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論壇

 找回密碼
 註冊
樓主: ≧▽≦

[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複製鏈接]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8:14 | 顯示全部樓層
    就在霜霜考慮要不要把這惡形惡狀的婢女直接過肩摔到樓下的當兒,一個柔軟、淡漠,似乎來自遙遠地域的聲音傳了過來。即使是問句,聲音主人卻無探究答案的熱情,似乎對方回答與否都與他無關,霜霜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若說消極有個定義,實證必在這叫喚裡。

    女人連忙回過頭去,她名字倒也特殊,霜霜暗忖,從未聽過有人將家裡的婢女取名「精衛」的,精明的神色似被這聲呼喚吸收,以標準的蹲踞禮向來人表示敬意:

    「主上……主子,有人闖進我們的廂房,一直在樓梯口徘徊,我看著可疑,正要趕開她,她卻執意不肯……」

    「好了,好了……」

    同樣倦懶的聲音,霜霜開始懷疑貴族是否都是仙人投胎,否則天下那有這般多俊男美女;和穌亞冶豔的俊俏不同,也和若葉城下那男孩的清秀相異,說話的是個青年,霜霜覺得他從眼睛到腳趾,沒有一處突兀多餘,好似由女媧親手所塑,從氣質到談吐,一體成型的近乎藝術:

    「女孩子家講話別那麼快,就算真有什麼事,輕聲細語也好過惡形惡狀,精衛生得這般可愛,粗聲粗氣的可不行哪。」

    好像嚴父教訓女兒,卻又不儘止於此。青年的話讓霜霜和少女同時一愣,前者驚於他不符外表的油滑,後者則單純為那半調侃的話踧踖,薄霧般怒氣泛上臉龐:

    「主……主子,我在和你講正經事,這女孩擅自闖入您的行所,您不覺得應該……」

    「精衛,我也告訴過妳囉,愛生氣可會生皺紋的,可不想見到我可愛的精衛變老變醜啊,」即使語氣在開玩笑,霜霜卻見不到一個開玩笑人該有的情緒,青年按下女人懸於劍柄上的手,長長嘆了口氣:

    「不是叫你別再玩這東西,割傷手可怎麼辦?女孩子家舞刀弄劍總是不好,精衛舞刀弄劍則更不好。你是不是把答應我的話全忘了?」

    用訝然回應青年的嘆息,女人先是一愣,隨即快速地抽回手來,泛紅的頰洩露故作嚴肅的秘密,背影則更加強掩示的企圖,霜霜看不見接下來的神情,但從急促的語氣卻可略窺一二:

    「但、但是主子,這個人來路不明的,很可能是刺……」

    「刺客就刺客,我的命值得上妳的這雙手臂?」明明是不可理喻的甜言蜜語,青年憂鬱的眉目卻將他詮釋得理所當然,彷彿是由來以久的價值觀,足以用來嘲笑她的傻:

    「就算有刺客,也是刑天他們的事,我怎麼不記得吩咐過精衛負責我的安全?」

    「主子!你……你開什麼玩笑!」

    花時間平復的語氣,名喚精衛的女婢索性放棄對質,以遙瞪霜霜作為臺階,狠狠踏步而下,再不跟兩人多說一句。

    「那是我的貼身女婢,名字叫精衛,她脾氣壞是壞了點,不過心地很善良的,妳別怪她,」凝望婢女的背影,青年決定暫時冷落她,霜霜看見他漸次點燃的雙眼,似乎訴說著現在有更值得他注意的事物。還未有心理準備,青年抑鬱的黑眸已擒住了她;

    「好了,現在我可有榮幸詢問這位愛闖男人閨房的小姑娘,我可不記得我有召女人過來啊?我已經很久沒這種興致了……哎呀,還是我被人賣給了妳?可我不太習慣玩這種的……我知道了,精衛,妳不要這樣瞪我嘛,好好,我真的知道了……小姑娘,請問芳名?」

    滿擬有這樣憂鬱眼神的青年必定嚴肅內斂,出口與預料的氣質卻相差十萬八千里。見她一時未答,青年露出思考的表情,忽地一擊掌,恍然大悟般道:

    「我真糊塗,西地通用禮儀裡,男女一次見面時,該是男士先自我介紹才是,我其實是……」

    「主子是上皇的宰輔,當今上皇的親弟弟,名諱上李下麒,不過這可不是妳叫的。」似乎擔心主人的胡言亂語,女人很快地搶過介紹詞,一點不留餘地。

    「原來如此,李麒先生……真是對不起喔,我看這裡熱鬧,想要湊過來看個究竟,一時好奇,就爬上來這兒了。」

    雖然死硬脾氣,霜霜對於過錯倒是很有勇氣,用門流人的抱拳誠心一揖。那知道歉詞說盡,對方竟無絲毫反應,少女不禁錯愕,罔顧精衛限制地再犯名諱:

    「李麒先生?」

    似乎被這聲清脆的喚詞回魂,青年突地從蒲團上跳起,「啊」地一聲開口:

    「李麒?喔……對,我應該叫李麒……嗯,沒錯,我是李麒。」青年人似乎陷入了某種窘境,確定似地點了點頭:

    「真是對不起,大約因為我是個冷門、與世無爭又不問俗事的米蟲,太久沒給那些肥豬……不,我是說那些士卿大夫們前前後後奉承,才會險些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呵,不過叫什麼名字不重要,名字這玩意兒,一來代表不了被他命名的事物、二來又不比本人有趣,」青年又抽起笑容:

    「那麼,初次見面,我可是妳們口中稀有、腦漿和身上的裝飾排場成反比,玩賞功能大於實際作用的貴族喔!感覺如何啊?」

    「我覺得……你的眼睛……好特別。」

    先不論青年那充滿調侃意味的自我介紹,霜霜瞇起眼睛,自然而然脫口:「怎麼說,我乾爹的眼睛也很漂亮……但是李麒先生,你和他不同,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雖然存在,但又好像不存在,或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外形很美,但裡面卻沒有靈魂,就好像,就好像……」

    「像死了一樣。」青年替霜霜作詞彙補充,露出一笑。

    「啊,對,就是這樣沒錯,像死了幾百年一般……啊呀,真是抱歉,」正贊同地擊掌,霜霜醒悟自己的話有多麼突兀,雖然對世俗的禮法多棄如蔽屣,基本禮貌她還是懂得:

    「我這人老愛亂說話,乾爹說我口不擇言,遲早像穌亞姊一樣得罪人。」雖然大叔說完這句話後即刻被對方活烤就是,霜霜回想。

    青年的黑眸沒有說話,但霜霜卻意外地察覺到,在接收自己的道歉後,青年的神色稍霽,原本如喪考妣,此時已緩和成秋日微愁,連氣虎虎一旁的精衛都察覺到主人的改變,對兩人的談話豎起注意:

    「沒關係,你說得很對。」

    青年的手自然地,絲毫不帶褻瀆意味地伸長,竟是去挑動霜霜鬢邊的紫髮,「很久沒有人能在我面前,把一句語言說得這麼對……這麼真實了。」他撥弄那團紫霧幾下,突地以髮蘸鼻,如嗅花香般深吸一口氣,霜霜為那舉動一呆。他抬眼凝視的她,半晌驀地一愣,神色有些許疑惑:

    「我們是不是……在那裡見過?」以長指纏繞霜霜長髮,青年凝眉思索,仔細端詳:

    「深紫色的頭髮,還有相仿的眼,簡直就好像……小姑娘,妳是人類麼?」

    「啊,其實我是……」正想坦承自己的身世,打斷霜霜的又是太鼓前奏曲,沉重如落雷,戲樓上的廂房似也隨之震動,然後便是響徹戲樓四角的聲音:

    「巖流大人有請各位佳賓,」

    這回出場的卻非巖流,而是適才待在他身畔的年輕武士。聲音溫文儒雅,朗讀句子也像唱歌,似乎首次面對這樣的大陣仗,語氣和動作都有些侷促,仍是盡力地挺起胸膛:

    「今日既名為菊祭,在祭禮結束之前,望各國貴賓能依本家菊祭習俗,在胸口佩帶菊枝,以示對亡者哀悼之意。」

    「菊花?」

    霜霜茫然覆誦,卻見年輕武士一聲令下,數十名身著和衣的女童從祭臺上四下散開,登上各面廂房,每人手上都端著一盆朝露未乾的花朵,鮮豔的顏色和蓬勃的生命力讓她眼睛一亮。女童恭敬地置放青年身側,然後跪行倒退而出。

    「這倒是很有趣,」

    聽見青年的評語,回頭正好見他面帶輕笑,撈起盆裡的一簇萬壽菊,讓他停佇胸口。菊花的頭狀花序華美繁複,舌狀的花葉向兩旁流瀉,如銀絲串珠,珠簾飛瀑。似乎是新摘,淺黃色的瓣如朝陽,隨時都要滴下過多的顏料,間雜的白瓣則始終高潔,在佩花者的心口掩映面容:

    「『寒花開已盡,菊蕊獨盈枝。』,菊花自古來便受上皇和日出的喜愛,甚至成為古日出的國花、王的象徵……不過可惜了,九月九重陽已過,菊最美的時刻不再,特地挑在菊花將盡的年關舉辦合會,果然是為了避開『茱萸樓』的陰影麼?」

    「好漂亮……」

    忽略青年微帶深意的尾韻,霜霜把身子倚出欄杆,望著女童將成山成堆的菊花捧至客席,作夢也想不到菊是這樣跌宕多姿的花朵;有的狂放似燄,有的婉約如絹,繡球貌的、睡蓮似的、還有簇擁如鈴鐺串一般的。但真正吸引她的倒非花形,而是令人目炫神迷的色彩。本來年尾的氣候是不該有蝶影的,過多的香氣卻吸引殘存的粉蝶,在花的樂園裡蹁躚:

    「我以為菊花只用在人死掉的時候呢,小時候看見的菊花都是黃色的,那些白的、粉紅的、紫色和藍色的,當真都是菊花?」

    「菊的品種很多,光是上皇便育有千種,日出水土風俗異化下,新奇者更不知幾凡。」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8:26 | 顯示全部樓層
    青年又露出笑容,撥弄著胸口的花冠,學霜霜憑欄眺望。卻見各個客席的貴族也正為菊的到來而騷動。沙漠精靈靜靜端詳花朵的姿顏,彷彿禮敬東昇的旭日;白髮的艾達人只瞥了一眼,便吩咐身畔的人佩上,自己則一葉不取;

    已然豬化的奧塞里斯王子似乎錯識了菊花的功能,滿盆波斯菊被他吞了大半,苦命的管家如何攔阻都是枉然,餘下則被半獸侍衛當作裝飾,追著對方在頭上插滿菊花,不多時便演變成集體鬥毆,惹得若葉巖流對西廂大皺眉頭,不動聲色地指揮女官移來壁代遮擋這有礙觀瞻的一幕。

    「不過,若葉家族這次可真是處心機慮啊,菊花在萬古前是『天皇』的象徵,凡民僭用皆需受罰,若葉一介武家,倒是附庸風雅得很哪……」感受到聲音逼近,霜霜訝然看著身畔的青年以修長手指拈起盛開的萬壽菊,輕輕置放她胸前,動作輕盈,毫無肢體碰觸:

    「而且看得出來他們很用心,小姑娘,妳知道菊花的花語麼?」

    忽然見問,霜霜尚未從對方溫柔的舉動中醒覺,一隻紋白蝶繞過她耳際。「花……花語?」

    「贈給上皇的萬壽菊,花語顧名思義,有『長壽』與『恆久的友情』等涵意,上皇與日出百年來結為君臣之邦,所以作此安排,」替霜霜將花瓣梳理調整,以指尖掂起蝴蝶送入青空,青年單手拾起侍童捧上的「菊正宗」,以碟觸唇淺酌:

    「而贈給沙漠精靈的是矢車菊,花語是『纖細』、『優雅』──不過這涵意恐怕只符合外表,我記得這些精靈廝殺起來,可是半點不纖細的。給艾達的麥杆菊,花語是『遠方的朋友』或『銘記在心』,也是恰如其份;至於奧塞里斯的波斯菊,則有『野性』、『力之美』的意義在。神都的使節沒到,不然代表『節操』和『信心』的翠菊該是屬於他們的,」

    似乎心情轉佳,青年始終抑鬱的嘴角稍微有了弧度;

    「而菊花的總花語是『高潔』,巖流姪子的性子耿直清介,菊花的通義,該是拿來贈給自己了。」

    「你好厲害,我都不知道花還可以有意思。」如往常一般,霜霜毫不保留地誇讚,展開笑靨。對於青年能在如此遠距離下辨認花的種類,報以欽服的眼光。

    「沒什麼,多看幾本書罷了。老實說我還滿閒的,在上皇的時候,常常沒事便蒔花藝草,我家堆了不少菊花,小姑娘若是喜歡,那天到我那兒玩,我選一大束最稀有的送給妳。」他輕道,心似乎飄向了遠方,卻又嘆了口氣:

    「如果那時我還活著……應當會活著罷?」

    「喂!你們這些矮子,有完沒完啊?」

    沒有青年的詩情畫意,懂得賞花的在貴族中畢竟少數,至少半獸的廂房在將數十盆上好菊花蹂躪盡後,對於祭典緩慢的步調便心生不耐,竟開始放聲大吼。在他們的想像裡,這般盛大的聚會至少該備有幾斤帶血鮮肉、有喝不盡的烈酒,還有妖冶全裸的舞女供與會貴賓隨時逞慾,方是符合奧塞里斯風格的賓主盡歡;

    至於菊花、樂曲和那些繁文褥節,不要說這些磨拳擦掌的戰士不耐,藻井下的觀眾似也同仇敵慨。早從數月前天照城便傳得沸沸湯湯,什麼若葉家的神秘千金將在菊祭現身,而如今祭禮進行大半,卻連姬殿的一片衣角也未見著。使盡吃奶力氣擠進祭臺下的觀眾自不肯善罷甘休,本土政變加上外來侵略,一時菊花紛飛,不滿的情緒亦隨言語四起:

    「別再拖時間啦!快點開始罷!」
    「搞什麼鬼!我們是來見日出的漂亮女人的,才不想聞這臭死人的菊花!」
    「讓姬殿大人出來,出來!」

    或許所有的半獸人前世都是政客,鼓動造勢的功夫超乎一般人。沙漠精靈的廂房安靜如水,奧塞里斯的區域卻沸騰如火,價值連城的琉璃高杯、玉碟和青瓷碗、還有盛酒的提子被當成雞蛋蕃茄,飛扔出二樓木欄,畫紋精緻的禦簾瞬間灑成潑墨。

    眼見自己高格調的布置就要毀於一旦,巖流的手微微發抖,霜霜看見他的手不住往劍柄移動,最終卻還是克制下來。朝身畔的年輕武士微一點頭,少年轉頭朝祭臺下吩咐幾句,不多時四個巫女披著白色長衣,長髮以菖蒲葉束成馬尾流瀉,雙足只著白襪,低眉信目魚貫而上,然後在文台前站定,垂首不發一語。

    巖流嚴目掃過這些排置一眼,隨即清清喉嚨,清朗的咳嗽聲再次蓋住半獸人的喧嘩:

    「舍妹身子單薄,近日偶感風寒,恐怕如此盛景,於她的健康有礙……」

    才開場白,半獸人的噓聲便再次碾過,霜霜意外地見到身畔青年竟也小聲加入行列。巖流泰山崩於前不改一色,挺直胸襟,自顧自地接了下去:

    「……但念諸位大人遠道而來,舍妹即使微恙,仍願以我族神樂獻舞,末流小技,願能聊表心意,以謝各位朋友遠來之勞。」

    不等半獸人遲緩的神經傳導反應,巖流朝空雙擊手掌,兩名等候已久的女官抬來繡有淡菊的壁代,就置放在祭臺的正中央,前後迤邐十數尺,足以遮擋任何體型的淑女。

    壁代的白絹透光,約略可見後頭模糊的影子,青年再次從蒲團上起身,霜霜看見他雙眼一亮,只為屏風後斗然出現的少女輪闊,議論聲同時紛起,卻見菊花後的輪闊越發清晰,影子細長的手突地一舉,滿戲樓的喧囂便神奇地同時止息。

    眾人一陣屏息,深怕多呼一口氣,便會把那若有似無的人影吹散了。

    安靜。夕陽好美,圓得像假的一般,宛如天神用剪刀往蒼穹修了個洞,再添入黃澄的蜜糖。來自伊耶那崎的長者捧起桌前紙燈,以莊嚴緩慢、整齊劃一舞步拉開序曲。一個巫女手持唐紙包裹的銅鈴,太鼓沉重的樂音重現,走位、踏步、跳躍後旋轉,每一個停滯都交織成雋永的版畫,拓印在祭臺上,也深深拓印霜霜的感官記憶。

    「啊,神樂舞,自從小時候隨父……隨老爹來日出玩,偶然瞥過一眼後,就再也沒機會品味了。小姑娘知道嗎?古老瀛洲有很多神秘的儀式喔,神道和巫術都很盛行,據說還有種巫術是收集九十九個嬰孩的淨靈,就能讓人死而復生,很有趣不是嗎?」說是有趣,霜霜可一點也不覺得,對方也不等她回話,青年眉頭微舒笑道:

    「所以你別看她們那樣慢吞吞的舞步,每一段神樂舞都述說著一個古老的神話故事,素戔鳴尊除退大蛇、須佐之男大敗八股妖怪……每一個踏步、擺手都有他的意義。那是舞蹈藝術與日出魂魄結合的極致,用妳的眼、妳的心……去好好品味它罷。」

    彷彿回應青年的感嘆,噹地一聲,長者手中的銅鈴發出清響,接到這聲暗示,始終凝定屏風後的身影忽然動了。

    似乎手持兩展繪扇,拖曳身後的振袖隨身體掀動,讓人猜不透屏風後的影子是仙是人;霜霜想不透為何女子的動作竟能如此之慢,然而慢雖慢,卻如初春生長的綠芽,每一刻都似靜止不動,卻每一刻都在延展新生。

    真是不可思議。影子的頸背、長臂和腰枝無一不盈滿律動,幾乎要溢出身體,霜霜覺得那生命力從心口透到指尖,藉由細微的手腕翻動,藉由手指的一點顫抖,那種熱情是內蘊的、抑鬱的,她從舞步裡聽見影子內心的波濤洶湧,透過扇子的開闔側轉,整個戲樓霎時裹入菊花的韻致中。

    「這就是聞名天下的若葉家閨女……若葉千千姬殿啊……」青年瞇起眼睛,連舉碟酌酒的動作也都忘了,無論是藻井下還是廂房裡,連半獸陣營都少有地鴉雀無聲。

    舞步微微加快,陪襯的巫女在文台前跪坐不動,留待舞的主人自行詮釋尾聲。舞蹈的完結卻意外地突然,環繞戲樓的觀眾尚屏息等待下個動作,一陣微顯紊亂的旋轉後,檜扇隨者舞者落葉似地委地,然後便永遠從屏風的拓印上褪去。

    巫女隨之退場,還給淨白一片的祭臺。現場還是無人敢出聲,直到屏風被女官徹去,遮蔽後空無一人,才有人記得長長噓了口氣。

    「啊,真是精彩……雖然看不見臉,但是官家小姐肯這樣出來舞一曲,已經很難能可貴了,而且看不到臉才好,自由想像的空間也多,」

    青年倚回身後的蒲團上,雖然西廂的已再度響起「就這樣?」、「我們要見她的臉!」的抗議聲,他卻不再加入,只是和衣而坐,臉上寫滿了心滿意足。凝視退場的巫女,青年突地鑽回與霜霜的對話中:

    「對了,聽說巫女著裝時都不穿內襯的,妳知道嗎,小姑娘?」

    「啊……啊?」

    霜霜一時怔愣,男人跳躍式思考功力太高,直腸子無法跟上,只得胡亂拼湊回句:「是……是這樣嗎?那倒也很方便,不用天天換洗,也不用花精神去處理補丁,而且說……說不定那樣舒服得緊,下次我也來試試看好了。」

    這回霜霜更錯愕了,因為對方聽完的反應竟非認同或否定,而是凝視她半晌,然後腰一彎,笑聲先是壓抑似地斷續,接著越笑越響,要不是顧慮底下的祭禮神聖,霜霜覺得他可能會笑得翻過身去。單純的腦子找不到笑點在那,只有化身泥塑木偶呆立在那。

    「哎呀……我的天哪,」已經有臨近的女官朝此投以疑惑的目光,精衛則一副隨時都要拔劍殺過來的模樣,青年只得輕咳幾聲,連疊的笑喘讓他不得不扶桌支撐,「真是……太有趣了,果然外頭就是不一樣,比其宮內的女孩兒,妳真的……有趣極了,我歡喜的緊,」黑色的眸蕩漾起來,霜霜不禁也隨波逐流,瞬間竟有種錯覺,覺得他好似她那位乾爹:

    「小姑娘……怎麼樣,要不要隨我到上皇宮裡,作我的妃子好麼?」

    「主子!」

    少女還未及反應,忠僕已搶先制止主人失常的邀請。青年表情卻無相襯的玩笑意,效法大陸上通用儀禮,執起霜霜蔥玉般五指,朱唇輕沾,雖是逾越之舉,青年自有一股優雅大方的氣質,使人覺得這不單不是無禮,反而是種崇高的敬意:

    「上皇婚姻向來由長輩決定,男女雙方但憑媒妁之言,即使素未謀面亦可偕伴終生……很可笑不是?但我們國家千萬年遵從這樣的制度,即使你是上皇老子也難動搖分毫。如今美麗的小姑娘啊,我用我心所遵從的方式,無關任何的規定或禮數,還需要我屈膝麼?」

    他邊說邊離開蒲團,竟當真撂襬下跪。

    「啊,我……」

    這就是傳說中的『求婚』嗎?霜霜憶起穌亞偶然提及的西地習俗,俊美的青年誠心伏首,等待自己的答覆,竟是認真非常,讓她幾乎忘了三分鐘前才初遇的事實:

    「姑娘的答覆是?」

    她看見他抬起頭,黑色的眸無限深遠。這幾乎要讓她迷惑起來,她無法否認自己對黑眼睛的男性總有特殊依戀,從小風雲充滿感情的黑眸就給她溫暖,凌語的黑讓她親近,而那位乾爹的神秘黑潭,卻給她更多複雜的情感,更多難以言喻的依戀。

    再次想起乾爹讓她神志清明起來,霜霜仔細端詳青年的眼睛,微微闔起雙眸。

    「我不能做你的妻子,因為我不是你最喜歡的人,」再次睜開的紫眸凝視進青年,霜霜突道。

    青年被那凝視所一震,一時竟爾怔住,似對這樣的回答毫無心理準備,霜霜回握他修長的五指,加強似地頷首:

    「你曾經有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是不是?這樣可不行,爸爸曾跟霜兒說,要和最喜歡的人在一起,才會是幸福的。」

    本擬這類「爸爸的教誨」定會像每次少女講給人妖聽一樣,換來「太天真」的嘲笑。青年的反應卻出乎意料,青年竟似笑了起來,不是公式的禮貌,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你說的對……」他笑著嘆了口氣,緩緩滑下霜霜的掌握:「我……是我錯了。對不起。」

    他的尾句拉長,似乎不單是說給霜霜聽,孱弱的足一滑,竟是找不到餘力重新站起。弄不清青年反應的背後原因,少女一時徬徨起來。

    「妳馬上給我離開!」

    還來不及出言安慰,或許是再也忍無可忍,按捺已久的精衛再次出聲。這回語氣再不躊躇,交抱雙臂的手微微發抖,認真的眸子火般燒著霜霜:

    「妳再糾纏著主子,不管主子怎麼說,我都不客氣了!主子,你也稍微收斂一下,再怎麼樣,也不能和個來路不明的平民開這種……」

    「我沒有開玩笑。」

    一句話輕描淡寫,卻堵住了精衛的叨絮,霜霜看見他一雙明眸,凝視精衛複雜的眼眸:「我喜歡這位小姑娘,這是千真萬確的,喜歡到可以和她共渡一生,就和我喜歡精衛一樣。」末句他再次回頭,露齒笑得燦爛無比。

    啞口無言,精衛指著霜霜的手凝在當場。半晌才重重一跺腳,以手撫過紅得發燙的臉頰,氣虎虎地避回角落陰影去。

    「精衛就是這個樣子,她太關心我,太在意我……在意到把自己都給忘了,」避開婢女的銳利的雙目,青年顯然恢復正常,突地以悄悄話的姿態,將收訊範圍縮小到他與霜霜耳際間:

    「對了……小姑娘,妳聽過『精衛』的傳說嗎?」

    「精衛的傳說?啊……是『精衛填海』嗎?」

    若說霜霜對什麼特別清楚,除了風雲會的宅邸外,大約就是無數的床邊故事了,天知道凌語十六年來翻遍多少書籍,從山海經到醒世恆言,連西地童話都得一併上陣。

    「對,就是那個神話沒錯,傳說炎帝的幼女淹死在東海裡,於是含冤化為白喙赤足的禽鳥,從此銜西山之石,日日夜夜投擲入海,以祈滄海化作桑田,再也無人步她後塵;我一直好喜歡這故事,在山海經裡短短六十四個字,但它所描摹那種堅強、那種執著、那種善良……再也沒有比這更悲壯的事情了,你說是嗎,小姑娘?」

    「是、是啊。」霜霜的口比腦內反應快一步,緊接著她才想起,當初聽這故事時她只疑惑,如果真把海給填起來,那不就很多漁夫要失業了麼?

    「所以我才把親愛的貼身婢女取名作『精衛』,我告訴妳喔,她這人當真像精衛一樣……一樣死板的可敬可愛,」再壓低一層聲音,青年以手遮面增添神秘:

    「只不過她填得不是海,而是我的行程表……她可以把整月的宴席、大小政事、誰家的主母七十大壽或那個大臣頭七之日全都記得一清二楚,連喝杯茶的空檔也依表計算,你休想在她面前裝糊塗。有時候前腳剛溜,她連你溜得方位都瞭如指掌,早抱著成疊卷宗在門口堵你,你若不聽,她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些大道理……如此堅強、執著又兼具善良,妳說,她不是頂像精衛?」

    或許貴族最大的本領,就是能面不改色陳述荒謬誇張的笑話,霜霜被煞有其事的語調唬得一愣,她太過反社會化,一如他永遠拆不開乾爹話裡的真與假,只得將它當作事實照單全收。

    「耶里克!你這賤種,給我滾出來!」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8:37 | 顯示全部樓層
    023 若葉 第二章2


    2

    正怔忡間,菊闈口的燈光一暗,高昂粗俗的罵詞毫不留情地打斷兩人愉快的談話,也奪走了菊闈裡王公貴族原先沉醉舞蹈裡的目光:

    「耶里克,聽到沒有,滾出來!」

    耶語的句子她無法翻譯,但從語氣中石破天驚的怒氣也該讀得出涵意,憑藉著廂房鏤籠的燈光,她試圖看清聲音主人的身影。不知是否長影拉成的錯覺,來人竟似只有半人身高,身後兩名隨從則更矮一截,霜霜吃驚地認出,那竟是她在若葉城下會晤的兩名侏儒。似乎經過一番修理,兩名侏儒異常沉默,連屁都不敢再放一個。

    「怎麼,小姑娘,妳認識他們?」似乎擁有不亞於乾爹的敏銳,青年瞥見霜霜的神情,隨她踱到欄杆邊,支頤輕聲問道。

    「啊,是的……算、算是認識罷。」如果打過一架也算認識的話,霜霜心想。不是有句東土俗諺,叫作「不打不相識」嗎?

    「不過妳似乎不知道他們是誰?看來並非很愉快的『認識』方式啊……」要不是幾次支吾其詞成功,霜霜真要以為對方是個心占。看出她的震驚,青年朝著菊闈的方向瞇起眼睛,依舊是自言自語的調子:

    「看來……最後的演員也到齊了。」

    彷彿配合著青年的介紹詞,為首的半身人總算走出菊闈的陰影,門口的迎賓使者追將上來,卻被他憤怒的手臂一掌推開;銀色光芒在夕陽下一閃,霜霜張開口卻合不攏,忠實呈現內心撼動。

    猶記只有在死谷觀日出時,才有如此純粹對於美的震撼。不同於白髮人的蒼白失澤,說是銀礦太庸俗、比喻成明鏡又太死板,霜霜從沒見過銀河,但若天上真有銀河,應也不及這半身人一縷青絲;菊闈裡騷動四起,目光全投向乍現的艾達貴族,形容詞對於他已多餘,那頭束成無數長辮的銀河已佔盡所有形容詞。

    「好漂亮的……人。」

    縱然從未意識過自己的美,霜霜對於美還是懂得欣賞,注意力從頭髮轉到顏臉,白艾達的肌膚本就通透水滑,即使男子也沒有例外。她卻被那雙眸所吸引,白髮人的眼睛只有單邊泛銀,那時霜霜只覺奇異,不覺如何懾人,銀色的雙眸竟如此美麗,靈魂之窗彷彿能流出樂音,旋律是那樣動人,勾引著她踏入懷抱。

    於是她這麼做了。不記得自己是何時入夢,待霜霜察覺時,身軀已在二樓廂房木欄邊緣,只差一步就要掉落深淵,攔住她的仍是那雙手,那雙將菊花佩上她胸口的溫柔。

    「別看他的眼睛。」

    宛如從深遂的夢中甦醒,霜霜想靠意志力把目光移開,卻發現那片銀色如鎖鍊,牢牢栓住意識和感情;似乎查覺她的困難,警告的同時青年隻手遮擋她視線,眼前剎那漆黑,同時也解除了魔咒。

    「這……這是怎麼回事?」才掙脫羈絆,少女便霍然轉身,神情詫異中夾帶恐懼:

    「那雙眼睛……讓人沒有辦法擺脫,好像術法一樣……」

    知道霜霜已脫離桎梏,青年笑著放開了手,喃喃脫口,

    「看來妳似乎不知道……悠鐸家族的『奧丁之眼』(Odin's Eyes)。」

    他梳了梳額髮,讓上皇人獨有的黑眼睛正對那惑人的銀眸:

    「那個人……該是現在掌握斯堪地那維亞世界政權、號稱船貿和資力雄霸天下,奧丁半島首屈一指商盟『悠鐸』的第四子,全名是磊德˙悠鐸˙阿斯嘉特,是如今掌握實權三子的親弟弟……也是僅存的家人。」他沒有刻意強調尾句,但除了霜霜外,恐怕少有人聽不懂引申意:

    「奧丁之眼是悠鐸血脈的象徵,天下不做第二族想。它又被稱作『懾魂之眼』、『魅惑之眼』……妳就不難猜出它的意思;傳說被那銀眼纏上,一輩子再離不開他的糾纏。那是受詛咒的眼睛,亦是詛咒人的眼睛。」

    不用青年註解,廂房的反應已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年輕女官首先把持不住,紛紛撲向廣場中心的半身人,眼神迷離而紊亂,到貴族跟前時竟改用膝行,似少女崇拜戴奧尼索斯,瘋狂而義無反顧;最嚴重的還是大腦組織向來不夠堅固的奧塞里斯護衛,枉顧性別的同質性,幾十個半獸人尖叫著衝出廂房是何等可怕的事,更何況有好些人已做出強吻的姿態。

    然而始終無人能侵入他半尺範圍之內。對女官還客氣點,只聽十多個半獸護衛同時慘叫一聲,肩頭抽起血絲,銀光在夕陽下一閃,冰刀已在第一時間內扼止所有可能的悲劇,繼冰刀而來的自然是它的所有者,在若葉城下與霜霜有過一面之緣的白髮人神色匆匆,排開礙事的女官便單膝下跪,在半身人面前伏首:

    「磊德主人,您……」

    「好啊,你總算肯出來了,耶里克,我『忠心耿耿』的僕人……」

    聲音和人一樣跋扈,霜霜無法想像這是如此絕世面容可能發出的聲音,低俗、狂妄兼之缺乏智慧,她簡直想掩起耳來:

    「我以為你待在我的位置上,享受美酒佳餚,已經樂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呢!」

    「小主人,您……您怎麼不戴著面具?」在主人面前屈膝而跪,霜霜這才發覺即使同為半身族群,白髮人竟比那少年要高得太多,真正的半身人果真矮小如孩童,約與人類長跪等高。憶起白髮人半銀半黑的眼睛,莫非他是異種族的混血?卻見他直視那雙銀河,沒有一點迷惘:

    「您不是應該要……」

    「你沒有資格管我!」

    啪地一聲,手掌擊肉的聲音格外響亮,白髮人被那一巴掌打得向後一仰,卻不敢伸手去撫。霜霜不由得驚呼,銀髮少年右手一揮,一條生滿倒鉤的長鞭竟翱於空氣中,然後重重墜落耶里克白髮之畔:

    「為什麼沒有等到我來,就擅自接受若葉家的款待?嗯?耶里克,要不是烏金和穆寧跑來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已經被自己家奴才給出賣了!」

    「但是……是小主人您吩咐屬下在城下阻擋那些賤……那些人群,如果不是如此,耶里克絕不敢離開您……」和城下的冰冷嚴俊大不相同,此刻的耶里克只是急急陳述自己的難處。

    「我是叫你這麼做沒錯,但你還敢提這檔事?烏金和穆寧告訴我,那些賤民活得好的很,照樣鬧哄哄地擠滿城下,你做了什麼?你辦成了什麼?耶里克,你根本是個沒用的廢物!」

    再也忍無可忍,美麗的臉龐扭曲一團,少年氣得再次擎起長鞭,這一回卻往半身人背脊招呼:

    「且況就算那件事是我指示的,我有告訴你辦完事後就可以擅自行動嗎?」

    「小主人,可是……可屬下率領兄弟們找了好久,幾乎要把天照城翻過來,都不見您的蹤影。菊合會開幕在即,除了分一部份兄弟繼續尋您,屬下不想為小小失約傷了您的信用,動搖我族給人類的印象,所以……」

    「所以你就代替我,代替整個使節團來參加祭典?」

    咬牙忍住倒鉤在背上捲起的皮肉,耶里克的句子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但這份忍耐卻換來主人變本加厲,蒼白的臉頰漲得通紅,揮鞭的手也成正比發狠:

    「你要不要乾脆代替我和公主結婚算了?嗯?耶里克,我可不知道洛奇家系的狗,竟已穿起衣服當主人了!」

    鞭在風中鳴響,奏樂似敲擊耶里克赤精的肌膚,節奏由行板而快板,主人跋扈的罵詞也隨之高升,鮮紅的鞭痕烙印艾達人赤裸白皙的上身,不多時鮮血便流淌而下。他卻始終沒喊聲痛,蒼白乾澀的長髮委頓於地,跪地的雙膝微顫,這般在大庭廣眾之下,特別是各國機要貴族之前受此屈辱,霜霜由衷為他感到難過,同時也萌生怒火。

    「……太過分了,」

    捏緊雙拳,鞭子在空中呼嘯的聲音獵獵,主人似打紅了眼,沒有停手的意願:

    「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人?就算……就算僕人當真犯了錯,也不該在這麼多人面前……」單純的小公主情緒亢奮,漸漸加大音量,要不是青年,恐怕霜霜的喝止已然出口。

    「你阻止不了他們的,」青年以聲音攔阻,語調優雅中有深沉:

    「或許旁人你管得著,拆得散,可是這兩人卻不同。這份主從的羈絆,是生前就預定好的。」

    「羈絆?」雖然聽不懂他的解釋,注意到青年目光始終肆無忌憚地睥睨半身人,霜霜卻到現在還不敢轉過頭,不禁脫口發問:

    「你不怕那眼睛嗎?」

    「無論是什麼樣的迷惑──術法也好、奧丁之眼也罷,固然有些騙人的技法威力驚人,但也需被騙的人有心才可能。一個心死的人,就是誘惑再怎麼強烈,於他來講都如過眼雲煙了,」沒有正面回答,他估量霜霜應該似懂非懂,望著艾達人的眼睛一轉,話題也變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8:49 | 顯示全部樓層
    了:

    「何況我……我和我哥哥,你知道吧?就是那個討厭、沉悶的上皇,曾經為了點小事見過奧丁的當權者葛林˙悠鐸,那才是無法想像的美……那白艾達貴族無論智識、氣質還是自信的眼神都讓人難忘。小姑娘,你是個美人兒了,但要是見著那孩子,妳會相信美是沒有極致的,」以指點膝,青年坐回身後的藺團,再酌一碟清酒:

    「相形之下,這個四子雖然同出一個娘胎……還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青年的識人之明驚人。持續的拷打須要體力,半身人不多時便氣喘噓噓,狼狽地躬身休息;耶里克卻始終沒動半下,五指抓緊膝蓋,一時間菊闈靜宓,只餘鮮血滴落的清響。白髮沾染上殷紅,手臂、大腿和恥骨間星羅醒目鞭痕,他以指揭去浸入眼框的血柱,銀眼的一面冷靜如恆星:

    「小主人,請您快些戴上面具吧。」

    重覆單調的上諫,耶里克一點不為血肉模糊的背脊求饒,只在主人盛怒中凝視那雙銀眸。這舉動更激起磊德的怒意,鞭長莫及,他索性舉腳往白髮人下顎踢去,不等傷痕累累的面容起身,小主人單手提起奴僕的額髮,枉顧耶里克嘴角鮮血喝罵:

    「你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事?耶里克,還是你覺得自己很行,和葛林一樣,可以把我踩扁在腳下?是不是要我吩咐人將你那頭野獸做成今晚佳餚,你才學得會什麼叫作服從?」

    不屬於古老血脈的單眼浮腫,白髮人的銀眼露出些微驚懼。或許是明白主人無理取鬧的本領,要是家族聖物變成盤中飧,他可百死難辭其咎,正呆然間,下顎再次熱情親吻地面,粗暴的主人將他的頭臉狠狠貫入地面,異鄉的泥塵混雜鮮血,耶里克感到口裡百味雜陳;

    「還是你以為有半邊悠鐸的血統,就可以為所欲為?」連霜霜也為那半身人惋惜,白艾達的氣質實在與外貌太過岐異,她無法想像美麗的少年能擺出這種低俗神情:

    「別傻了,耶里克,你是我養的狗,連狼也稱不上,身體裡只有野狗的低賤血,除了為我而生、為我而死,你什麼也不是,明白嗎?」

    「……我很清楚,小主人。」淡色一眼凝視半身人鞋底,耶里克以平靜的語氣低聲答道。

    平淡的回答讓霜霜心頭一抽,她的耳力太好,聽得出那句話中深藏的基調。然而突如其來的悶吼卻打斷了它,戲樓裡響起一片驚呼,少女看見若葉城下那隻通體雪白的銀狼,不知何時竟已現身白髮人側,銳利的雙目與少年踆巡,卻顧慮著不敢接觸,只是以威脅獵物的姿態與之周旋。

    「芬里爾,退回去!」

    從塵土遮蔽中抬眼,白髮人對寵物的齜牙咧嘴大吃一驚,連忙阻止牠下一步可能行動:

    「退回去!你認得他是誰的,乖孩子,退回去!」驚懼之下,耶里克連狼語也隨之出口,要不是渾身疼如火燒,霜霜很確信他會立時撲過去保駕。

    似乎接收到主人的急切,忠心的寵物再次悶吼一聲,望向半身人的一眼,竟充滿了野獸不該有的複雜,然而主命難違,躊躇半晌,白狼終是決定撤退。耶里克呼出口氣,本擬這樣便化解這場插曲,芬里爾後退的步伐卻斗然一怔,為那突如其來的攻擊。

    一鞭擊下,在白狼爪牙前落地,耶里克驚得掙扎起身,卻再次被鞭的主人一腳踩回沙地。

    「來啊,雜種養的畜牲,你過來啊!」

    反彈的泥沙刺入白狼深邃的眸子,耶里克早該想到自己任性的主人沒有做不出的事情,即使拿性命當作籌碼,他也會為了怒氣放手一搏:

    「撲過來啊,狗雜種,來咬斷我的咽喉啊!倒要看看你身體裡的低賤血,有沒有膽子來褻瀆我的靈魂!」

    白狼佇足沒有動作,銀白的眼依舊沉寂。

    「小主人!不要這樣……」使勁抬起上身,排山而來的疼痛讓他猛地一抽,深知自家野獸的危險,耶里克仍極盡所能地勸諫:

    「犯不著和一頭……一頭畜牲計較啊,小主人,芬里爾不懂規矩,請您……請您寬恕……」再次以眼色喝令白狼,稱呼一個朝夕相伴的朋友「畜牲」需要勇氣,白髮人黝黑的右眼顯得黯然。

    「寬恕嗎?好啊,」意外地捲起長鞭,淡仰下顎,燭光將他細緻的五官映得傲然生澤,耶里克再次被那雙銀眼所懾,以致看不見主人遞轉過來的鞭柄:

    「你來教訓那頭畜牲,不許你手下留情,打到我開心為止、消氣為止,如此我就饒了他的狗命,怎麼樣?來啊!猶豫什麼?不過就是頭野獸,難道雜種和雜種也會互舐傷口麼?」

    望著遞至眼前的鞭柄,耶里克打不開浮腫的眼,卻清楚看見白狼眼中的恐懼,顯然聽懂半身人的要求。回頭又與咄咄逼人的銀眼相遇,知道主人向來不開玩笑,顫抖的臂伸出,就是海賊當前也不皺眉頭的奧丁勇士,如今竟沒有勇氣將命令付諸實行。

    「請克制點!」

    或許是貴族看好戲的陋習,才讓這齣鬧劇搬演至今。然而鬧劇終究有謝幕的時候,宣告降幕的聲音即使未脫童音,卻讀得出其中的怒意,半身人蒼白的臂被人類有力的手掌一握,遞鞭的動作也隨之停滯:

    「即便您是遠來的客人,也該尊重我族神聖的菊祭,所是您再讓鮮血染紅這塊地方,我……我們也只好同樣回敬。」

    霜霜不禁訝異。出面制止的是個年輕的武士,鬢邊的頭髮新剃,顯是剛元服不久的孩子,素色服飾代表了他在武士體系裡較低的階級,適才一直待在巖流身側,負責發號司令、協理雜務的便是他。霜霜這才注意到他袖口的家紋,竟非若葉家的黑色新月,而是一朵怒放的、純白無暇的桔梗。

    不敢直視半身人的銀眼,少年的臉始終瞥開一邊。確定半身人再無動用武器的意願,這才肯把緊握的手抽開:「對不起,不是僕有意冒犯,但閣下實在……」

    「筑紫,退下,不可造次!」

    半身人還未及回嘴,菊祭主人卻再次搶先阻止失控的一幕,巖流的雙目冰冷如霜,這聲喝斥石破天驚,霜霜甚至覺得心臟都要從胸口跳出來。年輕的武士顯也受驚不輕,整個身體一顫,隨即倒退面向祭臺上宛若天神的巖流:

    「是,表哥……不,師、師匠,對不起,是我不對,是我太衝動……」

    「本人教徒不當,對閣下多有冒犯,請悠鐸大人見諒。」

    渾不理雙頰泛紅,吶吶退到一旁的年輕武士,巖流毫不留情地蓋過少年的道歉,朝半身人深深一鞠,霜霜卻看見他的眼睛仍是誠意欠奉,死水一灘:

    「悠鐸大人雜務纏身,好容易抽空駕臨菊祭,本人已為諸位遠客備好廂房,只待大人前往休憩。可否看在本人的面子上,這件事暫且揭過?」

    「……恐怕日出禮法的最高境界,全給巖流子姪學走了,」霜霜聽見身畔的青年再作評論:

    「所謂禮法,就是這樣的東西,是一種形塑於外,決絕於內,人世間至善至美的『偽裝』啊……」

    禮法縱使大多數時候行遍天下無敵手,遇上草包有時也會失效。銀髮貴族給巖流的回應竟是一枚醒目的白眼,傲慢地甩動長鞭,好像出來圓場的菊祭主人是空氣,逕自瞪向畏縮一旁,似乎大受打擊的年輕武士:

    「喂,人類,你叫什麼名字?」

    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少年扶了扶差點歪落的冠帽,雖然對這半身人厭惡至極,年輕武士望了望臺上目光冷俊的巖流,只得吞了口涎沫回答:

    「僕乃南方播磨大名的長子,元服後的正名是播磨筑紫,現在拜在巖流大人的門下,學習……」

    自我介紹還沒結束,便被半身人不耐且粗魯的揮手給打斷,再不看少年一眼,他轉向兀自委頓一旁,渾身淌血的白髮青年:

    「耶里克,我改變主意了,」

    收鞭而立,手指跋扈地往年輕武士一遞,像在指定祭典的犧牲:「我現在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必須和汙辱我的人類決鬥!」他隨即轉向茫然立於一旁,手足無措的日出少年,乾冷囂張的笑聲響遍戲樓:

    「喂,人類,要你輸了的話,就得為你的行為受我一百鞭,你敢不敢賭?」

    少年一呆,這才領略半身人話中的意思,不禁下意識地反彈:「開什麼玩笑,我為什麼得……」話未說完,巖流充滿魄力的聲音卻再次打斷,死水般眼睛掃射過他,再望回半身人令人意亂情迷的銀眸;

    「如果閣下這樣堅持,」霜霜發現,又是一個完全無畏魅惑之眼的人:

    「巖流本有獻藝以搏君一笑的誠意,若是稍加切磋,能息朋友心中之火,那麼筑紫對此必也樂意之至。」不容年輕武士反駁,巖流的決定就是他的決定,似乎知道事已無可挽回,少年抿了抿唇,躊躇地退回陰影裡,以鞠躬默示同意和順從。

    「耶里克,帶著你的罪和我的名譽,讓這些東方人好好見識一下斯堪地那維亞的怒氣,」半身人俯下嬌小的身軀,將仍舊單膝跪地的耶里克打下顎拎起,剩下字句已成氣音:

    「還有,雜種,你該知道若你輸了,會有什麼下場罷?現在去吧!該是狗為主人賣命的時候了。」

    「是。」

    沒有多說一句,主人再次為他指定的敵人讓他恢復常態,狼般的目光在眼眶中閃爍,鮮血和剝落的皮肉滑落他銀色的右眼,他卻視若無睹。日出的武士不由得退了一步,為他單手下擺,充滿力道的西地式鞠躬:

    「悠鐸商盟麾下家臣,培爾賽之子耶里克,為主人磊德˙悠鐸˙阿斯嘉特的名譽和榮耀,願與人類的勇士一別高下,請閣下不吝賜教。」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9:03 | 顯示全部樓層
    023 若葉 第二章3


    3

    「穌亞,快過來這裡!」

    即使高傲如他,穌亞也必須承認一件事。那就是跟這位神秘大叔相處越久,就越不了解他的神經結構:除了窺不見半點魔劍傳說的真實,這傢伙大部份時間都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彷彿天塌下來壓在身上也無可厚非。對睡眠的需求量極少,酒是穌亞半月來唯一見他入肚的食物,要不是心跳呼吸一切正常,法師還真以為他是無生物。

    「老頭,喂!你去那裡?真是……你是小孩子嗎?遇見人多就這麼興奮,真受不了……」

    然而每當他以詬病的目光碰觸,搭檔還迎的卻非攻擊或防禦,而是像現在這樣,露出那抹足以讓路人失去戒心、連敵人也能輕易迷惑的孩子般笑容:

    「等一……要命,人類這麼喜歡擠成一團嗎?你確定小公主真的會在這種地方?」

    努力排開藻井下如狼似虎的人群,民眾似乎把搶奪站位的人視為不共戴天的仇敵,好幾次慘遭手肘攻擊,所幸穌亞還算心懷慈悲,否則只怕整個菊闈要瞬間燒成灰燼;一面艱難地向前移動,轉眼卻頓失劍傲的身影,臉頰又恰巧被指甲擦身而過,氣得他索性附手大叫:

    「你到底跑那去了,李──」

    變相的威脅果然有效,就在穌亞幾將致命的叫喚出口之際,一隻手掌千鈞一髮地從後一攔,好在藻井下本來嘈雜,法師的尾韻輕易被對方蓋了過去:

    「好了,好了,穌亞。難得來到這種極東之地,菊花祭是一年一度的盛會,今年又不同往年,尋常平民窮盡一生也無法見著這般多貴族,就是對若葉家的掌權者沒興趣,開開眼界也不是壞事,何必這樣心急?」

    身後的聲音徐徐,穌亞這才發覺身手姣健的搭檔竟不知何時又繞回背後,正協助自己排除人群,微笑所過之處,不少民眾原因不明地抱腹倒地,呻吟間開出康莊坦途:「且況我猜霜兒必在菊闈中無疑,從鯛魚燒店回來需經過此處,而要那小姑娘不看熱鬧,恐怕要她的命還簡單些。」

    「就算這樣,你不會找個好一點的地點,偏要下來跟這些人擠?你……」

    感受到搭檔牽引著自己在人群中逆流,素有潔癖的穌亞回頭便罵,然而話才到口邊,法師卻哽住了,因為推委他前進的竟非平時熟悉的佝僂身影,通體被黑色覆蓋,暮色下的他竟不知何處尋來一襲黑斗蓬,聲音便從蓋頭下幽咽而來。

    穌亞不禁一呆。別說劍傲的穿著本就偏黑色系,黑色蓬襬在風中翻動,宛如一朵漆黑火苗,向四面八方驅趕光芒,一陣寒慄湧上心口,穌亞想起手持鐮刀的黑色死神。

    「怎麼啦?」見穌亞目光怪異,劍傲刻意微笑問道。

    「你從那弄來這塊破布?」不能怪穌亞如此貶低,這十九歲少年的每樣日用品都效法主人,是從貧民窟撿來再補丁數十次的產物。遮掩身軀的黑布要稱作斗蓬實在勉強,也難怪穌亞要投以退避的眼光。

    「啊,我隨身帶在行囊裡的,逼不得已要現身公眾場合時,它還派得上些許用場。」由於看不見那雙黑眸,大叔的招牌笑容似也隨之闇淡。

    「為什麼?不是傳說沒活人見過你?」穌亞冷哼,對這位通緝犯的事蹟他也略有所聞。

    劍傲聞言一笑,回答不意外地避重就輕。「有啊,你不就是活人麼?」重新收攏殘破的斗蓬,他將外露的白髮盡數納入遮蓋中,半晌才笑著補充:

    「我的髮色太過奇異,路上行人不免多看兩眼,現在非常時期,我不想引來注目禮;何況殺得人多了,天照城的怪事頻頻,會有死而復生的亡靈來指認也說不一定……先不說這個,我們找霜兒重要些。」他的身高即使在人群裡也如魚得水,掂起腳尖便足以望至祭臺盡頭,憂心的眉再次凝起,開始搜尋失蹤已久的紫色身影。

    穌亞對那句「你不就是活人」倒是驀然一冷,但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嗤之以鼻,正想狠狠反駁,祭臺上的叫喊讓藻井下音量稍減,感受到周身目光移轉,盡數往臺上的某個焦點人物齊聚,法師也只好暫且放棄對劍傲的質疑。

    「怎麼了?人類!你不敢接戰麼?我倒不知道東土的日出人,竟然都是群背向敵人的弱者啊?」

    嚴厲的指控迴蕩在菊闈,與期待中貴族的高雅聚會大不相同。聲音高昂而囂張,穌亞還未及追蹤聲音的來向,搭檔已在耳畔低語:

    「看來我們來的時間恰到好處,似乎有熱鬧可看。」

    穌亞不置可否,慣性地刻薄幾句。「有什麼好看的,看那些貴族逞口舌之快,遣下頭的人打打殺殺,自己在上頭欣賞坐收樂趣,這種事很好玩嗎?」抱怨歸抱怨,法師仍耐不住是人皆有的好奇心,好容易找到人群的空檔,於是掂腳朝祭臺瞥了一眼。

    卻見右首站立著幾名日出人類,其中之一便是慘遭法師批評的若葉當家巖流;而怯然立於其前,正與發話的半身人對峙的,卻是位素未蒙面的年輕武士。目光沒在那看似平凡的少年身上停留多久,穌亞開始尋找囂張罵詞的來向。

    「諸神哪……」才沾目,即使自負如穌亞也不一愣,慣用的禱詞不自覺地脫口。銀髮銀眼,在風中翻飛如銀河,穌亞望著那介於真實與虛幻間的形象,只覺腦中轟然一暈,一時竟站立不穩,趕緊往身畔搭檔一扶,心中驚疑不定,自尊卻又讓他無法開口相詢,只得迅速閉目回神。

    察覺穌亞的異常,大叔朝他一望,單手便矯回他的站姿:「怎麼回事?妳不舒服?」

    穌亞微一搖首,驚覺即使在闔目後,銀眼的輪闊細節竟仍歷歷在目,彷彿已進佇他腦海,揮也揮不去;「再看我一眼罷,永遠看著我吧!」惡魔的流言蜚語縈繞,透過銀眼的影像根深柢固。法師渾身冷汗直沁,知道非將那誘惑趕出腦海不可,連忙扶住腦袋,讓火質的熱流滑過全身,驅趕感術體質造就的過度敏感,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喘氣。

    「這到底是……」好不容易恢復常態,穌亞打死不敢再往祭臺上看去。一手還搭在劍傲肩頭,他難得語氣失衡:

    「你別往臺上看,那個人……那個半身人,邪門的緊……」

    話未說完,法師觸著肌膚的手卻猛地一顫,比銀眼震撼更劇,穌亞確信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就算是北風吹撫,也未有大叔斗降體溫的一半冷,要不是對方深深吸進口氣,穌亞差點要判定他已成了具屍體。

    「他是……誰?」

    來不及出口詢問,穌亞察覺劍傲已不顧攔阻地往臺上看去,問句和身體一同顫抖。斗蓬下的黑眸驀地瞠大,目標正是曾誘惑過自己、銀髮銀眼的嬌小身影;然而卻非法師般單純受迷惑,劍傲非但沒有失去自主意識,從眼神裡透露出來的情緒是如此之多,如果沒有那層斗蓬掩示,穌亞確信他會整個人炸開。

    「這個樣子……純銀的眼睛即便在西地也是稀有,加上他又是半身人……啊,我知道了,」依照搭檔的脾氣,就是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穌亞索性以答代問:「那雙眸子,該是聞名斯堪地的『魅惑之眼』,而這個人,必是悠鐸(Udor)家的貴族無疑……」

    「四子……」不等穌亞說完,打開乾澀的唇,劍傲連聲音也相對微弱:

    「他是悠鐸家族的四子……法本之子磊德˙悠鐸,他是代他兄長……代哥哥葛林˙悠鐸而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似乎終於醒覺什麼,斗蓬下的身子一鬆,以肢體語言深深嘆了口氣,穌亞看見他抬起頭,對祭臺上的半身人瞇起眼睛,彷彿要藉此重疊某種回憶:

    「還真是有……幾分神似。」

    對劍傲前後不搭嘎的對白感到莫名,穌亞無法以現有資訊判斷出大叔反應的背景。銀眼餘韻仍舊在他腦中作響,雖對魅惑之眼曾經略有所聞,但直至今日親見,法師才知道為何奧丁法師公會在試圖殲滅悠鐸家族失敗後,要為其量身打造封印的銀質面具。銀眸的美麗固然是珍寶,對想像力貧乏的世人來講,卻無疑是種毀滅性的災難。

    「我沒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似乎看出穌亞的疑惑,劍傲微一闔眼,強迫自己從夢境中清醒,嘴角再次上揚,縱然語帶揶揄,法師卻覺得有些勉強:

    「看來你中招了?我以為照妳對美麗的自負,該不會被Odin's eyes擄獲芳心才是。」

    「我……才沒這回事!誰跟你說我被迷惑了?」不安地交手胸前,穌亞少有地雙頰泛紅。

    「跟你開玩笑的。就算妳……再怎麼抗拒它的力量,奧丁之眼的美是深入主觀意識的,不在客觀的判斷範疇,」淡然一笑,劍傲輕撫雙掌,驀地在胸前交握;

    「銀眼的魔力是無所不在的……夜半時分一闔眼,他會呼喚你、引誘你,叫你夜不成眠;為了多瞧一眼銀眸的美麗,你將甘心生生世世匍匐於悠鐸腳下……」說得如此通透詳細,要不是大叔無所畏懼地凝視祭臺,穌亞真要以為他有親身經歷:

    「當失去魅惑之眼眷顧時,大多數人走向瘋狂,即使在失心而死的前一刻,你眼中所見、腦中所縈繞的,仍然甩不脫那對詛咒的眼睛……這就是Odin's Eyes為何可怕的地方。」尾音微斂,帶點長遠的感傷,大叔又把視線移回半身人身上,久久難以移去。

    「今日菊祭盛會,巖流本有納結諸方朋友之意,各位是遠到而來的貴客,切磋武技,無論勝負,難免有所損傷,實非家父與本人所樂見,」同樣凝視半身人的銀眸,巖流的臉卻像雕刻版畫,連眉也未抽動半下:

    「本人看這樣如何?筑紫對大人多有冒犯,巖流遣劣徒奉上菊酒,當面謝罪,悠鐸的朋友大人大量,這件事就此揭過,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不出所料,傲慢的半身人再次忽略主人的圓場,銀色的眼微微向上挑起,覆蓋在修長睫毛下的眼眸蕩漾漣漪。穌亞再次深深吸了口氣,這種美當真天妒人嫉,存在本身即是罪惡,這句話過去他總以為是溢美,如今實例掉在他眼前,驕傲的法師也開始相信世界無奇不有。

    「羞羞臉,羞羞臉,日出人類是膽小鬼,空有雙手,卻接不下奧丁戰帖!」
    「羞羞臉,羞羞臉,日出人類是毛毛蟲,空有雙腳,腳底抹油只會逃跑!」

    自銀髮人進來菊闈開始便始終匿於身後的侏儒兄弟,再次發揮即興創作的功力,對於半身人似乎頗為忌憚,出口的詩詞不敢如若葉城下般囂張,直見主人泛起讚許的微笑,這才大起膽子,重覆尾句的聲量便大了許多:

    「空有雙腳,腳底抹油只會逃跑!」

    「人類,你剛說你叫什麼名字?」見巖流的臉色起了些微負面變化,耶里克在矮人詩句的嘈雜間開口,雖不乏有圓場的意思在,語調卻異常嚴肅。

    忽然見問,年輕武士似也嚇了一跳,意識到對方詢問的是名字,無論在東土或西地,正名都是決鬥前必要儀式,無論是承自父母抑或諸神所賜,名字代表著男人的名譽,以及生而為人的尊嚴,他於是一推腰間太刀,深深鞠躬:

    「在下播磨筑紫,播磨藩主幸郎的二子,請閣下多多指教。」

    「播磨啊……」菊闈難得又安靜下來,筑紫的介紹裡隱含些許殘存的驕傲,百年來祖先的影子透過名字,傳遞部份到沒落的子孫身上,少年袖口上的桔梗似也隨之活躍起來:

    「我記得……那該是古老日出的某處町名。據說播磨諸侯和若葉家族一向是死對頭,彼此爭戰多年,直到前些年播磨和若葉家在近畿附近交烽,藩主中箭身亡,一場戰爭攪得家族兵敗如山倒,日出旌旗從此翻雲覆雨,成了若葉掌下的禁臠,」淡然一笑,劍傲再看一眼面容清秀的筑紫,目光露出興味來:

    「不過……播磨在西方勢力縱是強弩之末,暴動起來也足顛覆一隅,這男孩與其說是拜師學藝,不如說是押在若葉家的質子,萬一他家出了什麼事,恐怕第一個遭殃的就是這位小武士。」

    穌亞望著筑紫那雙微帶怯懦的黑色眸子,少年的眸色很淡,似受初春的清雨洗滌,未被太多世俗雜染。然而眼裡長期鬱積的塊壘卻堵住靈魂,穌亞覺得它有話要說,卻又無從出口。

    「我覺得他……有點眼熟。」法師突然下了個結論。

    「眼熟?」

    「嗯,就是明明未曾見過,卻又莫名地熟悉,我的即視記憶力好得很,常常會有這種感覺。」穌亞滿不再乎地一挽長髮,低聲答道。

    「不定他曾經和你一夜溫存,翻雲覆雨,這才令妳印象深刻,」劍傲笑了起來,順勢向旁挪了兩步,避免瞬間被火燄秒殺:

    「只是不知道你當時是男是女……」

    「既然這樣,那便比箭罷!」

    就當穌亞雙手高舉,正準備枉顧藻井下數千生靈的性命,犧牲觀眾剷奸除惡的當兒,語氣保持冰冷,耶里克的提議卻讓四座皆盡一驚。

    渾不理周圍人的反應,白髮人緩緩踱至祭臺後方,成排的靶座在紙燈籠照射下如銀月,他抬手只摸得到下緣,半邊銀眼卻一亮:

    「這裡擱了這麼多劍靶,該不只是裝飾而已,閣下既不願見血,不如以弓箭相競,既文明又省事。小主人,這樣可以嗎?」末句他一躬身,又是卑下恭敬的語氣。

    「可是……那是供『流鏑馬』所用的箭靶,流鏑馬故名需在馬上行走,閣下……閣下若是騎馬,恐怕……」意識到接下來的話恐有輕視的意味,筑紫連忙懸崖勒馬。

    「『流鏑馬』?那又是什麼東西?」由於搭檔身手敏捷,穌亞只好放棄致命的追殺,以免在人陣中不慎毀容。

    「流鏑馬?喔……你看祭臺上的靶座,從右到左共有六面,武士在馬上彎弓,坐騎從靶心前縱足而過,射者抓穩時機再放箭,最末以紅心多者為勝;是集騎術、箭術和判斷力於一體的武士禮儀。」佼倖逃過搭檔追殺,劍傲不由得感謝起藻井下過多的人群。

    「你會射箭?」穌亞凝起眉頭,對他的如數家珍顯然驚訝。

    「饒了我罷,叫我雙腳站穩地面去射牆都不見得中的,何況騎在馬上。流鏑馬的技術是要長期訓練的,而除了劍以外,我還沒試圖碰過其他武器。」劍傲笑道,一撫腰間劍鋏揶揄。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9:19 | 顯示全部樓層
    「跟播磨大人比箭技?這些矮子不想活啦?」

    未及逼問搭檔吊胃口的尾句,耶里克果然一言驚四座,祭臺旁的衛佐竊竊私語,全是負面評價。其實不用他們嘀咕,法師雖對武術不甚了了,以他對西地種族的理解,半身人與弓箭也絕非適當的連結:

    「對方是巖流大人愛徒,打五歲起就接受標準武術教育,若葉城裡,他的流鏑馬除巖流大人外無人能出其右,會輸給一個西地矮子?別開玩笑了……」

    「聽說這些矮冬瓜長年海上行走,想必連馬也沒看過幾回,大約不知道流鏑馬是何許技藝罷?」

    這回輪到半身人的廂房不甘示弱,縱使艾達的個人主義極盛,團體觀念薄弱,但對方指名侮辱自己種族卻是不爭事實,不是為銀髮人平反,白艾達單純為自己出一口氣,一時間東廂對罵不決:

    「你們這些人類又有多擅於騎術?」
    「耶里克老大,我們支持你!」
    「老大,別和他們比箭,來比開船罷,我就不相信這養尊處優的人類勝得過我們!」

    不容屬下在眾人前失禮,巖流揮手便足以提醒祭典氣氛的莊嚴。若葉一方很快郾兵息鼓,只餘充滿敵意和蔑視的眼神和奧丁來客互瞪,確定雙方的距離在安全範圍內,巖流這才淡淡一扯上襟,出言卻在眾人意料之外:

    「筑紫,帶『鬼丸』出來。」

    即使是吩咐少年的語氣,巖流中氣充足的音量還是四下皆聞。菊闈裡的觀眾還好,無論是在旁的女官抑或衛佐,無不齊聲發出驚嘆,若葉家沒有人不知巖流愛若性命的黑馬,傳說來自上皇盛產靈駿的都市懷仁,曾有多次犯上弒主的紀錄,最後屈服於巖流高超的馬技與威嚴下,這件逸事被若葉上下視為傳說,至今還為人所津津樂道。

    筑紫顯然也愣了一下,清澈的眸誠實表達疑懼:「可是師匠,鬼丸牠……」

    一如往常,不等少年適度發表意見,巖流揮臂便將他剩餘的話擋回肚裡。筑紫再不敢多說一句,轉身朝祭臺下吩咐幾聲,不多時菊闈後響起一聲嘹亮的嘶鳴,未見有人引馬出閘,傳說中的煞星便自行降臨。

    即使穌亞與馬說不上熟,對凌空跨過菊闈、在侍童拉扯下掙扎的生物也只有驚豔。無需以黑夜相關形容詞去浥注牠的神秘高雅,名為「鬼丸」的黑馬本身即是黑夜,囂張地在祭臺上示威幾圈,流鬃在頸上潑灑如深河。沙漠精靈的廂房傳出驚嘆聲,不愧是識馬行家,即便在以馬為交通工具的希拉沙漠,也難尋著這般萬中選一的良質。

    「美人當配香車,寶馬應贈勇士,閣下願意以箭相競,巖流不勝感激之至,流鏑馬在日出淵遠流長,素來在馬上行進;本人不才,無以助閣下,只得貽以良駒,願閣下笑納。」

    沉靜的語氣透露不出言語之外用意,巖流親自步向鬼丸,說也奇怪,武士的手才沾疆繩,黑馬便彷彿受到驚嚇,忽地立定不動。望也不望愛馬一眼,似乎對這位若葉的準當家來講,天地間除了自己外,任何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交遞韁繩的手沒有絲毫猶豫,將家族視為驕傲的烈馬拱手相讓。

    耶里克什麼話也沒多說。縱使若葉不滿和驚詫的嘲笑幾乎將他淹沒,白髮人只是無言地一觸韁繩,艾達人身手本來靈活,不靠蹬腿或直椅,耶里克輕鬆翻上約有他三倍高的龐然大物。

    黑馬的頑劣果非傳言,查覺到異種生物的駕御,鬼丸奮力甩動頭頸,以昂天嘶鳴向背上的半身人抗議,飽受污辱的衛佐此刻只是附手旁觀,準備看場矮子落馬的精典好戲。

    伏於祭臺邊緣的白狼直起頸子,似乎也為主人的狀況憂心;筑紫箭步踏前,雖對半身人的傲慢有些惱怒,要是攸關生命,他也不能坐視不管。伏於鬼丸背上的騎士將頭臉埋進馬鬃的浪潮裡,除了攬緊馬頸外,幾乎一無動作,藻井下的觀眾爆出幾聲笑語,以為半身人嚇得動彈不得,耶里克卻似充耳不聞,在銀眼的注視下抬頭,然後口唇微啟。

    「Komm her zu mir, Geselle……Hier find'st de deine Ruh。」

    沒有鞭打或威赫,耶里克的語氣近乎風般呢喃,很難想像如此剛硬的男人也能流露如此溫柔,傳說斯堪地那維亞的古老狼語能與萬獸溝通,鬼丸的頑抗依舊,馬耳卻向上豎起。耶里克以指尖撫過流鬃,安詳如妖精棲於樹叢,若非仔細辨別,嬌小的軀體幾與馬身合而為一。

    說也奇怪,就在眾人幾乎以為耶里克沉睡於馬背上之際,鬼丸再次揚起頭頸,巖流馴服他數年,還未從前頭見過牠後頸,如今牠卻破天荒地伏下首來,溫馴地佇足噴氣。耶里克從頸側滑下,馬首便伏得更低,好讓半身人能攬著耳背輕聲細語,牠親膩地伸出舌頭,濡濕耶里克緊繃的面頰,穌亞看見他難得露出笑容,宛如凍原的冰融化。

    「鬼丸牠……竟然會親近旁人……」即使是師父親自駕御,黑馬與巖流也只是單純主從關係,要說用舌舐主人,那是鬼丸從未賦予人類的待遇。

    如今高差懸殊的兩種生物竟似成了莫逆,若葉家武士無不明白這烈馬有多難駕御,在場曾被牠摔著玩的至少半數,本以為巖流是這馬今生唯一主人兼剋星,如今來自遠地的陌生人卻駕輕就熟,且還是素來被認為與馬無緣的半身族群。巖流顯然也驚訝,以指輕點下顎,目光霎地深沉。

    「多謝閣下賜馬。」脫不掉話裡的諷刺,耶里克向若葉的當家頷首表示基本禮貌。

    愣了半晌,負責管領馬匹的曹官這才從訝然中驚醒,忙遣侍童遞上馬鞍和轡頭。不敢過於靠近鬼丸這煞星,童僕們只在數尺外雙膝跪呈,耶里克的目光從護具、鞍配和蹬腿上掃過,隨即揮了揮手,白髮在暮色中掀起浪潮,只靠單手便抓穩鬼丸的黑鬃:

    「不用那東西,你們軍人騎馬要戴這麼多東西?」一貫冷漠的語調中添了輕蔑,耶里克再不停留,對跨下坐騎俯身低語,黑馬越過眾人頭頂,嚇得祭臺一片騷亂,鬼丸卻安然在靶座前落地。

    似乎是敵人的傲慢激起了同仇敵愾,看出筑紫木訥不善調侃,臨近衛佐紛紛出來助陣,離耶里克最近的提起一張約莫有他兩倍身高的檀木大弓,照頭往馬上仍舊淌血的半身人扔去:

    「接著啊,高貴的矮子!」

    滿擬半身人絕接不著幾與身高等長的弓,正等對方手忙腳亂,耶里克唇角勾起,短臂只輕輕一攬,長弓即被他穩穩接在手中,將弓舉至燭光照耀處,瞇眼端詳,無視身畔衛佐訝異的呼聲:「這弓正好,想到不人類的地方也有這等好弓。」

    將檀弓沉在掌心,以指尖輕彈弦線,靜聽輕泠如流水的鳴聲,弓箭在重生大陸上素來是古老精靈的專利,耶里克卻似對這樣的武具有特殊眷戀,以指尖撫過修整光滑的弧面,愛惜似地輕輕嘆了口氣。驀地左右開臂,正對巖流虛彈一弦,弓弦在夜色中嗡嗡震動,即使弓上並無箭矢,光是撥弦的勁道也足讓人產生錯覺,害得衛佐反射地搶前護駕。

    比試在即,耶里克翻身下馬,再次在主人面前下跪請示,磊德頷首表示允諾。他卻長跪不退,似乎微感猶豫,接口的話有些囁嚅:

    「小主人……在此之前,耶里克斗膽請求您,將面具重新戴上罷!」仍舊不放棄最後上諫,白髮人抿了抿唇,大著膽子又補充了一句:

    「萬一給悠鐸主人曉得了,怕他……怕他會不開心的。」

    本來對耶里克的話置之不理,補充的句子卻讓他背脊悚然。背過的身子又掉回頭來,銀製面具在耶里克跪呈的掌上泛芒,銀眼閃爍半晌,磊德從鼻子哼了口氣,夾手奪過便覆面而上,順勢將他一腳踢開。面具的遮蔽將銀眸魔力斂入深淵,穌亞頭痛耳鳴的狀況隨之消失無蹤。

    見主人安然將面具戴上,耶里克了卻心頭一件大事。神情再次冰冷,攀上一直靜待主人的鬼丸,耶里克朝對手點了點頭:「賜教。」也不等對方回禮,俯身向黑馬低語幾句,鬼丸縱開四蹄,朝天甩動鬃毛,迫不及待地向祭臺的彼端奔馳而去。

    流鏑如流星,在暮色下劃破眾人視線,菊闈裡氣氛一片肅穆,不少人直起身來屏息靜待。耶里克連瞄也沒瞄,距離第一靶心還有兩步之遙,弓弦聲便響徹天地,將城下景色從中撕裂,等夕陽再次縫合的當兒,箭羽如鳴鏑,在靶心晃蕩出嗡嗡聲,眾人這才齊聲驚嘆,方知第一矢已然中的。

    未及開口叫好,鬼丸的四足不停,載著箭手流星趕月。眾人的耳朵幾無時間喘息,餘下四箭離弦的時間差距極微,彷彿以豎琴播弄十六分音符,若將此刻的情景塑成雕像,恐怕很少有藝術家肯將他命名為流鏑。這是單純的奏鳴曲,演奏者只醉心於創造樂音的瞬間,四矢中的只是附帶福利。

    「好!」

    氣氛隨鬼丸的逼近沸騰,藻井的民眾首先發聲捧場,最末的標靶距離較遠,足以讓觀眾有時間深吸口氣。響片在箭矢處靜佇,蘊釀樂曲高潮的洪流,比之前五箭的快,半身人最後的指揮顯得慢條斯理,半邊銀眼微微瞇起,等待弦影和準星重合的時機。

    黑馬從鼻心噴出白霧,耶里克嘴角泛起挑戰性的冷笑,竟放手讓座騎超越最後標靶。就在眾人驚呼以為錯失良機的同時,射者在馬背上回身長立,肩甲貼緊脊骨,風在弓箭周圍圓轉如洞,他竟大膽地闔上雙眼。卻聽「繃」地一聲,深扣的五指撫過響片,驚呼聲中第六枚箭矢深深鑽入軟木,反作用力將箭尾催成散花,遠看直如插於箭靶上的豔菊,力與美兼容併蓄。

    鬼丸在靶心前朝天嘶喊,與弦線的晃動產生共鳴,彷彿為這場宣戰鳴金收兵。

    「好弓法!」劍傲不禁脫口,忘情地鼓起掌來,不止他,菊闈間翻滾如浪濤,不用說藻井下的群眾興奮,貴族們也紛紛為這箭起身禮敬,一時四下都是掌聲。鼓掌最大聲莫過於半身人的廂房方向,歡呼直要把整幢菊闈掀將起來,劍傲在如雷喝采中雙眼放光:

    「艾達人一向被認為是弓箭和馬術的遠親,這個小傢伙……該不是純粹血統的半身人。」

    「看得出來,除了眼睛的色澤,他也比其他人高得多了。」穌亞附手打量:「銀眼睛只有悠鐸家的血脈才能擁有,所以他必有一半奧丁貴族的血統,卻不知另一半是什麼?」

    黑色流鬃在半空中停滯,耶里克赤裸淌血的背,在無韁的馬背上穩如凝嶽,有他三倍身高的鬼丸在他跨下好似玩物;以指揭去傷口流入眼眶中的血跡,四十多磅的巨弓對他上下馬背絲毫不構成阻礙,耶里克臉上毫無半點全勝的喜悅,狼面如冰霜,四角檀弓著地一放,再次俯首主人跟前,顯明榮耀歸屬之處。

    「人類,現在你可知道我們艾達人的厲害?倘使你現在跪著求饒,悠鐸家血統是流有慈悲的,我可以將鞭數減半,」將僕人的勝利造單全收,磊德得意地彷彿自己射中滿貫,尚不忘向敵手挑釁:

    「怎麼樣?要不要考慮考慮?」

    踏步向前,筑紫有樣學樣地將對方也當成空氣,無言戴上衛佐遞上來的綾藺笠,斗笠將他的面容壓得陰霾。戲樓再次安靜下來,耶里克六鏑全中,無疑給後射的筑紫極大壓力,只消有一箭射偏,那便落敗無疑。而若是當真身受百鞭汙辱,年輕武士除死無他途,雖說是單純切磋箭技,對雙方來說,其實無異於生死一搏。

    「閣下高技,筑紫嘆服。願斗膽和您一較高下。」

    宣誓著客套話,邊套上侍童托來的射籠手,筑紫不逞表面意氣,以全副武裝表示另一種文化的尊嚴,鎧直垂護胸,在腰間插上太刀,再斜綁上盛有鏑矢的箭袋,確定斗笠已穩穩繫在顎下,年輕武士這才走向祭臺中央,一個躬身,以眼神請示主事的巖流。

    死水般眸看不出情緒,巖流對於徒弟的生死似是全不介懷,只是微一頷首,隨即轉身退回禦帳台內,穌亞看見年輕人的神情無可掩飾地一暗,墨色的眼凝視巖流較一般人高大許多的背影,彷彿追逐某段遙不可及的距離。半晌再次躬身,這回動作俐落果決許多,翻身躍上衛佐牽來的白駒,無論是上馬身法還是坐騎本身,都足使全場再度眼睛一亮;

    「這是僕的馬,亦是家父的遺物,賜名為『清光』,」

    凡馬多會抗拒人操控,但這靈駿卻異常安靜,筑紫甚至用不著拉緊韁繩,動如落霜、靜若凝池,彷彿自雪地重生的春光;相較之下,筑紫反不若坐騎冷靜,汗淌下清癯的頰,他盡可能穩住語調:

    「願以此馬,表達對遠方勇士尊敬之意,桔梗花謝,魂魄長存。」以與家紋同重的族語相禮,對一個重名譽的武士來講是莫大決心,筑紫再不打話,軀馬箭靶之前,藺笠一低,劍傲看見他深吸口氣,清光的動作私毫不遜於鬼丸,少年只輕夾馬腹,決定生死的瞬間便開啟。

    筑紫的五指修長,身形輕捷,摸上長弓的手微顫,卻不影響打小訓練的武術。拉滿的弓弦雖不若耶里克霸氣,卻優雅如追捕獵物的月神,清光在夜空下躍起成弧線,掀得祭臺上的燭火隨風一暗,似乎連奪鏑也不願張揚,漆黑中只聽「嘟」地一聲,火光再現時,靶心處已然箭羽靜佇。

    由於箭鏑嵌合得如此理所當然,彷彿原先就該有枝箭在那兒,以致眾人初看時尚不能反應,好半晌才爆出驚嘆聲;然而比起白髮人的暢快淋漓,筑紫的箭法顯得太過畏怯,喝采聲便小了許多。

    少年微一咬牙,清光的速度比鬼丸猶有過之,顯些便讓他錯過第二標靶,連忙重整旗鼓,在千均一髮之際發箭安抵目的。也虧得他技巧嫻熟,竟能在兵荒馬亂中再穩陣腳,接續的三箭無不險到極處,就連一向冷漠的穌亞也不禁心中一突,然而當真是家紋庇護,縱使撒放如此倉促,筑紫的箭天生迷途知返,懂得自行向目標投靠。

    聽著靶心上的箭羽鳴響,冷汗濡濕鎧下背頸,少年暗叫僥倖不已。

    「還剩一箭……」

    加速使白鬃在風中飛揚,與斗笠下散開的束髮混成一道,清光昂首自第六座標靶前滑過,他總算有時間將心神穩住;甩頭讓視線清明,他默數射箭的標準步驟:中央三指扣弦,重新調整響片,弦影重合……淡色的瞳驀地一亮,他對相同的結局饒有信心。

    然而或許是上天刻意地捉弄,原先空無一物的第六靶心,卻斗地出現了一樣不該有事物。

    一隻蝴蝶。

    「什……麼?」

    許是被滿臺菊香所吸引,那揚羽蝶竟停滯第六靶上,流連不去。本來筑紫飽弓呈圓,早已箭在弦上,瞄準的眼卻驚見揚羽身影,蝶翼五彩斑斕,瞬間少年的視覺已全被攫奪;然而弓箭一道,那容人片刻分心?下意識不願傷殘美麗,筑紫未及細想,弓弦自然而然地往右微偏。箭矢既出便再追不回,只聽「嘟」地一聲,第六矢貼著蝶翼釘入靶面,終究與靶心失之交臂,彩蝶應聲而飛。

    清光輕輕噴息,連鳴聲也如身段輕柔,白鬃在佇足前因風而颺,像極了西地的獨角靈獸。

    然而除劍傲外,恐怕此刻場上無一人有心觀賞,從緊繃的情緒中復原,筑紫怔怔目送翩然離去的蝴蝶,再望回靶心旁兀自晃動的箭羽,似還不能連結兩者的關連。直到醒悟殘酷的事實,死灰般的神色才逐漸往瞳中漫延。

    「我……敗了。」

    筑紫的聲音近乎喃喃自語,似是要說服自己,右手緩緩高舉,一把扯下頭上的綾藺笠,斗笠下新剃的薙髮全被汗水濡濕,年輕武士無力地擲笠於地,未脫稚氣的眼瞳一片茫然,半晌才捕捉到耶里克的所在地:

    「你勝了……奧丁的勇士。」這回聲量大了許多,咬緊下唇,筑紫強迫自己正視現實。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9:34 | 顯示全部樓層
    023 若葉 第二章4


    4

    出乎意料地,一向冷傲對人的耶里克竟躬身而下,雖是不卑不亢,但也某程度地回應敬意,回話慣性地簡短:「承讓。」他抬首凝視年輕的日出人類,一時眼神複雜起來,剛想開口說些什麼,一雙殘酷的臂已蛇般攬過他頸子,截斷他所有能出口的安慰:

    「耶里克,幹得好呀。」

    只有在很少數的情況,主人才會以真名取代「賤種」、「雜種」的稱呼,一種是在他唯一的胞弟、亦是目前悠鐸家主人面前時,一種就是有好事將至,讓他處於興奮情緒時。流鏑馬競技時匿回磊德身後的矮人再次趁勢出場,詩句裡充滿歌功頌德:

    「耶里克老大騎術真正好,流暢可比飛鳥,快速可比流星!」
    「耶里克老大箭術真正巧,準頭妙似月神,勁道還勝奧丁!」

    矮人兄弟手腳勾著腳手舞足蹈,搏得滿堂笑聲,磊德素來寵信這兩個丑角,索性放任他們自得其樂。耶里克卻不領情,以眼角瞥了筑紫最後一眼,隨即回頭朝半身人單膝下跪,任由他滿意的掌撫過前一刻仍鮮血密佈的頭顱:

    「看在奧丁諸神的份上,這次就饒恕了你,誰叫我高貴的血液裡流著寬宏大量的美德?你做得很好,沒丟咱們斯堪地那維亞的臉。」像在誇讚撿回骨頭的小狗,磊德的語氣甜蜜中有敷衍,隨即抬起頭來,現在有更大的樂趣等著他享受。

    「師匠……」險些站立不穩,少年緩緩將身上裝備卸下,箭囊和弓箭棄置一地,不等侍童替他解下鎧裝,他搶步巖流的臺座前,崩毀似地雙膝下跪。汗水淌下眼眶,他卻無意伸手去擦;

    「……師匠,筑紫不肖,有辱日出和若葉家威名,當以鮮血滌清名譽。」

    話雖說得激昂,穌亞卻聽出筑紫聲音在顫抖,對這樣一個初元服、活在太平宮闈的孩子而言,「死」是太激烈的字,但也僅止於是個字,他無法用感官經驗去讀取更深的涵意。巖流完全不作表示,只是靜靜凝視這個月初才元服的孩子,半晌忽地立起,在筑紫身上籠罩下陰影。

    解下太刀,筑紫在女官掩面驚呼下卸開上身衣物,露出赤精腹膛,雙手按地,拜伏而下,不敢直視立若天神的巖流,他先以短刃割斷身後長髮,然後俯首呈上刀柄:

    「請……請師匠成全。」

    群眾嘩然,於此情形,巖流一旦接刀介錯,等於同意筑紫自殺以洗戰敗之恥。穌亞揚了揚眉,在劍傲身旁低聲道:「沒必要這樣罷?不過就少了點準頭,犯得著這樣尋死覓活?」劍傲淡然一笑,卻不答話,只是再次扯緊斗蓬,穌亞這才發覺他目光未離半身人貴族片刻,對筑紫的狀況竟視若無睹,不禁疑然,知道再問也沒有結果,只得不甘地回頭觀戰。

    巖流眼睛看不出半絲情緒,沒有憐憫、沒有憤怒也沒有責備,只是靜靜俯瞰。黑髮散布少年肩上,筑紫見對方良久沒動靜,正想鼓起勇氣抬眼窺視,似乎期盼冷漠的師匠半分猶豫,然而巖流的動作卻阻斷他幻想,提起太刀的手法輕描淡寫,好像斬下也無需考慮,若葉家的長子大踏步踱至筑紫身後,緩緩屈膝,然後舉刀凝立。

    夕陽半映刀身,已然沉到山的那頭。穌亞看見筑紫淺淺嘆了口氣,與其說是嘆氣,倒不如說是自嘲的欷歔,眼神也在那瞬間變得沉寂;想像短刀從左腹沒入,再狠狠劃至右際,最後扭轉向上時鮮血如泉湧……幼時的記憶再次躍然,父親的赤紅灑了自己一身,而他只是茫然站在那裡,靜聽身後母親和姊妹嗚咽的哭聲。

    跪穩雙膝,他小心地將衣物塞至膝下,一個體面的武士絕不能以後仰迎接死後的天空,無論是他抑或他的父親,都得昂然朝前回歸塵土。試圖模擬歷史上日出英雄視死如歸的勇武,拔出短刀的手卻無可控制地顫抖起來,汗濕的五指握不住刀柄,筑紫只得將它抱入懷裡:

    「我……我還不想……」

    孰料一切準備就續,筑紫的眼神剝去偽裝的堅定,內心恐懼便潮水似漫上心頭。知道此際決不適合表露情緒,年輕武士仍抓不住理性感性的分際;慣性咬緊下唇,他不自覺地以左手握住刀刃,鮮血涓滴,筑紫吃痛,淚水終是滾落頰旁,卻分不清是因為手傷,還是其他。

    感受到身後目光的冷峻,筑紫不用回首確認,就可想像師匠失望與責罵兼具的眼光,一如他過去兩年來日日領受的那樣。父親的罪名為欺君罔上,禍國殃民,筑紫還記得他死前如何以近乎溫柔的眼神撫摸短刃,彷彿悼念自己的生命與尊嚴。

    儀式結束後他暈了過去,夢裡盡是父親亡魂的輕視喝罵,如今兩股威嚴重合在一塊,幾乎使他再次暈眩,盈淚的眼眶看不清落刀點。大概自古以來還未有人如此切腹,短刀停滯筑紫腹肌,血絲漫流,卻再也推不進一寸,明知如此更添鄙夷目光,但他不是沒有勇氣,真的不是,這非是勇敢與怯懦的問題,而是他心底深處始終不明白奉獻生命的原因,無論是他抑或他父親。

    「筑紫,你讓我非常失望。」
    「筑紫,你不配生在武士家,只會丟我們的臉罷了。」
    「播磨,你這個膽小鬼!要不是只剩這沒用的兒子,主公或許……」

    然而腦海傳來的話語卻讓少年全身一震,父親的聲音、巖流的聲音……他從之中描摹出眾人的神情;輕視、嘲諷和壓力化作落雨,淋得他遍體鱗傷,餘質滲進骨頭,痛徹心扉,他在想像裡掩住了耳朵,霎然間為何而死已不重要,他只想盡早逃脫那些聲音,逃到何處都無所謂:

    「桔梗花謝,魂魄長存。師匠……保重。」

    朝天輕喃,筑紫的聲音和眸色一樣淡,滿菊闈安靜的怕人,目光全落在那把猛然高舉的短刀,等待沒入血肉濺出鮮血的剎那。

    然而或許終究是有所遲疑,就在筑紫的短刀與肌膚擦身而過的當兒,熟悉的鞭響搶先響起,只覺手臂握力一失,短刀應聲朝臺旁飛去。

    少年訝然抬起眼來,手臂猶存鞭痕。出鞭的自是那無法無天的半身人,瞪著空下的雙手,筑紫尚不知如何開口,耳邊已是不請自來的質問:

    「這是怎麼回事?」無法領略日出的特殊習俗,半身人顯對這生死交關的一幕大惑不解,更何況巖流和筑紫全程以皇語交談,但如今白癡也看得出筑紫有自殺打算,那容到手的獵物藉死逃遁,面具下的銀眼窺不見情緒,只有拔高而起的聲音:

    「人類,你這是想一了百了麼?你大概是忘了罷,喪家之犬就該受我百鞭,你是我磊德悠鐸的戰利品,誰準你擅自處置我的餘興?」最後一句對著持刀而立的巖流而發,囂張的神情即使隔層面具,仍舊一覽無遺。

    筑紫緩緩抬起頭來,半身人的提議讓他驚駭莫名,榮譽是日出武者愛若性命的衣冠,從五歲經由配刀踏入父執輩的世界起,名聲和榮譽就如附骨之蛆,如今一場鞭刑就要輕易將它打散,少年後悔自己的憂柔寡斷。但料想師匠必定否決這等荒謬的侮辱,目光不自覺迎向巖流。

    直視前方,巖流一如往常拉直顏面神經,似乎忖踱著適當發言,這次話答得特別遲延。

    「您說得沒錯,奧丁的朋友。」幾乎是一字一句,筑紫的心臟隨著巖流的語速緩緩沉到胃裡:「武士首重信譽,若葉家族亦從不背信忘義,劣徒答應閣下戰敗受鞭,當無反悔之理。」語畢他淺淺鞠了個躬,然後收刀退至一旁,竟是示意再不插手此事。

    用左手護住被鞭波及的右手,筑紫的手背傷痕殷然,熱辣辣地甚是疼痛。對於師匠的回答顯然驚訝,知道巖流一旦出口連玩笑也將成真,少年這輩子還沒在公眾前受過懲罰,這份屈辱和死亡比較衡量,筑紫分不清那一個比較令他害怕。

    相較於筑紫的消極惶恐,半身人倒是積極興奮地磨拳擦掌,染滿耶里克鮮血的鞭重新昂揚祭臺上,少年的雙手緊緊抓住褲裙上襬,下唇抿緊,心知必然無倖,只得閉目等待鞭落血濺的時機。那瞬間他的意識又遠了,時序是春末,櫻花在鋪滿白沙的庭院盛開如天雪,那是父親戰場前最後一次與他面談,難得地沒有責罵、亦無訓誡,他只是雙手背後,粗厚低沉的嗓音如梵鐘,緩緩地對他說……說了什麼?筑紫艱難地回想著,但映入眼簾的卻只有漫天落櫻,堆積如鮮血……

    「混蛋,還不趕快住手!」

    聲音轟然,筑紫從恍忽的幻境中驀然醒覺。比之巖流嚴俊冷酷的喝令,這聲阻止多了一股熱情,原先肅穆冰冷的菊花祭臺,霎那間竟似活潑起來。貴族的廂房並無動靜,喝止聲顯然來自藻井之下。持鞭的半身人回過頭去,面具下的銀眼一瞇,毫不保留地瞪向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劍傲的眉一凝,第一時間便認出來人,這般毫邁、大膽、做了便不管後果的個性,他確信目前天照城只有那個人:

    「這對小兄弟……竟然還沒死啊……」

    自茶館前險些變成結拜兄弟後,劍傲是首次與他們再見,饒是他記憶力不錯,能在穌亞衝擊後記得他們的名姓。影見愁和綾女,半月不見,綾女顯得瘦小許多,似乎因擔憂而雙眉深簇,正對躍上臺來的兄長大加攔阻,似乎要用蠻力將他拖回藻井去;對方卻無視他的勸諫,碩大身軀讓綾女沒他奈何,大漢眼睛盈滿怒氣,彷彿早已隱忍許久,光氣勢便足以把上百半身人碎屍萬段。

    「……這兩個人是誰?」耳邊傳來搭擋的問話,讓劍傲差點被口水嗆著。

    「不要跟我說不記得他們,妳剛剛明明說自己即視力很好的。」穌亞的神情實在不像開玩笑,劍傲不禁苦笑。

    「是有點印象……不過我幹什麼要記得這些人?男的又沒比我英俊,女的也比不上我穌亞美貌的萬分之一,這種小人物,何必浪費記憶力?」穌亞輕蔑地一彈指,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邏輯。

    兩人談得從容,祭臺上卻早已亂成一團。不用半身人動手,也毋需巖流下令,隨侍巖流的武士紛紛向當家靠攏,以妨來者心懷不軌;衛佐先是愣了半晌,隨即意識上前拿人,畢竟貴族的聚會能觀禮就屬萬幸,那容得平民插手撒野?

    一時喝罵聲不斷,衛佐將見愁兄弟逼入包圍圓心,劍傲看見綾女憂心地抬起頭來,試圖和壯漢私語:「兄樣……」對方卻似沒聽見,做好背水一戰的準備,見愁的神情異常堅定,將綾女強制拖回背牆保護,架拳的手臂卻微晃了晃,大叔注意到他肩頭繃帶深纏,顯是重傷未癒。

    看來這場戲越發有趣了,他附手如是遙想。

    「巖流子姪,這樣不太好罷,」

    雙方正僵持不下,巖流尚未及做出表示,聲音便斗然來自上皇所在的南廂。穌亞抬頭望去,認出說話的是在菊闈口所見的青年,彷彿慣於眾人的注視,半身靠在禦簾外的欄杆上,青年的坐姿即便隨興已極,舉手投足仍流暢如操練禮儀;和初見時一般眉目憂愁,嘴角卻噙起笑意。酒碟在指尖輪轉,聲音不大,卻穩穩傳遍戲樓上下:

    「適才您說今日恰逢菊花盛會,若葉家當以武會友,獻技逞藝,任何人若有技養之處,均可指教一二,可沒有說限定貴族或平民啊,」青年舉高手中酒碟,敬酒似地往前一推,低首淺酌續道:

    「還是愚叔年紀大,耳朵不靈光了,對賢姪的諾言有所誤解?……好,好,精衛,我沒有在亂講話啊,我只是問個小小的問題而已嘛……不過若是菊祭慣例,本不許外人干擾,若葉家孤芳自賞已足,那就當愚叔這番話是放屁,賢姪大可不必在意……好,精衛,我閉嘴了,別瞪我嘛,對不起……哇,妳別激動!……」

    卻聽禦簾後悶哼一聲,青年話到半途,似是被什麼倒拖回廂房,然後就是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噪音。

    比起上皇廂房的熱鬧,祭臺反顯一片靜默。青年的「小問題」讓巖流陷入尷尬的處境,一方面礙於武士守信重義的教條,一方面顧慮貴踐有別的禮儀,但畢竟禮法上尊重遠方來客,不管青年還有否接受外界訊息的能力,巖流朝著上皇廂房遙一鞠躬,未回首便沉聲下令:

    「放了那兩個人。」

    與其說是衛佐放手,到不如說終於有藉口擺脫見愁蠻力,好幾個人試圖將他扳離原地,到最後飛出去的都是自己。巖流保持沉默,只是上上下下打量這肌肉虯結的壯漢,目光最後停滯在肩頭的繃帶上,見愁精神強度縱然足以征服世界,生理還是老實因疼痛而抽慉。

    「你是什麼人?來此有何用意?」第一次聽他說話不用敬語,巖流表情仍舊平靜無波。

    「大人,俺不是要找你麻煩,真是對不住,」對日出貴族畢竟心存敬畏,見愁粗手粗腳地向巖流再三鞠躬,虎眼隨即瞪向呆立一旁的半身人。

    「不過這個小矮子的行逕,我實在看不過去,說什麼也要插手管上一管,真是對不住。」

    「他再不改改這見義勇為的習慣……遲早有一天會為此失去性命。」

    穌亞忽道。大叔不禁一呆,回思當初茶館初見時,要不是那隻狐貍出面相救,兄弟倆可能早已在法師的操控下重創,劍傲自己從不多管閒事,但他對路見不平的「大俠」倒是頗有好感,畢竟有人樂得當茶餘飯後的活喜劇,他又何必拒絕當免費觀眾?

    「喔?所以你想怎樣?教訓我嗎?」

    聽見對方矛頭已往自己遞來,戴著銀質面具的臉上揚,穌亞暗忖這艾達人跋扈雖跋扈,膽子倒還不小,與半身族群的一般性格大不相同:

    「還是你也想來搏取姬殿的歡心?嗯?好讓公主看你一展雄風,在屏風後芳心竊喜,然後以身相許?」

    「不……沒有這回事。我只是……我只是為了這孩子,」給磊德調侃得臉上一紅,見愁老實地低下頭來,在肩傷的疼痛中穩定聲調:「這男孩又不曾作什麼錯事,即便他箭技失了準頭,也是因為他心地善良,不忍傷害……」

    「喔,原來如此,你是為了這個孩子啊!」泛起惡意的笑容,磊德不是笨蛋,三兩下便摸清對手的單純:「所以你不是要姬殿的以身相許,而是這個人類男孩?」

    「是的!」見愁不疑有他,在綾女阻止前便毅然答道。此語一出,果然掀起哄堂笑聲,壯漢自不知自己踏入文字遊戲的陷阱,跪坐於地的筑紫卻早已低下頭去;巖流對此大皺眉頭,正要出聲阻止,半身人尖銳的笑聲再次打斷了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真是有趣,人類果然是有趣的生物……好啊,我就給你個機會,讓你搭救自己的心上人。若你能看著我的臉,交手長達半根蠟燭的時間,不但百鞭的處罰盡數取消,換我來承受賭注的後果,如何?很仁慈的條件罷?」

    磊德誘惑似地將鞭丟給身後的矮人,雙手攤開以示善意。

    「小主人!……」無論是那方獲勝,都不是耶里克樂見的結局。何況他清楚主人條件的用意。

    「好,我同意。」完全不懷疑對手的企圖,見愁完全以君子之心度人,一撫肩頭傷口,適才的拉扯似讓舊傷破裂,鮮紅的血液緩緩竄出,染殷了覆於上的繃帶。大漢卻似一無所覺,重新站穩馬步,赤手空拳便要揉身而上。

    「慢著,我來跟你打!」一聲嬌斥卻阻斷了見愁和半身人的對峙,壯漢吃了一驚,許久未發話的綾女終於耐不住性子,箭步搶到自己身前,擋住紙燈籠搖曳的光線:

    「我哥哥受傷了,沒法跟你打,你若真的想打,我影綾女來奉陪!」

    「小綾!」半身人還未及答話,身為兄長的他已搶先喝止這荒唐的決定。想要起身將弟弟攬回保護的羽翼下,這回強出頭的鳥兒卻不再聽從召喚回籠,明眸大眼半帶怨懟,對於見愁的傷體視若無睹,頭也不回地走向祭臺中央;

    「我不要理你了……死兄樣,笨兄樣!每次都讓小綾擔心,這樣很好玩嗎?」秀雅如少女的臉龐執拗,綾女連眼光也不願垂憐,逕自將怒氣朝眼前發射,對象卻非任一個半身人:

    「我不管,這回該換你擔心我,照顧我!最好我受重傷,斷隻手斷隻腳什麼的,給人傷得半死不活,兄樣才知道什麼叫作徬徨無助!」

    「你……」對這任性的發言本想脫口直斥,牛腦袋無法理解綾女發怒的原因,卻為男孩近乎歇斯底里的語調所震懾。這個無憂無慮、異想天開、脾氣陰晴不定又讓他永遠摸不透的弟弟,此刻的神情竟如此深沉,接下來的阻止便生生扼回喉裡去:

    「你不要……」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9:49 | 顯示全部樓層
    「只要半根蠟燭的時間就行了罷?要比些什麼?」狠心將笨牛拋卻腦後,從腰間抽出團扇,綾女在筑紫呆然的注視下擺出陣勢。

    「比什麼都無所謂,」嘴角泛起與銀眼同樣邪魅的笑容,磊德輕撫下顎思索。

    「對了……這樣好了!喂,賤種,替我把『偉大的』悠鐸主人所賜的『神怒』拿出來,我們就比劍好了。你不用想要勸我什麼,我愛怎麼做便怎麼做。」心知耶里克又要囉哩叭唆,半身人這次再不給他反抗機會,右手攤開,催促的聲音響徹菊闈:

    「快點!」

    知道主人當真任性起來時,就是巨龍也阻他不住。深深嘆了口氣,耶里克只得掉頭朝艾達的廂房吩咐幾句,解開包裹武器的白布,顯露於眾人矚目下的寬口劍有著漆黑而細緻的鞘,文字般的雕紋密布於上,卻非西地慣用的耶文。

    「很好。」

    磊德滿意地勾起微笑,接過寬劍橫放胸前,只聽「嚓」地一聲清響,劍身伴著黑芒滑出鞘來;劍傲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似乎由兩劍合一而鑄,劍身中央有道狹長的空隙,與劍鞘色調相仿,「神怒」的黑色劍身幾乎融化在夜色裡。

    大叔不由得支頤,宛如發現獵物般瞇起眼睛。「真是難得的好劍……這把『神怒』在斯堪地那維亞聞名已久,今天是頭一回見著。不過拿在這傢伙手上倒可惜。」輕舐指尖,劍傲語氣倒真有幾分惋惜。

    「怎麼,你想取而代之?」穌亞斜目問道。

    「沒這回事。第一這劍拿在我手上一樣可惜,我這人從來不懂得愛惜武器,其次在戰鬥中若是拿得劍太好,劍術在勝利中佔的比例便相對較低,就像廚師拿高級食材去作料理一樣,作出來好吃也不足為奇。」劍傲笑著說道:

    「我一向認為用好劍比試是侮辱了劍技。」

    「好奇怪的邏輯,著名的劍客通常都有名劍相伴,不是嗎?」穌亞不禁疑惑。大叔卻不作回應,只是微微一笑,以掉頭觀戰避去搭檔的問題。

    對於敵人意外的武器簇起長眉,綾女將手中團扇握得更緊,正忖踱是否先發制人,磊德卻驀地笑了起來,將神怒的劍鋒倒置於地,半身人竟無動用打算。綾女不禁一怔,卻聽對方在大笑中揚聲道:「難得愚蠢的平民有幸和我正面相抗,戴著這玩意未免有失敬意,可不是嗎?」

    「小主人,住手!」

    第一次看見靜若銀狼的他如此大驚失色,但就算耶里克的身手再快,也快不過磊德倏然揭下面具的動作,穌亞的頭痛很快漲潮回來,剎那間銀眼魔力便再現塵世。

    綾女驀然一呆,緊握團扇的手高舉,卻失去下一步行動能力,猜不透對方忽然露臉的用意,卻又驚於白艾達容姿妍麗,只覺那眼睛煞是好看,即使要他看上一輩子,他也樂此不疲。霎時間雙方相看兩不厭,一個嘴角上揚,神色充滿自信,一個則唇瓣緊抿,眼眸盈滿迷惘。

    「我知道那個年輕武士為何看來眼熟了。」即便藻井下的觀眾難得一齊屏息,世間大事永遠排除兩人在外,法師一拍手掌,附耳朝斗蓬下的搭檔:

    「你看他們倆。」

    伸出修長手指,穌亞將食指遞向祭臺上始終呆立一旁的筑紫,中指則往綾女處一比,透過指尖的連結,劍傲驚覺穌亞的即視果非天馬行空;綾女別緻的臉蛋重合少年清秀眉目,若非兩者服飾裝扮男女有別,其實不難發現相似之處。劍傲頷了頷首,卻不多作表示。

    「等一下……別、別再看我了……」

    啪噠一聲,團扇掉落祭臺,被北風吹拂至藻井下。綾女驚覺已與對方互看許久,慌忙要瞥過眼睛,這才發現眼瞼已不聽使喚,理性神經急迫地想將視線移開,感性卻一寸寸滑入墮落深淵,銀眼像銳利的鐮刀,剖開綾女意識軸線,淌出豔紅鮮血:

    「不要看我……拜託你,把眼睛移開,啊……把眼睛移開!」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罷,人類女孩,」凝望跪倒於地的綾女,笑容將白艾達面容襯得更為秀麗,細小的掌湊近提起下顎,與那雙驚慌的黑眸正眼相對:

    「看著我的靈魂,讓妳的雙膝著地,屈服於我的魅力,崇敬這份與生俱來的美麗吧!順從妳心之所向,甘願作我的奴隸,來罷,別抵抗了,沒有凡人抵擋得了奧丁之眼的魔力……」

    以唇輕蘸綾女形狀姣好的額,磊德的神情似在賞玩戰利品。劍傲非常確信,若是半身人發現綾女性別之謎,恐怕這小男孩要死無葬身之地。

    「小主人,不要……」或許在場最知道嚴重性的便是這位奧丁家臣,魅惑之眼光是現身便足顛倒眾生,承繼血脈者若是刻意發動,斯堪地先祖的厚禮將毫不保留,網羅睥睨下所有靈魂:

    「在這樣下去,這人類會……」

    呼應耶里克的尾韻,綾女忽地急速喘息起來。雙足軟倒於地,兩頰緋紅,眼睛盈滿渴望;菊闈內的群眾嘩然,少年極富女性魅力的臉蛋上仰,下半身委地,竟是以匍匐姿游於磊德跨下,五指抓緊對方足踝,在眾目睽睽下俯身親吻。再抬頭時眼神一片空洞,殷紅的唇吐不出對白,只貪戀目光一刻的溫存,半身人對她勾起嘴角,他興奮地回以傻然微笑。

    「小綾……!」

    轉變實在太快,見愁這時才從怔愣中復原,驚於胞弟異於平常的舉動,單細胞腦袋還無法思索出原因。畢竟護弟心切,傷體不知那裡湧現出力量,拳頭在站立中掄起,他的武術從無拐彎抹角的禮數,敵人倒地不起是唯一宗旨。

    然而一如以往接近磊德的敵人,周圍五尺見方屬於忠心護衛的特留區,或許同情綾女,耶里克相當程度地手下留情,否則成列的冰刀若非虛擲於地,只怕壯漢如今已成刺蝟。料想對方就算再勇往直前,也必打退堂鼓,那知見愁不退反進,絲毫不將滿地冰刃放在眼裡,再次呼喚胞弟的暱稱,眨眼間粗大的臂已朝磊德照頭揮去。

    「給我放開小綾!你們對他作了什麼?」

    耶里克首次驚駭地退了一步,未料這頭如虎似牛的大漢有如此驚人的毅力,他不知道見愁從呱呱墜地便只走過一條路,因為他只看得見那條路,一但踏上便義無反顧,至於能否到達目的,並不在他計算範圍。巨大的步伐晃動了祭臺,觀眾的心也隨之撼動。

    磊德卻對逼近的危險視若無睹,壓迫越急便越鋼硬的扭曲脾氣,半身人竟示威似地低下首來,輕舐綾女小巧的耳垂,務要在見愁面前極盡折辱,魅惑之眼斜睨壯漢焦急的臉龐,欲將膽敢冒犯艾達高貴血統的賤民也納入統御之中。

    本來應該沒有不成功的道理的。然而正當見愁一愣,為那雙眼斗然鬆下拳頭,碩大的身軀因失去精神憑依,驀然而倒的同時,綾女呻吟一聲,一個身影驀地閃過,始終旁觀的筑紫竟伸手攬過綾女。

    無視群眾的驚呼,少年執著地拉著他退往祭臺邊緣,脫離魔眼的作用範圍。

    「筑紫!」

    耳邊傳來巖流的呼喝,卻再也無法阻斷年輕武士的訣擇。筑紫一句話也沒說,除了堅持緊閉的雙眼,兩臂擁緊懷中失神的娃娃,像母鳥以羽翼守護雛鳥,不是出自理性的思考判斷,而是單純本能使然。幾乎尺寸相同的手掌扣緊綾女汗濕的五指,要不是知道這「女孩」實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劍傲必須承認眼前這副景象是金童玉女的最佳模範。

    「好……很好,你想要保護她嗎?那就一道受我的懲罰,這樣你們人類可高興了?」從矮人手上搶回棘鞭,磊德氣燄高張,近乎失去理智。長鞭在空中掄成月圓,眼看皮開肉綻是必然的結局。

    但說也奇怪,長蛇前一刻還吐信空中,落地時卻驀地沒了縱影。半身人瞪大了眼睛,呆然望著忽然從中斷絕的鞭柄,蛇頭與蛇身斷得平整至極,似乎被什麼銳利事物高速斬斷,不禁駭然。

    「怎麼回事?」
    「矮子的鞭老了,該換一條用用啦!」
    「是鐮鼬,鐮鼬在若葉城下現身了……」

    菊闈裡議論的聲音此起彼落,沒有人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穌亞注意到劍傲的目光轉向靜佇一旁的巖流,低沉的聲音充滿興味:

    「好快的劍……」

    「什麼?」穌亞一頭霧水。

    「不,沒什麼。」搖首微微一笑,劍傲只是重新推穩腰間長劍,卻見祭臺上的巖流也做出相同動作,劍鞘上的纓帶無故晃蕩,顯是適才經過相當的震動。

    「小主人,拜託你別再鬧了!」

    不用說磊德自己吃驚,連穌亞這樣的局外人對這喝阻也不禁一愣。畢竟從磊德突然現身開始,耶里克始終對這「小主人」畢恭畢敬,甚至到了縱容的地步,本來憤而投鞭,正在尋找另外的兇器的磊德,在這一喝之下也不由得愣住,雙目瞠大,盯著話出口便不知所措的僕人。

    顯然也對情急下的失言大感後悔,耶里克立時單膝下跪,下唇咬得沁出血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這裡是人類國度,極東的異鄉,小主人,悠鐸主人將奧丁名譽托賦給您,屬下希望您……希望您珍惜它。」

    「……你的意思是,假若我不聽話收手,你就要回去和『悠鐸主人』報告,讓我遭殃,是也不是?」沉寂半晌,磊德的聲音忽地柔和,銀眼閃動光澤,步步進逼跪地的耶里克。

    「不,屬下不敢……我只是希望您和悠鐸主人……」

    著急地辯解著,耶里克雖知事態不妙,仍是試圖扭轉僵局,孰知話臨口邊,「啪」地一聲清響,狼面又已重重捱上一掌。對方下手極重,五指紅印深陷頰肉,來不及側臉避開,銀眼主人餘怒未消,又在左臉補上一掌,雙目暈眩,耶里克的耳根發紅燥熱,聽不清接下來如雷的怒吼:

    「悠鐸主人,悠鐸主人!耶里克,你就光會拿他來壓我!什麼主人?葛林那傢伙,算是什麼東西!」半身人的脾氣可媲美死谷的黃金龍,然而吼尚且知道事情輕重,這位得天獨厚的奧丁貴族卻像超齡孩童,只消情境與內心設想有一絲不符,便要用盡一切方法削足適履。

    如果世界不順他的意,那定是世界的錯。磊德深深服膺這句座佑銘。

    「你去跟他說啊!你去和葛林打小報告啊!最好他一開心,讓你從此脫離洛奇家系,和我平起平坐,這不是正合你意?」

    右手一擺,磊德將耶里克始終捏在手上的銀面具揮落在地,面具鏗鏘幾聲,彈落祭臺邊緣:

    「去舔那殘廢的足趾,讓他赦免你與生俱來的罪過嘛!以『獨眼龍』葛林(Cyclops Grün)的溫良賢德,不定連爵位都可以免費奉送,可不是嗎?可不是嗎!」

    「『獨眼龍』葛林?這又是什麼人?」

    見半身人再次原因不明地大發雷霆,穌亞對於斯堪地那維亞的政治雖略有所聞,但畢竟相隔萬丈之遙,又是極北嚴寒之地,適才聽劍傲似乎分析的頗有見地,不禁側頭詢問。

    然而才轉過頭,撲面而來的氣氛卻嚇了他一大跳。莫說大叔從半身人映入視線後便舉止異常,此刻他渾身緊繃──雖然外表近乎看不出來,但穌亞與他的相處時間近月餘,兩人特有的默契讓他能充份體會大叔的情緒,宛如心臟打了個結,法師感受到身旁的他正逐漸凝結;或者用更通俗的語言說,他感受到大叔的怒意。

    他在生氣?

    印象中舉凡他倆相處,只有劍傲哄自己息怒的份,他從沒必要顧慮大叔的脾氣,因為無論何時他都沉靜如冬雪,不起一絲漣漪。然而如今他就算微笑依舊,甚至較平常猶有勝之,穌亞卻從眼神裡讀出前所未有的冷冽,無需雪女協助,上揚的嘴角自然刮起風雪,法師驚懼不定地抱緊雙臂,若是在他身畔久些,只怕連銀狼也要當場凍斃:

    「老頭,你……」

    然而究竟是什麼事情惹他如此生氣?若是為了半身人的囂張跋扈,這類見義勇為應是小公主的專利,他打死也不相信劍傲會為此義憤填贗。還來不及出聲詢問,祭臺上的磊德卻再度大放獗詞,一手揮開呆然跪地的耶里克,他對著窩在筑紫懷裡,顫抖不已的綾女張開雙臂:

    「怎麼了,沒力氣了嗎?剛才不是很義正辭言地要來教訓我嗎?果然賤民就是賤民,身體裡流著這樣的血,若是不安份守己,那就怪不得諸神降罪!」

    仰天大笑,半身人似已全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綾女只是純粹移情的箭靶,讓他描準心裡的靶心:

    「你再罵啊,再指責我啊!不過是個雜種……不,一定是雜種!即使僥倖遺傳魅惑之眼又如何?諸神的眼睛是雪亮的,終是叫你失去一隻眼睛……」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0:05 | 顯示全部樓層
    筑紫從擁抱中抬起頭來,對半身人莫名其妙的罵詞感到一頭霧水。不止他,戲樓上上下下一片錯愕,巖流在一旁靜目凝視,只餘磊德清亮的笑聲,隨他燦爛的銀髮顫動:

    「終是叫你失去一隻眼睛,好彌補那骯髒血脈的罪則!」

    啪噠,似乎是什麼事物斷裂的聲音。正為半身人諱莫如深的發言而困惑,穌亞習慣性往旁邊一扯,卻驚覺扯了個空,正尋人間,身邊卻傳來囑咐的聲音:

    「穌亞,我拜託妳一件事,」

    感受到肩頭被人一拍,穌亞連忙回首,黑影從身畔晃眼而過,劍傲竟已翻上藻井,搶入祭臺邊緣。法師訝然看著他回眼一笑,溫柔如風,卻同時冷若冰霜:

    「二十分鐘後,如果我還在上頭,不管用什麼方法,務必讓我立刻下來。」

    ─若葉•第二章完─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0:19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2 若葉 第三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北風獵獵,撫動祭臺上黝黑的燄芒。

    要不是精衛的攔阻,恐怕不只青年趁隙出言干涉典禮進行,好幾次霜霜挽袖在肩,筑紫戰敗將死的當兒,要不是青年以近乎嚴肅的目光阻止她下樓,少女早衝下去和半身人拼命了。

    好容易將這匹烈馬束縛在廂房裡,本以為接下來可以一帆風順地看好戲,混亂中躍上臺來的身影卻讓霜霜再次情緒激動,吃驚到幾乎可把下巴摘下來:

    「乾……爹?」

    一襲深黑色斗蓬,幾乎將身軀和頭髮盡數藏住,並且在任何人有機會一窺真實面目前,俐落地拾起臺邊半身人棄置的銀色面具覆上。暮色已盡,月色將殘,如此的裝扮應是任何人都認不清他是何許人也。青年撫著不明原因高腫的額頭,站至霜霜身側:

    「乾爹?他是你乾爹?你義父平常都穿成這副德性?」

    霜霜搖了搖頭,難掩內心的顫動:「乾爹他刻意不讓人認出來,但……但我就是知道他是誰。」

    「原來如此。」不質疑霜霜的邏輯,青年頗為了解地點了點頭。

    或許是天生缺乏存在感,裹在黑斗蓬裡的他初出現時尚無人覺查,直到他肆無忌憚地插入磊德、綾女和筑紫交錯的戰圈間,巖流這才大吃一驚。雖說祭臺已亂得跟菜市場沒兩樣,讓外人如此登堂入室,而身為武學者的自己卻茫然無知,來人鬼鬼祟祟的功力自非常人所能及。

    「巖流大人萬福,諸位若葉的武士大人萬福,還有異國的大人們也萬福,」

    雙掌收攏斗蓬,在驚愕目光的沐浴下從容鞠躬。相信往後若葉家必定會加強戒備,怎麼今晚外星生物特別多?雖然說藻井到祭臺間的高差常人難以克服,但他早該知道這世上常人已不多。

    有了前車之鑑,領頭的衛佐對於自己數次失職已感汗顏,炒魷魚的未來鋪陳眼前,這次再不等巖流主動吩咐,這個渾身黑又遮頭蓋臉的生物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登時持弓的持弓,拿劍的拿劍,踩過見愁意識模糊的龐大身軀,同仇敵愾迎戰新敵。

    「各位小心點,別跌倒了。這菊闈裡塞了不少人,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一方面傷和氣,一方面你們的巖流大人,該也不想讓神聖的菊花祭演變成流血鬥毆吧?」

    幾十把劍、幾十枝弓指向腦袋並不影響他的閑雅,劍傲高舉雙手環視而笑,柔軟的語調把敵意降到最低:

    「在下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只是實在過於仰慕遠方的貴客,可否請磊德大人聽在下講兩句話,如果這些話不中聽,我立刻捲舖蓋走路,保證不妨礙大人雅興,這樣可好?」

    不和巖流這塊三十多歲的石頭硬碰硬,劍傲選擇直接和西地少年溝通,就是巖流也沒法決定磊德的言論自由,而小孩子通常好騙得多。

    三番兩次被打斷就已經夠了,從那裡又跳出來一隻蟑螂啊?磊德以銀色雙眼凝視對方,還有劍傲非法竊占的面具:

    「我為什麼得聽你……」

    「磊德大人好像心情很差的樣子。」

    一語截斷磊德的抱怨,劍傲朝祭臺中心緩步。

    發現雙方的距離迅速拉近,艾達人這才驚覺一個事實:不似筑紫對峙時刻意避開的目光,也不像巖流可有可無的偶望,即使魅惑之眼不想接觸,那雙黑眼睛竟似刻意追逐著他;銀眼望向東,他就跟向東,銀眼避向西,他便轉舵將他截住。常人拼命甩開糾纏都來不及,像這樣近乎渴望地索求銀眼,卻又非受支配的迷惑,實是他前所未遇。

    有被吃掉的危險,不自覺地倒退一步,磊德的第六感這樣告訴他。

    在磊德足尖前一公尺停下,劍傲看出半身人的慌亂,忽地躬身而下,語調中滿溢笑容:

    「那末,請讓在下為您分憂解勞吧,不如我們輕鬆一下,來場遊戲如何?」

    「乾爹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霜霜皺起眉頭,對劍傲的出現大惑不解。出鋒頭這種事絕非他的嗜好,莫非穌亞病毒傳染得這麼快?「這實在不像他……」

    「你義父似乎心情也不太好,」依舊悠然,青年早放下啜飲半天的酒碟,從腰間抽出袖真本的線裝書,自被精衛勒令安份後,他就以看書當作無言抗議:

    「妳看不出來嗎?小姑娘的靈覺比我還好,應該沒理由瞧不出。妳現在拿手指頭去戳戳妳乾爹試試,他會氣爆給妳看喔。」

    「真、真的嗎?」果然不錯,霜霜拍桌瞪眼的模樣真可愛。青年對自己的預知能力不禁嘆服。

    「當然是真的,啊……『手裏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這幾句話寫得真有趣,前世的詩人都很不錯,比重生大陸上那些騙錢的吟遊詩人好多了……」

    端書微吟,青年的分心二用之術驚人,精衛相信即使在戰場上,他也能邊抱盆菊花澆水修剪,邊側頭閃開迎面而來的流星槌:

    「小姑娘,妳過來看,五代的詩人都很感性,妳一定會喜歡……」

    「可是乾爹她……」無法理解青年天生的危機缺乏感,霜霜覺得自己至少要盡點孝心。

    「妳乾爹不會有事的,」連頭也未抬,青年五指輕巧地折起中意的書頁,橫掃字句的眸子短暫恢復沉寂:

    「就如他所說的,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只是場遊戲罷了。」

    「我憑什麼和你玩遊戲?你是什麼東西?」

    連巖流他都不鳥,生物在磊德眼中素來分為兩類,一類是可供褻玩後失去價值,一類是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筑紫幸運地被他歸類為前者,而他顯然視劍傲為後者。

    「如我所料……磊德大人果然不願意哪,」

    搖首表示惋惜,劍傲緩緩與磊德錯身,做出功敗垂成的退場模樣。警覺異物的靠近,耶里克正想舉刀警告,非銀眼的半邊卻斗然與男人眼神擦撞,五指顫抖地扣緊冰刃,他總算明白主人倒退的原因。舉步微艱,狼主在黑眸的凝視下只得任由敵方逼近主人:

    「真可惜……改日商船駛回奧丁的港灣,請記得和您高貴的主人打個照面,不是斯堪地那維亞人缺乏膽氣,而是能力太過懸殊,怕辱沒了悠鐸家的威名……」

    剩下的字句幾近氣音,就在磊德耳畔,聲音小是小,引起的效果卻絕對巨大:

    「不過這也怪不得你,假若您的悠鐸主人在場,必定不會拒絕這點遊戲,可不是?因為你不是他,不是那個打小天資聰穎、雄才大略的『獨眼龍』葛林……」

    「跟他沒有關係!」由於聽見挑釁的人極少,大多數人對磊德的狂呼不解。抓蛇要捏七寸,劍傲一直是捕蛇的高手:

    「你憑什麼……你憑什麼這樣說?你了解我什麼,你了解他什麼?你什麼都不懂!外人都……外人都是這樣,總以為了解別人的事情,憑著賤民或幾隻狗口耳相傳的屁話,就可以判定價值,擅自了結一個人的人生……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鏘」地一聲清響,神怒乘著憤怒滑出劍鞘,艾達人以長劍克服身高距離,一刀折往人類肩頭。

    霜霜驚叫一聲,正要出言警告,然而或許劍傲早有預料,在青年書頁翻動聲中,高大身形不動,致命的武器卻因持有者自行失去重心,轟然巨響,神怒幾乎是砸入劍傲身畔的祭臺,激起一片塵沙。不住喘息,磊德握緊黑色長刃穩住身體,似乎也靠此穩住心情:

    「人類,你要玩什麼,給我說。」

    暴風雨前的寧靜,艾達人突然的沉聲讓全場氣氛再次降溫,銀髮月光似地流瀉一地,美不勝收。

    微微一笑,就算身在決戰場上,大叔的神態永遠像逛大街。知道遊戲的開局已然底定,他忽地掉過頭來,以皇語向呆立一旁的女官詢問:

    「姑娘,請問一下,這兒有酒之類的事物麼?」語調溫柔,直可推定成立面具下溢滿笑容。女官沒料到侵入者會和她說話,呆然間不自覺脫口:

    「有……有的,巖流大人吩咐過,菊祭為款待來客,備有陳年的日出清酒『菊正宗』百盅,供來賓品酌……」

    「這樣就沒問題了,這位小姐,麻煩你一件事情,」入境隨俗似地,黑斗蓬下身影深深一鞠躬:

    「請你替在下準備……我想七個好了,時間差不多,請替在下備置七個酒碟,一盅好酒,成列置於桌上,不知可方便麼?」

    猶豫著是否照作,劍傲的語調卻有種叫人不由自主的魔力。從來不命令、不喝斥,卻又非單純的謙恭有禮,總是等到發現不對勁時,身體早已自行完成他的吩咐。

    「謝謝,願新月的光輝照撫你……是這樣說的嗎?」

    一面笑著以抄襲來的族語祝福,劍傲當著女官的面提起酒盅,菊正宗已開了封,約莫只剩半盅,他單手勒緊缶口,在眾目睽睽下旁若無人地斟起酒來。

    倒酒的手法悠然,像已習練過千次萬次,酒盅與酒碟間如節制的塔羅牌,酒水在兩者間拉出弧線,斟至碟緣便戛然而止,表面張力圓澄如鏡面,恰巧到達溢出的極限。或許是手法太過吸引人,等到七隻酒碟滿液清酒橫列面前時,衛佐才發覺自己似乎不該放任外人為所欲為。

    「在下素來欽佩斯堪地那維亞的勇士,而我又是愛好和平的人,最怕看到流血暴力了,」天真無邪,劍傲用朱批在語氣裡強調著:

    「為免磊德大人玉體有恙,我們玩文不玩武,在下只向大人討幾杯水酒喝喝。」

    「你要和我比酒量?」對方竟不是妄想吮吸自己的鮮血,磊德的字典從來找不到和平二字。

    「不敢。久聞艾達人擅於工藝釀酒,酒囊飯袋天下一絕,縱然對杯中物有些許心得,在下還不敢班門弄斧。」利用皇文博大精深的成語內涵,劍傲的笑容易誘導皇語不好的人往讚美方向想:

    「在下斗膽向若葉大人借了幾碗酒,但區區賤民,自不配享用,得靠著大人賜酒的面子。當著閣下金面,若我能順利飲盡七碟酒,這場遊戲大人就得退讓一步。不知這樣如何?」

    「哼,詭詐的人類。只消你把酒碟舉高過頭,我豈不拿你沒輒?」太常因身高劣勢受創,磊德對此反應卓絕。

    「我知道。也罷,在下也不想欺負可愛的半身朋友,」鏽鐵刮動的刺耳聲自腰間劍鞘而出,怪都怪岱姬太粗暴,加上連日大雨主人又不知保養,好好一把長劍才半月功夫,已給折磨得不成人形。

    同是習劍之人,巖流對劍傲手中硬拗出來的破爛劍身大皺眉頭,這人到底是劍客還是收舊貨的?

    「就這樣罷……假如閣下能在七碟酒飲盡前阻止我,那固然是我輸了;」對於武器的慘況全不介懷,劍傲笑容可鞠地檢視劍鋒:

    「除此之外,假如在下用及劍和唇以外的肢體,那也算我輸了;若是七碟酒水有一絲一毫潑濺,沒有進到在下肚裡,那也算我輸了。不才素來嗜酒如命,如此浪費未免褻瀆酒神,且有違悠鐸商人緇銖必較的天性,可不是麼?」笑容可鞠,玩笑應該稍微有點徵兆,可是劍傲的話音裡聽不出。

    群眾嘩然。不要說單用劍連酒碟都抓不起,那可能舉盅獨飲,七碗酒皆盡斟至沒頂,只消稍稍搖晃便有酒沫溢出,要取碟而不濺酒水,直是天方夜譚。此番承諾,無異於將必敗的枷鎖自縛於身,木然如巖流也不禁劍眉微簇,不再試圖阻擋這場衝突,只是附手靜觀其變。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0:37 | 顯示全部樓層
    「很好……人類,你自己找死,就不要怪悠鐸家的人沒血沒淚,」怒極反笑,磊德揚起俊秀的唇角,銀眼下的面孔因怒意而扭曲:

    「要你帶著酒碟逃之夭夭,那又如何?我可追不上你們這種空有腿長的狡猾種族。」

    「如果我踏出這祭臺的範圍一步,也算我輸了。」答得爽快,劍傲沒有絲毫猶豫。

    「你輸了之後呢?」連假設句也不用,磊德似乎已經將俎上之肉視為事實。

    「隨便你開心。你喜歡把我煮了、煎了、炸了、烤了,或者剝光衣服吊在樹上打,還是你有特殊嗜好,要把我打包帶回家慢慢享用,我若說聲不,今生今世都將棄劍不用。以我使劍之手為誓,你該知道那是一個劍客最嚴肅的聲明。」

    他向巖流看了一眼,對方遲疑半晌,這才微一頷首表示贊同。

    「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不過就算你臨陣脫逃,十幾個艾達對付你一個人類,你不用妄想佼倖。」確認標的物不致跳票,顯然眼前的人是比筑紫更多元的玩物,銀眼重新因興奮而泛紅:

    「既然這樣,我接受……」

    「但是,」驀然截斷對方迫不及待的開場,劍傲的聲音斗然沉回原先的調子,將祭臺染上陰雨:

    「假若閣下不幸落敗,在下斗膽請求一件事。請閣下面對斯堪地那維亞所在的北方,接續方才那少年武士未完成的壯舉,代替他切腹自殺。」

    由於聲音低沉,傳不透藻井之下,只臨近幾人能清楚聽聞。祭臺上的燭光一暗,掩映銀色面具下深沉的面容,似乎不言而喻地傳達給對手,假如磊德到時不履行賭注,他將毫不猶豫舉刀代勞。

    螳螂補蟬黃雀在後,然而蟬有否可能反過來咬黃雀一口?

    「小主人……」

    四下因劍傲的提議一片靜寂,耶里克撫著仍舊淌血的額角,總算找到機會插口。雖對劍傲近乎必敗的條件也感疑惑,但這萬分之一的賭注卻非他擔當得起,不似磊德淺薄,體術良好的耶里克深深感到斗蓬下身影深不可測的實力。白狼在他身畔齜牙低吼,天性的本能讓他察覺凜冬將至。

    這男人很危險,狼族後裔與生俱來的危機意識這樣判定。

    「怎麼樣都無所謂,」把耶里克的話當成耳邊風,將鞭子往腰間一插,再次舉起手中神怒,磊德揚起微捲的睫毛,銀髮在風中翻動如瀑:

    「別說我們悠鐸家族的人欺負老百姓,你用劍,我也用劍。讓你好好嘗嘗奧丁諸神怒吼的神威。」

    「笨人類,蠢人類,一枝脆桅抵大浪,到時欲哭無眼淚!」
    「老大好,老大強,神怒既出無敵手,悠鐸盛名四海揚!」

    似乎也知道戰爭即開,黑侏儒以歡呼替磊德助長氣燄,兩人手牽著手,枉顧耶里克擔心的顫抖,開心地兜起圈子來。勝敗而言他們從不在意,人生只需快樂便行,這是奧丁侏儒的座佑銘。

    「既然如此,在下便斗膽先開局了……」

    對於侏儒的惡貶不予置評,雙手攤開,劍傲在話聲中拉開步伐,食指與中指併成劍訣,緩緩自劍鍔移至劍鋒。

    磊德確信他全神貫注地提防,七碟酒全在他守護的眼簾內。「開局」二字尾音還在空氣裡震蕩,周圍的燭光燈火通明,磊德不相信是自己視覺出了問題,但身為商盟成員的他怎可能算數能力不足,將七碟酒看成了六個?

    事實證明艾達人視力絕佳,消失的酒碟即使磊德難以相信,仍是出現於敵手笑容面前,憑依正是那不起眼的長劍尖端。酒碟危險地上下顫動,劍傲乾瘦的五指從容掌握劍勢,劍身造成的地勢傾斜使清酒滑入力矩較短的顎鐵前。

    究竟是什麼時候挑起酒碟的?磊德完全反應不能,連進一步的阻止都忘了。

    「承讓,一碟酒。」

    一面躬身微笑,劍傲以兜勾住酒碟下緣,微妙的弧度促使酒液自然流瀉,不到兩秒時間便盡入酒客腹中。飲畢他恭恭敬敬地再鞠個躬,長劍一彈,將空得無可挑剔的酒碟重新送回台盤所。

    愣了半晌,歡呼聲才自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原來是這般喝法,真和遊戲一樣,沒有血腥的成份,反倒帶些技藝的美感,然而這飲法看人做起來容易,實則取酒、置酒、飲酒這些精微動作要全靠一柄劍來完成,它已不單純是種武器,而是使劍者的手足。

    「可惡……」

    艾達人銀目一閃,終於明白要及時採取積極行動,神怒直撂持劍者的手臂,料想切斷人與武器的連結,劍傲技術再好也得空手投降。對於磊德的攻擊好整以暇,矗劍橫身,神怒和劍傲的破劍在半空交鋒,擦出精亮的火花,象徵性地點燃戰火。

    「果然並非以鋒利見長的劍……」

    冒險以卵擊石,目的是近距離偷窺名劍的風采,劍癡相信自己的判斷經驗,若是削金斷玉的寶劍,光是近頸便已寒氣逼人,那容得凡劍觸犯龍顏。心中反倒疑惑起來,通體烏黑的材質加上空心鏤縫,若非鋒利過人,這般匠心設計不可能沒有獨到之處。

    正思忖間,耳邊卻傳來吃驚的呼聲。不知不覺觀眾除卻艾達廂房似已全數選邊站,提醒劍傲敵人偷襲的訊息,神怒竟已悄悄繞過長劍衝擊,直襲致命的左胸口。

    劍傲連看也不看,食指中指巧妙地夾住磊德情急下毫無章法的出招。眼角微揚,半身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劍勢,渾身如被冰刃掃過,耶里克從不敢在主人面前展露狼威,然而就算他當真領略過凍原之狼的氣勢,那雙黑眸卻彷彿會說話,毋需言語,他也知道對方在恐赫。

    磊德竟然想要自己的命。

    以劍傲習性,這世上誰要認真對他刀刃相向,他的反應永遠只有以牙還牙。但磊德的問題在於,劍傲不覺得他有非殺人不可的理由,而是這位艾達貴族太習慣這種行為:無理由的破壞、製造混亂……彷彿心裡有團壓抑已久的火燄,急於找尋倒楣的對象拋擲。而只要有人受害,他的燒傷就能得到某種平復。

    「抱歉了,磊德大人,酒碟可不在我心臟,你把他挖出來檢查也沒用。」

    可惜他找錯對象了。即使磊德再遲鈍,此時也讀懂劍傲的微笑下的暗潮洶湧,沒料到即使背向酒桌,逆把提拏並不妨礙探囊取物。反作用力以尖端挑碟向上,酒碟劃過兩人頭頂,劍來得比目標更快,反手轉為正手,酒碟在任何事物能阻止前再次落入劍傲支配範圍。

    「二!」

    聽見背後挾帶笑意的計數,磊德知道已被敵人又下一城。劍傲笑吟吟地放回已空的酒碟,這回再不打話,耶里克心中重重一突,敵人在祭臺上深深鞠下躬來,宛如獵豹捕捉饗宴前的注跑,再顧不得觀棋不語的單挑道義,忠心的僕人情急出聲:

    「小主人,小心!」

    然而有些事不是小心即可致事,耶里克的提醒來得不算晚,豹爪卻從不給獵物逃脫契機。第三隻酒碟在磊德撲身前騰空飛起,挑高的長劍一拍,白瓷在燭火搖曳下旋轉如花,成為兩人著眼的爭奪點。神怒迫不及待地高舉摧花,礙於身長,黑刃與酒碟接觸前有時間空檔,挑戰似地微笑在面具細縫裡一閃而過,劍傲竟不再管第三隻酒碟如何,轉身讓第四隻一併飛起。

    驚呼響徹四下,兩隻酒碟幾乎在空中相撞,假若不慎濺出一滴,劍傲便等於敗了。

    單手在台桌上一撐,本人卻似不打算伸劍救援,只是輕巧躍上高處。長劍如觸手,也不知是否事先瞄準,還是表演者即興的美感,破劍自神怒的鏤縫穿入,如遊魚出水,蛟龍出洞;長臂打直,劍傲猛然將劍身橫轉,半身人的手握不住旋轉造成的離心,酒碟輕巧停滯劍尖,連同神怒一同繳械敵手。

    「小心上面!」

    對群眾爆出的警告頷首致謝,劍傲沒有忘記第四碟酒。低頭飲乾懷中清酒,長劍順勢向上一滑,兀自旋轉的酒碗時間恰到好處,單腳點落劍尖上頭,酒液在碟中激起漣漪,微笑綻開,劍傲在失去反應能力的艾達人前俯下身來,靠著高速轉動帶來的平穩,意態閑雅地飲乾第四碗酒。

    「第三、第四,多謝大人賜酒。」

    掀動手腕與指尖,劍傲有始有終地將空碟送回原處。同時間蹤躍而下,神怒在長劍上隨勢橫滑,在落下前停駐劍尖,

    「承蒙大人盛意,如此聖物在下不敢收受,還是請閣下收回去罷。」

    劍的主人單手托腰,以身高優勢微笑俯看面如死灰的半身人,黑瞳在面具下熠然生澤。耶里克不由得閉上眼睛,殘存腦海的一幕讓他震撼不已;斗蓬下的身影絕對是黑豹化身,銳利五指緊抓獵物殘餘的血肉,食物鍊的頂端以舌尖回味戰利品,然後伏身感恩諸神的賜予。

    「你乾爹……究竟是誰?」

    發現青年的注意已瞬間轉移,不知從何時起對戰局目不轉睛,震驚的情緒讓他握力減退,精衛敏捷地一步上前,替他接下險些摔落的書。

    「嗯?我乾爹?我乾爹的名字是李……啊呀,我忘記了。」連忙捂住口,霜霜大力地搖了搖首:

    「我乾爹說……不管是誰,我都不能說出他的真姓名,否則就再不和我一塊旅行;他說話算話,還說他什麼都不要求我,但就只這件事情,她要我立誓以為證。」

    「原來如此,我想也是。」

    現在的孩子都愛玩匿名遊戲,青年的目光半轉祭臺上黑色身影,情緒稍稍平靜:

    「你乾爹他……這男人的劍術,已不單是劍術,那種流暢、那種力度、那種近乎藝術的美感……更難得的是,他是如此熱愛著這項武技,幾乎把他當作生命的全部。劍術高手或許比比皆是,但要做到像他如此渾然忘我,可以說人即是劍,劍即是人的,大陸上還找不出幾個啊……」他輕輕嘆息,彷彿從幽林深處發掘潛藏千年的寶物:

    「除非是隱士,我猜想他應當是很有名的人,無論是惡名或善名。如此天工,非神即魔。」

    呼應青年的溢美,磊德臉色鐵青,萬料不到敵方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得逞,只得憤然搶過歸還的黑刃。黑斗蓬下的他對此揚起笑容,以指揭去面具上殘餘的酒沫,再次躬身:「酒宴已近尾聲,悠鐸公子大方過人,僅此致上感激之意。」說話間再次正捏劍訣,眼神緩緩一深。

    「你……你少囂張!」

    作夢也想不到自己也有這樣反罵旁人的時候,磊德怕極了劍傲的巧劍,即使高傲如他,到此地步也不由得不承認,就是他再學兩輩子劍,也無從阻止敵人將七碟酒飲盡,而如此下去必敗無疑。一咬牙,『神怒』的劍鋒一轉,竟是枉顧對手,直接朝無辜的酒碟疾挑而去。

    「他作弊!」深怕旁人察覺不出似地,霜霜大聲向身畔青年抗議。

    「磊德大人這是何苦?蹧蹋好酒可是會遭天譴的,」

    不急不徐,對於磊德狗急跳牆的行為只是洒然一笑,手臂輕輕一顫,斗蓬下長劍龍吟,綿長不絕於耳。說也奇怪,明明神怒的劍首只離酒碟一寸,眼看就要將它砸個稀爛,對方的劍柄卻薄紗般貼地滑入,霎那間餘下三隻酒碟已依次被鏟起,容易地直如探囊取物。

    這回不但群眾目瞪口呆,連巖流也不禁啞然,酒碟立於寬不逾兩吋的劍身,平穩得一滴酒水也未能溢出。使劍者長臂輕顫,三隻酒碟便彷彿約好一般,攜手平行躍起,醒悟到賭局可能快速終結,艾達人驚叫一聲,正要不顧一切擲劍制止,長劍悠然一動,竟將尾端兩碟酒平安送回台所。

    「在下沒那般猴急,」橫劍在胸,劍傲沒忘記淡然一笑,對比於磊德的惶急,他慢慢啜飲第五碟佳釀:

    「賭局要一把一把來才有意趣,牛飲只會害了酒品,在下只怕大人好客過了頭,這才代為保管。遊戲還長著,磊德大人放心好了。」

    「妳義父對敵經驗應當無任豐富,對敵人耍心機幾乎已成習慣,」

    青年遙觀戰況,祭典多了閒雜人等,果然平添聲色:「其實半身人實力倒非當真弱到任人宰割,如果用那把劍認真打上一場,再加上你義父加諸自己身上的限制,僵持個一兩時辰不是問題。」汗水淌下磊德眼瞼,在睫毛處折射出亮光:

    「可那半身人從一開始就中了『七碗酒』的迷思陷阱,以致於從頭到尾本末倒置;你乾爹未觸及酒碟時他一味守勢,七隻酒碟是橫列臺上的,一個人的守備範圍再廣也不夠用,而對方得逞時他又用盡心機打落,渾沒注意敵人除了酒碟全身上下皆是空門,守其鬆而攻其嚴,這半身人要不被耍著玩也難。」回望霜霜似懂非懂的模樣,他寵溺地一撫她秀髮,目光再與黑影衝撞:

    「要我的話,他想修棧道便讓他去修,我直取王城,看他還分不分得出心耍花樣?」

    「等等,這不公平!」眼看最後兩碟酒就要奉送敵口,磊德突地大叫出聲,銀眼看不出心中所思,他竟索性附手停戰。

    向來尊重敵人的自主意識,劍傲乖乖停下飲酒的動作,菊闈裡亦沉澱下來:

    「悠鐸大人有話要說?」

    銀眼凝滿恨意,好似他天生便為恨而生,聚焦點正是這頭可惡的獵豹:「我問你,我們現在是在人類的領地、極東的日出……在日出比劍是罷?」劇烈運動加上情緒亢奮讓他喘息不已,說出的話雖不難聽清,卻讓劍傲愕然一笑:

    「我是人類啊,大人莫非懷疑我的純種程度?我可沒有混什麼艾達或精靈的血統,從頭到腳都是人類的骯髒血,是個百分之百、一絲不茍的骯髒人哪。」

    「不……我認、認得你的手法,那是……那是東土的共主,上皇朝的劍勢;既是在日出比劍,也是為救日出人的性命而比試,為何你……為何你不用日出的劍法?」忽略劍傲惡毒的言語報復,磊德止住喘息道出抗議。

    難得也會有訝異的神情,劍傲誇張地側頭思索一會兒,五碗酒下肚似乎讓他微薰,然後輕輕、淡淡地笑了起來:

    「磊德大人是這麼想的嗎?」突地還劍入鞘,劍傲好不容易止住笑聲,雙手支膝,望往銀眼的臉充滿解釋熱忱:

    「您要知道,第一,在下並不是為了救那位少年的性命,這才和磊德大人玩這場遊戲……」頗為強調這點,黑眼睛再次閃過異樣,然後便是充滿冒險意味的孩子般笑容:

    「其次……閣下若是單純對刀劍的種類有意見,就是換把劍又何妨?」

    劍傲的回答讓磊德一呆,同時也讓巖流眉頭微微一挑。逕自走向箭靶兩旁儀式性陳列的武器架,也不試趁手與否,在燭火跳躍下檢視微弧的劍身,竟是義無反顧地拋棄破敗的老戰友,再回到磊德面前的黑豹雙手交握兜下,兩臂弓起舉劍過肩,劍傲的木刀架勢絲毫不遜於前刻,還帶點躍躍欲試的興奮。

    「事情越來越有趣了……」青年以手托住下顎,詞集已被他完全放棄,現在是祭典比較好玩了:「精通一種劍術還不稀奇,但上皇劍與日出劍由於型制不同,劍術也大相徑庭……這孩子是劍神的眷顧者麼?」

    沒有時間欣賞對方的起手式,磊德很快面對無理取鬧失敗的事實。不知對方是否裝腔作勢,畢竟他也學過幾年西地劍術,知道異文化間的武術差異,腳踏兩條船決非易事。決心先行試探,神怒在夜色中劃起更深沉的弧線,拋物線末端即是劍傲頓失防守的足。

    燈光忽然暗了下來。不是燭光的問題,而是中間隔了道陰影,左足為蹬,一字型跨步顯比花巧的上皇劍術乾脆俐落許多,等到磊德嗅見危機時,木刀已與頭臚成交鍔。

    「其實妳乾爹做的,全是日出劍道的基本動作……」青年瞇起眼睛,幾乎和場上的巖流同樣動作:

    「我雖然不太懂……然而要把基本動作做得如此自然,手腕翻動如行雲流水,即使什麼絕技也沒用上,有時候最簡單的招式反而是最有用的招式。我一直嫌上皇劍太精巧了些,有時不太著力。」

    刀尖的破風之聲虎虎,雖只是木刀,人類的力道也足以讓磊德毀容。對劍傲的日出劍法再無懷疑,他只得咬牙放棄守衛,神怒橫劍擋架,想憑材質的優勢硬碰硬。

    塾知敵人上段位刺擊只是虛晃,狡狹的笑容泛起,扣底的小指一緊,木刀在空中悠然轉向,不似上皇劍術的釜底抽薪,刀劍的厚度無法深入碟底。劍傲索性滑步蹲踞,倚靠木刀的硬度舉起整座矮桌,然後驀地抽刀往後;矮桌失了憑依,先於酒碟受地心引力召喚,雙目穿透前方,突刺的力道與速度在空氣中磨擦出風聲,微弧的劍身恰成酒碟安眠的搖籃:

    「第六碟,磊德大人慷慨大方,在下不勝敬佩。」舉起空空如也的酒碟,連阻止的機會也沒有,劍傲撥弄木刀的刃文悠然笑道。

    似乎也知道情勢不妙,侏儒兄地到口邊的加油喝采戛然收回,兩人牽手而立,相視噤聲。磊德臉色蒼白,銀目死盯著代表生命底線的最後一碟酒。假如魅惑之眼對無生物也有效的話,相信他會用盡一切力量迷惑它跳桌自殺。

    「去死──!」

    再不管理論章法,雖然為時已晚,磊德總算察覺事情的重心,酒碟如何再與他無關,他只想將眼前敵人碎屍萬斷。神怒往人類臉上一甩,艾達人撲身劍傲足下,企圖單以體重將他絆倒,無論閃躲長劍亦或躍開羈絆,剩下的那碟酒便有翻覆希望。

    但是對方兩者都沒有做。對於天外飛來的神怒視若無睹,劍傲竟當場闔上眼睛,切斷視覺與外界的聯繫,雙臂下垂,將木刀緩緩斜放左側。

    青年自坐位上站起,卻不及捕捉使劍者驀然旋身而下,開瞳下斬的剎那。木刀在夜色中幻化出千萬殘影,卻在觸及酒碟前遽然而止,高速遺留的慣性推動第七隻酒碟,大約是太過專注,酒碟騰空越起的姿態入眼竟如慢動作,旋轉、微顫、平飛……然後安然落於及時轉向的柄頭。

    夜鶯長啼,劍傲雙腳立定祭臺另一頭,磊德因撲擊落空而跪倒在地,銀眼怔然迎向結局:木刀的提放敲擊出清響,酒碟旋轉如月,叮地一聲停於磊德腳前。不消說,酒水已空:

    「七!」

    遲來的計數,牽動藻井下遲來的歡呼。微笑依舊,劍傲向臉如金紙的對手鞠躬謝幕,彷彿這場奇蹟不過是單純的一巡敬酒,青年在霜霜身畔大聲鼓掌,她看見不少衛佐猶豫地舉刀致敬,無論是敵是友,無關勝敗,這是屬於藝術層次的尊重。正如青年所說,如此天工,非神即魔。

    「承蒙磊德大人御賜酒宴,在下不勝盡興之致。」

    木刀往腰間隨性一插,斗蓬下身影一句話也沒說,彎腰拾起筑紫未及蘸血的短刃。雙手伏地,原先紮成細辮的銀髮披散一肩,磊德的胸膛因呼吸加速而起伏,銀眼卻倔強地仰望勝利者,劍傲以微笑俯視,他卻連眨也不眨眼一下。

    好硬的個性。單以初生之犢不畏虎來解釋,卻又不僅止於此,艾達人趨吉避兇的落跑能力一流,劍傲從面具細縫中俯視尚小他一、二歲的半身人,即使脇差逼至眼前,不要說流淚求饒,磊德連退讓的意思也沒有。

    「磊德大人還在等什麼?」微一思忖,劍傲替他抽開短刀,讓銀亮銳利的鋼刃直接暗示死神:「悠鐸的血脈冰雪聰明,該不會這麼快便忘掉自己說過的話罷?商人守信重諾,相信大人必不會讓在下失望才是。」短刃在艾達人形狀姣好的下顎一頂,卻不割開喉嚨,只是迫使他抬高視線。

    耶里克手臂微顫,卻遲遲不敢付出救援行動。兩名侏儒早已嚇得躲入半身人身後,全身簌簌發抖,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我沒有輸。」

    不知是不把規則當一回事,還是從一開始未進入賭局?磊德的回答卻讓劍傲以外所有觀眾一愣:「我沒有輸!你別以為這樣便打敗我了,我沒有輸,我不會輸!人類,要你以為用那幾招破劍、幾碗爛酒便能叫我屈服,那是想都別想!」

    無論是門流中人還是貴族,名義上不重然諾的恐怕少之又少。這話不用說出自大陸第一商盟成員之口,就是隨便一個市井小民也會被群起而攻,登時菊闈裡噓聲不斷,霜霜看見青年搖了搖頭,唇角揚起莫可奈何的笑意:「這小傢伙……真不知該說他可愛,還是該說他可憐?」

    相對於群眾的鄙夷,磊德的困獸之鬥在劍傲身上卻起了反效果。面具裡的神情竟似發起呆來,橫握脇差的手微微一頓,耶里克終於下定決心上前,以為他就要痛下殺手,對方卻反手將短刃還回鞘中,粗糙的五指撫過刀身,似在思索什麼。耶里克看見他輕淡地笑了:

    「真是……這個性,哎,這種個性……」淺淺的笑聲迴蕩在錯愕氛圍裡,連磊德都不禁一愣,這實在不是個適合笑的時機:

    「你說的對……您沒有輸,輸的人是我……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現場自是誰都不明白劍傲的意思,霜霜再次向青年求助,但這次他只是笑了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比適才更為興味地觀看祭典動向。

    最一頭霧水的毋寧是磊德,沒想到對方當真自行認輸,領教過敵人的陰險狡猾,艾達人反而毛骨悚然起來:

    「你……你打什麼主意?」

    沒有回答。磊德心頭一驚,原因是那雙黑眸又回來了,這次揪他揪得更緊,幾乎要將銀眼的養份盡數吸吶進體內,被這樣近乎瘋狂地凝視,恐怕誰都會不自在,半身人連忙瞥頭避開。那知脖子還未及轉向,感覺到臉頰受到鉗制,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疼痛已先意識而來。

    劍傲竟用雙手的食指中指,夾住磊德的臉頰兩側,毫不留情地向兩旁一扯。

    「呃……唔?」臉皮牽動嘴角向兩旁擴張,白艾達無分男女均擁有彈性良好的膚質,半身人的模樣活像剛烤好的年糕,他清楚地看見面具裡泛起惡質的笑容:

    「你……你幹數麼?」無法發出攏嘴音,磊德臉漲得通紅,在大庭廣眾下被人類這樣玩弄,而且原因不明,任誰都要大驚失色,反射朝胸膛一推,對方倒也從善如流,笑吟吟地放開了手。

    「你……你為什……」字句因恐慌而消失無蹤,半身少年撫著被捏痛的臉頰跌倒在地。

    「沒什麼,純粹滿足我個人欲望,還有消消氣而已。」

    撢灰般一拍雙手,劍傲將手重新攏入斗蓬中,凝視他餘悸猶存的神情,臉上充滿陰謀得逞的開心,還有某種旁人難以理解的滿足。半晌突地在身上掏翻些什麼,將尋著的事物捏在手心,再朝磊德眷戀地望了一眼,返身朝呆立許久的耶里克走去。

    比之主人的震驚,狼族後裔顯得更為驚慌失措,見劍傲掛著笑意徐徐走來,耶里克不自覺地退後一步,直抵祭臺邊緣。白狼搶步護主,對敵人的靠近抱以玉石俱焚的警告,白色獠牙撐開粉紅色大口,一場狼與豹的對恃。

    「放心,我對混血的半身人沒興趣,」伸手搭向芬里爾的頸鬃,像撫慰小狗似地輕輕滑下,這舉動反倒讓白狼愣住,忘記了接下來的守衛職責。劍傲看也不看牠一眼,凝視白髮人的惶恐,他以微笑意示和平,隨即臉容一斂,再說話時已是附耳低聲:

    「請把這樣東西……交給你的悠鐸主人,假使他問起是什麼人幹了這些事的話,告訴他……」劍傲的語調似春雨,既稀薄又平淡,卻允人透骨寒惨的涼意;血液在血管裡潺潺流動,血色卻是淡的,耶里克素來冷傲,在那雙帶血黑眸下竟也無所適從:

    「不,你只要說兩個字……跟他說,『青兒』……他就會明白了。」

    感受到一陣冰涼沉入手心,耶里克低頭一看,卻是某塊骨頭似的白色物體。心中徬徨,抬頭又陷入劍傲的目光,不是魅惑之眼的誘人,立於眼前的男人再次揚起笑意,笑容在任何文化裡都該是愉悅的表徵,然而當那兩字皇語出口同時,耶里克才了解,微笑竟也能代表如此多樣的意義。

    「是……是的。」笑容能融解悲傷,卻沒有東西能融解笑容,半身人不自覺軟下身段。

    就當劍傲物歸原主,就要轉身而去的同時,卻聽菊闈觀眾再次嘩然,高大身影踏落祭臺的腳步卻格外輕盈,影子同時籠罩自己與半身人,劍傲從心底倒抽一口涼氣,回頭恰與巖流死水般的眼眸正面相撞。兩枚冷氣團擦撞不出火花,卻足以在菊闈裡吹起寒流。

    「李麒先生,他……」對巖流的企圖不解,霜霜單純擔心乾爹的安危。

    青年單手按住她肩頭,安慰似地一笑,秀目遙視祭臺上身高相類,體格卻天差地遠的兩人,熄滅已久的火燄在眼瞳裡悄悄竄生:

    「終於忍不住了……傳言日出年紀最輕、資質最高的劍術宗師,真虧得武士德性字訣中的『忍』,看見默默無聞的優秀劍技,竟能按捺不動直到現在……」一手捏住心口,青年在精衛嚴密監視下也只有喟然:

    「就連我……也好久沒有這種衝動了。」

    「拔劍。」

    如預料中從不浪費語言字彙,巖流沒有花時間說明,估計對方也不會聽。一字步穩如凝嶽,弧形光芒劃過長空,與祭典開場時儀式性的抽刀不同,刃鋒的氣勢徹骨洗髓,圍於身側的衛佐只得齊齊後退,在劍傲和巖流周圍清出一尺見方的空間。

    筑紫從綾女懷抱中驀然抬頭,巖流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他一驚:「師匠?」

    全場唯一不動的只有一人。黑色斗蓬仍舊隨風舞動,劍傲隨性地跨腳而立,絲毫沒有開戰意願,木刀被他橫跨肩頭,主人大膽地搭手微笑,半點防禦的意思也欠奉。對著動根指頭便能將若葉城翻面、掌握萬千黎民身家的若葉當家搖了搖首:

    「在下不懂大人您的意思。」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0:46 | 顯示全部樓層
    024 若葉 第三章2
    2

    「若葉的菊花祭,可非外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語句簡短,意思卻明。撩起直垂的長袖,巖流卸開菊綴繫於肩頭,露出修長結實的上臂,似乎不常晒日,巖流的膚色格外蒼白病態,與武士剛毅的外型有所落差。

    「巖流大人真是剛正不阿,在下心悅誠服,」

    依然笑容可掬,劍傲的眼角已在物色逃脫角度。二十分鐘是他的保守估計,如今給半身人拖去了半數,在大庭廣眾下被劍意操控可不是開玩笑的,除非他打算刷新懸賞令惡行重大的犯罪項目,這個險還是不冒為妙:

    「區區賤民不懂禮數,大人貴為日出一代劍客,身分地位非比尋常,別說與在下交手有辱威名,萬一有所閃失,名聲有損事小,令妹的婚事也必延期,做兄長的忍心誤了她終生幸福?」

    即使心思細膩如劍傲,也只能半帶疑惑的察覺,巖流在他提及「令妹的婚事」時,臉上閃過的竟非正面喜悅,而是某種深沉的悲痛。來不及進一步試探,撲克臉恢復常態,巖流回過了首,竟不再試圖與他交談:

    「弓箭手。」

    似乎早就吩咐妥當,巖流只一振袖,冷落許久的弓弦聲成列響徹祭臺,劍傲眼角微微一勾,箭鏑的標靶竟非自己,而是遙在藻井之下,人群中的一枚褐色身影。

    「你別說不認識他。」念頭百轉間,巖流已搶先推翻他的第一方案。法師的沉穩果然嚴重不足,看在洞察力敏銳的巖流眼裡,若覺察不出兩人關係菲淺才有鬼。

    盡量不去看搭檔的驚慌,劍傲把木刀往地下一拄,環視陣仗整致的弓箭隊,沒有巖流預料的徬徨,他單肘倚在木柄上,朝巖流含笑頷了頷首。

    「巖流大人儘管下令射吧!」祭臺下的法師臉色大變,祭臺上的他卻好整以暇:

    「老實說那傢伙腦袋不太正常,纏著我胡言亂語,硬是要把我當成罪犯扭送法辦。大人最好盡快亂箭射死,順道連他身邊的民眾一同解決,以免這瘋子趁亂逃脫。」耳提面命,劍傲神色認真地催促弓箭手就位。

    就算對劍傲的話半信半疑,一句話倒是提點了巖流的投鼠忌器。平民在他眼裡縱使再不值錢,這般無來由地殘殺無辜百姓也必招輿論,右手高舉卻不敢啟動殺機,只是森然凝視銀色面具裡的小丑般笑意。

    劍傲重重搖了搖頭,似乎對巖流的遲疑頗為失望:「還等什麼?對個瘋子不需要用上武士的仁慈吧?如果你們不敢射,那就我射好了。」

    離他最近的弓箭手眼前一花,武器竟已連弓帶箭地易主而去,站穩弓步,斗蓬滑下瘦長手臂,高手弓法對由上而下的射程最能發揮效力。

    這老頭不是說自己連牆都射不中嗎?

    雖然難以致信,但迎面而來箭還真不是開玩笑的狠毒,暗自發誓這輩子再也不信這陰險搭檔半句話,祭臺下的異族男性微一咬牙,隨著人群驚奇的呼聲,法師在箭抵之前便憑空消失。風聲虎虎,箭鏑撲了個空,沒入適才目標物站立的泥地裡直至箭羽。

    公式術法雖躲不過漫天箭雨,躲一隻箭倒是綽綽有餘,法師隱身在藻井的另一頭暗自慶幸。

    「你義父……真是難得的反應靈敏哪,」霜霜正因兩人突然鬩牆大惑不解,雙目泛起光華,青年嘆息似地輕輕搖首:

    「這麼多好玩的人……精衛,我就跟你說了,冒這險出來還是有點價值的,若不走出上皇宮闈,那知道天下有這些人?」

    「啊,讓他給跑了,真是可惜。」

    竟然沒有趁機讓他斷隻手還腳,好歹也擦破點皮嘛!沒報到這半月來被燒著玩的仇,劍傲心底暗自嘆息不已。將武器歸還仍舊茫然的弓箭手,他沒有忽略這難得的空檔,單腳一躍,目標是藻井下易於藏匿的角落。

    然而或許終於是棋逢敵手,巖流向來不讓敵人背對自己,祭臺邊緣被他跨足一站,便全成了銅牆鐵壁。面具下的黑眸微訝,剛來得及抬起頭來,致命的刀光已代替月光奪目而來;他一向不信所謂宿命的敵人,沒想到若葉城上的戲語竟一語成讖,劍傲知道多餘的戰局已成必然。

    「看來是非打不可了……」

    不得不橫過木刀抵擋,劍傲被繼之而來的大力逼得向後滑步,後腳在祭臺上刮起塵沙,還未及變招還迎,對方倒轉刀柄,竟是直襲咽喉,猝不及防之下只得側首避開。這一撞便沒入肩頭,毛骨悚然的碎裂聲響徹祭臺,換得霜霜一聲驚呼。

    「換真劍罷。」惜字如金,巖流冷冷收步,凝視他按肩喘息的模樣:

    「拿著這種玩意兒,你是沒有半點勝算的。我可不是西地的黃口小兒。」最後一句他用字正腔圓的皇語,刻意不讓磊德聽出諷刺之意。

    「謝……謝謝關心。」大口喘氣,劍傲用吸氣緩和肩頭的劇痛,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

    「在下素來喜歡吃點虧,這樣比較刺激。」

    「你喜歡托大,那便由得你。」

    觀賞過戲耍半身人的鬧劇,巖流摸清劍傲部份習性。這傢伙對未知結局缺乏常人應有的恐懼,卻非莽夫逞勇的愚魯,而是老愛在穩定的睹局上再押一把變數,讓贏面變得難以逆料,即使代價是生命,為著冒險的樂趣他也要自找麻煩一番。

    然而運氣絕非呼之即來的東西,這點在戰場上打滾過的人最清楚不過。

    出手再不容情,巖流的刃在月色下鋒芒內斂,但適才偶窺他拔劍斬鞭時便知,貴族用的刀劍很難等閒,只消給刃鋒輕輕擦過,耳朵等突出物恐怕不保。

    所幸被擦過的是刀身而非肉體,劍傲眼睜睜地看著木刀的稜刃削斷橫飛。雙臂方才提劍橫守,巖流的身影凌空而下,瞳孔被遮得一暗,宛似蒼鷹撲兔,敵手在半空中換作單手斬擊,只聽「嚓」地一聲,木刀不止從中斷絕,而是碎裂。木屑四散而飛,刮得臉上血痕道道。

    「唔……」

    敵人毫不憐憫木刀的下場,劍勢不停,打算讓劍傲遭受同等下場,狼狽下別無選擇,所幸筑紫解下的太刀就在身側,百忙間連忙換手,才將劍基抽離刀鞘,雙劍便交合出白色星花;劍傲為那清亮的聲音一凜,筑紫的劍就算並非稀世真寶,看來品質也是這城內數一數二。

    真會遭天譴,再繼續用這種高檔貨的話。劍傲不禁苦笑。

    「接招。」見對方如願用上像樣的武具,巖流更難稍待,太刀一舉,便再次揉身而上。

    劍傲這回卻學乖了,要他打敗若葉當家可能有些難度,但以他武學根柢,腳底抹油倒是綽綽有餘。感到腦中血液往雙目沸騰,微咬下齦,他仍把三十六計列為最高指導原則,雙手交握頻遞虛招,這種打帶跑的戰術終於激怒了巖流,太刀自身前劃出圓弧,在祭臺邊緣斬出一道明顯的鴻溝。

    「你一味躲,算什麼男子漢?」難得聲調有些高低起伏,巖流搬出四維八德的教義。

    「啊,我本來就不是,」笑著喘息,現在他有大半精力得挪去壓抑逐漸失控的劍意:

    「大人一直以為我是男子漢大丈夫麼?真是對不住,在下只得說您的誤解太大了,草民是懦夫、懶蟲、卑鄙小人、萬惡淵藪;男人稱不上,英雄更差得遠了。」

    難得巖流也有啞然的時候,第一次聽人如此寡廉鮮恥地自承,這在注重名譽的若葉家直是匪夷所思。正怔然間,這回卻換筑紫的刀刃忽現眼前:

    「不過巖流大人既然這樣說,」銀色面具與斗蓬在眼前晃過,巖流驚覺對方單手握劍,另一手卻以劍訣相迎:

    「在下為了保全狗命,也只好困獸之鬥一番,失禮了。」

    巖流張大眼睛,既之而來的劍風讓他不得不迴劍為守。對方喘息聲依舊,眼神卻忽然自信起來,劍招卻成正比古怪,但見他忽爾兩儀步伐,轉身又是太極的抱圓守一,等到巖流剛弄清楚劍路,反手遞過來的又是尋常劍道招術。

    「這些劍法……」

    認出劍傲老底,即使在緊張中霜霜也不由好笑,那些上皇劍招她泰半認得,但武士刀是單面刃,尋常橫削撩刺全派不上用場,之所以能讓巖流左支右絀,無疑是利用了他對陌生劍招的謹慎。

    不同於日出,上皇劍招多半一氣呵成,招式間自成套數,一路劍法舞下來,如數折子組成的昆戲,重視的是整體起承轉合,招名也多相互連貫,「仙人指路」接「玉女穿梭」,「燕子銜泥」換「燕子抄水」,招形與招名相連成藝術,與講究單招進退趨避的剛猛劍道大不相同。

    然而兩類劍招岐異雖大,組合起來卻無絲毫突兀,劍傲步伐隨劍而走,神情隨意而換,單手握劍與雙手並握間圓轉自如,若非對不同劍術的熟稔已爐火純青,只怕初轉招就要敗下陣來。

    「這男人……真是不簡單哪。」

    青年在廂房上初看得笑意橫生,時間久了也不由暗自欽佩,只聽嗤地一聲,劍傲迴身海底撈月,微弧處正巧挑上巖流衣襟,劃下一道淺淺的口子來。若用得是上皇劍,恐怕對手的胸膛已然血流如注。

    巖流一語不發,似乎不願受傷的衣物在身上久留,毅然扯開直垂的胸紐,劍傲凝視他姣健的上身,在寒風中傲然赤裸,一時也不由得停下攻勢,與全場一塊屏息觀之:

    「看來這回……值得我稍微認真點。」將扯下的外衣拋卻,巖流提刀凝立,忽地交刀右手,短刀清響自腰間短鞘滑出。

    要知日出劍道多半雙手握劍,右手緊握而左手略鬆,這才能有效掌控微弧的刀面,因此雙劍在日出可以說是奇門,武士縱然隨身攜帶長短兩類刀械,但真正以之對敵的只有長刃。日出史上僅有極少數的流派能夠雙刀並用,劍傲喘息更遽,汗滴淌下額角的數量遞增。這下子當真不妙了。

    「師匠竟然……肯對人使用雙刃……」目光遞向巖流劍上的白芒,筑紫誠實地一訝。

    已經五年了,猶記他第一次跪坐於巖流面前,稚髮束成三面,呈上配刀行拜師禮。師匠喚他以幼名,至今他仍忘不了那幕光景,太刀和協差馳騁如銀絲流光,就在若葉長子的宅邸深處,響譽日出的劍客在他面前翩然起舞,當時他不懂這場舞有多少人夢寐以求,細小的掌抓緊燈籠褲,冥冥中他只知道,雙刀的影子已永遠印入心底,他將花一輩子光陰去追逐。

    五年來,這是他第二次見到二刀重出江湖。倒不是巖流刻意藏拙,而是包括筑紫在內,每次總在拔出短刃前,敵人就已伏首或斷首。

    「所以我才不喜歡跟所謂『高手』打架,」苦笑著搖頭,劍傲喘息聲中有戲謔:

    「老是喜歡留一手,好表示自己很厲害。慣用右手的用左手,左撇子又愛用右手裝弱,等到敵人歡喜以為勢均力敵,再使出真本領打擊對手的希望;既然最後都是個贏,何必欺騙敵人純潔的心靈?」

    「廢話少說。」生活經驗和身份讓他對玩笑缺乏細胞,巖流雙刃微傾,以行動報答劍傲的緩場,無論是考慮敵人的實力亦或個人情緒,劍傲從對方的眼神讀出,接下來的交招將是生死之局。

    「穌亞……還剩多少時間?」忽然朝藻井下放聲高問,劍傲盯著巖流出鞘的脇差喘息。

    「三分鐘不到。」藻井的氛圍凝滯半晌,一個高亢的男聲遠遠拋入祭臺,人影隱沒在群眾中,卻可從語聲聽窺出些微擔憂。

    「三分鐘……這下可麻煩了。」

    空手計算時鐘刻度,黑色斗蓬下的身影扶膝彎下腰來。不是因為疲累,對手的喘氣聲顯然過於誇張,好像用盡一己之力抵擋即將攻陷的城門,攻城槌每敲一次,濁重的氣息便籠罩祭臺一次。巖流面帶疑惑,卻不敢輕易分心,矗劍定位,太刀與脇差交錯成十字,致命的攻擊便隨旋身而來。

    「秋山迎穹,無名山高,」

    劍傲微微一愣,才發覺那詩朗般語句來自激戰中的巖流,以古調朗誦俳辭,雙劍在手的他如魚得水,俳句似乎與劍招相關,短刀盪漾如扁舟,太刀優雅如蒼月,劍傲連直身也來不及,雙劍乍分即合,代價是敵人身首異處。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0:59 | 顯示全部樓層
    兩分鐘。

    百忙中不及細想,他只得單手撐地,足下自然使出上皇最基礎的掃堂腿;巖流更不打話,劍勢由上而下,與敵方咽喉貼身而過,威脅劍傲毫無防備的上盤,若非他及時抽劍相擋,手臂已然被削去一隻。

    「梅雨月落,水車空迴,」

    朗句空泠中帶有哀傷,劍傲料不到這樣鋼硬的武士也能如此唱作俱佳。甩動震得酸麻的虎口,劍傲凝視巖流投入俳句的面容,從眉目到姿態,他一直相信所謂劍技只是一場獨角戲,誰入戲深刻,誰活得長久;即使不幸在戲曲中死亡,靈魂也必依附手中的武器長存,在落幕後低迴不朽。

    而他非單是演戲,和自己相同,巖流將生命無悔地奉獻給每場與劍的共同演出。

    「遠山日落……荒野凋零,」

    辭句緩慢,巖流劍法卻無絲毫懈殆,雙劍在手中靈活如猿飛,太刀和短刀前後包夾,劍傲這才醒覺自己身在戰場。手臂才來得及微提,只聽「嗤」地一聲,協差劃過襟旁,太刀繼之撞中胸口,倒飛出去模樣說是斷線風箏縱然誇張,若非筑紫的劍好及時釘住,劍傲免不了摔落藻井的命運。

    一分鐘。

    傷痕累累的刀身在地面刮出深跡,足見巖流力道驚人,劍傲向後疾仰,靠著劍的力量好容易勉強維持站姿;斗蓬在風中啪嚓一聲掀開,滑落頸背和肩頭,卻聽鏗啷一聲,銀製面具同時脫離。

    「乾爹!」再也攔阻不住,上皇廂房的方向毫不保留地驚呼出聲。

    藻井的驚懼並不比霜霜小,曝光的神秘劍客倒非三頭六臂,黑與白同時交纏於狂風中,一頭紊亂的長髮早失了管束,拍打劍傲削瘦深陷的面頰,白髮乾澀如蒼雪,黑髮深沉如夜,巖流不為那奇異的髮色驚奇,卻意外對手與強悍劍術不符的憔悴孱弱。

    「原來……只是個老頭嘛。」精衛加的注解比政論還要殘酷。

    耶里克卻目不轉睛,注意到那雙曾震懾他的人類眼睛,不似適才交劍時的墨黑,不知是否興奮造成的血絲,那雙眸乍紅倏黑,似在兩者間拉鋸;耶里克心頭狂跳起來,他嗅到豔紅時的危機警訊。

    無暇管理失控的斗蓬和面具,巖流的一劍衝擊不小。鮮血滑下舊傷初癒的胸口,太刀的逆襲更是致命傷害,劍傲不得不以手掩口,成串的殷紅自指縫間滴落祭臺,他疲憊地仰首閉上眼睛,咬緊下唇咒罵:

    「該死……什麼時候不好流血……」

    「乾爹!不要打了,我拜託你們不要再打了!」打斷僵局的聲音來自頭頂,無視物力維艱,霜霜一把扯下昂貴的禦簾,整個人跳到欄杆上頭,要不是青年及時拉住,她很可能會選擇空降:「兩個人都住手,乾爹!」

    這樣的舉動簡直是舉牌叫人注意,含納劍傲在內,霜霜很快成為舞臺重心;精衛絕望地一拍額頭,這下子他們已取代半獸人,成為本年度最熱鬧的廂房了。

    「凌……姑娘?」

    確認標的,劍傲驚訝地合不攏嘴。自己找了半天的小公主竟然在貴族的房裡,乾女兒搭訕功力果然非同凡響,望著霜霜身畔陌生的青年和少女,他首次恢復苦笑的力氣。

    「叫我霜兒!乾爹你真是的,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改得過來?」

    這般中氣十足的音量,劍傲更加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聽見霜霜的責備不禁嘆息,由於過去某種經驗使然,他到現在還無法看著女性的臉叫出太過親暱的稱呼。罔顧劍傲的窘然,霜霜數落中帶有憂心:

    「乾爹,你不可以再打了,你的……你的眼睛,要是你……」

    話出口才憶起她和劍傲的約定,連忙把掀老底的勸句全都收回肚裡。卻見劍傲深深呼出一口氣,單手抹去唇角餘紅,重新站穩馬步,朝霜霜淡淡一笑,眼眶中的潮紅倏退:

    「謝啦,凌姑……霜兒,我沒事了,」

    真是好險。要不是霜霜中斷戰鬥,他的意識過沒兩秒必受魔劍召喚,他可不想忍受痛死人的精神扭曲,她再一次救了他,而且比上次更加及時。

    「巖流大人……縱然這個提議有些狂妄,但是……我們速戰速決罷?」終於可以一無遮蔽地端詳敵手,劍傲的黑眸在脫去偽裝後顯得咄咄逼人,蒼鷹和獵豹在曠野交鋒,勝負將難以逆料。

    巖流的目光讀不出訊息,凝視眼前搖搖欲墜,卻微笑依舊的男人半晌,忽地緩緩闔上眼睛。

    「我也正有此意。」

    語聲綿長,說話同時巖流提刀空中,在霜霜緊張的注視下倒轉劍鋒,只聽「嗖」地一聲,劍鞘上纓帶微微一震,雙劍在胸前交叉,竟是同時重納鞘中。

    「多謝巖流大人成全。」

    提劍鞠躬,劍傲收刀的動作不若巖流俐落,將太刀橫至胸前,緩緩推入長劍鋒芒。少了劍身的光影,燭火又成為主要照明。

    「怎麼了?他們為什麼收劍,當真不打了麼?」暫時鬆了口氣,霜霜不相信事情如此易與。

    「原來如此……看來當真要一決勝負了。」青年的神色首次嚴肅起來,雙眼瞇起,手心竟已蓄滿汗水,他張指緩了緩筋骨。

    「什麼意思?」青年的語氣不尋常,霜霜靈覺很準。

    「居合道。」由於視線始終離不開戰局,霜霜懷疑青年是在跟她講話,還是單純自言自語:

    「居與合,是武鬥中對峙雙方的總稱,在日出悠遠的武術長河裡,它又被人稱作利方、坐合、居相……種種別稱,但最耳熟能詳的,還是直敘其表現型態的名字……拔刀術。」

    查覺自己過於嚴肅,青年回首一笑,空氣凝結得連蚊子也流動不了,團團壓縮祭臺中心的兩人:

    「本來是日出武士在太刀將斷、武器催折的那一瞬間,以隨身短刀克敵於不意的技術。後來逐漸演變為修身養性的武術訓練,靈魂即在抽刀的剎那,一刻定勝負,一瞬定生死,」

    無意識地吸食杯中清酒,見霜霜似懂非懂地捻起眉毛,他恢復玩笑的語調;

    「居合道的好處是速戰速決,缺點是很無聊,外行人什麼都沒看到……該死的就都死完了。」

    似乎呼應青年的註解,雙方對於開啟生死之門的時機也格外謹慎。環繞祭臺中心而走,互相凝目觀望,直到巖流選擇面東而站,兩人這才驀然立定,巖流神色嚴肅地看著眼前的敵人,這是面具揭下後第一次有空閒好好端詳他,絲毫沒有生死關隘前的焦慮,骨瘦嶙峋的頰充滿淡淡笑意,他躊躇半晌,終於在筑紫的注視下開口:

    「在這之前……我想問君一件事,」第一次對劍傲使用敬語,他不曉得那代表認同亦或訣別:

    「劍術對你來說……代表著什麼?」

    將刀鞘緩緩推入腰際,太久沒有使這玩意兒,劍傲闔目回想居合的步驟。「不代表什麼,」他溫和一笑,以指尖愛憐地滑過刀劍修長的驅殼,似寵溺自家的小狗小貓:

    「劍對我來說……就只代表劍而已。」

    難得見若葉的當家凝起眉頭,似乎對劍傲的話抱持疑問,礙於身份自不能當街追問。巖流只得一般推劍近腰,雙膝微蹲,古老的居合道需得跪坐為之,重心壓低後遽起的力道是勝負關鍵,目光如遠山觀望,巖流的神情在觸劍頃刻淡泊,無欲無求,無生無死,大千世界收歸方寸之中。

    感受到汗珠滑落頰面,大叔的神情明顯緊張許多,平靜無波的黑眸微起漣漪,北風簌簌鑽過斗蓬鏤縫,掀起一陣涼意;仿巖流一般蹲踞,他伸手揭去滴落眼瞼的水珠,霜霜的喉頭咯登一聲,全場氣氛隨之跌入冰庫。

    「這個人太傻了……」單手攬著茫然依舊的綾女,筑紫的心神已全然轉到戰局上,望著對恃凝立的兩人,對劍傲抿緊下唇:

    「和師匠以居合決勝負……遮莫他沒聽聞過若葉大人的『燕返』?還是他故意……」

    「寒燕已隨魂魄去,」

    首先打破沉寂的倒非鮮血,而是與場景決不相符的詩句。與適才皇語的劍意朗誦不同,巖流使用的語言在場竟無人可辨,然而古音鏗鏘,充滿含蓄的哀惋;劍傲在忐忑中也不由受到感染,心神隨之飛馳,無視於巖流指部的微妙動作,逸入秋空下殘菊片片,燕字迴舞的幻境:

    「秋下野菊瓣落殘……」

    乳燕歸巢。

    刀光在夜色裡瞧不見鋒芒,連舞刀的聲音都欠奉,詩句的尾韻尚迴蕩菊闈,就連霜霜這樣的動態視力者,也只來得及看見劍傲和巖流的眼眸同時一閃,兩枚身影便在祭臺上交錯而過。等到大部份人的視覺反應過來,雙方的劍均已垂下。

    空氣停滯,宛如殘菊瓣落前的寂然。

    「嗚啊──!」

    霎然,漫天鮮血染紅了視線,呻吟似的叫喊首先打破停滯時空。

    空中燕影掠過,巖流俯首握緊刀柄,默然迎接巢燕歸來。毋需回頭確認,澆淋祭臺的血雨成扇狀飄散,致命刀痕自腰際往四周擴展,宛如燕尾掃過的天空,在敵手身上留下殘酷的殷紅。青年首先站起身來,包括耶里克在內,菊闈內所有觀眾需得等到少女大叫出聲,這才醒悟勝敗已分:

    「乾爹!天哪……乾爹!」

    單膝跪地,重創的肩頭握不住武士刀柄,筑紫的劍鏗鏘一聲跌回祭臺,握劍的人亦隨之而倒,蒼白髮絲上血跡斑斑,劍傲頭臉朝地,背脊不住起伏,黑紅色鮮血以他為中心漫延祭臺。

    巖流雙臂一振,劍上血沫四濺,在祭臺上灑下斑斑紅跡。他仔細以白布拭過,直到確認它鋒芒再現,宛似從來沒傷過人後,雙劍在胸前交叉納鞘,竟再不管敵人死活,返身便往禦帳而去。

    藻井下意外地一片寂然,既無喝采亦無喧鬧,驚詫的神情滿布四下,似還不能從此情此景中掙脫。筑紫渾身一顫,望著巖流高大的背影怔忡,即便是他,亦是第一次親見師匠的居合絕技。

    「若葉巖流的『燕返』……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哪。」

    托腮沉思,青年的黑眸一瞬間深邃起來。卻見身畔的少女再也忍受不住,紫影一閃,枉顧廂房與祭臺間五六公尺的高差,隨飄落的禦廉安全點地:

    「乾爹!」

    忘記對傷者要處處小心,霜霜幾乎是用撲上去的。曾經遇過一次類似狀況,少女在看到鮮血激射的同時意識到護理基本常識,連忙改為輕扶大叔頭頸,將臉色蒼白的乾爹翻了過來,還來不及檢視傷勢,懷中的傷者便被一股力道強行奪過。

    霜霜訝然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適才差點慘遭箭雨的法師已不知何時爬上臺來,神色即使經過掩示,還是一眼便可看穿寫滿著急二字。

    「我受夠你這個白癡!」情急之下耶語罵詞出口,穌亞無論言論還是外貌都引起一片驚聲:

    「你要自尋死路我不管你,愛出風頭也是你家的事,跟我約定二十分鐘做什麼?你以為兩個笨蛋間的鬥爭,我一個法師可以插得進手?現在好了,直接用火契把你燒死還比較快……」

    一面叨唸狠話,手部動作卻呈反比積極,解下身上幾乎等於百寶箱的裙袋行囊,不知從那摸出一匹乾淨白布,單用牙齒和雙手便撕整成合適的寬度。人妖的包紮技巧雖比霜霜好得太多,燕尾狀的傷口難以處理,穌亞顧得了左顧不了右,好在傷口的深度比想像中淺,但光是流血也足以致死,周匝的女官紛紛掩口退卻,為那竄逃四處的鮮紅血漿。

    「巖流大人,那些人……」

    眼見巖流神色不善,擅於察顏觀色的衛佐即刻上前一步。巖流在無人注意的狀況下慎重地搖了搖首,俯身掀起帳台的布簾,在跪坐前躊半晌,終於回首附耳,聲量極低:「那群人不要理會,由得他們。你想辦法替本人找一條纏腰……或者任何可以繫住褲頭的東西。」

    衛佐為這命令一愣,這才發現巖流自交手後,右手始終緊拉長褲上襬,似乎深怕他掉落。對當家的指示不敢怠慢,衛佐沒有多做猜測,答應後便轉身照辦,只餘巖流一個人端坐簾內,以異樣的目光望著祭臺中心雞飛狗跳的三人。

    「該死,血又止不住了……死老頭,你一個月內到底要死幾次?」

    緩緩打開眼瞼。那是穌亞罷?眼前的人影隨燭光晃動,咒罵的基調讓劍傲即使意識模糊也能輕易判斷,感受到胸腹至雙肩間一片劇痛,好像被人用手抓著撕開一般,不由得再次閉起雙眼。

    無力轉頭確認霜霜的存在,但覺頰旁溫玉暖香,除了他那乾女兒外只怕沒有別人。穌亞罵得對,自己實在是太誇張了,明明答應要將葬身之所的決定權交與旁人,情緒一來又把生死置之度外,不過這回終於可以成功跳油鍋了罷?不是每個地方都有鐮鼬這種天使的。

    但耳邊為何會這樣吵?如果劍傲還有氣力的話,一定會伸手來掩住耳朵。藻井下不知為何又騷動起來,連上方廂房的方向也驚聲迭起,身下的祭臺微起震動,似有什麼人踏步逼近,但會是什麼人?感覺思考能力也開始降低了,眼前怎麼這般多白影……

    「別動。」

    恍忽間,清朗童音在耳畔響起,無法從記憶中補捉這聲音如此熟悉的原因,失血過多的身體自行順應本能尋求憑依,五指一緊,這會是什麼人的手掌?不似穌亞的修長冰冷,不像霜霜凝脂般的葇夷,然而一但將重量交付,似乎就能得到某種救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1:12 | 顯示全部樓層
    024 若葉 第三章3
    3

    「凌小姐,請妳幫我扶穩他好嗎?小生……小生或許能幫點忙。」

    凌小姐?有誰會這樣稱呼霜霜?想要睜眼確認,逃離身體的血液卻一寸寸將他靈魂剝離,依稀聽見對方的宣言,但如果一個人連自救都不想,又有誰能救他?

    「你能救乾爹嗎?可是你剛才……」耳邊響起霜兒擔心的詢問,感覺在幾千公里之遙。

    「我知道……小生現在幾乎沒有術力了。」好清澈的聲音。彷彿醍醐灌頂,劍傲的神志一下子明朗起來,眼瞼被血汙黏住,他只得勉強打開另一隻,模糊的白影在眼前晃動,漸漸清晰成輪闊,燭火反射來人胸前的某樣事物,金光刺入眼簾,他注意到那是個十字架。

    「金色的……十字……?」

    喃喃脫口,視線範圍從飾品擴大到全身,劍傲的回憶驀地湧上心來。登上祭臺的顯然是個少年,他在意識遁去中也不禁訝然,沒有錯,是那個少年,那個茶館前和他有一面之緣的少年……

    「他傷的很重,刀傷深及見骨,光用包紮上藥不行……」

    少年儀態優雅,縱然舉手投足仍不掩生澀,羞赧中自有一股雍容的氣質,加上清秀如瓷娃娃的面容,祭臺上下一陣騷動。對眾人矚目少年卻視若無睹,眼楮裡滿是受傷的劍傲,他抓緊白袍,好像自己的肩頭也有著同樣傷口,擔憂地抿起下唇:

    「就是最簡單的祈禱術,也需要一定程度的術力,以我現在狀況,該怎麼辦才好……」

    鮮血順著傷體淌下,滑過少年腳下,將潔白短靴染得一片通紅,知道自己正涉足血海,他仰首思索:

    「還是……試試看那個祈禱術?」

    在霜霜怔然的目光下單膝下跪,示意少女將傷者托付給他。稚嫩蒼白的掌與劍傲交握,沒有術力湧生的前兆,空氣中的嘈雜和煙塵靜止,若不是現在天色仍暗,或許難有人不懷疑天使降臨;聖潔、慈悲和憐憫,穌亞從不相信這些辭句在字典裡的意義,但就只單單少年臉上的神情,竟使他這分懷疑開始動搖了:

    「Agnus dei,qui tollis peccata mundi,dona eis requiem……(神的羔羊哪,請承擔世人罪責,求賜萬眾安息……)」

    不似平時朗讀經典的自信,少年對即將施展的法願明顯缺乏信心,將僅有的信念貫注在古老詩文裡。Agnus dei,在宗教語言裡被稱為羔羊經,代世受罪的羔羊,離群犧牲的羔羊,少年毅然決然走出羊群,單獨祈願天聽:

    「Dona eis requiem sempiternam……(求賜萬眾永恆的安息……)」

    穌亞驀然一怔,古老言靈他無從解意,少年藍天般眼眸卻已做了注釋,無睱的雙掌捧高傷者手臂。就在天照城的中心,菊花謳歌中混入彌撒,祭司莊嚴的五指撫過罪人傷體,Agnus Dei,羔羊重新呼告,神諭隨之回響。

    感受到乾澀的掌間投入一枚燭光,劍傲在恍忽中與對方單手相握,溫暖從指尖漫延至傷處,疼痛透過雙方搭起的橋樑遁逸,有人將他從火窟中拉起,雖不致到天堂,受罪的身體已蒙憐憫。

    「你……」

    然而看在有意識的眾人眼裡,卻是另一番駭人景象。霜霜紫目輕眨,確定這不是幻覺,經由雙方緊扣的五指,劍傲身上深及見骨的刀傷竟如藤蔓般攀爬至祭司軀殼上;少年仰天闔起眼睛,菊闈間一片輕呼,淌血的傷口以胸腹為中心,迅速玷污原先雪白的斗蓬,替羔羊鐫下鮮紅的刻印。

    「『傷害移轉』……竟然用上這種類型的祈禱……」

    對於各種類的宗教法願涉獵極廣,法師認出祭司幹的傻事,這類祈禱術因為危險性極高,向來為治癒者所罕用;特別是多數的傷者和祭司素眛生平,那個傻瓜肯冒著風險犧牲性命?

    可是傻瓜現在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穌亞開始質疑常識了。

    「Agnus Dei……」

    持續禱唸祈語,少年開始輕聲喘息起來。劍傲的傷本來就重,轉移半數後即使由重傷變輕傷,仍足以叫不常受傷的祭司吃不消;然而緊扣的五指卻無絲毫鬆動,少年掌心一緊,彷彿深怕一不小心,羊群便會再次遁入火窟。

    鮮血從額角、從肩頭、從傷害最重的側腹涓涓始流,祭司現在不只涉足血海,而是渾身浸淫其中。因為傷勢漸輕,大叔在掌心暖意下稍稍回復自主意識,朦朧間只覺天照城又降大雨,潸然水珠點落肌膚,尚未甦展的視覺辨別不出色彩,淚水、汗水或血滴,那瞬間已無從區分了。

    「你……」直覺應該做點什麼,霜霜雖不明白耶宗法願的真正效力,但誰也看得出祭司的吃力。傾身想要攙扶,卻給少年慌忙的眼神阻斷:

    「別……『羔羊』是完全純粹的祈禱術,沒有法願的成份在內。之所以能發揮效用,全憑信仰和雙方的連繫,一但有人接觸小生的身體,祈禱就會停滯,傷勢或許還會轉移到小姐身上,所、所以請……」激動牽制傷口,少年這才發現自己傷得不輕,疼痛如潮水般將他淹沒,讓他一時噤聲。

    或許他該停止,在血肉被啃蝕殆盡前收手?然而所謂救贖,究竟是滲入理性的行為,抑或單純感性的投入?他不知道,神都的理論傾刻間變得模糊,這不是申論命題,眼瞳裡頓時只剩燕尾下受苦的軀體,他在遽痛中喪失判斷,或許在交握的十指間,可以獲得他追尋一生的答案……

    「等一下。」

    少年的專注卻驀然被人打斷,與劍傲連繫的手掌被一扯斷絕,修長五指扣緊他纖弱的手臂,高高舉至空中:「你還要繼續?我大約知道這玩意的效力,他會把傷害逐步轉嫁到你身上吧?小祭司,才一半你臉色就白得跟紙似的,你是想早點蒙神寵召嗎?」

    他為那囂張而充滿支配的聲音一愣,少年從沉思中醒覺,另一手維繫著羔羊的代罪,順著聲音往制衡他手臂的人看去,不知所措地脫口:

    「小生……小生沒關係的,我……我是祭司,祭司有自癒的能力,過不了幾時……傷……就會好的,還、還是先救人要緊……」

    穌亞這一扯扯裂了傷口,忘記少年已移轉半數劍傷,祭司痛得喘息不已,手臂卻仍執意往傷者伸去,汲於拉離火窟的職責。

    「你連話都講不清楚了,再下去我還要多照顧一具屍體!反正你給我住手,這隻蟑螂耐操得很,剩下的傷對他來講跟擦破皮沒兩樣,這死老頭不會愛惜自己,你這笨祭司幹嘛為他犧牲性命?」用力將祭司提離地面,穌亞硬是不許他再接近大叔。

    少年為這話詫異地眨了眨眼,終於回過首來正視唯我獨尊的阻撓者。

    對方的身形高朓,臨空俯瞰的神情夾滿傲視與輕蔑,他從未見過這種美麗,固然家鄉不乏頭整齊的翼人,那頭如瀑的黑髮美是美,卻豔得過於刺目,逆光讓他看不清臉頰輪闊,只餘琥珀眼瞳在燭光下跳躍,牽動他沉沒已久的記憶。

    遽交的兩條垂直線,不因為形影相近……

    『我看見一團火燄……母親會稱呼他為天火抑或煉獄?母親大人……我從來沒有救過人,我也沒有真正想要拯救那個特定的人;「羔羊」是耶宗罕見的宗教法願,敬愛的導師也不止一次告誡使用的制限,但是母親,當我看見這一切……當我看見這個人時,我的腦海頓時卻只剩救贖。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母親大人,是我救贖人嗎?還是我同時也被救贖?』

    『最近的笨蛋真不少……那個天真的小公主是一個,欠揍的死老頭又是一個,本來以為小小天照城應該不會再有了……很少見到藍色眼睛的祭司,這應該是我第三次見到他,直到這次我才看清楚;因為我一向討厭祭司,無論奧塞里斯還是其他宗教,就是這眼神……我偏要阻止他救人,他以為自己是誰?他真以為一個人能扛起整個世界?』

    『頭好痛……幾天內死這麼多次實在有點累人,不過八成又被救了,要不然就是我終於死成了,起碼現在可以看得稍微清楚點。這個少年……果然是在茶館遇見的那位,很有趣的孩子,是那種光看就會想要捉弄的典型。和霜兒不一樣,他不是白紙,他是被人塗白的紙,如果經過一番刷洗,應該會出現很有趣的結果罷……糟糕,一笑又動到傷口……」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1:34 | 顯示全部樓層
    『我快搞不清楚狀況了!穌亞姊為什麼阻止那位小哥哥救乾爹?而且大家為什麼都不說話……乾爹還笑得好開心,他知不知道我很擔心啊?』

    要不是再次逼近的腳步聲,恐怕穌亞和少年的僵局會持續下去。除了腰際多了條不合身的腰帶,巖流從神情到意態一無變化,有了前車之鑑,霜霜飛快地起身相護,就算是天使,多踩到幾次香焦皮,下次走路也知道要小心。

    然而對方只在數尺外站定,氣勢裡沒有威脅,鞠躬的對象竟非劍傲,而是一旁的少年。

    「閣下是祭司?」

    忽視擋在身前的少女,巖流試圖避開竄流一地的血跡,少年正撫著胸膛的傷口閉目養神,對於若葉當家的問話悚然一驚,醒覺對方正詢問身份,家鄉的禮節訓練立即上身。疼痛棄置腦後,他以鞠躬回應若葉當家的敬語:

    「啊……是、是的,小生來自神都,是……是修業旅行中的見習祭司。」

    不常說謊,偽見習祭司雙頰成熟柿子般一夜通紅,似乎將他的生理反應當作怕生羞澀,對方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令少年驚訝的是,始終色厲內荏的巖流竟似突地心底起火,份量已多到連封印的雙眸也掩示不住,語調也急促起來:

    「閣下對……法願和祈禱術可有研究?」

    「嗯?」

    雖然問的對象恰到好處,母親常說自己是理論狂,談起古老傳承的神術比鑽研精典還要熱中;但要他自承對法願頗有研究,又決非他的處事風格,畢竟比起敬愛的母親大人,他的知識永遠如鳳毛鱗角:

    「是……是有一點,說不上是研究,小生只是喜歡看那些前人智慧的結晶,故鄉有很多關於祈禱和法願的書籍,小生偶爾會翻看……」

    壟長的自謙詞尚未完成,少年為巖流突如其來的舉措一駭,旁觀過日出第一劍客的強悍與殘酷,此刻那雙握劍的手竟抓起自己右腕,彷彿捕捉到珍奇的獵物,即使泯滅禮法也要破格留住:

    「既然如此,還請神都的貴客隨本人入城一敘,本人有些要緊事願請教閣下。」

    敬語說得又快又急,好像連說話的時間也不願浪費,巖流的身形直有祭司半倍之高,陰影籠罩弱小少年全身,雖說是邀請的句型,他不覺得自己有轉寰餘地:

    「可,可是小生……啊……」

    武士的力道對祭司來講過於懸殊,忘記少年轉移的創傷尚在自癒中,拉扯撕裂胸口刀傷,他痛得渾身微顫,不明白若葉當家近似綁架的行逕動機何在,更遑論開發出應對方案。手臂幾要被對方握斷,少年忍痛一瞥轉移中止的傷者,正不知如何將意願化作言語,已有人替他代勞:

    「不可以,他才幫乾爹治傷治到一半,而且你怎麼可以這樣搶人?他又不願意跟你去!」

    對巖流砍傷劍傲的事早已大為不滿,霜霜同仇敵慨地衝上前去,強自切斷若葉當家的鉗制。巖流訝異地撫撫手臂,未料到少女異於外表的怪力,但那神色一閃即逝,黑眸很快彈入死水:

    「若葉家族的決定,妳還是不要干涉較好。」衛佐的影子掩蓋上來,隔絕霜霜的視線和救援:

    「祭司閣下,您是否願意跟本人走?」少年冷汗涔涔而下,照理對方以禮相邀,身為神都人萬無推拒之理,但是劍傲的傷勢未癒,他又隱約感到事有蹊蹺,只得開口拖延:

    「很榮幸若葉大人賞光邀約,但,但小生尚有要事在身,可否請……」

    「沒時間了。」讓萊翼百思不得其解的回句,不知是否自己看錯,巖流竟似咬緊了下唇:「你去不去?不去我也得強請你去!」竟不再使用敬語,巖流的神色明顯狗急跳牆。

    「小生……」

    望著巖流近乎求懇的目光,握緊劍傲掌心的手微微顫抖,祭司幾乎就要點下頭來。突地感到背後視線凜然,全身一寒,竟連身體也顫動起來,他確信不是自己在發抖,那又為什麼會抖得這樣厲害?巖流似乎也察覺事不對勁,兩人交換一個對眼,隨即往祭臺的後方一齊望去。

    「神怒」睜開了眼睛。

    揉揉眼楮,少年確定不是自己看錯。黑曜劍身間的狹長細縫燃燒綠火,同色瞳孔在火光中跳動,單眼邪惡而陰森,熾火吞噬劍柄與劍鋒,然後以同樣速率吞噬周遭的土地。似乎想起了什麼,祭司連忙順著黑劍向上看去,被眾人忽略已久的磊德竟高舉者劍身,在他乾澀的喉嚨叫出聲前,事情已無可挽回:

    「住手!」

    連警告也來不及出口,磊德與神怒的靈魂四目交投,然後重重將劍身插入祭臺中。

    傳說斯堪地那維亞的父神,曾以一隻慧眼交換永恆的知識,從此以獨眼面目示人;失去的眼睛於是被視為代價象徵,而喚醒神怒的代價,除卻死亡無他。祭臺在劍身的沒入之下瘋狂搖晃波動,連廂房裡的青年也險些站不住腳,卻不妨害磊德自劍身後緩緩站起,狂笑的面容:

    「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人,全都和葛林一個樣……」

    銀髮被漫延開的火光照得有如怒濤,艾達人召喚海上的古老靈魄,向膽敢忽視神威的外敵宣示尊嚴。劍傲這才想起,自從捏他臉頰後便無人再去理他,沒想到無法無天的艾達貴族竟能荒唐到這種地步,視滿菊闈性命為他怒氣下的犧牲,劍傲除了佩服,也驚於磊德深藏血脈中的力量:

    「全都忽視我、貶低我、把我看做一無是處的孽子,既然這樣……既然這樣,就全都給我去死!」

    雙手交握神怒的劍把,似乎不受地震的左右,磊德單純以銀眼凝視狹縫中的綠火,剎那間眸色由綠轉銀,彷彿注入悠鐸經由眼瞳傳承的支配力,神怒遵循主命,靈魂的悲喊、壓抑的飢渴,劍身朝天嘯出高頻率的共鳴。

    「這……這是什麼東西?」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霜霜一方面操心劍傲安危,一方面又被那嘯喊震得趕緊掩住耳朵,秀眉攪成一團。

    「劍靈……」

    感術體質使然,穌亞的情形並不比少女好多少,神怒的波濤彷彿部份滲進腦子,弄的法師頭昏眼花。但這並不減低驚駭,穌亞扶著疼痛欲裂的額瞇起眼睛:

    「相傳歷史悠久,吸納天地精華,飲飽鮮血的劍,會依憑主人的意識產生『劍靈』……時間越久,劍的靈魂越完整,力量也相對強大,『神怒』是從文明革命前就存在的產物,如果從沉眠中被喚醒,那麼……劍靈第一件想做的事會是什麼?」

    「餓了很久是嗎?服侍我悠鐸家世代的神怒劍靈……」以主人姿態俯下身來,磊德低首在劍鋒上一吻,淡雅的唇輕吐氣音,銀眼殘忍起來:

    「那麼……就好好享用我為你準備的祭品罷!」

    「小主人!」

    無法阻止磊德的指令,職責所在的巖流卻比他更快一步。沒有主從顧忌,耶里克的叫喊才半聲,若葉當家早已指揮衛佐朝艾達貴族包抄,神怒再次哀鳴,幾乎響徹整座天照城,狼族後裔也不由掩耳,主人的身影被湧來的衛佐淹沒,芬里爾低吼一聲,瞳孔裡神怒光芒微斂,宛如暴風雨前的寧靜,穌亞的眼睛驀地睜大。

    「快逃!」

    右手指疾揮,穌亞想提醒仍舊勇往直前的衛佐,神怒眼珠與穌亞同步,在受害人反應前,祭臺成了名符其實的祭品屠宰場;黑色的潮水,彷彿融自神怒漆黑的劍身,銀眼流下的淚珠,瞬間氾濫成浪濤。

    然而黑色浪花打上身體並無清涼的感受,衛佐的慘叫才半聲,幾乎同時間伏下地來,渾身散架虛脫,竟似被黑潮汲走了精魄。眾人這才曉得厲害,飢餓的劍靈經過長遠睡眠,此刻早已飢不擇食,穌亞不禁慶幸他還沒發下床氣,否則失去理性的肉食動物後果難以收拾。

    「乾爹!」眼見潮水就要襲擊委頓地上的傷者,霜霜掉轉回頭,正想不顧一切拖人逃亡,一雙細瘦的臂卻取代了她的保護,這回卻是祭司。縱使大叔的身子骨瘦如柴,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仍是卯足了力氣,霜霜微微一訝,猶疑道:

    「需……需不需要我幫忙?其實我……」正坦承自己是怪力女的事實,一片雪白突地映入視線,不止霜霜,藻井群眾即使在驚慌中也不免抬頭,宛如祭臺上降起大雪,霜霜攤開掌心承接飄落的羽毛。目光移不開月光下展翼的天使,她聽見穌亞在旁仰首輕呼:

    「神都的翼人……」

    褪去偽裝人類的蛹,潔白的蝴蝶銳變回天空的支配者。

    抬頭鬆了口氣,雖然避得狼狽,神怒的力量畢竟只管轄大地,霜霜為乾爹逃出一劫大感安心的同時,夾雜崇拜與恐懼的議論紛至沓來;東土對於天使的傳說與了解微乎其微,然而少年的形象和羽翼搭配實在過於完美,即使是對陌生事物抱有慣性迴避的人類,仍為那動人心魄的純白折服,連巖流也不禁帶著些微好奇抬首。

    「精衛……妳不覺得很美麼?」全世界只有一個人還有心情享用菊正宗,端起酒碟,青年在逐漸傾斜的東廂向貼身女婢舉杯。不等精衛回話,劍傲的黑色斗蓬垂散白翼的烘托下,凝視黑白交纏的身影,青年眼神深邃起來:

    「彷彿天使擁抱著惡魔……漆黑鱗片與潔淨羽衣,強烈反差是最動人的藝術,不是嗎?」

    然而翼人可一點不如想像中神聖,吃力地提起傷者衣襟,那已是他臂力最大極限,祭司單薄的肩頭繃緊發痛,然而黑潮蠢蠢欲動,只要他一鬆手,大叔決不止摔斷骨頭。正咬牙苦撐著,一雙冰涼的掌卻緩緩抬高,在他反應過來前,以溺水者攀附樹枝的姿態自行抓緊他後頸。

    「我應該再去減個肥的……真是不好意思。」枯瘦的男人遠比表象上有力太多,舉動大膽而不失禮,劍傲仿效無尾熊精神,少年的握力負擔頓時減輕,有餘力看見對方傷後虛弱的笑容:

    「可有榮幸……請教尊姓大名?」

    白羽灑落下傷者輕喘著氣,汗珠從額角閃出光澤,一如初次邂逅的那場意外,他從未見過人如此精於笑容的藝術,毋需言語和動作,上彎的嘴角自成一套語言體系。祭司著迷於那抹微笑,以致高度劇降也渾然無覺,要不是劍傲字正腔圓的耶語喚醒他神志,兩人恐怕要一起墜毀祭臺。

    「啊,是、是的……承蒙垂問,我,我的名字叫萊翼……」不自覺地以耶語回話,他再次拍高翅膀免受奧丁之眼波及。

    「怎麼拼?」對比下方的驚呼和亂象,劍傲溫和的像在閒話家常,重覆低吟祭司特殊的口音,絲毫不在乎胸腹仍在淌血。

    「嗯,這個……通用語的拼法是L-Y-E,但是如果轉換成古語的字法,應該是I--K-α-γ-U-Z,唸法也不一樣,意思都是『飛翔於熾陽之下』……」

    「好特別的名字,即使在西地也不多見。」輕輕挑起祭司胸前金光燦然的十字架,他空出一手撫過精緻的雕刻鑲嵌讚嘆。

    「那是母親大人替我取的名字,她說那取自於異國神話,雖然是不屬於經典的異端,卻能提醒我一生伏首於神恩下,懂得人類的渺小與謙卑……啊,請小心!」

    被突如其來的禦簾碎片嚇到,萊翼連忙以羽翼覆蓋保護人全身,半獸人所在的西廂已盡數傾倒,堅實的木柱也未能抵擋神威,成群獸人以沙啞難聽的尖叫爭相保命,情境之恐怖不亞於野牛狂奔。祭司咬緊了下唇:

    「怎麼辦……這樣下去會釀成大災的……」

    拍翅朝祭臺上的黑色劍身掩去,萊翼才剛動念抽手,感受到臂彎中重力一沉,傷者的體重竟再次將他拖向地面,慌張間連忙雙手救援。

    「怎,怎麼回事……?」

    環抱頸部的手臂驀然一鬆,萊翼著急地托起頹然下垂的臉頰,發現對方竟因力盡而昏厥。這才注意到因為自己笨拙的拉提,劍傲飽受折磨的腹部再次血流如注,而且似乎持續好一陣子,祭臺巨翼的陰影上赫然覆蓋一灘血窪。

    這麼說來剛才是強打起精神說話?目的只是為了探得自己名字?不知道劍傲本身就是個活特例,翼人越來越不解人類對於輕重緩急的衡量。分不出手來抹去清汗,更莫提澆熄神怒,藻井的安危和他想救助的男人,兩者勢必只能訣擇其一,萊翼一時陷入徬徨。

    「嘖,沒有辦法了……」對空中的翼人不再希冀,穌亞決定自救比較實際,飛快將長髮撩往身後,法師在祭臺上單膝下跪:

    「要我動用到宗教法願,又沒有報酬,真是不划算……」

    忍不住抱怨,觸地的褐色手掌卻猛然一緊,琥珀色瞳暫且脫離現實,遁往神居住的領空,穌亞低沉而富有魅力的嗓音隨之傳遞:

    「是誰擾亂法老長眠的安寧?展翼的死神來罷,降臨在罪人的額上罷;我將築起永恆的堡壘,將以沙漠之火,燒灼褻瀆太陽的盜賊……」雙眸在火光中瞇起,萊翼在半空中也不由注意,豔紅色襯脫五指熒惑的燦然,紅唇吐出願咒,耳語般誘惑火燄近身:

    「Pyramus of Tutankhamen。(圖坦卡蒙的金字塔)」

    翼人一口氣被遽然打斷,原因是周身氣溫的急速增長。紅色陣線以穌亞掌心為軸,在祭臺上交織成藍圖,他從未親至位於紅海以西的奧塞里斯,但也曾聽過紅沙漠裡聞名遐邇的文化遺產,在平坦的大地上近似奇蹟地矗立,守護王者永恆的靈魂,以祈來世再度君臨這片原初之水支配的國度。無論再勇敢的侵入者,碰上了人類智慧的登峰造極,身手嬌健也只有以鮮血贖罪。

    「好漂亮……」然而這座金字塔卻是火紅色的。很難想像這美得令人窒息的幻象出於一人之手,在祭臺上燃燒如營火,完美的三角體阻絕黑潮入侵,在祭臺中心鑄下堅實庇護。熟息法願的萊翼目光一亮,障壁法願要做到如此緊密,操控的法師決非泛泛之輩。

    「清光!」

    似乎查覺神怒威脅暫時退去,清朗的叫喚自祭臺邊緣遞出,呆愣許久的年輕武士首先積極脫困。不用主人召喚,忠誠識途的老馬早已自行尋起幼主,貼心地低首嘶鳴,好讓筑紫能將懷中綾女順利推上馬背;神怒的肆虐再次席地捲來,少年在衛佐慘叫、女官驚叫聲中一夾馬腹:

    「跳!」

    匡噹一聲,或許是因為太多噸位驚人的生物同時徹離,南廂也難逃崩毀命運。筑紫奮力捏緊懷抱中綾女,抽空回首關心師匠,卻見巖流籠罩在金字塔的範圍裡,一如往常不動如山。

    啪喀,來不及多瞥一眼,這回連祭臺也跟著分崩離析,許是藻井下的支柱斷裂,光聽群眾的慘呼便可知悉,碩大無力的身軀在他眼前順著坡勢滑落,筑紫這才驚覺是綾女的兄長,伸手救援早已不及。一抹黑影卻搶在他之前及時阻住了見愁,少年一驚,順這精亮的黑色馬蹄往上看去:

    「半身人……」

    一陣訝然,筑紫抬頭對上耶里克飄散風林中的白髮。他與鬼丸實在相配,適才與半身人比箭時,一顆心吊到了眼眶,無暇端詳白髮人的形貌,筑紫這輩子見過的西地人不多,但自遷居若葉城,隨著師匠也做了不少外交;他不清楚斯堪地的政治,但似耶里克這樣的人物,筑紫凝視黑馬上白浪驚濤的霧影,為何願意屈居磊德這樣的笨蛋麾下?

    是狼族後裔另有目的,抑或有他不了解的宿命?

    「你在發什麼呆?人類,『神怒』沒你想像這般簡單!」

    單手輕攬昏迷主人的腰際,半身人不客氣地將見愁隨意拋置馬臀。對清光突然駐足不解,耶里克自不知筑紫癡癡瞧他的原因,鬼丸再次昂首朝天,警告波瀾將至。

    「我們應當……應當把那肇禍的劍想法子拔起來!」

    單手擁緊綾女,筑紫用得是肯定句。耶里克低首確認小主人安危,少年不禁一凜,因為對方抽空遞過的笑容,竟是如此輕蔑冷冽:

    「很好。誰去把鈴鐺綁在貓脖子上?」

    引用古老寓言,年輕武士一時骨鯁,白髮人縱馬躍過身側,吹起筑紫割斷的長髮,同時也吹起他痛心的記憶:

    「『神怒』的年紀比誰都悠遠,早在千年前劍靈已然成熟,雖說攝食有固定周期,一但察覺你靠近,劍靈那有不反抗的道理?」筑紫臉如死灰,在這冷靜的奴僕面前,他每每覺得自己像個毛燥的孩子。

    似乎察覺他的窘態,狼族後裔明顯地面惡心善,聲音微緩,這回帶點思索:「除非……能夠從奧丁之眼的視線範圍外,將那把劍拔起來,這樣的角度恐怕只剩正上方;而要不接觸地面掩至劍柄上空,除了那有翅膀的傢伙,我實在想不出其他方法……」

    打斷耶里克的叨唸,清光和鬼丸的嘶鳴交織成警訊。黑潮竟朝並列的馬蹄進逼,筑紫這才查覺自己的立足之地再不安穩,回頭朝法願中心望去,法師的額角滿是汗水,一頭黑髮盡數披散在地,熒惑上閃動的火光已明顯不穩定。

    「是那個混蛋在當初我還是學徒時告訴我,當個法師很輕鬆,只要在後方唸咒語,自己不用到陣前賣命的?」

    單手撐住祭臺,穌亞充份發揮怨天尤人的本性。大型的宗教法願終讓他吃不消,就算術力再澎湃,神怒破壞力源源不絕,等於是拿石頭去碰石頭,最好的結局也是兩敗俱傷:

    「小公主!你還佇在那裡做些什麼?」圖坦卡蒙的障蔽率正一點一滴減少,汗滴滑下麥色肌膚,穌亞甩頭讓模糊的視線清明:

    「想辦法到外頭去,在不接觸地面的情況下拔起那把爛劍!」

    「要怎麼做?」從慌亂中醒來,藻井民眾的尖叫惹她一陣心悸。

    「自己想辦法!」大人的責任,穌亞眼神裡這麼寫著。霜霜確信她未來有了孩子,教導方式定是學習獅子推親兒下谷,自己想辦法?她能有什麼辦法?

    東廂的樑柱已傾斜至金字塔照耀裡,霜霜心中一動,放穩雙足驀然朝上一跳,藉著屋簷的反作用力彈上北面城池的高牆,再以驚人的爬蟲類之姿轉換跑道,倒轉地心引力方向,在近乎九十度垂直的石壁上輕輕一點,奇蹟降落東廂傾斜的橫樑。這回連穌亞也不禁呆然,東土的武者都像她一樣四肢發達?他開始考慮體術的好處。

    「哇啊!」然而橫樑卻不賣少女的帳,祭臺半毀讓廂房也唇亡齒寒,橫樑從水平變為斜面,畢竟不是她捉迷藏捉熟了的風雲府,霜霜一時重心不穩,鏤籠掠過她墜毀地面。眼看就要與傢俱同等命運,臂上卻被人猛地一提,少女一愕開眼,很快認出搭救公主的白馬王子:

    「李麒先生……」

    「姑娘小心,女孩子最怕摔花了相。可有能效勞的地方?」

    人群的尖叫、建築物倒塌、傷者的呻吟,在菊闈裡迴聲成交響,貴族則紛紛往外徹退;沙漠精靈手腳最快,一群人翻上城堡頂端,效法劍傲適才的做法高處觀火,半獸人逃亡不忘順勢增加傷亡,只有艾達廂房顧慮主人,一群半身人徘徊祭臺邊緣,敵不過神威卻只能乾瞪眼。

    全天下最悠閒的莫過於青年所在的上皇廂房,枉顧傾斜四十五度的柱樑,精衛深信殺傷力較大的反倒是主人異想天開的幼稚行逕。果不其然,超齡兒童再次引火上身;

    「我得想辦法把那劍拔起來才使得,」不愧被凌語稱作動物,青年只輕輕引帶,霜霜輕鬆翻上搖搖欲墜的東廂,隨即著急地報告戰況:

    「可一但接觸地面,渾身力道都給奪去了,怎麼還使得上力拔劍……啊,我知道了!」她一擊掌,望向始終掛著笑容在旁觀察的他:

    「李麒先生,可否借我類似繩子、長度夠又有軔性的東西?」

    「繩子啊……有了,小姑娘,我這就借給妳!不過可能要花點時間……」尚未明白青年此語的用意,霜霜驀地瞪大眼睛,對方白淨卻不失結實的胸膛隨撕開的衣襟展現,然後是落入掌心的修長外衣,還有女婢幾乎掉出的眼珠:

    「主、主子!」

    即使知道青年素來不按牌理出牌,這般說脫就脫也讓精衛當場傻眼。對於看來質料精緻的外袍毫不憐恤,他令霜霜抓住一端,然後便扭麻花似地施以暴行。染纈連同白絲襯裡被活生生拆成布條,少女尚訝於看似文弱青年的驚人手勁,衣物主人絲毫不憐憫地將兩頭繫上固定的死結:

    「這樣不知道夠不夠長,不夠長可能還要再脫一件,不過軔度妳倒可放心,這是懷仁出產的印染麻紗,很堅固的……」

    盤算著布料的實用性,手上成品早被少女一把搶過,拉緊布繩確認樑柱的硬朗,記得小時候凌語的床邊故事也包括泰山傳奇,雖然不確定幼時記憶化為行動還能可靠到什麼地步,霜霜一向是行動主義者,在腦袋權衡危險和成功機率前,身體早隨布條自廂房擺蕩而出。

    神怒在夜空下不知第幾次發出怒鳴,最後一批堅守祭臺的衛佐也倒於脫力。霜霜的身影流星趕月,在筑紫驚訝的注目下劃過夜空,航行到北面牆頭,途中她試圖伸手抓劍,卻還差了一臂長短;鍥而不捨,少女回過鐘擺再接再厲,這回她單手扯布,傾下身來捕捉,指尖從冰冷劍柄上滑過,離拔出還差了一大截。反倒是神怒的劍靈察覺霜霜不懷好意,黑潮再次漫湧如狂濤。

    「不夠長!」

    咬緊下唇,霜霜用蔥指捏緊白布布緣,盡可能縮短雙方重疊的面積,試了四五次,卻每每鞭長莫及。在霜霜體重肆虐下,柳木搭建橫樑終於受不住重力加速度,再往藻井崩落一層。霜霜在千均一髮之際重新點落廂房,樑柱傾斜度邁向五十。

    「對不起……我大約這幾日過於操勞,有點瘦了。」對於自己的長袍派不上用場,青年深表遺撼,但他很快反應下一步舉措:

    「既然這樣,我褲子也脫給妳好了,妳且稍待……」真該感謝有精衛,要不是忠心的女婢早有防備,即時將青年強制拖離現場,霜霜大約要觀賞一場脫衣秀。

    「如果在不加長繩子的情況下……乾爹,告訴霜兒該怎麼做罷……」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

    本版積分規則

    Archiver|手機版|小黑屋|OK討論區

    GMT+8, 2024-6-5 03:53 PM , Processed in 0.063614 second(s), 16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