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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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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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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7:10 | 顯示全部樓層
    「他皇語講得很好,舉止隱隱透露出貴氣,恐怕是在大戶人家生長的外裔族人。據說羽化人因為海運亨通,許多隨船東來的異族女子往往嫁入商家,我們這邊和外族人上床搞出小孩的也不少。要說北島混血兒的盛產地,非羽化莫屬。」白皙的娃娃臉安然倚靠船舷,李鳳輕然一笑。

    為了避人耳目,兩人只選了小船渡宓水。獬角嘆了口氣,他一個殘廢也就罷了,也怪李鳳實在是太引人注目,猶記在京城時,有回李鳳打算微服私訪皇塾,穿了尋常裝束騎上白馬就要出門,他和精衛等人才看了一眼就把他喊下來,當時這傢伙大表不滿:

    「怎麼了,這樣有錯嗎?」

    「……陛下,你這樣太顯眼了,微服根本缺乏實益。」來自精衛的評論。

    於是眾人七手八腳地替它換上平民粗衣,再配上隻小毛驢,在李鳳抱怨聲中硬是把那頭招搖的長髮挽起,再配上一頂俗到不能再俗的大斗笠,本以為再怎麼樣驚為天人被這樣整也該不堪入目(獬角認為,其實當時大家有報復的意圖),後來李鳳率性地往驢上一騎,眾人倒退三步檢視:

    「怎麼樣,這樣總可以了罷?」

    「……陛下,我想您這輩子……還是放棄微服出巡這個主意罷。」

    雖然不想承認,沒人想得透為何平平是頂斗笠,戴在刑天頭上像農夫,換作李鳳就有股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誘惑?

    船頭的梢公輕搖著櫓,南風徐來,江南的味道越發濃厚。宓水以南河幫盛行,具有經濟效益的大河往往被幫派所掌控,就是官方運輸,有時也得看地頭老大的面子,委任托運的事更是常有,河幫再從中抽取利潤,平常則和官府保持亦敵亦友的關係。獬角幾個河幫好手蹲踞船頭,赤裸的上身被陽光晒得黝黑,為防有人鬧事影響生意,一定的武裝也是必須的。

    「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下江南。」

    瞇起眼睛,李鳳有些迷濛地望著茫茫大江。獬角還算慶興,這次他的主子倒很有自知之明,除了臉蓋不掉很無奈之外,頭髮到衣服一切從簡,連腳上都只套了草鞋就出門,雖然這也只是把一等星的光芒減到一點一等星的差距而已。

    揚子江有南北兩大支流,南支的水流密如蛛網,在羽化形成三步一池、三里一湖的盛況,地泉更是多得不勝枚舉,紅綃一帶自古就有「家家清泉,戶戶垂楊」的美譽。獬角的家鄉「洛神」,在羽化算是第二大的商業城鎮,雖然地偏內陸,不像紅綃海陸並盛,卻佔盡地利之便,南揚子江在此分流為溈水和汭水,加上羽化槽運本來發達,內陸商人更多往此匯聚。

    「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來了。」

    不願往江面靠,獬角窩在船艙裡輕道。俗諺說「北人騎馬,南人乘船」放眼只見宓水碧綠,遠觀如絹,更勾旅人暇思;幾個同船的北方孩子看見水,興奮地跪在甲板上玩將起來,一時好不熱鬧。

    「張令德坐罪下獄是在慶武四十年,當年你正好十九歲,是嗎?」

    沒想李鳳提得如此直接,聽見睽違的名字,獬角心頭針紮似的一痛,不安地轉過頭。

    「你倒調查的很清楚。」

    「四十年……正逢四年一度的恩科考試,你是縣庠推薦的二十名秀才之一,當年以頭名從庠校出來的你,最被同窗看好,本來可以恩推國子監深造,卻因為先王的輕商政策而被拒門外。即使如此,十九歲的天才在家鄉也是一時俊彥,和凌本家的長房繼子並列為洛神雙秀,我記得……」

    「住口,不要提起那個人!」

    獬角驀地從船艙裡站起,周圍船客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李鳳冷靜地看著他,看著一向沉穩的宰輔因激動而喘息:

    「別再說了,我不想……想起那些事情。」

    掉頭望向江水,李鳳忽然笑了。「原來如此,的確很像是他所描述的關係哪。」

    「什麼?」獬角一愣。

    李鳳沒有答話,只是高深莫測一笑,隨即嗓音一沉:「老實說,我在江南還有些事要辦,不單是為了追你而已。」獬角心中一動,抬頭望著自己的主子:「有事?」李鳳支頤半晌,忽地撩撥起一蓬水花,將正準備傾聽的臣子濺得一身溼,竟縱情大笑起來:

    「是啊,聽聞江南專出美女,忘歸橋旁酒樓連綿十餘里,小橋楊柳,滿樓紅袖,就是天堂也不過如此,我早就想一親芳澤;再者洛神的美食更是冠絕皇朝,金錢蝦餅、松鼠桂魚、象牙雞條和葵花獻肉……啊,可惜沒帶精衛一起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來我就不能玩女人了……」

    在船上殺人會不會比較好毀屍滅跡?

    甩著浸得溼透的袖子,獬角最後一絲理智也宣告潰決,反射地掀水回擊。那知對方唯一的優點就是運動神經敏銳,真和他玩起捉迷藏來,一時背心不防,又給李鳳趁隙偷襲;獬角無名火起,索性捲起袖子卯起來進攻,兩人在甲板上躲躲閃閃,結果鳳凰沒逮著,反而潑了無辜的梢公一身。

    「夠了,別鬧了,不玩了!」

    梢公臉色鐵青,一副想把兩人人踹下船的模樣,獬角心虛地縮回船艙。見李鳳一臉得意地立在船頭,誰會相信這傢伙二十八歲才有鬼!不過自己也有毛病,竟然跟超齡兒童一般見識。

    果然是近鄉情怯嗎?獬角確信李鳳絕對有催化作用。

    「這麼快就投降啦?獬角,你真的開始大叔化了喔。」

    「大叔你個頭!」

    望著李鳳燦爛的笑靨,獬角連氣也懶的生了。他何嘗不知道李鳳在故左右言他,江南之行肯定有鬼──這傢伙,最近越來越不可理喻,什麼事都不講清楚。

    ──與其說是不可理喻,不如說是難以捉摸,他望向李鳳深邃的黑眸。十二年來,獬角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從青澀的少年成長為近三十歲的青年,李鳳是個少年早熟的典型例子,這點毋庸置疑;但幾年前獬角還能窺見他部分想法,觸摸到少年獨有的感性和彆扭。曾幾何時,印象中的李鳳總是那樣嘻皮笑臉、不務正業,而那張笑臉後真正想些什麼,就連獬角也猜不透了。

    這點在那位個性與他直像鏡影的雙胞兄弟離去後,更是明顯。

    「有些東西一但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嗎……?」

    望著漸近的宓水南岸,獬角撫向殘缺的斷臂,倚舷沉思起來。

    ◇    ◇    ◇

    宓水北岸,原先平靜的渡口掀起一陣騷動。梢公們目瞪口呆,渡客們紛紛往兩旁退避,奴婢女眷更是滿臉通紅,掩著臉又好奇地躲到一邊去。

    嘩地一聲,一個身長八尺,渾身赤條條的肌肉大漢自河中緩步上岸,虯結的鬍鬚被河水浸得濕透,活像隻沮喪的落水狗,更神奇的是手上還提把大刀。無視兩旁奇異的目光,大漢一臉哀悽地撿起岸邊衣服穿上,一面穿一面竟哭起來:

    「陛下──您到底去那裡了啊──!!」

    淒厲的叫聲,響徹宓水南北岸。

    ◇    ◇    ◇

    「獬角,你覺不覺得耳朵有點癢?」

    過了宓水,沿岸盡是接泊旅人的私人驛馬站。

    江南水運發達,陸運也不落人後,上了岸車行三日,就是著名的南揚子江頭,南揚子雖名為江,河寬卻比北揚子狹窄許多,低窪處水道縱橫,一道夏季水位高漲,羽化便成名符其實的水鄉澤國;農民多在水田種稻,堤上植桑,每逢季節交替,稻田穗浪萬頃,堤桑迎風招搖,莫過詩人說「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羽化美景,一向吸引騷人墨客的詩興。

    「最好把你給癢死,也不想想這是誰的錯!」一進洛神城郊便煙雨連綿,瀟湘雨唰唰地打在朦朧的牆頭,獬角不甘願地替李鳳打起油紙傘。

    ──實在受不了這傢伙的貴族天性,坐個車挑三揀四不說,一下抱怨馬生得太醜,一下又詢問車夫的身家背景,家裡有幾個女兒待字閨中等等。獬角一路上極盡裝不熟之能事,就是李鳳主動和他打招呼,他也咬牙切齒地陪笑:

    「對不起,這位客倌,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記得我有年紀這麼小的朋友。」

    碼頭的人群熙來攘往,羽化諸城不似北疆市容嚴謹,商店多半侵街打牆,繁容的小鎮沿著地勢而築,彎曲石子路上馬蹄聲噠噠,渠道旁楊柳依依,滿城柳絮隨風亂舞;酒肆和茶館紛紛向旅人招手,東風徐來,吹皺一池春水,前腳還未進洛神城,江南已急切地向旅人揭開面紗。

    「客倌,不好意思,我們客房都滿了。」

    「客倌,抱歉了,別說客房了,連排炕上也都是人,預約已經到明年了。」

    羽化雖美,還是脫不了食衣住行的殘酷現實。洛神的擁擠讓獬角有擴張領土的衝動,不僅道旁駢肩雜遢,連想坐下喝口茶吃頓飯都要排隊,茅坑還得拿號碼排才能上,即使李鳳三天兩頭便自行微服,在京城也沒遇過這種狀況:

    「怎麼回事?感覺上全皇朝的人都擠進這城裡了。」

    「大概是『洛神祭』的緣故罷?」

    被第一百五十七家客棧拒絕後獬角終於放棄努力,在湖岸旁頹然坐倒。猶記最後那家老闆還一臉賊笑地搓搓手,望了眼獬角再打量李鳳,吳儂口音盡是曖昧:「兩位客介,我們還剩一間單人房,床是小了點,兩位勿妨……」話沒講完就給獬角當場否決,倒拖著李鳳大步出門。

    搞什麼單人房啊?這種劇情在男女主角初相遇的戲裡還有道理,憑什麼是他和李鳳?

    「對了,獬角,什麼是落神祭啊?有神會從天空掉下來嗎?」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洛神的典故。」真是的,上皇不學無術也要有個限度。一想到自己年少時十年寒窗苦讀,竟是為了做這種人的下屬,獬角便深感不值:

    「洛神是宓羲氏的小女兒,因為溺死在洛水裡,所以被封為洛神,一般又稱作宓妃。前世時代曾有文人為洛神作賦,大意是描寫他在駕車出遊時,偶然邂逅了美麗的洛神,和她一見鍾情,互表心意,卻因人神道殊,最後不得不分離的故事。當年英王聞之,憐其淒美,特將洛水流經的城賜名為洛神,這就是洛神城的由來。」

    「原來是這樣啊。那個寫賦的人還真笨,管她是神是鬼,先霸王硬上弓就對了,女人光看不吃怎麼夠呢?難怪會失敗。」李鳳一拍玉扇,過來人似地諄諄教誨。

    為什麼曾曾曾祖父可以這麼風雅,後代子孫卻如此不堪呢?獬角打從心底嘆息。

    「所謂『洛神祭』,便是洛城居民根據傳說典故而設。首先在蠟月尾時有『迎洛神』的儀式,大抵是一些祭神、紱褉等例行儀式;之後的節慶長達三月,隨著新春到來,洛城人一面迎接新年,一面籌辦祭事所需。洛城和紅綃相同,有道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多半出外買賣就是半年光陰,只在這三個月間,大部分商旅都會回鄉過年,所以是洛神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時節。」

    「敢情三月還有『送洛神』?」李鳳道。

    「沒錯,一迎一送,祭神儀禮多半如此。說是送神,實則洛城習俗經過長久演化,子弟們多好附庸風雅,往往集體駕車至洛水旁,說是一睹洛神風采,重溫辭賦雅會;可久而久之,洛神的女子也趁此機會,偷會心儀已久的郎君。」

    「該不會有什麼如果在送神當天在洛水旁告白,戀愛就一定會成功的傳說罷?」

    「……陛下,微臣該說你深解民心還是思想庸俗?」

    行至洛水之濱,果如獬角所言,岸頭繁花似錦,端的是春意濃濃,岸旁紅男綠女,竟比城郊繁容一倍。此時天色漸暗,星朗氣清,惠風和暢,一輪明月初上柳梢,只客棧仍是燈火通明,旅人絡驛不絕,看來今晚是別想找到地方住了:

    「很久以前……大約二十幾年前,洛水旁曾傳出宓妃顯靈,有人在送神時親眼目賭洛靈在堤岸上現身,傳說宓妃用既悲傷又欣慰的眼神,望著洛水旁成雙成對的情人;那年紅王正巧徙封洛城,也曾主持過送神祭,在他身邊的人都說,洛靈當真美若天仙,全不似凡人。」

    半晌遠望洛水,獬角微一失神,似也受洛神的魂靈感召,又似別有所思,脫口吟道:

    「體迅飛鶩,飄忽若神,陵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曾不令我忘餐?」

    高吟低哦,留下餘音嬝嬝。李鳳靜靜地旁觀宰輔難得的感性,忽地從堤岸旁拍衣立起。

    「好,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這個人的決定絕對沒好事,獬角不勝惶恐,洛神早拋到一邊去了。

    「我決定要留在城裡看祭。這樣餐風露宿不是辦法,我知道有個地方能讓我們歇腳。」

    說罷也不等獬角反應,拖著臣子的衣領便行,更令他吃驚的是李鳳的行逕。在一戶看來是小康家庭的門外偷窺半晌,猛地蹤身翻牆而入,除了佩服主子的功力,竟能拖個大男人猶足不滯物,獬角對眼前鬼鬼祟祟的上皇只有發怔:

    「你想幹嘛?」見李鳳張望半晌,避去一個過路家丁,隨即閃身鑽進一間像是閨房的屋子。莫非這傢伙現在還有心情採花?獬角承認自己揣測君心的本領越來越差:

    「沒什麼,只是想跟他們借點東西。這樣才好去借宿嘛!」

    「借宿?」望著李鳳笑瞇瞇的秀麗面龐,獬角再次一怔。

    「我有個認識的人住在洛神。」神秘地一笑,李鳳開始在民房內翻箱倒櫃,如果百姓知道皇朝至尊像RPG勇者一樣順手牽羊,不知道會怎麼想?

    「又是你那些江湖朋友?」

    「不,嚴格來講,是親人。」似乎翻到中意的事物,李鳳「啊哈」一聲,抓了什麼出來,獬角更加疑惑:

    「親人?什麼親人?你的親人不應該都是……」話到半途,獬角驀地恍然大悟: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

    「靖亂十年間好幾次想跟他敘敘舊,那傢伙老是不領情。現在亂事好容易平定了,他不來找我,我只好自己來找他囉,好在他這幾年移居洛神養老,否則還得跑一趟到紅綃。」

    獬角完全想起來了,難怪這傢伙這麼老神在在。皇朝自興王以來便有分封諸王的制度,除了上皇直轄統領的北疆皇畿,北揚子以南多為諸親王國領土;李鳳的幾個皇兄,諸如九皇子鹿蜀、四皇子雍和等,在慶武年間都曾因功受封。後來靖亂事起,李鳳以「廣蔭策」斷絕王國繼承權,勢力強大的懷王又因戰敗衰弱,親王國才逐漸式微。

    紅王,作為受封羽化的親王,李鳳同父異母的三皇兄,獬角始終對這個人陌生。本名李幽安,慶武五年出生,乃母在後宮品級甚低,原先只是個嬪階級的修媛,生了幽安後才晉封貴妃,比起四夫人所出的雍和等人仍是遠遠不及;為何李夔會將他封至富庶的羽化,至今仍是個謎。

    「三皇兄你們都不熟罷?老實說我出生時,皇兄已經徙封到紅綃了,我只見過他兩回,一回是受封太子時,當年才六歲,只記得他是個老好人;再一次就是父皇六十壽宴那時,可他在宴前就匆匆返家,我連話也沒來得及說上半句。」

    紅王行事相當低調,雖然貴為親王,武王在位時只懂得按時朝晉,對國內徹底無為而治,毫無半點建樹。靖亂十年間李鳳多次下旨安撫,李幽安卻龜縮不出,態度搖擺不定,直到朝廷樂馬大捷,大事底定之際,紅王才上表歌功頌德;字裡行間極盡慷慨之能,什麼「一片忠心可表日月」、「為國捐軀在所不辭。」記得杜衡就曾酸溜溜地說:「是不是還要加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你該不會……想就這樣去見他罷?」

    見李鳳兀自翻箱倒篋,手上揣了一大堆不明物體,獬角毫不懷疑李鳳異想天開的實力。就算只見過兩次,李鳳那種長相叫人不記住也難,像紅王這種人,獬角不敢冀望他有多少忠誠:

    「當然不是啊,這麼久不見皇兄,當然要給他個驚喜。」

    「驚喜?」

    望著主君燦爛的笑容,這回獬角看清楚了,李鳳手上夾了一枝玉釵,腋下盡是胭脂花粉,不知那來的明月墜已被他繫在耳上:

    「陛下,不要告訴我你想──」

    微笑著攤開手中布料,獬角絕望地發現,那是一套水紋芙蓉底的精緻襦裙,外附出水蓮花抹胸,還一應俱全地多了件宮紗披肩。

    還有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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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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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7:32 | 顯示全部樓層
    Vol.xx 若葉番外篇 精衛與鳳凰


    楔子

    「鸞凰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凰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    ◇    ◇

    鏗咚,這是皇禁宮北門玄武酉時的警鐘。

    鐘聲一響,意味著皇禁城內各坊市閉門,旅人得在那時辰前尋客棧打尖兒,商賈馱著交貨滿載而歸,朱雀大道上賣藝的、雜耍的,兜南北貨一掃而空;東西市早歇了業,橫向三條大街擠滿趕在闔門前出城和入城的人潮,門街上坊衛紛紛點燈戌守。皇禁城的門禁嚴厲不亞於西地神都的安息日,原自皇朝開國上皇的禮制傳統,千年來亦為血脈相承的炎黃子孫所代代遵從。

    李皇朝就是這麼一個國家,安土重遷又敬天法祖,似狂風中不動的磐石,它是西地人眼中沉睡的巨龍,悶聲不響,卻又儼然氣勢磅礡。

    宮廷戍衛撤換晚班,掌燈的執事敲起上門閂點燈的梆聲,宮婢官宦們沒有不感謝這聲音的。白紗宮燈一盞盞在檐下亮起,從午門一路連至深宮內苑,連接大小內裡的承明門在沉重悶響中闔上,戌衛更替,宮婢在殿廊灑下薄露防火燭,氣氛肅穆莊嚴;慶武末年縱使連年戰亂,先武王對國家的安定沒有貢獻,倒是別出心裁地把軍令那一套搬進宮廷,整飭了百年來失序的紀律。

    皇朝內宮制度在武王時期尤其嚴明,李夔性不好女色,在李朝諸代中算是異數。因此宮制品級雖多,光是「四夫人」魁、承、香、夜等四妃便沒有補滿;而兒子李鳳卻正好相反,盛傳媧羲自皇儲時期便性好漁色,造訪煙花柳巷的時間比坐在桌前還多,後宮佳麗三千人,還每每染指常在以下的宮婢,讓內務府不勝其擾。

    奇怪的是,李鳳今年已近三十,媧羲朝及今卻尚位立后,理由是說國家未定,皇上沒心情;實際上群臣背地裡都盛傳,這不過是上皇不想家裡有個黃臉婆管束他風流罷了。

    「雪雁姊姊,北疆這早晚就冷下了,不是才九月天麼?」

    也因為如此,媧羲朝的宮婢也就比前朝多了一輩。女史、女官亦數目驚人,內官署無可奈何,只得將那些閒置都宮婢派去打掃宮牆、花壇之類的偏僻地方,好處就是宮裡從此乾淨過頭,連茅廁樑柱都有專人負責。

    皇畿九月天寒冷,金風拂面,吹得兩名打掃西娥門四角的宮婢渾身發顫,相傳李鳳最注重選婢,不賞心悅目的、舉止粗俗的一概不錄用,以免「有礙觀瞻」。因此雖是灑掃的小婢,多半已是鄉城名花;只見兩人皮膚白淨,較小的那個手挽掃帚,瑟縮著往肯襖裡縮,一頭黑雲依宮制盤起,帶怨烏眸望穿秋水,兩道箭柳眉、一彎淺笑月,若是還在故鄉,不知要迷倒多少小伙子。

    「你們南疆人沒見過這陣仗,紫鵑我告訴妳,等到隆冬十二月,那才叫冰天雪地呢!鼻子露在外頭,走個兩盞茶一碰就掉,你說可怕不可怕?」另一名宮婢年紀較長,握著畚箕插腰而立,一般地頭臉整齊,一雙柳眉微微上剔,看來比小的那個要精悍許多。

    「姊姊勿要嚇我,南疆也不是沒冷過,山上下雪我也是見過的,那有妳說得這般駭人!」話是這樣說,名喚紫鵑的宮婢仍不自覺拉著高領遮了鼻子,哄得雪雁一陣訕笑。小宮婢滿臉燥紅,正要硬脖子反駁,冷不防門畔花樽草木亂搖,滿天菊瓣隨風馳騁。

    「哇啊──!」這裡地近重華宮和火場,是古來打入冷宮的妃子抑鬱垂老、自縊了結的所在,素來怪談紛傳,雪雁和紫鵑是抽砸了籤才代掃這兒。此時異變迭起,兩名宮婢敢忙握著掃帚往裡靠,眼睛骨溜溜瞪著花壇,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嘿,兩位小美人!」

    這回可真要嚇壞她們了。花壇又動了兩下,驀地一個活生生人影鑽將出來,渾身披花帶草,嚇得兩名宮婢抱著跪倒在地上,雪雁拼了命唸阿彌陀佛,紫鵑則求禱死去的廢妃憐恤同路人,直到有人拍了背脊,兩人才觸電似地回過頭去:

    「對不起兩位美人,妳們有看見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經過這兒嗎?」

    兩人驚魂未甫,好容易定睛一瞧,那掛滿大花紫薇、薔草和雛菊的不明生物卻竟開口說話了。

    瀟灑地撥開墜落額角的一縷酢醬草,花樽中的生物顯然是個男人,雖然被滿身植物扮得不倫不類,男人劍眉入雲、目若朗星,一張臉白白淨淨,比女人還要俊美幾分;上身一件石青緙絲綿排穗褂,外罩明黃龍鳳搶珠倭緞袍衫,長髮隨意散在身後,腰間貼著金帶頭線紐綴,隱約繫了塊溫潤澤美的玉琮,顧盼如春風拂面,讓少見外人的宮婢齊齊紅了臉頰:

    「女……女人?怒氣沖沖?」看起來這人不是鬼,紫鵑縱然結結巴巴,心理已安上許多。

    「是的,兩位美人兒,妳們有沒有見到一個雖然不如妳們,卻也勉勉強強長得還不錯,大約這麼高(他用掛著荊藤的手臂比劃),拿著一大疊卷宗,三圍是三八、二二、三四的女人……」一面比手劃腳,男人戒慎地左右張望。

    「沒……沒有,這火巷只我和紫鵑兩人打掃,向來不會有外人的。」較伶俐的雪雁總算擠出一句回話,語調尚自顫抖。

    「這樣啊,太好了,總算被我搶先一步!」

    薄唇微揚,原先略帶刻薄的臉龐一下子溫柔起來,男人興奮的一彈姆指:

    「兩位美人兒,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得先走了,待會兒如果那女人問起我,千萬記得說妳們沒見過我,」慎重一搭宮婢的肩頭,男人遺言托孤般深深凝視她的眼眸,在少女羞赧紅雲下轉身要走,卻似忽然想到什麼,回頭握緊對方葇夷:

    「萍水相逢即是有緣,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接受在下一點微薄的心意。」

    待兩名宮婢反應過來,男人左擁右抱一邊一個,竟是在臉頰上各自落下一吻。等姑娘們從震驚的溫存中醒覺,矯若遊龍的身影早已跨上殿頂揚長而飛。

    「雪……雪雁姊姊,這,這個人是誰啊?」嬌小的宮婢飛紅未褪,結結巴巴地詢問身邊的長輩。

    「我也不知道,按裡說這兒不會有宦官以外的男人啊……」一般的面紅耳斥,年長宮婢多了些夢幻的迷茫,目送男人離去的方向,直到小婢開口她才回魂:

    「上次打掃鳳儀殿的珍珠說,她在大掃除陳年紙堆時發現下頭躲了個人,也是問她類似的問題,舉步走時又自言自語:『這裡應該安全些,精衛死也想不到我會自投羅網堆積奏章的地方……』,然後又說什麼『打發時間也好』、『姊姊打掃這種無聊的地方一定很寂寞』,然後就和珍珠……哎呀,羞死了,怎麼好叫人家講這些。」臉上霞雲更熾,忙揮了揮手,兩個小女孩登時傻笑作一團。

    「有沒有看見一個外表約莫二十五六歲的男人經過這兒?」

    兩人再次一驚,從打鬧中驀然回首,這次卻是女人的聲音。回頭一看,卻見西娥門道上竟不知何時立著一人;渾身青衣,簡樸的不加一點墜飾,面不上脂粉,長髮也只用木釵托起,雪雁和紫鵑卻被她天然而生的美震懾。女子手上尚捧著一大疊書簡似的重物,秀麗五官面無表情,只挑起的眉透露些許憤怒和無奈:

    「如果有的話,請告訴我他往那裡去了。」

    「啊,是,剛剛……」

    「沒……沒有!這裡就我們這兩人打掃,妳有什麼事情?」

    女子的臉自有一股威嚴,紫鵑正要順著道出實情,好在雪雁到底老鍊,憶起陌生男子的囑託,連忙攔住小宮婢搶道。那美婢纖唇一抿,壓著聲音道:

    「當真沒有?」

    「沒有,我們自打掃宮門,那來什麼男人!你到別處找去。」攬著紫鵑重握掃帚,正要背過身去,驀地背後一聲大喝,嚇得兩人不自覺又轉了回來。

    「大膽!」卻見美婢秀眉一橫,鳳眼遽張如雷霆,嚇得兩個小宮婢互擁縮成一團:

    「我乃夔龍殿常侍一等躬親答應,主上親賜內宮行走,宮內定制,品級尊卑有別,我問妳們兩個話,為何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意圖欺誑上司,這是向那借來的膽子?」

    一席文言行雲流水,義正辭嚴,兩名宮婢心知天外飛來橫禍,雖然沒聽清楚那一大串頭銜,還是唿地一聲慌忙跪下,一連疊地叩頭謝罪。小的早已魘住了聲帶,年長宮婢好容易回出話來:

    「娘娘饒命!非是奴婢有意欺瞞,實是……實是……」

    這才發覺自己什麼也不知,實是什麼,料想沒有正當理由,只得又伏首打顫起來。女子臉色稍霽,重新抱緊手中那一疊卷宗,神色依舊木然:「告訴我,那男人往那去了?」雪雁不敢再行欺瞞,抖顫著指往建福宮方向一遞,女子唯一頷首,兩名宮婢依稀聽見她嘀咕:

    「真是……竟然躲我躲到內宮裡來,妃嬪們看見了又怎麼說?」低首見雪雁等一片茫然,女子勉強擠出舒容,那已是她顏面神經最大極限:

    「你們繼續打掃罷,如果那男人再來,想法子扣住他別讓他走。」言畢連回頭都沒有,彷彿心中焦急,即使不形於色,女子的腳程洩露了心情,比適才男人身法還俐落,轉眼已抱著成年男人都難以負荷的大量書簡,翻身沒入殿頂寒風中。

    一直到她沒了蹤跡,雪雁和紫鵑才敢抬起頭來,轉臉對看一眼,兩人心中都是同樣疑問:

    「那兩個人……到底是誰啊?」

    ◇    ◇    ◇

    展翼的鳳凰縱使所向披靡,終究敵不過短小精悍的母鳥。

    貓捉老鼠的遊戲不知在皇禁宮內上演幾次,男人對自己的輕身多少有點自信。但不知為何,或許是心虛或許是天罰,他總要等到雙方距離隨時間拉近後,才開始後悔自己為何不找一個斷腿答應。眼看著老鼠近在呎尺,女子那容孫悟空再翻掌逃去,捉了幾次捉不著,河東終於獅吼:

    「主子,不要跑了!你今天是逃不掉的,您想就這麼追出城外嗎?」

    對方停步半秒,女子以為他有投降意願,那知背影只微微一頓,隨即九十度大拐彎,掉頭往暢春園逃亡。精衛追了他幾十年,那裡不知他意圖?不想在花草樹木亭臺樓閣間玩捉迷藏,她只得丟出殺手鐗:

    「請您以上皇千萬黎民福祉為念……皇上!」

    果然奏效了。聽到這沉重的稱呼男人全身一僵,嘿嘿笑了幾聲,終於停下腳步,回首恰對女子鐵青一片的怒容:

    「精衛,別這樣嘛,我已經在體仁閣坐了整整一天了,手握朱筆握到快抽筋了;偏生內務府進的茶又難喝得要命,叫他們泡個咖啡,竟然把西地進貢的整堆咖啡豆拿去泡水!這些人真應該全部流放到奧林帕斯,整天關在小宮廷裡,再豁達的人也會得自閉症。」

    女子面無表情,內心卻暗暗嘆了口氣。登基六年來,沒一次不是在早朝後上演全武行,這才能將皇朝的寶座物歸原主。要是那一天失手,奏章又要堆到天盡頭,天知道多少官員和人民要怨聲載道;精衛絕望地聽見內府局令丞商議,要把鳳儀殿改做儲奏章的倉庫:

    「主上,您是萬金之軀,一人身繫國家安危,如此任性妄為,不但文武百官頓失倚仗,皇朝萬代列祖列宗若是地下有知也將涕泣。請主上自重自愛,方是萬民之福。」

    雖是老生常談,精衛聲音纖細,語調卻挑不出半分作偽,外表是弱女,神色卻比任一個御史都剛毅。李鳳招架不住,半晌嘆了口氣,一面偷眼找尋逃脫良機:

    「精衛,別那麼在乎朕嘛,有道是『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君為輕喔,這句話的翻譯就是朕是最不重要的人,即使消失個十天半月也沒關係嘛!」雖說從沒在書桌前坐足五分鐘,李鳳過目不忘的天賦異稟也讓他好歹唸了幾頁書。

    「主上,它的全文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您是在權衡輕重後被犧牲的東西,您的個人因為百姓和國家早已奉獻犧牲;這個國家最命苦的是主上,幹活幹最多的也是主上,斷章取義地拿它當藉口,孟軻先賢地下有知是會慟哭的。」

    一本正經地扳起臉孔,精衛連頭髮也沒掀動一下。沒想到精衛這麼難騙,李鳳開始後悔為什麼不找個文盲當秘書;

    「那不管這篇好了,前幾天你給我唸的『親政篇』裡不是說過,『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你看精衛,他的要求那麼少,說帝王只需每天早上看看臣子,瀏覽一下他們的廢話,有空再恐赫大家聽話就好;根本不需要一天到晚坐在書桌前,累得跟條牛一樣,不是嗎?」

    「主上,這句話的後面是:『上何嘗問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雖欲言,無由言也。』;講得是朝堂的弊病、君臣的隔闔。並希望回復古代的內朝:『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也就是希望您更命苦一點,不只早上聽朝,下午也得隨時待命,以便臣下能隨時和主上溝通,並不是叫你偷懶的意思。」

    微一挑眉,精衛難得有點表情。汗順額角滑下,李鳳笑臉陪得更加殷勤,搜索枯腸地望腹笥翻攪:

    「這……這樣啊,要不然妳再聽這個;『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他說當君王就是要懂得量力而為,看看做不了就要趕快跑,就算不小心做了也要趁早放手,最後那句講得真好,這才是公道話嘛!」單拳擊掌,李鳳露出萬古逢知音的感動。

    「……這句話前面是『有仁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而這個應該勤勞的人不用我說,主上應該聽得出來就是你……主上,您有時間斷章取義,曲解古聖先賢的經典,倒不如花點時間朱批這些奏折,春秋閣的折子都堆到樑間了,」

    長嘆一聲,不讓李鳳再有機會插嘴,精衛忽地雙膝下跪,罔顧主子反對地叩了個響頭:

    「太師老是跟奴婢哭說再找不到您就要上吊,三公已經考慮率百官組成尋人小組,左右衛中郎將和刑天現在已成驚弓之鳥,因為不知道您會在那裡被暗殺……」她忘記提尚食局,為了上皇每每不好好享用御膳,跑去街坊野店吃路邊攤的行逕,不曉得哭著跳爐子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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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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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8:27 | 顯示全部樓層
    「主上,奴婢知道你任性不是第一天了,為所欲為成習慣也改不了,衝著奴婢來倒無所謂,但也可憐這些人服侍您一場,也別逼到他們一個個送太醫署;尤其是傅太師,他從您還是皇儲時便是太子師,被你一路嚇了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也稍微體諒一下九十幾歲老頭子,別讓他死於精神耗弱,這樣好嗎?」

    本來準備挨上一頓痛罵,沒想到精衛這回竟如此語重心長,凝眉在體仁閣殿頂上坐了,李鳳總算放棄玩捉迷藏,反正逃也逃不了,精衛是全皇朝最強的貓:

    「聽來聽去,還是精衛的諫言順耳,人家都說忠言逆耳,倒不怎麼見得。」

    有種拯救世界後如釋重負的虛脫,精衛抱著卷宗和主子一起跌坐殿頂。李鳳望著奏章嘆了口氣,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何這麼早投降,可惡,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溜出午門了:

    「又是這些東西!百分之五十歌功頌德、滿篇謊言,人民在面前剝樹皮充饑,上面卻抬頭便稱『盛世無饑餒』;另外百分之五十則沒有重點,鳳儀殿漏水可以寫上二三十頁,妳說還剩下什麼?看這些折子簡直是浪費生命嘛!」

    「主上,獬角和粱渠昨晚險些睡在體仁閣,替你把奏章整理過、去蕪存菁還寫了綱要,兩個都快四十的人,兩眼腫得跟熊貓一樣,清晨爬回家時還在熙和門檻上絆了一跤,我作主請尚輦局派了轎子送他們回府。您好歹也看上一看,才不枉他們一夜辛苦。」

    話都說到這地步,李鳳知道今天是在劫難逃。真是的,已經跟西坊希無茶館老闆約好要一塊兒喝酒的說;知道沉默是主子認命的象徵,精衛將奏章置放一旁,從成疊書簡中抽出一折:

    「主上先看看這個,有人參了尚書令張錯直中丞一本,這是聯名書。」

    「喔?參獬角?可這不是獬角淘汰過的菁華……也對,這是獬角一貫的手段,這傢伙。」

    李鳳對文武百官一向不屑,只有在提及這可以說是敵營投誠、老奸巨猾的代理宰輔時,才會偶然露出讚許的笑容。本來以為參愛臣的奏本必遭主上駁斥,沒想李鳳竟似興味昂然,盤膝坐穩下來:

    「參本裡怎麼說?妳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唸給我聽。」

    聲音冰冷,精衛知道那是他認真的前兆,與適才殿頂追殺令時神情窘異,皇朝的主人單手支頤,目光看向無人知道的遠方。精衛心中一動,忙低頭逐字掩飾:

    「學士凌明堂並集賢殿侍讀二十三人等,誠惶誠恐稽首上言:『聖上明鑒,伏當太平利見,風雲暢望,日月亨通之盛朝;恭逢啟明星天,文明丕煥,聖治日新之瞻遠。臣等鴻蒙聖恩,得入院修書,臨軒呎尺,俯竭微憂之固陋;稟筆直書,暢言敝懷之褊狹。夫君子在世,莫不以國家為己任,視萬民如己傷,臣等僥晉優仕,猶不可獨善其身,當湧范子先憂後樂之言,竊幕希文而志操……』」

    「……前面那些跳過,從他們開始參獬角的地方開始。」見精衛聞言答應,一路跳翻了二三十頁,李鳳臉色更加鐵青,下次得叫獬角先把這些刪掉才行:

    「臣等莫不焚香祈天,慕堯天之永晝。然西丑跳粱、目無君長之輩,歷朝皆有;不服不懼、跋扈憤懥之臣,即明君側亦難防。(李鳳諷刺:「還真是開宗明義。」)賴主上洪福齊天,朝乾夕惕,戰戰兢兢以維我朝百世基業,無奈小人衍讒,不體聖上之鴻恩,勾黨結社,貪污舞弊,坐蠹皇糧聖眷,而未有一夕之惶惶(李鳳冷笑:「喔,獬角做了什麼,他們很清楚嘛。」)。」

    「……臣等無不痛心疾首,日以清君側為己懷,輾轉反側,子夜不眠。(李鳳笑道:「那簡單,叫尚藥局改天給他幾捲安眠香。」)張中丞位居津要,身繫君國大任,屢招嫌怨,畏權畏貴,執法不公,事君懷私;士孰可忍孰不可忍,微臣奔走書院三十餘年,未有裨益於高深(李鳳大笑:「他自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然思聖恩浩蕩,莫不惶汗交集,而思蟬臂之力,能纓國之民賊,即肝腦塗地,願以詔天理人心!」

    「臣等惶恐,下列張中丞錯直罪狀十六條,奉表以聞……」

    「下面不用了,我大概知道他們想說什麼。」揮手阻住精衛珠圓玉潤的朗讀聲,李鳳沉目支頤,精衛知道這代表他在思考,只是噤聲靜待。半晌淡然一笑,揮手冷笑道:

    「這些白面書生,罵人的話說得洋洋灑灑,真要他們坐到重要位置來,卻又束手無策、坐靡廩粟;又因為唸了太久書,多少都有點自閉症,滿朝文武處得好好的,就偏他們要與眾不同。」

    「百姓總是喜歡清廉的官兒,不是嗎?」難得插口,精衛木訥的神情一如往常。

    「精衛,清官好是好,但也要省著點用。」單手支頤,李鳳無畏地凜對殿頂的寒風:

    「所謂清官通常指有兩種特性的官,一是拒不收賄,通常為了表現這點,史書都會強調他身在官場數年,卻『家徒四壁、甕牖繩樞』,好像朝廷連奉碌都不給,叫他喝西北風似的,越窮越受人愛戴;二是君子不黨,對於官場為五斗米折腰,趨炎附勢的風氣不屑一顧,多半還背地裡紙上諷刺,讓全天下知道他獨善其身,才好流芳百世。」彈指空中,李鳳支膝輕笑:

    「這種官不是『不好』,而是『不好用』。舉凡清官腦袋總有塊水泥,有些事情明明臨門一轉便能水到渠成,偏偏有些人寒窗前唸了幾本爛書,什麼『文以死諫』、『文臣不愛錢,武官不怕死』便感動得熱淚盈眶,每個都幻想自己是海瑞文天祥。擺明了對政治運作一無所知,搞砸了差事還自以為剛正不阿,這是第一點麻煩;」

    「再者因為清官做久了,難免跟著些聲名,百姓越捧就越讓他如履薄冰。所以他們多半有點被害妄想症,整天陶醉在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幻想裡,那些貪官污吏、佞臣小人必定連手害我;懷才不遇定是小人進讒,受貶流放絕對禍起蕭牆。精衛妳信不信,若果我駁回那些上奏,他們也會以為浮雲蔽日,從不考慮是自己的意見不夠成熟。」

    將滿疊卷宗往殿頂一甩,李鳳笑得很委婉,精衛卻明白他正對著某些對象大射飛標:

    「如果貪官是君主的玩具,清官就是百姓的神龕,只能擺在那告訴天下、告訴丹青李皇朝還有些好官。這就是史上名君為何身邊總跟著幾個卑鄙小人,舉世唾罵卻仍然得寵,最後落得抄家大夥額手稱慶;精衛,做清官並不偉大,大家都說賢帝良臣,讚頌調和鼎鼐,卻鮮少有人注意君主的鷹爪。對我來說,或許他們還比較接近功臣。」

    托腮半晌,唇角勾起冷冽的笑容,李鳳復又補充:

    「當然最好的方法,是讓狐貍和獵犬互咬,做獵人的只需隔岸觀火,別讓火燒自己頭上便行了。」見精衛垂首默然,李鳳微微一笑,撫著她秀髮道:

    「這樣罷,精衛,妳待會兒下去,叫梁渠替我擬兩分草詔,一分發還集賢院,讓那些呆書生安心;一分密寄給獬角。」

    「各要寫什麼呢?」

    「嗯,著我旨意,凌明堂晉禮部員外郎,補正二品,賜黃馬褂,叫梁渠多擬些好話,叫他史上最強大叔、熱血愛國書生之類都無所謂;要給足面子,宣詔時要公開,整個書院都要共見共聞。餘下的二十三名侍讀晉直學士,也嘉慰一番。」思忖半刻,李鳳揚起高深莫測的惡劣笑容:

    「要記得跟吏部說,凌明堂接旨之日即走馬上任,趕快把他挪出集賢殿,一刻也別多待。」

    「禮部員外郎無缺,怎麼晉補?」

    「那就叫主事挑個毛病把其中一個貶為令史,這樣更好。」略一沉思,李鳳支頤露出微笑;精衛不禁一呆,明明才發作集賢殿,現在卻這樣大肆恩賞晉封,那身為尚書令的獬角又該怎麼處置?聽李鳳又下旨,只得低頭疾書:

    「張中丞獬角接旨之日即在家反省三日,不用上朝,另罰俸一年,我要杜衡親自帶詔宣讀,宣完詔在他家喝杯茶、聊聊天,然後叫他有空來找我──我說不定會突然出現,不過別跟他說,有時候驚喜可以讓人生變得更美。」

    獬角大概又要心臟病發了吧?望著李鳳沉浸在幻想中的滿足,精衛為這誤蹈賊窟的年輕宰輔同聲一哭。草草擬好筆記,精衛趁主子發呆時又執起一折:

    「主子,還有這個,這是外官奏本,梁渠特別交代希望主上聽一聽:羽化江南三省提調屠百里上的奏,揚子下遊大水,沖毀堤防。叩請皇恩體念蒼生疾苦,拯救紅綃於水深火熱之中。」

    「叫他去死!」反應很直接,李鳳不耐煩地揮揮手,作了個橫刀抹脖子的手勢:

    「又來了!百里是今年臘月才調派的命官吧?之前在兩京諸市署任署令不是?那國庫情況他應該最清楚不過,從慶武三十二年便一路赤字,就算我勒緊褲帶過日子,一年最多也省下二三萬銀子;全皇朝九道幾百個縣,西域那還有魔獸屠村呢,這傢伙三番兩次上奏,說得像我死不給錢一樣。據說屠家跟當年風雲凌家一樣,在羽化揚子一帶是士紳大族,怎麼不去向他家人伸手?」

    「主上,罪不在百姓。」

    精衛輕描淡寫地道。她很少對奏章或政事發表評論,即便李鳳總是拉著他天南地北的抱怨,一下說中尚署的官員太沒品位、一下又不爽三省史令太囉唆,精衛卻總是保持緘默,依旨意稟筆直書,有時連李鳳的氣話和髒話也尊重原著。如今她竟破格諫言,李鳳一愣,隨即爽然一笑,伸手覆住精衛的手背:

    「罷了,他怎麼說,你一句句翻成白話唸給我聽。我頭很痛,不想再聽奏章這種歌功頌德體。」

    翻成白話?精衛為這聖旨一愣,她骨子裡老實,沒多問便硬著頭皮照做:

    「嗯……邊叩頭邊請皇上健康地活下去(臣百里叩請聖安):謝謝皇上這麼照顧我,我幹得很愉快(臣蒙聖明,得效犬馬之力於朝廷,);我擔心最近這裡雨下得太多,沿岸都淹水,大家都死光了(臣憂江南岸連日大雨,纏綿數月,沿堤一帶幾成大澤,人獸皆漁。),」

    忍住笑意,李鳳凝視精衛絞眉翻譯的神情,直到她移目一瞪,這才趕忙將心神移回奏折裡:

    「皇上也知道羽化一向很窮,戰爭之後更窮,根本拿不出錢救人(羽化自九年亂後,民生疲蔽,百廢待舉,無以救急);我看皇上你還有不少錢,百姓很重要,你就借點錢來花花(臣核諸國儲,經費斐然,汗顏斗膽,替羽化萬民請命),」

    卻見李鳳臉色一變,似是奏章裡提及什麼令他不悅的變因,尾句便在他冷哼中結束:

    「……如果你答應就好,我幫江南百姓謝謝你,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作到死為止。(臣為蒼生叩謝聖體天恩!殘破之軀不敢言報,唯鞠躬盡瘁而已)。全部就這樣了,主上。」

    「喔,懷仁之亂是罷,那就是衝著指朕鼻子來了。」

    李鳳淡然道,精衛為那語氣一呆。皇朝帝王有自稱「朕」、「孤」或「寡人」的習俗,但素為李鳳所不喜,認為太過俗氣,不僅和精衛獨處時絕對不用,就是私人場合面對臣下,李鳳也我呀我的用得隨性。因此每當他這樣自稱,通常代表對方已觸犯底線,精衛幾乎可以預測有人要倒大霉了:

    「懷仁之亂還真好用啊,物價翻騰說是亂事導致平準困難,河堤失修就怪罪戰火牽連,兵員不足就說是當初死傷慘重;說不定連南疆大旱,都要說什麼久戰觸怒天神之類,一併記到我帳上來呢!我從來不知道那些老頭子這麼愛好和平,全部都改唸墨家了麼?」

    懷仁之亂,在皇朝近代史上無人不知的內亂,歷時九年、橫掃五道,從羽化到西域無不恭逢其盛;當年龍翼上皇李夔猝死,懷親王李鹿蜀不服皇儲,自封地西北狴犴道並懷仁駐軍興兵逆反,媧羲義服諸侯,以德報怨,懷王九九零年舉旗投降,被捕入京,媧羲念其昆仲之誼,未加一指於兄長。爵俸不褫,仍舊讓他在京城作個富家翁。

    這是皇城婦孺皆知的歷史,也是盡人稱頌的事蹟。

    見精衛敬畏地望著自己,李鳳自己也覺反應過度,夾手接過奏章,凝視一紙的蠅頭小字,微笑著舔舐唇角,似要將寫字的人剝皮兼油炸,半晌方開了口。

    「嗯,先這樣,羽化江南三道蠲免一年錢糧;所謂蠲免,就是百姓一毛錢也不用給,記得恐赫地方官員,少給我耍花樣,什麼孝敬或火耗都不用想,被我發現了,就叫他們全家洗淨脖子等罷!」精衛低首疾書,李鳳緊接著又道:

    「然後跟那個姓屠的說,『卿如此憂心於民,朕實嘉悅,應令所在有司,善為勸諭各地主業戶,減免彼之田租,使耕作貧民能渡此難關;其不願聽之者,卿應善體朕意,虛心開導。為助卿之一臂,朕譴杜中書衡為巡撫,詳加督察,以防刁頑業主敢抗卿令。朕視天下地主、佃戶皆若吾赤子,恩欲其均霑者故也;』」

    精衛大是感慨,這位吊兒啷噹的主子認真起來,考個狀元都不是問題,偏就不肯正經,害得獬角每每為潤飾李鳳俚俗的朱批焦頭爛額;不過這下子那人可慘了,精衛知道羽化江南最大的地主兼業戶其實就是屠家,李鳳這樣一搞,損失最大莫過於他們:

    「另外再加個但書:『朕聞羽化豐土,士紳愛鄉、官民一心,百姓有難,彼等自不願袖手旁觀,除酌減田租外,卿應善募各家地主,朕聞先祖聖王,曾有義倉之舉,卿等憂國憂民,當不吝緇珠,替朕分憂解勞。此應由杜尚書一並督導,以便卿之義舉。』順便告訴他,南疆有個不錯的缺,他如果覺得羽化外官太難幹,我可以馬上把他調到那去。」

    絕對是恐赫。精衛常常懷疑李鳳上輩子是流氓,至少內務府的人會率先同意,想像提調接旨時的表情,杜衡大概很高興罷,被派及這種差使,這人從皇儲時期就和李鳳一塊興風作浪,登基後捉弄對象更是遍及天下。

    「對了,主上,西北兵馬使赭共工有密折上奏。」兩人靜吹秋風半晌,精衛忽道。

    「當真?快些唸給我聽聽。」

    竟然少有的不廢話,李鳳神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兵馬使是皇朝特有的外官,以往親王國制度還在時,兵馬使分布諸道,手倌兵權,一方面監視諸王,一方面將兵馬歸於朝廷中央;

    也因為如此,皇朝每有內亂,多半是因兵馬使倒戈叛亂。西北一出不周關就是半個獨立國,除了懷仁勉強還受經濟控管,部族在希拉精靈政權和皇朝間搖擺不定,近來希拉精靈由烏札(Uzza)部一統江山,亦是十六年來多事的原因:

    「折子的內容只有幾行字。『狴犴道兵馬使赭共工叩請聖安:西北那幫耗子已有動靜,磨利牙齒,忖度著從廩倉偷米,只是苦無良機。臣這班貓在洞口守著,就等主子的令。』」

    唸畢精衛抬首,顯對奏章的內容抱持疑惑。卻見李鳳難得聽奏聽出笑容,唇角拉緊弓弦,利箭藉由眼神遠射,他以指叩膝一笑:

    「懷仁的小老鼠,茍延殘喘活著倒好,妄想東山再起,那是給自己黃泉鋪路。」

    十指交扣,李鳳的神情驀地讓精衛想起十六年前那夜。冰冷、殘酷,彷彿世間除了他外再無其他值得珍視的事物,下意識地避開目光,無怪有人跟她說,在李鳳面前跪著比較輕鬆:

    「密旨給共工,先不動聲色,靜觀其變,看小耗子們耍什麼花樣;一旦察明虛實,不用上報給我,他可以先斬後奏,怎麼做視情況而定,只需稟持一個原則:斬草除根。」一字一句說得極慢,五指捏得喀啦作響,李鳳重新燃起微笑:

    「西北部族若有膽敢響應者,格殺勿論,一但幹了,連一個嬰兒都不要剩下。我很清楚希拉風俗,一但種下禍根又不根除,以後絕對後患無窮;精衛,把我的玉琮解下給他,用六百里廷寄直接送到他手中,焦蠟密封,倘使蜜印有一絲一毫破損,誰都脫不了干孫。」

    李鳳隨身帶劍,雖然精衛堅決不準他用,主上從年輕時愛武習性仍舊改不了。縱使憑李鳳武藝,就是當真拔劍也沒人能傷他一根汗毛,精衛畢竟是杞人憂心的脾性;輕彈長鋏,這是他慣用的思考方式,也是他的生存之道,從小到大貫徹始終:

    「另外,叫人加派看守懷親王圈禁的府邸。然後記得跟共工說,星火可以燎原,而防祝融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還是火苗時便將他捻熄。」

    做了個捻蕊的手勢,李鳳的笑容近似猙獰,精衛彷彿看見掙扎哭叫的稚兒,在那雙掌下化為薺粉,不禁打了個寒嗦,十六年前的回憶更加澎湃心頭。好久沒想起那時的事了,那些血腥、那些淚水,那場驚心動魄的奪嫡戰爭,而眼前的男人是徹底的勝利者,所有膽敢纓其鋒者已埋骨他足下。王座下是成排的血跡,歷朝歷代皆如此:

    「精衛……不知怎麼,我又想起那時的事情了。」

    雙手托將腦後,李鳳將剩下奏章置於一旁,隨興仰躺殿頂,假寐似地闔上雙目,出口的話卻讓精衛一呆,她自然知道李鳳所指為何。驀地像想到什麼,他翻手伸入懷中,黃金的光澤在秋日夕陽下反照,灑遍兩人全身,鳳凰在眼前展翼,精衛對主子手中事物流露出緬懷的目光:

    「這把短劍……」

    黃金的劍鞘,無可挑剔的精緻雕刻,兩隻鳳凰交翼互覆,像在劍鞘上竊竊私語。果然是大內才有的精品,精衛每次看見都讚嘆不已。

    「嗯,就是母后賜給我和純鈞的對劍,我的是鳳凰, 他的是磐龍;意謂著我們是『龍鳳胎』。」纖細五指撫弄劍鞘上雕紋,李鳳聲調忽轉感性,適才密旨時的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位溫柔的兄長、單純的男人,為緬懷某段記憶而感傷:

    「說來也真稀奇,歷代皇室孿生子本來就少,出現在太子身上更是微乎其微。偏生就我和純鈞有這緣分,卻又沒這福分。若是當年讓他做上皇,恐怕如今的皇朝……會完全不一樣罷。」

    「李麒殿下是個……很好的人。」

    彷彿害怕這話的重量,精衛話聲極輕,李鳳理解似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也遙遠起來:

    「是啊,他是個非常……令人懷念的人。」

    秋風捲過滿城的落葉,繚繞李鳳手中短劍,回憶也隨之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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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8:41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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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    ◇    ◇

    「阿黑,你確定後頭沒有人跟來?」

    皇朝北疆的皇禁城地處偏北,嚴冬長達五六月,夏季的腳步便相對慎重。

    這年是慶武三十六年夏,蟬鳴為皇城得來不易的盛暑烙下歲月的記憶,南風將整片北疆昇華成烤爐,從扛轎的腳伕到挑擔的攤販,汗漬在西市連綴成熾陽的軌跡,一路沿伸到座南朝北的禁宮,不分稚子老漢,街頭盡是赤精上身的走卒。城西武羅湖楊柳提畔擠滿騷人墨客,只怕沒把湖的一岸翻覆;更別提無緣附庸風雅的市井小民,深恨沒能把畢生積蓄換得半刻涼風。

    西市的茶樓酒館於是成了富家子弟的折衷方案。店鋪在市街上鱗次櫛比,大衣行、秤行、絹行、藥材肆和金銀行,人馬吆喝聲壓過了蟬鳴,其中最熱鬧的莫過於王公貴族的聲色場所;皇城人稱西市紅燈區為「北裡」,從安上大街到啟興大街一帶,轉過了北橋便是皇城的「不夜天」;揮汗成雨,舉目盡是燈紅酒綠,鶯聲燕語,若是有不知情的旅人途經,必定以為是什麼節慶。

    「殿……公子,小人都查過了,從東宮一路到此,連隻老鼠也沒跟著,連傅大人也不知道公子去了那裡,公子僅管放一百二十個心罷!」

    花間裡,這是北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第一級淫窟。從慶武二十四年開業到今,規模日日擴大,藝妓色妓名滿皇城,好此道者沒有不知道此地;皇城雖有宵禁,北裡幾家有權有勢的裡院卻有特權,宮燈在簷下懸掛一排,門外送往迎來,門內語笑嫣然,垂花門前兩道對聯,寫得是「入此門人人君子,出此門個個風流。」聯語是戲謔了點,不可不謂花間裡最佳註腳。

    「既然這樣,應該可以不用躲了罷?」

    頭戴大箬笠,一條紅汗巾子自笠頂到下顎緊緊紮起,花間裡對街攤販大白菜堆裡忽地冒出兩顆人頭,都用蒙面巾遮去臉龐,只留四隻眼睛東張西望;一陣竊竊私語後,彷彿不欲人勘破身分,較高的人影起身確認無人監看,這才緩緩卸下面上遮蔽。

    一張清秀俊雅的臉展露夏風,遮面下竟是個看似十五歲不到的弱冠少年,眉間頗為老成,舉手投足盛氣凌人,身上衣飾華麗,總掩不掉紈袴子弟習氣;慌慌張張爬出白菜堆的卻是個矮小男孩,皮膚黝黑,眼睛鼻子都小,湊在一張臉上卻嫌過擠,讓人忍不動手替他捏勻,一身男孩服色,顯是大戶公子的小廝,搓著手畢恭畢敬地跟著少年,深怕惹起主人一絲不快。

    但少年現在確實是相當不快。掉頭往白菜堆一瞪,半晌嘆了口氣,眉間堆滿無奈::「純鈞!你要躲到什麼時候?真是的,好容易到這地方來,裝什麼正人君子!」白菜堆聞言騷動一陣,仍是沒有具體表態,少年單手插腰,語氣瞬間威嚴低沉:

    「給我出來,純鈞,這是命令。」

    好在他祭出殺手,對方終於有了反應,大白菜陰影後緩緩步出一人。若是同時看見他和華服少年,誰都必定驚訝不已,因為兩人是如此相像:從高挺的鼻到削薄的唇,上天用同一副模子精製了兩副面具,各安在這對兄弟臉上;要不是來人穿了件樸素的淡青竹紋夏季罩袍,腰間謹慎地繫條破舊汗巾,男孩還真認不出來孰為兄孰為弟。

    「哎呀,你又穿成這樣,純鈞,哥哥不是叫內直局給你添了好些件排褂和袍衫,你也別老穿這種窮書生的裝扮,而且我們是來尋芳問柳,又不是上私塾,你還帶那條過時的破抹布幹嘛?」

    華服少年不由大聲抱怨,一旁男孩卻早趨向前,雙手托住步履緩慢的弟弟。指尖在石子上一顛,少年對兄長指控露出赧然無奈的笑容,隨即一拐一拐地靠了過來,一隻左足竟似不良於行,以致平衡感也相對銳減:

    「這是凰皇姊給的汗巾子,舊是舊了,我捨不得扔,所以才一直帶著。」

    夕照下只見他面色白淨,雙唇一無血色。華服少年搶上前來,單臂一架,便代男孩攙穩弟弟,聽見汗巾的來由明顯愣了一下,神色閃過半分奇異,隨即不在這議題上打轉:

    「你仔細點,純鈞,就叫你到車府署去備架軟轎,就偏要堅持;腳上不方便,待會兒要喝醉了,我看你怎麼回去?」扶穩兄長同樣修長的肩頭,被喚純鈞的少年只是自嘲:

    「打娘胎出來的病根,早習慣了,且況又不是出來辦正事,怎好意思麻煩內務府?」

    「你就是這點討人厭,奴才就是養來使的,你給他們三分顏色,他們就在你頭上開染坊了;那些風向舵,轉得比屋頂稚雞還利索!看在咱們嫡子的分上,這才必恭必敬,還不是為了以後好過?阿黑,你說是不是?」用下顎一指恭立一旁的矮子,少年顯得盛氣凌人,男孩連忙陪笑:

    「是,殿下天縱英明,天生便是龍權貴胃,小的見了殿下心裡就不由得熨貼,服侍殿下就像服侍親娘,無時無刻不覺如沐春風,殿下……」

    「要跟你說幾次,這種地方不要叫我殿下,我現在不是皇儲,是富商的長子,叫我湛廬,湛廬公子!」單手一彈腰間劍鞘,男孩不由得隨劍鳴一顫,想起這位出手不知輕重的公子曾有多次剁下奴才手指的記錄,連忙頭臉貼地噗通一聲跪下:

    「是,殿……公子恕罪,小的出口不知輕重,罪該萬死,小的……小的自掌嘴巴,還請公子息怒。」說著長跪不起,竟當真一左一右掌起嘴來,不多時滿頰通紅,唇角還淌出血絲。少年附手胸前,竟是冷眼旁觀,半晌冷笑一聲,這才抬手制止:

    「你倒伶俐,但別伶俐過了頭,今天的事若有一事洩露,我叫你有二十根手指也不夠!起來罷,混帳東西,跟我進去,這才當真有你好受的。」末句已轉為調侃語氣,男孩連忙一改歉容,跟著主子陰笑起來。少年持扇高舉,神色瞬間振奮,對著花間裡的牌額精神喊話:

    「好極了,純鈞,我們走吧!今晚若不是殺他個片甲不留,我就不姓──」

    「哥哥,晚上有廷議,父……爹特囑你出席,還是節制些好……」

    孰料素服少年卻當頭澆了盆冷水,語氣雖然平淡,卻足以讓做哥哥的興致半消。話未說完,少年早不耐煩地把手一揮,阻住胞弟的叨絮:

    「純鈞,你怎麼越大越像傅老頭那傢伙啊?整天捧著書,左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右一句視民如傷、視民如手足,你要做爹的好兒子,就請自便,別把我給拖下水!」

    「湛廬公子,你可終於來了,等煞我們姊妹了!」

    未等純鈞回應,兄弟倆實在太過顯眼,軟語先人而來,花間裡忽地門戶大開,五顏六色地迎出一大隊鶯鶯燕燕來,把華服少年簇擁著上階。純鈞連閃避都未及,早和兄長一道被淹沒在綾羅綢緞裡:「說是申時要來,怎麼拖到這早晚才現身?掩袖姊姊還以為你忘她,在那摔東西哭個不住呢,你這沒良心的!」

    召妓是皇朝由來以久的應酬習俗,貴族以至於詩人多好此道,少年即便才十五六歲出頭,耳濡目染下早已是花叢老手;見那些歌妓大半濃粧豔抹、庸俗脂粉,名喚純鈞的少年看不過去,要不是礙著哥哥,早轉身有多遠逃多遠,只得逕自背過了身。眾妓大半認得華服少年,見一個同齡男子呆立一旁,盡可能迴避目光,當先一名老妓笑道:

    「湛廬公子,您說要拉自己攣生兄弟來,莫不就是這位公子罷?」

    眾妓一聽興奮起來,時攣生子死亡率高,不論東土或西地都屬少見,聞言轉眼已將純鈞包圍起來,又是摸臉又是驚嘆,沒多久不該摸的地方也摸了起來,一時把木訥的胞弟石化當場。而隨行的男孩早被另一群小歌妓簇擁,到底閣的耳房快活去了:

    「當真是生得一模一樣!可見得造物主神奇,生了湛廬公子這般整齊人物猶不滿足,定要造一雙的,阿彌陀佛,這可叫我們挑那一個好?」

    「……哥,哥哥,拜託……」

    轉頭朝少年求救,純鈞一臉驚慌,被眾妓又拖又拉地穿過垂花門,轉過短梯,迎向二樓暖閣;少年唇角勾起惡劣的弧度,搖扇偷笑個不住,沒想道貌岸然的胞弟也有今日:

    「純鈞,習慣就好了,女孩子們很可愛啊,你在怕什麼呢?大家聽好了,若誰能摸出我和純鈞有何不同,重重有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人一聽更來勁了,扯著純鈞衣袖上下其手起來,不少人把手探到怪異的部位,駭得純鈞連多呼吸一口都不敢。若不是梯上傳來話聲,他恐怕就要當場失身:

    「我道是誰來了,早不來晚不來,北裡都快歇市了,還來做什麼?」

    一口標準的皇城腔,略帶幾分婉轉,幾分嬌柔。純鈞不由得抬頭看去,卻見暖閣裡一人倚柱而立,長髮胡亂堆了個倭墮髻,鬆鬆靠在鬢頭,半遮耳上明月寶珠;翠綠襖子半掩半開,露著桃紅抹胸,酥乳堆雪、肩披薄紗,底下竟不穿裙,只隨興綴了件蔥綠袱褲,更添風情萬種。似乎喝了點酒,女子醉眼淫暘,唇上叼著一葉桃花梗,傭懶地嚼動著,當真是豔勝桃李,一時連純鈞都看呆了:

    「掩袖姊姊!」

    眾妓忙蹲身請安,似乎還對那女子忌憚三分,傳聞花間裡幾乎要改名做掩袖樓,就是打著這姑娘的招牌。不單是美,掩袖交際手腕素來一流,多少王公貴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不惜浪擲千金換取一笑;掩袖倒也矜持,花不起錢的、地位卑下的,她一概拒之門外,只留些風流倜儻的富家公子競取美人青睞:

    「是是,姑娘恕罪,在下為躲那些蒼蠅,浪費了不少時間,你看這不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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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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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8:59 | 顯示全部樓層
    見女子輕嗔薄怒,少年連忙笑著打躬作揖。說也奇怪,這位掩袖鬧起脾氣來有時誰也不見,連宰輔都可以掃地出門;偏生對這位鬍子都沒長的少年青眼有加,再怎麼忙也都破格應承,不肯接受道歉,掩袖一下繞到柱影裡,少年伸手去捉,她邊啐邊退,誰知對方早繞到她背後,足下一絆,溫香暖玉便跌入他懷中:

    「嘖嘖,今天怎麼這麼著急?要入洞房也不是這樣。」

    笑語中攬住掩袖,少年五指順勢往髮上撫過。掩袖奮力掙扎,忽覺鬢上一涼,連忙抬手去握,觸手卻是一枚簪子,她雖久在風月,什麼珍玩首飾沒有見過,收到這樣精緻的簪子也是第一次。簪頭綴著玉碾成的薄鱗,覆滿雕工細膩的奇獸全身,珍珠串成稚尾垂落耳際,掩袖竟挑不出半顆色澤不勻;一時怔然,少年湊進她耳畔呼氣:

    「喜歡麼?」

    掩袖臉上一紅,瞥過臉只是不理,少年重新替她上簪,她反身已勾住少年臂膀:

    「這點東西就想收買我,叫我做苦守寒窯等你,那是休想!你過來,錯都在你,今晚若不是留到我滿意,我做鬼也要纏著你這死人!」

    少年笑開了顏,伸指一點她粉頰,作勢一躬到底。「是,恭敬不如從命。」純鈞一臉操心,才剛開口:「哥哥,晚上有廷……」早給一片甜香蓋了過去,歌妓紛紛湧入暖閣,點燈的點燈,添酒的添酒,一時小小的花間裡,頓成男人享受人生的樂園。

    少年的笑聲朗若石磬,馬靴往桌上一靠,箬笠一丟,夾手便摟過一把姑娘,哥哥長妹妹短調笑起來;純鈞卻顯得手足無措,只是靜靜侍立一旁,目不斜視,連手指也不敢動上一動,若說華服少年是金,他便是未承雕琢的玉,掩袖靜靜打量這宛若一個模子印出的二人,心中也覺稀奇。舉盞暢飲,少年示意純鈞坐到他身畔,笑道:

    「既是酒宴,需得行酒令方雅,只喝酒未免無趣。」

    少年指的多半是上流名妓,不識字的、沒有兩把真才藝的,就算姿色再好他也不喜。聽提議眾妓皆拍手附和,一名小妓笑道:「既是酒令,要掩袖姊姊當令主才有意趣。」少年卻搖了搖頭,扭過了掩袖纖臂抗議:

    「這是什麼道理,主人自己出了局,讓客人做小丑麼?我不許,要做令主也得我來做。」掩袖啐了他一口,佯作鄙夷笑道:「都多大年紀了,還跟個孩子一樣愛鬧彆扭。」少年也笑起來,轉身拉住純鈞,從頸後架住胞弟,讓他逃不出自己手掌心:

    「我不管,孩子氣便孩子氣,要不讓純鈞來做。」眾妓皆和純鈞陌生,早想試試他的性子,藉機攀攀關係;只是他太過木訥,石頭似地不知從那個稜角親近,聞言俱都叫好。純鈞慌忙站起,和少年相仿的臉上滿是霞紅,看得掩袖偷笑不已:

    「在下才思遲鈍,向來不善此道,還是旁觀即可,以免亂了諸位雅興。」

    眾妓聽純鈞竟爾婉拒,俱都怨聲載道,少年也自一愕,半晌泛起了解的微笑,將胞弟摟得更緊。「你們別在意,我這老弟從小怕羞,實則本領大得很呢!妳們不夠殷勤,當然拗不動這假柳下惠,說得是不是,純鈞?」純鈞猝不及防,聽少年話裡暗示得不倫不類,忙紅著臉扭頭:

    「哥哥,我……」

    「這樣罷,既然小公子怕羞,我們就來個簡單點的令,」掩袖嬌媚如骨,連話聲也說得人心神俱酥。純鈞一陣侷促,想逃亡卻被少年緊緊按住,只得乖乖又坐了回去;「也用不著令主,以免在那你推我搶的,先當給純鈞公子暖身好了。」


    傾身捧住他臉頰,蘭桂幽香便撲鼻而來,純鈞好想哭,眼淚卻被掩袖冰肌玉骨撫得縮回肚裡,指尖滑過純鈞耳際,掩袖平生最愛玩弄小男生了:

    「這令以鼓為信,擊鼓之人隱於簾後,酒籌從湛廬公子開始依次傳遞,鼓停時在誰手上,誰就得表演一樣才藝;琴也好歌也好,旁門走道的也行,若不能讓眾人服氣陪飲,就得加罰一杯。表演完還得唱一首時令小曲,飲了門杯才算完令。」

    「掩袖姊姊這令好苛,不單完令的人要飲,大家還得陪飲,這不喝垮了咱們?」一個小妓笑道,眾人也跟著鬨笑起來,早有歌妓端著筑鼓躲到簾後去。一時鼓聲響起,眾人忙拾了酒籌,嘻嘻哈哈傳將起來;傳了幾次傳回掩袖手裡,鼓聲正巧停了,大家都拍手叫好,豈料掩袖兀自不依,硬是塞進少年手裡。他只嘻嘻一笑,捉著掩袖的手又放了回去:

    「該!自己造的業自己受,老天爺有眼睛!」

    掩袖啐了他一口,眾妓都起鬨起來,有要她當堂一舞,也有要她吻少年了事的。掩袖大袖一揮,止住眾人絮語,當案頭一坐笑道:

    「你們小看了奶奶我,以為勾欄女子就只會做這些事麼?告訴你們,今天奴家就來說段書!」

    「幾日不見,倒發達起來,做起女先生了。」少年搶先調侃,見掩袖說得新鮮,遂也附手靜觀。眾女連忙鼓燥,掩袖清了清嗓子,纖指夾起案上梨花板,輕響二聲,一本正經地開了場白:

    「呔!女神創世,開天闢地,人類遺脈一晃九百多年,初祖開我皇朝業基,斬妖除魔,蓽路藍縷,先有興王救我萬民水火,後有英王闢我皇朝疆域;逐鹿群英,轉眼更易,鏖戰千里,徒留嘆息!可憐李皇朝百代傳承,子孫命運多舛,今日良辰好景,莫沾血光污了客官清聽,不如來段『皇朝宮庭秘聞』,諸位父老且聽……」

    聽她東拉西扯,歌妓們無不掩面大笑起來。少年取笑歸取笑,倒也佩服掩袖才氣,開場白的韻文似模似樣,皇朝歷史也背得還算詳細,一個嬌滴滴的姑娘作此老態,竟別有一番風情。純鈞望了兄長一眼,似為掩袖話本擔心,少年只是支頤欣賞,掩袖夾板又唱道:

    「話說當今龍翼上皇,文治丕煥,屢戰屢捷,九百年來無一能及;兒子卻不肖父,皇后屠氏生了三個嫡子便香消玉隕,老大單名一個『羆』字,乃是皇室長子,本該富貴一生,奈何七歲上出了意外,跌落池子淹死在水裡;二子於是扶為太子,卻也不能稱心合意,前陣子單身逃家,震動朝野,卻原來是獨個兒到西地玩耍去了,你說這樣的皇儲,古往今來有是沒有?」

    耳聽室內一片笑聲,純鈞作勢站起,少年忙一扯他衣袖,悄悄使了個眼色,見兄長唇角帶笑,似是興味大於在意,這才略略鬆了口氣,眉間疑雲頓起:

    「皇朝父子相傳,皇位傳嫡不傳庶,這是千年定制。可嫡子雖不成話,庶子反倒個個機伶,別人不說,單是魁妃武羅長子,諱名『鹿蜀』,今年還二十一二歲年紀,禮賢下士,師事儒學名家,文章已是皇城有名。朝野上下無不交相稱讚,你道他們稱他什麼?『賢九王』便是!據說生得倒俊,多少女子為他傾倒,他卻守身如玉,除妻子外連妾也不伸指頭碰一碰,當真可惜得緊。」

    最後一句卻露了煙花女子本性,引來滿座竊笑。掩袖說得更加起勁,梨花三響,純鈞憂心更鉅,剛要說話,又被掩袖的暖語蓋了過去:

    「另一位值得大書的便是當今滇親王,諱名『雍和』,卻是承妃畢方氏所出,年紀輕輕便戰功標柄,掃蕩南疆叛亂,兩三年間海內靖平,朝野都稱他『小慶武』,說他頗有乃父之風;倒是弟弟不成話,諱名『肥遺』,宮裡都道是生錯的,渾號『小胖子』,李皇朝歷代王公盡是英俊小生的命,風月債不知積欠多少,獨獨他與眾不同,生得連上皇見了都搖頭嘆息,」

    說著唱作俱佳地嘆了口氣,眾女皆笑成一團,掩袖夾了梨花又要唱:

    「皇子這樣倒也罷了,倒是龍翼陛下有位公主,也是庶出,雖是女子,卻比兒子還有名……」

    純鈞下定決心,枉顧兄長死命搖頭,站起身來握住她夾梨的手;眾妓皆盡一驚,掩袖詫異地抬起首來,已給純鈞搶先:

    「姑娘,妳在那聽說這些事情的?」

    少年聲音一沉,在背後叫了聲「純鈞」,卻被胞弟刻意忽略,與少年同色的黑眸凝視掩袖,似要從中刑供出真實。掩袖「哎喲」一聲,被純鈞認真的態度嚇得把手一抽,撫背笑道:

    「怎麼這樣問?奴家勾欄裡待久了,來來去去還不都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初見奴家的面總說得天花亂墜,個個都是大將軍、大宰輔,還怕奴家不信,挖空了心思拿故事來誑我,一個說今兒上茅廁遇見太子,那個又說自己曾替上皇穿鞋,聽多了,奴家不會唱也能吟了,有什麼不對麼?」

    純鈞長長呼了口氣,似也覺察自己反應過度,在兄長身畔坐下,眼神盈滿語重心長;

    「這話不是妳講得的,姑娘,若要平平安安渡這一生,那些流言蜚語的,還是左耳進右耳出便好。」見掩袖不解地堆起俏唇,少年一拍純鈞背脊,笑著起身緩場:

    「罷,看不出你這媚煞人的女生先,書說得這般好!趕明兒也不用當歌妓了,我在揚子江畔替妳開個場子,包妳們掩袖姊天天坐無虛席,妳們等著數看賞便行。」眾女更是花枝亂顫,一時把適才插曲拋到九霄雲外去;掩袖佯作拱手,向少年一揖到底,笑聲裡盡是挖苦:

    「算啦算啦,要等你這負心郎替奴家攢錢,不如從良快些。奴家不做什麼穢氣的先生了,這令還沒完呢,你們別看姊姊這樣,年輕時奴家還是教坊宜春院的『前頭人』,要不是被男人誑了,現今還不知多風光呢!」

    皇朝的娼家體系由來已久,一般分作藝妓和色妓,當然絕大部份是兩者兼營。其中又因品級與所屬不同,分為宮妓、官妓、家妓、營妓和私妓,優秀的宮妓多配入禁宮所屬「宜春院」,輒與梨園子弟排習款曲,取樂王公;第一等的更被選為『內人』或『前頭人』,得以親見上皇,是藝妓中姣姣者,和北裡這些市妓直有雲泥之別。

    聽掩袖一介私妓竟有此經歷,純鈞也自訝異,只是靜靜聽她撫箏而歌;卻見她轉軸調了幾個音,忽地朝少年拋了個媚眼,唇間盈滿戲謔的挑逗,短音迸裂,人也跟著投懷送抱:

    「你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曲子出來眾人先是一愣,誰想不到這樣嬌滴滴的姑娘會唱這種牌調,待聽到她把辭中的「我」都換成了「你」,與原曲旨趣大相逕庭,便知她在嘲諷少年,又都大笑起來:

    「你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你也會圍棋、會蹴趜、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我便是落了你牙、歪了你嘴、瘸了你腿、折了你手,天賜與你這幾般兒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魂喪冥幽……」

    唱到此處掩袖媚眼一酣,隨手抓起繡帕一拋,就甩在少年鼻樑上頭,他也不忙扯下,就著湘帕嗅那麝香蘭桂,笑嘻嘻地瞅著眼前佳人:

    「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未等樂曲收撥,少年仰天一笑,摟緊了女子就是一陣亂吻。掩袖嬌笑連連,忙佯推了推他,他卻變本加厲,修長指尖順著女子腰身往下攀爬:

    「以前有人說過:『掩袖工讒,狐魅偏能惑主。』,先時我還道他罵的過份,怎能這樣說女人。今天這才領教,女人不但能誘惑帝王,能傾國傾城,就連神仙也能醉倒!那還有妳們不能的呢?」

    「好不害躁,你當自己是神仙麼?」

    兩人自顧調笑,一時玩得不可開交,純鈞侍立遠觀,不自覺喟然一聲。兄長在他眼裡一向如此:大膽、活潑、旁若無人又充滿活力,雖然野火燎原時總讓他頭痛不已,但不知為何,純鈞對少年有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分不清是羨慕還是愛慕。

    正怔然間,不多時鼓聲又起,眾人飲了門杯完令,早把掩袖的話拋諸腦後,傳著酒籌又嘻笑怒罵起來。驀地鼓聲戛然而停,卻是停在少年手裡,掩袖第一個拍手大笑,指著他鼻子道:

    「真真老天爺有眼睛,這便叫現世報!」

    少年假意苦著臉,酒籌一丟,環視暖閣一圈道:「什麼現世報,定是你們這群小蹄子弄鬼!」眾妓忙搖手叫冤枉,掩袖起身把酒籌狠狠按入他手中,興災樂禍地頤指氣使道:

    「想賴,可沒這般簡單,你這野猴子,快耍個猴戲來瞧瞧!」

    「也罷,」少年在一片笑聲中拱手而立,故意長嘆:「在下平生不學無術,也沒什麼傲人才藝,就只歌聲還有幾分信心,不如就獻醜唱上一曲罷?」

    「卻又來!這不是潑賴麼?令裡已有小曲,你又要表演唱曲兒,這是兩罪一罰,我不許!」

    掩袖舉手抗議,少年卻佯作聽不見,逕自咳了兩聲,嗓音猶脫不去童稚,倒也頗為清澈:「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才開口唱兩句,底下歌妓早一連疊叫嚷起來,掩袖指甲旖旎扣在少年肩頭,笑容甜如打碎的胭脂:

    「瞧不出你儀表堂堂,果然也不過是個俗人!這『紅豆詞』是咱風月場中人唱膩了的曲兒,奴家好情好意出個雅令,怎地拿這種俗物來敷衍咱們?」

    少年笑著一摟掩袖纖腰,在臀上重重捏了一把,掩袖驚呼一聲,作勢推開,臉上佯裝嗔怒,半身卻已貼了個實,軟洋洋窩在少年臂彎裡:「別急,把曲子聽完再來議論,你們只知古人有首的『紅豆詞』,卻不知我湛廬也有一曲『紅豆詞』,怎麼,聽是不聽?」

    眾妓鬧烘烘地說要聽,只有掩袖佯自掩耳,不依道:「那有什麼你的他的紅豆詞,定是你這潑猴撒賴。」少年卻不理她,右手仍擁著掩袖,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闔眼唱道:

    「滴不盡,春宵美人跨間澤,開不完,雙足迤邐幽穴柔……」

    聽前句眾女還自愣了一下,思忖半晌,才明白少年所指為何。年輕的掩著嘴一面忍臊一面偷笑,老一點隨即甩帕啐將起來,純鈞早躲到角落去,連頭也不敢抬起來見人;掩袖重重推了少年一把,滿臉飛霞,襯得蒼白勝雪的肌膚粉汗蒸騰。「死人,唱這種歌來取樂人!」少年卻沒半途而廢的意思,唇角牽笑,逕自取了梨花助興,擊節又唱道:

    「睡不穩,猛郎破窗離閨後,忘不了,新歡與舊愁;嚥不下,昨夜情郎愛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裡淫態露;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啊……」一面拉長曲吟,刻意唱得纏綿緋側,少年手更不規矩起來,趁著掩袖心猿意馬,清秀的頰湊進姑娘堆裡,黑眸盈滿調笑之意:

    「恰便似遮不住的兩峰隱隱,流不斷的嬌吟悠悠!」

    掩袖早羞得背過身去,純鈞忍將不住,從角落輕喊了聲「哥哥」,語氣已略帶責備。好在少年歪歌已了,舉杯朝眾女團團一敬,一個老妓道:「還不快唱了小曲完令,這沒骨頭的,莫怪掩袖這般迷你。」純鈞深怕兄長又唱出什麼有辱門楣的豔曲,好在少年梨花一夾,這回曲子倒挺正常:

    「閑對著綠樹青山,消遣我煩心倦目,潛入那水國漁鄉,早跳出龍潭虎窟。披著領箬笠蓑衣,堤防他斜風細雨;長則是琴一張酒一壺,自飲自斟,自歌自舞。」

    他語調俏皮,神態自怨自哀,一首曲唱得眾妓又都轉羞為笑,少年在笑聲中飲盡門杯,應觀眾要求加罰兩盞,為他擅改紅豆詞之過。酒盅隨著鼓聲再次輪轉,他忙向擊鼓歌妓連使眼色,唇角向胞弟一努,歌妓會意,純鈞剛接過杯子,鼓聲便戛然而止。

    「好極了!」拿著杯子僵擬當場,純鈞慘遭兄長出賣,要強遞下去已然太遲,沒等胞弟反應過來,少年便搶先起身笑道:

    「不是我奉承,我這弟弟從小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作哥哥的雖不服氣,這節上也得甘拜下風;其中尤以箏藝是一絕,彈得可比紅綃的善才還好,不信妳們教他表演一段。」

    眾妓更加熱絡,又是遞酒又是軟求地鼓噪起來;當事人卻面有難色,躊躇地看了眼兄長,少年只管瞥過眼不理。半晌純鈞長長一嘆,理理衣襟站了起來:

    「也罷,既是哥哥抬舉,純鈞今日就獻醜了。」

    胞弟如此爽快應承,顯然大出少年意料之外,猜不透純鈞虛實,少年只得撫箸靜觀,歌妓們無不歡聲載道,早有人抬了腿案和十六絃琴來。在琴案前正襟危坐,看來是彈琴彈慣的人,純鈞的指甲既修長又整致,幾乎用不著骨爪;睫毛修長,和兄長一般帶三分女子秀氣,低首琴前竟饒有古風,連少年也不由得動心:

    「在下不善記憶,聊以老曲子商調『巴山夜雨』貽笑方家,還請諸位姑娘見諒。」

    曲介簡畢,只聽箏調溫和,純鈞輕輕轉軸撥絃,按滑時重而不躁,輕而不浮,吟揉時急而不促,徐而不馳;一箏十六絃在他手下時如行雲流水,時如怒濤奔騰;半晌連聲踢指,蒼涼鏗鏘的音色略帶魏晉風範,驀地左手化為搖指,顫音繞樑繡房,如鰥夫泣血殘陽,寡婦登樓遠望,長河落日,荒野炊煙,一片斷井殘垣;而他孤立於天地間,為此愴然而涕下。

    幾個善感的歌妓把持不住,嗚咽一聲,掩著湘帕奔入耳房哭將起來,掩袖垂下襟襬,怔怔地立在樓頭,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欲泣未泣。少年搶入空檔沉聲:「純鈞……」卻見他手揮五弦,右手順勢拔起,旋律便在淒楚空茫間散入大空,餘音嬝嬝,兀自繞樑悲鳴:

    「純鈞,你……」

    「在下技粗藝短,有擾清聽之處,還請諸君萬勿見怪。」起身拱手,眾歌妓好容易才從箏曲魔力裡甦醒,那裡來得及反應,掩袖更自發愣,純鈞見忙自失笑道:「瞧我糊塗,令裡還得唱小曲兒,怎地奏起箏來又忘了,是該輪我了。」說著彈指撥了個起音,逕自以掌擊髀而歌;

    「南畝臥,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唱畢逕自舉盅飲盡門杯,幾個老成持重的歌妓也都拭淚陪著飲了。少年見他一筆帶過,顯是不願再談,浮燥的黑眸一瞥老成持重的弟弟,一肚子搖頭嘆息;抹了抹臉,掩袖到底是老手,很快平復情緒,她竟首次主動湊進純鈞,夾手攬過桌上酒盅,笑著搭上他肩頭:

    「哎,想不到公子看來老實,竟如此深藏不露,可把奴家聽得都癡了。還是你好,那像你那哥哥,滿嘴舌燦蓮花,也沒見半點擲實本領!」少年聞言笑個不住,指著純鈞扶桌而起,知道掩袖圓場的意思,遂也跟著湊趣:

    「妳這野蛇精,要配我弟弟,回山上修練八百年去罷!」掩袖只是暘著媚眼不理,枉顧純鈞的侷促,女子攀住他頭頸,笑吟吟地呈酒唇畔:

    「好哥哥,奴家今天是服了你啦,這玉樓春就當心意,公子可別忘了奴家,下回還得獨來,別讓你那哥哥知道,奴家決不會虧待了你。」

    掩袖是市妓中的名人,時歌妓雖不入流,卻也是王公貴族爭相獻殷勤的對象,有時為博美人一見,多少紈袴子弟軟求硬逼而不可得;掩袖這樣說,竟似默許純鈞私會,這是難得的青睞,一時廳內沸騰起來,一個較小的歌妓笑道:「掩袖姊姊看中了郎君,要從良嫁了!」眾妓更是鬨笑一團。

    當事人卻無心笑鬧,見酒盞緊抵下頦,純鈞沉默半晌,竟動手推開掩袖,望了兄長一眼,發現少年也同樣望著他;「純鈞不善飲酒,恐醉後失態,唐突了姑娘,這杯酒還是免了罷!」這話說得暖閣嘈雜四起,掩袖也自驚訝,從沒客人膽敢這樣拒絕他,粉臉一沉,酒盅往案上重重一放:

    「奴家好心請酒,又沒得罪你,何必這樣蹧蹋人?奴家明白了,定是公子嫌掩袖老、掩袖醜,配不得公子名門貴胃,奴家原知自己命苦,活該遭人輕賤!」

    說罷繡帕一扯,竟當真抽抽答答哭將起來,哭得純鈞一陣心慌,他本是老實人,殘缺的足一個不穩,險些跌落在地,只得向兄長討救兵。少年躊躇半晌,隨即滿面堆笑站起,從身後搶過掩袖手上的敬酒,順勢連人也一並奪過:

    「掩袖好姊姊,妳別生氣,純鈞就是這點死腦筋,這樣罷,我代他飲了這杯,我兄弟倆打同一個穴擠將出來的,在肚子裡拉屎吃飯都一道,我喝等於他喝,可不是?」

    這話說得大家又笑起來,純鈞抬起頭來,似乎欲言又止,只是以擔心的神情望著兄長。少年刻意不和他對眼,一仰頭將酒水盡數飲乾,掩袖這才破涕為笑,遮著袖子啐個不住,臉上紅暈又現,塗著丹蔻的紅指甲一刮少年臉頰,嗔道:

    「你這死人!要有你兄弟一半正經,奴家沒準就許了你。」

    話未說完,少年一把將她拖進懷裡,驚得她又喊又笑。佯作醉狂,一雙深水也似黑眸閃爍桀傲不馴的光芒,單手拖住她收勢不住的頭顱,語氣充滿挑逗:

    「妳不許我,還許誰去?」

    「去,你當奴家是沒人揀的破鞋,由得你這冤家挑麼?告訴你,揚子江沿畔等著替奴家贖身的公子爺,還排到海口去呢!奴家是看得起你,真是狗咬……」驀地驚呼一聲,原來是少年不等她說完,逕自一甩把人拋向空中,再俐落地當肩接妥,趁勢還偷沾了唇角胭脂一口;不顧掩袖粉拳亂擂的掙扎,在暖閣一片笑聲中道:

    「妳要不依,我就直接送妳進洞房!看妳這野蹄子還服不服?」

    掩袖聞言忙回頭勒住少年脖子,卻抵不過搔癢,一面笑一面踢腿大叫:

    「強搶民女啊,這裡有爺強搶民女了,妳們還不快綁了他送官?」

    「送官」二字還未說完,歌妓還在東倒西歪地喝酒取笑,驀地紙窗外風聲遽起,風逐燈滅,暖閣透入暮色,瞬間變得幽深昏暗。眾妓驚呼才半聲,純鈞扶桌遽立,連警告也未及,驀地室內銀光乍現,夾帶致命的風聲撲天蓋地而來,目標正是還與掩袖糾纏不清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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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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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9:16 | 顯示全部樓層
    「哥哥!」

    疾聲驚呼,黑暗中只聽掩袖高聲尖叫,然後是人足點地的聲響。桌椅一陣傾倒,少年似乎悶哼了一聲,純鈞畢竟機伶,立時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上,一時閣中重現光明,眼前情景卻讓他吃驚不已。室內不知何時多了七、八個勁裝黑衣人,頭臉盡用布面蒙上,手上倒提大刀,已將少年團團圍起;花間裡和黑道關係不錯,這些人自不會是強人打劫,純鈞擔心地抿緊了下唇。

    「嫖妓不從正門還爬窗戶,各位敢情是第一次,怕羞嗎?」

    這當口還有心情調笑,卻見少年已放下掩袖,長身立於桌畔,單手拾起案上的象牙筷,旁若無人地夾菜入口,竟沒半點驚慌神色。眾妓卻早已嚇得四下逃竄,深怕被客人恩怨波及,這才發覺暖閣不知何時已給人封死,誰也逃不出生天。好在刺客無意傷及歌妓,當先一人身法敏捷,舉刀已潛近少年;純鈞看得分明,見兄長早已卸劍門邊,忙解下自己腰間佩劍隔空遞去:

    「哥哥,接劍!」

    卻見少年連頭也不回,雙手兀自拿著象牙箸,唇角微微一勾。黑衣人默然搶上前來,當頭便是一劍,少年連側身閃避也無,食指分箸快若閃電,探往刺客雙目;只聽半聲哀鳴,長刀鏗然落地,刺客摀著眼睛跪倒在地,少年更不打話,握筷高舉,背向刺客對準後頸狠狠紮了下去。

    連慘叫也沒有,鮮血灑了暖閣一頂,比對手高上一個頭的蒙面人就此無聲無息。

    「這是前月刑天教們我的,『童子拜觀音』第十七式『三香拄頂』罷,純鈞?」見弟弟怔愣地說不出話來,少年舉筷近唇,以舌尖舐淨箸上餘紅,轉頭托腰笑道:

    「怎麼樣,還來麼?」

    此舉顯然大出刺客意料之外,原先蓄勢待發的同伴持刀相看,委決不下是進攻還是妥協。少年冷笑兩聲,舉筷輕道:「你們不來,我可餓得狠,要先開動了。」未及明白少年語意,黑衣群中忽現白影,少年長筷或點或抹,或截或刺,一群手握大刀的成年人竟毫無反抗餘地;一雙吃飯傢伙成了天下第一殺人兇器,刺客對著象牙筷上鮮血形容慘變。

    「大家幹嘛這麼客氣,難道是怕出錢?」

    耳裡盡是調侃,眼看筷心就要鑽入最後一雙蒙面下的眼睛,少年背後卻風聲遽起,一個機伶的刺客竟趁機繞至身後,估量著少年即將血濺七步,沒想螳螂背後還有黃雀,刺客只覺肩頭一涼,轉頭才發現自己一臂已殘,不由失聲驚呼。少年任由殘臂落在頸畔,透過鮮血帷幕一笑:

    「我以為你坐定了不出手,要累死哥哥我呢!」

    在黑衣人身後喘息悄立,純鈞手持利劍,神色猶豫,招式成反比乾淨俐落,斷人一臂,劍刃上竟不帶血糜。少年舐筷唇畔,在刺客慘叫聲中道:

    「剛剛那劍是我教你的『周處斬蛟』罷?難為你跛了一足,還能使得如此俐落,純鈞到底是純鈞。不過當真可惜,要再往中間移些,這傢伙現在腦袋早裂成兩半了。」

    黑衣人猶在慘吟,這對雙胞胎一個意興昂然,一個恬雅淡泊,閒聊間全不把傷者放在眼內,看在眾妓眼裡更是駭然。純鈞聞言只是搖頭,半晌垂劍一嘆:

    「不過是奉人之命,何苦趕盡殺絕?」

    輕輕撣去斷臂,似在拍落微不足道的塵埃,少年踱步純鈞之側,雙眼因弟弟的問題放出異樣神彩,「因為這是他們的命啊,純鈞。」修長的指搭住對方肩頭,感受到來自兄長的巨大壓迫,純鈞唯一健康的足幾乎折斷。說話間玉箸下指,斷臂的刺客亦追隨同伴去也:

    「人無法違抗天命,自古以來,逆天的人只有死路一條,這就叫天意,難道不是嗎?」

    無視純鈞聽話後的反應,少年緩步向前,正對最後一個倖存的刺客。顫抖地退至暖閣口,此時封死的門反倒成了致命死棋,黑衣人後悔不已。瞥頭見掩袖按桌簾畔,心中計議忽起,大刀一揮,往掩袖粉頸一抵,姑娘驚呼一聲,刺客早挾著她往窗檻處疾行:

    「你……你們膽敢再逼近一步,老、老子便連這娘們一塊兒砍了!」

    兄弟倆的武藝顯然太出刺客意料,雖說李王朝近千年來習武風氣不衰,這兩位看似公子哥兒的人物不但不輸門流一般好手,甚至猶有過之,見純鈞手上的劍猶淌同伴鮮血,按住肩頭傷口,刺客腦中一片空白,只得摟得掩袖更緊:

    「你……你這種人最是憐香惜玉的罷?不、不會丟下她不管的,你只消放了我……」

    話到半途戛然而止,原因是刺客看見少年臉上的笑容。鮮紅的唇畔勾勒彎月,秋香色滿襟暖襖上紅跡斑斑,稚氣未脫的黑眸看似人畜無害,刺客卻頓覺利刃逼頸、寒氣森森,手臂一軟差點拋下刀來。連忙潤了潤手汗,重新將刃鋒黏緊人質:

    「你……你們放是不放?我,我,我數到三,你若再不讓開……休,休怪我不客氣。」

    天下大約少有人挾制人質還如此心虛,刺客汗淹腳脛,渾身發顫,隨時精神都會崩潰。少年笑容一揚,正自踏前一步,純鈞的身影卻已閃在眼前:

    「哥哥,且慢。」

    不等少年回話,純均忽地擲劍於地,在眾妓驚呼聲中雙手高舉,刺客為他的靠近驚懼不已。他卻單手一扯,腰間紅汗巾子應聲而落,褡褳雜物落了一地,純鈞甚至卸開外褂以示身無長物:

    「你放開那姑娘,我來替她作人質。」

    「純鈞!你……」圍觀眾人自是大嘩,少年凝視胞弟外觀神似,內在氣質卻截然兩樣的黑眸半晌,垂下筷子長吁短嘆起來:「你這個人哪……」

    刺客更加猶疑不定,猜不透這兩兄弟葫蘆裡有何玄虛,但見少年對掩袖看也不看,顯是情淺意薄,難保不會為防縱虎歸山忍痛割愛,既有肥羊自行上門,焉有不收之理?於是礙然頷首:

    「你……你別耍花招,雙手舉高走過來,老子可不上你的當。」

    見對方頷首同意,為防事有變,刺客一手拉著掩袖,另一手猛地扯過自投羅網的小羊,這才把女人放開,長刀隨即抵住新人質咽喉,純鈞雙目微闔,仰頸任由刺客要挾。少年自桌邊站起,黑色的眸燃燒如獸,看得刺客越發膽顫心寒,一方面又慶幸捉對了人,威脅更加惡形惡狀:

    「你……你可別輕舉妄動,我們是來殺你的,與你弟弟無涉,你乖乖橫劍自刎,我們便放了你弟弟,男子漢大丈夫,願不願一句話!」

    少年反倒笑了,象牙筷輕置案頭,所謂「氣氛丕變」,刺客今天才深深體會氣勢的力量。「你做了這輩子最愚蠢的一件事,知道嗎──雖然你已經不可能再愚蠢下去,我還是得告訴你。」

    「你……你胡說什麼?」

    抵頸的刀顫抖,隱隱感覺情況不妙,刺客越退越後,幾乎要翻出窗櫺;單手撐住木檻,無心再威脅少年,黑衣人滿腦子只想逃走,正忖度著放人質走人的時機。驀地身子一輕,彷彿被什麼人凌空舉起,持刀的手未及反應,雙腳已脫離使力重心;看似瘦弱的純鈞竟趁他不防,架臂肩頭一甩,動作簡潔扼要,等刺客醒悟過來,人已在純鈞悲傷的凝眸下:

    「哥哥說得沒錯,你確實做了這輩子最愚蠢的一件事,不過,我可以讓你稍微……」

    搶過刺客長刀,純鈞持刀高舉,對準黑衣人心臟就要一刺,眾女俱都掩面不忍看。未料刀至半途,純鈞忽地渾身一顫,竟就地著膝跪倒,單手捏住胸口,長刀啪地一聲落地,少年同聲驚呼:

    「純鈞!」

    見純鈞一手扶地支撐,一手掩胸喘息,眉間痛苦難當,刺客自是訝異,少年卻知胞弟舊疾復發,不禁扼腕長憾,想趁著刺客發呆搶回純鈞,對方反應倒還算快,雖弄不清純鈞有何毛病,但顯然敵人計劃有了意外。溺水之人緊抓稻草,純鈞很快重回刺客手裡:

    「嘿,上天倒還眷顧老子,給老子條活路,你們怨不得誰!誰叫你不守信用,訛詐老子,我不談條件了,反正老子命一條,今兒個也拖你們一條命下水!」

    純鈞渾身無力,垂倒在黑衣人懷裡,沒半點抵抗能力。遠水救不了近火,少年武藝再高也只能乾瞪眼,眼看刺客的刀便要割破純鈞咽口,驀地鮮血乍迸,卻非胞弟的血,廳中眾人皆自一驚;刺客低頭呆望,一段金屬竟從自己腹部破體而出,未及說話,喉口紅漿狂湧,人也跟著跪倒在地,人質自也一同摔落。少年正要前迎,一雙黝黑的臂卻代他接住了純鈞。

    「東宮官詹事府司直刑天護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來人隨聲轉出刺客身後,眾妓這才看清。不似這對雙胞胎兄弟秀雅,手上劍尖兀自淌血,這看似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顯然是位軍人,卻沒有軍人慣有大剌剌的息氣,眉帶三分戇直,稜角分明的臉透露些許剛硬,一雙微褐的眼睛通透明亮,藏不住半點雜質;皮膚似乎久經烈日,曬成健康的古銅色,再加上魁梧的身高和壯碩的體格,不少年輕歌妓掩面怦然,一時鶯燕四起。

    在少年身前三步並兩步跪下,任由刺客的屍體橫陳席間,這門神一般的男人甫看見少年,便如小狗遇見主人一樣,滿臉惶恐兼憂心,要是刑天有尾巴,此刻必定大力搖擺。少年卻毫不領情,雙臂交抱胸前,劈頭就是一串喝罵:

    「你去做什麼了?這早晚才來,遮莫要我自己動手殺人?還有你是白癡麼?跟你們講這麼多次了,在外面要叫我湛廬公子,不要殿下長、殿下短的叫個沒完,怕人不知道我是當今太子?」

    黑眸提及尾句時微微一閃,暖閣內早已呼聲四起。歌妓們俱都不知所措,見跟在刑天身後的詹事府官兵跪成一列,遂也七嘴八舌地跟著跪倒,刑天急忙叩頭請罪,臉上一片惶恐:

    「是……因為殿下交代屬下的那件事情棘手了點,拖了點時間,這才疏於防範。還有屬下自己也有點,唔,也不是什麼大事情……」說到此處,這七尺昂藏男兒竟突地臉紅起來,神色羞赧閃爍,好像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隱情,眾人不禁蔚為奇觀。

    少年卻誰都不理,打斷忠僕的話,逕自走向刑天懷抱裡的純鈞,撫摸他冷汗浸濕的額,從他懷裡翻出幾帖黃油紙包的丸藥,和水餵他服下。這期間純鈞五指緊抓,連把兄長衣襟撕裂都渾然不覺,好容易恢復呼吸,勉強撥開一絲眼簾,看見少年時露出歉意的笑容,手勁也放鬆許多:

    「皇兄,對不起,我……」

    本意是想道計劃失敗的歉,少年卻不讓他說完,右手虛掩他口,陪他泛起笑容。「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派他們來的幕後黑手,為兄的遲早替你揪出人來洩憤,我保證。」純鈞只是搖頭,氧氣全拿來呼吸,說話便不清楚,他極盡所能地表達語意:

    「皇兄,請你……放過……」

    下面的話聲量太小,廳內只兄弟兩人聽得到。少年微微一笑,忽地輕輕擱下純鈞,走至暖閣角落的碧紗櫥,長劍起腳一挑,紗櫥便應聲崩落,刑天和眾妓正不解是何用意,櫥內傳來驚叫聲,竟還躲著兩個黑衣人,顯是臨陣膽怯,竟棄伙伴於不顧,意圖躲去此劫。被少年發現了只得相擁驚懼,蒙面巾也落了下來;刑天發覺其中之一竟是女子,年紀甚輕,而且相貌奇特,不似皇朝人類:

    「誰叫你們來的?」少年神色冰冷,在劍光掩映下神情閃爍,黑眸燙似火燒。

    「我……我們什麼都說!請、請大人饒了我們……」另一人似是男子,同樣年紀極輕,一般形容怪異,說話也粗聲粗氣,讓人想起黃樑上的鴉群,少年劍尖逼得更近:

    「我問誰是策畫者?你們看起來不像人類,該是邊境一帶的『半獸』吧?你叫什麼名字?」

    「是……小人沒名字,頭兒……頭兒都叫小人黑烏鴉;小人也不知道是誰想殺公子,只是頭兒叫我和青竹來花間裡殺一個人,事情成了有我們賞分,和這些人彼此也不相識,到了這裡才以口號相認;我們貪圖銀子,想說不過殺個把人,胡裡胡塗便跟了來,公……公子饒命!」

    說罷拉著女子向少年頻頻叩頭,一時額角都撞出血來。刑天聽說過日出皇朝邊境一帶的半獸,一般被市井民眾稱作「妖怪」,實則除了形貌異於常人,到也沒有怎麼害人;只是遭人類排擠,在城市裡難尋得一官半職,因此多半成群結隊,幹些狗皮倒糟的下流勾當圖果腹。料得男子所言不假,少年知道多問也無益,唇角彎若銀勾鐵劃,高舉劍尖輕道:

    「要我饒了你們也可以,只是我今天心情不好,只能饒過一人;你們倆誰先引頸就戮,我就放另一人生天,怎麼樣?誰要赴死?」

    這話說得不止刑天一呆,黑烏鴉和女子也面面相覷。純鈞勉強撐起半身,虛弱的頻頻吐息,似要向少年說些什麼,卻因力盡倒回刑天懷裡;黑衣男女相看半晌,女子忽地靜靜說道:「小鴉,沒關係,我知道你從小怕死,儘管逃好了。」

    男子躊躇半晌,語氣囁嚅;「什麼話!我好歹是男人……青竹,妳逃吧,替我照顧頭兒。」女子眨了眨眼,好像今天第一次認識青梅竹馬的同伴,眼神也跟著變了:「你說真的?」男子似是把心一橫,挺胸少年劍尖之前,單手抓起女子,作勢向外甩:

    「當然是真的,妳快走!」少年冷眼旁觀,劍尖離黑烏鴉胸膛僅一寸,眼看就要將他開膛剖腹。女子神情猶豫,這才掉頭開口:

    「小鴉,對不起,是我以前小看了你……」話未說完,忽聽男子「啊」地一聲大喊,刑天和純鈞都以為他要慷慨赴義,沒想黑烏鴉大手一扯,竟硬生生把女子拖了回來,將她往少年劍尖一搡;趁著空檔自己早已穿窗而走,似乎急於逃命,連蒙面巾也未及拾起,就這麼消失在月下。

    女子跪坐暖閣地上,似乎連思考也未能,呆然目送同伴離去,一句話也未曾出口。劍尖因適才衝擊劃破心口衣物,淌出絲絲鮮血,似也詮釋著女子的心情;刑天滿擬主子必定動手,沒想少年輕輕一笑,竟是還劍入鞘,彎腰湊身女子耳畔,氣音帶有催化的魔力:

    「本來還抱有一絲希望,沒想他更讓妳失望,是嗎?」

    「黑烏鴉……」

    喃喃自語,女子聲音從茫然而憤慨,從憤慨又轉為悲狂,一遍又一遍唸著棄他而去的同伴渾名,彷彿要憑唇齒將它咬個稀爛。少年拍拍她肩頭,淡然道:「妳走罷!」這話讓半獸少女從憤怒中醒覺,回望少年,眼神訝然中有迷惘,似在詢問為什麼;少年笑了一笑,將長劍按入她手中:

    「妳現在很恨他吧!假如就這樣讓妳死了,恐怕死也不會冥目,我知道睚眥必報是半獸的行事作風,去吧!用妳的手沾滿叛徒的鮮血,為自尊和信任討回公道罷!」

    少年的鼓舞洗去女子最後一絲猶豫,冰冷五指抓緊劍柄,眼神由徬徨而堅定。刑天渾身一顫,彷彿從女子雙目中看見烏鴉的末日,躬身向少年一拜,女子終也消失在月下。

    「殿……殿下,就這樣放過那兩個刺客,會不會有什麼不妥……?」刺客一走,刑天總算放下心頭大石。問句卻被少年笑聲打斷,低沉的嗓音略帶得意,這種笑法刑天在他總角之齡便常聽到,每當他在宮裡成功整倒太師、或者讓某個倒霉宮官掉進精心布置的陷阱時,少年總會這樣子笑:

    「不,這樣比殺了他們更好,」

    略略止住笑意,少年遠望兩人遁去的方向,似在欣賞自己手鑿的逸品,刻意壓低了聲音:

    「而今而後,那個女子心裡再裝不進別的事,她會一心一意地恨那個半獸少年,她將中夜輾轉、食不下嚥,直到手刃他為止;而那隻烏鴉也相同,一但知道同伴還活著,他將日夜恐懼、疑神疑鬼,坐臥起居戰戰兢兢,直到逼不得已殺了她自保為止。刑天啊,這對男女即將面對最悲慘的一段人生,而他們的結局不會有別的,不是自相殘殺至兩敗俱傷,就是在報仇空虛裡了此餘生。」

    刑天聽得發愣,直實的腦袋一時思考不清少年的意思。詹事府下屬早紛紛重點燈燭,頓時暖閣光明重現,才扶起純鈞,卻聽暖閣那角「哎喲」一聲,卻是掩袖娉娉婷婷擺款走來,到底是經歷大風大浪的名妓,遇此變故神色如常,逕自從案上斟酒,雙手捧著送至刑天和少年面前:

    「想不到你這二愣子,竟有這麼大派頭。掩袖看走眼啦,來,掩袖給您敬杯酒,壓壓驚,下回可記得再來花間裡光顧吶。」

    「啊,我……」

    女子風騷入骨,刑天到底是男人,一時也害羞起來,望了眼少年正想推辭,沒想掩袖手下忽地一滑,半杯酒不偏不倚,竟灑進刑天眼裡,只覺熱辣辣一陣疼;剛叫不妙,忽聽一聲慘叫,卻是掩袖所發,好容易胡亂用汗巾抹去酒水。抬首見少年神色冰冷,女子胸口鮮血泉湧,細看兇器,竟是掩袖頭上那枚玉簪,一時怔然不知何事。

    「你為什麼……知道我……」

    鮮血染得暖閣地板一片通紅,掩袖心口擴綻如玫瑰,西子捧心也不過如此,懷間一把匕首森然,卻已永遠失去痛飲鮮血的機會,刑天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風月場中慣贈之物,竟成掩袖的絕命符;抽離靈魂的腿支撐不住重量,掩袖企圖用尖長的指甲臨死一搏,換得的只是少年向外一讓,指尖便掠過靠色圓襟,裂了道大口子,五指兀自緊抓青緞下襬不放:

    「而且你……你明明……喝下我斟得玉樓春,而且還喝了兩杯,裡頭下了砒霜,現在早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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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9:27 | 顯示全部樓層
    「喔?你說這杯酒嗎?」

    笑吟吟地盤腿坐下,少年交簪左手,單指挑起掩袖臨死憔悴的眼眸,笑容在瞳孔中模糊,只那殘酷的笑意層層鑽入。朦朧間只見他雙手一轉,變魔術般遮掩半晌,掌中竟現那青瓷飛鳳的酒盞,奇得是一滴未飲,他在掩袖瞠大了的目光中道:

    「很有趣吧,小小的手指遊戲,我和西地來使學的。舉杯遞唇的剎那用小指勾起空杯,仰頸飲酒時閉唇不動,那時掌背掩著酒盞,只消把空杯重往桌上一放,誰也不會懷疑你偷天換日──這在逃避應酬時特別好用;只不過條件是手指必須細長靈巧,再者酒盞要小。」

    邊說邊把酒盞朝案上一放,朱唇輕沾她頰畔,似在為她送終,語氣充滿溫柔:

    「就一個下九流市妓而言,妳算是很不錯了,只是知道得實在太多,本來妳是想讓我和純鈞確信妳不知我們真實身份,豈料那段子裡有些情報,就是文武官員也不曉得,就算妳不發難,我也得殺妳滅口;再者妳太天真了,掩袖姑娘,我不會找來路不明的歌妓陪酒,妳曾是六皇兄的嬖妾,就是改名換姓,焉能騙得了我?怎麼樣,這樣死得甘心點沒有?」

    掩袖瞪大眼睛,對方肆無忌憚地將她身子摟入懷裡,周身卻無機可乘,彷彿嘲笑她的無能。純鈞低下首來,彷彿不忍卒賭,他早知酒裡攙了毒,本想假藉酒力推辭,再不動聲色藏起,沒想兄長主動接了過去;那時他便知大事不妙,這女子想必活不過今日:

    「你……你這人,好……好……」

    一句話未完,掩袖口中再次鮮血狂湧,沒能知道女子如何評價,便在少年懷中香消玉隕,臨死前一雙眼大如銅鈴,滿懷怨恨地跟隨兩人左右。少年把掩袖屍身一放,撢了撢身上塵灰,以案巾拭乾玉簪上血跡,還反覆檢查玉鱗間的汙漬:

    「真可惜了那張臉蛋和身材,本來她若不這麼早攤牌,我還想先上過了再說呢!這簪給她戴過就可惜了,下次看賞給那個宮婢罷,刑天,你代我收著。」

    慌忙接住少年扔過的玉簪,刑天雙眼猶在刺痛,好在掩袖潑的是酒而非毒,否則下半輩子恐怕得做盲人。無視刑天的存在,少年逕自以肩挑起純鈞,見他仍虛弱的直喘氣,不由得輕聲嘆息:「你果然還是這脾氣,那些刺客要挾持誰是他們的事,何苦為了救人傷了自己?」

    「假如我不阻止那刺客,他會死得比現在更慘……對不起,皇兄,我不該多管閒事。」長頸輕垂,純鈞低頭致歉。少年聞言沉忖良久,半晌微微一笑,秀掌拍落胞弟肩頭:

    「什麼話!我倆是天地間響噹噹獨一無二的雙胞兄弟,你的想法便是我的想法,你殺的人等於我造的孽,還分什麼彼此?你再道歉,哥哥反而要嫌你小氣了。且況我本來確實想放那小刺客一條生路,誰知他不知好歹,怪不得你我,純鈞你真討厭,把我想成什麼了啊?」

    對少年近似撒嬌的笑語不置可否,只是又露出那抹淡得似茶的笑容。即便遲鈍如刑天也不禁胸口一痛,純鈞的笑總安靜的令人心疼,彷彿連情緒也不願招搖,十五歲年紀已像八十歲老成。

    「麒殿下,您沒有受傷罷?」

    雖然關心別人可能讓少年不快,刑天對兀自扶胸喘息的純鈞仍是油然憐憫。從小這位三嫡子便身體欠佳,一隻腿不良於行不說,心臟也有宿疾,加上雙眼弱視,到現在看書都得戴著西地特製的凸凹透鏡。想起曾有御醫感慨,兄弟倆的個性連在娘胎裡也相同,哥哥拼命地汲取養分,攫取資源,排除一切共享的敵人;純鈞則安貧守慈、凡事退讓,即使自我毀滅也甘之如貽。

    純鈞正欲頷首,驀聽暖閣口一陣亂響,似是有什麼人跌跌撞撞跑來,果然眾妓驚呼聲中,一個身影以滑壘之姿跪倒,二話不說便拜伏少年身前。未等他開口,少年已嘲弄地代他發言:

    「來得可真是時候啊,阿黑,你是不是也要學刑天說句『護駕來遲』?」

    這話說得刑天臉上一紅,黑矮子男孩慌忙抬起頭來,卻見他滿臉粉漬吻痕,臉上酒暈未退,聽不懂少年所指為何;原來適才暖閣封死,兄弟倆解決敵人速戰速決,也沒弄出什麼聲響,下頭竟一無所知。但顯然他還為別事驚慌,一頭霧水地再叩兩個響頭,男孩終於有多餘氧氣開口:

    「殿……太子殿下,傅大人……太子師大人,已經親至花間裡垂花門前了!現在那裡跪成一列,他們跟小的說……說……要小的不能把殿下請出來,就要剝了小的皮,讓小的作太監……」

    「混帳,到底是那個白癡走漏了風聲……刑天!」

    形容乍變,根本用不著太縝密的推理,少年三秒內糾出罪魁禍首,一雙秀目緊瞪著苦命的近衛;刑天這才想起自己確實在回調詹事府兵力時,清楚指出了「花間裡」地址。眼看主子就要把自己連骨頭啃個乾淨,刑天頓感人生苦短,正閉目待死,好在又是天使出面相救,一扯盛怒的兄長,純鈞倚在少年肩頭輕諫:

    「皇兄,現在再不回去,當真要趕不上廷議了,父皇生起氣來,你也是知道的……」

    從純鈞話中聽出意思,少年也忌憚當今上皇的威儀,躊躇半晌,反正虐待刑天的機會來日方長,倒也不急在這一時,於是掉頭扶著純鈞撫袖而去,黑面男孩連忙跟上。

    「對了,刑天,」

    沒想主子才走兩步,竟又回頭喚起他來。刑天魂飛天外,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卻見少年長身玉立,背向著他拭乾臉上血跡,沉吟半晌,語氣竟不是他習慣的喝斥,而是少見的溫柔:

    「今天……謝謝你救了純鈞。」

    傻愣愣跪在青石磚上,服侍太子十五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迂尊降貴,直到少年腳步已過,刑天還不能醒悟主子道謝的意思。半晌大夢初醒,只覺通體舒暢,靈魂當真飛到九重,只是高興而非驚嚇,連忙翻身下拜:

    「是……是!刑天身受主子鴻恩,理當肝腦塗地,鞠躬……」還未說完,少年風般撫過他耳畔,短促地笑了一聲,彷彿刻意不讓純鈞覺察,語氣輕得不能再輕,連刑天也只能勉強聽聞:

    「待會我們都走之後,替我把今天陪酒的歌妓……全部處理掉,明白嗎?」

    不等刑天反應,少年重新起身扶穩弟弟,掉頭揚長而去,男孩忙幫著攙扶。抬手卻見少年臂下淌血,似是適才激鬥不慎擦傷,逢迎心切,趕緊躬身請示:

    「殿……主子,您受了傷,是否還是包紮一下好……」

    少年一訝,這才發現手上有傷,凝視涓滴的鮮血半晌,忽地微微一笑,攏袖將創口掩住,枉顧男孩的錯愕踱離花間裡:

    「不用麻煩,這樣子正好。」

    「正好?」

    見少年一臉輕鬆樣,男孩和刑天不禁面面相覷,未及細問,任性的主子早迎向太子師一班人,隨胞弟消失在華蓋雲集的喧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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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9:39 | 顯示全部樓層
    2

    「鳳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    ◇    ◇

    夕陽西沉,將琉璃宮頂粉刷成迷人的醉霞色。

    皇城的王宮就座落在朱雀大街末端、夕陽沉落大地彼方,素有「東方寶珠」之稱。英王二十九年初建,中間歷經無數大小兵燹、蕭牆禍亂,興王元年一把火幾乎將王宮燒成白地,熊熊的烈燄伴隨雕樑畫棟、瓊樓玉宇和陪葬的宮嬪妃子,火光和黑煙十里可見,足足燒了二個月才平息;直到興王十多年民生改善,這才依圖重建,成了現在佔地廣大、擁有近百殿宇的「皇禁宮」。

    禁宮的配置堪稱複雜,為防有人心懷不軌,龍翼上皇晚年光是居所就有十多處。除正東方的午門,百官出入多由兩側的東華和西華門;轉入內閣大堂,雕欄內側便是平時集賢院士修書葺史的「文淵堂」,再往裡走穿過宮內引水道,座落體仁閣與集賢殿間的,便是著名的議事廳「月旦閣」,也就是少年兄弟倆被迫前往的目的地。

    「皇兄……」

    靜默地緊跟兄長身後,純鈞不時瞟眼觀察少年神色。進了東華門宮制規定即需下馬,有意讓太子師等一班大叔追得死去活來,附手胸前疾走,少年連轉彎都沒停一下;對適才驚心動魄的暗殺折子戲支字未提,彷彿親手解決掩袖不過是舉手之勞。正想開口,少年卻已搶了先聲:

    「對了……刑天那傢伙怎麼了?」

    忽略傅太師盯賊一樣的目光,少年雙手托在腦後,故意閒話家常起來。刑天帶的武官都是東宮自家的下人,因此留在那善後,連太子師一班人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觀察力何等敏銳,適才問話時便注意到刑天魂不守舍,應對起來支支吾吾,似是隱瞞了什麼。

    聽主子見問,阿黑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這才附耳悄聲:「殿下萬勿怪罪小人,小人才敢說。」

    話才出口,當額便給少年打了個爆栗,痛得他連忙撫額哀嚎;要不是人在體仁閣前,恐怕早就哭了出來:「問你話便答就是,弄什麼詭巧?別人跟前你謹慎保身,在自己主子面前,就一個字,誠!快給我說,再吞吞吐吐的,仔細你的手指!」

    「是……是!」慌得不住鞠躬,阿黑抹了抹越擦越黑的面頰,語氣忽轉神秘起來:「小、小的聽說,刑天大人他最近……最近遇上了桃花。」

    「喔?」

    難得露出興味的神情,少年側首奇道。那個戇直的老粗會有桃花?那家女人這麼沒眼光?唇角勾起惡劣的弧度,連素來對八卦缺乏天線的純鈞也靠了過來:

    「是,據說是前兩月碰上的,大約是那家的丫環罷,詹事府的幾位大人偷偷跟小的透露,刑大人最近心神不寧,喝茶的時候心不在焉,一會兒說什麼『不用麻煩,我的駐邸就在前頭』,一會兒又模仿女人的聲音喃喃自語:『你不喝我才麻煩呢,那有男人像你這麼婆媽?』叫他還唬了一跳,沒兩下便滿面通紅;最近執勤中午常開小差,回來就是那副暈陶陶的模樣,殿下說這不是桃花是什麼?」

    「竟然有這種事……」輕撫下顎,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純鈞一頓,似是想到什麼,正要說話,一群人已到月旦閣前,幾個宦官三五並步,十萬火急跪上前來迎接,似已等候良久。純鈞只得暫拋一旁,朝少年一躬:

    「太子殿下,依照慣例,臣就先告辭了。」

    儲君的地位不同諸子,平時行儀比照上皇,車輦食宿都有專人照應,儼然一座獨立的小朝廷,按理已是半君;純鈞本名一個「麒」字,和哥哥「鳳」都是皇朝古老神話裡的雄性靈獸,縱然源自皇室命名習俗,少年卻更喜歡以自號相稱。除非公事,私底下少年嚴禁純鈞稱呼他為太子,至多準他叫聲「皇兄」,那也是純鈞能接受最大限度的隨性了。

    少年見他面色慘白,雙唇無一絲血色,知他亟需調養,再說他和純鈞本來便不常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遂也不多強求,轉頭恐赫阿黑:「好生送你麒殿下回去,沒看見他平平安安到府便開溜,被我知道了要你抵命!」男孩噤若寒蟬,連忙躬身答應。純鈞卻搖了搖,主動湊進兄長,不知塞了什麼事物到少年手上,退至柱旁淡然一笑:

    「純鈞在偏殿等皇兄,這是皇兄要的東西……等此間事了,我們還好一塊去找凰姊。」

    提及末句稱謂時語調一亮,孱弱的步伐也多了些精神。少年微一頷首,平素刻薄的笑容似也感染幾分溫柔,彷彿那名字是春風,足以撫慰兩株激流中的小樹叢。轉向殿心時少年又換了副神情,成列琉璃宮燈在他宛若精工雕琢的臉上鑿出輪闊,純鈞感慨地目送兄長昂首闊步而去。

    「麒殿下,讓小的伏侍殿下歇息罷。」

    從純鈞的眼神中讀出訊息,男孩看得出他視力不良的黑眸下,隱藏了多少孺慕崇拜之情。好像影子必定依附光源而行,一拐一拐拖著半殘疾的身軀,純鈞在夜風中遙遙一躬:

    「皇兄……請你務必保重。」

    彷彿為嫡二皇子的祝禱加持,向來擔崗廷議場所的月旦閣此刻也沸騰著。「廷議」是皇朝由來以久的議政制度,從五百多年前興王時期創設,凡遇祭祀、人事、民生、財政或軍事等重大議題,便由三省長官並內宰召集大小官員、所學相關的集賢院士,有時也會延請地方士紳耆老,少則二三十人,多則上百人。其間百家爭鳴,各持己見,委決不下時才由上皇裁定。

    然而以往廷議,皇子出席的紀錄極少,這次龍翼卻特囑嫡子、十八歲以上的庶子列席,今晚正逢重大議題,眾人都猜測李夔是為考較兒子才學來著。也有多事的人計議,現在皇儲不肖,皇朝未來岌岌,或許上皇有意藉此另拔新秀也未必;因此自是人人用功,不少皇子攜了家臣蔭客在側,月旦殿內氣氛肅穆安靜,連衣物摩娑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當然,殿內氣氛凝重的原因還有一項,往宮裡唯一一架自鳴鐘看去,已是酉末二刻,上皇身畔的上位卻還空著,雖然這情況不是第一次,殿座旁的宦官還是緊張地搓起手來。

    「太子到──!」

    殿外聲連綴的通報解了眾人吊懸的心,從皇子以至於各方官員無不鬆了口氣。時間觀念差到這種程度,上個學都能讓太師從上午等到下午的太子,遲到的紀錄已經滿朝共見共聞;畢竟廷議前還能到處亂跑的太子,古往今來恐怕也只有這一位了:

    「鳳兒來遲!還請父皇恕罪。」

    才踏進月旦閣,少年的臉立刻亮了起來,顧盼生姿、神采飛揚,縱使宮裡大半謠傳皇儲沉迷聲色犬馬之樂,卻無人能否認他的大將之風。不單是外型亮眼,少年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魅力,叫人不得不望風景從。枉顧殿口小相趨前行禮,來人風一般從列臣間大剌剌走過,搶在宦官宣禮前雙膝跪下,叩首向內閣行起大禮,殿中眾人甚至還未及站起,少年已滿面笑容地重抬起首。

    只見簾後忽現人影,似有什麼人緩緩走近,風吹燄閃,霎時滿室都盈滿那蒼老、有力,卻又掩不住某種長久積累下疲憊的聲音:

    「鳳兒……怎麼這早晚才過來?」

    幾個宦官和宮婢連忙先行掀簾,一個身影巍巍然在牽引下步出。眾人齊聲屏息,撈起衣襬紛紛跪地叩首,整齊劃一、畢恭畢敬的呼喊頓時響徹整個月旦閣:「臣等叩請聖安!」寶座旁的皇子也都紛紛跪了──皇朝是熱愛下跪的民族,少年跪在最前頭好笑地想,他自遊歷大陸過後便這麼覺得,做官十年,恐怕大半醫藥費都得花在治療關節炎罷?

    「啟稟父皇,不過為點小事耽擱,兒臣知錯了。」

    道歉是道歉,少年臉上卻無相應愧疚的神情。雙目凝視緩緩入座的男人,瞧來五六十歲年紀,渾身精瘦骨枯,卻不給人孱弱的印象,一頭白髮束成武人髻,腰畔長劍更添歲月的重量,眉目間隱約看得出年少時的剽悍風流。矍爍的雙眼彷彿告訴天下蒼生,只要給他一把劍一匹馬,他隨時可以重新執纛前線,領兵征服下一個城池。

    這便是擁有近千年年歷史的皇朝現任當主,手綰九州數億人類命運的王,龍翼上皇李夔。

    「鼎鼐,你在那裡找到太子的?」知道少年再問也無益,李夔乾枯的掌緩緩扶住座把,矛頭管向少年身後的太子師。只有上皇一半年紀的中年大叔聞問驀然抬首,臉上皺紋夾汗珠,話到了唇邊卻滾不出半個字。

    總不能說……皇儲在廷議前去嫖妓暖身罷?心中推翻千百個委婉的解釋法,瞥眼卻見太子對他連使眼色,顯然警告他別講實話,一時腦中亂成一團,只得再次伏首逃避。

    說起傅太師,可以說是皇朝有史以來最命苦的太子師。今年三十七歲,說起來也不算老,卻能在羽化一帶開宗立派、著作等身,文章上享有莫大聲名,桃李遍及揚子江南北,這才被龍翼恐赫為太子朝三公。本名傅朝安,字鼎鼐,據少年的批評是『名字和人一樣無趣』;十年來鞠躬盡瘁,有時只為讓皇儲在書桌前多坐五分鐘,換來的結果卻是太子在烏龍茶裡下藥,讓他一覺到三更。

    「罷了,你下去吧。」

    據說太子師最近有心絞痛、胃潰瘍等現象,太醫診斷是操勞過度。雖然師傅再找就有,這麼鍥而不捨的學者也是千載難逢,李夔也不想太早送他歸西。見父親神色不善,少年最懂察顏觀色,望著一面拭淚一面退場的太子師,花言巧語是他拿手好戲:

    「父皇莫惱,多半是那個奴才辦事不盡心,兒臣今早才知道有廷議這事。」卻見李夔沉默不語,冷似雕塑的臉龐幾與龍柱一體成型,少年不禁縮首噤聲。半晌方聽他道:

    「一個月前便令尚書行走通令各房皇子,還是朕親自下的旨,怎麼獨獨就漏了你?」

    謊言瞬間被戳破,少年汗流浹背,沒想到老爸還沒有老年癡呆到人事不省的地步。臨機應變是他得拿手好戲,少年連忙陪笑:

    「是,是這樣啊,啟稟父皇,兒臣想……可能……啊,大約是兒臣那時身體不適,前陣子一病病了三五月,躺在炕上連爬都爬不起來,多半是睡迷了,這才聽了就忘了……」耳聽殿內一片竊笑聲,不少人交頭接耳,矛頭全指向伏首赧然的太子,儲君荒唐的傳聞早已不是秘密,今日一見,果然名無虛傳。李夔揮了揮手,登時阻了他話頭:

    「麒兒呢?怎麼沒有與你同來?」

    知道這對雙胞胎兄弟秤不離砣、形影相依。不知為何,李夔對純鈞的關愛一直處在極微妙的狀態;皇子天生殘疾,這在皇室無疑是個醜聞,然而他與少年又是一母所生的孿生子,龍翼有種奇怪的錯覺,即純鈞犧牲了自己成就少年的完美,父慈的天性添入愧疚、不安和恐懼等雜質,造就了純鈞和父親、甚至和整個李家世系的距離感。少年常說他不該生在天家,至少不該身為嫡子。

    「純……皇弟他身體欠佳,兒臣讓他先下去歇息了。父皇若要見他,兒臣喚他過來。」

    「不,不用了,讓麒兒調養身子才是正理。」

    聽見純鈞不在,李夔莫名鬆了口氣。不知為何,同時看見兩張一模一樣的太子臉總讓李夔忐忑不安;同樣情況也發生在諸皇子,倒不是因為孿生子,而是純鈞的個性太過安和,陪在少年身畔時又從來不吭聲,有他在的地方,各懷鬼胎的諸王便彷彿沐浴末日審判的穹音下,一點支微末節的邪念都覺得骯髒。這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是種莫名的自卑。

    「鳳兒……你受傷了?」

    沉忖半晌,年老造成視力不佳,少年從上殿開始便挽袖遮遮掩掩,李夔本感奇怪,此刻才驚覺臂上詭紅。此問一出,右首偏席突地一陣騷動,少年認出那是諸子專座,於是帶笑抱臂一躬:

    「父皇寬心,只是擦傷而已。兒臣剛發生了一件小事情,說出來父皇一定不信……」見父親仍抱以狐疑,少年唇角微挑,故意慢條斯理地吸了口氣,他聽見殿內某處有同樣的喘息,沒什麼比製造懸疑更有趣的事了:

    「兒臣適才回宮的路上,不知怎地遇見了一隻公豬,體型橫豎有這麼大,嫌兒臣擋了他路,招呼一窩小豬呼嚕呼嚕撲了過來。兒臣就是因為閃避不及,這才不慎掛彩。」

    說完眼角往偏席一瞥,目光望他的幾個異母哥哥臉上掃過。只見一個身寬體胖、滿臉贅肉的皇子聞言渾身一顫,身畔年紀較長、似是兄長的人連忙使了個眼色,這才將他安撫下來──這兩人脫不了干孫,少年愉快地確認,很快將眼神轉回正途:

    「不過兒臣已沒事了,下次再看見那頭豬,定要捉來給父皇烤來作御膳。」

    長嘆了口氣,李葵俯望滿面嘻皮笑臉的兒子,順勢揮了揮手。「也罷,鳳兒落座吧,也不知為你浪費了多少時間。」少年忙再拜謝恩,聽李夔訓斥裡猶帶偏坦,不少官員皺起了眉頭。不等少年在首席坐下,李夔淡淡吸了口氣,默然轉向正座,已然切入正題;

    「前幾日狴犴道刺史凌雋遞折子上來,洋洋灑灑數萬言,奏了一連串政策給朕;」聽李夔開口,月旦閣登時鴉雀無聲,只餘老皇帝微弱平和的嗓音,在殿心迴蕩:

    「內容除了恢復先帝景陽初年的均輸、平準,又說南疆現在鹽業亂得嚴重,商家遇雨日便哄抬鹽價,一戶人家一年辛苦錢連搓鹽都買不著,」坐下來就有摳腳指的壞習慣,少年很快發現半個閣的人都斜眼看他,只得心不甘情不願重新穿好鞋襪:

    「再者南疆多礦,開鐵工人常成群結黨,不僅私權跋扈,在江面上遊一帶聚眾鬧事,官府禁也禁不絕。所以凌卿望朕能將鹽業鐵業收歸國有,一來此獲利甚鉅,於國庫不無補貼;二來這大宗的買賣有個規矩,出亂子的機會也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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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39:53 | 顯示全部樓層
    目光一凜,李夔深凹的眼掃視月旦閣一圈,皇子無不肅然吞涎,只有少年忍不住因疲倦眨了眨眼睛。他從五更就被傅太師從床上請起,被迫唸了幾頁書,好容易伙同阿黑溜出宮外,再加上適才一番廝殺,精神耗費甚鉅,天知道他有多想找個清涼的地方打盹摸魚:

    「朕忖度這事做下去不小,特別召了你們大家來給朕議議;還有,皇兒們都半大不小了,平日也是有差使的人,朕也想聽聽你們的說法。」

    「兒臣以為,此風萬不可長,官營絕不可行。」

    來得好快。李夔話音才落,包括少年在內,百官齊頭以目光禮敬率先發言的勇者,身處偏席上位,說話的人看來約莫二十五六歲,少年對他再熟悉不過;由於李夔下半身的興致和太子有天壤之別,堪堪六十歲也才十多個庶子,但由於后裡晚熟,十五歲的儲君年紀在庶子裡已是添末。

    眼前的異母哥哥在庶子中排行第九,性格溫和、稟性純良,連少年也難以否認他與李氏血脈相違和的美德。雖然對「賢九王」這名號嗤之以鼻,這位年紀輕輕便以一介儒生身分拜封懷王,統領懷仁關外大片不毛之地的兄長,少年言辭間多少還是保留幾分敬意的。

    「父皇明鑒。諸位原知我皇朝以農為立國之本,工商乃是添末。以鹽鐵為官業,無疑讓朝廷打著纛子告訴百姓,我們國家為了利,不惜與民相爭,不惜捨本逐末,第一個立足點便不妥。」

    輕甩袍袖,這是九王思考慣用的姿態。九王諱名「鹿蜀」,李王朝的血脈只要老媽不是太差,縱使腦袋裡的容量寬窄有別,容貌畢竟受先聖先賢庇佑,就算不是傾國傾城,至少討個老婆不成問題;朝野盛傳鹿蜀廣納儒生為蔭客,焚膏繼晷、孜孜不倦,二十出頭便飽讀天下詩書。此時見他身著素袍,羽扇綸巾,冠帶隨風舞動,油然一副仙風道骨,滿室眼光都不由隨他而動:

    「王朝從古至今以仁義治國(少年不小心噴出一小口茶,連忙吸了回去),崇本抑末、重義輕利乃是萬古不易之朝綱。且先賢有云『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少年打了個喝欠),古朝所以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那時的人民舉國皆富麼?亦或那時的律令極嚴麼?非也,此乃上蓄仁義以風,廣德性以懷之功也。」

    不客氣地伸了個懶腰,也不管鹿蜀麾下的蔭客紛紛投以殺千刀的目光,少年是表裡如一的真小人;似乎早有萬全準備,這位大他十歲的異母哥哥不為滿殿酣聲所挫,端袖又作起文章來:

    「且夫人之常情,一里之內若人人安分守己,則雖貧而不足起欲心,無欲則無盜,無盜則天下平。故古人有云『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今日若遂行鹽鐵官營,固然遽得眼前之小利,卻讓善賈者益富,安農者益貧,舉國逐利而率獸食民,因小利而失國之大利!此等暴鞅險呂之見,又豈是安邦定國之道乎?」

    「殿下此言差矣。」

    少年「呼」地一聲,終於有人大發慈悲,把他拉出周公夢饜中,一句話否定的斬釘截鐵,將停留在浪漫尾韻的鹿蜀駁得一呆。一人自上席緩緩站起,年紀和李夔相仿,氣質卻截然兩樣,若說龍翼是龍泉寶劍,隨時飲血蓄勢待發;這老人便是收劍的鞘,花紋樸實卻韜光養晦,一生的智慧都深埋在額頭以上的儲存空間,以致臉部以下因養份不足令人不忍卒睹。

    ──這是少年惡質的評論。縱使對老人的相貌不敢恭維,朝廷裡卻無人不敬畏此人。李夔今年歲將甲子,登基時的臣子、親王兄弟泰半塵歸塵土歸土,就只這人伴他一路走來;

    「方卿,有話便說罷。」

    老人躬身向王座請示,李夔難得含笑頷了頷首。歷經兩朝天子,這位老沉謀國的皇朝宰輔姓方名皋,字諸懷,年少時據說也是剛正不阿,因抗顏冒犯先王而下獄,幾乎送上刑場,全賴當時還是儲君的李夔鼎力相助,兩人遂成莫逆。登基之後龍翼枉顧滿朝反對,逕立諸懷為宰輔,權利凌駕三省,成為皇朝史載以來最年輕的外朝首長。抖了抖衣袖,諸懷以沙啞的聲音朝鹿蜀進攻:

    「九王的意思是,即使國庫連年赤字,連修堤的錢都拿不出來,為了驀守農本商末的祖訓,國家就算窮倒了也無所謂囉?殿下可知皇朝打了幾年仗,耗費多少軍帑?老臣斗膽上奏,二十七年六個月又十天!從老臣恩科侍晉那年和斯堪地結樑,一路打到西域邊疆,西北的守軍連添辦征衣的錢都沒有,去年冬天冷死了一兩百人,他們難道便不是民,不是命?」

    私毫不讓,諸懷白得徹底的長髮一縷縷似銳劍,為真理浴血奮鬥,就連素有「賢九王」之稱的鹿蜀也不禁一怔;少年意識到他說得過頭,打不打仗都是他老爸決定,這樣說豈不當眾表上皇?深知李夔絕非什麼寬容大度的君主,果見他面色一沉,皺紋下倦眼厲厲瞪著他。諸懷卻說到興起,連少年遞他眼色都渾然不覺:

    「九王說鹽鐵官營是捨本逐末,皇朝自古務農維生,和西地野蠻人重利輕義不同,老臣知之甚深;但九王可聽過北島的『悠鐸』?太初時代他們也曾以農為業,然而北島天冷,作物生長期短,一熟已是極限,農民辛苦一年也只勉強圖個果腹;直到悠鐸家倔起,利用得天獨厚的海港從事貿易,斯堪地從此從貧脊鬆散的農莊一躍成為『世界之港』,九王認為這種成就是『末』麼?」

    鹿蜀端袖胸前,似也注意到父親不悅,忙低下了頭貌似聽訓,少年卻聽得連連點頭,去年剛從北島遊歷歸來,皇朝人對西地政經多半缺乏認識,反正王土之外便是蠻夷。他卻親自見識過「奧丁」羅列入海的商船,在港灣井然有序地揚帆載貨,深深為其壯闊繁榮所撼動;

    見鹿蜀低頭,諸懷以為自己佔了上風,聲調拔高,更加咄咄逼人:

    「而皇朝北疆到現在稻麥二熟亦非年年,典賣兒女換幾袋米的人家所在多有,九王卻如此大言不慚,要我們守著這種連肚子也填不保的『本』!」

    說到激動處,諸懷不改年少風采,他沒有蓄鬚,一張臉漲成豬肝紅,少年覺得做成料理應該不錯。躊躇半晌,不愧賢九王的氣度,鹿蜀只朝老宰輔一躬:

    「方大人所言甚是,鹿蜀年輕思慮不周,多賴大人指教,小王矛塞頓開。」

    見臉上的朝霞倏起倏退,怒氣已盡數納入城府。少年注意到他身旁有個蔭客,不時與他交頭接耳,不禁留起心來,似乎在懷王府裡見過一次,端坐椅上的青年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要不是他大剌剌坐在閣裡,路上遇見了少年定要喊聲『有刺客』;這人鐵定每天在家想著怎麼害人,想到光是眼神接觸,少年就覺得自己成了被害人。

    卻見他左邊袖裡空蕩蕩的,竟是一臂已殘,目光短暫交接,少年和青年在乾燥空氣中擦出火花,滿殿都無人察覺,鹿蜀已在一旁捧袖續文:「只是小王尚有一事不解,方大人說……」

    「父皇,兒臣也有話要說。」

    兩道巨浪正僵持不下,一波暗潮又打了進來,少年抬首微哂,暗忖終於開始了。發話的同樣是他異母哥哥,也是庶子,諸子中排行第六。身旁則是和他一母所出的胞弟,也是滿朝議論的「錯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十,本名肥遺,倒也人如其名;只見他呆滯的目光緊盯殿頂,渾身肥肉擠在狹小躺椅裡,連講句話都沒空隙。

    見皇子表態,李夔銳目微爍,直起身來又靠了回去,倦懶地揮了揮手:

    「雍和啊,皇兒有話,盡說無妨。」

    直喚六子的諱名,滿朝文武皆盡一凜。即使不爽對方多次挑釁,少年仍是無法否認這位大他十五歲兄長的魅力:兩道劍眉高聳入雲,雙唇盈滿厚實的力度,一道刀疤由側臉劃至下頦,更添幾分英武;毫不掩飾李家血脈與生俱來的殘忍冷酷,殿裡誰給他的目光掃過,俱都不由自主低首戰慄,可以想見沙場相逢時,這雙眼有多麼雷霆萬均。

    少年比較感興趣的倒是他的老婆。和雍和母親同是羽化凌大家族的成員,六皇子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天不怕地怕,唯一怕的卻是他妻子。除了和乃母同氣連枝的大靠山,相傳容妃性子比雍和還剽悍,深深服膺嫁雞隨雞的婦德,崇武崇得比丈夫還徹底;滇王府三天兩頭便傳出全武行的戲碼,演員沒有別人,就是這對河東獅吼的冤家。

    宮裡還有個無責任傳聞,即雍和臉上的刀疤並非戰傷,而是老婆拿菜刀給砍出來的。

    「兒臣以為,私營的弊病並非什麼大問題,那些奸商,撿幾個來抄家滅祖以儆效尤,看他們還敢不敢猖狂?兒臣也贊成官營入庫,畢竟懷仁關外連年戰事,國庫不敷軍支,光靠屯田也不足以讓軍民溫飽,這點本王帶甲多年,最是清楚不過。」

    懼內的傳聞並不妨雍和的傲氣。一席話慷慨激昂,自以為論點恢宏、別出心裁,諸懷和少年等幾個邏輯思考清楚的官員卻都掩面暗笑起來,雍和的見解明顯自相矛盾,前句否定宮營,後句又贊成官收入庫,他卻渾然不覺。剛要再發議論,諸懷已忍不打斷他話頭,重新站起身來:

    「殿下說要找幾個商人殺雞儆猴,試問要殺誰?滇王可知道,羽化江南一帶的商家,勢強者幾富可敵國!外官推行政令,都得先聚集士紳巨賈,徵得各方妥協,就是官府也多是家族的人;羽化有句俗話:『一凌二屠,上皇不輸,三張四盧,神仙羨慕!』講得就是羽化四大商族。假若全皇朝都如此,殿下是要殺光天下商人麼?」

    據聞雍和自小懶待讀書,早早便投入戎馬生涯。因此今年雖才三十出頭,幾年下來南征北討,已替皇朝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慶武三十二年封為滇王,統領南疆諾大親王國,上半身少了幾斤腦汁也是意料中事;被諸懷直言不諱的話逼得氣窒,一時腦羞成怒,單掌往案上一拍,竟是指著諸懷的鼻子大罵起來:

    「老匹夫!你說什麼?老子在南疆出生入死時,你還在皇城讓人扶著上轎呢!你懂什麼,敢這樣頂撞本王的意見?」

    聽雍和的話近似無理取鬧,向來作事一板一眼的諸懷不禁呆然。正不知作何回應,月旦閣末席霍地立起一人,也不及向上皇請示,雙目無懼地凝視雍和,拱手坦然還迎:

    「滇王此言差矣!此乃廷議之地,祖先定制,不分輕疏貴賤均可暢所欲言。何況家父所言並無不妥,殿下何故以言辭相辱,豈非置皇上天威於無物?」

    這話說得舉殿大嘩,紛紛舉頭尋找發言人。少年一愣,難得這人他並不陌生,縱使滿朝都稱他荒唐太子,偏偏越是低下的官員,和皇儲越是熟識;只因少年三步五十便愛到廩犧署、廄牧署或內僕局等冷門地方串門子,羽林軍的幾個軍曹更是與他稱兄道弟。

    「浩兒,不得造次!」首先認出冒犯之人,諸懷連忙紅著臉喝斥。

    這人正是方諸懷的長子,名浩字「粱渠」,明明皇朝定制,只消靠著宰輔老爸恩蔭,他在娘胎裡就該做到侍郎以上位置;偏偏這少年奇具傲骨,硬是寒窗苦讀不走後門,考了三次好容易進士科及第,卻被吏部一句「容止不端」打離仕途,折騰了半天才晉補個小小的鑄錢監典事。死幹活幹了幾年,無奈性格實在太硬,總不為長官所喜,諸懷對此也莫可奈何:

    「可是爹,滇王他……」

    少年第一次見到是在鑄錢監辦事處前的南華大街上。那日天正大雨,粱渠一個人蹲坐在路旁,憔悴的臉上盡是水珠,分不清是濕透還是流淚;一旁的純鈞執意要遞傘給他,少年也自好奇,兄弟倆於是趨前一問,這才知道他被長官誣賴私夾錢模,要送他到大理寺革頂查辦。

    於是少年拖著他硬是進了酒館,聽他傾吐五年來志不得伸、傲骨反遭人恥笑的委屈,那日兩個少年都喝得爛醉,靠著純鈞攙扶才得以回府安睡;次日少年小小動用了皇儲特權,把粱渠的長官攆去廄牧署餵豬。孰料對方知道了反把他大罵一頓,但從此粱渠也少了分災厄,多了個朋友。

    「孽障!要我怎麼說你才明白,就不能忍一忍?」氣得渾身發顫,諸懷兩步踏前,竟越過文武隔空教訓起兒子來。粱渠一愣,夾著脖子似要抗辯什麼,卻給父親痛心的眼神逼回:

    「廷議大堂,廊廟之下,由得你這黃毛小子放肆?你自小就是這樣,為父要你往東,你就偏往西去,現在落得怎麼樣?非要爹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才甘心麼?」這話一說重,年輕的典事也只得垂首不語,諸懷舉袖還要罵,王座傳來的聲音已如箭矢般插入兩人之間:

    「方卿,你下去。」

    「陛下!」

    諸懷猶不解懷,直著脖子正要抗辯,少年突地機伶伶一陣寒顫,更別提殿中百官。雙目寒利,皇朝主人背靠九龍奪珠寶座,排山倒海的氣勢穿透月旦閣頂,僅僅只是幾步臺階距離,君臣氣勢卻有天壤之別,可以想見同樣的氣勢曾在關外、南疆沙場開闢多少疆土。少年暗自吐了下舌頭,還好他有聽純鈞的忠告趕回來,否則此刻接招的鐵定是自己。

    「……老臣知錯了。」

    正面承受攻擊,號稱從集賢殿院士幹起,以文官路線榮及朱紫的老宰輔自是兵敗如山倒。貼地的前額全是汗水,跪安後便慌忙退至廳外;粱渠起身似要說些什麼,卻同樣給李夔森寒的目光逼回,只得眼睜睜看著老父疾趨出殿。

    少年看見次席的雍和撇嘴冷笑,臉上頗有得意之色。他卻知道父親是惱諸懷怪他窮兵黷武,龍翼在位四十多年來,御下也還算寬宏,就只這件事萬萬講不得。和皇朝歷代帝王一樣迷信武力,每每庭訓不忘提醒諸子勤加鍛練,平時也有定期大獵,好讓子孫不忘祖宗開創基業的戎馬精神。

    「孟極,卿怎麼說?」看也不看眼諸懷抖顫的背影,目光往偏席末端一遞,李夔忽道。

    聽父親點名此人,少年也自一愣, 只見偏席慢斯條理地立起一名青年。外表不過二十五、六歲,細看生得倒也眉清目秀,下巴卻尖削似刃,全身上下一絲不茍,衣襬和袖口折得整整齊齊,彷彿連一寸布料也不肯多用。從眉毛到腳指甲無一處不從容,遙遙朝王座一躬:


    「臣駑鈍,惶恐不知所以言。」

    果然如此,少年在心中暗忖。出身外戚炎家後一輩的新秀,這青年本名炎煬,字「孟極」,嚴格來是少年的母親,后裡炎鸞的姪子,也就是自己的表哥;年紀輕輕處事卻八面玲瓏,朝廷裡他誰也不得罪、誰也不贊同,因此總能在大變中倖存。單看他仕進幾年無甚貢獻,竟也混到了刑部尚書,掌管京城泰半衛戌,手段之高明,連少年也只能甘拜下風:

    「臣以為滇王與方大人所言甚是,見解均無不妥,究竟如何,還請聖躬宸斷為是。」

    連咬字都很謹慎,彷彿擔心語言會吃了他的烏紗帽。少年聞言暗地「噗嗤」一笑,要他做上皇,此刻必定追問:「雍和說你是男人,諸懷卻說你是男人,你怎麼說?」想來孟極也必不慌不忙,一本正經的回答:「滇王與方大人所言均無不是,臣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罷?李夔卻似無意為難,似乎洞悉他的處世法則,只「嗯」了一聲,悶燒已久的龍目驀地向上座噴出火光:

    「鳳兒,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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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40:05 | 顯示全部樓層
    滿殿突地安靜下來,諸皇子均停下議論,文武百官目光全集中於一人。未料問題來得這樣快,少年連忙斂起笑容,這才查覺自己雙腳大開,大剌剌靠在椅上,主要是大家的辯論太過壟長,又缺乏重點,害他聽得差點睡著,連忙把腿一並。佯作思索,舉座上下都屏息以待,半晌一抓因趕路散亂的長髮,少年隨意地靠背而坐:

    「這個嘛,其實有時候,事情不用這麼認真嘛!」

    頭一句話就讓體仁閣裡竊笑四起,盛傳這位年輕皇儲不學無術,東宮人人頭痛,前幾年修書一封,竟單槍匹馬到西地「遊學」去了,好在李夔對這位嫡子素來寵愛有加,這才沒有追究;這還罷了,一回到皇城,不是負荊請罪從此洗心革面,而是三天兩頭往妓院跑,據情報俐落的宦官通報,今晚還是太師親自出動,把太子從脂粉堆裡拉出來,否則還不知要胡天胡地到什麼時候。

    也因此宮裡私下給他取了個渾號,皇朝慣以堂兄弟排行稱人,李鳳正巧第十三,於是「快活十三」的綽號不逕而走,連其他皇子也樂得取笑起鬨。

    「我是覺得啦,種田種稻雖然也挺不錯,我也很喜歡看農民在田裡流汗的模樣;可是說真的,不能叫他們用手挖土,用腳犛田吧?總要有鋤頭之類的東西,加上要幫米澆水、要把長大的米拿回家吃,好像也不能叫他們每天到溪邊挑水,把一家大小都叫出來,大家來拔稻子,這樣稻子也會喊痛吧?所以一些水龍、鐮刀這些,沒有人幫他們準備也不行。」

    雍和忍俊不住,首先笑出聲來,眾臣子低頭忍笑,連鹿蜀也不禁掩口。李夔眉頭一皺,聽不懂少年想表達什麼,只有敬陪末座的粱渠抬起了頭,似乎頗為訝異,一雙眸緊盯這位荒唐皇子,眼神竟泛起些許共鳴。

    「所以啦,我很同意九皇兄說的『王者崇本退末,以禮義防民眾』的說法,可是就像我剛剛說的,要種田很好,不能叫農民自己挖礦冶煉鐮刀罷?所以我們才需要有工人……其實鍛工都很可憐你們知道嗎?我在懷仁認識叫『邪將』的鍛工家族,雖然在西域響譽盛名,可是朝廷規定工資統一,又被庸官剝削,窮到連飯也吃不飽;還有啊,朝廷不准商人從政,紅綃有些大商號的老闆……」

    「太子殿下,請您盡可能就事論事。」

    終於忍不住了,雍和語帶諷刺地代上皇提醒儲君,少年「喔」了一聲,赧然訕笑一聲,神色仍是漫不經心。老臣紛紛搖頭嘆息,只有粱渠越發精神,目光一刻不離少年左右:

    「不好意思,一想起遊學時認識的朋友,我話匣子便停不住。剛講到那兒?啊,對,鐮刀的事,所以我記得不曉得那本書上有寫『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穀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還有『無末利,則本業無所出』所以九弟和諸懷大人說得都對,農業固然重要,工商也不能輕忽,二者皆為社稷棟樑。這點炎大人必定同意,對嗎?」

    不愧為皇朝頭號老狐貍,將太子的調侃當成讚美,孟極煞有其事地頷首謝恩。少年秀目燃燒如火炬,燒灼在座所有人的心,縱使滿朝文武還沒半人將他話當一回事,月旦閣的氛圍開始變了:

    「所以個人認為官營好處不少,一是雍和皇兄剛才講的,沒錢就沒法打仗;鹽是國家出的,鐵是皇土產的,不拿這賺錢,就好比開妓院不賣女人,卻給自家龜奴快活一樣,豈不白白可惜?」

    一席話說得滿殿笑聲四起,李夔大力搖了搖首,卻也不住莞爾,幾個私下好此道的官員更是暗自點頭,一時嚴肅的廷議氣氛一鬆。起身踱步,少年興致一來,比手劃腳滔滔不絕起來:

    「其次也別把百姓都想成天使,誰本誰末這太深奧了暫不討論,雖然我覺得皇朝立國之本是武力……但鹿蜀皇兄說官營是與民爭利,難道交由私營,大家就會突然變得很講義氣?今天鹽算你便宜點,明天農具讓你賒帳沒關係(此時李夔咳嗽)……我的意思是,就算是交由私營,也未必如懷王講得這麼完美,反倒像父皇說得,沒的便宜了那些不肖奸商。」

    粱渠聽得專心,一時連自己還維持站姿都忘了,幾個官員「唔」地一聲,臉上微現驚訝之色,孟極一慣神色平和,看不出什麼端倪。只王座上的李夔揮手叫宦官攙起了身子,一雙龍目死灰復燃,支膝傾神細聽。少年踱步回頭,順手向父親一躬:

    「可是說真的,鹽鐵國營也不是有利無弊,所謂政策是一體兩面的事情,鹽鐵官因為執掌經營實權,藉此專橫跋扈,作威作福,將徵調的庸民恣意使喚,超時勞動,於是官民皆不用心,製出來鹽鐵品質也不佳;二者為求邀功,宮營多半重量不重質,遠不如私營細緻;三者官營的鐵器過於規格化,皇朝地大物博,土壤和水文隨地區各異,像北疆的農具便未必適用南疆,」

    語速略快,李夔單手撫顎瞇起了眼睛。鹿蜀神色專注,不發一語,表情最戲劇化的莫過於雍和,兩隻眼瞪得大大的,好像第一天認識他一樣;少年立定廳心,屈指作盤算貌,可謂唱作俱佳:

    「再者官營鹽鐵,遠較私鹽昂貴許多,一般民眾買不起鐵器,只得以木器耕種;買不起官鹽,更助長鹽梟氣燄。更大的弊病我在南疆親身體驗過,不過是官營的牛馬買賣,官府銷路不好,還硬是攤派給人民。最後逼得農民只好低價賣出農作,換取金錢購買比平常貴上三四倍的牲畜,賤賣貴買,一年收獲就這樣沒了。到時官賣鐵器若是品質不佳,又焉能防此弊端?」

    月旦閣裡比老皇帝說話時還安靜,只有少年擲地有聲的指控。閣裡官員多是皇城出身,從不知道南疆生得什麼樣,粱渠雖知南疆官員天高皇帝遠,素來無法無天,又有泰半是雍和的親王國,中央官也不好插手。若不是太子皇儲親臨現場,恐怕在場誰也不相信有此荒唐事:

    「官營這事不是能不能做,而是一定要做,否則諸位都準備撿破爛去吧。然而若是以為放任官營便一勞永逸,我們可以坐擁利益,那便太小看了人性,」越發興奮,少年充分發揮講演本領:

    「兒臣以為朝廷財政官員雖多,當朝太府寺冗員眾多,官職疊床架屋,沒一個真正懂經世濟民之道,兩京諸市署中飽私囊,吞侵公款,那還有閒工夫平準交易?至於左藏署更是形同虛設,右藏署前朝就廢了。所以兒臣以為,要做好官營,必得先從內部……」

    說得正起勁,少年舉袖揮手助興起來,沒料懷下忽地啪答一陣亂響,鹿蜀離得最近,見太子褲頭突然落下大量紙卷便條,不禁一呆;見上頭墨跡斑斑,寫得全是工整的蠅頭小字,偶然瞥見幾個「鹽鐵」、「弊端」、「鹽官」之類的詞,這才恍然大悟。

    文武百官一陣驚呼,雍和還特地從位置上站起來窺看,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傳說中的小抄,而且如此漂亮的字,這位風流太子是打死也寫不出來的。見此變故李夔目光森然,少年更是面色如土,也未及伸手去拾,已逕自跪倒下來。凝視一臉赧然的兒子,李夔長長嘆了口氣,:

    「這是誰替你做的文章?」

    本來以為父親多半大發雷霆,沒想只是輕描淡寫幾句詢問,但誰都聽得出,李夔適才聽太子說話時好容易燃起的生命力,已在此刻話聲中消融殆盡。少年再次叩首,話聲囁嚅:

    「這是……集賢院的學士……還有純鈞,呃,麒皇弟替我出的主意,可,可是,兒臣也有幫著在旁邊想,這字也是兒臣自己抄一份過來的,倒不全是……」

    「罷了。」

    似乎連解釋也不想再聽,李夔掩不住面上失望,揮手阻住少年話頭。雍和和肥遺在座上竊竊私語,不用明言就知道他們正在興災樂禍,粱渠緩緩落座,年輕老實的臉上卻滿溢疑惑,靜靜遠望一臉窘迫的少年。鹿蜀面色依舊,只是臉皮某個角落似乎鬆了口氣。

    「你叫擬搞子的人呈份完整的折子上來,朕要看看,老六和老九也是,還有方卿,朕要好好想想。」少年偷偷抬起一絲眼線,見父親始終沒叫自己起來,遂偷偷手腳並用挪到李夔視線範圍外坐了,老皇帝也沒有理會他。似是還有別的事憂心,李夔舒了舒背脊:

    「今日著列位齊聚一堂……也是沖著朕六十壽旦前夕,給眾卿愛子報個喜訊。」忽然提起壽旦的事,閣內眾人皆盡一凜,人生七十古來稀,就是六十也算難得,何況上皇作壽,這回禮部更是以長官尚書為首,卯足了勁大肆辦置;並依李夔旨意,遍召諸子回京,好趁晚年過足天倫重聚的癮。否則雍和本來長期鎮守南疆,就是鹿蜀在懷仁也有駐邸,為著祝壽,這才回京城小住半載。

    聽龍翼主動提起此事,諸子都叩下頭去。父親的聲音一慣慢得令人心焦,特別是他喜怒不形於色,是褒是貶總要最後一刻才能分曉,常弄得臣下揮汗惶恐;聽皇上說是喜訊,未必便真是喜訊,一時面面相覷,都弄不清是禍是福。

    「朕自登基四十八年以來,文治武功鼎盛,四夷來服,萬邦和樂,人做得到的,朕做盡了,人做不到的,朕也全做了,按理不該有什麼遺憾;就只一件是后裡早逝,眾卿知道,炎后自小與朕青梅竹馬,十三歲迎為大后,舉案齊眉,夫妻恩愛,未嘗有一日偏廢。朕知你們背地裡都說,李王朝歷代都是風流種,朕就偏獨愛炎后一人,好給你們這些心猿意馬的傢伙作個榜樣,」

    摸不透李夔為何突然提及此事,炎后未嫁前閨名炎鸞,為人孤僻安靜,三十七歲便因難產香消玉隕,只留下長子李羆,還有李鳳和李麒一對攣生兄弟,在場泰半臣子都不熟悉。

    然而皇上感傷,臣子緊張,不知誰起了頭,滿殿文武「忽」地一聲全跪了下來,少年才剛坐穩,也只好一面罵一面爬起跟著掀袍跪了:

    「炎家兩代鴻蒙聖上隆恩,臣不勝惶恐之至。」叩了三聲響頭,孟極頭臉伏地,話聲依舊平靜。

    「好在上天待朕不薄,炎后雖紅顏早逝,朕也未曾再娶,餘下的四夫人個個善體朕意,慧質蘭心,替朕分憂解勞不少,也算得上王朝幸事,」李夔渾不理眾臣如何,只是逕自以指點膝續道。少年聽他提起「四夫人」,心頭驀地一沉。

    這是皇朝後宮由來已久的車書定制,除了地位最高的后裡外,輔佐後宮的權柄素來由魁、承、夜、香合稱四夫人所掌控。其中香妃遭罪被廢,一直沒有遞補,夜妃則於慶武三十年死於產後失調;剩下的魁承二妃,一個出身羽化凌家,一個是李朝近親張家的閨女,李夔始終敬愛有加。

    承妃閨名武羅,便是雍和和肥遺的母親,另有公主英招,性格穩重近於陰沉,最得李夔倚重;魁妃則更加傳奇,封誥前流產了三次,本來以為一生無望,誰知晚年竟生下鹿蜀,她為人遠較承妃精悍,交際手腕一流,李夔喜她健談外向,晚年特別寵愛,對九庶子多次恩蔭封賞都是為此:

    「都是皇上洪福齊天,兒臣代母叩謝皇恩。」

    見雍和一班人也都伏地謝恩,少年心中更加不安,莫非老爸要藉此發作自己?所以才把母親都搬了出來;由於深敬后裡炎鸞,李夔對妻子捨命生下一對雙胞胎近乎病態的溺愛。加上長子李羆意外早夭,純鈞又天生殘疾,龍翼對李鳳更加恣意縱容。朝野都說,這才養得太子如此荒唐:

    「朕對四夫人及諸子恩及均霑,未有偏坦於任一人,眾卿故知之也。然朕心中總有件疙瘩,是你們不省得的。」這話說得諸子都一呆,少年心中一動,隱隱猜出他欲提何事,卻聽李夔長嘆一聲,竟支膝巍巍坐直起來,慌得周遭宦宮宮婢連忙上前攙扶:

    「眾卿知道,四夫人中香妃犰狳因舉止不端,早已被朕廢了,餘下魁承二妃都是母儀典範,朕實佳慰。就只夜妃一人,朕引以為畢生憾事。」

    底下一陣騷動,少年暗忖果然如此,夜妃恐怕是四夫人中最神秘的一位,連原名都沒幾個人知曉;本是重華宮因罪去藉的灑掃宮女,一日李夔卻忽然下旨封為昭儀,迎入後宮待產。這還罷了,夜妃因產後心情鬱悶,加上本來身體便不大好,竟犯了血崩症,產下公主沒多久便一命嗚呼。李夔竟即追封該宮女為四夫人,為她的死齋戒追悼三日,當時舉朝震動,不少人記憶猶新:

    「你們對香妃的流言蜚語,朕都聽見了,朕知道封一介庶人為四夫人,還是死後追贈,於皇朝禮制大相悖逆;但你們只知有祖制車書,卻不知人有至情至性處……天性不可悖啊!」

    眼見父親詩興大發,少年如此安靜的原因還有一個。這位神秘四夫人留下唯一的女兒,便是由李夔親自賜名,與他本名成對的姊姊「李凰」。慶武三十六年封為和頤公主,不過大他和純鈞三歲,出落得品貌兼備,名聲遍及皇城上下。李夔神情激動,少年莫名憂心起來:

    「好在凰兒也是個至性人,頗有乃母之風。前幾日聽召她奶娘來,說她私下偷偷習武,卻天資異稟,學得一手好劍,連布庫師傅也得甘拜下風……」說到此處,老皇帝顫抖著扶座起身,宮女們都忙著去攙,他卻揮手擋開,目光掃視諸子一圈:

    「皇兒別忘了祖先遺訓,李王朝乃是以武立國,縱不能馬上治天下,也不能被綾羅綢緞磨煞了志氣,要強大!隨時提起鐵戢來,就能讓膽敢來犯的敵人陳屍馬下!公主尚且如此,你們這些男兒豈能相讓?」

    白鬚飄顫,百官都為這征戰沙場半輩子的霸主氣勢一凜,臉漲得通紅,李夔好容易恢復平靜,扶著椅把又坐了下來,半晌整了整聲調方道:

    「和頤公主不辱朕威,實是朕生平一大慰事。是以這回,朕要委她以重任。」

    心口隨李夔平板無起伏的語調突突亂跳,恐怕聽戲都沒這麼專心,少年驚恐地望著定目殿頂的父親,一刻也未敢移離:

    「諸卿都知,我朝與西蠻征戰良久,前幾年希拉精靈南北分立,天山以南吐凡(Tufan)部掘起迅速,不日已半遮沙漠蒼穹;幾月前他們譴使來京,表達與我朝永結友邦之意,趁著來月六十壽宴來貢稱臣,;朕想著凰兒也半大不小了,正可替社稷盡點力,不得不狠下心來。」

    少年往身後一窺,有幾個老臣低下了頭,似乎是早知這訊息。幾個皇子也都神色默然,誰都知道李夔的意思,少年微一咬牙──和親這種大事,父親竟瞞著他!將目光繞回李夔,見對方硬是不和他對上眼,少年鼓起勇氣叩頭打岔:

    「可是父皇,南……南山的沙漠精靈,似乎未強大至威脅我天朝上邦,就算如此,父皇也必能撫遠威化,何用委屈和頤公主,讓那些蠻夷……那些傢伙玷污凰姊?」

    情急之下少年喊出李凰本名,一時心亂如麻,只得伏地叩首。李夔沒有說話,龍翼的臣下沒有不害怕他的沉默,卻聽他低笑兩聲,像蟄伏的巨龍翻身吐息,沉著而壓迫的氛圍緊緊綑住殿心,眾臣都被壓得喘不過氣:「希拉蠻夷如今二分大漠,南北各執一方,朕不擔心他們分,只怕他們合,」

    以近乎憐憫的目光俯視跪地淌汗的少年,李夔在安靜中徐徐推聲:

    「光是結盟,萬里外誰知道虛實?朕就是要做給山北的賊子看,強大的吐凡部都服了,木夏、沙蠍、鬼察等部焉能不望風景從?就算沒這領悟,眼巴巴的見同族倒戈,他們能不生嫌隙?」

    顫巍巍地靠回椅上,似乎講這些話已用盡全身力量,李夔舒了舒沉重的背脊,以指輕點扶把,聲音既緩又深沉。孟極率先叩下頭去,在滿閣寂靜中道:

    「主上深謀遠慮,臣等自愧弗如。」少年在心底大幹他祖宗十八代,幹完才發現這一幹連自己老媽也得波及,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收了回去;卻聽李夔嘆了口氣,目光遞向意料之外的程咬金:

    「鹿蜀,前月你自行請纓,願送公主鸞駕遠赴蠻夷之邦,可準備妥當了?」少年心中又是一突,卻見九王徐徐起身,神色莊嚴肅穆,按地再次下拜:

    「父皇放心,兒臣與四公主畢竟兄妹一場,也不願見公主抱琵她鄉,幸而兒臣封地在懷仁,道路還算老馬識途;自當為公主引路護花,多少也能解解四妹思鄉之苦。」

    李夔點了點頭,眉目間頗有感觸,嘴唇翕張似要說些什麼,半晌又化作一聲長嘆。「很好,很好,這樣很好……」究竟「很好」什麼,統御皇朝的聖主遇上兒女私情,竟也一時詞窮,半晌示意宮婢扶他起身,揮手退入簾後,滿殿上百人都凝視他蹣跚老邁的步伐:

    「跪安罷,朕乏了,今天廷議就這樣散了。」

    聽周圍謝恩聲紛紛,諸子都攜了自家門奴起身,文武也潮水般自閣內褪去。只有少年仍僵跪著不動,等宦官迎上前來噓寒問暖,少年這才默然收拾散落一地的小抄,怔然凝視閣頂良久,這才喪門犬似地從偏門溜出閣外。

    「殿下……」

    只見阿黑早在閣外躬身迎接,正要喚他去請純鈞,胞弟卻已自行迎了上來。扶牆緩步,純鈞似已在閣外等待良久,少年神色一黯,雙唇微啟,剛要說些什麼,純鈞清澈的眸已搶先制止了他。

    「我都聽見了,皇兄。」語氣竟頗平靜,少年「嗯」了一聲,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口,實在自己也心亂如麻。倒是純鈞先開了口:

    「皇兄……你何苦這樣子捉弄我。」長嘆一聲,純鈞的聲音似生吞了黃蓮,少年正不解何意,卻見他神色複雜地接過那疊抄紙,臉上盡是苦意。少年佯作不解,只是附手微笑,純鈞揉揉昨晚睡眠不足,今天又驚魂未甫的眼瞼,再次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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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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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40:15 | 顯示全部樓層
    「皇兄明明……自己就能謅出一套理論來,我和傅大人熬夜研擬的條子,皇兄一字也沒看罷?剛講得跟上面沒半點相同。真是誇張,好歹皇兄也用個一兩句,既然這樣,何必……」話未說完,驀地肩頭被人一攬,卻是少年呵呵一笑,親密地將瘦弱的胞弟擁了個滿懷:

    「別太在意了,你和傅老頭洋洋灑灑寫了幾萬言,誰有那個時間仔細端詳?不如自己掰快些,不說這個,我們……溜去重寧宮找凰姊罷。」

    相對無語,年輕的雙胞嫡子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正欲雙雙掉頭,不防一個身影自閣裡步出,掀袍便跪在兩人身前,少年一愣,對方已先開了口:

    「臣鹿蜀給太子殿下請安。」純鈞見有人晉駕,放脫了兄長的手便退至一旁,一句話也沒多說。少年定睛一瞧,這才發現是適才廷議裡大發宏論的懷王鹿蜀,忙笑道:「是九皇兄啊,怎麼了,這麼大陣仗,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卻見對方滿臉肅穆,鹿蜀壓低聲音,猶疑半晌,在殿簷陰影下再次叩首:「太子殿下近來氣色欠佳,臣斗膽,敢問殿下近來方寸安否,可容臣為殿下分憂解勞?」

    這回倒換少年愣住。重新俯視這位滿臉溫良恭儉的異母兄長,說實在話,雖是棠隸之誼,少年最感隔闔的便是這位「賢九王」;見對方低首等待覆文,雙手扶起鹿蜀明顯不是勞動階級的薄肩,少年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皇兄見外了,親兄弟還分什麼君臣?九皇兄學富五車、品類出眾,我這作弟弟的一向仰慕得很;承蒙皇兄不嫌棄,日後若能指教一二,父皇也不致老嫌我不學無術。」

    鹿蜀的眉頭一年四季緊皺,少年就常猜想,他是不是天生那地方就舒不開,否則怎能連吃飯賞樂都一臉憂國憂民的模樣。那裡知道少年心裡亂七八糟的想法,懷王忽地壓低嗓音,東張西望了一會子,這才湊身說話:「殿下,你近來可有和滇王說過話?」

    少年「唔」地一聲,笑容依舊,只是不自覺從懷中取扇輕撫:「六皇兄麼?上回到滇親王府作客,見他們江湖術士學究耆老的坐了一廳,怪熱鬧的,遂也湊合著聊了幾句,當中有幾個著實有趣。除此之外,皇兄忙得很,倒也沒什麼機會好好敘敘。」

    將唇湊得更近,鹿蜀肅然:「臣惶恐,請殿下多加注意滇王。」

    「喔,」裝傻地勾唇一笑,少年漫不經心地玩弄扇橋:「此話怎說?」

    「這話本不該讓臣來說,只是鹿蜀實在擔心殿下安危,是以拼著這條命也得警告皇弟。臣……幾日前偶然聽聞滇王府裡蔭客密議,說是……要對……說是要對殿下不利。」

    忖度用詞似的,號稱學冠古今的賢九王竟也一時詞窮。話說到這分上,少年卻仍舊裝他的傻,黑眸流露不解的目光,孩子似地側首蹙頞:

    「不利?皇兄這話我可不明白了,六皇兄好端端的,何必害自己的弟弟?」

    少年看見鹿蜀咬了咬牙,開口似要補充什麼,一人在少年隱沒柱頭,雙目銳利,朝鹿蜀使了個眼色,少年認出那是適才殿裡的殘臂青年。九王於是一揖而下,淡淡嘆了口氣:

    「總之,殿下身繫萬民之福、社稷安寧,一切務必小心。若有什麼不妥……終究是向父皇稟告的好。」後面這句語氣加深,似是意有所指,少年露出笑容,熱情地拍了拍他肩頭:

    「放心,我這人沒什麼長處,為著多享幾年福,保養自己倒是不遺餘力,皇兄也要珍重。」

    話似乎便到此為止了,鹿蜀滿臉心事,試圖再說些什麼,見太子一臉不耐樣,像極了下課後想趕快出去玩的頑童,只得搖首告退。少年目送他飄逸出塵的背影,黑眸瞬間轉調,稚氣和爛漫死絕一空,取而代之是深惡痛覺的陰沉:

    「真是好主意。跟父皇稟告,然後讓全天下都知道,當朝太子在妓院嫖妓慘遭暗殺,詹事府傾駕來救,還誤殺了一票姑娘?」

    「皇兄……」自背後重新靠近,純鈞凝視兄長拉長的投影,才叫半聲,少年微一咬牙,手中的扇骨不自覺被他捏斷一橋,發出清脆聲響,純鈞不由得噤聲:

    「走,見凰姊去,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在這裡。」

    也不斟詢意見,少年冷冷擲扇入懷便行。轉頭見阿黑倚柱背對而立,剛要走過去扭耳朵拖人,驀地發覺對方雙肩微顫,不禁一愣;孤獨的身影靜靜佇立柱旁,平素的卑恭屈膝盡數消失無蹤,侵入阿黑唇角的是某種老沉冰冷;緊緊凝視閣中的某人,彷彿要將之烙印於胸口。

    那是屬於恨意的眼神,少年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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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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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40:31 | 顯示全部樓層
    3

    亂曰:「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鴉,朝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    ◇    ◇

    「啊,你看,純鈞,重寧宮的朱槿都開了。」

    盛夏蟬鳴,越晚越變本加厲。深居宮中的嬪妃往往不堪其擾,招呼小奚或婢女拿著黏杆四處搜捕,還是阻不了夏蟬一年一度的盛會。少年闔目靜聽,和純鈞沿著重寧宮道前成排的花樽,低首鑽過蓊鬱蔥芳的藤架,夏季最熱情的花種紛紛在園林中爭妍。看來不單人如此,花也會爭寵。

    只要是龍子鳳孫,為防嬪妃專擅,出生時起依宮制便需與生母隔離,由一班奶娘宦婢各自分門別院教習規矩。只每日向父親、生母和后裡晨昏定省,這種制度造成天家往往親情極淡,就是姊妹兄弟,一方面人數多,一方面一年到頭難得見個幾次,幾與陌生人無異。純鈞若不是少年幾次大鬧東宮,從小便變法子要和他「一道耍子」,恐怕也是形同陌路。

    「每年這時節,凰姊都會同司竹監的人一道整理那些花花草草,分送給我們和諸宮公主,上回收到凰姊的朱槿,皇兄你才剛從西地遠遊回來呢。」

    公主成年後多半駐進自己的公主府裡,等待婚配額駙。但和頤公主李凰因生母早逝,李夔對夜妃又有種莫名的情愫,竟令女兒搬入母親生前住屋,就這麼在偏遠的重寧宮住下,由於地處禁宮僻處,倒也沒有什麼重兵把守,少年人脈又廣,塞了幾次銀子便在不通報下輕鬆登堂入室。

    「聽你這麼一說……我們確實也很久沒來這裡了。」

    一路賞花踱步,重寧宮不愧曾為四夫人居所,地方大自是不在話下,飛樑畫棟、玉砌雕欄,難得的是滿園花卉,從春季的桃到冬季的梅,少年最愛的還是朱槿,象徵熱情的黃色蕊心,急於傾訴衷腸般地搶出簇擁的花瓣,就是含苞待放,豔紅的顏色也像在重寧宮放了把火,燒去一切塵羈與穢氣。也最適合重寧宮現任主人的稟性,純鈞望著滿園殷紅感嘆。

    「沒想到……被那傢伙擺了一道哪。」

    「嗯?」

    正賞花賞的心悅,純鈞為兄長斗然低沉的語調回過頭來。一般望著朱槿怒放的芬芳,以指尖輕掐扇橋,少年從小就有玩扇子的習慣,思索時撫著扇骨來回磨蹭,高興時以扇擊掌,憂慮時對扇嘆息,生氣時又六親不認毀扇擲牆;純鈞得承認沒有人比兄長更與扇相襯,有些簪纓子弟好附庸風雅,沒事總愛拿把扇子揮過來揮過去,看在純鈞眼裡直像馬槽裡插蘭花──這已經是他平生所能想出最尖刻的評論,換作少年鐵定會說:「這就像公蚊學人交配,徒然折煞了那玩意兒。」

    「九皇兄這人也夠長袖善舞,不知那得來……和親的消息,手腳這麼快,連護花的事都請纓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我還不知道『賢九王』這麼憐香惜玉哪!」語帶諷刺,少年難掩天性裡的自傲,半晌以扇點唇,目光沒和純鈞對上,只是扯過一叢榕鬚,漫不經心地丟出習題:

    「這事你怎麼看?」

    凝視少年良久,純鈞悠悠垂下了首。「皇兄自己已有計較,何必問我呢?」少年聞言停下腳步,彈指摧殘身邊一叢翠竹笑罵道:「就是要聽你說,少拖拖拉拉的,難道要皇兄求你?快說!」凝視兄長略帶脅迫的眼神,純鈞闔目嘆了口氣:

    「父皇以六十大壽名義遍召諸子回京,一方面是年老思親,想頤養天年安享人倫,另一方面,諸皇子手綰重兵,分散皇朝各地,控管不易,父皇已屆耳順,擔心自己萬一那日……那日不幸駕鶴西歸,諸王不服儲君,舉兵逆反,到時……將會是禍國殃民的大難。」

    少年淡淡應了一聲,雙手背後轉過迴廊:「嗯,然後呢?」

    「但只是下旨,恐有王子不服,或藉言推託,或竟仗勢抗旨,那就枉費了父皇遠慮;所以放出風聲,讓舉國都知道皇朝有個……有個……」一時語塞,純鈞望著兄長只是沉吟,少年神色安靜,頷首接口:「有個不成材的太子。」純鈞微一抿唇,豁出去般快步跟上:

    「如此一來諸王必定有所猜測,不論他們心底打什麼算盤,總有來京一探虛實的動力。或者一窺謠言的真實性,或者趁機博取父皇歡心,滇王、懷王,以及散落皇朝各地的庶王,存得多半都是這個心思。除此之外,萬一當真出了什麼大事,掌握機先也勝過坐以待斃。」黑眸淡淡流動,純鈞的語言似音樂般流暢:

    「但九王的機心又更深一層,有了護送公主的藉口,便為回領地留了個伏筆,到時留京是一條路,情勢不對時還可順理成章溜之大吉,九皇兄素來是個深謀遠慮的人。」

    少年以扇頂住下顎,似在思索純鈞的分析,半晌合扇一攏,慢條斯裡地撫摸扇骨。

    「對於我們那些勤政愛民的可愛哥哥們,你有什麼想法,純鈞?」微微一悚,純鈞為這問題抬起頭來,一雙帶水秀目遲疑地看著兄長:「這話再說下去便越分了,皇兄,我還是……」難掩缺乏耐心的本性,少年瞥了弟弟一眼,輕輕用扇柄點了他額角一下:「你這死腦筋到底要那年那月才會開竅?倘若有話連我都不能說,還能向誰說去?難道你寧可同外人背底裡說我的不是?」

    凝望彷彿自己水中倒影的兄長,純鈞再次嘆了口氣,終是下定決心:

    「現在看來,六皇兄滇王饒富軍才,統率南疆一帶方鎮兵,來京又支手掌握十六衛舊有人脈,恐怕發起事來難纓其鋒;至於懷王有治世之才,待人親和,文武官員都和他親近,這是皇兄臺面上不及的,但真正出了事還得看九皇兄手段,他是遠憂,並非近患。」

    「其餘大過二十的皇兄,長皇兄在香妃被廢時便出了塵,三皇兄紅王受制於羽化勢力,缺乏實際權力;二皇兄風燭殘年,早已不問世事,其餘四皇兄、五皇兄、七皇兄和八皇兄都沒有封王,十皇兄唯滇王馬首是瞻,沒有獨立行動的能力,至於以下的皇子,年紀都太輕了,大都還不曉事……倒是兵部尚書炎大人,皇城的鎮戌盡歸他管,一但揮戈反日,恐怕會有麻煩。」

    少年的臉幾乎埋到扇橋後去,凝神傾聽,眉毛連動都沒動一下。聽純鈞緩聲喘息,不禁笑著攬住他肩頭:「說完了?」感受兄長語氣特異,純鈞不由一呆:

    「啊……是,皇兄,至少我知道的僅止如此。」

    半帶戲弄,少年躑躅半晌,覷著他微微一笑:「你還少提一個人。」

    純鈞一時反應不過,脫口問道:「什麼人?」良久見少年只是盯著他看,冰冷中微帶笑謔的黑眸映著他徬徨的目光,這才恍然大悟:

    「皇兄,你……」一陣涼意浸透背脊,他知道少年指得是他,皇朝僅存的兩名嫡子之一。的確若照常理推斷,太子最大的芒刺便是自己;身為顯而易見的次順位繼承人,要若他和李鳳是尋常兄弟,一旦來日生變,少年最先踏過的屍身也不會有別人。

    見外貌老實的弟弟慌得連話也說不出,少年優雅地笑了,姆指撫過與自己擁有相同曲線的面頰,輕輕道:「純鈞,你看這張臉,幾乎看不出差別,那天你坐在龍椅上,文武百官興許都不知道換了人呢!」純鈞渾身顫抖,被少年逼至柱旁,掌心背抵欄檻,淡色眸子瞪得大大的,不知做何回應。半晌只見少年放開他面頰,緩緩背過身去,純鈞欲言又止:

    「皇兄,可我……」

    正囁嚅間,卻見少年背脊一陣輕顫,先是幾聲悶笑,隨即無節制地大笑起來,純鈞完全愣住了:「啊,純鈞,你真的是太可愛了,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人?」兀自笑個不停,少年倚著牆柱捧腹不已,望著弟弟錯愕的神情,笑得更加沒有德性:

    「我這樣說……你也相信,而且還緊張成這樣子,一副要自裁以明心跡的樣子,哎,純鈞啊,我的麒弟,我們是什麼交情,怎麼可能會懷疑你?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比我合適做儲君,只要你說一聲,我樂得把這爛攤子推給你,你說是吧?」

    見兄長笑的搥兄頓足,純鈞臉上卻無對等的笑意,蒼白的面頰犛過一抹霞紅,隨即雙袖一攏,竟是著地跪倒。少年大吃一驚,別說是私人場合,就是百官之前純鈞也從未對他行過大禮,這當然出於太子本身的威脅,本能想攙他起來,對方卻向後一讓,執意拜了下去。

    「純鈞,不要這樣……」嗓音一沉,少年臉上閃過一絲陰霾,眼神像打翻的顏料,充滿複雜色彩。見胞弟拖著半殘疾的足踝,艱難地雙膝觸地,認真的眼神幾讓少年無法直視,純鈞再次伏地:

    「臣李麒,願效忠太子殿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日後有二心,不用皇兄動手,麒也會自縊於兄長座前。」

    純鈞天生左足踝萎縮,兩腳長短不同,緩緩走路還勉強可以應付,遇到需要奔跑跳躍的場合便只能旁觀;小時候還得靠拐杖才能走長路,少年經常看見他跌倒在庭院裡,卻不肯喚人來攙,一個人咬牙抓著觸手可及的樹枝山石,使盡吃奶力氣,滿頰冷汗地重新站起。

    從那時起少年便明白,這個弟弟外表雖然柔弱,自尊心卻比誰都剛烈。

    但純鈞的自尊唯一剋星就是他這位哥哥。擁有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裡的霸氣,少年每每枉顧純鈞拒絕,輕輕從後將跌倒的弟弟一把托起,就像現在這樣:「好啦,對不起嘛,純鈞,是哥哥說錯話了,別跟我嘔氣好不好?」氣氛一變,少年最擅長陪笑臉,這是他在風月場中學足的功夫;雖然兩人身高相等,基於保護兄長意識,少年還是習慣撫摸純鈞柔順的額髮,安慰似地一躬到底。

    「不過你說得對,有這麼多哥哥疼愛固然不錯,不過太多了……反而是個麻煩,你說是嗎?」

    見兄長靜靜地望向園裡水澤,純鈞不由得一陣寒顫,彷彿從這句話中窺見一絲帶有血腥味的未來,只是垂首不語。以扇柄輕輕抵住下顎,少年歪了歪充滿纖細美的唇角:

    「你覺得……方粱渠這人怎麼樣?」

    忽地轉了話頭,少年目光始終沒和他對上,開始玩弄伸近超手遊廊的朱槿。純鈞沉忖半晌,秀雅的眉輕輕一簇,再舒開時已有答案:「一旦為人所用,便會從一而終、絕不會背叛的人。」少年輕笑一聲,指尖繞著花蕊湊近輕嗅,白皙的面頰和朱槿熱情奔放的色彩交織成迷人的畫面:「說得好,我也是這麼想。」純鈞躊躇了一下,忽地瞥開視線,接口輕道:

    「唯一怕的只有……被用他的人所背叛。」

    雙方俱都沉默下來。純鈞自悔出言太快,正想道歉改口,少年揚起與自己相仿的唇,臉上神情說不上是笑容,比笑容更深遠:

    「放心,難得的寵物,我不會輕易浪費掉的。」腦中浮現某位詹事府司直的臉,少年毫不掩示地綻放笑容,正要再問些什麼,一旁的純鈞卻驀地雙眉一凜,側身擋到兄長之前:

    「皇兄……你剛剛有沒有看見什麼?」

    語氣猶疑,光天化日之下,純鈞神情卻似撞了鬼,連少年也跟著吃了一驚:「什麼?」撫顎沉思,純鈞不動聲色地移目觀望,目光驀然定在三里外一株晃動的竹枝上,喃喃自語起來:「我不知道……皇兄,但總覺得從月旦閣一路過來,似乎有什麼東西一直盯著我們,剛剛又……」

    少年渾身寒毛一豎,力持鎮靜道:「又是那些人?」純鈞呼了口氣,舒了舒眉頭,盡力讓嚴肅的談話滿溢輕鬆外觀:「應該不是,來人功夫高過太多,皇兄既沒查覺,或許是我太過敏感也未必。」少年微咬下唇,半晌冷笑一聲:

    「你既感覺到了,那便決計錯不了。自小你的靈覺便天賦異稟,躲貓貓誰也玩不過你。」純鈞臉上一紅,放低聲音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輕捏扇骨,折扇又折斷了一橋,少年一慣冷笑。「沒關係,既然對方沒有意思動手,我們也別打草驚蛇。」純鈞剛要接口,兩人不自覺已近重寧宮主屋,卻聽院裡刷刷幾聲劍響,兄弟倆對看一眼,快步便往聲音來處走去;轉過一節超手遊廊,山石後主屋前繁花似海的園林便映入眼簾。

    「啊……」

    滯足不動,純鈞率先發出讚嘆。不是預料中的危機,盛開的朱槿掩映劍光,滿園只見羽衣帶水、紅袖翻雲,庭院裡舞動的劍影很快攫奪兩名十五歲少年的所有感官。

    舞劍的顯然是位妙齡少女,腳上一雙嵌金紅香羊皮小靴,上繫便利行動的貂頦綁腿,衣物極盡輕便灑脫之能,尋常仕女慣穿的長裙披帛一概不用,只簡單著了件小袖短襦,外罩鵝心領圍腰;幾道宮條隨劍亂舞,在庭石上輕移蓮步,不綁不束的長髮便自然風動。這樣的風光該在原野上見著,而非這座深宮內苑的鳥籠,純鈞情難自禁,忍不住出口叫喚:

    「凰姊……」

    那想未及傳達到對方耳裡,一旁少年沉默半晌,重寧宮主屋不同一般園林,似乎迎合主人興趣,月牆上竟掛滿了刀劍等兵器。少年忽地從中卸下一柄劍,捏訣起手,唇角勾起笑容。

    「皇兄?等……你要做什麼?」

    見他驀地拔劍出鞘,二話不說便往庭心刺去,目標正是練劍練得正專心的少女,純鈞不禁大驚失色。少年武藝高低,從小和他一道練武的弟弟最清楚不過,此時只聽長劍龍吟,轉眼便遞至少女身側,對方似乎吃了一驚,收劍退步,秀目流瞰,很快認出來人,眼神也跟著一哂:

    「我道是那山的賊!原來是你這猴寨大王來了。」

    聲音輕泠,柔美中帶幾分豪爽,說不出的乾淨悅耳。說罷長劍不斂反攻,逕往少年咽喉疾去,絲毫無意手下留情。少年微微一笑,右手輕捏劍訣,側身架開長劍,只聽兩鋒相交,星花亂迸,泠泠不絕於耳;「不敢,沒有三兩三,那敢進你凰大王的洞仙宮?」

    少女撤劍啐了一口,趁少年不備,又翻掌刺向他心口,忍不住也露出微笑:「幾日不見,你這小猴妖劍術沒長進多少,嘴上道行倒最發精深了。」

    長劍迴雪,嘴上讚人,手上卻絲毫不念姊弟情面,出手既狠且快。少年霎時手忙腳亂,忙將馬步一沉,仰身攔住少女勢頭;對方更不打話,長髮掠過少年鼻際,致命的幽光來得更快,只聽唰唰兩劍,雖然主要是敗給少女體香,劍尖點在咽喉是事實。少年很有君子風度地棄劍投降:

    「凰姊武功蓋世,湛廬甘拜下風,不過再不趕快撤劍,純鈞恐怕會嚇到不敢進來喔?」

    「麒弟也來了?」

    聞言一呆,少女驀地收劍停步,目光往朱槿花叢裡一遞,果然看見純鈞吶吶地步出小徑,朝她斂紝為禮。不禁臉上一紅,忙把劍藏回鞘裡,純鈞趨前一躬到底:

    「麒見過皇姊。」少女霞紅略斂,喜悅的光華跟著燃上眉梢:「好久不見,麒弟又長得高些了。身子還好麼?」純鈞直起身來淡然一笑:「托姊姊的福,一切安好。」雖是幾句尋常寒喧,或許只有當事人體認的出來,其間蘊涵的意義無論對這些少年男女有多麼重大。少年忙搶著道:「我也一切安好。」少女瞪了他一眼,卻難掩臉上笑意:

    「沒人問你,你這人還能不好到那去?」

    純鈞和少年對看一眼,彼此都在對方臉上窺見難得的笑容。在這諾大皇禁宮裡,能讓兄弟倆自由馳騁笑顏,放下所有機關心防的處女地,恐怕就只剩這方小小的宮宇了。

    這少女便是李凰,也就是朝野有名的神秘夜妃之女,今年才剛滿十八;李皇朝女子習武者雖不在少數,但學到似李凰這樣精湛者卻極罕有,據說她曾親手擋架連御前羽林都無法對付的刺客,救了龍翼一命,從此名動京城。

    少年每回和她比試,都會嘲笑她以後沒有額駙敢要,註定一輩子老處女。然而今天這笑話卻不合時宜,純鈞和少年都心知肚明。

    「進來吧!愣在那做什麼?」見兄弟倆呆立不動,少女笑著站在門檻後招呼。隨李凰收劍入室,少年也不需要主人說「把這當作自己家」,自己早已付諸實行,兀自笑著道:「凰姊玉閨,沒翻牌子召喚,在下那敢造次?」李凰從後頭踢了他一腳,笑道:

    「還說嘴!要不是看在麒弟面上,才不讓你這潑猴進我重寧宮一步。」大剌剌在耳房貴妃椅上歪下,少年一臉幸福地闔目輕嗅空氣中的清芳:

    「啊,偵測到食物在前方一尺東北方位,呼叫凰姊!我們的大廚又做了什麼擄獲男人的新武器麼?」純鈞聞言靦腆一笑,也為那清香陶醉起來。李凰不知從紗櫥裡取了什麼,邊走邊啐道:「什麼擄獲男人,老大沒正經的!」少年笑著往旁邊一指,手肘一搡純鈞肩頭:「至少這邊就有個證人,純鈞,還不快招,你是不是屈服在凰姊手藝的淫威下,才三天兩頭望這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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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40:44 | 顯示全部樓層
    「……殿下還要添桌椅麼?」

    正打鬧得高興,驀地身後幽幽響起問句。汗毛直聳,少年和弟弟雙雙回過身去,一名約莫五六十歲的老婦就站在身後,要不是兄弟倆經驗豐富,又有李凰在側,此刻必定大呼有鬼;穿著簡單的趣青罩袍,那是宮裡奶娘專用的服飾,正是重寧宮的邑司嬤嬤,也是李凰的奶娘。

    李凰自小失恃,全由這位不知那來的奶娘悉心撫養長大,少年對她也不是沒有敬意。只是這位奶娘實在太過另類,常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房內,有本事在大伙聊得天南地北時挾鬼火之勢,忽然出現在任一人背後,幽幽的問你一句:「殿下還要添茶麼?」通常被附身的人反應是立時跳高十尺,然後驚魂未甫地撫胸答應,純鈞和他私底下都叫她「背後靈」。

    唯一不會被嚇到的只有李凰,似乎頗習慣奶娘的行事作風,即使在洗澡時忽然從背後遞過毛巾,李凰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啊,嬤嬤,您來得正好,請幫我取紗櫥裡的糕點和茶具來好麼?還有後院冰鎮那桶酸梅汁也夠了,一並替我拿來,多謝您了。」李凰的奶娘微一躬身,這才幽幽飄去,少年和純鈞都一邊吞涎沫一邊鬆了口氣。李凰瞪了少年一眼,擺出姊姊架勢,唇角卻不慎洩露了笑意:

    「要吃東西還不坐好,難道要姊姊請你們麼?」

    說罷親自送上滿疊果餅糕點,在小几上羅列一席。純鈞忙起身相助,少女笑道:「麒弟不用忙,上回勞煩你教姊姊水粉湯圓,都還沒謝你,今天做幾樣小饌,算是給麒弟回禮。」話未說完,少年在一旁蘸指,早拈起一塊糕掀入口中;李凰身手何等敏捷,當掌背一打逼他物歸原處:

    「饞鬼,叫你動手了麼?就只有吃的時候最勤快。」

    少年撫著被打痛的掌大聲抗議,李凰的奶娘捧了茶具器皿來,和少年一樣崇尚格調,只見李凰取了兩盞綠玉斗、一碗白犀茶海,纖指捏住蓋頂,向風爐上扇了滾水,第一泡先在茶海裡棄了,再慢慢傾倒一輪入壺。用茶巾溫上半刻,這才替純鈞斟了一斗,笑推茶盅到他身前:

    「這是南疆陸羽的紅茶,舊年雪水融的,悶了一年總算重建天日,你倒替凰姊嘗嘗。」旁邊少年忙攬過茶來一笑:「凰姊好偏心,只給純鈞斟茶。」李凰笑著連啐數聲,起身奪回茶斗,又推回給純鈞:「給你這味覺白癡,嘗得出來麼?就是陰溝水泡得茶,你也嘗不出所以然。」少年支頤几上,笑嘻嘻地望著她:

    「只要是凰姊泡得茶,就是陰溝水我也喝。」

    純鈞卻連忙起身,把茶讓給兄長,自己持壺再斟了一斗。少年忙不迭地舉杯湊唇,一手挽住弟弟笑道:「你們瞧瞧,到底是純鈞講義氣,懂得孔融讓梨的規矩。」李凰沒好氣地啐道:「麒弟該讓的都讓盡啦,你還求他什麼?老天爺當真沒眼睛,叫麒錯生成你這種人的弟弟!」少年也不反駁,湊近純鈞頰畔笑道:

    「我和純鈞天生來註定要作兄弟,那是誰也沒得挑的。」

    李凰聞言微愣,不禁仔細端詳這對平日最熟悉的異母兄弟。孿生子的五官固然神似,仔細觀察仍能覺察微妙的不同;哥哥最大魅力在於睫毛,一雙烏黑的眼睛襯著緊實健康的年輕肌膚;傳聞炎家先祖曾是已然滅絕的森林精靈,后裡炎鸞本身已帶三分外邦習氣,李鳳抄襲了精靈的逸秀卻保有李皇朝的銳利,薄而輕挑的唇更是經典所在。

    純鈞瞳色則較兄長略為暗淡,蒼白的面頰微帶病態美感,髮色也柔和一層,感覺像少年餓了三天發高燒到四十度後的模樣。可惜鸞后終其一生沒有女兒,否則皇朝恐怕又會多段傾國傾城的傳說,每回這對孿生嫡子自廊上雙雙經過,李凰總會偶然聽見下人私語,無論是豔羨的崇拜,還是曖眛的閒言閒語,即使是太子的敵人,也無法否認少年兄弟撼人感官的魔力。

    見少年盯著自己,李凰忙從失神中覺醒,一搓雙掌,和頤公主枉雇形象地逼近弟弟腋下笑道:「好啊,竟敢頂姊姊的嘴?太久沒整治你,看我今天怎麼調教你這忘恩負義的小猴子?」說罷磨拳呵手,陰影已籠罩少年全身。

    「要調教誰?怎可不算我一分?」

    才準備施以搔癢之刑,笑鬧中少年和李凰同時停下動作,廊下迴蕩的笑語還在七里外,人影夾帶桂香已迅風般捲入。少女猝不及防,攔腰被人影撲倒在椅上,未及反應,胸脯已覆上一段秀雲:

    「凰姊姊,幾日不見,妳又變得更美了!」

    嗓音和人一樣甜美,埋首李凰雙乳間的顯然是個女孩。約只十一二歲年紀,一雙秀眸似夜晚的大海,側看是湛藍,直視卻又黑不見底,若是她端坐不動,封個冰山美人的渾號沒有問題;然而一開起口來結冰的海便全碎了,繁花自桑田盛開,重寧宮登時因女孩的到來春回大地:

    「阿麟,又是妳這小老鼠,又背著嬤嬤們溜來了?」

    「人家想念凰姊姊嘛!」語笑嫣然,對李凰的指責不以為意,少年和純鈞也笑著起身相迎。

    這便是已廢香妃唯一替上皇添來的禮物,人稱「七太歲」的李麟公主。雖然對母親忤逆聖意震怒,李夔倒對這小女孩兒疼愛有加,從幼便生就一張伶牙俐嘴,活潑外向且善體人意,皇子不分庶嫡,只恨不能把她捧在掌心。李麟也因此常有偷溜出宮的契機,少年知道她私下廣結江湖朋友,常女扮男裝惹事生非;奇的是從小堅不學武,少年曾問她為什麼,李麟只嘻嘻一笑:

    「倘我學了武,就是正式的江湖人,他們不會讓我一步。女人學武永遠贏不了男人,我有我的武器,幹嘛學你們動刀動槍去?」

    少年一聽倒也言之成理,李麟聰明不亞諸皇子,容貌也未曾玷污了李家血脈,李夔就曾感嘆她錯生成女性,終究也只能拱手讓人。笑嘻嘻地爬上李凰膝頭,這七公主還有個毛病,讓少年更憂心她婚嫁大事,一把攬住姊姊後頸,李麟趁李凰有機會迴避前沾唇一吻:

    「凰姊姊用什麼水粉胭脂?這般香甜,改日也借給麟打扮打扮。」

    李凰格格一笑,秀指輕沾她水嫩滑潤的臉蛋,笑著側首避開:「妳才多大年紀,用什麼勞什子胭脂水粉?定要把妳皇姊姊比下去才甘心麼?」李麟眼珠子一轉,撒嬌似地將臉埋入李凰胸口,闔眼感受心口暖意的躍動。「還是凰姊姊懷裡熨貼,軟綿綿的,寧熙宮的床都沒這麼好睡。」說著竟拿指尖去戳,慌得李凰忙將她推開,笑聲中秀頰微紅:

    「妳這捉狹鬼,敢作弄妳凰姊姊!」李麟笑著滾了一圈,捲土重來又向同一處進攻:「皇姊好小氣,欺負麟自己什麼都沒有,連碰都不給碰。」李凰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明白她指得是什麼,臉上霞雲更熾,她才不是任人宰割的廩犧牲,當即積極反攻:

    「好樣的,我倒要看看妳這些年長了多少,是不是……是不是什麼都沒有!」

    李凰一旦認真起來,妹妹那裡是她對手,冷不防胸口一涼,已給逮個正著。李麟笑個不住,翻下椅來迴身抱住她蠻腰,兩人在椅旁追逐打鬧,目標都是對方胸前防線。李麟畢竟人矮,繞到空處忽地腳下一滑,五指恰巧停在李凰衣襟,救命之際不及細想,只聽「唰」地一聲,上身衣料登時撕下一大片,李凰自也應聲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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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2:34 | 顯示全部樓層
    「啊,討厭,阿麟,看妳幹得好事!」

    「誰叫凰姊老是躲躲閃閃,這麼不乾脆。」

    吐舌一笑,李麟也知自己闖了小禍,背後靈奶娘早上前替李凰揭過紗氅,到內房拿了替換衣物來。皇朝女性貴族受懷仁關外影響,對於穿著也相對大膽,李凰裡頭只穿了件蓮紋出水淡紅抹胸,外披蔥綠紗肩,此時一經破壞,裡頭酥乳若隱若現。抬頭見少年兄弟倆目瞪口呆,早已免費觀賞姊妹鬩牆戲良久,純鈞將頭埋入兄長背後,從耳根到後頸一片通紅。少年擺擺手笑了:

    「請繼續,不用顧慮我們……純鈞看得很開心喔。」聽哥哥污蔑自己,純鈞忙抬首叫道:

    「我沒有,皇兄你才是……」話說到一半,少年攬住弟弟頭頸,單手便掩去他抗辯的權利。李凰面上發燒,奪過奶娘手裡衣物便躲入屏後:「男人都這樣,麒弟是給你這潑猴教壞的。」少年一面搖首一面訴苦:

    「你們只知道純鈞老實,卻不知他專靠這副樣子騙人,他作柳下惠,我倒落得盜跖的惡名!」李凰和李麟聞言都笑了,身後的奶娘瞥過一眼,似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望著李凰的目光多了幾分深意,李凰忙躲回屏後換妥衣物。李麟看得分明,回眸一笑,對著李凰的奶娘撒起嬌來:

    「嬤嬤別這樣,坐下來一塊嚐嚐你女兒好手藝,今天哥哥們難得來高興,宮裡那套,理它怎地?」

    皇朝每位公主從出生開始,就由貼身幾個品級高的嬤嬤開始教習禮儀。吃飯要細嚼慢嚥,走路要儀態萬方,就連笑的時候露齒,生氣的時候口出惡言都不被允許,諸般禮教束縛得公主個個透不過氣;要是不得上面的寵,一些氣燄高的奶娘還會藉告狀向府裡百般勒索,百姓常稱公主金枝玉葉,實則體面下不知多少忍氣吞聲。李凰親母夜妃早夭,宮裡人脈又薄,這種苦她最知道不過。

    換作李麟卻全然是另一番氣象。同樣是年少失怙,這沒一刻安靜的公主竟能頂得住祖宗禮法,把奶娘侍婢打理的人人歡喜,上至李夔下至灑掃的奚奴,沒有不交口稱讚這位九公主;龍翼更捧為掌上明珠,幾年前加封永樂公主不說,兩年來恩賞不斷。

    可關於這伶俐的七公主,宮裡有個近乎禁忌的傳聞。由於李麟的生母香妃水性楊花,在女兒三歲時便因捉姦在床被廢。從那時宮裡即盛傳李麟是通姦下產物,但這些流言蜚語並不妨七太歲受寵程度,今春永樂的十二歲辰誕,辦得比宮內老皇姑八十大壽都體面熱鬧,便足見李麟聖眷之隆。

    「哇──凰姊姊又做了點心,人家不依,上回那什麼冰鎮蓮子酸湯還沒喝著,就給兩位皇兄秋風掃落葉,這回可怪不得麟佔先。」

    先是安撫奶娘,李麟瞬間沖淡話題。說著纖掌便逕取桌上糕餅,少年見狀那裡肯讓,掙扎著搶上小几,枉顧兄妹情誼展開皇朝有史以來最不留情面的骨肉相殘劇,目標卻不是皇權疆埸,而是五臟廟與生俱來的權益。

    純鈞靜靜看著兄妹倆大逞獸慾,他自小體弱,和甜食一向無緣,就是平時飲食也清淡的像出家一樣,但欣賞人大快朵頤有時也是種享受:

    「四姊姊,這個好好吃喔,怎麼做的啊?」

    鼓著腮幫,李麟紅噗噗的臉蛋含著滿頰戰利品,幸福地倚在姊姊肩上踢腿笑問。李凰一聽興致大起,廚師最開心的莫過於饕客的饜足,少女儼然尚食局奉御,挪著纖指介紹起來:

    「這是丁香雪花糕,做法麼,得先用麵粉發酵後搗爛搓成團狀,再添芝麻為餡,裹上糖衣為表,佐以丁香增色,在蒸籠裡悶上個一兩柱香時間,用快刀拍鬆了,最後抹上白糖才竣工,這還是最不費工夫的一樣,」藕臂又往旁邊一遞,李凰的膚色和少年相類,竟與糕餅無分軒輊:

    「另外那是蓮藕捧心糯米,做起來最費工夫,先得準備半熟蓮藕三四節,黑糯米前夜泡水蠲浮了,藕心剔空洗淨,一條條填實糯米,再放鍋裡蒸個半日,入味時添上黃酒白糖,再用小火燒個把時,平時擱在陰冷碟子裡,要吃時取來淋上黑糖漿,才是現在看見的樣子。」

    聽李凰逐項點過,什麼竹葉紫粽、千層玉帶糕、合歡薄餅、粉蒸綠豆和玄米湯圓,沒有一樣不是費上三五日水磨功夫,七八道玲瓏手續,也難為這公主心細。少年聽得直咋舌,搖扇嘖嘖道:

    「要這麼費工才吃得到,要我寧可去東市找家麵館解饞。」李凰踹了他一腳,猶沾糕削的指輕點他鼻頭,頓時白璧微瑕:「就說你是吃米不知米價的膏粱子弟,宮裡那一樣點心不是動員大量人力,尚食局的人從日出忙到日落,就是給我們這些人填飽肚子,你多少也學會感恩。」少年哼了一聲,姊姊面前畢竟不敢造次,只是咬牙冷笑:

    「又不是白吃了他們,那些人坐靡廩粟卻不思進取,上回作個筍脯也半生不熟,謝他們什麼?讓我拉肚子麼?」知道皇兄對自家下人異常嚴俊的脾性,李麟連忙笑著圓場:

    「你們都別爭啦,下回讓小妹我親自下灶,包管你們吃得眉開眼笑,連指頭都咬下了。」李凰也笑出聲來,改踹妹妹道:「要等你進廚房,我叫麒弟去學還快些。」少年忙拉住純鈞,將他往前一推:

    「純鈞廚藝好得很,下回叫他做幾道菜讓你們嘗嘗。」這話倒非信口開河,也不知那學來的技藝,每回少年抱怨膳食太差,總第一個到純鈞府裡討吃的。生性不愛麻煩下人,為了哥哥純鈞也樂得自己下灶;什麼「君子遠庖廚」對這位賢慧的嫡二皇子來說形同虛設,雖然糕點小饌做得不如李凰,家常小菜卻是純鈞拿手好戲,動輒吃得少年感嘆「以後娶你做后裡算了」。

    「耶,那又是什麼?」

    見左上角一碟糕點特殊,少年奇問。不似皇朝尋常點心,顏色偏黃,年糕似地質地甚為緻密,遠遠便聞到一陣牛奶似的淡香;李凰一愣,隨即拍手笑道:

    「麒弟不提我還忘了,你先嘗嘗。」

    說罷搶在少年之前奪過玉碟,親手送至純鈞面前以茲保險。見姊姊秀長而不失清爽的睫毛近在眼前,宛成垂髻的長髮鬆鬆紮在鬢邊,涼滑的肌膚和手中糕點水乳交融,一時暈眩起來:

    「咦?是……可是我……」來不及表達意見,李凰在某些面相上有不亞少年的氣勢,纖指夾起糕點便直搗黃龍。純鈞猝不及防,塞得滿嘴的奶香在舌間擴散融化,他呆呆望著姊姊笑吟吟的神情:

    「好吃麼?」由於嘴裡都是食物,純鈞完全無法答話,又覺囫圇吞棗頗拂對方美意,一時嚥也不是嚼也不是,著急之下差點哽到,忙捱著貴妃椅輕咳:「好……可這到底……」李凰揚唇笑道:

    「這是斯堪地的悠鐸(Udor)家族獻給父皇七十壽旦的賀禮,前幾天先到了,內務府便依旨派分公主每家一份,在西地叫什麼『提拉米蘇』(Tiramisu),是奶油一類洋物冰鎮製成的糕點,我吃著覺得不錯,特留了一分下來的。」

    少年和李麟同時「喔」地一聲,語氣間已難掩野獸的饞意,純鈞一時背脊生寒。「竟有這種好東西,這回非佔凰姊點便宜不可了。」李麟展開諂媚攻勢,目光已搜尋起標的物來。李凰卻秀目微闔,默然端起玉碟背過身去,漫不經心地道:

    「這是最後一塊囉,斯堪地送得壽禮大半都獻入府庫了。」

    純鈞喉頭格登一聲,軟滑的奶油便順著食道滑落。少年和李麟對看一眼,然後同時將目光鎖定可憐的雙胞弟弟,俗話說食物引起的怨念是最可怕的,這點在兩人饑渴的眼神中最可獲得證實:

    「咳……咳咳,對,對不起,我不故意要……凰、凰姊……」

    「啊!你看,二皇兄嘴角還有剩下!」雙手扶著椅墊往後逃亡,純鈞正想向姊姊求救,孰料機伶的李麟早發現漏網之漁,兄妹倆同時燃起希望和慾望交織的火光:

    「純鈞,你不要動……」

    「啊,皇兄好奸詐,怎麼可以一個人獨佔?」

    閣內傳出意義不明的對話,犧牲者是一失口成千古恨的十五歲少年。李麟後發先制,撲上去攫奪純鈞的頸子,第一時間牽制獵物掉頭反抗的可能,眼看全皇朝最後一塊西地美食就要落入敵口,少年那容她猖狂,雙胞兄弟沒人比他清楚,繞到身後直取腋下罩門,到口邊的肥肉登時淪陷。

    李麟不甘示弱,出腳一掃,純鈞和少年於是雙雙跌落貴妃椅,叫痛聲中小姑娘飛身揉入戰局,一時兄妹你推我擠,纏成一團。只聽「碰」地一聲,貴妃榻承受不住如此劇烈運動,連人帶椅翻過背去,一時茶水倒篋、鮮果滾了一地,三人兀自難分難捨:

    「皇兄太過分了,抱得那麼緊,我那插得進去?」

    「阿麟妳才是呢,誰準你用舌頭舔……走開走開,啊,那裡不行……」

    「皇……皇兄,七公主!不要……啊啊,好難受,好熱,快住手……」

    心臟病一定要復發了,淹沒在兩人你拉我扯的鬩牆戰中,純鈞的抗辯和呻吟全數被忽略。李麟把心一橫,採取突襲戰術,嬌滴滴小臉湊進純鈞頰畔,近距離只見她眼波流瞰,嬌喘細細、呼氣如蘭,十二歲已有十八歲少女韻致,不禁腦中一暈,全身發軟任其擺布;本以為李麟終究取得最終勝利,半路卻殺出一隻纖白細掌,指尖在純鈞頰上一沾,漁翁得利地將蛋糕殘渣送入口中。

    「凰姊!」

    單手插腰,李凰舔舐餘甜,隨即轉身捧起空盤,臉上盡是勝利者的笑容,李麟和少年登時像消了氣的氣球,雙雙頹坐回椅上,純鈞更是目瞪口呆,望著姊姊吮指微笑的風采,一時看得呆了。

    「用完就來幫忙收拾,這裡可不是東宮,我愛靜,公主邑司派來多餘的奴婢都給我譴回去了,這般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小心沒過二十就發福。」少年對挫折接受的快忘得也快,聞言惡質地笑道:「就算發福,也有十皇兄墊底,怕他怎地?」純鈞忙站起身來,尾隨李凰進了紗櫥:

    「凰姊,我來幫忙罷。」李凰回頭望了他一眼,目光中略有深意,半晌也不置可否,逕自走了進去。純鈞更顯心事重重,少年連攔阻都來不及,只得看著胞闖入漆竹簾後。

    李麟端坐椅上不動,和少年對看了一眼,半晌同聲一笑,妹妹搶先開了口:

    「下注罷,這回會不會親嘴兒?」

    不同於其他公主府的華麗雍容,重寧宮在主人布置下略顯樸素。然而一轉進內房,綴滿珠飾的垂簾、漆工精緻的佛手和繪有山水的帷燈便充斥了視覺,純鈞知道這全出於公主的匠心巧手;相傳李凰的母親夜妃罪籍前出身羽化的工匠家族,這份玲瓏的心思顯然完整遺傳給女兒,每回他和少年造訪總能看見新作。兄長便常調侃地說,來日李凰嫁為人婦,婚宅的傢俱全都不用買了。

    「麒弟你來得正好,替我把那邊的空盤放上帳紗架好嗎?」

    正舉目遊賞,李凰含笑的溫言驀地侵入耳際。純鈞回過神來,忙接過姊姊遞來的碗盤頷首,細看手上碟子,質地是和闐的暖玉,四角鏤以形制劃一的幾何圖案,輪闊以嵌金描邊,彷彿可見李凰纖指下斧鑿痕跡;純鈞輕輕讚嘆:

    「到底是凰姊,當真巧奪天工。」他極少當面讚人,也從不做溢美之辭,李凰知道這弟弟的稟性,不由得喜上眉梢:

    「我這可太榮幸了,竟得我們的小藝術家親口稱讚。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參考沙漠精靈的衣飾做的,那地方凡器物配件不裝飾靈獸花草等自然物事,專愛畫那些稜角線條,細看倒也甚有意趣,不自覺就仿著畫了這些來。」

    聽李凰提及沙漠精靈,純鈞宛若手描的秀眉微微一抽,雙唇微動,隨即轉身將空盤擱上帳紗架頭,卻因高度不夠險些失手。李凰在身後輕輕一推,欲替他物歸原主,腳下卻莫名一絆,助人不成反跌成一團。意識到兩人雙影交疊,純鈞慌得連忙撐起臂來。

    「凰姊……妳沒事罷?」

    「麒弟有話要跟姊姊說?」

    率先發難,到底是李凰坦率,純鈞微微一愕,神色一緊,按首背過身去。「我……也沒什麼要緊事。」少女一哂,不施蔻丹的指爪輕掐他肩頭,強迫他面對現實:「別說傻話,凰姊打小看你和那流氓長大,頭上幾根毛都一清二楚。你會這樣多話,定是藏了什麼心事。」純鈞驀然回頭,抿唇沉吟,見李凰一雙妙目含嗔等待自己,到喉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得硬扯出苦澀的笑容:

    「沒,麒近日譜了幾首新曲子,想演來給凰姊指教。」說著當真掉頭去尋琴,李凰「哎」地一聲,伸臂拉他回來,半晌吶吶笑道:

    「不忙,比起麒弟的琴聲,凰姊更想聽你吹簫。」

    張唇微訝,與少年同色的眸露出些許徬徨,純鈞躊躇了一下。「我……簫藝很差的,恐污了凰姊清聽。」李凰笑得更燦,探手往他腰間摸去,一隻光滑古樸的竹簫便乍現掌中。將簫身按入純鈞手中,枉顧平素淡雅的他驚慌失措,李凰在收納房席地而坐,微笑著支頤仰望:

    「那正好,最近我耳根子太靜,還等著人來唐突唐突。」

    純鈞持簫一呆,怔怔望著李凰無邊的笑靨,好半晌才將心神拉回音樂來。五指輪轉,純鈞眼簾輕闔,先湊口試了幾個音,簫音蒼涼,斑駁的竹眼彷彿獨守瓊樓的嫠婦,癡癡遠望跫音漸近的方向;簫是一種永遠無法合奏的事物,純鈞一直這麼以為,即使合奏也像獨奏般空蕩蕩,它是註定孤單的旋律,音符孤獨地生,孤獨地在廣漠天地間消散、死亡,就像他和大多數世人一樣。

    「每次聽麒弟演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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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52:51 | 顯示全部樓層
    輕輕嘆了口氣,為消融的樂曲劃下句點,李凰托腮的掌一下子消沉。瞇起眼睛,就像純鈞總追不上兄長的目光,他也時常無法判斷李凰那雙稍嫌清淡的眸中,究竟隱含多少他不明瞭的夢想;

    「總覺得……世界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物,在等著我張開雙翼,去觸摸,去感受,用我這雙眼睛去端詳。如果這輩子能飛的距離比簫音還短,那麼為人一場也就枉了。」

    「凰姊!」不知為何衝口而出,純鈞的叫喚把自己嚇了一跳。少年捎來的訊息驀地湧上心口,和番遠嫁,這即便在前世也是尋常政治手段,但是純鈞無法將商品化的聯姻和李凰作聯想,少女的話更讓他膽顫心驚,不自覺攫住姊姊的衣襬,彷彿一放手,李凰就會依言高飛遠走:

    「妳……妳知道……」

    「嗯,父皇都跟我說了。」

    任由純鈞將自己擱入掌心,這讓李凰有種安全感,可以稍稍收斂她不羈的心。撫摸落地的長簫,李凰將它貼近白晰的臉旁,好像竹管裡自有一套陽關三疊:

    「我不在乎……麒弟,我是說真的,我早知有這麼一天,比起隨便嫁給那個王公貴族,在侯門深處相夫教子渡此餘生。我寧可把握得來不易的翅膀,縱使飛翔的路上註定孤獨,我也想吹吹大陸彼方不同的風向。」秀掌輕撫,李凰憐愛地將指尖撫過純鈞柔軟的黑髮,再順勢繞至頦下:

    「唯一的遺憾是……往後就再也聽不見麒弟的簫聲了。」

    指尖是濕的,李凰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依舊捏緊少女衣襬,純鈞為這話垂首良久,半晌才有勇氣抬起頭來,黑眸已盡復清澈舊觀:

    「既然如此,凰姊走到那裡,麒就替妳吹簫到那裡。」

    哂然一笑,李凰拍拍衣襟直起身來,當頭彈了他爆栗。「孩子話,凰姊和親,你也要跟著嫁麼?」

    見純鈞再次垂頭沉默,少女也不禁暗自心驚,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弟弟的外柔內剛。外面那浪子再怎麼指天劃地發毒誓,決定的事也能在短短三分鐘變卦;純鈞的誓言卻連表達都不必,一旦認定了便與靈魂同死同生。將竹簫塞回他手裡,李凰拾回姊弟慣有的客套:

    「就算你死皮賴臉跟著凰姊,人的壽命有限,你又焉能替凰姊吹一輩子?不如好好在皇城討個王子妃,凰姊千里之外也好替你高興。」

    「就算我不在了,我也會把簫藝授人,讓那孩子再教給更多的人,」極快接口,純鈞抬起首來,澄澈的雙眸看進李凰腦海,自此深深烙印:

    「即便麒化成灰,化成土……也要讓凰姊終其一生,都能聽見故鄉的簫聲。」

    微微一愣,不是容許不同意見的廷議,李凰清楚這是純鈞的聖躬獨裁。心中憂慮,生怕他真的從此遠走大漠,同時也油然感動起來;回頭見他眉頭深鎖,似是猶不解懷,不禁噗嗤一笑,溫柔的葇夷撫上他面頰。一如幼時每回純鈞因腳不方便跌跤,被李凰知道了,都會背著人在他額上一吻,輕輕地說聲「沒事了」,這對純鈞來說便比任何藥石都有效。

    「什麼嘛,明明是姊弟戀,還裝什麼純愛……」

    這邊柔情繾綣,卻忽略了被晾在廳外的兄妹。收個盤子可以搞到開音樂會,少年和李麟托腮成一排,目光直勾勾地窺視竹簾內風光,表情一致地低聲吐嘈。隔個架屏便可看得一清二楚的儲納室,少年真佩服姊弟倆旁若無人的功力,心中苦笑,雙手背往腦後往貴妃椅上一躺;李麟卻忽地湊上臉來,近距離端詳他良久,似要看清兄長每一根毛細孔,弄得少年也不禁笑了:

    「怎麼,妳也不干寂寞,要來海誓山盟麼?我和純鈞不一樣,要上禮堂,可得先上我的床。」少女卻似無心頑笑,秀髮往少年身畔斜靠,李麟氣燄一餒,沒精打采地闔上眼睛:

    「皇兄,你不明白我心事。」長長嘆了口氣,李麟把頭埋在少年懷裡,一雙水靈的眼盈滿成人才有的愁緒,瞥眼一副琴瑟和鳴貌的李凰和純鈞,翻身又喟然一次。

    少年愣了一下,隨即展顏輕笑,順勢捏了下她吹彈則破,白裡透紅的面龐:「我是不在意,可像妳這樣嬌滴滴的姑娘,全天下男人都會很惋惜的。」

    李麟眨了眨眼,似乎很詫異少年有此一說,見那雙黑眸泛起理解的光芒,少女躑躅半晌,好容易坐直身子,嘆息更深一層;

    「我就是不明白,女人為何不能喜歡女人。女人比男人漂亮多了,也乾淨得多,一親近就讓人感覺舒服,不像男人,皮膚摸起來像草皮,四肢硬得像木頭,連眉毛也拗得活似荊棘,體毛又粗又多,上回去龍禁衛註府,那氣味簡直難聞死了。憑什麼我要和這種人睡一起,過一輩子?」

    少年聽得哈哈大笑,禁不住將她攔腰抱起:

    「妳說得再對也不過。就因為事實如此,假如妳們女人都去歡喜女人,男人可就慘了,女人被迫和男人一塊已是玷污,試想一群男人廝混一塊如何?所以只好請妳們委屈點便了。」

    揉揉鼻子,李麟認真思索少年的話半晌,這才同意似地緩緩頷首。「皇兄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歡喜女孩兒,其他人要和男人在一塊,就讓她們去好了,我可不跟。」

    少年微微一笑,寵溺地輕吻她額角:「妳說男人不好,難道我和純鈞也似妳說得那樣?」李麟眼睛轉了兩轉,隨即笑如花開:「皇兄不一樣,皇兄和二皇兄都很漂亮,麟喜歡你們。」少年笑容更深,舉臂將輕巧的妹妹臨空拋起,再當肩穩穩接住,惹得對方一陣嬌笑:

    「好一個以貌取人的小妮子,怎能叫人不疼!」

    笑聲繚繞在斗室中,良久才平靜下來,李麟攬著兄長脖子,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靠緊少年的胸膛撒嬌:「皇兄要真疼我,那就別太早把我嫁了,最好是一輩子都別嫁。」少年放下她輕盈如燕的身軀,半晌沉默起來:

    「嫁不嫁妳,也不是我做得了主的。」李麟望著重寧宮天花板,笑道:「皇兄現在做不了主,以後就做得了。」少年咬著牙齦,五指輕搓,半晌冷冷一笑:「那還真是抬舉我,只怕別人不那麼想。」李麟坐到他膝頭,撐直雙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我卻知道皇兄一定能做得了。」

    踢腿椅畔,李麟看似無心的考語卻讓少年一愣。黑眸閃過半縷不易捕捉的光芒,定定望著這小自己三歲的異母妹妹良久,語氣忽轉低沉:「何以見得?」李麟仰天打了個哈哈,依舊是天真爛漫的模樣:「我李麟看中的人,那有失敗的道理。」

    少年一愕,似乎也查覺自己反應過度,凝起的劍眉登時緩了:「那妳的願望是什麼?」

    不願再深究剛才的話題,少年笑著反問李麟。小公主側頭思索半晌,回身攬住兄長後頸:「我要開客棧,開家很大的客棧,就在皇城裡。要有色香味俱全的菜餚、一流的景觀、喝不完的好酒……還有最美的老闆娘。」少年呵呵一笑,頷首道:

    「若果如此,我一定去光顧。」李麟雙目放出光華,認真約定起來:「這樣好,我的客棧就以皇兄和凰姊為名,就叫『鳳凰肆』,皇兄說好不好?」少年興致也高起來,一把將她放落肩頭笑道:

    「行,那天妳當真開成了,我親手替你題匾,上皇金字認證,包你門庭若市!」

    正笑鬧間,好容易純鈞和李凰雙雙從屏後走出,見胞弟一個勁地迴避他目光。少年笑著正要調侃幾句,驀地匆匆腳步聲自廊上傳來,一個重寧宮婢跪倒在廳外,朗聲稟道:

    「啟稟公主殿下,外頭有個男奚求見,說是知道太子殿下在這兒,有要事稟報。」李凰還未開口,少年支膝一愣,直起身子問道:

    「可是一個黑皮膚,矮個子的傢伙?」舉凡女子所居,無論公主府或後宮都是男賓止步,就是有血緣關係的父兄長輩原則上也不是說見就見;皇朝是個男女之防極嚴、愛吃又裝矜持的國家,少年就常碎碎念,來日執掌大權,頭一件事就是廢掉這種不合理的制度:

    「回殿下的話,是這樣的人沒錯。」少年聞言凝起修長的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叫他回去!又不是沒交待過,我在重寧宮時天塌下來都不管事,阿黑這小子是失憶還是聾了?」宮婢才答應一聲,重寧宮的主人已伸手攔住:

    「慢,你這人也真沒心沒肺,人家大老遠巴巴地跑來找你,定是有要事要稟,就這樣趕他回去,怪可憐的。」說著也不等少年回應,逕自吩咐道:「去叫那人進來。」

    不多時只聽腳步聲漸近,重寧宮婢領著一個嬌小黑溜溜的身影步進耳房。似乎也訝異主人的寬容,縮在後頭的阿黑顯得手足無措,李凰和李麟往屏後迴避,只餘少年一人翹腳高坐堂上,更顯雷霆萬鈞。三五並步跪倒在地,男孩以額觸地:

    「什麼天大事情,要勞你大駕到此?」昂首睥睨,少年慣用的諷刺語調讓阿黑一時臉綠,連忙又伏了下去:「是,是的,太子殿下,有……有人到東宮華欽門外遞牌子,說是……說是非見殿下不可。」沒等他說完,少年忍不住一拍扶椅,嚇得一臉快哭出來的阿黑差點彈起:

    「就是玉皇大帝要見我,重寧宮由得你進進出出麼?回去送客!」

    「可、可是那位客人說,要是……『要是你家主人堅持要待在某個女人那邊,跟他說,約定的東西就不給了。』,然後就賴著不走,還擅自翻動殿下的東西,小的怎麼拉也拉不住,現在正坐在鵬園裡,說是等不到殿下就要住在那裡……」也難為阿黑記得清楚,黑不溜秋的臉上一片苦澀。少年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這時候是誰呢,原來是他!也難怪,除了他之外,也沒人有這膽子,罷,再拖著不走,凰姊也要趕我走了。」李凰一行人在旁聽得專心,聽這話不由得一笑,卻顯得有些勉強。掉頭望了純鈞一眼,後者忙跟上少年:

    「皇兄,既然如此,我也該告辭……」

    少年卻搖了搖頭,雙手按穩他肩頭迫他坐回椅上,瞥眼朝李麟一笑:「妳給我看著他,凰姊沒讓他走,不許放這跟屁蟲出閨!」李麟挺直身軀,笑著舉手敬禮:「是,僅遵太子殿下懿旨。」純鈞好容易掙扎起身,恰好目送少年轉過長廊的背影,只得放聲提問:

    「究竟是什麼人,需不需要幫忙?」卻聽院門外傳來朗笑聲,然後是少年清脆優雅的嗓音:

    「一個老朋友而已,純鈞你自享你的豔福去罷!」

    見兄長耳脖子瞬間通紅,李麟開心地發現,從今以後又多了個可捉弄的把柄。李凰卻望著這幕一呆,暗想今天重寧宮還真是迴光返照,特別熱鬧,日後不知何時有此光景,自己未來的丈夫生得怎麼樣?即將前往的國度又在那裡?一時思潮起伏,憑欄怔怔發起呆來。

    李麟和純鈞正要跟上,廊間竟又傳來嘈雜,兩人對看一眼,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驚慌而紊亂,間或夾雜著幾聲勸阻,竟是怎麼都不該出現在此的男聲:

    「大人,您不能到那邊去,那是和頤公主的府邸,都是女眷,您得迴避……」

    「大人,大人,別這樣,快停下來!」

    純鈞一呆,他認出這是鴻臚寺的少卿,名字想不起來,好像跟兄長在串門子時見過一次。但鴻臚寺是掌賓客和諸蕃進貢的官署,怎會出現在公主府?滿頭大汗,鴻臚的兩名官員似在追逐什麼,一面呼喊一面跑進了園裡,廊下宮婢想要阻擋,卻被前頭一隻更有力的臂揮了開來。

    「Kairf su anza……」

    一抹陰影驀地籠罩了少女,然後是從未聽過的語言,時間剎那間靜止了。

    李凰愣住。隔著朱槿堆成的花牆,七月微風撫得半空中全是瓣紅,遮蔽泰半視線;但花叢對面的身影實在太過顯眼,佇立亂紅中更顯突兀,高大挺拔的身軀,比刑天還要高上半個頭,李凰從沒看過皇朝人中有這樣偉昂的體格,如沙礫般金黃的肌膚,襯托褐髮下一對醒目的長耳,眼前的男性顯然不是人類,卻意外的比人類更能撩動李凰心緒。

    意識到那雙微褐的眸也正盯著她瞧,李凰掩住滿腔心跳,忙往柱後一躲,鴻臚寺的官員見是公主,既然迴避已來不及,只得渾身顫抖地跪倒在地,連眼皮也不敢抬一腳:

    「擅闖殿下府邸,微臣罪該萬死!實是……實是這外賓本來只說想到處看看,經過重寧宮時一聽到殿下住裡頭,就忽然硬是闖了進來,臣攔也攔不住,沖撞公主之處,微臣……微臣……」

    「Altair……」

    無心再聽鴻臚寺的人說些什麼,李凰被那陌生的語言阻住了動作。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嗓音,少女彷彿能從中聽出大漠的風聲,好奇的種子昇華成心跳,有什麼東西將要至胸口躍出,她用盡全力也抓它不住;這是她深居宮內十八年、讀破萬卷書、磨盡千把劍也不曾領略的感受:

    「Altair……kairf su Altair……」

    純鈞靜聽異族青年充滿情感的調子,他認出那是精靈,遠居希拉沙漠的優雅族裔,腦中響起父親所述南山部族王親至的訊息,心跳不禁也加快起來。青年瞇起了眼睛,鴻臚寺官員已經快暈過去了,阻不住蕃客積極的步伐,那雙抑鬱的褐眸又逼近一步,李凰沒有後退,園裡竟似起風了:

    「Altair,妳……是……」幾聲揣度的囁嚅,再出口時竟已是彆腳的皇語,彷彿急於表達內心真意,青年在唇齒間迸出拙劣的咬字,少女瞪大了眼睛:

    「妳是……我的,鷹。」

    李麟在門檻後微微笑了,現在是不是該端起旁白架勢說一句,「命運之輪開始轉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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