鼓請出,神靈諦聽,祐我白芨,不敢毀棄!」

    老者的聲音迴蕩於空氣,素問卻仍然靜默。男人這才恍然大悟,銅鼓被南疆各地視為尊榮象徵,盜跖裡大大小小上百個村寨都有自己的銅鼓,平時以黑布懸於樑上,只有婚喪喜慶才由布摩請出。

    白朮曾在吊腳樓提及的「銅鼓過溪」,那是南疆每年臘月必行的儀式,由村裡成年男性護送禮器渡河,還得小心銅鼓沾水,古老習俗相信聲音會隨水流去,一但鼓敲不響,祈福的功用便盡失。白朮便以村內唯一能參與這項活動的女性而得意不已。

    為首的青年揭下黑布,火堆四周的村民便齊聲歡騰。男人定睛細看,銅鼓的花紋繁複而細緻,鼓緣繪滿當地的花草罨紋,中心則綴滿日月星晨的圖像,鼓面塵跡斑駁,顯比在場任一人都歷盡滄桑,年歲透露出傳統積累的威嚴,素問赤足緩緩踏近。

    火光將她嬌小的影子與銅鼓重疊,群眾再次安靜下來。

    「白芨山下的好山好水,好姑娘好兒郎呀!我們的福份由誰所賜?」

    纖細白皙的掌揮趕流竄蚊蚋,鬼師的雙手在銅鼓前攤開。素問話聲一向細小,男人驚訝她能擠出這樣大的音量,而且一派任真自然,彷彿隱士於山水間的長嘯,村眾的回應一般質樸,在群山崢嶸間響遏行雲:

    「天地!」

    「銅鼓一聲,祭謝盜跖天上神明!」

    乘著眾人尾韻,沉寂已久的銅鼓再次大顯神威,纖細的掌拍落胸前鼓面,看得出她手臂仍不靈便,激出響聲卻驚人。男人是第一次親耳聽聞南疆銅鼓,盜跖人相信只要以誠心擊鼓,洪亮的鼓聲便能穿透三界,上達天聽;如今男人再無懷疑這種信仰,第一聲若如醍醐灌頂,第二聲便是天降甘霖,即時雨般滋潤這片長久受難的大地:

    「銅鼓二聲,祭謝南國地母聖君!」

    沒有人能在這氣氛下不興奮。油彩下的頰泛起光采,男人首次見她對中藥以外的事物抱以熱忱,「祭謝地母聖君!」,火光照耀下鄉民齊聲覆誦,卻蓋不過逐漸加快的鼓點,數以百計的眼盯著素問的赤足,歡欣但不失莊嚴地隨鼓聲起舞:

    「銅鼓三聲,祭謝白芨列祖列宗,百代英靈!」

    男人裹著斗蓬站起身來,他看見身畔一位鄉婦熱淚盈眶,擁緊撲入懷中的稚女。憶起重傷時朦朧聽見的談話,或許只有南疆人自己才明白,天險中的傳宗接代、荒山中的同舟共濟,這份長久的羈絆是喜樂也是辛酸,是福份也是業障;既然生於斯長於斯,盜跖人所能做的就只有綻開笑容,跪下來向雙腳所立的土地感恩,然後活下去:

    「祭謝白芨列祖列宗,百代英靈!」

    南疆的「祭神調」,男人淡淡瞇起眼睛。早在北疆時便聽說,天上、地府、人間,被迷信的盜跖人稱為三界,重大祭典必先由鬼師恭請三界神祇,鄉民才敢放手同樂。但當銅鼓餘韻猶存、火堆旁的村民手挽著手,在蘆笙和皮鼓的交響下踏鼓點而舞時,俚俗的方言歌曲他雖不懂,但人心他聽得懂、熱誠他聽得懂,反倒是皇禁城執發的山賊布告,頓時變得陌生而難解了。

    尼杭祭的型式在南疆由來已久,相衍的節目也五花八門。孩子以童音吟唱百年口耳相傳的「豐收調」、「狂歡調」,男人手持刀槍長戢,在奔放的皮鼓聲中演出征戰戲碼,女人則戴起布笠,在火堆旁彎腰歌唱,模仿豐年收割的歡愉。一時間歡聲四起,將盜跖的夜空染上興奮的通紅。

    正凝神看著村民挽袖起舞,祭典的節目卻再次掀向高潮,犀牛角在身畔消失一陣,再從火堆後出場時已換了個模樣,身旁尚跟了個少女,要不是周圍白芨山寨的漢子們鼓躁喝采,男人同樣認不出她來:「白朮!來場精采的罷,今年辛夷不在,取悅鬼神可得靠妳了!」

    在這許多節目中,最受歡迎的莫過素問曾提及,亦舞亦武的儺堂戲。卻見白朮頭纏素布,頭戴勇士的龍面,一身英武勁裝,手持大關刀繞行全場;反觀犀牛角則戴上鬼面,木製儺戲面具栩栩如生,兩側鬼角氣勢非凡,嚇得旁觀小兒一陣啼哭。

    木鼓的協奏催促雙方步伐,未開封的白刀在空中虛交,雖無具體威脅,交招之險也足以讓旁觀者捏把冷汗。幾招換過,群眾的激情隨之高漲,村民停下舞蹈,盡數圍觀火堆旁的敬神戲碼:

    「阿朮丫頭,你大伯年紀有了,該讓賢了,還不快挫挫這老骨頭銳氣?」
    「犀角大叔,薑是老得辣,可別拆了白芨山寨主的臺啊!」

    男人細觀白朮和犀牛角的足下踏步,雖然顯未接受過正式訓練,少女的步伐靈活有力,似乎在山間跑慣了,進退趨避竟也自成一套系統;大叔挪步則一味剛猛,舉足間大地隨之震動。然而白朮刀法輕靈,在犀牛角周身戲蝶似遊走,將對方呆板的進招逼得左支右絀,男人淡然揚起笑容,好在儺堂武戲不允許使力開封,否則少女的上風不會佔得如此輕鬆。

    「阿朮,你奶奶的使詐,跟辛夷那混蛋一個樣!這是什麼軟棉棉的刀法?」陣前叫罵更為戰局火上加油,圍觀眾人齊聲鼓掌鬨笑,鬼面與龍面差身照面,火燄再次竄高。

    「不會駛船就嫌岸窄啊,犀牛角,七年來沒贏過辛夷哥哥半次,還敢嫌棄他刀法?我看你認命罷,有生之年想扮龍面,沒這可能!」嘴鋒比刀鋒銳利,白朮欺負對方不敢大開大闊,箭步上前,眼看鬼面就要當堂降伏,龍面輕盈的身法卻給一道黑影驀然撲下,力道大至少女棄械投降。正意外什麼人敢妨礙南疆勇士趨鬼,抬頭卻見那熟悉的憨厚笑容,白朮懊惱地大叫起來:

    「葛根,你在做什麼?還沒輪到你上場啦!」

    肥胖的身軀壓在白朮胸膛,眾人這才看清來者是寄宿白家的胖男孩葛根。本來白朮憐他祭典時總形單影隻,插不上手,特地叫他扮作鬥角舞的火牛,好在節目裡露露臉,但此刻胖男孩顯然完全搞錯時機,竹編的牛角豎立耳畔,臉上以焦土化成泥牛蠢樣,葛根盡職地記取白朮的耳提面命,拼命朝場上「敵人」衝鋒陷陣。

    「我不是和你說過,要等鬥角舞時才上來?哎,別、別鬧了,不要頂我的屁鼓,我不是鬥角的姑娘,好痛,你的牛角……葛根!」

    白朮的喝斥對腦袋單純的葛根來講全無效用,更遑論轟然而起的笑聲早把少女淹沒。眼看白芨村女霸王被一頭假扮的牛追得滿場亂飛,未開鋒的關刀成了揮趕恐赫的工具,鄉民無不拍手大笑起來,更別提素來與白朮交好的白芨山寨:

    「阿朮帥啊,今晚有牛肉吃了!」
    「鬥角的姑娘不來,咱女霸王一個人就應付得來,可不是麼?」

    一面回頭對忘恩復義的損友大聲咒罵,群眾隨著追逐戰四下散開,笑鬧聲串連入林子,迤邐進山間,祭典再度隨火光的餘韻擴散。男人看見好些少男少女雙雙對對,或挽著手竊竊私語,或在山石上對歌,月亮始終沒出來,但白芨山下早已盈滿月夜情懷。

    「又沒有月亮,你仰頭看些什麼?」

    正自仰頸發呆,思緒卻驀然被身後的聲音打斷。不用回頭,祭儀時的吶喊和平時聲量縱然天差地遠,那山澗似的淵遠流長仍讓他難以忽略:

    「在下想看月亮什麼時候出來,鬼師姑娘。」隨口胡謅一句,男人看著她在身畔坐下,衣襬上銀飾聲響似月娘呢喃,鎖碎而引人遐思。

    「嘻,鬼師姑娘麼?這稱呼我喜歡……我剛剛表現得好不好?會不會……看起來太可愛?」

    油彩下的素問興奮得雙頰緋紅,星火啪噠一聲彈落兩人之間,男人對她擔憂的項目啼笑皆非,當然不忍潑他冷水,何況就算要潑,他現在的情緒也只能灑熱血。

    「我險些認不出妳來。」他苦笑道。

    「當真?是因為變醜了麼?抹這些顏料可真要命,回去我得用茴香浸酒洗臉,否則明兒個鐵定成了花臉……」以手揭去花掉的彩繪,素問皺了皺鼻子,十分認真地盤算起來。

    「不會,妳這樣很好看。」淡然一笑,男人毫不避諱。

    「當真?」純然對讚美歡喜,素問的眉目由擔憂而雀躍。見對方苦笑頷首,她突地舉起雙臂,摘下手上零零碎碎的首飾置放一旁,男人正不解她如此做的用意,挺直身軀感受夜風流動,素問的神情頓時溫和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枚長約寸許的竹筒,她俯首朝男人一笑。

    「聽我吹口弦,好麼?」她以慣用的聲音低聲詢問。

    雖不知口弦為何物,但見素問將竹筒裡弦片也似的事物湊近口來,不難猜出那是某種樂器:「請罷。」他淡然笑道,對方也不等他應允,素問五指輕燃,染滿顏料的睫毛低垂,樂聲比想像中暗沉,卻也比想像中優美,周圍的喧囂在音符流動中斗然止息。犀牛角驚覺地瞥了一眼,隨即比了個噤聲手勢,即使男人不願意,這回他和素問同時成為全場焦點:

    「安靜點……妳們聽,咱白大姑娘吹口弦呢!」

    白芨山腳下的姑娘們沒有不隨身帶著口弦的,僅僅三兩木片,只消以指撥動簧片送氣即可入樂,比起正式樂器來不知簡陋多少。然而幾代以來,南疆少女無不靠此傾吐心事,剖白情意。

    素問的樂聲和話聲一樣弱小,口弦技巧縱使高明不到那去,認真的神情才是樂曲重心,剎那間男人明白了,她的時空、心思早已不在這裡,白家吊腳樓下的那株白花在遠處搖曳,她知道晚風會耳語,或許將弦聲傳遞到更遠的地方也未必。口弦旁應當有木葉唱和,該有個情竇初開的傻小子,順手從椿木上摘下嫩葉,以同樣的神情吹奏旋律。

    「別再聽了!」

    本來該是十分愜意的音樂欣賞,這場演奏會卻被突如其來的叫喊短暫終結。以一拳打暈擺脫笨牛的糾纏,白朮站在離男人和素問最遠的角落,火的另一頭,手上關刀猶未放下,或許是隔著火堆產生錯覺,男人覺得她連眉目都在熊熊燃燒。

    「我說別再聽了,」白朮的聲量本就驚人,此時更是刻意放大,一手拎著尚在半暈眩的葛根,許是適才經過一場灰頭土臉的鬥角戰,白芨山的女霸王神色不善之至:

    「犀牛角大叔!你到底會不會做主人啊?讓客人在旁邊自生自滅,你倒自得其樂,白芨山的大哥們,你們也是,殺雞抬酒是做白工麼?還是想等人走了再悶聲不響地偷吃?」

    十多名大漢一片靜默,犀牛角呆了兩秒,這才恍然出聲。「是……是啊,阿朮他媽的說得對,真該死!這般怠慢客人,白芨好客的招牌都給洒家砸光了!」單純的腦袋聽不出弦外之音,犀牛角為自己的疏忽拍了拍額角,隨即大步走向男人,連閃避都來不及,大臂枉顧傷者斷骨的位置將他一攬而起:

    「好兄弟,別的可以放過你,但來咱們白芨,兩杯水酒可非喝不可。這是咱南方人習俗,酒巡必先飲一雙,代表雙腳曾來過這地方,來來,是男人就一口氣乾了!」

    山寨隨行的大漢端上酒甕,由犀牛角接過斟了滿滿兩碗,親自遞到客人跟前,代表全村迎客的熱情。對方也不推辭,舉起酒碗仰頸而盡,犀牛角為他的豪爽微感吃驚,隨即他鄉逢故知地狂喜起來,與男人淡雅的微笑不同,大叔的笑聲微帶沙啞,添入了酒更嘔啞一層。那是未經雕琢、斧鑿全無的笑聲,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耳聞。

    「兄弟們,還呆在後面做什麼?那個唇上不帶酒沫的,回去給我仔細你的皮!」

    不用犀牛角恫赫,南疆盛行的「敬客酒」可不是開玩笑的。盜跖地勢封閉,平時少有外客進出,鄉民見到了客人便像天上落下了寶,非留個十天半月絕不放人;敬客酒便是代代相傳的留客絕招之一,男人縱使有病在身,顯然也逃不過南疆人這份善意:「酒釀、茅臺、劍南春,烤酒、甜酒、發泡酒,只要家裡有藏私的,全都抓出來打屁股!」

    犀牛角一席話說得全寨嘩然,女人們笑吟吟抬出塵封多年的咂酒缸,搬開石塊撕開鮮紅封條,一陣濃郁的酒香隨即瀰漫空氣。鮮血讓戰士變得兇狠,酒香卻讓男人拜倒於溫存,南疆人嗜酒本性在此表露無遺,不分男女老幼,人人爭先以竹筒杓酒飲之,瓊漿和火光交織出濃厚的慶典味兒,連素問也斟了滿滿一碗,男人驚訝地望著她一乾見底:

    「你命是我救的喔,所以這大碗的,你得看著我情面喝下去。」小臉微紅,素問懶洋洋地靠在他肩頭,酒精和油彩洗去吊腳樓上的嬌羞,她伸直手臂將酒碗遞給男人。他靜靜看了她一眼,感受到背後某股眼光鑄就的透骨寒意,唇角揚起弧度,刻意誇張地湊口飲盡。

    然後是白芨山寨的壯丁輪流敬酒,特製的酒海以黑陶燒成,直徑比犀牛角頭顱還長,小孩子捧起來如鼎千鈞,海碗裡斟滿鄉民自製的甜酒,南疆製酒不經蒸餾除槽,土味之重可想而知。本來私下早打賭客人撐不過半巡,然而這瘦弱的男人只淡然一笑,單手舉高酒海過頭,將滿滿一碗酒喝水似地照單全收。圍觀群眾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躁動起來:

    「好酒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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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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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4:20 | 顯示全部樓層
    最後才輪犀牛角敬酒,山寨與會的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男人,不少已因酒海微薰,肩搭著肩大唱起「邀妹曲」來。男人卻微笑依舊,之前喝落肚的酒竟似泥牛入海,連引起臉紅的效力都欠奉,犀牛角瞪大眼睛看了他幾回,再次縱聲笑了起來,聲音如銅鼓般高亢:

    「你奶奶的,洒家跟人拼了三十年酒,這輩子還沒人贏過我,你這小伙子倒了得,好兄弟,洒家欣賞你,來,乾了這一巡!」

    兩枚酒海在火光下碰撞出聲,激出淡白酒液,彷彿象徵主人過多的熱情。男人再次苦笑起來,這未免太燙了些,他害怕再承受下去,好不容易復原的傷口又要再次炙痛。

    似乎明白酒不能使怪客屈服,男人好容易撐過一巡,村人乘著酒意回火堆旁圍圈跳舞,他總算逮到機會獨處。那知這得來不易的寧靜卻無從持續,屁股還沒在山石上坐熱,火燄卻已自行近身,後頸上驀地一涼,明知是未開封的刀,男人仍識趣地做出投降手勢。

    「白朮白姑娘,要和在下說話吩咐一聲就是,這般勞師動眾,在下愧不敢當。」見白晃晃的刃鋒自後頸移到咽喉,男人的笑容更加苦澀一層。

    「我警告你,」

    火光跳動,人群歡騰的笑語卻斗然被冷漠的話聲所截斷。眼前的白朮手持關刀單手插腰,背著火光讓她英氣蓬勃的臉容一片陰霾,儼然是女霸王的氣勢:「我警告你……別和素問姑姑走得太近。她不是屬於你的,無論你再怎樣強求,她都不可能是你的。」

    出乎意料地,男人的反應不是白朮預料的失望或惱羞成怒,而是報以一笑。斗蓬下黑眼睛如鑲嵌鏡面,映照自己驚詫的神色,男人的笑聲漸大漸狂,與外表文弱的氣質全不相符;縱使是笑聲,白朮卻驚於其中的蒼涼──是的,蒼涼,彷彿已將世間所有表情用盡,到最後不得不歸於笑容的那種蒼涼。

    「妳可以說得更有力一點,」要不是營火旁連同素問在內已有不少人朝這窺探,男人可能還有餘裕笑得更大聲,他在笑的餘韻中開口,聲音仍舊平靜,再次出乎白朮計算:

    「『給我離她遠一點』,妳不是該這樣對我說?或是『馬上給我滾!』,像這樣的逐客令?」語畢,又是連串的笑聲,這回真正的笑意倒添了幾分。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

    強自鎮定,白朮轉身將男人的肩頭壓入陰影裡,刀仍架在對方脖子裡,動作粗魯得怕人:「要你知道姑姑始終在等什麼人,你就不會……你就不會對他有非份之想。」猶豫了一下,害怕這樣坦白的警告又會換來對方誇張的反應,幸好男人這次只是微笑。

    「喔?你是說那株白花?」少女總將戀情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禁臠,男人淡然笑道。

    「不許你這樣開玩笑。你給我聽好了,辛夷哥哥是為了姑姑……為了姑姑的病,這才忍痛拋下了她,成為雲遊四地的獎金獵人,他倆因為輩分的緣故,好不容易才能在一塊兒,現在又發生這些事……」由於背對火堆,沒人看見白朮揪起男人衣襟,雙目猶盛烈火:

    「他可不是放棄了姑姑,姑姑也沒可能辜負他。」

    「那還真是感天動地,」順著她的拉扯,男人下顎微揚,戲謔與深沉參半的黑眸便正對白朮,即使不願承認,少女心底卻瞬間打了個突,這是什麼眼神?說輕蔑算不上,說同情卻又太過頭,正待要回嘴,對方卻一面裹緊斗蓬抵禦寒風,枉顧關刀的威脅,一面緩緩自山石頂站了起來。

    「不過……如果那天那個叫辛夷的回來,煩你幫我轉告他,」隻手扶住身畔白揚,白朮看見他的臉難得一沉,縱然唇角仍舊上揚:

    「他是個笨蛋,不折不扣的笨蛋,一直都是。」

    不解對方的評語,白朮愣了兩秒,這才醒悟自己素來尊敬的哥哥已遭人污辱。怒極下不及細想,正想截住對方一頓飽打,主位方向卻傳來驚慌的呼聲,誰都聽得出這音質不尋常,包括素問在內,跳舞飲酒的村民一個個遽然停步,往呼聲的來向聚集。

    「犀牛角……犀牛角大哥!」

    從祭典的歡樂中抽身,犀牛角眼力最好,首先認出來人,這並不減大漢的驚詫:「木賊?你怎麼了,不是守在白芨山上麼?你……」身影不是以直立姿逼近,近火堆時似支撐不住,白芨山的來客頹然而倒,兀自手腳並用朝犀牛角爬來。男人瞇起眼睛,他看見報信者身後迤邐一路的殷紅。

    「木賊!你怎麼啦?說話啊!該死……是那些北方鬼又趁隙偷襲麼?有多少人?」

    一下子酒全醒了,白芨山寨的男人們從酒酣耳熱變為透體冰涼。誰都看得出名字顯然是素問傑作的男子受傷不輕,以往幾次遊擊戰,最多也只是斷條手臂瞎隻眼睛,如今趴伏地面的男子腹部開個大洞不說,臉頰被利物幾乎削下半邊來,血淋淋的甚是可怖,若不是撐著通風報信,恐怕連爬也爬不到這裡。婦女孩童的尖叫在身後響起,犀牛角心煩意亂,不自覺地大吼起來:

    「幹你奶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他人呢?」

    「大……大哥……」骨瘦如柴,宛如同名藥草的外貌,木賊五指往壯漢顫抖地升高:

    「不……不行了,全都不行了……」

    「什麼不行了?你他媽操老婆不行了麼?給洒家說清楚!」越是著急,大漢語氣就越近本性。

    「北方鬼……北方鬼玩真的了……」意外地笑聲,這般渾身浴血笑起來,更添一分淒涼可怖。犀牛角不禁由狂怒而呆然:「火把……都是火把,白芨山腳下……全是火把,成百、成千,大哥,你不會相信他們有多少,還有攻城梯、火筒子、龍頭槌……官兵穿著制服,顰鼓在山下隆隆,弟兄們都慌了,散了,逃了……」他笑累了,指尖驀然垂地,血跡在土地上渲染成長紅:

    「死了……」

    「怎麼會……」首先擠出聲音的是素問,在一片驚懼的呼聲中,男人在身後精目一閃,卻無人有暇注意到他。

    「什……什麼意思?木賊,牛膝呢?狗脊呢?鱉甲呢?媽的,還有沙蒺藜和巴戢天呢?不是叫他們守好山寨等洒家回去!操他的北方狗……木賊,快……快帶我回白芨……」全然慌了手腳,犀牛角發現他在顫抖,不是酒精的作用,儘管這輩子一直在失去,但僅僅這一次,他發覺自己是如此害怕再失去。

    「沒有用的……」木賊垂下頭來,最後的精力也隨笑聲燃燒殆盡:

    「白芨山腳下最後的抗爭也失敗了……大哥,素大姑娘,都死了……他們全都死了……」

    如不是親眼所見,男人難以想像一個血性漢子也能如此落淚,不以手拭為掩示,宛如以眼淚憑悼同伴的靈魂,他任由兩行淚水於黑如炭火頰旁淌下,夕陽的錯覺,他甚至覺得那是血而非淚:

    「這不是人……不是人與人的世界……這是人……吃人的世界啊……」

    好像語言與他有仇,白芨山的男人每個字都像在嚼碎,他要嚼碎字、嚼碎句、嚼碎文字構成的現實,代價是齒間流淌的鮮血……還有遽然斷氣的靈魂。

    雙眼霽張如銅鈴,兀自不肯放開這片南疆天空。

    「怎麼可能……」變故實在太大,犀牛角判斷力盡失,樑柱般彯型身軀竟似站不穩。茫然闔上兄弟的眼瞼,婦人孺子在身後相擁而泣,男人們眥目欲裂,重建,毀滅,重建,毀滅,世界在他眼裡以如斯型態延續,他還要忍受多少次毀滅,還要背負多少次重建?答案在遠方化作沖天火光,轟隆一聲,白芨山道上竄起漫天煙塵和仇恨:

    「怎麼……可能……」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麼火呢?

    「到白芨山寨必經的地方……」正徬徨間,素問顫抖的聲音卻遽入耳中,不詳的預兆更添一層。果不其然,他回過頭來,正好見到素問蒼白的後頸,和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

    「白家吊腳樓……爹爹的藥草園!」

    「素問姑姑,不要去!」白朮深知她意圖,搶先一步奪她袖口,然而一提到藥草,素問的潛能便一如往常火力全開,更何況是她愛若性命的藥草園?甩開白朮遲疑的拉扯,瞬間銀飾響聲已在五尺之外,犀牛角大驚失色,發足試圖追趕:

    「素大姑娘,拜託……快回來!白芨山腳下全是官兵啊,素大姑娘,媽的,素問!」事態嚴重,犀牛角總算為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回復神志,指節在拳頭間喀啦作響,他扯開酒水淋漓的上衣,白朮呆然接過大叔扔來的關刀,還有匆忙拋下的叮嚀:

    「阿朮,你還有白芨山的兄弟們,帶著女人小孩往火光反方向退!快點!」

    將兩把刀插回腰際,白朮的掌心汗濡盡濕:「那你呢?你怎麼辦?你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去追素大姑娘。」將白朮的遲疑轉化為肯定句,粗獷五官流露出決心,還來不及拋出下一句疑問,赤裸的胸膛穿過火燄,犀牛角一但發足,全村難有人再追得上他。

    白朮透著火光凝視大漢的背影,節慶的火堆猶未熄滅,只是風向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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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4:35 | 顯示全部樓層
    4

    所有的東西都被燒毀了。

    若不是病根還未漫延到雙眼,素問真要懷疑自己已然盲了。觸目所及全是鮮血的紅,紅色,深紅色,火紅色……吊腳樓的屋頂、樓梯和倉庫猶在吞煙吐霧,然而藥草的生命太過卑微,素問所能撿拾的只剩焦黑的藥屍,只剩灰燼的靈魂。

    「天呀……」

    飛燕在那裡?那苦命的姑娘也和藥草園一樣,被蒼天殘忍地丟入世間、又毫無選擇權地丟回火堆?所有的東西都燒毀了,素問不知道該先彌補那一樣,第一次覺得醫者的雙手如此單薄、如此渺小。黑煙讓她嗆咳,讓她雙目流淚,以致看不清屋角的狀況,直到她辨認出屋內倖存者的身影,素問連雙腳都站不穩了:

    「飛燕!妳……妳還活著……」仍舊緊抱著墓碑,女孩渾身被黑煙薰得幾成炭人,好在呼吸神色一切如常。素問不由份說地摟緊了她,雙手緊握溫暖是如此撼人,她瘋狂地扯緊飛燕的衣裳,所擁抱的已不單單是女孩一人,而是她所有失去的補償:

    「還活著,還活著!總算有人……還活著……」

    對素問的眼淚沒有半分回應,飛燕依舊傀儡般木然。她試圖抹乾眼淚,黑煙卻讓她努力徒然,索性陪女孩一起坐倒地上,凝視山腰上一片豔紅,素問自嘲地笑了。

    「上皇的醫術……是很不可思議的東西,」拾起身畔一株遺落的藥草,許是被風吹落屋角,這才暫時逃過一劫。宛如哀悼早逝的生命,她以頰輕貼翠綠的莖梗,也不問飛燕是否聽得懂,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西地人為醫,多半針對病症,目的在治癒,為求治癒則可以不擇手段;東土的醫者卻不然,人為動物,為物之靈,天、地、人本是完美的一體。人順天而生,逆天則亡,所有的貧病痛疾,都與周遭的一景一物息息相關。所以我們採摘藥草,卻不斷根;殺蛇取皮,必定祭告天地,吾人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們,所謂健康,不過是人與世界的平衡……」她越說越急,好像要將數十年的心情盡數掏出,素問連聲音都哽咽了:

    「所以東土醫者沒有治不好的病,舉凡無力回天的病都屬天命;醫者盡人事,聽天命,我們不會挖牆的一角去補另一角,正如醫者不曾破壞自然而去救助同為自然的人們。如果不懂遵循五行、敬重天地、皈依自然、反去褻瀆自然……天地哪,那不是醫者,那是謀殺啊……」

    終於潰堤,白衣的少女踉蹌跪地,雙手掩面。有人說女孩天性裡潛藏著一份母性,如今素問確實體驗這個道理,她的孩子,她的女兒,她的兒子們哪!連同她的故鄉,天父地母,是否再也不眷顧盜跖?抑或從來也未曾眷顧過?

    「辛夷……?」

    驀然憶起與外甥同名的樹,素問的心狂跳起來。險些被田裡的石子絆倒,她單手扶住吊腳樓轉角,在煙塵瀰漫中補捉辛夷樹的位置,一開始尚以為它安在,因為朝天的枝枒挺拔如常。直到醒悟滿樹的白花已光禿如深冬,素問這才明白,存活的只有型式,內在早已死絕:

    「辛夷……」

    本來與藥草同歸於盡,是她畢生的夢想和計劃,但這瞬間她才察覺少了什麼。喃喃呼喚與樹相同的名字,辛夷走了,藥草亡了,當初她孤零零地誕生,換走了帶她來世上的那縷靈魂;如今她將孤零零地回去,燒與燒盡,她選擇後者。

    模糊中聽見遠處有嘈雜聲逼近,許是官兵已往此地移動。素問卻一動也不動,任煙薰的淚水奔流如瀑,對現在的她來說,什麼都無所謂了。

    「素大姑娘,媽的,終於給洒家找著妳了!」

    被黑煙攪得渾沌一片的腦子還無法認出來人,感到身子一輕,素問感到自己被人打肩扛起。厚實的寬度構築出安全感,她的思緒驀然清醒過來:

    「犀牛角!」

    「真是的,素大姑娘,妳和妳爹爹一樣,老愛給洒家添麻煩,」果然是那抹熟悉的粗野笑容。確定素問還算舒適,犀牛角往嘈雜聲掩來的方向神色一緊,隨即拔腿往吊腳樓後方疾馳,少女連忙抓緊他上臂,急道:「犀牛角,你得救飛燕,她在前頭園子裡!」

    「飛燕?小姑娘?沒有啊……我適才屋前屋後屋裡全找遍了,好容易才在辛夷樹下找著妳,小姑娘可是自己逃出去了麼?」

    為讓素問安心,犀牛角背著她再繞行吊腳樓一周,見席日舊宅勢成廢墟,兩人皆抿緊唇不語。卻見屋宇轉角處空無一人,飛燕竟當真消失無蹤,素問大急,眉角掩不住擔心,正想轉進林子裡尋找,火光卻在不遠處連綴成長龍,然後齊頭朝吊腳樓逼近。

    「素大姑娘,先別找了……我們得先救自己要緊!」官兵的輪闊漸次清晰,犀牛角一咬牙,決心往白芨山逃竄,雖然形近自投羅網,至少是他熟悉的地方;將素問再次挪上肩頭,他不由分說掉頭就跑,她卻驚叫一聲,接觸胸膛的手被某樣液體濡濕了。

    「犀牛角,等一下,你……你在流血!」搥著大叔的肩頭,素問這才發覺沿路灑下的血跡。憶起他一路突破重圍,她凝起秀眉:「你得快些止血才行,糟了,我現在手邊沒有連翹、蒼耳、槐樹葉一類的藥草,芸香地榆那些雖然也可以,但是效果太慢了,還是有柴胡或屈菜也不錯,還是我幫你找找附近有沒有艾草……」

    「好了,好了……我的大姑娘啊,」又憐又氣,但知道她出於關心,犀牛角對素問的到死狂熱總是只能搖頭:「要療傷敷藥,我們回咱那吊腳樓再慢慢養他個十天半月不遲,洒家就是把命給妳,也不打什麼緊,現在先保住命要緊。官兵……北方狗追上來啦!」

    講到北疆入侵者,犀牛角的語氣再次咬牙切齒起來,一聲虎吼,也不顧素問反對,扛著那輕似片羽的身子便躍上石崗。周身景物一晃,她的視線因旋轉而模糊,由於頭臉緊貼他背脊,感受到犀牛角身上散發出的熱息和汗水,素問打從心底驚悸起來。

    南疆的地勢多山,巍峨高聳,怪石嶙峋,北疆一座雲渡山便傲視群小,南疆的雲渡山卻不知有多少,除了依山而建的吊腳樓,不少窮苦人家亦鑿壁而居。憑著在地人的優勢,犀牛角駕輕就熟地在石林間奔走,素問被他倒懸肩上,恰見山前山後急掩而來的火光,在無月的夜晚漫湧如潮。

    「犀牛角,他們……他們追上來了!」

    驚於官兵的人數,顯然多次的馳道抗爭惹火了皇禁的貴族,因而認真圍勦起來。這次的官兵全不同於積弱怕事的方鎮兵或烏合之眾的地方府兵,不但領頭的折衝都尉一應俱全,素問懷疑是否連皇禁的貴族廣騎也一並出動,這才把白芨山寨打得落花流水。回首見犀牛角渾身浴血,瞠目欲裂,佇足山的背風面,顯然也看見蟻群般漫延上山的刀械,厚繭的下唇竟咬出血來。

    「我的大姑娘……你先躲到裡頭去。」將自己從肩頭卸下,粗魯漢子落地雖盡可能輕柔,還是摔得素問一陣疼,粗大手臂一推,便將她送入山石凹陷處。還來不及爬起叫喚,犀牛角的心神已盡數給仇恨吸引,大踏步踩過碎石,竟是逕自往敵人迎去。

    「犀牛角!」

    然而才走沒幾步,感受到行動被阻,大漢總算把注意力從敵人處移開。手臂的大小粗細懸殊,然而攀住自己的五指卻異常執拗,犀牛角訝然看著素問雙手高舉,抱緊他青筋暴現的毛臂,雙目緊闔,竟是一點也不退讓。如此蒼白、如此瘦弱而又嬌小的姑娘,小到幾乎要消失在臂彎中,卻能使出這樣大的力量,犀牛角感到心裡某部份瞬間化開了、融解了;

    「不要去!」從手臂後抬起一絲眼線,素問的聲音跟身體一般小,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發喊:

    「他們要建馳道就建馳道,藥草園毀了就毀了……我愛那些藥草孩子們,勝於自己的性命,但我更愛你們!犀牛角,我是巫醫,是個醫者,我和爹爹一生都致力於讓我們所愛的人活著,所以比起藥草……我更愛現在還活著的人啊!」

    「素大姑娘……」

    印象中從她出生開始,犀牛角就常用那粗獷的手大力按她的頭髮,在豪笑聲中,當著爹爹的面叫她「我的小朋友」;後來她年紀稍大,和辛夷在一塊兒時,他便常以醉醺醺的口氣叫她「我的小美女」;即便她現在已是少婦年紀,他還是「我的大姑娘」、「素大姑娘」地叫個沒完。不知不覺間,素問也開始期盼他每逢年節下山,期盼他那些寵溺的叫喚。

    「洒家死不了的,」正怔忡間,大掌再次撫壓她過長的秀髮,一如二十多年前她結著辮子、在他身旁轉著央求麥芽糖時那樣:

    「開什麼玩笑,鬼老天不知道砸破洒家幾顆腦袋,折斷幾隻手臂,靠你那賊老爹的醫術,瞧,現在還是好漢一條!現在你那賊爹爹不在了,但白家吊腳樓有你素大姑娘在,洒家要是不賴妳一輩子醫藥費,活到太白老賊都嫉妒個要死,豈不對不起白家祖宗十八代?」熟悉的笑聲再次傾囊,大漢笑得髭鬚亂顫,連山都給他笑得震撼起來:

    「何況洒家可是犀牛角,盜跖赫赫有名的白芨山寨主!操*的雞……素大姑娘,我不是說*,我是操那些北方狗的娘,操他媽的!那些燥狗要殺洒家,還得投胎三萬六千八百次!」他以拳擊掌,啪地一聲好不響亮,促使素問呆然放開攔阻,被他按肩的雙手推回山壁裡:

    「所以我的大姑娘……別擔心,洒家可還要喝妳的姑娘酒,要不好好保護你,你家那老鬼會從懸棺裡爬出來掐死洒家的。」

    火光逼近,刺得素問的眼睛幾乎張不開,只覺全身一軟,不禁靠倒在冰涼的岩石和青苔上。犀牛角索性扯開血衣,逆光反映他肌肉虯結的上身,她看見那銅鈴般獨眼突地回望,沒有仇恨、沒有恐懼,三十五年來這漢子能有的溫柔盡數堆積在一望裡:

    「還有……洒家一直忘記和你說,素大姑娘,你很像……很像你那能幹的娘,真的很像。」

    未及細思這句話的意義,素問呆然目送這既是長輩也是摯友的男人腳踏山石的背影。府兵很快察覺敵人的逼近,犀牛角也沒刻意隱藏,躲躲藏藏是他過去十多年來的惡習,而如今他要痛改前非,巨大的陰影遮斷了火把連成的長廊,他由緩步而疾走,由疾走而狂奔,警覺心遲頓的前鋒這才醒悟敵人已近:

    「什麼人?」
    「白芨山……許是白芨山山賊的漏網之漁,別讓他接近這裡!」
    「他手上沒武器,傷兵叛賊罷了,不用怕!」

    傷兵?叛賊?犀牛角發覺自己笑了起來,白芨山上沒人不知他徒手的能耐,多少山豬野熊的亡魂葬送在那雙空空如也的手下。朝天長嘯,犀牛角在嘯聲中驀然躍上亂石崗,當先的府兵措手不及,正想拔出配刀相抗,叛賊的招式竟無絲毫武術花巧,只是單純抓起對方頭頸,雙額相撞,所拼得是膛中那口怒氣,結局是敵人迸裂的腦漿。

    「洒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白芨山寨的頭子,盜跖鄉的霸王犀牛角是也,要洒家的命,他媽的就滾過來拿!」

    聲動林間,鴉群再次沖天如黑色火燄,白芨山寨主決定得寸進尺,兩名府兵夾面而來,他只雙臂一扭,摔下亂石崗的屍身恰成他晉級的踏腳石。他看見山丘上站了個人,不合地點時宜地身著華服,雙手背在身後,一派事不關己的模樣,怒氣在心底翻湧,他知道自己找著了罪魁禍首。

    「叛賊爪子硬,弓箭兵,折衝護衛!」
    「擋住他!別讓暴民傷了殿下!」

    數十名服飾略較一般官兵精緻的軍人簇擁著華服男子,讓獨眼大漢更確定他的身份。瞳孔被汗水與血水濡濕,野獸認出獵物那裡肯退縮?幾乎震撼土丘的狂吼,對於背上的一刀渾然無覺,犀牛角連褲角也撕開,在人群中逆流而進,北疆上好的鐵器在身軀上鑿出道道致命的血痕,鮮血飛濺,已分不清是敵人亦或自己所流。

    「別,別讓他接近,千萬別讓他過來!」華服青年在山崗上尖聲命令,自己則慌忙往人牆縮了縮。

    隨手朝前一抓,又一個小兵在驚恐目光下身首異處。再向前一步……至少這點卑微的靈魂能抓牢什麼,他一生都在試圖抓住,抓住親人、抓住棲所、抓住自己的生存之路。弓箭兵在山丘上羅列如猛獸的銳齒,每一次他以為抓住的事物,命運的牙一咬,往往便碎得體無完膚。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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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4:46 | 顯示全部樓層
    立於土丘上的華服男子臉色始終蒼白,身子不住打哆嗦,對犀牛角的勇健報以排斥的目光。身畔的都尉卻單手一舉,數十行弓箭手架箭弦上,當先的兩排向天催出奪命符,織密的箭雨全數眷顧石地上醒目的靶心。犀牛角虎吼一聲,雙臂已被箭羽貫穿,然而疼痛非是重點,血漿與火光渲染成晚霞,又一排弓箭手放矢,漫天花雨,漫天血雨。

    似乎驚於他仍有餘力前進,華服男子再次縮回人牆,都尉將他圍得密如鐵桶,獨眼大漢再攀上一級,鮮血在身後留下殷紅的足跡,正如他所走過的歷史,他所走過的人生。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好了,他看見第三排弓箭手跪膝彈弦,第四排彈弦,然後第五排,十排,數不清多少排……

    「素大姑娘……」

    輕輕呢喃,沒有預料中的疼痛,千百枝箭紮入體內的同時,他的世界卻斗然柔和起來了。

    ◇    ◇    ◇

    「老鬼!你還沒死啊?」

    彷彿自夢中驚醒,犀牛角驀地倒坐而起,早已半躺在身畔的友人則身著長衣,熟悉的眼瞅著他微笑。感受到身下柔軟的草地,從童騃到成家,兩人不知多少次在溢滿陽光的山丘渡過,放眼即是一片荒原,盜跖鄉少見的平地。

    「誰死啦?死犀牛,你睡迷糊啦?這麼久沒見面,你倒頭就睡,然後照頭第一句就觸我霉頭,下次受傷不要我治了是不是?」

    嘴角噙著一束丁香,他的童年玩伴即使已屆中年,終日與藥草為伴的他仍是如此寫意。他想起來了,懷中的襁褓尚溫熱,白皙小臉掙扎呼吸空氣,雖得女卻喪偶,他卻接受這樣的因果律,抓住手中僅存的幸福,彷彿這就是世界的全部:

    「你少在那貧嘴,我白靈樞還要長命百歲,把這寶貝女兒養大才行,否則怎對得起孩子她娘?要我現在去見她,嘖嘖,她鐵定會提著我的耳朵,非唸上個十天半月不放我回地獄,到時我可應付不來。」一貫地笑謔,這是他選擇活下去的態度。

    「別把女兒說得像你一個人的寶物!看看洒家這隻眼睛,媽的,要不是也為了孩子他娘,現在不知多少女人追著洒家跑!」自然地接話,犀牛角的記憶遁入回憶裡,青梅竹馬選擇童年玩伴他不在意,他所能做的只有奉獻自己,奉獻代表凝視的眼睛。

    「我知道,我都知道……犀角,你看這片空地,我們兩個打理打理,蓋間小樓子,或許還餘些地種種藥草,拿來做孩子的襁褓可好?叫小素問和我們兩個臭男人住窯洞,養不出淑女可怎麼辦?」

    單手掬起空地上乾澀的黃土,若不是領教過玩伴的樂觀,犀牛角定要以為他在癡人說夢。正待嗤之以鼻,懷中的嬰兒卻突地嚶乃一聲,肥厚肉掌握住他姆指,掌的大小與指面幾乎相同,好脆弱、好渺小的生命,這是犀牛角瞬間的想法,這樣幼小的孩子,有一天也能自己以雙腳站立?也能在這篇嚴苛的南疆土地找到立足之地?

    如果可能的話,那會是多麼驚人的奇蹟。如果他能參與這項奇蹟……指尖不覺溫暖起來了。

    「臭犀牛,你要答應我,」

    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著手建築那個夢想,但他卻記得當年最後的笑語。玩伴的笑容越來越近,幾乎伸手即可觸摸,犀牛角卻感到自己在遠離,彷彿懸掛在無所憑藉的空氣,連意識也朝體外逸去。而初春的微風,仍像老友微笑般溫煦:

    「答應我,好好照顧素問。我將我的生給了她,犀牛,你就委屈一點,把你的死交給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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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5:51 | 顯示全部樓層
    5

    「犀牛角!」

    上百枝火把將山林照耀得有如白晝,鮮血在火光的照耀下似河流般潺潺,如果不是血流的源頭如此明顯,決心追上去的素問斗然停步,她還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真實。

    與生前的模樣一無區別,許是遽烈運動後快速僵直,犀牛角的大眼圓睜依舊,雙腳牢牢地踏穩南疆泥土,一寸也未曾離守;雙拳緊握,抬頭挺胸,縱然赤裸的胸膛被箭羽折磨得千瘡百孔,素問確信他重穿起戎裝,照樣可以嚇跑千軍萬馬。

    「犀……牛角……」

    素問搖首退步,以手笨拙地掩口以免悲鳴出聲。這是犀牛角最終的選擇,到最後也不肯妥協躺下,男人為榮耀效命疆埸,為所愛的姑娘赴湯蹈火,他們將人生當作戰場,疾病是敵人、情敵是敵人、異己是敵人,因為仇敵不共戴天,所以他們寧可頭破血流也不願忍辱偷生。

    於是爹爹走了,辛夷也走了……她只是個上皇女人,終其一生不認識何謂敵人,病恙來了她治癒,暴力來了她適應,這是雙肩單薄者唯一生存之道。但她不明白,為何生命中所珍視的強者,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所看不見的「敵人」奪走?而理當滅亡的弱者卻依舊安在?

    所以至少這一次,她要用這雙手抵抗洪流。否則這世界太不公平,拋頭臚灑熱血的永遠不明白痛苦為何物,他們將絕望留給撿拾寒骨的瘦小手臂。

    覺察到另有不速之客走近,白芨山上的火把迅速聚集。她漠視那些陣容整齊的上皇官兵,長袖衣帶在寒風中振振,蕈子般眼睛平靜如波,欠缺殺氣的態度讓手持干戈的男人們一陣遲疑。

    「女人?」

    在亂石崗上悄然而立,北風翻開素問紊亂的黑雲,臉上臂上的妝早已花了,氈帽隨狂風而去,銀飾被風逼得金鐵交擊。她忽視犀牛角的站得筆直的屍身,走向石林間的那團火燄,顯是府兵拿來焚燒無用的戰利品,桌椅,衣物和死去的牲畜。火苗竄天,宛如另一場祭典。

    「八荒九垓兮山巍巍,
    炎火初闢兮我南疆……」

    盜跖人既崇拜火燄,關於火的俚曲也不少,有熱情、有奔放、有哀惋、有感傷。素問的歌聲是這樣細小,細如銀線的聲音流淌過焦屍遍野的大地,一如她畢生的工作 ──治療。她在治療生者,治療死者,俚曲從未這樣慢過,油彩因高熱而剝落臉頰,在素問頰上留下一道道紅漿,她附手靜靜凝視那團烈火。

    「生來從火兮身孑然,
    死亦復火兮灰飛揚!
    嗟問蒼天兮生何如?
    嗟問蒼天兮死何如?」

    歌詞最後的問句如鬼哭神號,在赤裸裸的石子地上蕩氣迴腸。即使沒有月光,即使火把因夜風而晃蕩,所有人還是看見了那抹笑容。那是女人才可能擁有的笑容,沒有勝利的歡欣,不代表獲取的滿足,那微笑是消極的、乾淨的、毫無支配性的……然而卻是世間最美的。

    彷彿受到召喚,那抹笑容安靜地沒入火燄的懷抱中。

    「那女人瘋了!」

    為首的都尉驚懼地大喊,崗上的華服男子臉色蒼白,為這一幕嚇得渾身顫抖。紅燄中的身影如火凰,神聖地叫人不可逼視,銀飾在燃燒,髮絲在燃燒,油彩下的臉容在燃燒,但燃燒最熾的莫過於靈魂,在一片火紅中盡情發光發熱。

    那是多久以前?猶記自己還是齠齔之年,父親是村裡有史以來最年少的鬼師,而她因為怕火,總不敢隨爹爹共赴祭典。直到有一次股起勇氣,戰戰兢兢扯著庇護人巫服下襬,從漆黑遮掩中窺視光明的象徵。她記得那片刻的震撼,不是怕火,而是太喜歡火,她承受不住如此鮮明對比:火是那樣躍動、激情,充滿力量的泉源;而她當年是這樣弱小、無助,隨時都可能從世上熄滅。

    「嗟問蒼天兮生何如……死何如?」

    反覆最後的歌詞,現在她再無所懼,靈魂已與火燄連結。南疆的火燄,父親、母親、祖先的魂魄都在這裡,她的胸膛感受得到,火燄裡有生命,她將浴火重生。

    沒有官兵動作。彷彿參與一項神聖的南疆儀式,火燄裡的歌聲逐漸微弱,生和死在唇齒間模糊,眼看女人將化為煙塵,幻想與現實的橋樑卻斗然被截斷,沖天火苗下驀地竄過一抹黑影,速度快至無人有眼力補捉。有人將鳳凰從火池拯救出來。

    「又……又是什麼人?」

    感到身後風聲有異,一位府兵轉過身來,然而迎接他的卻非對等的回話,而是數量頗為可觀的鮮血,那裡來的鮮血?方鎮兵連思考也來不及,身首異處的結局已告訴他答案。

    「怎……怎麼回事?」鮮血高濺方圓五尺,周遭的兵員紛紛退開,顯對同伴突遭暗算大感驚懼,待查覺始作俑者竟已挪至華服男子站立的高丘之畔,幾百對眼睛同時抬首望去。

    開始幾乎不確定是否有物體存在,待得遮蔽月光的黑雲稍稍散去,這才發現那黑得怕人的身影──不只是裹滿全身的黑斗蓬,若不是那兩枚流星般的眼睛,灼燒般地望著人群,還有肩上搶救的白衣少女,那些方鎮兵還真以為黑夜親自化為人形降臨。

    「來者何人?想幹什麼!」領頭都尉總算反應較快,意識到自己職責所在,往人群的核心靠攏一步,避免重蹈部下覆轍,都尉挺劍遙遙威脅:「再藏頭露尾的,休怪我不客氣!弓箭兵,上弦!」

    「真是令人傷心啊……」

    似乎慣於接受威脅,黑暗中的聲音渾不因箭矢威脅而動搖。語調當真有些感傷,他戲劇性地舉手拭了拭淚,抹下來的卻是令人心悸的血漿:「枉費各位召告天下,千方百計地要在下項上人頭,好不容易見了面,卻又認不出在下,你說,這是不是太令人感傷了一點?」

    「你……你說什麼?」聽不懂對方的暗示,卻見斗蓬下的身影在夜色中緩緩直立,將肩頭的素問伏正,笑容在漆黑裡浮出,男人單手一掀,揭下了遮蔽頭臉的蓬帽:

    「這樣或許可以稍稍喚醒諸位的記憶,嗯?北疆的同胞們?」

    風將男人的長髮捲起,火把閃動中,華服男子目光微訝,驚覺那髮色竟如此鮮明的黑白相間。他反應不過來,管擅地方治安的都尉卻早已臉色大變,舉高長劍的手因顫抖氣勢盡失,他失聲從喉底擠出嗚咽:「你……你是魔……」

    不清楚男人腰間的劍何時出鞘,等到左近的弓箭手反應過來,敵人早已留下遍地屍身,背著素問登上土丘,和華服男子的距離拉近到呎尺。

    「擋住他!」

    適才的莽漢就夠讓他驚嚇,華服青年連忙倒退至石丘底線,命令下屬全擠到前頭。為首的都尉吞了口涎沫,已然後悔自己的職責,他第一次以如此心虛的聲量喝斥「賊人」:

    「你……你敢再往前一步,你、你這目無法紀的叛賊,可知道他是誰?」即使一腳踏在棺材邊緣,他仍堅信烏紗帽上的纓帶足以救他一命:「他……他可是當今上皇的親哥哥,授翎南疆巡撫督察民情,滇王李雍和殿下……你,你,你若膽敢殺了他,那可是要誅九族……」

    回答不意外是咽喉的貫穿,鮮血濺得白髮斑斑,他扭頭對瞠目結舌的都尉淡然一笑:

    「我一向覺得誅九族是很好玩的事,特別想看王法怎麼為我找九族出來,說不定閣下還和我有些攀親帶故呢。」挾著素問駕輕就熟,清理人牆如割除雜草,亂石崗的地勢本來特異,每個定點能駐守的人力有限,丘與丘間高差大得誇張;華服青年本因貪圖視野選擇最高最窄的一座石丘,所以當男人長劍架在他頸上時,上皇空有千餘府兵,卻只能望山興嘆。

    「啊,閣下想必就是適才他們說的殿下了?草民斗膽冒犯,還望殿下開恩,」將「開恩」二字咬得字正腔圓,緊繫生命的氣管掌握在染滿血腥的劍下自然不好過,黑眸注視下華服青年臉色慘白,刷啦一聲,卻聽跨下水滴殘響,竟是嚇得失禁了:

    「你……你要殺便殺……本人……本人乃上皇龍子,才……才不懼你這萬惡之徒……」

    白芨山下數百雙眼睛盯著自己,就算再膿包也要擠出點骨氣,皇延臉上寫著跪地求饒,對白卻意圖表現忠孝節義。那知話才出口,溫柔的笑容在敵人面上升起,感受到掌間一陣劇痛,宛如眼前千百支火把一齊插入手心,嬌生慣養的他那裡受過這種苦楚,不敢抬頭檢視刺穿手掌的利刃,皇子在都尉色變下放聲痛呼:

    「你這亂臣賊……啊!」

    「皇延大人太客氣了,」俯身從死屍上再奪一劍,晶螢劍身映照蒼白臂上流淌的血液,龍子意識到接下來的慘劇,張口打算放棄矜持,敵人的動作卻搶先一步。或許是落刀較快的緣故,這回激射的鮮血少些,殷紅濺上臉容,同時也赤化了那雙眼:

    「『萬惡之徒』、『亂臣賊子』的封號,區區一介鄉野村夫,實在擔當不起;然則皇恩浩瀚,草民卻之不恭,鴻恩無以為報,只得勉為其難,做點名實相符的事情。」

    銳利劍鋒狠狠刺入肩頭,肩胛骨在夜空下迸出響亮哀鳴。火光中龍子臉色翻白,痛得失去叫喊能力,只發出斷氣似的呻吟;黑眸已盡數被紅潮占據,男人的神情是如此無動於衷,彷彿弄壞一樣即將丟棄的玩具。白楊葉落紛紛,皇子終於顫抖起來,從肉體以至心靈:

    「對了,難得殿下駕臨南疆,南疆人好客好酒,既作了客,怎可不飲點咂酒再走?」

    恐懼的氛圍以白楊木為中心,悄悄鑽進盜跖秋下燃燒的空氣,以致官兵人數雖多,竟無一人有膽阻止敵人暴行。男人從腰際解下竹筒,本是犀牛角饋以謝客的,貽酒的伊人已逝,酒香似也平添幾許哀愁:

    「薄酒一樽,無以饋盛情,願君黃泉之下得遠具!嗚呼哀哉……」

    似在對眼前慘吟的敵人禮敬,又似單純呼告亡者,簡短祭文同時葬送未來與過去。男人舉高開封的竹筒,濃郁熾烈的酒液自頂灌下,將皇子淋得渾身透徹,火把滅了,風向轉了;他在人世的最後一景,除了那萬年如一的微笑,就只剩白芨山下僅存的火光:

    「伏唯……尚饗。」

    祭文的完結由南疆傳統引領,轟地一聲,男人手中火把斗然落下,宛如執行一項神聖的儀式。掃火星,火是邪惡的象徵、火是恩澤的泉源,盜跖人對自然同時抱持這兩種情懷而活;烈酒遇火,隨即氾濫成災,剎那間白楊樹下的人影成了百里內最醒目的照明。

    將肩上素問重新扶穩,豔紅火燄衍生的慘叫與焦味再次刺激他感官,幸虧他手中已沒了武器,否則今晚鮮血將再難以收勢:

    「無月的晚上,最討厭了……」

    月牙仍舊不肯露臉,見官兵如螞蟻般朝燃燒的主君湧來,他仰頭長喟一聲,翻身鑽上樹巔,迅速鑽入夜色的掩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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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6:05 | 顯示全部樓層
    6

    白花濺入火堆,在燄紅中輾轉自焚。

    素問認出那是辛夷樹的倖存者,她忙伸手去抓,烈燄卻炙手,痛得她慌忙拍掉火星,卻驚覺火苗如初春萌芽,迅速漫延她的雙手、她的面容……想叫住餘燼中的煙塵,才發現連聲音也被火燄侵奪,辛夷,她的底心在吶喊;辛夷!她的魂魄隨他而去……

    「醫生小姐……白姑娘?」

    然而拉起他的卻非期盼中的身影,單眼被烈燄燒得全盲,素問掙扎著睜開另外半眼,視覺朦朧得可怕,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連結起記憶中的影像。

    「是……你啊,」終於辨認出男人的身影,素問的唇被火燄燒得焦黑,幾乎難以開口。細細一嘆,似乎是期盼落空,又像是取笑那份期盼,他從未聽過一聲嘆息能夾雜這麼多意義:「你怎麼能……找到我?」艱難地窺視環境,男人似乎心有靈犀,竟費心地將她帶回白家吊腳樓。

    「沒有,來辦一些該做的事情,正巧碰見罷了。」閃爍避過素問的疑問,男人蹲下身來,神色淡漠地檢視素問的燒傷,半邊身軀已面目全非,就是另外半邊臉也浮腫通紅,若不是有某種意念尚支撐著他,男人的黑眸閃過一絲憐憫,素問的半縷香魂早已在火堆裡,全數奉獻只是遲早而已。

    「你在這正好,把我……抱到辛夷樹下,就是後院的那棵,你知道的……好麼?」

    沒有拒絕的理由,他遵照指令,環抱著女郎中步入辛夷樹光禿的枝枒,木凋葉落,植物的命運和主人相同,在炙熱的空氣中步向末日。素問轉動頸子檢視,抬起半隻手指卻又放棄,半臂已完全失去功能,男人順著她目光看去,卻見樹的最頂端,竟然固執地站著一朵白花,未肯隨塵土而去。待得定睛一看,男人才發覺那竟是人工所為,果然素問開口:

    「辛夷樹上……有封短信,那是要給白朮和犀牛角的,我擔心自己的病根,怕那天沒頭沒腦地去了,他們倆會無所適從。請你……請妳轉交給她,然後告訴她,那是可以給白朮服一輩子的藥方,也是我唯一的遺志,希望她替我轉達……」不住嗆咳,素問再難擠出字句,神志離那團火燄越來越近,她搖了搖首,再次張口,這回卻啞然無聲。

    「妳……想說些什麼?」見素問掙扎,男人想找些水減輕滋潤她的唇,卻被那總是嬌小過份的手阻住,他什麼也沒有想,等到醒覺時,五指已和她緊緊相握。

    似乎得到體溫的支持,素問稍稍恢復精神,失去的聲音再次回溯,依然細小如山泉:

    「對了,那個……何首烏,你聽過咱南疆的『行歌坐月』麼?」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輕到男人得用盡所有注意力,才能捕捉到完整的意思。思考素問提起這事的用意,不自覺連少女自編的名字也忽略了:

    「盜跖鄉附近的年輕男女們,都有這樣的習俗喔。所謂『南疆何處不飛歌』,我們不像北疆人那麼重儀式而輕感情,我們的婚姻,我們的情哥哥,都是歌給唱出來的。我記得……那夜好像是蘇喜寧節前夕,月亮好圓好大,從吊腳樓上透下來,把專門接待客人的月堂照得雪一樣白──我從來沒見過雪,但雪要真下在南疆,一定也是這樣美的罷……」

    似乎因為燒傷的劇痛,素問滿目瘡夷的面容抽了一下,她卻渾然無所覺,精神已遁入過去,飛往山的另一端,透過那輕得怕人的陳述。男人始終沒有回話,任由她迴光返照地越說越高昂:

    「盜跖姑娘每逢節日或農閒的晚上,都會成排坐在月堂裡繡花,月光灑在我們頭上,我們就稱那叫『坐月』,很浪漫不是?然後村裡的、或者隔壁村的小夥子就會成群結隊,來月堂與我們團坐對唱。是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天晚上……我和辛夷第一次見面,他小我五歲,那時還是個孩子,卻硬是要來湊熱鬧;然後我們唱起歌來,先唱『初會歌』、又唱『浪哨歌』、『彌度山歌』、『陽雀下蛋滿山藏』……唱了一首又一首,把月亮都給唱沒了……」

    張口吸進空氣,素問的眼睛茫然看著前方,現實的景物對她已不重要,男人從她眼睛裡看見現實沒有的月光,滿溢興奮和快樂,比當年還要熱情:

    「月亮沒了,大家都回家了,只有一個人不肯走,那人就是辛夷。我們又唱了好些首,在月堂裡唱不夠,我帶辛夷到爹爹的藥草園唱,我唱一句,他接一句,我們把歌都唱盡了,又從頭唱起……後來……嘿,你猜後來怎麼著?我唱到嗓子啞了,發不出聲音,辛夷也真了得,我不唱,他一個人唱,一個人盯著我唱,唱了一首又一首,一首又一首……就在我耳邊唱,到現在都還在唱……」

    興奮地直喘息,素問的胸口不住起伏,似乎要直起身來,卻又頹然倒地,雙眼瞇成月亮般弧形,男人看見她口唇微張,聲音更澀了:

    「初相會……初相會,初初得會百花開呀百花開……我郎今日得會你,好比半天掉落來,妹妹呀你有荷包送哥哥……妹送荷包有來由喲,哥帶荷包呢街前走,心裡要嘛記著妹妹,妹有心事要告哥哥,哥哥聽是聽聽喲?……」

    歌聲漸弱,辛夷樹最後的遺物,最後的掙扎,也是素問最後的掙扎。

    一瓣殘留的白花順風漂來,彷彿依戀地上的死者,緩緩降落失去呼吸的胸膛。男人確信她闔眼時,白花會蓋滿身軀,陪伴她遁入藥草園,化作春泥,繼續守護她心愛的土地。

    「素問姑姑……素問姑姑!」

    遲來的呼喚讓男人頭皮發麻,從白花的浪潮中回過身來,果然是那麻煩的姑娘。重重嘆了口氣,這少女最大的毛病就是總挑不對時機,白朮瞥見男人時一驚,然後便看見了辛夷樹下觸目驚心的冰冷屍體:

    「素……素問姑姑?怎,怎麼回事,你對他做了什麼?」

    果然被遷怒,好在男人也習慣了。看著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搖動已無反應能力的燒焦軀殼,直到確認對方再無甦醒的可能,白朮搖首站起,氣氛如海嘯襲擊的前兆,男人默然看著小他一個頭的女孩驀地回過身來,粗暴地扯起他衣襟,雙目迸出淚光:

    「你說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有直接的回答,男人只是輕輕推開少女無力的壓制。仰首步至辛夷樹下,雙手高舉,在白朮驚疑的目光下,將素問交代的紙籤小心翼翼取了下來:「這是……醫生姑娘留給妳的東西。」

    男人背對白朮,向晚的反照讓他一片漆黑,白朮第一次覺得他如此陰沉,不是因為黑色的斗蓬,而是他那份氣質,彷彿他天生就該為黑暗存在。強忍盈眶的淚水,白朮的信念是不在惡人前掉淚,既然眼前是她認定的罪魁禍首,她更不能低頭,粗壯的臂一抹,她幾乎是搶過男人手上的紙籤,墨色線條因淚眼而模糊,白朮好半晌才抓穩焦聚,然而看是看清楚了,紙上的事物卻讓她愕然:

    「這是……」

    紙籤上竟不是文字,而是幾筆以松墨勾勒的圖像,畫的主人顯然毫不雅擅丹青,線條歪歪扭扭,筆觸生澀稚嫩,如果她畫的是人,白朮鐵定會將它認成猴子;然而畫的主題實在太過熟悉,那是素問朝夕相處、幾乎奉獻生命於上的事物──四株中藥。一如本草經裡的圖解,似乎更投注了畫者的熱情,熱騰騰拓印在白朮濡濕的手掌間,宛如種植在紙上一般。

    「她寫了什麼……?」聽見男人問話,顯然也對白朮的神情好奇,他湊進那染滿鮮血與汗水的紙張,女孩看得專心,對他的接近毫無知覺,只是喃喃自語地辨認著:

    「這四味中藥是……當歸、人蔘、遠志,還有……使君子。」

    「她說……這是帖『可以給白朮服一輩子的藥方,也是我唯一的遺志,希望她替我轉達』。」男人在白朮身後輕道,盡可能不驚動她:「她大約認為,你應當懂裡頭的用意。」

    「什麼……意思?」白朮凝起眉頭,手指來回撫過被血暈染的墨,似乎要藉此感受死者的話語。將這四味藥名反覆唸了幾遍,男人忽見女孩雙目一瞠,捏著邊緣的手竟顫抖起來,唇似抑不住滿腔的情緒,聲音到口邊幾已稀微:

    「人蔘……遠志,人蔘,遠志 ……我懂了,我明白了……」抿唇笑了起來,白朮掌貼緊剩下那兩味未解的藥,好像手中還緊握素問的餘溫,溫暖得讓她顫抖:

    「這兩味藥……合起來的意思是……祝福我,訓勉我……『人生(蔘)遠志』,果然……果然是可以服一輩子的藥方啊……」笑聲一聲比一聲低,男人看見那始終精力過盛的女孩唇一顫,笑容瞬間盡數換作眼淚,如斷線珍珠般,為業已百味雜陳的藥方再添一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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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6:15 | 顯示全部樓層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剩下這兩味,是素問姊的遺志,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使君子……當歸。」視覺已模糊到失去功能,白朮索性抱起紙籤,緊緊地擁著,任由淚腺決定閘門的開闔,最後的句子也如洪水橫流:

    「使君子當歸,讓辛夷哥哥……早日回到她身邊……」

    時間似乎暫停在當下,男人第一次覺得盜跖的乾風如此之靜,靜到能夠聽見跪於地上的少女每一聲抽咽,每一寸細微的顫抖。

    「素問姑姑她……她真是的,」意識到男人在一旁看著,白朮技術極差地掩示早已洩露的情感,粗暴地抹掉與血液混雜的淚,好像眼淚是她的仇人般,男人看見她臉上迸出笑聲,那是他所聽過最悲苦的笑聲:

    「素問姑姑真是的……即使到了這種時候,連遺書也……也要用她最心愛的中藥……」

    正潛心於素問的遺言,卻驚覺身後傳來離去的腳步聲。白朮慌忙回首,卻見斗蓬人已躍上山丘,似是準備遁走,怒氣翻湧上喉,她捏緊手中紙籤將他叫住:

    「你還有臉一走了之?素問姑姑……素問姑姑都是你害死的!」雖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並非如此單純,但她必須找個人恨,而眼前此人有充份的理由讓她痛恨:「若不是你……若不是我救了你,若不是素問姑姑救了你,這些事情根本不會發生,你這惡魔,是你將厄運帶來這座吊腳樓!」

    沒有回頭,任憑少女怎麼痛罵,男人都沒有回答的跡象,眼看漆黑的身影將隱沒於夜色,從此再也難再補捉,白朮撕開聲音丟出鎩手間:

    「我……我決不會放過你!」盡可能撕裂每一個聲符,彷彿擔心宣言會在體內乾涸,淚是多餘的事物,而今而後再也不需要:

    「就算逃至天涯海角,我……我也會逮著你!」

    終於停了下來,對方背對她佇足丘陵。黑色斗蓬在夜風中翻動,白芨山上的雲散了,他的身影卻益加模糊,沒有預料中怒目,遽然回首的那雙眸竟挾著笑意,無愧恧、無憤懥,縱使日後白朮將再多罪犯繩之以法,那夜笑容似已成業障,她分不清此刻開啟的是求道之路抑或地獄之途:

    「那麼,在下洗脖子恭候閣下大駕……只不過下次,請記得準備開封的刀刃,否則在下無法保證姑娘的性命周全。」

    沒有玩笑的意味,男人在夜色裡深深鞠躬,透過一角月光,白朮才赫然發覺對方的髮色竟是如此特異。黑髮化入融融夜色裡,佔據半片疆土的白髮卻與月光同調,兩種色彩在交戰,在糾纏,似蘿絲與喬木,彼此傷害卻又彼此依附,聽見心臟重重一跳,少女的聲音在氣管凝結。

    「你……你……」混亂腦海無法整理資訊,恐怖的想法湧上腦海,白朮連拿刀的手也發顫了:「聽說茱萸樓慘案的罪魁禍首,有著豔紅的眼睛、錯異的髮色,在揚子江下游抵抗大規模的追捕,但獵殺行動終是功虧一簣,而目標往南方流竄……」

    夜風打斷她的絮語,火把上燄光跳動。再凝神看時,丘陵上空無一人,人影早已隨雲撥而沒。

    月亮終於出來了。

    ◇    ◇    ◇

    以後碁年,余數至盜跖鄉間,見梔子、桔梗,盛開者不復往貌;川貝、人蔘,昔時人日糶於途,今求一株而不可得。是瘴癘沴疾乎?是水土易化乎?百里藥泉,痌瘝之鄉,奈何今成焦土!悲夫!嘗以古籍有言:「物是人非事事休。」,物是尚且人非,倘物亦非耶?白雲蒼狗,人且何辜,於立黽池西南,觀嵐風醉月,聽山濤鬼號,愀然有古今之慨。

    又行至白芨隘處,見有一佳城,藥草樹木,亭亭如蓋,一時蔚為奇觀。特以此補記,以茲後人考。

    ──重生大陸風土誌˙盜跖篇補遺

    (全文完)

    盜跖篇後記──關於風土誌:

    風土誌是重生大陸主文衍生的創作之一,全本一共有三篇,即盜跖篇、播磨篇、艾斯法爾(IceFire)篇,彼此之間有緊密的關連。各位看到的是第一篇,盜跖。

    初稿四萬零七百七十五字,我從去年九月開始寫,時間耗費之久,我自己也甚感吃驚。主要是中醫的部份素一路且戰且走,我和中醫的淵緣很深,祖父是大陸逃難過來的中醫生,母親是考取臺灣職照的藥劑師,最好的幾個朋友一個唸了中醫,一個當了中醫社社長,所以素問的形象混合了許多我所熟悉的現實人物,在寫作期間也相當謝謝他們的協助。

    風土誌首篇挑了盜跖這個上皇疆土的一部。身為華文世界一員,重生手札實在是很對不起華文文化,因為這部份在本文裡實在太少了,所以我才希望以這樣的型式去做彌補,說來慚愧,小女子是以武俠起家的,但寫來寫去總一事無成,到後來更叛逃到奇幻國度來。這篇說他是武俠也不對,說他是奇幻恐怕離更遠,只能說他是屬於我的小說罷。

    談到這篇盜跖,我想很難不一提白素問這個角色。我很喜歡寫女人,但卻不常寫女人,女人在傳統武俠裡難以主角的方式生存,就是因為欠缺兩膀子力氣,此外受中國古老歷史所宥,若要讓女子在外拋頭露面顯得合情合理,又不希望自己的故事充滿古中國太妹,恐怕就只有架空一途。素問植入了些許我對女性的想法,以及對於女性主義的某些思考,白朮在故事裡完全是反襯的功能,如果有人覺得她很討厭,那麼素就算是成功一半了(笑)。

    第一女配角白朮,第一男配角犀牛角,還有熱情跨刀演出的旁觀視角「男人」(笑∼好嘛,我想到最後不知道他是大叔的幾希),四萬字看似就詮釋這四個角色,事實上我在風土誌上遭遇瓶頸,最主要就在角色不止這四個,白家三代的恩恩怨怨,三四個重要角色只出現在回憶和陳述裡,這是素最感到困難的挑戰。

    盜跖篇的時間點是在茱萸樓事件過後三個月,比手札的時間點還往前三年,隱藏男主角白辛夷,將會是風土誌第二篇播磨的主角。對了,有人看出辛夷為什麼能遣火鳥回盜跖送信嗎?力量強大的法師,又是火象法師,大家有沒有想起什麼人?(笑)那麼就請各位拭目以待,以辛夷還有那位神秘的法師為主角的風土誌第二篇罷。(大概是明年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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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6:28 | 顯示全部樓層
    風土札記 洛神

    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    ◇    ◇

    1

    「你這是什麼意思?」

    要說全皇禁宮最不平靜的地方,不是戒備森嚴的金吾府,也不是掌管刑獄的大理院;打掃體仁閣的太監宮女總是戰戰兢兢,即使靖亂十年已然平安落幕,這地方的戰事卻與年俱增,經過時總得提高警覺,才不會被偶然飛出的硯臺重傷致死,或是給間或傳出的不明怒吼嚇得精神耗弱。

    「就是這個意思,我不准。」

    怒吼有很多種:有時是從聲音到個性都冷感的女人,有時是一本正經兼死硬的年輕男人,如今宮婢們在門外縮成一團,沒人敢往裡頭探。只因這回的怒吼相當稀有,印象中這人從來不大吼大叫,只消用他媲美大魔王的眼神和皮笑肉不笑的唇角,就可以秒殺泰半文武百官;就算是皇上,也得屈服在他一針見血的冷嘲熱諷中。現在他竟然會怒吼,足見事態之嚴重。

    皇朝三位副宰相之一、獨臂的陰險中丞,張獬角,正怒氣沖沖地一掌拍向御桌。

    「你不准?你憑什麼不准?我已經遞了三十次了耶,面子也給足了罷?」

    「憑我是當今天子,而你是我的臣子。」御桌前的人異常冷靜,少有地埋首揮毫。

    「就是因為我是你臣子,苦幹實幹地為你做牛做馬十二年,你卻連一個月假也不讓我請?」

    如果這人不是上皇,獬角早揪領子掀桌了。望著手邊成堆的假條,虧他還洋洋灑灑寫了十多頁,到最後根本精神崩潰,在宣紙上大大血書「我要請假」,這傢伙卻半點沒有感動跡象,連硃批也沒一撇,從頭到尾直接忽略:

    「就是因為這樣,我怎麼可能放你離開一個月?」怒氣沖沖的大臉就逼在眼前,御桌前的青年莫可奈何,只得擱下假認真的朱筆,仰頸往後一躺。姣好的面容扯起笑容,像極了市井無賴:「你的工作不比梁蕖少,梁蕖拉肚子請半天假尚書省那就雞飛狗跳,何況是你?一個月,想都別想。」

    虐待勞工啊,獬角彷彿聽見苦命尚書令的哭聲。

    「我已經把我的工作分發下去安派好了,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那也不行,說不定我臨時有事,想叫人代批奏折時找不到人怎麼辦?」李鳳無辜地攤攤手。

    「言下之意就是我走你就不能出去玩了是罷?」青筋。

    「不愧是獬角,一點就通。」李鳳揚起一個「賓果」的笑容。

    門外的太監宮女又是一縮,體仁閣內傳來轟然巨響,然後是一陣茶水翻倒、文件漫飛,還有青年的哀號聲,禁衛們面面相覷,實在這種情況太多,每次都不知道要到什麼程度才要闖進去救駕。 好在這回不是那位貼身答應,否則鐵定還有打鬥聲:

    「我不管,我就是要請,你不讓我請,我就遞辭呈!」

    能讓一向冷靜的中丞失去理智,換作朝中任一位官員都該自豪。不知何時已跳上几頭,以免被獬角扔過來的墨水砸到,好險好險,精衛都是直接扔桌子的,李鳳慶幸:

    「你以為我會讓你辭嗎,親愛的獬角?」

    「那我就弒君!」這次是硯臺。

    「殺了我也沒用,我會請我兒子好好照顧你。錯直,你已經是我李家的人了,生是皇朝人,死是皇朝鬼,你就好好認命罷∼∼」靈活地閃過所有兇器,李鳳蹤身一躍,愜意地附手獬角身前,雖然早知這位上皇的身手,可憐的文臣猝不及防,給不良主子攔腰一掐,差點軟倒在地上。

    「……我瞎了眼才會認你做主子……」今年已經快四十的大叔扶牆喘息。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何況洛神太遠了,靖亂餘孽尚未平定,你又想去上整整一月,我怎麼也不能放你去。」跨桌一坐,李鳳總算稍微正經起來。

    「那二十天。」

    「免談,最多三天。」

    「你要我三天內來回江南?」

    「那就別去。」閒適地喝了口水,李鳳笑瞇瞇地欣賞中丞第二度抓狂。

    「陛下,」這種情況該叫木已成舟還是生米煮成熟飯?獬角懊惱地一抓額髮,總算認清眼前的現實,雙袖一攏,竟著地跪了下來:「算臣求求你,讓我回去。」

    「不行。」

    「陛下!」

    宰輔壓低姿態到這種程度,又不是什麼喪權辱國的大事,獬角對自己的妥協感到愚蠢,驀地扶几而起,灰白的眸燃起熊熊烈燄。就是這種眼神,不知讓多少官員聞風喪膽,半夜做夢夢到張惡魔都會哭泣:「你知道我的情況罷?以你的個性不可能用一個人卻不調查他身家背景,那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回去,我盼了十多年了,你連老臣的心願都不肯滿足嗎?」

    凝視著獬角,這世上能和那雙眸對視的人,恐怕也只有李鳳一人。「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讓你回去,不用說了,朕決定的事情,向來不改變主意。」拍拍厚厚三十疊假條,李鳳決絕地轉過身去,半晌又補充一句:「這次找精衛來也沒用,敢害我被她唸我就拖你下水。」

    「好,你夠狠。」

    李鳳的本領就在於,可以讓所有跟他講理的人覺得自己像笨蛋。獬角憤然起立,發誓再踏進這間房間自己下輩子就會轉生成蟑螂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等一下,獬角。」

    驀然止步,獬角告訴自己,就算那混蛋現在改變主意他也不領情。「幹嘛?」

    「工部和兵部昨天丟了一大堆文件來,說是什麼西北防禦工事的細目,份量太多了我懶得看,你待會兒過來幫我整理一下。」身後的聲音依舊愜意。

    「要看你自己看!」

    抱著成疊的卷宗,獬角如風的腳步差點和剛進門的少年撞個正著。杜衡扶了扶禮冠,呆然看著一向陰沉的中丞大踏步離去,要不是現在是二月天,說不定腳印上會有火燄。跟進的青年驚懼更甚,一般是抱著大疊奏章,目送尾隨獬角的鬼火,梁蕖這輩子還沒見過同事生這樣大的氣:

    「陛……陛下,獬角這是怎麼啦?」

    一怔之下,杜衡連行禮都忘了。倒是梁蕖很快恢復冷靜,在李鳳面前叩首行禮,將足讓對方臉色轉青的奏折重重一放,忍不住也回頭望了望桌上的假條:「陛下,這是……」

    「沒什麼,獬角忽然春心大動,看上了我上月迎來的某位才人,硬要我許配給他,我不許,他就又潑墨水又砸硯臺的,好可怕喔。」

    「……不可能。」兩名副宰相難得眾口一聲。

    你強娶人家老婆才比較有可能罷?杜衡在肚裡補充一句。

    「到底是什麼事,陛下?微臣可否分憂?」梁蕖話說的客氣,即使是身為大理寺監的杜衡,心中也早已將李鳳未審先判。未料李鳳伸了個懶腰,竟閒適地扶几而起:

    「我累了,想先去歇歇。梁蕖杜衡,剩下的就麻煩你們了。」說罷竟腳底抹油,瞬間隱沒在內室裡,梁蕖和杜衡「啊」地一聲,想捉人已然不及:「精衛姑娘呢?」貓呢?杜衡在心底哀嚎。「好像給陛下派去尚宮局辦事,傍晚才會回來,否則也不會讓體仁閣吵成這樣。」今晚又要徹夜不歸了,梁蕖望著桌上成疊的卷宗嘆息。

    「喂,方老哥,為什麼獬角大魔王要請假啊?」翻著桌上觸目驚心的假條,充滿魔王流的威脅恐赫,杜衡為其中的執念驚心:

    「還是回羽化洛神?這不是張大叔的老家嗎?」

    三位宰輔裡以杜衡年紀最輕,只比李鳳大上一歲,今年也已二十八歲強,其次是梁蕖,相差李鳳六歲,是個過三十還沒一妻半妾的光棍;而大李鳳整整十歲的獬角更是近望四十大關,稱呼大叔絲毫不為過,雖然獬角似乎對年紀非常在意:

    「嗯,原來是這件事。張大人有跟我提到一二,三月初三他想回老家掃墓,但請了好幾次假,陛下就是不放人。」杜衡一呆,一時反應不過:「掃什麼墓?三月初三又不是清明。」梁蕖面色有些沉重,緩緩搖了搖首:

    「不是那種掃墓,三月初三,是獬角家人的忌日。」

    杜衡「啊」地一聲,了然地一擊掌:「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大叔他年輕時曾經因罪入獄,差點就掉了腦袋,當年是懷親王救了他,是罷?」梁蕖「嗯」了一聲,嗓音越發沉寂:

    「張大人家以往在江南也算望族,是羽化張家的旁系,他父親張令路,經商經的頗為有聲有色,獬角本身天姿聰穎,十歲就做了童生,十五歲高中秀才,在洛神一帶被人譽為神童。如果不是家裡出事,獬角光憑才學恐怕也足以傲世。」杜衡吹了聲口哨,笑道:

    「看不出來,大魔王也會是天才兒童。」半晌一撫下顎,思索地道:「慢著,洛神張家,張令路……我記得他有個兄弟,在刑部檔案裡看過,叫作什麼來著?在慶武四十年間……」梁蕖點了點頭,無言地整理起几上的廢紙:

    「嗯,他的親戚犯了重罪,牽連到張令路家中,連獬角也不能倖免。」杜衡悚然一驚,忽地抬起頭來:「等一下,這麼說來,張大叔的家人犯的罪名是……」

    「謀逆。」平板的聲音不帶情感,梁蕖緩緩移動墨筆:

    「先王當年親擬,誅九族。」

    ◇    ◇    ◇

    誅九族,又叫作族刑,這在皇朝歷史上,是相當悠久且特殊的刑罰。

    一般所稱九族,指父族四,母族三,而妻族二;更細一點來講,父族四就是自家本族,加上出嫁的姑母及其子、出嫁姊妹及其外甥、以及出嫁的女兒和外孫。母族三,則包括了外祖父一家、外祖母的娘家,還有姨母及其兒子。妻族二則牽連更遠,指的是岳父一家和岳母娘家;這樣上上下下加總起來,無論再怎麼人丁單薄,少說都有五六十人,香火鼎盛之家,更常逾百人之數。

    這樣的刑罰常伴隨著更殘酷的後果。除了該家從此斬草除根,誅九族最常見於謀逆大不敬之罪,主謀經常不止梟首,而是公開凌遲或腰斬;另外九族也不是那麼好找,在行刑之前必須迅雷不及掩耳,搜出祖宗族譜,一一抄家查封,以防人脫免或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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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6:41 | 顯示全部樓層
    一但被叛族刑,十六歲以上男性無分同姓異姓,幾乎不留活口。唯一倖免的只有女性異性家眷,但仍需發配功臣之家為奴,因此妻離子散,自不待言;行刑時為求殺雞儆猴之效,常常一列數十人,哭聲、求饒聲、喊冤聲連綴成串,不絕於耳。即使是老練的劊子手,也得連換數人才能勝任,即使是最好熱鬧的觀刑民眾,往往也不忍卒聽。

    慶武年間,由於戰事連年,謀逆策反之事遂也層出不窮,族刑比例也就水漲船高,四十年就有二十多起,堪稱皇朝歷代之冠。

    「那個混帳……」

    重重一夾跨下的馬,不能怪獬角拿坐騎出氣。拉著馬韁緩緩前行,一想到自己正經八百地軟求硬逼,那傢伙輕輕一句「不行」,就擋去了他十多年來的盼望和努力;他從不是衝動的人,但任何人只要和李鳳共事一宿,只怕蝸牛也會抓狂罷?

    望著坐騎旁懸掛的行囊,獬角也不禁嘆了口氣。自己竟然真的離家──不,是離君出走,他今年三十八未婚,也沒什麼家可言;雖然李鳳的話從來沒有「旨」的威儀,總是一面挖鼻孔一面說出的流氓話是那門子的聖旨?獬角也心知肚明,這種行為直跟抗旨無異。

    可那又怎樣?獬角自嘲地笑笑,再誅我一次九族嗎?

    但他嚥不下這口氣。就只有這件事,老成謀國的張中丞肯定讓朝野跌破眼境,他當然知道李鳳拒絕他請假的原因。准許他告假江南,又是為祭祀而去,這等於是讓皇帝承認老爸判斷錯誤,其實叛國賊的後代很可憐,李鳳不但重用他,還得讓他回去安慰列祖列宗。

    叛國賊的親戚還是叛國賊,獬角記得前幾次的「討張中丞檄文」曾經提及。

    「哼……」

    然而他理性明白李鳳的企圖,感性卻總有塊陰影融不去。不該再相信李家一次──那個家族的人總像築了堤防的洪,披了羊皮的獸,看似人畜無害,卻隨時會反過來咬得你遍體麟傷。武王就罷了,李鹿蜀是這家族孤高自傲的典型,而李鳳呢?家族所有的惡習在他身上都是顯性。

    ──偏生個個又長得超天使面孔,獬角輕輕一嘆,他曾瀏覽過國史閣的歷代君主圖,感覺簡直就像在看美男子畫展,而不是他偏心,他的君主更是箇中之冠,老天爺不知被這家人握了什麼把柄,竟將世間美好盡集於一家血脈。

    唯一的報應是型態各異的變態性格,李家歷史上充滿了心理不正常君主的荒唐事蹟,包括屠殺嬰兒為樂的梟王、好虐少年成性的柔王,即便是英名遠播的興王,年輕時也有女人恐懼症。獬角始終壞心地思考李鳳死後的稱號,如果他有幸能活到那時候,這傢伙最佳諡號莫過於「魔」罷?

    魔王李鳳,想到作夢都會偷笑。

    「穿過樹林,就是宓水了罷……」

    從皇城連夜趕路,過傍晚時已地近北疆的南城陵波,一般下江南的旅人多在此歇腳,次日再擺渡過宓水,抵達正式的羽化地界。獬角擔心追兵,,決心連夜殺過宓水,因此挑了小路潛行。

    多虧了獬角的坐騎。那是李鳳在靖亂八年從懷仁收括的戰利品中特別汙給他的,跑得快又耐力強,堪稱塞外良駒的典範。知他單臂騎馬不便,李鳳為他的挑選的「從龍」生性溫馴,即使獬角天生運動神經笨拙,上馬上個一小時從龍也不會吭一聲氣。

    說起來,李鳳倒當真是很看重他──獬角瞇起眼睛,如果他的史蹟載入丹青,應該會被評價為媧羲的「寵臣」罷?當年的行宮認劍,決定了他後半生的命運,獬角不否認,他是有點佩服那流氓的,那種情勢下敢孤注一擲,自己十五歲時還沒那種膽識。

    「算了……」

    緩緩催著從龍入林,獬角仰天呼了口氣。只有空具才能而缺乏智慧的人才會認為,功臣可以安然地享受榮華富貴;如今李皇朝年號是和了,但暗盤下動亂依舊,一旦有天真的海清河晏,走狗的骯髒就會浮出檯面。歷史雖然缺乏通則,有些東西還是屢試不爽的。

    罷了,或許這次的齟齬正是個機會,讓他在被李鳳送上刑臺前遠走高飛。什麼立言立功,早在十多年前他的心就死了,之所以會幫助媧羲,不過是基於小小的報復心裡,想取回他當年應得的東西,以及為自己半途夭折的才能出口氣。

    不過那個李鳳,對自己的出走會有多大反應,他倒也真有些好奇……

    從龍低低地嘶鳴一聲,踢著前蹄停了下來。單臂拉不穩韁繩,害他險些跌下馬背,驚懼間抬頭一看,林間的道路越發幽暗,旁邊草叢悉悉蔌蔌一陣亂響,驀地一片價天響的吆喝,刀光隨人影從天而降,獬角錯愕地勒馬,望著眼前羅列一排的鑣型大漢: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亮出白晃晃的刀子,顯然排練有素,聲音整齊劃一又異常響亮。不可否認傳統有其獨特的魅力,至少獬角在想笑之餘也為他們的團隊精神感動:

    「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喂,前面的,給我停下來!」

    沒想到宓水以北還有剪徑的盜賊──雖然獬角很懷疑他們的經驗值,眼前的「山賊團」很像一群樵夫砍柴砍到一半,興起拿起柴刀玩起搶劫遊戲的樣子。不過即使如此他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就算是樵夫,對一個爬樓梯都會掉下來的中年殘廢來說,也足以構成威脅了:

    「找我有事?」微微挑起上眉,獬角的看家本領就是瞪人。擁有兩邊眉毛分開挑動的超能力,獬角的顏面神經堪稱閻王標本,站在最前頭的山賊為獬角突如其來的煞氣唬了一跳,不自覺地倒退兩步,殊不知同樣的眼神曾在京城逼退多少政敵。

    據說宮苑局曾進了隻鸚鵡,剛放進御花園時每天只會叫「好無聊,好無聊!」,有一回獬角從旁經過,只是輕輕望了牠一眼,從此那隻鸚鵡只要張中丞在左近,就會以諂媚的聲音大叫「你好帥,你好帥!」至於此中轉折的心路歷程為何,恐怕只有獬角本人才知道了。

    「有……當然有!錢,把身上的錢都給我交出來,我們就饒你一命!」

    意識到自己是盜賊,意味著強勢,山賊頭子怕忘記似地趕快揮了揮刀子。獬角眼神不變,只是揚起了唇角:「要錢……是嗎?」一排山賊點頭如搗蒜真有趣,獬角發覺:

    「別說你沒錢,光看馬匹就曉得你不是個光棍,少給我耍花招!」

    獬角環視眾人一圈,驀地在樹下瞥見一個人影,身著斗蓬兜帽,看不出面容為何,只依稀竟是金黃的髮色。獬角心中一動,淡淡道:「那位也是你們的人?」頭子聞言瞥了那人一眼,令獬角奇怪的是,山賊目光中竟都流露出恐懼:

    「是……當然是,知道我們厲害了罷?快把錢交出來!」

    又多看了金髮人兩眼,獬角慢條斯理地爬下馬背,乖乖解下行囊裡的錢袋。這回遠遊江南,他是著實帶了不少盤纏,因為估計掃墓之外恐怕還要逃亡。羽化一帶飛錢盛行,各大商號也有自己發行的商券,所以獬角只帶了少數金銀應急,但光是如此數量也相當可觀。

    「要錢嗎?好罷。」

    刻意用手惦了惦重量,讓山賊聽見袋裡清脆的錢響,獬角善用誇飾法,單手拎著錢袋緩慢走向山賊。那頭子雙眼放空,拿刀的手已迫不及待伸向前來,未料獬角竟逕自走過他面前,將沉甸甸的錢袋交托給一旁同樣口水流滿地的小山賊:

    「這樣就可以了吧?」

    「喂,你給誰啊!」那自詡頭子的人大怒,走上前來就要搶過錢袋。獬角退了一步,瞪視著山賊道:「你做什麼,不是只要錢嗎?」那頭子怒道:

    「給錢,當然是給我!」獬角疑惑地往旁邊的山賊一瞥,那小山賊早已財迷心竅,不自覺地伸手去奪,獬角淡淡道:

    「不是應該給頭子麼?」

    那山賊暴跳如雷,吼道:「廢話,頭子就是我!」話未說完,旁邊已一串七嘴八舌:

    「誰說你是頭子?」、「不過是你口才好些,大伙請你說話而已!」那山賊更氣,索性一個箭步向前,作勢要搶去錢袋,卻給獬角一縮躲開:

    「麻煩你們弄清楚,我並不想付兩次過路費。要是這個頭子拿了,另一個頭子也跟我要,在下沒辦法被搶光光兩次。」

    話到半途,只聽襟口「叮咚」一聲輕響,眾人無不循聲看去,一枚金澄澄的事物從獬角袖裡滾落地上,細看竟是隻的全碇元寶。需知光是一隻雜色金元寶,買下一棟樓房便綽綽有餘,成色質地如此勻襯的元寶更不知多麼難得;那頭子也算是識貨人,登時眼睛看得發直,一時反而無人敢伸手去撿,一旁小山賊吞了口涎沫,竟搶先揣了就走,頭子立刻跳起腳來。

    「操你奶奶屁眼,誰準你碰,給我還來!」那頭子怒吼,也不管獬角在旁,揚刀便撲了過去。小山賊也不甘勢弱,懷裡緊緊抱著元寶,一面扭著脖子叫道:

    「為什麼不能碰?說好搶來是大家的,為什麼從頭到尾就你一人在佔便宜?」

    這一起鬨其他山賊也心癢起來,畢竟金元寶的誘惑力實在太大,就是剪下一半也足抵他們搶劫十年,頓時林間上演起元寶爭奪劇;獬角的錢袋完全被忽略,連帶人也被棄置一旁。

    大內錢監自融自鑄,專供上皇使用的天字元寶,獬角嘆了口氣,沒想到李鳳有時候還挺有用處。

    「從龍,我們走罷。」

    拍拍乖巧的坐騎,獬角笨手笨腳地又翻上馬去。他得在那些山賊靜下心來,找剪子瓜分那碇元寶,然後發現那是不良上皇精工鍍金,拿來欺騙善良老百姓的玩具前趕快落跑,欠缺道德人性的是李鳳,他獬角只不過借花獻佛而已。

    專供上皇使用,確實只有那個人才會無聊到使用那種東西。

    「慢著。」

    未料尚未馳出山賊視線,冷不防脖子一涼,雖然對刀劍架在脖子上經驗豐富,靖亂十年間幾乎每個近臣都曾被挾持,斗蓬中透露的寒意仍讓獬角心頭一顫。

    強自鎮定地拉緊馬韁,獬角審慎地揚頸打量那頭金髮:「有何貴幹?」由於距離近了些,獬角看得更清。斗蓬下非但是異國的髮色,連膚色也相對深沉,泥土的深褐,讓獬角想起李鳳某位苦命近衛的夫人;果然下一秒斗蓬下的臉揚起,他看見額髮遮蔽間那雙黃銅色的眼睛:

    「大叔,你很機伶。」對方露齒一笑,陰冷的氣息稍稍一霽。獬角凝起眉頭:「多謝誇獎。」那張臉比想像中稚氣,至多只有二十出頭,雖然有李鳳這種特例,獬角判斷他年紀還輕:

    「為什麼要到宓水畔來,還走這種小路?」獬角冷冷地道: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青年定定地望著他,半晌發現了獬角的殘臂,顯得有些訝異:「你不是普通人。」他的皇語十分標準,沒有異國的腔調。獬角冷哼一聲,語調一如往常刻薄:

    「三更半夜裝神弄鬼,和一群笨蛋在林子裡混的人,恐怕也不是普通人。」

    青年忽然哈哈笑了起來,道:「你真有趣,既然都到了宓水,有沒有興趣跟我走?」獬角的回答斬釘截鐵:

    「沒有。」

    青年微微一愕,搖頭道:「你連去那裡都不問?」獬角孤冷的眸直視著他,彷彿要將他洞穿:「不管要去那裡,我都沒有和人同行的習慣。」說著縱馬便行。青年上前拉住他轡頭,半晌嘆了口氣,凝視獬角死硬的面容,忽然神秘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很有趣,要是我說有人想重用你呢?」獬角仰天一笑,笑得諷刺至極:

    「真謝謝閣下,看來我得把丟掉的魚骨頭,撿起來再啃一次是嗎?」青年望著他,眼神越發深邃,良久理解似地點頭自語:「原來如此,是這樣子,那就沒辦法了。」正不解青年語意,卻見他重新蓋回斗蓬,竟揚起刀來朝尚在混戰的山賊揮手:

    「喂,各位親愛的山賊同胞們,別搶啦,那碇金子是假的!若是十成真金,重量會重到壓出泥印,這裡土質那麼鬆軟,那有元寶掉在地上還會滾的道理,你們被他騙啦!」

    獬角悚然一驚,未料他竟奇兵突出。果見山賊一臉恍然大悟,那頭子把金碇湊近口邊一咬,登時滿臉怒容,適才還鬩牆的山賊團傾刻間同仇敵愾,揮舞著刀子朝獬角奔來。正不知如何反應,冷不防側身被人一搡,那異國人竟將他推落馬背,自己則爬上從龍,笑著一甩韁繩:

    「你不會武藝罷?又是個殘疾,沒了馬應該寸步難行,這匹馬很好,我就暫時借走了,畢竟難得做山賊,不搶點東西說不過去。如果你改變主意,就大聲喊我,我耳力很好,跑個數十里再折返該也沒有問題。」

    獬角自高處摔落,單臂撐著地面,一時也無法站起,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從龍消失在樹林裡。這匹馬優點是溫馴,說成缺點就是沒脾氣,獬角不禁咬牙,現在才發現這點已經太晚了:

    「可惡,竟敢騙你老子,兄弟們,砍了他,那錢袋肯定是真的!」

    不知何時已變成「兄弟」的山賊倒是脾氣十足。僅存的五指抓進泥土,獬角狠狠瞪著青年的背影,似乎刻意放慢速度,目的就是要他回心轉意,刀光迎面而來,獬角艱難地扶臂閃避,要再妥協一次嗎?為了自己的性命?要他千里迢迢連故鄉都沒見著,就葬身在不知名的林子裡,雖說他不算什麼好人,這樣的結局也太不划算了……

    「嘖嘖,你該不會真的想要喊他回來罷,獬角?」

    沒時間讓獬角考慮忠誠,熟悉的聲音將他從掙扎中喚醒。威脅性命的武器不知何時已被逼退,這輩子沒那麼驚訝過,獬角望著眼前忽然現身的背影發怔;煞有其事地用黑布蒙著面,眼前的青年足跨白馬,腰間七尺青鋒尚未出鞘,光眼神和氣勢就足讓山賊再次猶豫。

    「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頭子再度發揮與眾不同的膽識,雖然再接近個兩步會更有魄力。獬角呆呆地望著馬上青年,這聲音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雖然身處危機,他還是覺得這是個鬧劇,對方也非常配合,蒙面的青年哈哈大笑,竟然雙手叉腰,擺出讓獬角完全不想相認的姿勢:

    「哇哈,本人是弱者的救星、絕望的曙光,人稱山賊終結者的就是我!你們這些邪惡的敗類,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原來石化的感覺是這樣,獬角今天可謂初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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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6:53 | 顯示全部樓層
    2

    「陛……」

    覺得再不制止這種愚行,自己的認知系統會有崩潰危機。未料才吐出一個字,馬上人當臂一扯,已像王子救援公主般將他安置在懷間:「別亂叫,想要我大開殺戒嗎?」獬角無言地望著他,這面蒙得還真藝術,竟在人中的地方打了個蝴蝶結:

    「而且我不是什麼陛下,我現在是山賊終結者蒙面俠。」

    還多了蒙面俠。獬角覺得自己離崩潰越發近了:

    「喂,你們聽好了,無辜的弱者被我拯救走了,你們不可以再欺負他!今天姑念你們初犯,本大俠不允計較,下次再被我遇見,本大俠定會替天行道!」

    不敢看山賊們的表情,這是皇朝之恥啊……好在對方在獬角人格崩解跳馬之前,雙足在馬腹上一夾,不亞於從龍的良馬便往林間馳入,瞬間擺脫了錯愕的山賊群。

    砰咚,是無辜的冒牌元寶落地的聲音。

    ◇    ◇    ◇

    「陛下……?」

    推開寂然無聲的體仁閣門,精衛謹慎地踏進門檻,面無表情地掃視戰場一眼:右邊是已經陣亡的鄔姓少年,正趴在一大疊刑部卷宗上流口水;正中央則是已成失神狀態的苦命副宰相,正喃喃自語雙眼凹陷地整理著永無止盡的奏折。

    正中央,是睡得正鼾的皇朝主人,御書房慘況的通常罪魁。不過今天竟然乖乖待到這時,雖然已失去行動力,精衛仍是有點驚訝。

    「陛下,要睡別在這裡,奴婢服侍你回宮……」

    款步靠近主人,精衛才觸及那頭黑髮,頓時臉色一變。三兩步湊到御桌旁,在杜衡和梁蕖發愣的目光下用力一扯,頭顱和身體頓時脫離:「糟了……」杜衡和梁蕖都站起身來。精衛臉色鐵青地舉起假髮,下頭連著的那裡是皇朝至尊?竟是顆西域進供的大西瓜,上頭還貼了張紙條:

    『有事,出遠門,西瓜很甜,記得分一點給小渠和小衡。』

    首先跪倒的是梁蕖,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潰堤。為什麼早上要讓精衛離開李鳳身邊?原來這個人早有預謀,更懊惱的是精衛,難怪今天主子吩咐她做這做那,還在尚衣局花色上多加挑剔,她還在想什麼時候李鳳也會關心身上繡的雲是左旋還是右旋了:

    「陛下……該不會是跟獬角一起跑了吧……」

    杜衡只有一個想法。

    ──獬角,你解脫也要帶兄弟啊!

    ◇    ◇    ◇

    「……到底是怎麼回事?」

    出了林子已是清晨,東邊白肚漸露,宓水是皇朝七大秀水之一,朝陽映照著如緞的長川,常被南方詩人譽為人間仙境。梢公已在碼頭呼往迎來,撐著長蒿招呼早起的渡客,茶水攤,點心鋪零零散散地沿岸而設,小販的吆喝猶帶鄉音,雖是宓水以北,隱隱已有江南的富庶風情。

    然而縱馬沿岸的兩人顯然無心欣賞,坐在後頭的人尤其大便臉。輕輕揮動韁繩,青年已取下蒙面巾,俊秀的面容惹得渡客們頻頻仰望,他也毫不避諱地微笑答禮,反觀獬角則一臉忍無可忍,要不是對方是幾小時前的救命恩人,就算他是大陸共主他也會把人推下河。

    「什麼怎麼回事?」

    「你還敢問,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獬角,你這不是白問嗎?我重要的臣子出門散心,做主人的不陪著怎麼行?何況獬角這麼可愛,要是不好好看著,你看,剛才就差點被人綁走了。」

    望著李鳳的笑臉,雖然聽見「重要的臣子」讓他心頭一悸,但這種態度卻讓他怎麼也感動不起來:「陛下,」才剛叫出口,立時給李鳳當唇一按,道:「閒著沒事別在外面這樣叫我,在京城還叫不夠?反正你平常也沒怎麼在尊敬我。」獬角憤憤地一瞪,道:

    「原來你也知道危險,你到底想怎麼樣?」

    「怎麼樣?」一臉無辜。

    「要抓我回去就快點,少在那邊裝瘋賣傻,我沒有興趣和你夾纏。」

    「哎喲,獬角,你怎麼把朕想的這麼卑鄙、這麼陰險呢?我是真的擔心你,怕你出意外,所以特別拋下一切,準備追隨你回老家的啊!」仍舊是滿臉無辜。

    你不陰險世界上就沒壞人了!獬角在心底怒吼。

    「你……一個人出來追我?」

    「對啊。」笑瞇瞇。

    「刑天呢?」

    「不知道耶,還在追吧,畢竟我這匹馬是廄牧署裡最快的。」

    「精衛姑娘?」

    「應該在吃西瓜。」

    「……李鳳,我是文臣,還是個殘疾之人。」

    「我知道啊,所以我會保護你。」

    如果是一般人跟獬角說這句話,他十之八九會有點感動。但是這句話由一位權傾皇朝,動一根頭髮就能讓天下打噴嚏的至尊說出口,獬角生平第一次有扁人的衝動。看的出來李鳳真的很誠懇,腰間的劍是最愛的那把,他曾經不顧意願地向臣子們炫耀過,記得是叫「龍生九子」罷?

    「你給我回去。」

    雖然皇朝未來會怎樣他已經放棄了,獬角還沒有無良到拿黎民百姓的命運當兒戲。

    「哎呀,獬角乖,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就別再掙扎了。為了跟你出來,你知道我計畫了多久?老實說要是名正言順準你的假,精衛那些人就會有所防範,所以我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盼到你下定決心。老實說有時候你很窩囊耶,獬角,朕第一次駁你假時就應該毫不考慮落跑的啊,害我藏包袱藏了一個多月,天知道瞞過精衛有多辛苦。」

    ……為什麼當初在體仁閣沒有下定決心弒君呢?張獬角,你真的很窩囊!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

    「你一出城我就盯上了,從龍這麼棒,晚點追不定就追丟了。」

    「……你整路上都跟著我?」獬角開始淌汗,記得他第一晚歇息時,還很快樂地發洩積年累月的怨氣,包括朝天大喊「李鳳是混蛋!」,「做上皇的都去死!」甚至在地上血書媧羲二字再用腳猛踹。見李鳳戲味地望著他,獨臂大叔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看著我被人搶,然後躲在一旁看好戲?」

    「我本來想等你到江南再蹦出來嚇你一跳,這樣比較有戲劇張力不是嗎?獬角,你要感動,我是為了救你才破壞我想了好幾個月的劇情呢。」

    要不是梢公已經前來招呼旅人渡岸,獬角真的很想把人踹下江去。現在他才知道某精衛鳥的痛苦,如果知道要服侍這種人一輩子,不如去填海還比較愉快點罷?

    「沒想到宓水以北還有這種盜賊……南疆也就罷了,我們是不是太過高估北方治安了?」

    「不,他們只是普通的村民,看那些人的樣子應該只是臨時起意,我想是被人煽動。我見過真正的山大王,雖然不像戲裡梁山伯那種這麼誇張,一定的組織和格調還是有的,好歹綠林都十分講道義,特別是同道之間,除非必要不會翻臉。」以扇抵額,果然這個人出門也不忘帶把扇子。

    「你是說……」獬角也是反應極快的人,立時明白李鳳的意思:

    「那個怪異的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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