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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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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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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3:53 | 顯示全部樓層
    024 若葉 第三章4
    4

    腦到用時方恨少,對青年的捨身相幫深表感激。但霜霜實在渴望劍傲的指引,那個總是在她絕望時,輕描淡寫拉她一把的微笑製造機。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賦予責任,就是這樣攸關百以千計人存亡的重擔,這對初次涉世的她未免太不公平:

    「要是我再多一條手臂就好了……等一下,或許……」

    正難得動腦,藻井下的吵雜卻不識相地打斷她思緒。婦女慘叫的聲音,抱著孩子在逆流中跌倒在地,周圍的大男人卻似失了理性,將人的身體視為墊腳石,眼見就要將她踏成肉泥,同樣的戲碼在藻井各處上演,生物相互傾軋通常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事關生存。祭臺陰影毋寧是巨大的心理壓力,足以使任何正人君子瘋狂。

    「大家別慌!」

    遽然插入的聲音成功吸引推擠的民眾注意,萊翼的聲量斗然放大讓穌亞一訝,查覺他喉口微爍光芒,顯是用了擴張音量一類的公式法願,泰山壓頂般的音波顯然有鎮定效用,不少人停下爭先恐後的腳步,回過頭瞻仰空中:

    「請……請盡量別靠近兩面的廂房,往菊闈口的方向移動好嗎?否則即使祭臺不倒,廂房也可能危及各位性命!」

    聲音穩定,穌亞不知道這慌慌張張的小祭司也能如此處事得宜,領袖氣質是強求不來的天賦,性格孤高的法師自小便深知自己沒有。然而空中的翼人即使面容和舉止都青澀的像個笨蛋,穌亞竟不由自主地想屈就順從,或許他對少年的評價應該修改一小部份──只是一小部份。

    「如果你們肯信任小生,那麼就請往這裡靠,盡量靠近一些……請慢慢來。」

    人在心中不安時容易盲從,何況如此巨雷轟頂的指示,不少人認出他是城下療傷的祭司,絕望時神蹟便是最好慰籍,穌亞看著成群的人頭朝翼人陰影下匯聚,超出烏合之眾應有的整齊和速率,看來暫時傷亡穩定,他才有時間轉而注意小公主的狀況。才抬眼便瞠大了眼睛,他看見霜霜再次自廂房一躍而下,纖掌緊扯布條,他從神情裡讀到興奮和緊張:

    「妳要幹什麼?快放棄那個蠢方法,沒有時間給妳實驗泰山遊戲了!」

    「讓我再試一次!」回話的音調卻讓他一愕,少女在風的山谷間放聲大叫,紫髮怒張如潮:

    「我有自己的辦法!」

    「精衛,我說,或許我們目睹到了相當難得的一刻呢……」凝視戰況當作看戲,雙手向前擁抱,青年將祭臺上如畫的景象捕捉入懷,似要替他製成畫框,永久納入收藏:

    「純潔如陽光的祭司、神秘似黑夜的劍客,還有熱情如火的美麗法師,光是這些便足以讓大陸上千千萬萬吟遊詩人譜成詩篇,如果我手上有隻羽毛筆,即使窮盡白頭,我也願為這樣的偶然在紙上編織成永恆……」

    菊闈下的群眾四散入街道,在高處看來如倉皇的蟻螻,剎那間生出支配蒼生的氣勢,他的神色由傲然而柔和;

    「至於那位姑娘……本就不該是人間事物,她來時人們尚未察覺,輕易讓她入侵;而終有一天她將歸去,比流煙消逝還要自然,到時該叫她的朋友別傷心,因為她本不屬於這世界……」預言似地,青年的語調如詩,人類獨有的黑眸暫時超出廂房、超出菊闈、超出這現有的世界。望著霜霜毅然躍下的背影,語句柔和如五月芳草: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知到了那時候,緊握妳雙手的又會是誰?」

    雙手握力即使超乎常人,霜霜也感覺它一點一滴在減退,紫眼逆疾風確認目標,不成功便成仁,她很清楚這是最後一次機會。陰影籠罩範圍移入神怒正上方,劍靈的混亂黑潮讓她認不清落點,她索性閉上眼睛,任憑天生的反射告訴她降落時機。

    「就是現在!」破釜沉舟一放布繩,感受到雙足踏落冰冷堅實的劍鍔,霜霜以彈指宣示凱旋。

    「這女孩……」

    真是驚人的運動神經。在場半數都是自小習練體術之人,但要在此兵荒馬亂中蕩過危樓,還能準確降落面積不過足底的劍鍔,巖流自忖即使時光倒流,他也力有未殆。穌亞卻一陣悚然,竟然放開唯一能帶走她的布條,就算碰到了劍柄也無法安然拔出,她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直至目光掃到擺蕩的布條,法師這才恍然大悟:

    「竟然用這種冒險的方法……」

    「來罷!」

    落腳前重重將布繩往前一擲,現在鐘擺速率是她的機會時間,一但錯過她也得陪葬菊闈。索性將女用鞋當場脫去,霜霜以赤足褻瀆神怒換取摩擦力,氣沉單田,在短小劍鍔上穩如立柱;這剎那她腦子一片空白,除了掉轉回頭的布繩,她竟莫名其妙回想起風雲講過的一句話:

    『除了出生和死亡,沒有一件事不是賭局……』

    「爸爸……」

    對布繩喊出親人稱謂縱然奇怪,凌風雲倒也真有保佑,咬牙間少女的雙腳再次夾緊劍柄,奮力向上一躍。賭局開始了,穌亞深深吸氣,圍觀幾人也同聲屏息,藕指爪入白布邊緣,但神怒呢?似乎不願離開饗宴的祭臺,劍靈累積千年的哀鳴重生,卻抵不過霜霜的執拗,布條力盡之時,也是神怒投降之時。

    祭臺上劍孔深沉,劍身和握力耗盡少女一同跌落祭臺,鏗鏘有聲。

    同時間,或許是鬆氣造成的脫力,法師頹然伏地,火紅金字塔隨之散入溶溶夜色,宛似沙漠裡夢碎的遺跡,徒留人海市蜃樓的慨嘆:

    「終於結束了……」

    祭臺的震動遽然中止,像龍捲風颳過平原又揚長而去,黑潮退卻後祭臺恢復木色,穌亞舒舒戴著熒惑的僵硬五指,心中莫名咒罵起劍傲來,肯定是他命中帶衰,否則怎麼之前從沒遇過這種事?管他重傷不重傷,正想揪出大叔燒一燒洩憤,盈面而來的輕盈身軀卻已遮擋他所有視線。

    「成功了,穌亞姊姊!」忘情地擁住法師汗水淋漓的上衣,霜霜撲來的力量似小牛,差點將渾身虛脫的穌亞推倒。燦爛的笑容橫溢臉上,每一寸眉間都寫滿興奮:

    「我辦到了,我靠自己的力量辦到了!」

    祭臺因為遽烈運動又下降一大級,穌亞得雙手抵背才不致於滑下去。

    「有……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妳,妳先放手……」

    正對霜霜妖精般紫色眼眸,穌亞竟難得為那純真的面容臉紅。該死,有什麼好害羞的,那不是跟那彆扭的死老頭一個樣?他有時挺怨恨自己亦男亦女的性向,總在不對的時機萌生不妥的念頭;見少女忽地一抿唇,笑臉竟有瞬間轉換哭臉的本領,穌亞只得敷衍:

    「好啦,小公主,妳做的很好……這樣總可以了吧?」

    「當真?謝謝穌亞姊!」

    對方的敷衍卻意外扭轉了少女的笑顏,順勢攬起法師的頸,一如他在風雲會中對凌語的惡習,將穌亞從額頭到臉頰吻了個遍,只差沒進攻最後防線,法師認真地把霜霜驅離三吋:

    「快……快住手!妳平常在路上都這麼撞到……看到人就吻嗎?」別說平時皇語就很差了,驚嚇之下更是文法大亂。

    「有什麼關係,我都是這樣和語哥哥道謝的啊!」天真爛漫,好像只有這四字考語可以形容霜霜現在的心理:

    「而且我才不是誰都親呢!是因為很愛穌亞姊,所以才會親妳嘛。」

    終於被打敗了,穌亞重重一拍額角。「小公主,這個皇語動詞不能隨隨便便對人用罷?就算要用也是對你那笨蛋乾爹用,他會比我高興得多,妳拍我馬屁也沒用,我對笨蛋沒興趣。」雙手附胸,穌亞從鼻尖哼出口冷氣。

    「可是要不是穌亞姊鼓勵我,我也沒法……」

    說到此處她驀地一頓,忽地想起熱情脫衣相助的青年,急忙回頭向西廂一望。卻見傾斜八十度的廂房早已人去樓空,青年和精衛都不翼而飛,只是樓上少了瓶菊正宗。想到今後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她竟連句道別也沒有說,心裡不禁悵然若失。

    「看起來……這裡很熱鬧的樣子。」

    正煩腦怎麼把外表十六歲內心卻只有三歲的女童攆走,兩人異樣爭吵卻被和風般聲音給隔開,少女驀地回過頭來,臉上擔憂驚喜之色迸現;雖然得靠翼人攙扶才能站穩祭臺,適才混亂中霜霜無從顧及劍傲安危,此時看見那抹夢寐以求、令人安心的笑容,幾乎是立時轉移陣地:

    「乾爹,乾爹!你沒事了嗎?你好了嗎?啊……你還在流血……」

    「這位先生沒事了,小生稍微施展了聖體術,雖、雖然幫不上什麼大忙,但是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傷者失血後蒼白的唇尚未及回答,祭司已急忙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鞠躬道歉不說,他向劍傲投以自咎的目光:

    「……真是對不起,要不是小生在城下使用了太多術力……」

    「你為什麼不進到金字塔內?」劍傲正笑著想打斷少年的陋習,穌亞卻已先他發言,語氣嚴厲而充滿鄙夷:

    「你是笨蛋嗎?明明是最可以輕而易舉拔起神怒的人,我施展法願後,你難道不能將老頭放進圖坦卡蒙裡,再抽手去辦事?你是真的笨到連思考也不懂,還是袖手旁觀本是神都人的拿手好戲?」絲毫不留餘地,連大叔也為穌亞較平常更跋扈的語氣吃驚。

    「是,對、對不起……」反射道歉機制啟動,萊翼慌忙鞠下躬來:「可這是因為小生……」

    「不是對不起就可以解決的,我最討厭弱者動不動就道歉!」截斷萊翼的辯解,好像刻意損傷少年脆弱的心靈,一字一句抓緊祭司的個性痛擊:

    「因為你的天真和愚蠢,有多少人在菊闈下喪生?還是祭司的工作本是療傷,所以讓人受傷也沒關係?」

    提起犧牲者,萊翼弱點著實被戳中,忘記所有的藉口理由,祭司握緊胸前十字架,以痛苦的藍眸表示哀悼:「對不起……」

    「閉嘴,我說過不要道歉!總之我看到你就心情不好,我數到三,把那混帳老頭放下後滾離我的視線!」似乎因為某種原因煩燥,人妖情緒顯得特別不好,劍傲由驚訝而疑惑,這簡直是有些無理取鬧了:

    「穌亞?」

    「但……但這位先生的傷勢尚未痊癒,小生能夠自癒,受點傷還無傷大雅,但先生就……要不讓我再移轉些過來……」那裡受過這樣莫名其妙的痛罵,萊翼的表情看起來快哭了。

    「不用你多管閒事,你真以為自己是救世主?總之離我遠一點……」

    將恐嚇付諸行動,穌亞劍步上前,抓住了無力反抗的大叔就往外拖,竟是硬搶起人來;萊翼一時情急,雖然稟性溫和,但救人如救火,小綿羊也只得當仁不讓:

    「可、可是,倘若現在置之不理,延宕了救援時機,恐怕會有很嚴重的後遺症……」祭司的一手牢牢抓穩傷者肩頭,用盡全身力氣,閉起眼睛對抗穌亞的暴力。

    「這是在威脅我嗎?你以為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救的了這混蛋,我只能束手無策嗎?老頭是我搭檔,我會看著他去死嗎?」彷彿為了證明祭司的無能,法師祭出雙手拔回劍傲的手臂。

    「是、是這樣沒有錯,但閣下是火象法師,小生擔心……」

    百忙間抓住劍傲掌心,萊翼急急解釋善意,穌亞卻反倒更加不甘示弱,將大叔臂往腋下一夾反身便拖;少年大驚之下別無他法,只得緊擁僅存的另一半肢體貼緊頰側,使出吃奶力氣負隅頑抗,霎時間祭司和法師呈現拔河均勢,至於繩子的狀況如何已無人在意。

    啪卡,傳說中肋骨斷裂的聲音,然後是被雙方忽略的呻吟。

    「我……在下不反對兩位吵架,老實說還滿有趣的……呃,但可不可以請你們……請你們等我傷勢好點再玩這種遊戲?……」

    說不定萊翼的潛在殺傷力比法師還大。拼死發言總算加強了存在感,法師和祭司這才發現事態不對勁,兩人「啊」地一聲,同時放開傷者的手臂,大叔於是在霜霜驚呼聲中後腦著地:

    「乾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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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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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4:04 | 顯示全部樓層
    好像比被巖流砍一刀還嚴重,劍傲在乾女兒的攙扶下苦笑不已。見祭司一連疊的跟自己道歉,穌亞自知理虧的背過了身去,大叔彷彿看見雄雄燃燒的火象背後靈,到底為了什麼讓他如此失常?劍傲永遠搞不懂人妖的思考模式。

    「菊花祭……」

    暫時不去搭理法師,適才短暫昏迷,他現在才有時間好好審視颱風過境的祭臺;重新沉睡的神怒委頓於地,鏤縫褪回普通的裝飾,顯是無人去拾。劍傲舉目朝東廂望去,咸為明哲保身,斯堪地的艾達人索性全數趁亂撤離,反正和日出的樑子已然結定,竟連鬼丸也順道盜為交通工具。

    察覺劍傲神色有異,順著他目光望去,萊翼也不由得為這殘景深深嘆了口氣。悠鐸嫡子在外交重大集會裡,因為私人怒氣做下這等離經叛道行逕,還無端傷害了許多異國子民,好好菊花祭給搞得烏煙瘴氣,若葉想來決不會善罷干休。今後北地和東土的政治不知有何變數,身為唯一中立國的神都勢必也跟著打噴嚏,萊翼擔憂起身在故鄉的母親。

    菊當真是不吉的花卉,只能預兆緬懷和凋零?

    群眾療傷的療傷,散的散,倖存的童僕和女官戰戰兢兢收拾善後。不少人在巖流身旁蹲踞請示,萊翼發現對方竟不理會,只是朝自己筆直走了過來,想起之前的綁架,少年茫然起立退了一步,仍保持禮貌的距離。

    「師匠……」

    似試探又像請罪,筑紫將綾女放妥清光後下馬趨前。巖流卻連他也置之不理,高大身軀泰山壓境般碾過他影子,年輕武士從巖流的肢體語言讀出指令,低下的臉頰因窘迫而通紅,同時對師父如此執著於祭司感到微訝,巖流再次走到四人面前站定。

    「若葉大人……」

    目光先掃過萊翼,在穌亞和霜霜身上各停駐片刻,再快速地掃過劍傲傷勢,對於傷口的癒合神速眼神一閃,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祭司身上。這回沒有動作接觸,若葉當家改以辭句邀請,內容卻讓在場眾人懷疑自己的耳力:

    「隨本人……一道來見舍妹罷。」

    ◇    ◇    ◇

    滿山葉落,悠揚肅穆的鐘聲敲響整座出雲山的風。

    或許全天照如今就只這一處安寧,伊耶那歧的石階在教宗蒞臨後再次與世隔絕,鳥居前玉串在風中飄揚,簡單的禁制鎖住了出雲山千年的靜寂。連飛鳥掠過都特別放緩腳步,水手舍的木竹隨時間流逝敲響出節奏,山濤在空蕩蕩的山頭捲起殘葉,送入一幢幢木造屋瓦凹處,堆積成深冬的顏色;除了石燈籠隱微的幽光,此刻的神社更加闃暗異常。

    等待著什麼似的,傳承百年的宇殿彷彿這樣訴說。

    「你們終於來了。」

    打破沉寂的聲音和神社本身一樣蒼老,紅燭在榻榻米上滴落蠟淚,老者的語氣渾不像初次見客。星儀室前的殘破彰顯來客兇狠,玉橋上山神被砸成碎片,結界因炸毀而狼籍四處,符咒封印的大門輕易被破解,端坐遠較她身體面積為大的蒲團,老者卻無絲毫意外之色,只以小但深邃的眼迎接來人。

    頂上琉璃一片清透,億萬顆光點難得露臉的閃閃爍爍,夜空都要給星河填滿了。

    「搞什麼鬼啊!既然已經知道我們要來,幹嘛不把那些煩死人的防禦清掉?伊耶那歧雖不爭氣,主持好歹也有點看頭,要一關關過上來很累耶,妳知不知道啊,人類的老太婆?」

    夜色星羅,室內蠟燭因客人帶來的風須臾滅沒,以致於只看得見兩抹黑影。高大魁悟的身影當先,看見了老者劈頭就罵;尾隨的黑影則高挑而修長,身段曼妙,想來是個女子,對於另一個黑影的怒罵只是單臂支牆,一派袖手旁觀樣:

    「巴林,別再拖時間了,剛才在外面拖的時間就已經夠多了。」女子聲音傭懶而淡雅,讓人想起軟墊上的貓。

    「妳還敢說!卡達,要不是妳又把所有勞動工作丟給我,那會花這麼多力氣?好不容易來日出找那小子,順道才能來這兒,妳到底在渡假還是辦事?」

    高大的黑影聲音則相對粗糙許多,掩示不了音調間豪氣干雲的鋼硬,邊和同伴嘴踏進室內,悶熱的室內卻斗地颳起涼風,來客才抬起頭,頸項已被涼颼颼的金屬物架住。

    緊咬下唇,搶上前來的明顯是神社內巫女,不同於適才成為犧牲的灑掃,也和鳥居前守門的瞎子有異,心領上結著菊綴紅繩,一頭黑髮以繪元結垂置腰際,巫女透過星光展露姣美容顏。軀邪刀橫置於前,無鞘刀身反射雙眸,只單就眼神便知她不是等閒人物。黑影吃了一驚,卻沒有進一步的防禦措施,好像逼在眼前、曾經斬除無數妖魔外敵的刀鋒是紙鑄的,連眉毛也未抽動一下。

    「靜流,妳還在胡鬧什麼?這不是早知道的事情?」

    況且兩方還來不及多做交流,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已阻住刀光,攏在紙包裡的火光閃閃爍爍,主持巫女秀顏上的神情亦閃閃爍爍。彷彿等待類似的呼喚,靜流帶著掩不住敵意的目光,喉口結冰似地一哽,這才恢復平時的潑賴從容,強自笑著收回刀鋒:

    「給他們個驚喜罷了,伊耶那歧裡懂得驚喜藝術的人太少了。」閉目回神,靜流抱怨倒真有幾分真心。只要她腦海裡想的驚喜,不是在祭鈴下挖個洞、或者在籤筒裡放蛇,恐怕天照大神也會點頭同意。

    再不理靜流的反應,從蒲團上緩緩爬起,星讀倚杖昂首,三七步站法,老者的行逕總讓初次見面的人反應不來她是大陸上屈指可數的偉大星占,而是單純的超齡流氓:

    「既然這樣,那就動手罷……老身可不想趕不上今晚最後一班列車。」

    對於老者的乾脆,黑影似乎也愣了愣,懾於星讀的氣勢,他呆然點了點頭。伸入懷中的手卻頓了一下,在修長黑影嚴厲的注視下,這才嚥了口涎沫取物而出。

    黑色的十字架。

    正確來說,那並非真正的十字架。一般拉丁十字架呈黃金比例,上節短而下節長,象徵著俗世與天國的距離,亦是耶宗信仰者殉道的聖物,凡人只需敞開心胸接受上帝,通往永恆國度的彼岸並非夢想;然而黑影手中的十字架通體烏黑不說,上長下短,恰與神都的十字架顛倒,其悲觀的象徵意義不言可喻。

    「果然是來自神都的鏡影城市……『路西法』(Lucifer)……」鬼魅似地幽幽開口,靜流用安靜但詭譎的語氣,詮釋這座從來不出現在任何世界地圖、亦不被重生大陸居民所熟悉的都市古名。

    「要從路西法的翼人身上奪得這玩意可不簡單,」把玩手中黑得透亮的逆十字,以指尖撫過上頭張牙舞爪的有翼蛇項,黑影感慨中挾帶不爽,苦差事怎麼老落到自己肩上?不知該怪當初錯認了主子,還是選錯了伙伴:

    「特別是那個愛睡覺的混蛋,竟然交代我定要秘密行事,去他的秘密!最好隻身入墮落之都、幹掉成千上百魔獸、畸鬼和吸血族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第一次刀攢進人心窩還得顧慮著不吱聲,我都快不知道誰才是死人。闇都的路難走得要死,我卻還得曳著那身該死貓腿,避人耳目……」

    「你話太多了,巴林。」

    洞燭高大黑影拖延時間的心態,就算囉唆裡有幾分真心,修長黑影不知和他同事幾世紀,對方的脾性她再清楚不過:

    「這事情只有你能動手。」

    「吵死了,知道啦!」

    以握緊逆十字添加決心,黑影似乎揮去了最後一絲踟躕。唇邊掂起輕蔑的笑容,兀自聽他咕噥:

    「真沒想到,自被少爺騙走了之後,我還得重新接觸這些玩意……」尾音模糊起來,卻是黑影闔上眼睛,朝十字交界處的蛇項落下一吻;路西法的聖物回應呼喚,黑芒韜光養晦,即使面積擴大也照不亮室內,甚至允人夜更深沉的錯覺:

    「取回你的東西吧……闇都的制裁者。」

    倒十字的高大更顯星讀矮小,站在前頭似要被吞噬,靜流刀柄微動,終是忍了下來。星讀稟持著大無畏的氣勢,伸出豆大的掌親自觸摸,魚紋橫陳的臉上靜湖無波,只倒十字架的光芒柔柔照撫她眼瞳。靜流赫然發現,星讀非因膽大而釋然,她簡直渴望黑芒的觸摸,只因這熟悉的影像能在她心湖吹起某些漣漪,而這些漣漪只屬於回憶。

    「索多瑪……」

    屬於少女的口吻,亦是靜流陌生的口吻,隨著星讀未盡標準的耶語,她看見星占的靈魂敞開了。

    接泊少女和老者的渡船是片羽毛。受到倒十字架吸引,羽毛從星占胸前融出,攀上十字架的背負,不似神都翼人潔白,片羽黑得透亮,彷彿有人將他浸到一缸墨裡,兀自墨瀋未乾。黑羽在空中緩緩盤旋,高大的黑影伸出手來,俐落將它夾入指尖,重量輕盈不似實體:

    「索多瑪那笨蛋也真是的……為了保護其他星占,竟然大動手腳至此。」

    移指確認真品,羽毛觸及巴林肌膚,隨即冰霰似地融解無蹤,始終無動於衷的星讀卻身子一崩,似傀儡抽去執線,一瞬間老了幾十歲;除了氣勢依舊,站在靜流眼前的只是個平凡、弱小,單純渴望死亡到來的倭臺老人而已。

    只不同的是唇角,靜流發現留存的竟是笑容。

    「煩死了,五占可當真難找,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齊。目前為止成功除掉的,扣掉名不見經傳的潛伏能力者不算,蘭丸流和風雲會的環結出了問題,魂占是死了一個,凌風雲那老不死卻還健在,還有幾年前在日出消滅的心占……那也費工的緊。其他找不著、探測不出的更不知幾凡,啊!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恢復原形,過點像樣人類生活?……」

    趁著遠離任性的主人,黑影大聲朝天抗議人權,刻意將目光移離油燈枯盡的星讀,正想瞥過身招呼同伴,身畔卻驀地疾風一閃,星讀嬌小老邁的胸膛轉眼已被洞穿,利器卻是同伴森然羅列,宛如貓一般的細長指甲。

    他瞪大眼睛直勾勾瞧著,溫熱鮮血直灑了一地,丁點大身子能抽得出這麼多血,連他也覺得訝異:

    「妳……妳幹什麼?卡達?就……就算不那樣做,這老太婆不日裡也會嗝屁啊!」舌苔一片乾燥,縱使身經百戰,老人的血濺卻讓他老大不是滋味,好像做了多餘的事情一般。

    「我們不能冒險,少爺也說,務要確認五占死透了為止才能罷手,上次風雲會的事情就是借鏡。」十分痛惜地低下頭來,貓爪上的油彩略嫌損傷,修長黑影飛快取出備用工具補妝:「而且這是她命定的結局……否則我也捨不得弄壞指甲。」

    果如修長的黑影所言,無論靜流或星讀,臉上皆無驚訝之色。死者平靜仰躺蒲團之上,活著的人平靜將她捧入掌心,如果星讀再年輕個五六十歲,那模樣直像沉睡的姆指公主。

    不知多少次了,星讀總在夜闌人靜,只有她們兩人剪燭促膝時,邊摳腳指邊敘述自己死亡頃刻的情景,巨細靡遺,繪聲繪影,彷彿星占所描摹的不是未來,而是早已發生無數次的過去。靜流簡直快聽煩了,記得那時還曾玩笑說道,就算當場上演這齣死亡劇碼,她也不會感到突兀。

    她說對了。掌心重量是這麼不真實,殷紅血液是這麼不真實,不過是星讀又在說故事,等到故事結束,她依舊會用那欠扁的語氣叫喚自己:

    「靜流丫頭……」

    果然如此,主持巫女泥塑雕像般一動不動,試圖將情境停留在過去的夜晚。星讀卻一點不珍惜她的顧慮,五指兀自緊扣儀杖,她慣用杖端戳醒那些求取未來的政客,也不知多少次以此教訓無法無天的主持巫女。要說是母親訓誡女兒,兩人都會說是對方自作多情,但不論施的人受的人,無意間都已當成習以為常的幸福:

    「別再喝酒了……女孩子家酗酒不好。」

    開口第一句就是日常叮嚀,血液熱騰騰地淌下靜流指尖,星占的身影越加淡薄,口氣卻堅定如常。靜流始終稽顙,良久沒有回話,直到老者幾乎放棄她這啞巴,主持巫女才驀然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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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4:19 | 顯示全部樓層
    「……笨蛋。」聲音很小,滿不在乎的近於頑賴。

    「別沒事就強迫見習巫女和妳賭牌七,就算有賭注……也不要老是叫她們脫衣服。」忽略靜流的掩示,老者依舊安適自在。

    「笨蛋。」聲音變質了。

    「不要在大國主命殿牆上塗鴉,好歹人家也是文化遺產,就算非畫不可,內容也別像上次天照神蹲馬桶那麼低俗。」

    「笨蛋!」

    「還有……要乖乖待在這兒,妳是力量強大的魂占,若葉家族說什麼也不會放走妳,」在靜流掌心安然躺下,星讀不忘用他摯愛的木杖最後一次挖挖鼻孔,平素嚴厲的眉緩和下來:

    「至於妳未來到底能不能出去……抱歉,老身可能……可能再也幫不上忙了……」

    「笨蛋……」

    眼淚在多年前褪色成童年的回憶,靜流以為她早已長大成人。直到掌心那一點小小的溫暖也隨風而去,她才發現自己心靈深處,竟仍有某部份是孩子,地道的女孩;火葬和土葬都不適合矮小的倭臺族人,滴滴答答,靜流於是親手為她選擇水葬。

    群星犖犖,瞬間似往琉璃高頂聚攏,昔日牧羊人瞻仰晨星,今天是滿星空俯視一人,漆黑的和室大放光明,折射的芒束五顏六色,巫女和星占皆如沐浴水晶。高大的黑影為這景象怔怔佇立,女子卻瞥過身逕自去了,竟是一眼也沒回望星讀的屍體,彷彿做這事是天經地義。男子正想尾隨,沉默的主持巫女卻再次動了,語氣有些自嘲,有些挑釁:

    「兩位難得駕臨伊耶那歧,不多玩點再走?」

    止步的仍是只有男人,搔抓頭髮回過身來,黑影的語氣有些無奈:

    「怎麼?妳還要找我們麻煩?妳明知道……」

    「依兩位貴客的意思,該是要找所有的『五占』玩玩吧?」

    顯然是黑影會錯了意,靜流很快矯正他,僅著絹襪的纖足緩緩將身體頂起,俯下身來一拍胸膛,目光炯炯:「既然這樣,這裡還有位年輕貌美的邪馬台家魂占喔,難道妳們看我生的可愛,所以捨不得殺我?」眼淚已看不出痕跡,主持巫女臉上縱然笑容可掬,驅邪刀柄已然汗溼淋漓。

    「嗯?妳問這不是廢話,」似乎很意外靜流的問題,見對方蓄勢待發,黑影撩起額髮搖了搖頭:

    「開什麼玩笑!妳待在出雲山不知道,日出的掌權人對妳們有多寶貝,老太婆可以報個天年已盡壽終正寢,妳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小姐,糊裡糊塗死在國家重地裡,若葉會不雞飛狗跳才怪,何況我們也沒把握在妳地盤打贏裡……再說,老太婆幾年前就該死了,少爺只是瞧著朋友的面,多讓她活幾年而已。」聲音放低,屬於戰神的眸火跳炭,男人再補充一句:

    「更何況,妳又不是邪馬台家唯一的魂占。」

    「不許你們對我妹妹動手!」撫中逆麟,主持巫女的語調突地拔高,以刀尖為中心的漩渦逼得黑影也不得不後退;神社沒有別當不害怕靜流笑容,但比起微笑,他們更害怕是她不笑的時候:

    「回去告訴你的主人,除非我死在彩流之前……否則即使拆了整座天照城,我也不讓他碰她一根汗毛……」

    尾句已聽不清了。隨著靜流的恐赫,琉璃圓頂在頭上龜裂,連星星也驚慌地逃竄,窄小星儀式在林中崩毀,神社裡的大小巫女卻似早得到指示,只遠遠群聚觀看,一個個臉色慘白。醒目丹楓下塵煙頓起,割人碎片四散傷人間,一黑一白兩抹影子卻從混亂中躍起,雙雙翻上室旁的楓枝。

    「真是危險,伊耶那歧主持巫女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覷,把我的毛都弄亂了……」靠著火紅楓葉的掩映,白貓甩甩貓毛,急於覆命後好好梳洗一番。回首見同伴佇足,白貓的傭懶地以掌拭面:

    「怎麼了,巴林?再不快走,萬一少爺不小心睡進奈河底,我們還得打撈身體,會很麻煩的。」

    回視轉身捧起星讀,口中唸唸有辭的巫女,黑影似在躊躇什麼,漆黑和室中瞧不見面容,黑貓的眼睛與魂占四目交投,分不清是仇恨、警告抑或懇求。只覺得那雙眸子裡寫滿故事,從童年到成人,從自由到幽閉;而嘆息貫穿了這些情緒,不止靜流一人,整座出雲山也隱隱撼動:

    「這世界上……當真沒有偶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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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4:32 | 顯示全部樓層
    024 若葉 第三章5
    5

    腳踏粗糙的石子路,月光透過若葉城灑落魚貫一行人身上。

    隊伍最前方是巖流,若葉家當今掌握實權的當主,卻在一年一度的菊花祭慘遭毀滅後,只簡單吩咐了左右便枉顧一切善後責任拂袖而去。如此急於讓祭司和姬殿見面固然讓他意外,但更令劍傲驚訝的是,諾大若葉城裡竟無一人出來理事,不知該說巖流一手遮天的本領強,還是藩族缺乏危機意識至此。

    「隨本人來見舍妹吧。」

    巖流這邀請一出口,不只當事人萊翼,若葉家下人也一陣騷動。不用說兩人初見,傳聞千姬自小深居簡出,無人有幸瞻仰她的盧山真面目,就連筑紫在新月城六年也只隔著壁代隱約見著幾次。現在竟賜與一個來路不明的祭司如此殊榮……不少人想起關於菊花祭的傳言,莫非巖流已屬意千姬的夫婿,便是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俊美少年?

    顧慮劍傲的重傷,萊翼對於邀請並無任何聯想,卻堅持若非大叔跟著入城,他決計不會在傷者痊癒前離開。藍眸裡少有的固執讓巖流不得不妥協,這一妥協問題便更大了,霜霜抗議如果劍傲要進城,她和他決沒有分開的理由,何況乾爹身負重傷,「不待在身邊照顧不放心」;

    巖流氣得拂袖轉身,少女便將這舉動視為默許,等她尾隨隊伍踏入,卻發現法師竟也莫名其妙出現在身後。據穌亞的說法,他決不是擔心大叔的安危,而是「剛好順路而已」。

    回思適才的騷動,萊翼惴惴不安地遙望巖流背影,對若葉當主邀請的動機百思不得其解。

    「沒時間了。」,巖流是這樣和自己語重心長。那雙失去靈魂的眼睛緊盯著他,心思卻不在他身上,究竟是什麼事情沒時間了?萊翼猜不透巖流急於引見千姬的原因,莫非姬殿有恙在身,需得尋人治療?但適才見她慢舞一曲,又不似有什麼惡疾,少年深深慨嘆自己低微的猜謎能力。

    「好大的城池……」

    凝神觀賞環境以揮別雜思,沉重檜木門向內里延展,月光透過城頂那尊黃金打造,作振翼高飛狀的鴟鷹反射眾人頭上。五層七階的大天守相連至夜空,白牆墨瓦,層層屋脊微彎如新月,形制厚重卻不失優雅。內牆和外牆交錯如迷宮,將城堡內外區隔成截然不同的世界,城的另一頭即緊臨日出首都命脈奈河,人工開鑿的濠道多達三層,引水護衛這座日出最高權勢的代表。

    巖流領著一行人自西邊菱門穿入,成排修剪的松木夾道歡迎,放眼望去盡是雪白的溪石,萊翼呆呆看著沿地勢起伏的石板路,在城堡巨大陰影間千迴百轉,宛如精心設置的迷魂陣。所過之處僮僕跪地相迎,萊翼對此陣仗阢隉不安,只得舉目觀賞屋檐上雕刻,文鰩、女魃、虎鉾、華方……工筆精緻的珍獸羅列橫樑,即便是博學的他也無法全數辨認。

    「……去了東大寺遺址?好玩嗎?」

    「嗯?」

    正讚嘆著,耳邊極近處卻傳來溫柔的詢問,萊翼神經趕緊接回正位。始終將傷者扶在肩頭,劍傲的問話卻讓他愣了半晌,這才醒悟對方的意思:

    「是,是的,真是非常對不起先生!事,事情是這樣的,小生……小生……」

    雙頰因羞赧通紅,少年怎麼也難以對熱心指路的劍傲啟齒,自己終因分不清東邊在那而功虧一簣。大叔的心思何等剔透,從萊翼神色大略猜出實情,不動聲色轉移話題原是他拿手好戲:

    「對了,怎地沒看見你那隻忠心的白鳥?你和牠走散了?」

    「不、不是的,艾瑞爾常常不見蹤影,小生也習慣了……」熟透的柿子越發紅了,劍傲生出想捏一捏的衝動,表面卻若無其事地發問:

    「怎麼?牠不是你的寵物?」話才問了半句,見萊翼頭越垂越低,再低頭下去恐怕撞著地板,他只得放棄對少年的身家調查,改以無關緊要的閒談:

    「啊,你看……這大城漂亮得緊,看來若葉在日出的支配力果真不容小覷,從菱門進來已行了把時,還到不了大天守,這城郭多大年紀了啊?」學少年一般舉目亂望,劍傲轉的自然。

    「這……這座城嗎?它在日出本地被人稱作『新月城』,是皇曆五二九年初建的,至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原先領主是現退居南方的播磨族人,最初是用於工事防禦,內可庇祐天皇,外可抵禦西侮;因此垣面全用石材,城基以罕見上緩下陡的扇形杜絕敵人攀登,天守外布下天羅地網的狹間,地道濠溝更是不計其數,是重生時代少見的優秀建築,小生一直很想親眼目睹……」

    見劍傲以半帶驚訝的專注眼神傾聽,萊翼莫名一陣緊張,憶起神都歷史課堂的問答,身畔的人無論年齡(至少萊翼現階段如此認知)亦或氣質,都讓他聯想起白髮皤皤的教授。

    「既然原先是播磨家所有,怎麼又落進若葉掌中?」見巖流在前方大步快走,劍傲小聲詢問道。

    「是這樣的……皇曆九八零年秋的播磨家起兵反叛天皇,若葉家族勤王與之對抗,九八八年草薙之戰播磨大敗退守南方,若葉千年一方面平定諸侯亂事,同時以京城紊亂、安全堪慮為由,將天皇送至須佐之濱嚴加看守,自己則率兵進佇新月。從此掌扼日出首都命脈,儼然一方霸主……」一口氣不停,萊翼再次遙望新月城頂的神禽,宛如沐浴月光:

    「所以教授們都說,新月城上的那隻金色鴟鷹,現在才正要起飛呢……」

    難以想像有人可以將外國史似冷笑話般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劍傲聽到發怔,穿過越發低矮的內城門時差點碰著頭。好在他理解能力不錯,搭穩少年的肩笑道:

    「總而言之,就是家犬幫主人趕走了小偷,回過頭來說家裡危險,為防小偷再度上門,順便連主人也一道趕出去的故事,這樣對嗎?」

    「沒,沒錯,正是……不、不對,怎能那樣講?我不是這意思……」正為劍傲譬喻得當頷首,萊翼猛然醒覺,這說法等於是把若葉比做狗,戰戰兢兢地遞了巖流一眼,見他仍大步疾走,沒有順風耳的跡象,這才放心地呼出口氣:

    「……總之,這幾年若葉千年宿疾復發,據說一年難下榻幾次,大權遂落其子若葉巖流之掌。皇曆九九零年播磨向北方獻質子示降,大局底定,六年來若葉厲兵秣馬,整軍建武,靠得全是若葉長子的高明手腕。只因他除以劍術聞名,治軍之嚴更是眾所皆知……」打了個寒慄,萊翼斗然發現下面的話題不適合它,然而劍傲目光切切,素好歷史的少年自不願讓他失望:

    「小生記得國別近代史裡……曾記述他在近畿之戰時,『大軍初發之日,一十六名足輕點卯未到』,其中一名還是千夫長,足輕多是農工賤民,按律沒有切腹優待,若葉長子當全軍之面舉刀斬首,十六名無一寬貸;當時他的話成為鐵律,從他本人至扛武器的侍童,往後軍官遲到者按秒換算成鞭數懲處。那千夫長只睡晚了五分鐘,換算成秒卻有三百鞭……」

    祭司越說越低,顯然已於心不忍。劍傲真不知他要怎樣唸歷史,只是死了幾個無名無姓的陌生人便大動惻隱,讀到茱萸樓時又該作何感想?好在他從沒專心唸過幾頁書,劍傲對子虛烏有的官方正史不甚了了,令劍傲感興趣的,反而是巖流和愛馬鬼丸相識的粺官軼事;

    傳說他十五歲時初見那匹懷仁買進的烈馬,縱然巖流的馬術堪稱家族之冠,還是嘗盡摔馬的滋味。性格鋼硬的他視為奇恥大辱,當晚帶妥禦寒衣物和糧食便進佇馬廄,隔著柵欄和鬼丸大眼瞪小眼。馬看向那他就跟到那,馬進食他也跟著用餐,就是吞嚥嚼食目光也不鬆懈,這麼不眠不休地對望了七天七夜,隨侍的衛佐為著小少爺健康終於請來千年勸阻。一群人緊張兮兮要衝進馬廄,看見的卻是鬼丸緩緩步出,背上馱著巖流──抓著馬鬃滿足地睡著了。

    「他一定是投錯胎了……其實城上那隻硬梆梆的鴟鷹才是巖流。」

    耳邊聽著鎖碎的日出史,劍傲邊回想比劍時的壓迫感邊苦笑。半晌想起了什麼,側首問道:

    「對了,祭司大人……閣下何時和霜兒結識的?」雖說女兒搭訕功力他早已習慣,這兩個擦不出火花的柴竟會相碰,劍傲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啊……因為在若葉城下時,小生遇到了一點麻煩,凌小姐出面相救,這才有幸相識。」萊翼頷首輕道,眼神充滿感激。

    「果然如此。」抿唇苦笑,自己在若葉城頂上的擔心不是多餘。

    談話間,不知覺一行人已踏上中門,轉進內宮,眼前景象霎時大不相同。若說外郭是軍紀森然的行轅,牆內便是鶯笑燕語的樂園,順著地勢一路往上,巖流在無數渡廊間穿梭,日出的殿造型式不同於上皇,寢殿和外牆間尚有供人行走的空間,地板和屋簷均向外沿伸,夏季時禦簾一捲,涼風便能從高欄間透入,是相當注重起居舒適感的設計。

    「千姬殿今晚在那歇息?怎麼不見侍候她的人?」在中門廊前駐足,巖流詢問柱旁跪伏的女應,對方連忙以額觸地:

    「回大人的話,姬殿舞踊之後本是回對屋休憩的,說是要在那等大人回來。等不著大人又嫌屋裡氣悶,吩咐人用舁子抬去泉殿了。」

    「怎麼不先來通報?千千擅自離房,萬一有閃失怎麼辦?」

    本來是尋常的通報,巖流突如其來的喝斥卻讓劍傲等人嚇了一跳,女應更是渾身顫抖。姬殿不過是換個寢宮,做兄長竟橫加干涉至此?猶記若葉千姬今年二十有六,這麼大一個閨女,巖流口氣卻像還在襁褓中,隨時要他貼身照看,甚至還在下人前直呼她乳名「千千」,萊翼困惑地簇起眉頭。

    耳聽一片「小的失職」、「大人恕罪」的呼聲,似乎早已習慣巖流的過度保護,下人們只是一個勁兒叩頭道歉。巖流臉上越顯煩燥,冷冷一揮手,滿室便安靜下來。

    「罷了,本人直接到泉殿去見姬殿便了。出居現在開著麼?」見身畔的女應伏首稱是,他風一般回過身來,目光望向萊翼等人時又恢復往常死寂:

    「在與舍妹見面之前……還請各位沐浴更衣。」似乎刻意避開視線,適才一番驚天動地的危機讓好潔的祭司也沾染不少塵土,對劍傲骯髒的外表巖流尤其投以難以忍受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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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4:50 | 顯示全部樓層
    沐浴更衣?」首先抗議的人卻也是最需要清洗的人,劍傲應聲苦笑。

    「舍妹久病在身,自幼便深居簡出,本來少見外客。蟲蚋穢物,或於千姬殿的健康有害,未免病況加劇,還是謹慎為上,」朝格窗外觀望,巖流雖然沒有指定罪魁,但誰都知道他炸彈扔向誰,他再抱臂一躬:

    「更換衣物和器材皆由若葉提供,不需操心,諸位儘管隨下人們便是。不便之處,尚請祭司大人海涵。」從不直視萊翼以外的人,甚至連他亦睥睨待之。若非大陸五國簽有公約,對神都公民須以禮相敬,否則必受輿論譴責,劍傲相信他會直接把少年裝進布袋裡綁走。

    不等眾人回應,巖流將手默然一揮。下人早在廊廡下跪成一排,男侍寢和女更衣捧著箱奩妝盒等各色雜物,頭臉朝地拜伏,細看去有手捧綾羅綢鍛、胭脂花粉的,專司冠帽鞋抹、釵屏鬢髻的,還有攜足薰香澡料,專替主人沐浴的;劍傲打死也不相信洗個澡換個衣服要動用到將近一二十人的陣仗,若天照城家家戶戶都這麼做,日出的失業率必定減少許多。

    霜霜雙目放光,對那些五花八門的衣飾寫滿好奇,專司衣釵的下人稱作「更衣」,一般由已婚女性擔任,此時早有一批引領客人進出居廊。一派興高采烈,霜霜本想招呼劍傲一道,回頭卻見他退了一步,竟朝巖流深深鞠下躬來,態度之嚴謹,不亞於居合前的禮數:

    「巖流大人,抱歉,在下恕難從命。」

    萊翼和穌亞在紙門前遽然停步,霜霜更是臉色一白,滿臉疑惑地凝視大叔俯首下的黑眸。不說她們,連巖流也對劍傲的堅持大惑不解,就算是有些小孩子脾氣,照這男人老謀深算的個性,不可能為這點小事再給他難堪,見對方將身上斗蓬裹的更緊,一時也不知該做何反應。

    「你有完沒完啊,死老頭?」反倒是同伴說話了,若葉城上的疑問再次被激起,法師最不擅長的便是藏住心裡話:

    「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你身體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啊,吻痕還是多條尾巴?不用擔心,你本身的古怪程度早就超出那些,就算你說自己是長鱗片的人魚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對大叔的慣性龜毛大感不滿,穌亞半帶恐赫半帶勸告地嘲諷:

    「反正只是換個衣服,你這老頭幹嘛這麼彆扭?大不了……」

    「對不起,我拒絕。」

    劍傲的話從來不需大聲,便自然充斥叫人不得不然的寒意。六字打斷所有慫恿,連素來以奴役他為樂的穌亞也破格噤聲,見巖流一雙死目瞅著他瞧,他以輕笑打破尷尬,劃清最後一道妥協可能:

    「如果巖流大人執意如此,雖然對千姬殿也深感好奇,在下寧可不見。三位要更衣請便,霜兒,我到外頭等妳,見完姬殿再和穌亞一道過來。」說罷竟不給兩人挽留的機會,黑色斗蓬在風中一旋,轉身舉步便行。

    「乾、乾爹……」對劍傲大反應最吃驚的莫過於霜霜,日出傳統服飾她這幾日見多了,一直迷戀的很,差點便說服穌亞替她買件振袖。但劍傲拂袖而去又讓她大感不安,一時不知該追上去還是留下;法師一聲「別管他」才出口,望著劍傲遠去的背影,叫住他的卻是若葉當家:

    「本人已經說過,若葉宅邸不是你家茅廁,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巖流已是武家中少數修養極好者,竟然連他也口出惡言,可見心中憤怒之熾。早有跟上的衛佐察言觀色,搶先一步攔住入侵者,劍傲半身凝立不動,幽深眸子緩緩一沉。

    「若葉……大人,」好在有人出來打圓場,對於劍傲的威脅手足無措,祭司扯住傷者的臂,回望巖流的眼神充滿懇求:

    「這位先生重傷未癒,若是讓他一個人出去,恐有性命之憂,可、可不可以……」雖然劍傲的恢復力和生命力無不讓他吃驚,自己只轉移了三一之數的傷害,光靠自癒就已折騰良久,大叔卻始終談笑風生,要不是臉色因失血而蒼白,外人根本看不出底細。

    咬緊下唇,巖流陷入沉思,半晌毫不保留地瞪了劍傲一眼,讓場面的氣溫再下降三度,隨即霍然轉身,在更衣簇擁下步入最北的居間。萊翼一陣徬徨,劍傲卻鬆了口氣,交手是了解敵人個性最快的方法,他知道巖流默許的意思。眾人怔忡間,早有反應快的更衣趨向前來,將霜霜等人簇擁入房。

    萊翼是最後一個被半推半搡進去的,擔心劍傲傷勢,沒入紙門前一刻還回首觀望。劍傲對他淡然一笑,示意要他寬心,自己則背靠柱上,交抱雙臂闔目養神起來,隱約還聽見少年的問句:「為什麼……」然後便被侍女的鶯笑燕語給淹沒了。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確認祭司已轉為裝束煩心,劍傲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抱臂雙手滑至肩頭,他似受傷幼鳥般低首,蜷縮著咬緊了下唇:

    「或許真的是怕……嚇到人吧?」

    好在中門廊前已空無一人,他一向擔心自己笑不出來的時候,如果失去了笑容,他還能拿什麼面對人?

    「怕嚇到誰?」

    突如其來的插話讓劍傲從情緒漩渦中驚醒,未料巖流手腳如此之快,傳聞這位若葉長子帶兵的風格迅如風、猛如火,未料日常生活也比照實行。慌得他連忙拾回笑意,以正眼迎向來人。

    卸去直垂和胴丸,巖流換上一身輕便冬季狩衣,外衣是固地綾淡綠菊折枝花樣,裡袖襯以蘇芳色,黑色長髮以烏帽輕攏,比之祭典上的輕鎧裝扮,便衣的巖流自有一股剽悍爽利的氣質,鋒芒內斂,似隱於鞘中的利劍,隨時隨地韜光養晦,只那雙眸子洩露些許隱於禮法下的自負。看的出來他是極修邊幅的人,從心領到襪子一絲不茍,恰和始終按著斗蓬、蓬頭垢面的劍傲成鮮明對比。

    真是個人物。劍傲不禁在心裡讚嘆,若不是性格太過死硬,至今大約妻妾成群了,注意到巖流掌心執了把蝙蝠扇,他按捏胸口潛藏的黑質檜扇,不出所料,兩者有相同的新月家紋。

    兩人對望一眼,沉默橫亙前一秒還在場上做生死鬥的男人間。紙門裡不時傳來神奇聲響;諸如「客樣,請不要躲到衣櫥裡面玩,這樣我們很困擾!」或「大人,那是褲子,穿在下面的,請,請別套在頭上!」等令人難以想像情境的對話;劍傲始終含笑聽之,不時還探頭窺視門內的影子,似在藉此逃避什麼。

    「……你的傷好了?」對室內狀況沒有劍傲熱中,驚覺巖流突然對他開口,他只得正面回應:

    「離痊可還有段距離,但對在下來說,傷口不致命便是痊癒了,」血漬在襟口染成扇狀沖積,劍傲以五指輕覆調侃,傷口猶有羔羊法願的溫存:

    「而且那位祭司大人攙在下進來時,一恢復點術力,就會拿來替在下療傷……真是善良到不可思議的孩子。」將雙臂環繞腦後,劍傲倚牆一笑,對象卻換成了巖流:

    「不過這也要感謝巖流大人,若非大人手下留情,在下早已身首異處,那還有時間救命?」

    「明明是你……」微微抿唇,巖流欲言又止。劍傲發現這位冷面當家並非沒有表情,而是顏面神經太僵硬,以致所有神情都在方寸之間,只消經過短期特殊訓練,洞察眉宇間的微妙動作絕對是件好玩的事:

    「……不,沒什麼。你……師承何人?」

    找不到臺階下,巖流的問題轉得極硬。劍傲懂得順水推舟的藝術,何況這問題並不唐突;舉凡武者見面,首報姓名,次請師門,這才正式地放對比試,今日一戰實在起得倉促,一來巖流自恃身份,二來劍傲很少和人公平正義的決鬥,見若葉當家有此一問,劍傲認真地支頤思索:

    「師承?老實說人有點多,我也記不太起來……有的很彆扭不想承認,有的教沒兩下就把在下趕走,有的還沒開始教就不見了……」

    屈指清點,劍傲正經八百地叨唸巖流聽來匪夷所思的資訊。要知凡教習技藝,師承乃一大要事,同時也是武者的榮耀尊嚴,侮辱師門惹來殺身之禍更是常有之事。劍傲語氣卻像清點自家寵物,不用說敬意,連認真盤點意願都欠奉:

    「所以,我想可以這麼說罷……在下沒有師父。」

    注意巖流面容,意圖捕捉他瞬間的驚愕,劍傲成功了。不等對方進一步追問,他玩弄斗蓬上的線頭微微一笑。「不過大人劍術實在是很好,在下見過的日出劍客中,大人當為鰲首,」毫不保留讚譽對手,巖流像吞到雞蛋般猛一氣窒,不安地瞥過了頭:

    「尤其是『燕返』……好美麗的劍法,特別是掀起血雨那一刻,彷彿當真看見燕字成行,舞過生與死的邊界……真想再看一次。」

    好像中招倒地的不是他,湛黑眼睛盈滿對劍術之美的狂熱,「再看一次」的代價是什麼,似乎暫時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巖流望著他的笑容,不知為何竟一陣戰慄。這男人不是開玩笑的,把性命奉為圭臬、把求生當作自然的人性並不存在他身上,與其說他泯不畏死,巖流終於體會到,劍傲壓根忘記自己是活人。

    「……即使本人請問你,你也不會告訴我名字?」

    「很抱歉。」很簡單的回答,也是再明確不過的回答,劍傲再次綻開微笑。

    輕推隱於狩衣袖口下的太刀,巖流神情中竟略有些遺憾。抿了抿乾澀的唇正要回話,右首出居的紙門卻突地開了,一群更衣跪伏著倒退出來,引帶門內謹慎的白色身影。巖流和劍傲同時轉過頭來,後者瞬間瞪大了眼睛,白影畏縮地停下步來。

    「啊,啊……那個……」

    感受到眾人目光似玩賞古物般熱切,更衣完畢的少年慌的無地自容,只得選擇低下了頭。劍傲興味地支頤,不讓萊翼看見他唇角揚起的怪異笑容:

    「感,感謝若葉大人賜衣,小……小生受之惶恐,必當盡早歸還。」

    依舊是一身潔白,祭司全身如裹薄雪,只下褲是深紫配色;上身罩的明衣類似西地長袍,卻不至拖地,長及腰畔的袖口紡進墨色袖括,側線則綴上千鳥結,腰間以白色寬帶打理得俐落整致,更衣甚至多事地替他戴上秀雅的遠文冠。萊翼的氣質本來含蓄,搭襯東方風格恰如其分,若不是少年金髮青瞳,禮司定會延攬他作下回祭典的神官。

    擔心劍傲的傷,祭司扶著不慣的長冠跌跌撞撞朝大叔奔來,似乎找不到合適尺寸,褲布鬆垮垮地漫延踝下,劍傲冷靜地看著萊翼一頭撞上身邊的牆,然後整個人淹沒到布海衣潮中。

    「你……你還好吧?」

    總算從結構複雜的裡衣中翻出開口,冒出頭來的萊翼打頭卻是這句話。更衣們在紙門口掩袖偷笑,對自己的傑作大感滿足,卻給巖流一掃噤聲。劍傲不禁莞爾,時間雖然短暫,卻是難得打從心底的笑意,適才陰霾一掃而空:

    「在下一切安好,托祭司大人的福,傷癒的速度很快。」

    「這,這樣嗎?真是太好了……」放心地呼出口淺氣,遠文冠半遮小祭司秀雅的眼眸,萊翼狼狽地將它掙扎推高。該不會換衣服時也一直擔心自己罷?劍傲揣想間,溫暖體溫再度滑入指尖,熱流擴散到胸口傷處,祭司一刻多餘的苦楚也不讓他受,竟是接續施展祈禱術來。

    沒有反抗,劍傲只是從高處注視這文弱的男孩,矮將近一個頭的身高,毫無雜質的清澈藍眸……他的眉頭漸漸簇了起來,影像在眼前模糊;最近自己好奇怪,遁入魔劍的時間縮短,靜如止水的心境也頻起漣漪,而且竟會為了半身人的狂語生氣,他什麼時候變的那樣多愁善感?

    傷一點一滴痊癒,大叔神志卻越來越恍惚,腦海裡漲潮般湧起血紅,望著少年纖細似無反抗之力的頸子,過往不知多少次,他曾以劍尖狠狠沒入同樣的咽喉,有時獵物尚未死絕,他便徒手將對方勒斃,享受那瞬間的快意。想像少年因空氣稀薄而蒼白,在生死交關處恐懼呻吟,劍傲的腕微微蠢動,黑眸空洞,意識已不受他控制:

    「青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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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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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5:09 | 顯示全部樓層
    聽見陌生叫喚,萊翼從專注中抬頭,劍傲被這聲回應激得一愣,剎那間全醒了過來。這才驚覺那雙染滿殺戮的手已逼在萊翼頸側,祭司卻渾然無覺,見大叔臉色發白,還以為傷口出了問題,連忙湊近慰問。

    「哇啊啊──怎、怎麼會?」

    來不及多做解釋,左首的出居突地響起尖叫聲。劍傲趁萊翼驚愕回首的當兒不動聲色將他推開,尖叫來自穌亞的更衣房,大叔不禁苦笑,怎麼換個衣服也能有這麼大風波?正忖度間,人影在門口推擠,然後便是驚慌失措的勸諫聲:

    「先……先生,不,小、小姐,您不可以這樣子出去啊!」
    「大人,這衣服不是這樣穿的,襟口該……啊,請、請別開門,求求您別開門……」

    唰地一聲,紙門完全不顧更衣意願地打開了。

    「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子穿?這樣不是涼快多了?」

    魅惑卻跋扈的聲音,眾更衣的驚慌總算有了解答。劍傲附手往門口望去,果見女裝女貌的穌亞傲然倚柱而立,肯定是搭檔執意挑選的顏色,穌亞一身紅得火熱,外罩小葵浮線稜深紅長桂,袖長幾乎及地,內襯略為收斂的淺紅小袖,將她傲人的曲線烘托的十分熨貼,下墜隨興的七尺紅褲,菊綴從胸口繞過袖括垂落地面,法師以修長的指撈起銜在口裡端詳。

    本來這裝束就有幾分遊女模樣,穌亞卻怎麼也不肯把心領上的頸緒扣上,長桂於是從肩頭滑落上臂,一雙飽滿的乳房呼之欲出,害劍傲一時不知該把眼光往那兒擺。帽子被她圈在指間把玩,穌亞轉頭朝淨衣裝的萊翼上下打量:

    「果然這兒的衣服一件比一件複雜,光是穿一層料子就讓我熱得要死,何況她們企圖讓我穿上五六層?啊──不行了,我快悶死了……」

    因為看見女裝比男裝料薄才勉為其難變身,沒想開襟還不能滿足穌亞投奔涼爽的欲望。法師一撥隨手亂束的長髮,一面嚷著好熱好熱一面將肩衣開臂一滑,包括巖流和萊翼在內,所有雄性生物一齊瞥過視線。

    「穌亞!」

    年輕肌膚緊實又有彈性,搭配上異國服飾更是別有一番風情。劍傲勉強開隻眼睛,這才能阻止接下來的限制級畫面誕生,他可不想在懸賞令上多出妨礙風化的罪名。正考慮要不要拔劍阻止,背後響起的驚呼卻讓穌亞動作一頓:

    「請……請問……」驚呼來自萊翼,劍傲轉過頭來,發現他瞪大眼睛,目光想避開穌亞,卻又完全做不到:

    「請問您是……在奈河畔的……那位小姐嗎?」

    「啊,對喔,我都快忘記了,」

    煩惱地一抓額髮,穌亞實在不願讓那種有失顏面的事浮上臺面,但對方既然提起,他也只得含糊過去:

    「那時候我剛到日出不久,正尋著獎金獵人公會報到,沒空跟笨蛋說話;不過早知道你是個笨蛋,我也毋需大費周張誘惑你,真是浪費我的魅力。」

    「對,對不起,小生真的不知道您就是她,因為閣下的穿著打扮實在太像男性……」

    無法透析人妖秀的奧秘,祭司純粹為自己認不出對方「女扮男裝」道歉,而未去思考其他可能性:

    「那時也非故意麻煩閣下,真是很對不起……」

    從震驚中恢復神志,萊翼不知該說羞赧還是失望。「奈河畔少女」畢竟是久居神都的他初遇的女性,雖然過程堪稱詭譎,在祭司單純心靈深處,那驚鴻一瞥無意間已成了一份特殊回憶。那個驚豔絕俗的少女,那抹大河泥土的芬芳……在無法將眼前跋扈法師和記憶中影像重疊的情況下,萊翼徹底嘗到幻想破滅的失落。

    「久等了!乾爹,穌亞姊,你們快點來看看!」

    好容易折騰了半刻,等待已久的最後廂房總算有了動靜,更衣和侍童跪伏倒退而出,雙手捧高,引帶緩緩跨出的身影。然而門內人卻這麼好耐性,伸手自行掀開紙門,在眾人面前攤開雙手,明亮的畫面一下子映入眼簾:

    「噹噹!乾爹,你看,有沒有嚇一跳?」

    何止是嚇到,大叔簡直是嚇死了。

    由於是外客,又是未婚女性,更衣們依成制替霜霜換上等同男子直衣的小桂和衣,外裹紫龜甲地印染白雲鶴丸的薄裳,內襯和她頭髮眼眸一色的紫菱平絹,心領交叉處繡著枚淡色新月,下褲則是質地精好的緋紅紗,唐衣一路迤邐地上,由菊花結下的褂帶束成鳳尾;霜霜因興奮而跑動時,繪有桐竹尾長鳥的萌黃尾裳在她身後飄揚,遠遠看去倒真像隻盛裝的鳳凰。

    「好看嗎?」

    穿著如此厚重裝飾正常人連走動也有困難,霜霜卻不費吹灰之力地舉起振袖團團一轉。或許是更衣們太久沒事幹,難得尋到好玩的洋娃娃,不僅衣飾,連霜霜頭髮也加意打扮;紫色秀雲盤打三層紮成垂髻,鬢邊和額髮全用鑲金釵子撈起,分髮處扣上心葉額櫛,女侍們還費心讓她端了把女用檜扇,扇穗子長及足下白綾布履,展扇就是一片花鳥風光。

    眼見圍觀的三名男性外加一名人妖不約而同呈呆滯狀,連平素機伶的劍傲也只瞪大眼睛一語不發,少女薄嗔催道:

    「怎麼了,到底是好看不好看,你們倒說說話?乾爹?」

    慘遭點名,劍傲差點沒被抽上來的氣噎死。

    「啊?是,這個 ……太可怕了……不,我、我是說,這已經超出在下感官神經能接收的範圍了……」結巴和木訥會傳染嗎?劍傲撫撫萊翼握過的掌心苦笑,現在他心臟脆弱到只要一根羽毛就能敲暈:

    「我的意思是……太完美了點,好像在夢裡一樣……讓我有點害怕。」

    脫口而出的評語讓劍傲自己也嚇了一跳。的確,自他和霜霜成立父女關係,羈絆漸深開始,他就一直有這種感覺,這位前風雲千金無論外貌、心地和氣質都給人虛假的感覺,就像夢境,她不該存在世上的,劍傲數次為這想法感到恐懼,總有一天她會消失……一如夢總有醒來的一刻。

    「是誰拿這套衣服出來給她穿的?」

    正怔然間,巖流突如其來的虎吼讓他驚醒,無數心臟跟著一躍。很少見他發怒,只因他通常不需生氣,光是一瞪便足以送膽小者歸西,刻意背向盛裝的霜霜,巖流把矛頭指向麾下奴才,女更衣早已嚇得全身僵硬,連謝罪都忘了。還是領頭的機伶,膝關節比旁人早軟一步,她一跪地,周匝下人不論有無干孫,全都跟著以額觸地,頓時滿殿站著的除他們外只剩巖流一人:

    「大……大人恕罪!」

    上皇和日出都是階級嚴明的國家,長幼尊卑泥塗軒冕,不容半點僭越,而自若葉家執掌日出實權後,情況似乎變本加厲,奴司本是賤中之賤,主子一句話即可定生死,也難怪他們要嚇成這樣。似乎也察覺自己反應過度,巖流神色略斂,但怒意不減,字句比平常嚼的更深更緩慢:

    「誰准你們擅自動用千姬的衣物?」

    一句話讓劍傲四人登時了然,千姬殿如今二十出頭,算是少婦年紀,霜霜身上的華服卻過於年輕,顯是千姬幼時穿著。明白巖流的怒氣所為何來,少女秀眉一橫,搶先擋在跪地的更衣身前:

    「不是她們的錯!是我瞧這衣服好看,央著她們替我穿上的,你若不喜歡,我脫下來便是。」

    說罷竟當真去扯袖上菊綴,但小桂結構何等複雜,霜霜扯了半天扯不掉,反讓巖流大驚失色,出聲喝止破壞王的行為:

    「別亂動!弄壞了千千的東西,我要妳拿命來抵債!」嚴正的恐赫讓對方木頭人般停滯,劍傲黑眸一閃,斗蓬下的手不動聲色地握住劍柄,觀察巖流一舉一動:

    「讓妳們見姬殿便已是破例天恩,打從出生以來,千千從未見過外人。為著她的安全和尊嚴,若葉煞費多少苦心……沒有人可以褻瀆她。」彷彿要再次說服自己,巖流死寂的目光添入些許渺茫,握著太刀的掌緊了起來。

    「不要無理取鬧了!」

    好像媽媽教訓不聽話的小孩,這番罵辭怎麼都不該用在失怙的巖流身上。然而即使矮上巖流兩個頭,紫眼裡流露的氣勢卻讓滿門廊屏息不敢吱聲,從未見過小公主如此憤怒,穌亞也不禁呆了:

    「你這個笨哥哥……」步步朝對手近逼,毫不留情的指責讓巖流臉色一白,正要發難,水氣竟似漫上紫眼,然後氾濫成災:

    「你以為這樣保護千姬,她就會開心麼?就算她一輩子平平安安,在城堡裡活到一百歲兩百歲,但她一輩子也沒法去推古廟會釣金魚、沒法在屋頂和同伴談天賞月,奈河明明近在眼前,她卻無緣接觸河水的冰涼……巖流先生,你根本就不懂……不懂那種寂寞……」意已不在酒,回憶在話語裡輪轉,那日大雨後首回見到霜霜的眼淚,劍傲克制住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

    「您明白嗎?……若我是姬殿,與其這樣關著……我……我寧可用死亡換取一次自由……」

    輕淡而長遠的嘆息聲。捏緊拳頭下垂,劍傲的心臟為之一鬆,太刀垂纓微微晃動,巖流巨廈般的身軀似也顫抖起來,淚水一滴滴從少女面上滑下,他凝視著她,菊闈裡那傲人的武士已不知隱藏到那個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兄長,和千千萬萬日出民戶裡的兄長一樣: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雖然妳說的很好,」由於過份激動,霜霜幾乎逼近巖流胸前,高大的武士突地俯首,將霜霜扯在菊綴上的手執了下來,少女訝然中含淚抬頭,與那潭死水四目交鋒:

    「不過真的不是妳們想的那樣……也不是世人猜測的那些,雖然妳說得對……對君口出惡言是本人不對,本人對此慎重致歉,這衣服……就當贈君為禮。」

    不用說巖流肯迂尊降貴地對一介外邦平民使用敬語,這自視甚高的武士竟會這樣誠心道歉,劍傲考慮要重裝下巴了。無視眾人的驚詫,巖流放下霜霜的纖掌,神色一和:

    「何況妳……很合適那衣服。」

    轉過身去,巖流的尾韻微帶感傷,卻讓霜霜愣在當場。彷彿被那目光剝離、重組,另一個靈魂憑藉衣物重疊上來,憶起若葉城下電光火石的幻聽,若葉千姬,足不出戶的神秘貴族,深宮內苑的二十六個年頭……少女開始渴望見面了。

    「你情敵很多啊,老頭。」隊伍重新動了,隨著巖流再往木階攀上一層,泉聲自遠方透入。穌亞夾著若隱若現的胸湊近劍傲,語氣中盈滿惡意的同情。

    「謝謝妳的恭維……打從一開始我就不算在競爭者內,我是她乾爹。」自暴自棄地強調最後兩字稱謂,劍傲笑容中略帶苦味。

    「怎麼樣,落寞嗎?趁著我今天心情好,可以打折撫慰你的心靈喔?」纖指撫過劍傲的耳垂,將氣音送入耳殼深處,穌亞更加惡劣地調侃。

    「……穌亞小姐,當妳變成女性時,連品味和格調都會跟著改變嗎?」

    忽略隊伍後段的單方面虐殺不談,要到達城堡最深處的泉殿,還需通過無數簣廊;所謂泉殿,是日出人天悶時酷愛的場所,通常面對一片清池假山,除了夏季避暑,亦是年輕貴族嬉戲風流的盛地。高欄穿插的走道九彎十八拐,腳下時現蜿延遠方的奈河,堤岸沿城堡一路往上,地勢最高處幾縷清泉直線傾瀉,白水跳珠,濺得楓木地板清澈洗亮。

    完完全全另一個世界。塵世車水馬龍被區隔在外,就是兵臨天照城下,這裡恐怕也難濺半滴血 。

    「就是這裡了。」

    在一扇高大的繡金紙門前佇足,巖流以明顯收斂的音量輕道,泉殿前的氛圍異常靜寂,童僕幾乎絕跡。眾人順著他語音舉目,卻見紙門上垂下兩枚卷軸,上頭色彩斑斕,龍飛鳳舞,竟是兩幅巨大的人物畫。

    「這是……?」見巖流停在畫前仰首,霜霜不由得也凝神細看。左右兩幅畫都只繪了一人,且主角都是女子,左邊那位年紀稍大,卻首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畫上的少婦低眉信目,和琴專用的指扣分安,俯身一架六弦鴟尾琴上,葇夷似隨琴聲遊動,吟揉按滑一氣呵成,黑瀑般長髮從後頸箍住,前鬢輕撫她專注的神情;一身鵝黃鳳凰花色文桂蓋在她單薄的肩頭,似乎久在沉痾,薄施脂粉的面上略帶蒼白。左上方以鳶飛魚躍的字跡題款「弦斷音續」,筆觸朦朧傭懶,是仕女圖中少見的格調,卻意外地與少婦契合。

    穌亞注意到角落歪斜著簽著兩字皇文,但一來筆跡潦草,二來他識字率有限,他索性置之不理。

    再看右邊畫卷,霜霜更加張大了眼。宛如光陰倒轉,畫中主角與少婦眉目相近,神色暗合,卻顯然年輕一輪,長髮未經整飭,自然流瀉整片榻榻米,童女汗衫僕素淡藍,抓緊眾人目光的卻非穿著;宛如置身元旦初雪,少女被一片純白簇擁,定睛看去,竟是一隻隻折疊精緻的千紙鶴。角落亦以正楷雕成七字,卻是「且待千鶴入畫時」。

    不似平常祈福的鶴以五顏六色的和紙疊成,成千上百的白色紙鶴停佇少女膝上、肩上與臂彎間,幾要將她淹沒。畫中的她面帶笑容,將一枚新製的紙鶴頂置指尖,彷彿要將他送向晴空,縱然紙鶴是死物,觀畫的人卻沒有一個不認為牠會振翅高飛;白瓷花瓶裡一株嫩菊枝枒朝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背景,簡單不失深邃,用色鮮豔而構圖細膩,祭司在霜霜身後發出讚美的嘆息:

    「這是……浮世版繪嗎?真是久聞大名了……」

    「好漂亮,這畫畫得真好!」對藝術的類別缺乏常識,霜霜單純著迷於工筆的美麗,目光在兩幅畫軸間逡巡:「這就是……若葉姬殿嗎?」

    「左首是家母,右邊才是舍妹的肖像。」背後傳來低沉的糾正,霜霜嚇了一跳,回首才發現是巖流。死水般黑眸開始流動,泉源正是牆上的畫作。

    「是這樣啊……原來如此,左邊的確實比較年長,但五官實在是好像,我還以為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候畫的呢!」轉過萌黃鳳尾,霜霜朝巖流嫣然一笑,紫眼朝左首的少婦肖像瞇起,確認似地側了側首:

    「可我總覺得……這兩幅畫雖然都美的很,但風格卻差很多……」

    「舍妹出生時先母不幸薨逝,作畫時間相差十餘年,畫匠也不相同。舍妹的肖像是南方播磨海畫匠喜多川傳人所繪,姬殿十四歲元服時偶得;先母則是逝世一年前,一名旅行者獻藝繪成,由於先母素喜清靜,不常拋頭露面,肖像也只寥寥數幅,其中無人能出此幅之右,遂以珍藏……至今還不知那旅行畫家究屬何人。」語聲一頓,巖流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微微凝眉,隨即續道:

    「先母未嫁前閨名『千鶴』,喜多川先生靈感即由此而來,意謂『千羽鶴中出生的少女』……」

    「數以千計的紙鶴……嗎?」站在一行人最後方,大叔以略帶感性的語調作結。

    將目光從畫作中收回,巖流總算舉步踏入紙門內。女性貴族的起居處外往往多出一層空間,與母屋的視線截斷,日出人稱作「廂」,凡有成年男子欲見女眷,都得在此靜候佳音,就是獲允進房也不能親見其面,雙方需隔著壁代對話。眾人在廂內停留,巖流揮手屏退左右,一個衛佐也不多留,頓時周圍靜悄悄地,只迴蕩著五人的呼吸聲。

    「除了祭司之外……你們當真要見若葉姬殿?」神情嚴肅,巖流再瞥一眼霜霜身上的穿著,語氣可用凍結來形容。劍傲口唇微啟,還未及答話,廂房裡透出的問句卻將所有聲音都抹滅了:

    「是何人?」

    宛如一道電流滑過心頭,在場眾人無不一悸。那聲音不是從耳膜透入,而是打心底竄生,一種怪異的感受襲捲霜霜。她認得這聲音,卻又非單純見過面那種認得,嬌柔稚嫩的嗓子透過牆上的畫軸、屏風後的舞踊、小桂殘存的香氣,以及無數關於千姬的傳言組織成型,她彷彿已見著姬殿的笑容。

    似曾相識的滋味,霜霜卻想不起來何時也曾體驗過。

    只巖流像沒事人一樣,只是將身子湊近紙門,良久不發一語。這樣門內人怎麼知道是誰?霜霜一陣吶悶,莫非巖流童心未泯,想要捉弄姬殿?正猶疑間,紙門內卻響起驚呼,女子的語調整個點燃起來:

    「啊呀,是兄上!真是的,空蟬,快替我開門,怎麼好叫巖流哥哥在門外枯等?」

    最後一層障蔽也撤除,萊翼先為對方比想像中稚氣的語調一訝,香味便先於影像刺激感官,抹茶餅搗碎後獨有的茉香盈滿空氣,榻榻米上散落著茶杓、羽帚和茶碗等器具。

    室內的空間不算大,但卻布置得清新素雅,壁籠裡擺著與畫中相同的白瓷花瓶,菊枝猶如新摘般嬌嫩欲滴。左首窗外,一簾飛瀑正傾瀉入畫。

    「兄上,我正在練茶藝呢,您來得正好,好生看我演練演練。對了,空蟬,我和哥哥不用遮遮掩掩,替我撤開壁代好嗎?」

    一名婦女應聲從布幔後跪行出來,萊翼這才查覺她雙目皆盲,年事已高,顯是姬殿的貼身侍婢。還未及趨前見禮,壁代安靜地向左滑開,少年所有的思緒隨之停滯。

    一抹恬靜的笑容在撤去的遮蔽後展開。

    ─若葉•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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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25 若葉 第四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四個人八雙眼睛一齊呆滯了。

    和畫軸上的形象幾乎一模一樣,連衣飾也相仿,若非室內的人有出聲有呼吸,霜霜真以為那不過是另一副巨大的浮世版畫。從眉目到含情的唇角,從髮飾到淺藍的汗衫,垂髮在榻榻米上攀爬,從繁複的童女衣飾中伸手捧盞,令霜霜驚訝的是,眼前的姬殿竟如此年輕,就是大膽估計也只有十四五歲,縱然舉止氣度成熟雍容,千姬很明顯只是位青少女。

    簡直就好像……時間停留在畫裡一樣。

    「這就是若葉千姬……?」她聽見穌亞在身後低語,滿不在乎的語調中也微挾驚訝。

    「兄上,你瞧我弄得這一團亂,真是不好意思。空蟬,替我把畸零物收拾收拾好麼?」

    沒有注意到榻檻下眾人,千姬向服侍自己的殘眼老婦露出笑容。注意到那雙隨時坐擁笑意的眸子,和巖流不同,千姬眸色格外清淡,似初磨的墨,在雅緻臉蛋上暈染成朦朧的月。霜霜心頭一跳,不知是否多心,她覺得那雙眼格外無神,笑顏縱然喜悅,目光卻缺乏對等的靈性;若說巖流的眼如一灘死水,千姬便如鏡花水月,美麗卻虛幻。

    還未及見禮,高大的陰影從身後搶上前來,巖流早已除去鞋襪,忙忙趨至千姬身畔。正坐未妥便是盈滿憂心的數落:「千千,要來偏殿也不和哥哥講一聲,泉殿最是荒涼不過,哥哥在菊祭上忙,沒能騰出空給妳安排衛佐,要出事了怎麼辦?」

    「那這麼容易出事呢,兄上也真是的,且況對屋那裡悶得慌,還是來這兒自在些。」

    揚起笑容,千姬輕描淡寫化去兄長教訓,渾沒對長輩的矜持和尊敬。膝行至窗櫺,女孩雙手摸索半晌方才尋著透風口,霜霜終於起了疑心,遮莫她是瞎子?但見姬殿流眸一轉,準確遞向巖流的位置,卻又不像瞽懵之輩,心中不禁疑竇叢生:

    「我還以為兄上今晚不會來瞧千千了,菊花祭後不是有奈河夜宴麼?我瞧大公們的屋型船一艘艘羅列河心,燈火連綴到出海口呢!本盼著從這望下看熱鬧,聞說與會的除了友邦上皇,還有遠從大漠來的精靈、北方來的半身人,哥哥不用陪他們說話喝酒麼?」

    單手搭在禦簾捲起的木檻上,千姬倚著窗口遠觀,雙目依舊蒼茫。提起半身人,巖流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然而他連個字都還沒說,卻見千姬秀眉一凝,掩口露出吃驚貌,灰眸也轉了回來:

    「……菊祭出事了麼?傷亡嚴重嗎?兄上怎麼還有閒來這兒!父親臨榻病危,要知道這等憾事不知要氣成什麼樣,兄上,你還是……」

    「我請筑紫和大公們且照看著了,妳不用擔心。」打斷千姬的絮語,巖流煩燥地揮揮蝙蝠扇,跪坐著倒退了一步,特意和姬殿保持距離,意圖揭過菊祭的慘劇;

    「這事留給哥哥辦就好了,妳不需操心,好生養病便是,可著涼了不曾?」接過空蟬遞來的藤色單衣,巖流緩緩展開覆在千姬肩頭,神色極其溫和。千姬卻不領情,轉過身來往巖流一推,空洞的眼瞳搜索一陣,眉宇間不知轉了幾層念頭,猛地攬住兄長的後頸,又是天真的笑容:

    「不過是跳個舞,那有這麼嬌弱的?倒是兄上,幾日不見,彷彿瘦了不少,家裡的事情太忙麼?改日吩咐膳院替哥哥補一補才是道理。」

    穌亞不禁吶悶起來,她久經風月,明白怎麼從男女神態看出端倪。這對兄妹無論對話、動作還是凝視彼此的眼神,渾沒有一處像兄妹,說是情人還神似幾分。正思索間,姬殿卻驀地從巖流懷中抬起首來,神色疑惑:

    「是誰?兄上,還有外人在這裡?」

    她看不見我。霜霜從遞向門口的徬徨眼神中確定事實,與其說千姬以視覺搜尋,不如說她用全身捕捉某種只有她才明白的訊息,淡眸在四人身上掃過一輪,從巖流身上撐起,她恍然擊掌一笑:

    「啊,原來如此,是菊祭的客人麼?歡迎,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外人了呢,兩位小姐和兩位先生,要不要坐下來喝杯茶?」她邊說邊從巖流懷中滑開,重新跪坐茶具之畔。霜霜驚疑不定,能準確地在說話前認出來者的組成分子,一個瞎子又怎辦得到?正思索間,只聽千姬掩袖一笑,放下茶具向自己望來:

    「呵,妾的確是盲人沒錯喔,從出生以來便這樣,家醫都說沒得治了,所以自小為避免麻煩就很少出門。妳不用覺得難過,畢竟從未聽聞絲竹,就不會渴望樂音;從未品嘗花花世界,就不會因失去色彩而悲傷……」朝霜霜微微一笑,無神的眼準確鎖定少女位置,千姬的話顯然切中心中所思,她在霜霜驚掠眼神中轉向穌亞:

    「啊啦,我確實不像個襯職的姬殿,又愛玩又不修邊幅,若不是兄上包容我,父上大約要不認我這個女兒了。」露出被人捅一刀的氣窒,穌亞在對方滔滔不絕的回應中石化,千姬眼波流轉,這次的對象卻換作劍傲:

    「咦?真的嗎?我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嗎?真是謝謝君……哎,很羨慕我?君才十九歲而已,韶華正盛,怎麼反來欽羨我這大姊姊?沒有,兄上沒有謊報資料,我今年當真二十六歲了。」不等老臉微紅的劍傲回話,將身子轉回正位,千姬向祭司微一頷首,這回語氣添了點慎重:

    「君似乎對我們……有很深的理解和體諒。是的,我之所以失明,恐怕便是由於天賦相應的代價……您說的沒錯,若不是巖流兄上傾力保護,當覺醒同時我就該精神崩潰了。」

    一片靜寂。巖流跪坐榻榻米上闔起眼睛,好一段時間無人意會聲帶也可以傳遞訊息,霜霜腦袋完全空白,直到萊翼緩緩站起身來,右手輕觸胸前,將十字架化為長杖,執杖朝千姬鞠下躬來,她才從祭司恭謹微帶憐憫的語調中醒來:

    「請恕小生的罪,要早知道事情是如此……小生對於會面決不會推三阻四,」藍眸清澈勝水,萊翼微微抬眼,兩人以注視彼此回禮:

    「千姬殿下……還有『心占』的天賦者。」

    「心占?」好似山谷回音,霜霜第一時間反射出聲:「就是『她』在城下說的……」話到半途,少女才想起昏迷時陌生靈魂是秘密,連忙以招牌動作掩緊了口。偷眼望向千姬,好在她心思並不在這裡,霜霜著實鬆了口氣,這才感慨人一旦有了第一個秘密,了無罫礙的童真便再也回不去。

    「原來如此,」繼之接招的是穌亞,不耐煩地調整幾乎上空的桂衣,她對千姬的灰眸投以沉思:

    「生而為『五占』,若是家族沒有先例,即使至親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再加上身為貴族卻殘疾──這在東方似是難以啟齒的醜事,於是若葉索性將幼女含在口裡,一方面別讓人瞧見,讓她在溫室裡悄悄化了,風過水無痕,誰也不記得她曾降生這世上……」

    「姬殿大人的力量非常強大,」祭司的眼光沒有好奇,沒有驚訝,藍眸水光瀲灩,片刻不離千姬:「相對的負擔也……大人覺醒的年紀是?」

    「很久以前的事,我也不大記得,兄上,可是十三歲元服前那年?」仰臉向巖流一笑,千姬看起來漫不經心,彷彿這事和自己渾無關係:

    「說是覺醒,早從妾出生就有徵兆了。我小時候常奇怪耳邊怎麼那麼吵,好像有許多人在說話,即使我再怎麼掩起耳朵,哭著要兄上找耳塞,只消身邊有人,聲音還是追我到夢中,我常在睡覺時大叫:『不要吵了!』、『通通給我閉嘴!』,服侍我的更衣都不知怎麼辦才好呢!」想起往事,千姬抿唇格格一笑,往巖流身上又搡了搡:

    「後來年紀大點,聲音也變得稍微具體些:那個胖子剛死了親娘很難過,那位叔叔家宅回祿想討點封償,路過的衛佐昨夜殺了妻子,埋屍荒野,現在緊張兮兮地東張西望;對面的女官打著喝欠,滿心希望我趕快就寢,省得她在這唸書給瞎子聽……我覺得有趣的緊,常像剛才那樣講出來玩兒,誰知他們聽了都怕得要命,漸漸地誰也不敢服侍我,真是太可惜了。」

    輕輕呼出口氣,千姬真誠惋惜著,將全大陸或許獨一無二的能力說得像遊戲。萊翼卻驚懼愈隆,他深知心占縱使都是探測人心,程度卻有雲泥之別,大部份求助神都的心占只能接收微弱訊息,或者一閃而過的強烈欲望,或者接觸後才有足茲表意的思緒。

    但千姬卻單憑靠近便能潛入表層,若是肢體有所接觸……傳說強大的心占能鑽進潛意識,進而改造記憶。這也是為何能力完備的心占如此難尋,就因為旁人的思想如探囊取物,一旦感知範圍越擴越大,未經訓練、不懂操控的心占終會因負載過重,在覺醒不久便崩潰而亡。千姬竟能在若葉宅邸活到現在,萊翼大感不可思議。

    「不說這些,難得有客人來,那位小姑娘,別在發愣了,瞧妳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哎,原來妳穿著我小時候的衣服啊,那件五衣小桂我很喜歡,穿在妳身上想必好看罷?」順手朝霜霜摘取訊息,少女這才真正體驗到心占駭人處,千姬卻彷彿習以為常。劍傲不禁遙想,若是有人長期和心占獨處,不變成啞巴才奇怪:

    「……兄上也真是的,和客人計較這許多,妳不要在意。要妳喜歡,我叫空蟬拿幾件夏季細長送妳,別理兄上說什麼,他就是這點小孩子氣,」抬頭朝巖流擠了擠眼,稱謂是兄長,口氣卻徹底把那層關係否定,千姬笑得燦爛:

    「這幾日我在研究茶藝,雖然大概沒有那家公子敢和妾對會,老只灌兄上喝茶也不好……妳的心思好開闊,過來坐我對家好嗎?」

    「咦?」忽受青睞,霜霜不安地回望大叔一眼,這才戰戰兢兢跪坐到花墊上。千姬彎身的弧度如天鵝,纖手在赤瓦鑲金陶碗上虛抹兩圈,再輕巧地左旋右轉,雙手捧高呈給霜霜。

    少女呆了兩秒,這才明白對方是奉茶給她,同時也精於千姬以指代目的功力,茶具是死物,可不能用心靈測知。對比笨拙地接過茶碗,她望著淺綠沁沫的茶液又是一愣,和上皇清澄芬芳的茶湯不同,抹茶份量少又混濁,反倒不如容器精緻了。

    正想抽手硬著頭皮灌下去,千姬看似柔弱的五指卻驀地攫住了她。對比於巖流,姬殿表情似萬花筒般豐富,笑容一斂,霜霜從神情間清楚讀出憐憫,除此之外還有哀傷、震驚和恐懼:

    「可憐的孩子……」

    為千姬突如其來的評語不解,茶碗鏗鏘一聲跌落榻榻米,綠色茶水潑灑一地,霜霜猛地全身打顫起來。紫眼漫延赭潮,寒風、黃昏,廣場上無數木椿豎立如墳場、如戰場。那日的夕陽濺血重新召喚了他;劍傲心臟也重重一震,淚溼肩頭的冰涼、額角餘溫的哀傷……他回首朝萊翼和穌亞望去,發覺他們神色如常,是自己記憶中關於霜霜的部份被喚醒了。

    「人死不能復生,妳要好好保重才是正理……真羨慕君和父上的感情這樣好,我啊,打小就沒見過父上大人幾次,」

    從心靈深處復甦,磽薄的淚水緩緩淌下霜霜臉頰。穌亞附手遠觀,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對少女的故事也略有所聞,夜闌人靜時,幾次看她躲在棉被裡偷偷啜泣,只一見他靠近便斂了聲息。還諄諄告誡他「別和乾爹說,他會擔心」。嘴巴嚷著小公主天真單蠢是一回事,其實法師心底深處也明白,事情並不盡然如此:

    「所以假以時日,若是君尋得令尊,請代我向他問好,這樣好麼?」

    紫眼上水霧滴滴答答,霜霜藕臂觸地,在千姬溫暖的慰問下無可抑止淚如泉湧。記憶在倒退,凌語手指的粗糙觸感停留頰邊,屍骨在雲渡間迎向曙陽……從那天起她便有某部份消失了,即使大叔笑容再溫暖,伙伴打鬧再熱鬧,已然破碎的便再也無法復原了。

    從那天起她才知道,原來她凌霜霜,她這天地間的孤獨生命,是因為周遭許多人才得以存在。是所有人的回憶、羈絆和對她綻開的笑容,構築出她每一寸靈魂。抽走一部份他人,同時也失落一部份自我,風雲會的記憶將成為她永遠的缺口。霜霜止不住淚了。

    「我曾經和妳說,趁還有眼淚的時候,趁還能哭的時候,就盡情地哭一場……」寂寮的獨泣聲持續良久,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直到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選擇不驚擾的方式從身後掩近,劍傲輕輕抓搔她綴滿華麗簪飾的青絲,似長輩安撫跌倒摔傷的孩子。他在當初額角相抵處一吻,情不自禁的舉動自己也吃了一驚:

    「但是,如果沒哭的必要,我還是希望看見妳笑著……霜兒。」

    就這樣罷!雖然這理論長此以往是殘酷的,人是動物,無論如何用衣冠偽裝、雙腳站立,仍逃脫不了洪荒賦予的本能;動物不會掩示感情,然而名為人類的野獸卻逆天製造禮法,代神創設規範,將天賜的喜怒哀樂銬在斷頭臺上,稍有所感便連根斬斷。

    人類於是變成殘缺不全的獸,拖著半截的尾巴在荒野行走,進而與時俱狂,在禽獸同伴冷眼旁觀下掠財奪帛,自相殘殺,勝利者雙手染滿血腥舉劍大笑。悲哀的是從此他只會笑,有一天他孤獨了,寂寞了,他將驚慌地尋不著宣洩管道,唯一的方法只有繼續毀滅自己,毀滅他人。

    即使明知可能的結局,劍傲還是將笑的藝術教給眼前這張白紙,歸咎原因只是他自私,霜霜是他生命舞臺的演員,他花錢看表演,不忍看戲子哭喪著臉。是他一廂情願地渴求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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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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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5:38 | 顯示全部樓層
    「謝謝,」粗魯地拭乾淚水,哽咽的聲音猶在喉頭,劍傲看著她推開自己,孺子拒絕受教?正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紫眼驀然抬首,水霧在眼瞳淺處蒸發,卻有更多滲透進內裡:

    「乾爹,謝謝你……我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唇角彎起優美的弧,彎刀般狠狠砍進劍傲底心。她笑了,原來笑容也可以如此讓人痛苦,他明白自己教育成功,這條家訓從此將鑿蝕女兒的眼淚,直到有天她連拭淚動作也忘記;作孽的結果他無力承擔,只能從此陪著她一起笑,直到生命盡頭那日。

    「什麼人在那裡?」

    灰眸從霜霜身上離開,千姬露出驚詫的神情,而驚詫很快化為悲傷,悲傷又變成好奇。她霍然轉身,淡色眸子在暗室繚繞,劍傲如觸電流,渾身一縮,心靈國度瞬間被碾展、攤開,大叔以擁緊斗蓬遮掩赤裸的恐懼,飛快避開了目光。

    「慢著……別走。」

    以可以說倉皇的神態轉身欲退,斗蓬邊襬卻被微弱的力量扯住,本來可以使蠻力一走了之,但劍傲只是僵在那裡,漆黑如墨的眼瞳被弦線牽引,成為心占操控下的傀儡;「你在哭……」千姬出口的話卻讓眾人一愣,手臂舞蹈般伸向劍傲胸膛:

    「你……為什麼哭的如此傷心?」

    穌亞和霜霜對望一眼,不明白千姬的問句是何意義。哭的是霜霜才對,沒人見過乾爹掉淚,彷彿天生缺乏四分之一的情感,眼淚和笑容是宿敵,他對此圭臬徹底奉行。然而劍傲聞言卻呆了,緊鎖的窗子被撕裂掀開,黑潭水色一淡,大叔茫然抬起掌心,在滿室屏息中和千姬緩緩靠近: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傷痕累累,卻又埋得如此深的心……」

    指尖、掌心,劍傲和千姬的手在微曦中一寸寸幅合,斗室的景致瞬間破碎了。

    ◇    ◇    ◇

    一望無際的礫漠。

    熱風捲過草禿樹黃的乾礫地,燥熱的陽光二十四小時屠毒人神經,連續二十里商道沒有人家也沒有水源,連野兔的蹤影都難見半隻。芒草稀疏的點綴道旁,貪婪吸取沿途商旅帶來的風和水氣,他舔了舔乾得滲血的嘴唇,不明白自己為何置身此地。但眼前情景又似理所當然,他曾不下千次領略這些飛沙走石,這是他心靈的故鄉,魂魄的歸宿。

    「我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大輪在礫地上滾動的巨響耒耒,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商隊迤邐向西,馬不停蹄地朝遠方駛去,他忽然明白了許多細節;這是茫茫大漠裡常見的貿易商隊,而他為了某種原因暫且與商隊同行。發現自己端坐車頂,他抓緊把手以免滑落,陽光在身後潑墨成影子,嬌小而瘦弱,那是屬於男孩的影子。

    「怎麼不說話,我問你的名字啊?」

    明亮而俐索的問句把他從混亂中打醒,時間和空間的藩籬捲入心靈漩渦,他對自己的身份和所在再無懷疑。似有什麼人與他促膝長談,就坐在面前,他的視線卻因塵瞞模糊。是,他想起來了,是「那個人」,是那個人在獨處時間入侵他的世界,男孩喜歡欣賞風景,卻厭惡與人共享,他對不請自來的打攪從心底感到厭煩。但那時的他還不懂得,拒絕也是生活的一部份:

    「啊……啊!我的名字嗎?」連忙反應過來,他躊躇半晌,用食指在車頂積沙寫下真名。希拉沙漠越近核心質地越軟,即使孩子亦可效法古人以蘆劃地的精神:

    「婆婆說,我的名字叫劍傲,意思是『以劍為傲』。」筆跡歪歪扭扭,寫字的人似乎從來也沒好好習練手書,漏筆錯字不說,劍鋒鈍眊,傲氣全無,壓根兒沒法將人跟名字對起來。

    「皇文我看不懂,你寫給我看也沒用,而且皇語好饒舌,我學得辛苦死了。小時候被沐特……就是奧丁古語老媽的意思,逼著我學,到現在也學不好,皇語單字一個也不認得。」

    「你說得很好啊。」對小生長在東方的人類男孩來講,看見一個異地人嘰嘰呱呱大講母語,感覺和看見狗會講話差不多。不擅言詞,他以水澤般黑眸表示心意。

    「謝謝你,你好瘦小,撿到你時我還以為是隻小貓呢!不過你有雙很漂亮的黑眼睛,果然是人類呀……我在斯堪地時曾聽御僕說過,東土人類擁有黑夜般深沉的眼眸,沒想到是這樣迷人。」

    「你也有一雙……不可思議的眼睛。」想用程度更大的詞彙回敬對方,男孩識字不多的腦袋卻詞窮,只得以誠懇補充言語不足。他第一次看見銀色的瞳孔,宛似故鄉上皇初十五的明月,在夜色下照拂大地;他尊敬又畏怯地凝視那雙眸子,在蕩漾銀波裡窺見自己的映影。

    「啊?你說銀眼睛?我可不喜歡這雙眼睛,族人都說,銀眼睛是遭諸神詛咒的,等我將來成年,這被我家鄉稱作『Odin's Eyes』的東西就會開始害人;為此我得終生戴著奇怪的面具,只在家族和服侍我的洛奇家系面前才能揭下。要是它能永遠不覺醒就好了。」

    在對方的敘述中呆然仰首,男孩仍舊放不開那鏡影。似寒冰而不冷,如夜月卻溫暖,即怒時亦含笑,連瞪人也風情萬種,他從未見過精通如此多種語言的眼睛,足以勾引天下蒼生。假若銀瞳終其一生埋沒在北島的冰天雪地裡,想必連天神也會惋惜。

    「Martyr,你聽過這耶語單字嗎?」

    無法相信這是尚未覺醒的狀態,男孩正癡癡賞析,商車被走石激得顛簸一下,他被對方的問話喚醒,在瞪視下慌忙搖頭。

    「這樣啊,其實我也沒法解釋他的深意,說來慚愧,我耶語也沒學好。這是我配劍的名字,是我去世的沐特幫我取的,劍傲……你的名字在皇語裡有『Sword』的意思罷?既然如此,我便用我的愛劍替你命名,來吧!」

    「來什麼?」男孩很少問問題,一但出口就是到了非問不可的地步,模糊彼岸遞來蒼白小掌,障蔽的記憶又打開一層。

    「做好朋友呀!互換名字是斯堪地古老交友儀式,我用耶語替你取名,你不也贈我一個皇語名字,讓彼此好稱呼?」

    「沒關係,我可以學,我正好想學點耶語。」沒有查覺對方話中深意,男孩的笑容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帶點怯懦的平淡,不去驚擾任何東西,同樣也不讓外界驚擾分毫。

    「不可以!你擁有我的名字,我沐特說,這就表示你擁有我一部份靈魂,而你卻不讓我擁有同樣的東西。你知道悠鐸家訓是什麼嗎?『一物易一物』,你要和我做朋友,就得遵守我的規矩。」

    「你的名字……在狼語裡有意思麼?」見對方如此堅持,男孩素來習於讓步。

    「啊……說來真不好意思,我家的規矩,名字都得老爹取。而我那個老爹據說除了論斤秤兩,連襪子怎麼穿都不會,更別提幫兒子取名字,所以他就隨地亂撿,我的名字『葛林』(Grün),在狼語裡只有『綠色』的意思,其他兄弟也都用商盟旗幟上的顏色命名。沒像你那樣了不起的涵意,怪都怪那個藝術草包。」

    「那我可以叫你『青兒』嗎?」回應的手已到半途,男孩教養良好地確認意願。

    「青兒?這是什麼意思?」

    「有藍色也有綠色的意思,和其他的字組合,可以變出許多帶有新生意味的辭,婆婆說他是春天嫩芽的顏色,代表大地重生……你說你離家旅行是為了尋找新生命,我把這名字送給你。」

    再次綻開宛如遺棄羔羊的笑容,男孩的笑總是這樣,孱弱但……核心卻透露著不知如何解釋的摯誠。隨著那抹微笑,白色的幕終於揭開,除了黑髮男孩,依稀熾毒的陽光下,一頭銀色長髮開散空中,四隻小手在飛沙中相握。然後是輕柔的呢喃,隨焚風而遠颺:

    「青兒、青兒……這名字,我很喜歡呢……」

    ◇    ◇    ◇

    「乾爹?」

    見劍傲的眼睛近乎陷入冥荒,沒有半點神采,霜霜不由擔心。然而中斷出神狀態的卻非大叔本人,維持交手相握的姿態,千姬蒼白無血色的指頭忽地顫抖起來,喉嚨乾涸龜裂,連帶聲音也支離破碎:「不……要……」

    好半晌才聽懂她在喊些什麼,劇然將劍傲推開,力道猛至連大叔也抵擋不了,背脊撞上窗檻,險些跌落奈河。姬殿虹膜瞠大又縮小,顫抖擴散至全身:「不要……不要不要!」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千姬神色淒厲,雙手哀求朝空,似饑餓的難民在人群中逆流:

    「饒了我……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麼世界要這樣報復我!我做錯了什麼……好痛……好痛,真的好痛!啊啊……饒了我,求求你饒了我,啊啊啊……誰來救救我,誰都好,伸手救救我!……」

    從尖叫而乾嚎,淚水瀑布般滑下千姬空洞的眼眶,似在忍受某種巨大的痛苦,姬殿揮開巖流試圖擁抱的手臂,精神已不屬於她自己,千姬在叫喊中抬手抱緊頭顱: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幫助我!除了我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是敵人,人類也好,精靈也好,是的……是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只有我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淒厲乾嚎化作漫天狂笑,千姬在笑聲中淌下淚光,俯身以拳搥地,旁觀眾人從霜霜到穌亞無不臉色鐵青,看一個妙齡少女如此狂態百出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別這樣看著我……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眼睛!你的眼睛在流血……好多眼睛……不要,不要用那隻眼看我,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是我的愚蠢和執念害了你……我是個不值得原諒的人,對不起,對不起……」

    從瘋狂而慌張,千姬的眼神盈滿犯錯孩童的徬徨,語氣中撕心裂肺的歉意幾要將她淹沒。再次渾身顫抖,千姬把臉龐深深埋入掌心,在寂靜斗室中泣不成聲:

    「全都是我的錯,天哪……你毀了我,否則就讓我毀了自己吧……」

    在嗚咽尾韻中肩頭一抽,千姬冷不防化掌為指,竟是朝眼眶刺去!好在巖流這回眼明手快,夾手便將胞妹的身子緊緊擁入懷裡,心占已沒了掙扎的力量,倚在臂彎掛著殘淚抽咽,餘下已全是片斷的呼喊,一聲悲切過一聲,似暴風雨夜的碎潮:

    「啊啊……啊…嗚…嗚嗚嗚……」

    「千千,沒事,沒事了……妳是若葉藩族的姬殿,除此之外誰也不是,快回來罷,沒事了……」雙臂緊擁,彷彿已習慣這樣的撫慰,巖流熟練地以唇親吻千姬的額角雙頰,以人世溫暖喚醒胞妹精神。抽咽聲總算逐漸平息,千姬虛脫般仰臥巖流懷裡,秀顰微簇,似還回不來現實空間,眼神在空冥與淒切間流轉,目光搜尋到劍傲時才稍稍恢復:

    「對不起……我實在沒法再走得更裡面……孩子,你為什麼……還能笑著?」竟然稱呼劍傲為「孩子」,這是穌亞破天荒第一遭聽到,顯然受了心境的情狀影響,千姬邊說邊再次哽咽,這回是出於自主,她捏緊巖流的大掌抿唇落淚:

    「你為什麼……還要那樣笑……」

    泉殿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劍傲的黑眸從空泠中恢復,沒有千姬的痛苦,大叔靜若止水,只是伸手拭了拭乾澀的眼楮,霜霜驀然驚覺,面無表情的他看起來是如此稀薄;

    「因為我……除了笑容……」抬起曾與千姬交握的手,凝視複雜的掌紋,伴隨著千姬的哽咽聲,劍傲在縮小、稀釋,融化入中:

    「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這些事情。」

    灰色眸子猶帶淚痕,以無言咀嚼劍傲的回答。不知道今天自己造了什麼孽,竟然連續看見女人的淚眼?劍傲不禁苦笑,心中隱隱明白千姬深居簡出的原因之一,人類單忍受己身的際遇就有不少選擇橫刀抹脖子,一個人要扛起全日出的心事,就是聖人也辦不到。正想開口暖場,巖流瞿然注視的狠勁卻讓他趑趄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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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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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5:51 | 顯示全部樓層
    「滾出去!」半點敬語也懶得用了,擁緊千姬兀自顫抖的雙肩,巖流在零碎啜泣聲中一指門口:

    「馬上給我出去,你若不走,本人叫衛佐撂你出城!」

    和憂心如焚的兄長對視,劍傲倒沒怎麼生氣,只是苦笑:「我明白了。」沒有多作努力,大叔毅然轉身掀門而去,彷彿急於逃離什麼,連和霜霜打個招呼都忘了。

    「乾爹!」眼見劍傲背影消失在長廊遠方,霜霜的心臟自千姬狂語後還未平靜下來,不等穌亞表示意見,盲眼老婦未及將紙門闔上,她早跟在後頭奔了出去。即使是平素遲鈍的她也曉得,乾爹這回是真的有些不對勁。

    「對不起,是我不好,祭司大人,」怔怔站在一旁,萊翼正對劍傲父女離去胡思亂想,強烈的思緒果讓心占逮個正著:「是我太過軟弱……祭司,兩位今天是第一次見面麼?」靜靜推開巖流的關愛,千姬問句才丟出,逕自又接了下去:

    「……原來如此,諸君是有緣份的人,雖然之後可能會很辛苦,那個人……靈魂扭曲的太深、太徹底了,幾乎沒有復原的可能。但如果是君……如果是君和那位小姑娘,或許還有一絲曙光……」撫平適才震憾,姬殿的指尖向祭司作出邀請:

    「祭司大人,所以我想……可願讓妾也對君踰越?」

    似紙鶴展翼,千姬友善地伸出手,少年太過單純,沒看見千姬眼瞳中偶然閃過的幽光。心占縱使失去視力,敏感的磁場卻讓凡人不自覺淌入渾水,精神牢固如劍傲尚且把持不定,何況一向缺乏信心的萊翼,迷迷糊糊正要交出手來,外來的干擾卻又讓他跌回現實:

    「等一下!千千,妳才剛受衝擊,不如先稍待,以免妳……」

    「兄上,請您也出去。」

    雙手按地,千姬果決地將目光從萊翼身上移開,竟在巖流面前盈盈下拜。慌得這昂藏七尺的武士連忙伸手攙扶,卻給千姬的眼神逼回,吶吶退了兩步,險些撞到木牆:「千千……」似被遺棄的寵物,若葉當家垂下眉頭,穌亞大感驚異,現在真分不清誰才是兄長:

    「麻煩兄上出去一下,當真只是一下就好……千千有要事和祭司大人談。」

    「但是這兩個人……」試圖力挽狂瀾,巖流一本正經地端起教訓的臉孔,半晌卻突地一顫,背過了身去單手觸牆,下面勸誡便全吞回肚裡。萊翼呆了呆,因見若葉當家雙肩起伏,似在咳嗽卻又隱忍著不出聲,職業病使然不由得趨前關心,卻被巖流一揮阻住:

    「既然妳堅持,本人也不好說什麼。祭司,請君務必護得姬殿周全……千千,哥哥先失陪了。」

    不知是否萊翼錯覺,體術精良的若葉當家竟似腳步虛浮,跨下室檻時差點跌跤。人說武士從不以背心迎人,祭司此刻卻清楚看見他微痀的椎骨,不似印象中威儀棣棣,那瞬間巖流給他日暮將殘的淒涼,菊祭上聽見的輓歌,究竟為誰而唱?少年心中升起不忍,正要出聲叫喚,心思敏捷的千姬快她一步,任由若葉當家以近乎逃走的速度離去:

    「祭司大人,君同意讓我這樣做麼?」

    「咦?可、可是令兄……」

    「先不用管兄上,哥哥雖然需要人照顧,但不差這一點兒時間。」

    一席話聽得旁觀的穌亞錯愕,乏人照顧?這是該用在巖流身上的考語?這種感覺就像籠中金絲雀反過來說要為主人換水,但更奇的是,法師並不覺得此語突兀,或許養鳥的人才是最脆弱的人,她很清楚,千姬有堅實的翅膀,隨時可以振翅高飛:

    「沒有什麼好顧慮的,祭司大人,如果緣份是宿命的一部份,即使君抗拒它,它還是會找上君。兄上他……就是永遠不明白這道理。」

    再次膝行向前,距離近至幾乎和萊翼心口相貼,他聽見她微顯紊亂的呼吸。剎那間他突然明白,心占在某些方面是最讓世人厭惡的存在,他們面前沒有秘密,奸宄和諂辭都像鍍金的木頭,吹口氣便原形畢露。如此上百次、上千次地戳破,人性有多麼令人萬念俱灰,多麼可笑?萊翼不敢想像,伸出的手不單是為了友誼,擯除一切雜念,他不想心占再失望一次。

    「好乾淨的……地方。」

    指尖才接觸,難得在心境下露出笑容,千姬的讚嘆脫口而出。似在群山萬壑間遊覽,她仰首瞇起眼睛,欣喜中又添了點敬畏:「你有最聖潔、最透明的一顆心;人心的結構複雜,常人在心中大興土木,或豢養獸類攻擊敵人,或築起壁壘防衛自己;本體在心境裡躲躲藏藏,不是瑟縮角落顫抖,便是佯作兇狠漫罵。他們很害怕…… 很害怕被任何一個人攫住真心。」

    語調有些哲學意味的哀傷。穌亞不禁遙想,倘若有一天他能洞查人心,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單是察顏觀色便已讓他寒心,倘若把那些豬心一顆顆剖白再攤開,不知會引來多少蒼蠅?他明白千姬喜悅的原因,在滿池垃圾中撈起一枚珍珠,那種安慰是多麼難以言諭:

    「但是……太乾淨了,太整致了,反而有種……好寂寞的感覺。」

    千姬空著的手向前舞動,似在摸索牆壁一類的事物;蒼白的高牆在雪地反光下橫亙世界盡頭,百里內人跡杳絕、千山鳥盡,色彩在此已失去意義。人們用聖潔描寫十字架,千姬看見雪地中心拉長影子的高大聖物,連影子,也是再乾淨不過的白色。

    她用手撫摸本體,十字架既無反應也無抗拒,沒有陰影光線便不再被渴望,沒有黑夜白晝也不再是希冀,活著的日子於是千篇一律;或許死亡,將變成這世界唯一的樂趣。

    太久了。千姬踽踽獨行,由小步變快跑,沿著牆緣至少還有方向可循,一點點最貧乏的顏色都好,或者一處蛀蝕的牆角、一塊崩落的油漆……她卻怎麼也遍尋不著。仿惶求索曠野的盡頭,當道路沒有界限,空間也就相對失去;抵受不住單調造就的獨寂,她在心境裡仰躺大地,雪地凝結無半絲風動,空白的感覺卻淪肌浹髓,千姬不由得簌簌發抖起來:

    「好冷……」交扣的五指放開又縮緊,眼見千姬顫抖,穌亞是在場唯一的觀眾,她有義務照看任何突發狀況,倒不是對心占有多餘的同情,而是姬殿若有三長兩短,他們恐怕難出新月城一步。正考慮著是否強制分離,灰眸卻斗然一亮,似在黑夜中乍見晨光,她聽見千姬猶豫的自語:

    「為什麼有扇門……在那裡?」

    單手仍與萊翼相繫,穌亞看著心占做出推門動作。高牆如願以償地有了變化,漆黑觸手在門縫推擠掙扎,與純白的世界迥然兩界,門的對面會是什麼?明知心境的門通常代表主人刻意隱藏的傷痕或隱私,但如此乾淨的心靈,又怎麼可能有陰影?彳亍著向門靠近,千姬的心怦然而動。

    看著姬殿的手緩緩向看不見的物體推進,穌亞心中大感焦燥,這兩人到底弄什麼玄虛?正因身為局外人而疾首蹙頞,心占的驚呼短而突然,抽開手的竟是祭司自己,彷彿不明白為何如此做,萊翼撫著手背呆然:「怎麼回事……?」

    呼了口氣,千姬臉上有失望也有慶幸,好半晌才強自鎮定:「沒什麼,果然偷看別人的秘密是不好的事情。祭司大人,請接受我的歉意。不過,如此一來,妾已經決定了。」

    對千姬的自言自語懵懂不解,萊翼發覺心占又已注視自己。才剛從空冥中翻起,少年很快又被捉了回去,在穌亞怫然的靜謐中互看良久,似在接收什麼神秘訊息,這回發抖的卻是祭司,白淨的頰褪色一層,單純的藍眸寫滿為難:

    「可是姬殿大人,這太……」

    「如果說祭司大人不願冒這個險,妾絕不敢勉強;但普天之下,只有像君這樣無雜質的靈魂才幫得了我……萊翼•以弗所先生。」

    雖然心占縱使獲知姓名也不奇怪,真名被這樣誠摯的囑託還是讓他心頭一憾,半晌咬緊下唇,祭司開始自言自語起來。「母親,就讓我再試一次罷,雖然很對不起您……」驀地將交鋒視線移開,穌亞滿臉問號的看著少年把十指覆在胸前聖物上,似要商借一絲睿智和勇氣。半晌目光穿過千姬,凝視白瓷淨瓶裡一枝獨秀的瓊菊,以及僅存過去夢中的滿室紙鶴:

    「我明白了……但願幸不辱命。」

    藍眸裡劇漲的堅定沖刷猶豫,穌亞的不滿同時爆漲至臨界,張口欲問,祭司卻主動轉過身來,低頭與法師擦身:「法師小姐……很抱歉,待會兒可能會給小姐添點麻煩,」

    燭火的逆光在萊翼臉上構築陰影,穌亞唯一瞧見的是那雙微帶歉意的藍眸,這才驚覺祭司竟動用「傳音」來說話,就連在法願中也刻意壓低術量。

    「什麼?」不覺脫口而出,法師愕然。抽空望了千姬一眼,卻見她笑容依舊,端起抹茶啜了一口,彷彿天塌下來她也會繼續品茗。萊翼在燭光閃動中湊進穌亞耳際,這回是難得低沉、嚴肅,卻隱含著某種決心的實音:

    「小生要帶千姬小姐離開這裡……真是非常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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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6:05 | 顯示全部樓層
    025 若葉 第四章2

    2

    「乾爹!」

    泉殿前長廊點起成排火盆,松明在盆子裡劈哩啪啦作響,紙門上鏤花隨火光跳蕩。衛佐已盡被巖流屏退,泉殿四周靜悄悄空無一人,長廊末端漸行漸遠的背影便更顯孤寂。

    霜霜三步迸兩步追上去,扯著嗓子又喚了他一聲,對方這回竟當真停了下來,少女正自一喜,卻見劍傲倚著轉角木牆,緩緩滑坐下來。

    「乾爹!」果然有些不對勁。本想像往常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劍傲的持續沉默卻讓她遲疑,半途不自覺改成緩進策略,纖掌舉高,俯視他癱坐的身影,試探著搭向他肩頭:

    「乾爹……你還好罷?」

    「別過來。」警告聲遽然擲下,劍傲的頭臉依舊埋在雙膝間,背脊隨話聲起伏。

    「可是乾爹……」

    「我說別過來!我現在……很危險。」鏗鏘一聲,角落牆粉崩落,劍傲用力扯出懷中佩劍便往外扔,金屬撞擊硬物,若葉宅邸報修又添一處。霜霜噤若寒蟬,不自覺又踏前一步,藕臂突地一顫,竟似被利刃劃過,嚇得她連忙縮了手,這才明白劍傲危險的涵意。現在他整個人直像出鞘的劍,只消擺在那裡就能傷人。

    「乾爹,你最近……好奇怪……」試圖尋找恰當的開場白,又怕自己口沒遮攔說錯了話,霜霜語氣十分游移:「我很擔心你……」

    蜷縮的身影始終沉默,霜霜幾乎要以為他睡著了。正想重新慰問一次,從唇角迸出輕笑,短促而尖銳,劍傲不合時宜的笑總是讓她害怕,還是沒抬頭看她,劍傲抱著手悶聲道:

    「喔?我最近怎樣?過去又怎樣?妳知道的倒清楚。」

    霜霜渾身一涼,接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冷招,這月餘相處下來,穌亞常謔稱劍傲是「沒脾氣的死老頭」,無聊時便千方百計捉弄他、奴役他,然而劍傲除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抱怨命苦外,連火花也擦不起半點。更別提霜霜,除了雲渡山那次初遇,劍傲從未對她說過半句重話,少女一時手足無措:

    「我……我只是關心你,乾爹,我喜歡你,也喜歡穌亞姊,就和喜歡師兄爸爸他們一樣;以往若是那個師兄心情不好,我都會替他們說笑話解悶兒……」

    松明的火光跳動一下,劍傲映在牆上影子也跳動一下,霜霜語調一柔:「我最近常在想,如果那日不是乾爹救了我,或許我們永遠也碰不著,爸爸常說,上皇人說的『緣份』最是奇妙;所以乾爹,既然緣份把大家牽在一起,我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快樂,如果我能幫你……」

    「姑娘快別這樣說,折煞在下了,」遽然打斷霜霜的柔語,無視她的不知所措,被那江湖謙辭震得一顫,她已好久沒領教如此生分的稱謂。劍傲語調亦如大河結霜,越近核心越冷:

    「姑娘說的沒錯,當初妳會和在下一起走,並非妳選擇如此,而是別無選擇;家破人亡,父親下落不明,敵人虎視耽耽,若非一把可靠的劍給你依恃,只怕未尋著親人便人頭落地。或許這當真是緣份罷,因為肯自投羅網、惹禍上身的大笨蛋,眼前就只有這一個……」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我只是喜歡你們才和你們在一起』?凌姑娘,這是藉口。那麼在下請問妳,假若當初你在樹下救了我後,風雲會平安無事,妳的『語哥哥』開開心心摟著妳回家,妳還會說『我要跟這人一道』?恐怕沒叫凌語一刀劈了我便萬幸;即便今天妳勉為其難與在下同行,有一天姑娘終究尋著了父親,難道不會笑著飛奔他懷抱?」

    「不,我沒有……」

    「莫非妳要跟在下說,即使找著凌風雲,妳也不會離開我們?」

    「不,我還是……」

    「這就是了,凌姑娘,我不在乎被人利用,只要在下知道自己正被利用。但既然事實如此,就少拿『喜歡』、『朋友』、『感情』來麻醉自己,欺騙旁人……這種偽善的話,在下敬謝不敏。」

    「咻」地一聲,卻無預料中血肉交擊的清響,劍傲連看也沒看,只靠手背便擋下霜霜憤怒的一掌。少女怪力仍舊不容小覷,雙方僵持半空,劍傲淡淡苦笑,語氣依舊冷漠:

    「妳也犯不著打我,就算要打,一路下來我也給妳和穌亞打夠了,只在打之前在下斗膽告訴妳,人有悲歡離合,沒有感情是久長的,在那之前請姑娘認清自己,既不想從一而終,就別妄想別人掏心掏肺;偽善的話幾十句、幾百句說來容易,背後相應的代價卻往往被一笑置之。姑娘是明白人,該不難體會箇中涵意。」反轉手腕回握霜霜孅掌,劍傲目光始終迴避,對著地板微笑起來。

    沉默良久,霜霜深深吸了口氣,彷彿勒令自己鎮定。「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先是安靜的叨唸,驀地聲音拔高,劍傲應變不及,忘記凡人類都有兩手,少女蓄勢待發的一掌威力驚人,「啪」地一聲,左頰立刻通紅:

    「我就是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何你們這些人,總是把人心想得這樣複雜!複雜也就罷了,把人想得那麼壞,那麼齷齪,一點餘地也不留!我更不明白,為何你們總是用自己想法忖度別人,汙蔑別人,把旁人想得和你一個樣!」劍傲同時也忘了,人類還有兩隻腳,此時一起加入圍毆行列:

    「你又怎麼知道我會離開?你又怎麼知道我會拋下你們?且況就算預期結果再怎麼壞,難道你就這麼不相信自己,『因為結果很糟索性從現在開始放棄』,是這樣的想法嗎?因為會拉屎所以不要吃飯,因為人會死就乾脆別活!是這樣嗎?你是這樣想的麼?」

    家庭暴力啊……而且還是女兒毆打爸爸,穿成這樣還能拳打腳踢,劍傲不勝佩服之至。雙目緋紅,少女似是完全失去理智,心占挖出的舊恨加上新仇,忙亂中好容易握住另一隻纖掌,霜霜兀自雙腳亂踢,紫眼流不出淚,只是乾嚎出聲:

    「原來你……始終都是……這樣想的嗎?」

    靜立廊心,劍傲克制自己任何進一步舉措,如果他再吃回頭草,他和她本質上的誤會將永遠逡巡不前。被背叛時會難過,被拒絕時會失落,然而比起這些難過失落,人與人間若持續綁著不健全的線,彼此牽掛卻又無法諧調,換來結果必是一生一世的痛苦。如今線是剪不斷了,他只能盡其所能地防止它越纏越緊,緊到失去妥協的空間,在對方臂彎裡窒息:

    「我只是告訴妳我的想法,是否接受,是否相信,都是妳的自由。我無意傷害妳,只是人若永遠以自己的視角期盼別人,把這種錯誤的解讀當作對方應擔的責任,那麼她一輩子只能活在『為什麼我這樣待他,他卻這樣回報我。』的困境裡;」撩起霜霜鬢畔一縷遺落青絲,劍傲語氣更淡:

    「學著為自己活點吧!要每個人都喜歡妳是沒可能的,穌亞叫妳小公主,妳能不能做霜霜王國的公主?不是我的王國,也不是你父親或師哥的王國……而是只屬於妳一個人的領域。」

    霜霜抽咽,吸鼻子,然後驀地瞥過頭去,沉默良久,聲音如從水底,又悶又靜。

    「我明白了。」

    這是她的答案?滿擬接下來還有一頓痛毆,至少是某些反抗的標幟,孰料她的答案竟如此消極,劍傲反覺失落起來。這不是他要的嗎?霜霜明明承認了他的標準答案,他突然發覺,原來他渴望的竟是反駁,他要的是霜霜一巴掌打醒他、教訓他,而不是單純認同他。

    正各自沉思,忽聽「吱呀」一聲,長廊彼端傳來木製地板踩踏響音,霜霜本能地回頭望去,卻被劍傲拉臂制止。「莫回頭,那些人在那裡很久了,別讓他們知道你查覺了。」一聽劍傲獨特的語氣,少女心知這代表危機將至,還算知道輕重緩急,霜霜將私人老帳拋卻腦後,半跪著低問:

    「怎麼回事?他們是做什麼的?」

    雅然一笑,劍傲單手支在膝上,閒適地仰首靠牆,只那雙黑眸銳利如刀。

    「還能幹什麼,我們身處若葉宅邸深處,難道會有毛賊闖進來?就算是賊也是家賊……多半是巖流的部屬,專派來監視我們的。」

    「監……監視?」聲音不自覺拔高,慌得兩人連忙同時去摀霜霜的口,轉眼窺望四周,確定牆角的影子尚無反應,這才卸手鬆了口氣:

    「為,為什麼?巖流先生不是邀我們進來作客,何必……」

    「巖流已經動了殺意。」溫暖笑容和吐出的句子不符,劍傲的語氣染上血腥:

    「他從一開始便這麼打算……讓我們這些外人見了千姬、發現千姬雙目俱盲又是心占的秘密,只消隨便宣傳一下,不日便滿城皆知,覬覦心占力量的宵小何其多也,姬殿那裡還能高枕無憂?」一席話說的霜霜恍然大悟,雙目流露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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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6:20 | 顯示全部樓層
    「從一踏進這城堡開始,巖流就不打算讓我們再走出來,更衣的動作只是個幌子,目的是讓他有時間調度兵馬;若葉家軍紀甚嚴、組織縝密,當家的只消吩咐一聲便一呼百諾。我猜現在各個隘口早已圍得銅牆鐵壁,也虧得巖流看得起我們有些微末本領……樓下還有一隊人馬。」俯身拾起擲落的劍,劍傲玩弄劍柄一笑,神態和危言慫聽的話語完全不成正比:

    「我們得仔細些,房內一有動靜便得隨機應變。穌亞大小姐和那翼人體術都不好,特別是小祭司,巖流動根手指就能制服他。」

    「原來如此,所以你堅持不更衣是因為……」腦子驀然間轉過來,霜霜露出大夢初醒的神情。劍傲比了個噤聲手勢,笑容矛盾,淡淡搖了搖頭:

    「只是一半一半,一方面我以逸待勞,在旁監視動靜,慎防他輕舉妄動;再者還有別的原因,我也不想說謊……只是說實在話,要我換上這種正經八百的衣服,我寧可死了也罷,何況也不搭。」

    霜霜發現他偷眼瞧自己,削瘦的臉竟似赧然,這才明白劍傲也會在這節骨眼耍孩子脾氣,不禁大奇。心中生起複雜感覺,說他對人性全然失望,這赤子之心從何而來?適才劍傲的話讓她幾乎灰心,此刻死谷那個談笑風生,在她最絕望時以笑話溫暖空氣的他再次躍然。或許她還有時間,也還有必要重新認識他。

    見她一個人癡癡笑著,劍傲更不打話,往轉角飛瞥一眼,拉著她手往紙門一退,刻意揚聲道:「霜兒,我看這泉殿漂亮得緊,難得有幸來此一趟,不到處看看可沒道理,來瞧瞧這門裡有什麼?」少女反應本慢,聽了尚不解劍傲用意,怔然才回半句:「可是你不是說要……」早給劍傲半拖半拉曳進房裡。

    反手掩起紙門,劍傲蘸濕手指戳了個洞,閃爍不定的火光從洞口溢入,轉角伏兵處的影子微顯慌亂,顯然未料被監視者有此一著。日出寢殿造中,外圍連著高欄的半幅長廊被稱為簣子,再往裡一層是廂,廂環繞泉殿一圈,前後是打通的,再望裡才是格成數間的母屋。兩人靜候廂內,他在門外紛亂聲中靜道:

    「那個小祭司不是簡單人物,第一次見面時我便懷疑,他精通雙語、祈禱術又高明,對尋常百姓難以觸碰的歷史政治如數家珍;我幾次以耶語試探,小祭司用詞典雅、談吐講究,就是翼人也非個個如此,」他搖了搖頭,微笑瞬間換作苦笑:

    「不過這樣一來,他的安危可就麻煩了……」

    「真的嗎?我也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在城下碰見他時,他還說了許多『五占』的故事。說來真巧,沒想到千姬姑娘當真是心占,我那時還說當心占好玩得緊,但瞧她碰見你那樣,祭司先生說的當真有幾分道理。」吐了吐舌頭,霜霜慶幸似地笑道。

    「那個千姬……少和她親近為妙。」臉色看不出虛實,劍傲淡淡沉聲。

    「咦?為什麼?我瞧那姊姊親切得很,眼睛看不見了,還能那樣開朗,要我瞎了的話,不知每天要哭成什麼樣呢!」

    見霜霜油然天真,劍傲也查覺自己過於嚴肅,忙微微一笑。無意見瞥見少女清麗的面容,難得用釵子梳得整齊,心葉櫛子在烏紫秀髮上閃爍,垂髻下長髮漫延如長河,纏住白若鮮藕的指臂,霜霜的美總讓他難以直視,忙把灼傷的眼光轉了回來:

    「對了,霜兒,今晚在菊祭上……跟妳在一起的男人是誰?」絕不是吃醋,劍傲告訴自己,他有義務保護女兒安危。

    「啊,那個人嗎?他說他叫李麒,是個很好的人喔!」見問拍手,霜霜腦海頓時浮現那雙笑謔的黑眼睛:

    「他和我聊了一會子天,菊祭崩塌時,要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給那把劍害死了。他還邀我到上皇宮中玩,說要送菊花給我,還有啊……」滔滔不絕,霜霜說到此處卻驀地臉上一紅,扭著袖口背過身去;劍傲倒是第一次見她臉紅,心中竟莫名不是滋味起來:

    「宮中?他邀妳到宮裡?」

    「是啊,他說他住在那兒。和他在一塊的姊姊說他是宰輔,乾爹,宰輔是作什麼用的啊?他又說自己平時悶得慌,常種些花花草草,又說他喜歡我,要我……要我做他的妃子。」

    已經到這地步了嗎?劍傲大驚失色,心臟一陣扭曲。

    「妳答應了嗎?我、我是說,他有沒有對妳做什麼奇怪的事?」絕對是個可疑的人,不定還是個變態!劍傲忍住想把霜霜翻過來檢查的衝動。

    「奇怪的事?沒有啊,倒是他是個好特別的人喔,一下子和我討論內襯的事,一下子又說要脫衣服脫褲子幫我,向我求婚時還吻我……」下頭「的手」二字未及說完,殊不知自己異於常人的描述方式已讓聽眾完全想左,見劍傲臉色鐵青,霜霜也不敢再說:

    「霜兒,現在聽我說。」雙手搭在女兒肩頭,不知道自己的臉看起來夠不夠嚴肅,至少劍傲盡力而為地擠出鬼火:

    「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再別和那人見面了,即使在路上碰到也要裝作不認識,明白嗎?」

    「乾爹你又來了……他真是個很好的人耶,你和巖流先生比劍時,他還誇讚你……」

    正想耳提面命地教導霜霜,讓她徹底認識世間的險惡,深掩的廂門忽地「呀」一聲滑開了。兩人連忙噤聲回首;劍眉猶帶擔憂,出來的竟是巖流,反手掩上紙門,神情顯得略有所思。劍傲大感奇怪,巖流竟拋下愛若性命的千姬獨個兒出來,留下外客謁見姬殿?唯一的可能便是千姬下了逐客令,雖不知原因為何,若葉當家這下是被趕出來了。

    「千千……為什麼特意找祭司來?」一面喃喃自語,巖流朝簣廊走了幾步,經過紙門洞孔時光線一暗,劍傲忙拉著霜霜往廂裡疾退。衛佐自角落奔出,趨前要稟報什麼,巖流卻似心不在焉,單手一揮,示意他帶隊退下。衛佐遲疑半晌,當即鞠躬照辦,簣廊頓時只餘巖流。

    卻見他掉頭走到廂紙門前,怔然望著那幅千姬戲紙鶴浮世繪良久,本以為他不過賞畫自娛,半晌忽見他抵牆彎身,竟是咳起嗽來,而且越咳越是激烈,渾身顫抖,霜霜都想趨前替他拍肩。好容易緩過氣來,從袖口取出白布拭淨雙手,竟隱約幾許鮮紅:

    「這樣子……恐怕會來不及……」隔著紙門聽不清楚,霜霜也不解其意。巖流輕輕一嘆交扇左手,右手順著畫中千姬向上摸索,驀地停在中央紙鶴上,彷彿與畫中人指尖相頂。

    霜霜杏眼圓睜,只見巖流使力微壓,剎那間紙鶴如從畫中消失,卻非飛入晴空,而是深深沒入畫軸,這才查覺畫軸後另有玄機,紙鶴牽連著牆後某種推壓式機關;果聽喀嘰一聲,巖流足下榻榻米向兩邊滑開,木梯從深不見底的漆黑洞口延伸上來。

    「『且待千鶴入畫時』……畫上的字原來還有這層雙關意思。」聽見身畔劍傲低聲讚嘆,早屏退左右,巖流自行拿起廂外懸掛的鏤籠,撂起火盆子裡的松明點燃,跨步前還不忘左右張望,劍傲忙拉著霜霜往裡面縮了縮,直到足踏木梯的響聲逐漸遠去,兩人才敢探出頭來。

    「乾爹,巖流先生究竟是……」心情一鬆,霜霜脫口便以尋常音量發問,劍傲連忙轉身:

    「噓,」虛掩她口,他以靜放食指作為回答:

    「霜兒,這是生死干孫的事,從現在起千萬不可出聲,明白嗎?」霜霜一臉驚嚇貌,憋著氣點了點頭。見秘道門在火光隱沒後闔上,劍傲躡手躡腳地尾隨上前,貼著地面仔細傾聽;地底傳來的腳步聲空洞,回音不絕於耳,顯比風雲宅內秘室大上許多,巖流的方位更迂迴曲折,不到半盞茶時便再也聽不見了。劍傲一咬牙,下定決心走至畫軸前,依樣畫葫蘆地按下機括。

    「乾爹?」在輪軸安靜滑動中輕呼,榻榻米一如巖流操縱時打開,劍傲凝望深不見底的階梯,轉身也摺了把松明,單手一推長劍,招呼霜霜跟下。少女驚疑不定,猶疑著踏上老舊木梯,邊問道:「乾爹……這下頭是什麼地方?巖流先生他……」劍傲卻未置一詞,只是一個勁兒向前走。

    加快腳步走了五六分鐘,巖流空冥孤獨的腳步聲才又傳了回來,劍傲忙命霜霜止步。卻見巖流捧著鏤籠在前方扶梯而下,燈光在梯口轉角閃爍,裡頭似是別有洞天。新月城百年歷史果非虛有,古來城池堡壘都有便利攻守的隱藏通道,更有專供藏寶的秘室,而開啟方法往往被城主視為機密,到死都無人知悉;今天若不是親眼瞧見,連劍傲也算不盡畫上機關。

    梯口連接崎嶇小路,捱著城內母屋間的隔牆縫細穿梭,一路曲折向下,好在從頭到尾只一條路,否則劍傲確信就算自己方向感再好,也要迷失在新月城中。轉了兩三匝後地勢漸緩,平地鋪著乾燥菊梗,散發淡淡幽香,越往裡去道路越寬,兩側牆上竟懸有火把,巖流在坦道末端停了下來,右手往牆上一按,橫亙眼前的石牆便緩緩翻了起來。

    「那個祭司……若有辦法救千千便好,我還留他個全屍,倘若不行,就等著剜骨剝皮來獻祭罷。至於那些穢多……趁早宰殺了乾淨,也免得玷汙千千。」

    一席話說得霜霜毛根豎起,望向劍傲的眼神恐懼中有佩服,其實倒非他料事如神,而是太清楚人情事故。石牆在靜宓中發出卡榫悶響,門才打開,一陣寒氣便撲面而來,巖流拉緊衣襟大踏步走入,半點猶豫也無。

    「我們跟著。」騎虎難下,想來霜霜也沒有折反打算。確定巖流走遠後劍傲依樣開門,石牆內仍是平坦長廊,所不同的只有氣溫,彷彿瞬間置身斯堪地那維亞,內廊寒意凍入骨髓,兩側壁上寒霧傾瀉而下,細看去沉甸甸的全是巨大冰塊,一層層疊至密室頂端,冷氣便由此而來。

    「這裡竟然有……冰窖?」如此奇景連劍傲也不禁驚嘆,誰也猜不透若葉城裡竟藏了座巨大冰窖,對巖流的動機更感懷疑。

    越往裡去寒氣越變本加厲,發現霜霜在身畔微微發抖,劍傲想也沒想便解下斗蓬蓋落她肩頭,動作自然,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慣例。霜霜卻驀地心中一動,猶記還在風雲宅時,凌語也常替爬上屋頂看風景的她披上輕裘,溫暖從冰凍指尖竄生心口,每一次她都好喜歡那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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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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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6:32 | 顯示全部樓層
    所以自己當真把劍傲當成代替品?凌語般的溫柔語調,父親般的眼神,不知覺她總能將生活上林林總總與過去重疊,試圖憑藉熟悉的動作捕捉失落往事。誰都可以,只要能勾起回憶便行,倘若不是眼前這男人呢?手往懷內一縮,觸碰到那日大雨裡,劍傲交給她的黃金短劍,當時她隨手收在褡褳裡,始終沒去注意,倘若救她的人不是他呢?

    她不知道,對她而言劍傲太遙遠、太冷靜,像包裹寒冰中的影像,遠觀時陌生,待得她鼓起勇氣湊進觸摸,外殼的冰卻每每將她指尖凍傷。即使他和她並肩而行,霜霜覺得自己永遠像異界人。

    「真的是……好冷啊……」喃喃脫口,霜霜不自覺擁緊了斗蓬。

    「這冰窖瞧來規模不小,真是出人意料,我還以為是若葉家藏寶庫呢,莫非他們打野味冷藏在這不成?」怎明白她別有深意,劍傲目光環視一圈笑道。

    繼之而來的景象卻讓霜霜無暇再胡思亂想,走了一兩分鐘再次看見火光,在一道禦簾前止步,巖流神經質地左右張望,這才低首掀簾而入。劍傲足抵牆緣,挨著冰塊貼近禦簾,靠著石牆掩護,兩人才得以從簾子邊縫中伸頸窺探。

    一具立棺。

    「唔……?」

    霜霜簡直要再次尖叫起來,好在數次生死交關危機多少強化她心臟,聲音到口邊硬生生忍下來。禦簾內是半徑約略兩尺半的圓形大房間,鏤籠照明範圍有限,即使是霜霜那種驚世駭俗的視力,也只勉強看見四壁依稀環繞著木架。但最讓人震憾的莫過於熾火下,圓室正中央,竟放著一具三尺立方的小桶棺。

    「等很久了嗎?會冷嗎……還是覺得寂寞?別怕,哥哥來看妳了……」

    縈繞唇邊的低語劃破寧靜,霜霜卻感受不出人聲該有的暖意,反覺陰風刺骨,情境不亞於當初乍見殘絕人寰的風雲練武場;巖流在對誰說話?回頭見劍傲面色凝重,露出慣有的沉思眼神,霜霜心臟突突亂跳,好容易迫著自己又轉回頭去:

    「待在裡頭很難受罷?真是委屈妳了,來,給哥哥抱抱……」

    解答很快揭曉。邊說邊俯下身,巖流小心翼翼沒入棺裡,半晌雙臂運力,似是從裡頭捧出什麼物事,只聽劍傲輕呼一聲,臂彎中竟赫然是具人形!光線闃暗看不清虛實,只模糊見那人形身著喪衣,渾身僵白,顯已死去多時。兩人頓時背脊生寒,不是因為冰窖,而是眼前情狀實在太過詭異,若葉當家何以在密室裡藏屍體而不下葬?而這又是誰的屍體?

    雪白隨屍身墜落一地,細看去卻是一隻隻和畫中相同的紙鶴,想是堆滿桶棺,紙邊凝結寒霜,乍看如降天雪;巖流細心拂去屍身臂彎中殘餘的白鶴,微笑破開剛硬臉龐:

    「妳還是和紙鶴這麼相配,彷彿置身年關初雪,而妳,則像秋菊般風高霜潔……」

    偷窺二人雙雙屏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卻見巖流雙目微闔,竟是在屍體唇上深深一吻,火熱和冰冷的兩唇相接,他看見巖流哀傷中溫存的眼神,半晌緩緩開眼凝視屍身面容,唇在頰邊留連不去,好一會才嘆了口氣,仍舊謹慎地放回人形,親手理好屍髮,還安慰般拍了拍:

    「妳別擔心……過不了多久就會讓妳重新睜開眼睛,到時我們再一道折紙鶴、種菊花……妳看,哥哥已經收集了這許多……」

    幽微的燭光驀地舉高,若不是劍傲死掩霜霜的口,恐怕尖叫聲會更嘹亮。巖流舉著鏤籠環照斗室一圈,劍傲覺得連他也要暈厥過去──屍體,全是屍體,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屍體,裹屍布裡的軀體甚小,竟似未足歲嬰兒才有的體型,露出茫然空洞的小小頭顱,滿滿堆了一窖,少說也近百個。心中泛起不祥預兆,想起那日大火裡遇見的婦人孺子,還有那把殘破的黑柄檜扇。

    「乾爹爹爹,巖流先生為為為什麼要……」

    出口才發現已顫不成聲,霜霜連忙穩定心神。吞了口涎卻哽在喉頭,即使再怎麼天真,她也深知現在若被巖流發現,兩人鐵定死無葬身之地,正徬徨間,劍傲猛地一扯她手臂,低聲道:「快走!」回頭才見巖流已闔上棺柩,提著燈火走向出口,忙跟著乾爹循回路奔出地窖來。才剛來得及闔上機關避禍轉角,巖流在兩人身後重掩掛軸,已朝簣廊另一端走了過來。

    「巖流大人別來無恙。」

    霜霜實在佩服劍傲戲劇功力,從轉角好整以暇走將出來,大叔露出他鄉偶然逢故知的無辜笑容,揮手朝巖流招了招。反觀霜霜,冷汗浸透衣襟,桂衣形製本來厚重,此時更覺重了十倍,初冬的風一吹,霜霜不由得簌簌發起抖來,忙往劍傲背後一退。

    似乎沉勁在自己的思緒中,巖流被突如其來的中斷唬了一跳。待回神發現是劍傲,這才重新扯起冷若冰霜的面罩,對適才插曲耿耿於懷,巖流這回連點頭致意也不肯了,和鞠躬半途的他擦身而過,連眼角也沒眷顧半寸。

    啪答,也許是擦身的震蕩,有樣物事從劍傲懷裡一滑,不偏不倚落在兩人之間。

    「啊,不好意思,在下東西掉了,」

    刻意放大音量,本來身手矯建的他這回俯身拾物卻特別緩慢,本來巖流並無興趣,此時也不禁偷空一看。一看之下臉色大變,落地的是把黑柄繪扇,劍傲龜速指尖還未及碰觸扇柄,巖流已搶先攫了過來。

    「多謝大人,還勞煩你替在下揀扇子……在下定是年紀大了,最近腰子不太好……」

    「你在那裡撿到它的?」冷冷中斷這奸險小人撫腰苦笑的戲劇表演,死水目光燃起殺意火燄。

    「撿?看來巖流大人有未卜先知的本領,怎地劈頭就肯定扇子是撿來的?」劍傲笑意盎然。

    「不……我是說,何處得來此扇?」被劍傲抓住了話柄,巖流老臉一僵,硬是轉了回來。劍傲也不追究,恭恭敬敬一躬答道:

    「回大人的話,這扇子確實是在下撿來的,所以才說大人料事如神。這事說來奇怪,得從今年初夏開始講起,那天是六月初罷?或者是七月?我也記不得了,總之那日早上下了點雨,還是晴天,不定是小雨微晴,還是晴時多雲偶陣雨……在下身子不太爽利,許是病了,要不就是沒吃飽飯,於是決定到外頭走走,說是走走,在下其實是跑著出去的,碰巧又逢天雨,不,是晴時多雲……」

    「……講重點。」三郎的迂迴攻勢實在好用,劍傲的學習力素來驚人,欣賞巖流不耐的青筋,大叔心底為再攻陷一張樸克臉歡呼。見巖流幾乎拔出刀來,他方整肅儀容:

    「天照大火那日,在下在一幢燒毀的屋旁撿著的。旁邊倒臥著一對母子……」

    「那個嬰兒怎麼了,死了沒有?」巖流忙插口追問,卻換來劍傲戲謔的笑容:

    「巖流大人當真是星占,在下只說倒臥著母子,不定是老太太和大叔呢,怎麼大人一猜即中,知道那是個嬰孩?」巖流心知失言,見對方微笑支頤,知道和劍傲說話言多必失,當下更不打話,忙忙把檜扇揣進懷裡:

    「這檜扇我沒收了,別問我為什麼……除此之外,撿到檜扇的事,決不能跟別人說,聽見沒有?」

    語氣雖是恫赫,眼神卻惴惴不安,只得理了理衣襟作掩示,劍傲淡然一笑,隨即躬身答應,眼角窺視巖流滴落額畔的冷汗。正忖度著多問幾句,長廊彼端傳來紛亂腳步聲,一群衛佐鎧橫髮亂,驚慌得平素威儀盡失,還沒到巖流跟前已半跪下來,雙唇鼓栗:

    「少……少主!」

    「什麼事?」巖流冰冷的話聲一出,廊下氣氛登時鎮壓不少。為首的衛佐喘息稍定,領著一群人全跪了下去,神色自咎已極:

    「那個祭司……那一對男女,把千姬殿帶走了!」

    兩人才離巖流不遠,這句話聽得清楚,不禁對看一眼。劍傲微一咬牙,他的反應一向比誰都快,霜霜尚因惡耗呆滯,已給劍傲拉著退至長廊末端,巖流憤怒的山吼排山倒樹而來,方圓百里皆清晰可聞。回首見巖流不知吩咐了什麼,未及忖度逃生路線,催命符已快馬追發:

    「少主嚴令,入城的四人是叛賊,意圖對姬殿不利,毋論死活,萬不可走脫一人!」

    遠方答應聲山呼風響,緊接著是如雷的腳步聲,劍傲心知事情不妙,扯了霜霜便竄至梯口,古來城池為便利捉賊,相鄰樓層梯子不設在同一邊,讓賊人得在樓層間蛇行銜接,大增曝光機率,而守衛只需上下包夾便手到擒來;劍傲初上來時便注意到,沉吟半晌,反引著霜霜往高處奔逃,此舉顯然大出衛佐意料之外,只得囁嚅叫道:

    「快……快,敵人往上跑了,快追上去!」

    劍傲更不打話,驀地抽劍斷梯,手法乾淨俐落,連木屑都未濺半點;霜霜掩口看著梯級上的衛佐倒栽蔥落地,和未及攀登的伙伴撞個正著,顯是暈了過去,一時哀叫四起,劍傲早拉著她再上一層。居高臨下截人容易,且可防止腹背受敵的危險,劍傲打得便是這主意。

    堤崖高點近在眼前,河上寒風在格窗外呼嘯,羅列渡口的屋形船猶瀰漫菊祭尾韻,兩人卻無心欣賞,迎面一隊衛佐排山倒海而來,鏤籠下刀光一閃,武士刀紛紛出鞘。

    「找死。」長年逃亡訓練出反射動作,劍傲對刀劍相向的路障目光冰寒,劍鍔脫鞘,半招蓄勢待發。冷不防斜地裡一腳飛來,劍傲大吃一驚,百忙間不及細想,只得向旁一讓:

    「別殺人!」好在他早有防備,否則霜霜這一記飛踢手腕不骨折才怪,饒是如此,側腹卻成了代罪羔羊,痛得劍傲差點沒抱肚子蹲下來,額間黃汗滴滴:

    「妳說……什麼?」

    「別胡亂殺人!乾爹,他們不過要捉我們回去,又不是什麼大惡人,犯不著傷人性命。再說你……再說你再見起血來,只怕……」

    絲毫不覺得自己達成目標的手段方法有問題,霜霜談話中輕叱一聲,回身架住迎面而來的刀刃,腳下一盤一掃,不防少女如此怪力,衛佐在驚愕中繳械倒地。霜霜一面耳提面命,一面看也不看,順手把武器又扔了回去,對方慌忙接住,為少女的行逕呆滯當場,連攻擊也給忘了。

    「總之我不許你殺人,你若傷了他們,我們倆分道揚鑣!」起腳飛踢,又一名衛佐和劍傲遭受同等待遇,他忍耐力顯沒大叔一半好,無福消受霜霜拳腳,當場和周公下棋去了。劍傲長喟一聲,到唇邊的腥味又縮回去,半晌竟當真還劍入鞘,照樣淺捏劍訣,黑眸泛起笑意:

    「是,謹遵懿旨。」戲語未完,只見生繡破爛的劍鞘劃破長空,迅若猛虎,聲勢懾人,靶心卻非慣常的眉心、咽喉或心口等致命處,而是來者右肩凹處。劍傲出招既快且準,只聽衛佐肩頭悶響,慘叫繼之而來,人已失去威脅性。他在霜霜訝然神情中道:

    「肩胛骨和上腕骨間有塊複雜的區域,重擊容易脫臼,卻不致傷殘──當然得瞄得精準才行,若是施力得當,傷者最多休養個三五天即可痊癒,只是一時再提重物不得,是牽制敵人的好方法──年關將近,讓他們趁機放幾天假也是功德一件。」邊說邊揚唇一笑,劍傲再次連鞘帶劍遙擊霜霜背後偷襲者,肩骨唱起小調,又一把武士刀鏗然落地。

    為首衛佐見情勢不妙,但面對敵人,那容武士半點退卻,四把刀凝成長空一線,分作四面朝敵人頭上斬落。劍傲瞄也不瞄,漫不經心地朝左一躍,手腕反向翻動,待霜霜眨過眼來,一群人已在劍傲足下撫肩哀嚎。其實卸肩骨並非什麼險招,難得是幾次反覆施為,方位準頭力道竟一點不差,說是不殺傷人命,如此反而要比一劍斃命更加困難。

    「怎麼?」見霜霜停下攻勢發怔,劍傲大感緊張,以為這位小姐又有那裡不滿,但現在戰事吃緊,實在緩不下手安撫軍心。反手又解決兩名敵手,劍傲攬著她腰往空處閃躲,霜霜這才回神:

    「啊……不,我只是覺得你……好厲害。」

    拳凝在半空,少女不自覺脫口。其實她不止一次見識劍傲本領,只是每回都擔心他胡亂殺人,要不就攸關生死,無暇賞析;加上她劍法造詣本就不高,那看得出虛實。劍傲也自訝異,轉身又卸了條手臂,回首笑道:

    「難為你會在這方面誇讚人,在下不勝榮幸。」

    「巖流大人,賊子擄著姬殿往城外去了!」

    正打得不可開交,窗口卻透來最新消息。劍傲不禁一呆,那能這般容易出城?方想起萊翼有千姬相伴,或許新月城還有秘道也未可知,心中一陣苦笑,小祭司逃得簡單,現在他和霜霜可成了代罪之鱉,天知道何時才逃得離甕中。

    趁衛佐心神空頓,劍傲攬著霜霜又搶下一道梯口。敵人漫延如潮,從四面八方湧將上來,前仆後繼、絡驛不絕,這一來劍傲大感頭痛,就算他劍技再好,雙手難敵四張拳,遲早她和霜霜要累死在這兒。眼見牆沿處一道小梯垂直向上,心中一動,已有計議:

    「霜兒,妳快到屋頂上!那裡安全些,他們一時追不上!」倒轉劍柄擊碎來襲者下顎,包抄的敵人越來越多,劍傲已顧不得肩擊法則,出手漸近本性,若不是顧慮霜霜還在一旁,他早拔劍出鞘。少女神色一硬,轉身便行,半晌又回過頭來,鳳尾在身後一蕩:

    「乾爹?那你呢?」

    「我沒事!妳先上去,等我解決完這批敵人就去找你!」

    顯是知道劍術上實力懸殊,衛佐紛紛揚棄手中武士刀,回歸最原始的肉搏戰,這一來他可吃不消,十幾個肌肉虯結的大漢壓上身來並非好玩的事。長劍施展不開,劍傲神色一狠,單手捉起貼得最近一人脖頸,他的手勁本來驚人,倒霉的衛佐登時雙眼突出,臉皮紫漲,等劍傲醒覺丟開時已去了半條命。

    眼見如此慘狀,餘下幾人一時不敢再行靠近,劍傲捉穩機會長劍出鞘,使力往通往屋頂的梯上一斬,只聽嘩啦數聲,木梯登時化作殘幹,兀自聽見霜霜從高處的叮嚀:

    「乾爹,千萬別亂殺人哪!」

    劍傲一陣苦笑,望著環恃一圈,每個看起來都想將他千刀萬剮的敵人:

    「我知道了。妳快往高處跑,千萬別折回來!」

    分神叮嚀,不防衛佐已繞至身側,一刀便往肩頭斬來,劍傲回身以鞘接擊,武士刀激飛數尺,他卻也給反勁震得虎口生疼。猛聽背後風聲虎虎,一著錯滿盤遲,欲待回防早已不及,本以為舊傷未癒又需添新,背脊卻無預料中刀鋒徹骨的疼痛,一道黑影自耳畔掠過,回首一看敵人,竟已成了無頭屍體。

    劍傲悚然一驚,衛佐的頭顱雙眼猶未閉上,帶著驚愕神情飛往牆上,濺上一蓬心悸殘紅。「怎,怎麼回事?」梯口一陣大嘩,敵人紛紛持刀張望,劍傲驀然回首,夜色如水,映入眼簾竟是似曾相識的黑色眼眸: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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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6:43 | 顯示全部樓層
    025 若葉 第四章3

    3

    難得露出迷惘的眼神,劍傲緩緩背劍身後。記得自己曾見過他幾面,一次在城下,一次在菊祭上,那時他站在霜霜身邊,位置是貴族的廂房,因和巖流鬥得正熾,無暇細看,但對方雙手背後,神態從容的模樣令人印象深刻,這才勾起他回憶:

    「你是和霜兒在一起的那位……」

    「原來小姑娘的名字叫霜兒?真是好名字,倒應了菊花讖語。」

    說話間右手唰地一旋,劍傲這才發現他也攜了把長劍,適才狙擊敵人顯然拜它所賜。語調輕鬆,青年一個勁兒咧嘴笑著,比起劍傲恬淡漠然,這位正牌大叔有種玩世不恭的無賴,街頭混混抄了幾分,酒肉和尚氣質也略有些,但只一眨眼又變回常人;劍傲首次遇見他無法掌握的人,仿如一滴水沒入大海,摸不著邊也尋不著根。

    「好不容易擺脫精衛的監視,想說來新月城轉轉,豈料一進來就看見小姑娘的乾爹有了麻煩,過來做個幫手,你可別怪我雞婆。」

    一劍沒入進犯者肩頭,青年自動和劍傲背對背相貼,出手行雲流水,半點猶豫也無。劍傲殺人時尤有殺意,青年遞劍卻像持筆朱批,在生死簿上點下秋決的人犯,手不染腥、眼不沾紅,殺人只是某種例行公事,輕鬆容易:

    「不過老實說,現在事情有點麻煩,若讓精衛知道我又胡亂殺人,定要唸我個沒完。還有巖流子姪也是個顧忌,難得上皇和他關係還算不錯,我殺他奴才臉上須不好看,」又一個衛佐在慘叫聲中飛出窗外,卻是劍傲出的手。回首一笑,青年眸子裡半點惡意也無:

    「除非沒人看見,或看見的人都不在了。」

    振劍褪血,劍傲的笑容一樣清淡。「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有不能讓人看見的理由。」

    「也是因為女人?」男人側首笑問。

    「可以這麼說。」另一個男人苦笑。

    見兩人背向而站,一個身材乾瘦,單手柱劍,神色漫不經心,彷彿身不在戰場之中;另一方則體態修長,天庭飽滿,顧盼間神采飛揚,誰給他眸子一掃,俱都不由自主低首。人類天生對危險懂得迴避,任誰都讀得出眼前警訊,勇往直前的教條在生命誠可貴間拉鋸,衛佐的汗水幾乎集聚成另一條奈河了。

    「好漂亮的劍。」注意到青年手中寒光爍然,刃鋒洗髓刺骨,端的是上等好劍。劍柄處雕紋繁複,獸形自柄至鍔層層盤踞,卻又設計得恰到好處,讓使劍者的掌與獸雕密密嵌合,也難怪劍傲要讚嘆不已;青年笑著虛晃一招,左手捏訣撫過劍身:

    「這也算秘府珍品,雖不致削金斷玉,但憐其匠心具巧,多年來我都當作隨身配劍使。這劍名喚『龍生九子』,鑄者是東土與日出『月山』家齊名的『邪將』,不過我實在蹧蹋了他,三年來幾乎不曾動武,要不是今日見你大顯身手,心癢難耐,恐怕這劍還得冷落十年。」

    兩人在戰場錯身而過,殺敵空檔猶有餘裕談天。令劍傲驚訝的是,青年出手之狠,絲毫不亞於他受劍意操控時,剎那間殘肢斷幹、飛首屍身堆積成山,在天花板曳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鮮紅;反觀劍傲深怕魔劍露餡,加上反諾心虛,出手乾淨俐落,一劍斃命,連血光都沒見半點。

    聯手威力驚人,為防有人逃脫,劍傲守在長廊梯口,將靠河堤半層樓與外界隔絕,封閉的空間即成煉獄,無人得以逃出生天。

    偷空遠觀敵陣中的青年,對此慘劇一不興奮,二不哀憫,彷彿此舉理所當然,劍傲心中一凜,過去旁人看他是否亦如此?衛佐在絕望中匍匐前進,淌血的眼死命瞪入敵人體內,即便是最後一眼也要認清仇人。青年指法輕盈,忽地扔劍而出,神態如浣溪沙女隔水拋籃,長劍在半空旋轉飛舞,回到主人身邊時已滿載而歸,像收割獵物的獒犬,只是這回目標換作人頭罷了。

    「這是什麼劍法?」眼睛一亮,即使在激戰中,劍傲劍癡本性仍舊不改。

    「啊,這是我自創的,揀些原有劍法裡好看的招式,平日閒著沒事鬧著玩的。我叫他『蓬萊八仙劍』,這是其中一招,叫『沙女擣衣』,」屍身在劍下堆積,兩人閒話家常,半點不受影響:

    「劍如其名,一共便有八組套招,分別是鐵拐李、藍采和、呂洞賓、何仙姑、張果老、韓湘子、曹國舅和漢鐘離。比如李鐵拐劍套飄忽,左右莫測,狀如老翁拄杖,勢若跛子行路;藍采和則動若鵠兔,形似小兒,專作下盤功夫。以此類推,各依其仙意而彷其神態,是玩賞大於實用劍招。」

    一面否定劍法的殺傷力,青年長劍龍吟,起手如飛仙擎簫,恰曳過一名衛佐咽喉,鮮血激射,青年已靈巧地抽身避開:「適才這招是『洞仙吹簫』,便是『呂洞賓』劍套裡一招,彷呂仙迎海吹簫、聲動百禽之意,最是瀟灑飄逸不過,我很喜歡這招式。」

    最後一個衛佐也頹然倒地,劍傲一劍洞穿咽喉。聽下頭傳來磊磊步聲,卻非朝上追來,而是望城外遠去,想是威脅已暫去,他反倒有鬆口氣的感覺。縱然自己殺人如麻,青年斬草除根的方式卻過於超然了──就是這形容詞,超然,彷彿他不在他們之中,而是臨駕其上的另一種生物,就因為如此,人命是僅供消耗的資產,隨時可以踐踏蹂躪。

    「啊……太久沒動武,果然生疏許多。這幾日待在驛館裡,給那些尸位素餐的肥豬大人前大人後的,聽得耳朵都長繭了;我不誑你,去給他們叫幾聲『宰輔』,包準你骨頭都皺成一團。這樣殺個一陣,果然心情舒暢多了,」伸個懶腰,以白布拭盡劍上血跡,顯是規避某人檢查,青年加意抹除任何可能藏污納垢之處,半晌還劍入鞘,回首笑道:

    「難得有緣見面,陪我四處逛逛如何?在精衛把我五花大綁回去之前,能偷閒就盡量偷閒,本想出使日出應該輕鬆些,至少不用日夜被卷宗追著跑,沒想一樣氣悶,為官真難……」

    凝立不動,劍傲和青年保持一尺距離,看他百無聊賴地抱怨東抱怨西,似在考慮什麼,張口欲言又止。青年也注意到了,停下叨絮轉過身來,兩人首次正面相對,終於劍傲抿了抿唇,像是下定決心般一步趨前:

    「承蒙閣下相邀,在下感念在心……只是有樣禮節,在下想還是先盡了好,以免日後閣下怪罪,在下可生受不起,」微微一笑,劍傲突地推劍腰後,在青年安靜注視中緩緩跪下單膝,然後虔誠伏首,雙目微闔:

    「草民見過上皇,願皇上統領皇朝萬世千秋。」

    時間剎那靜止了,四隻漆黑的眼在夜色中發光。沉默恆亙兩人間許久,直到青年先開了口。

    「你是怎麼知道的?」笑容依舊,青年把玩手中長劍,聲音極輕。

    「若是仔細去尋線索,其實並不困難,」低著首看不出神情,從語聲卻聽得出笑意:

    「首先我曾聽說先皇武王只有三位嫡子,長子李羆六七歲上便不幸夭折,次子李鳳和三子李麒是少見的雙生子;但你不可能是李麒,首先若葉當家是注重繁文褥節的禮法中人,三面廂房卻獨讓你坐北朝南,日出向上皇近年關係曖昧,早非君臣,若是單純使節,絕不可能行此南面大禮,」屈指侃談,劍傲伏首更低:

    「其次在下也是聽霜兒的話,這才心中雪亮。霜兒向我說您曾向她求婚,邀他來宮中小住,蓋成年皇子一旦成人,便有自己的府邸宅院,那有在禁宮和上皇擠一處之理?兄弟縱為一母所生,但君臣之別緲若雲泥,那容言語上半點差池;霜兒又說您嫌宮中無趣,既是宰輔,日理萬機都來不及,就是要閒,上皇也未必許,何來閒置之說?」躊躇半晌,劍傲終是屈下末指,改以抱拳姿:

    「何況在下……另有別的原因,知道您絕非臣輩。如果您不是輔相,又敢大剌剌假扮朝廷重臣,普天之下恐怕只一人有此能耐……皇朝的支配者,人類之王,媧羲上皇李鳳,那個人就是你。」

    青年眨眨眼,笑容異常愉快。「有沒有人常誇你太聰明?」

    「沒有,他們大都罵我是笨蛋。」劍傲揚臉一笑。

    「既知我是九五之尊,又為什麼不行大禮?這樣可不是上皇禮儀。」折扇一指劍傲觸地單膝,青年李鳳再無意否認身分,只是半開玩笑地調侃。

    「主上恕罪,因為在下曾答應一個人,除她之外,今生今世絕不在第二人面前折跪雙膝。」劍傲伏首答道。

    「喔?」本以為是江湖人的心高氣傲,未料答案竟是如此,李鳳倒略有些吃驚,半晌撫扇一笑:「是個什麼樣的人,竟能讓你這種人物甘心臣服,我倒有半分好奇,半分妒嫉。」劍傲旦笑不答,李鳳也無心追問下去。扇子開了又闔,似在忖度發言時機,劍傲一陣疑惑,感受頸背某種壓迫,忍不住抬起首來,恰與對方無賴的黑眸四目交投:

    「既然你猜出我的身分,禮尚往來,我不認得你就太失禮了,嗯,你說是嗎……」俯首見他臉色一變,李鳳笑得更邪:

    「小姑娘的乾爹,或許這名字你熟悉點……魔劍?」

    宛如半空中響起焦雷,凝視劍傲因震驚而剎白的臉龐,李鳳最後幾個字說得極慢,彷彿要徹底將他刨皮削骨,從語言開始擊潰敵人。果然劍傲渾身僵硬,握劍五指緊了又縮,混亂腦子無從判斷是否猝起發難,半晌強制鎮定笑道:

    「主上說笑了,就是在下劍法卓絕,也擔不起這個名聲,且況前陣子才傳他在素熙地犯下姦殺案,在下若是魔劍,腳程再快也趕不及這兒,主上想是認錯人了。」

    「那些懸賞令本來自相矛盾,許多明顯不是同一個人幹的,稍微有點腦袋的人都看得出來,可惜這世上笨蛋總是比較多。」不知該感謝李鳳替他洗刷冤屈,還是懊惱卸責失敗,冷汗在周身滴成水窪,劍傲一輩子沒這麼無助過,彷彿洞悉他心理,李鳳以雍容笑容淡化氣氛:

    「你別緊張,我又不是捕快,也不缺錢做獎金獵人。」這話安慰成效不彰,反讓劍傲更驚於李鳳的敏銳,這次委實是太大意了:

    「認出你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沒你這般洞察力,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線索,和幾則道聽途說的傳聞,最大的原因還是……其實我在『那個地方』曾經見過你一次,那時遠赴『茱萸盟』,恰巧碰上了那件事,」五指捏得喀啦輕響,李鳳的語氣相當懷柔,卻讓跪地的劍傲臉色一暗:

    「說是頒懸賞令通緝你,到底也是給那些廢物煩急了才出此下策,私底下我還挺中意你;別的不說,茱萸樓一役便清掉一批整天嚷著廢皇儲的礙事老頭,揚子江通緝行動,江湖中好事門流一空,從此禁絕私鬥的政令順暢許多。至於盜蹠那次雖然眾說紛云,但我確信那風格是你幹的,陰錯陽差地替我除去最大政敵,有時睡夢中都想頒個好人好事獎給你。」

    「主上過獎,在下不敢承望。」冷汗不聽話地滑下額角,劍傲硬揚起笑容。

    「菊花祭時,我和小姑娘從廂房上觀戰,那時我便對你留上了心──那種劍技,要讓人不留心也難;我年輕時,閒來也愛和純鈞演練幾式,你的劍法除令我驚豔…… 不知該怎麼說,還有另一種讓人熟悉的感覺。」摸索著適當字彙,李鳳的手離開劍柄在空中虛抓,更讓劍傲膽戰心寒,單膝跪的僵硬,卻無法後退分毫,只得勉強擠出笑容:

    「承蒙主上看得起,在下一介殘破之軀,就是劍法略有些心得,貽笑方家,當不起如此稱讚。」

    「說是殘破之軀,小姑娘又乾爹前乾爹後的叫你,其實你只二十不到罷?」這話可比什麼都讓人吃驚,劍傲差點從地上跳起來,強按捺著才又低下頭去,臉上一片茫然:

    「你為什麼……」

    「這不難猜,人的外貌體態縱使情況不一,有少年早衰,也有老當益壯的,但呼吸代謝會隨著年紀漸長趨緩,終至停止而死亡,中年人和年輕人就有顯著差異。你還年輕,身子骨雖有些沉屙,但心跳還在百多上下,縱使練武,也斷不可能列大叔之流,這法子很好用,只要你有那耳力,喬裝改扮俱都難不倒你。」

    輕撫劍鞘,李鳳悠然說道。劍傲生起難以言喻的感受,眼前的男人便是掌握上皇千萬黎民命運,重生大陸最古老國度的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他則是多國通緝、懸賞獎金鰲首的罪犯,這樣的會面毋寧太過傳奇,但又千真萬確,劍傲突地喃喃自語起來:

    「我和王者……當真有緣得很哪……」

    正感嘆間,不防手腕一涼,回頭竟是青年俯身捉住了他,五指緊扣腕脈,輕輕一拉,劍傲便與他貼肩而立:「你……」渾身早已僵直,未料對方如此輕易掌握他要害,滴水不漏的防禦在他面前直如兒戲,一時呆的連反抗也忘了。

    李鳳卻半點挾制意思也無,五指由扣變托,左手三指並攏,竟是替他把起脈來,半晌劍眉長簇道:「細脈虛浮,弱如蛛絲,大脈邪盛火亢,一味鋼猛;左寸沉實,左尺虛浮無力,右寸無神,右尺危移不定……」劍傲一臉錯顎,青年卻好整以暇,側首認真推敲著,把了右手又換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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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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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6:55 | 顯示全部樓層
    「這樣看來,你年少有便有不足之症,憑著體術始能拾回一命,但這病根虯結已深,幾年下來不懂愛惜身子,這弱症便復發;你心火旺,肺氣盛,肝脾邪氣內閉,陰陽失調,兼之面色乾黃,口角生潰,我初見你時便覺此人命不久長。」見劍傲仍驚懼著不說話,遂放脫他手擊扇笑道:

    「我年輕時在上皇四處遊歷,多少也結交些江湖朋友,南疆一位老醫生指導過我,他還有兩個女兒,小的那個也是一肚子醫書;可惜才學了望聞問切,他老人家便去世了,實在可惜得緊。」

    「我……」唇角乾澀,劍傲不自覺又跪了下來。剛要開口,已給李鳳揮手打斷:

    「你別多心,我這人一向愛才,大約是職業病使然。這樣的劍法天下少有,你死了便再無二人,若不想讓如此藝術就此失傳,徒孫滿堂前還是保重才好。否則我現在殺你,跟往後你自行暴斃,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露齒一笑,現場跌入詭異的氛圍中,劍傲汗濕手心,以跪姿在劍柄上不住虛抓;青年卻顯得優哉游哉,不經意地推了推腰間長劍。

    「乾爹!你在那裡?他們往屋頂上來了!」

    空氣停滯,來自天外的呼喚卻驀地將之擊碎。聲音來自新月城頂,顯然小公主已攀登成功,青年和劍傲一齊向上看去,前者閒雅地擺了擺扇:

    「看來我眈誤你太久了,去吧!還有人在等你呢。」見劍傲仍是不敢動作,李鳳還扇入懷,驀地長劍出鞘,嚇得他差點起身還擊,青年卻只是舉劍月下,側首欣賞刃封凝結的寒光:

    「只是我勸告你,多吃飯少酗酒,起居坐臥悉如平常,還有好生保護自己,你的筋骨雖強,也是後天鍛練出來,禁不住一再受傷。過去你受過幾次生死交關的重傷,早已超出人體界限,憑著意氣或可撐得一時,長久舊傷鬱結、毒滲六脈,活得過二十五歲你還來禁宮找我,我上皇位子讓給你坐。」說罷再不理他,收起長劍跳至窗櫺,毫無氣質可言地蛙蹲賞月,竟是以背心迎向劍傲:

    「還有,小姑娘喜歡你,如果你死了,她會很傷心的。我不想看見她難過的樣子,所以我再說一次,你走吧,魔劍,後會有期。」

    聽身後腳步聲先是猶疑,而後緩退,逐漸向高處遠去,李鳳滿意地笑了笑。長劍推妥,竟是朝窗外河堤拔身躍去,河堤高處和新月城尚有一段常人難以克服的距離,在青年面前卻如孩童跳繩般容易。單足點落堤畔,李鳳才背手欣賞曉風殘月,娉婷的影子已隨後跟來。

    「主子,你還是如此不知輕重,大寶位置也可以說著玩的。」

    仍舊是一襲青衣,精衛樸素不施脂粉的臉龐在月色下更顯蒼白,秀顰微嗔,在李鳳右後方站定躬身。青年聞言只是一笑,溫柔回望歸巢的青鳥:「我沒開玩笑啊,誰要真想幹這吃力不討好的職位,我雙手奉上也無所謂……好,好啦,我開玩笑的,」為保生命安全,李鳳把君無戲言的宗旨拋卻一旁,畢竟精衛鐵青的臉連天意也可扭轉,豈是他區區天子可以抗衡:

    「不過那孩子……確實也難活過三十,在他面前我不便說,身病還在其次,心病才是要緊;說到二十五歲時他笑了一下,我便知他壓根兒沒想活到那歲數,他一直想死,這念頭促使他下意識地蹧蹋身子,如此再好的藥石都救不了。自己都不想活,誰能令他活著?」

    「就這樣放過他,不要緊麼?」

    「無所謂,除了死去的人和繳出去的稅,任何東西都還追得回來。這孩子還能成長,畢竟越強的獵物蹂躪起來越有趣,現在還不是採收的時機。」以指尖輕扣劍鞘,李鳳凝視遠方燈火繚繞,聲音異常的輕。精衛卻注意起他的劍來,半晌臉色一變:

    「主子,你又親自動手殺人了。」

    「啊……哈哈,那有這回事?好精衛你誤會我了,我已經大半年沒動武了,連劍字怎麼寫到快忘了,你看這把劍一直好好兒掛在腰上,不定劍鍔都鏽蝕了。你看,劍好重,我都快拿不動了……」

    李鳳演戲演得高興,精衛卻只默然一指劍鞘尾端,赫然是一雙血掌印,可憐青年僵在當場,仍是試圖挽回:「沒有啦,精衛你知道,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同胞有難,身為人皇怎能不拔刀相助?更何況……」

    「請主子以上皇億萬黎民為念,務請珍重龍體,倘因小信小義而致有所損,為匹夫匹婦而身填溝壑,豈是天下之幸?」一待罪證確鑿,精衛熟練地跳過李鳳的辯解,雙袖一攏便跪了下來;青年最怕就是這樣,頭皮一陣發麻,連忙陪笑著攙她起身:

    「好好,我知道了嘛,精衛,而且說句實話,天下間能傷我的人倒當真不多……」

    「不是這個問題!主子,你到底懂不懂啊,在禁宮時您說要偽裝失蹤的皇弟出走,奴婢和刑天就已極力反對,為著玩樂冒此大險,要是給宵小瞧破機關,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就有十雙手也未必護得你周全,要您有個三長兩短,奴婢……」說到緊處,精衛才查覺她過於激動,見李鳳一臉笑意瞅著自己,禁不住滿臉通紅。冷不防青年一把將她扶起,不由分說摟入懷裡:

    「我明白,我一向明白,精衛該知道我明白。」別有深意的一句話,懷中認真別緻的臉蛋一呆。李鳳淡淡一笑,精衛忙醒覺將他推開,防他得了便宜又賣乖:

    「況且這次我來日出,也不單為了玩樂,精衛妳該省得。風雲會慘案至今仍無線索,那些坐蠹國糧的廢物諒也查不出所以然;藤黃好歹是我皇儲時的老朋友,事情發生前一日我和他還在揚子江畔喝茶,他說前些日子風雲和蘭丸流派起了紛爭,他欲譴大弟子上雲渡山調停。猶記他還笑著舉杯敬我:『湛廬,連蘭丸都離我而去,我在想……命運是否已開始揚棄我了。』」

    似乎思索時需要輔助物,李鳳再次取扇離懷,在掌心擊打:

    「然後次日便發生了那事。風雲弟子除少數死在總壇外,大多葬身雲渡山上,正是與蘭丸流會面之處,且奇怪的事,斂屍時除藤黃失蹤外,連藤黃的女兒也不在杵點之列,就此憑空消失。蘭丸一流居無定所,事件發生後更是杳無音訊,只聽說往日在天照有幾個據點,看來這事要理清楚,非得落在這神秘流派上頭不可。」見精衛聽得專心,李鳳劍眉長簇,撫顎低聲:

    「藤黃在我登基時多少助過一臂之力,雖說宮裡多以為不過江湖畫匠,未妨走漏了風聲,無知小人歸之於太子黨也未可知。若是為此,風雲會的災厄便不單純,背地裡陰謀想來令人心寒,坐在皇禁宮枯等,難保那一日不和凌藤黃同樣下場。我看這樣好了……刑天!」

    聲音越轉越低,冷不防拋出一個陌生名字。只見李鳳身前地皮蠢動,猛地破土冒出一顆人頭來──真是破土而出,來人一臉落腮鬍,硬如鋼毛的顎鬚從耳下倒插一圈,讓人懷疑他是否某新品種豪豬;銅鈴大眼,聲如洪鐘,滿頭泥巴黏土,雖然精衛早料到類似的狀況,還是著實唬了一跳:

    「御前禁衛刑天在此!主上有何吩咐?」從土裡抽出手來敬禮,豪豬臉大叔精神飽滿。

    「刑天……我已經下過旨了,叫你出場方式盡量單純,別嚇到人,你想掉腦袋嗎?」真是受不了,上回從水裡、這回從樹上,還有一回從茅廁坑洞裡鑽出,滿臉屎尿糞便,還一副赤膽忠心地解釋自己是一路順著下水道護衛;看得出來他有努力,這回出場方式還算比下有餘:

    「是,小的知道了,出場方式盡量單純,別嚇到人!」其實精衛也頗為刑天叫屈,要不是李鳳嫌他長得醜,告誡他「要保護我,就得像影子一樣別讓我看見。」,刑天也不必大費周章找地方躲;也是他太過老實,上皇說什麼他做什麼,往往給惡劣的李鳳整得團團轉而不自知。

    「……算了,精衛,如果請妳去找出蘭丸流在天照的據點,進而潛入調查,可有不便之處?」話頭一轉回精衛,李鳳聲音立刻溫柔起來。聽前輩說過主子對男女有嚴重差別待遇,刑天這回可謂親自領教,精衛攏袖躬身答道:

    「主子說得了,我就做得了。」

    「說的也是,這點小事,對於曾是『山中闇夜』的妳該不成問題,妳說是嗎,『月影』?」聞言笑得典雅,李鳳看著霞紅嗔怒泛上精衛寒若冰霜的頰,她再次俯首:

    「主上,你說過再不用那名字叫奴婢。」

    「是是,好精衛,別生氣……不過妳如此不念舊情,只怕和妳青梅竹馬的『流星』會傷心得緊,聽說前陣子山中闇夜尋你,流星還親自出面搜尋,不定這回找到了日出也未可知……」

    調侃的話未說完,猛見精衛滿臉陰霾,知她動了真怒,連忙收住了嘴。精衛凝立半晌,忽地枉顧青年阻止,竟伏身朝青年盈盈一拜,這才起身肅容:

    「我現在只有一個名字,就是主子替我取的名字……除了精衛之外,我誰都不是。」

    李鳳淵停嶽峙,只向精衛微一頷首,兩人相視目光裡竟似有了笑意。雖然打從李鳳尚是皇儲時便隨侍身側,刑天承認自己從來摸不清這位主子的想法;精衛的來歷也同樣是個謎,只依稀知道她曾刺殺李鳳,卻不知為何被主子收為貼身。這對男女不單是主僕,彼此竟有種水滴不進、刀割不斷的特殊默契,即使再親近的臣子也替代不了。

    「御前常在精衛聽旨。」河堤上冷風颼颼,李鳳的聲音卻穿透一切,直抵人心窩,精衛凜然躬身:

    「著妳專權調查風雲會和蘭丸流紛爭,並帶械密探蘭丸流根據地,若有緊急情勢,先斬後奏,毋待皇命;刑天一干人等,全聽候妳差譴,若有違令,格殺勿論。還有,小心安全,別著涼了。」正經八百的皇諭末添這麼一段溫言暖語,刑天不禁啞口無言,精衛卻連眉毛也未抽一下,雙手接過李鳳頒賜的劍柄,再次躬身:

    「奴婢遵旨。」

    「另外……御前帶刀一等龍禁衛刑天聽旨!」

    本來以為一宿無事,開開心心正要鑽回地底的御前侍衛卻驀地僵住,好半晌才反應主子降旨,忙忙回頭行三跪九叩大禮;他可沒精衛特權,李鳳曾親口說道「這世上在我面前能站直的,除了精衛外再無他人」,頭還沒叩完,李鳳的聲音早傳入耳裡:

    「我現在下旨,給我仔細聽著,漏一字我砍你一顆頭,傳說上古戰神刑天砍了頭還能作戰,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能耐。」話說得刑天汗出如漿,李鳳最讓臣子戰戰兢兢的便是,誰也分不清他什麼時候開玩笑,什麼時候當真,所謂天威難測,似乎也在講他這種人:

    「從現在起,我要你跟著精衛,保護精衛,精衛走到東你就跟到東,走到西你就跟到西,走到南你就跟到南,走到北你就跟到北。精衛睡覺時你在一旁看著,如廁時你在外面守好,吃飯時先試毒,洗澡前先試水,精衛病了,你得去找大夫;精衛怒了,你得當出氣筒;她流一滴血,我抽你兩升,流一滴淚,我誅你九族,破一點皮,我剝你兩層,掉一根髮,我就喀嚓一聲讓你作太監,以上。可聽清楚了?」

    很難想像李鳳可以一口氣不停,猶有餘裕閒搖羽扇。刑天欲待重問一次,李鳳戲謔中帶有殘酷的黑眸讓他啞巴吃黃蓮,只得閉嘴叩下頭去:

    「刑天……領旨。」

    「主子,那麼您要去那裡?」把自己和刑天都支開,精衛太清楚這位主子的個性,他不可能閒在家裡以逸待勞,就是沒事也會找事做:

    「我在天照有幾個老朋友,想去見上一見,妳放心。」語調清淡,精衛知道他的意思,便是不欲人知,隨即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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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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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17:08 | 顯示全部樓層
    「奴婢明白了,萬請保重龍體。對了……驛館和若葉家那邊要怎麼解釋?」

    「就說宰輔掉到陰溝裡,摔斷了腿,被老鼠撿走,在老鼠女王那療傷,女王說不還清飯錢不放他回來,於是就把宰輔扣壓在那勞動服務;老鼠世界和人類世界貨幣不通,叫他們也別想拿錢來贖,我打工付清了錢自會回來。」

    「是,奴婢明白了。」

    「……精衛,人有時候還是要學一下玩笑和實話的區別……雖然妳這樣很可愛。」

    撫著被貼身侍婢打痛的臉,青年笑著目送精衛的背影穿水躍上夜空,消失在遠方。半晌長長嘆了口氣,忽地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望懷中摸索,一把金光燦然的短劍遽現掌中;細看鞘上雕紋,卻是一雙交翼鳳凰,鏤鐫精緻,質地柔軟,竟是通體黃金打造,李鳳簇起眉來:

    「真奇怪,看到那孩子,我竟會想起……那個不告而別的該死傢伙……」

    縮指握緊短劍,李鳳遠望燈火燦然的奈河渡口,在北風中沉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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