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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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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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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3:16 | 顯示全部樓層
    正怔然不知所措,木椅上一雙沁涼如水的手忽地自行攀附。穌亞訝然低首,千姬背靠輪椅,神色痛苦,好像有人拿著刀往她心口亂攪,單手扶住太陽穴,難受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驚覺心占說過的話,現在她與萊翼是精神共同體,要是小祭司心緒有一絲漣漪,沖刷到千姬心理便如滔天巨浪,何況這種劇烈的海嘯?感受到交握處一緊,千姬連呼吸也斷續:

    「快……阻止他……繼續下去!門……那扇門……要開了……」

    本想不顧一切以火剋水,雖然免不了損傷,以他術力壓制小祭司不成問題。聽見心占的話又自一愣,門?這街心那來的門?千姬情況實在危急,法師也知此時不宜推理,直覺比較有效率:

    「小祭司!你這白癡!快停下來,你忘記心占是靠你隔絕心靈感應的嗎?你想殺了她嗎?」

    雖然我不反對──穌亞在心底補上一句;對法師的叫喚全無反應,只是禱術的力量略減,耶里克終於突破重圍,也不管是否被術力波及,白狼主人緊擁渾身淌血的半身人,幾乎聲嘶力竭:

    「求求你住手!神都的翼人……請放過小主人!」

    從不向外人示弱是斯堪地半身人賴以生存的尊嚴,耶里克卻寧可犧牲換取半身男孩的性命,家系的羈絆果真不同凡響,那是種超越常理、超越情感的力量。穌亞第一次驚覺藍色也可以如此冰冷,遠遠勝過黑眸的震憾。十字祭杖再次遽遞向前,點在耶里克和磊德懷抱間,平時走個路也能跌倒十次的萊翼動作竟如此敏捷,白髮人一時腦海空白,只是固執地張臂充作主人堡壘。

    「沙勒蔓德,去把那個笨蛋的祭杖奪下來!」

    知道情況危機,水火象互攻對法師己身的傷害實在太大,穌亞不敢貿然嘗試。雙胞蛇侍主之忠心遠優於白鳥,一左一右,撲上去便緊咬萊翼兩臂,即使失去理智痛覺神經倒也還敏銳,握力不佳的祭司五指一鬆,穌亞當機立斷,靠著身高優勢一把從身後抱住:

    「該死……你冷靜點!」

    終於有了反應,穌亞暗自感謝起耶宗諸神。祭杖砰噹一聲墜落街土,甫離萊翼的手,便自動化回十字架墜飾,大雨奇蹟似的瞬間止息,磊德死裡逃生地倒回水窪,虛弱的直喘氣,無心理會攙他入懷的耶里克,只是盡力吮吸水份的恩澤。

    「祭司大人……」

    萊翼的狀況也好不到那裡,羽翼在無意識下收回體內,金髮濕漉漉地委頓前額。初時還無法辨認眼前的人,小祭司呻吟一聲,這才緩緩張開雙眼,回頭見千姬安然無恙,自己卻無力地枕在法師膝上,萊翼一片茫然:

    「發生了……什麼……事?」

    心口兀自怦怦跳動,穌亞的日出裝束下盡是汗珠,對萊翼的問題不禁怔然,自己做過的事竟不記得?卻見藍眼已褪回天空色彩,只是臉色蒼白一倍,僅僅半套法願已然榨乾祭司所餘不多的術力。驀地驚覺自己躺在穌亞懷裡。「法師是女性」的觀念深植腦海,縱使穌亞為了施法早已化回男身,神都人一但相信到死也不會改觀。不顧雙腿虛弱,小祭司慌忙坐起:

    「啊,法,法師小姐,對,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說對不起,只是很抱歉……不,我也不是要道歉,只是……」

    見穌亞單手高舉,以為逃不掉懲罰,萊翼閉著眼瑟縮一旁等待。孰料肩頭一暖,然後是布料覆蓋雙臂的觸感,十二月寒風再難纓其鋒,小祭司鼓起勇氣睜開眼,穌亞早已雙手插腰,背著他遙望遠方,只差沒叼根煙:

    「老是喜歡強出頭,現在吃到苦頭了罷?你的披風,真是有夠沒品味的設計,還給你!」

    原來是適才地道裡解贈的衣物。明明冷到地面結霜,法師衣服從來不穿好,這邊削肩那邊露臂,卻連個噴嚏都沒打,萊翼扶穩披風佩服不已;驀地被穌亞背上圖騰所吸引,精緻的黑色刺青從肩頭延伸腰際,連臂上都攀爬少許,即使博學如他,也無法辨認書頁上過於古老的文字。衝口想問,料想也只有被潑冷水的份,小祭司只得吶吶低首。

    「啊,那位先生……還有千姬殿,沒事了嗎?」

    驚覺自己動手的前因後果,萊翼一躍而起。回頭一驚,半身人不愧行動敏捷的美名,轉眼耶里克主僕已腳底抹油消失在視線裡。「你永遠無法在同一處看到同一個艾達人。」想起古老的諺語,小祭司嘆了口氣,似乎已被磊德不攻自破。他和白狼主人總有種莫名的緣分,萊翼不必靠神便能預知,他們終究有再見的一天。

    「我沒事,幸好有你和法師大人;快去看看那位先生,他現在意識很混亂,恐怕有性命之虞。」

    千姬的提醒讓小祭司一驚,似乎急於逃命,耶里克善盡道義地留下了鬼丸和見愁,前者不安地跺地嘶鳴,似乎隨時都會脫韁遠走。萊翼忙和穌亞聯手扶起昏迷的見愁,卻見大漢肩頭舊傷迸裂,傷口血肉模糊一片,因高燒喘息不已,天使憂心地凝起眉頭:

    「情況不妙,這傷口拖太久了,再不趕快救治不行……」剛將掌心觸及肩傷,萊翼忽地眼前一暈,使命感逼出的腎上腺素已給他揮霍殆盡。

    也難怪,從城下一路使用治癒術至今,小祭司幾乎身心俱疲,傷害轉移、大型法願加上逃命,法師說得對,是自己太不自量力;井在體內枯竭,穌亞目賭一朵燄苗在掌間熄滅,詫異地接住祭司突然崩落的身軀:

    「母親大人……」

    「喂,笨祭司,你該不會真的這麼沒用吧?你掛了小女孩要怎麼辦?給我醒醒……」

    雙眼緊闔,萊翼似是完全陷入昏迷,怎麼捏他臉頰都醒不過來。正想偵詢千姬意見,卻聽心占呻吟一聲,相連的心境命運本來同始同終,保護人昏迷姬殿自也不能倖存;穌亞抓狂地抱緊頭顱,眼睜睜看著失去意識的千姬從椅上跌落,和小祭司睡死的面容相疊,宛如一雙午後沉眠的天使:

    「該死……」

    望著滿地殘局,穌亞盡可能托額保持冷靜。搞什麼鬼啊!這個受傷那個昏迷,現在他要到那再找一輛拖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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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3:41 | 顯示全部樓層
    5

    人類是不可能有這樣的眼睛的,劍傲憑直覺這樣確認。

    和自己充滿血腥、汙穢而骯髒的魔眼不同,眼前那雙寶石很難讓人將它和殺戮連在一塊。如此天然的紅,只有在最晴朗的傍晚,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偶然瞥見的霞色才能媲美;沒有奧丁銀眼邪惡的誘惑力,來人的眼睛自然使人心生親近,卻又不敢強加褻瀆。

    「你是……誰?」

    雖知現在不是詢問身分的時機,外艙成堆的屍體讓劍傲從美的鑒賞中醒覺。眉頭微微一皺,不似大部分刺客喜愛蒙面,基於見者必死的信心,紅眼下的臉容大方地曝光風中。看不出性別,這是劍傲第一點困惑,黑暗中只覺他年紀異常的輕;正常的生物再如何都該有膚色,而他竟找不出形容詞定義映入眼簾的色彩。

    那是近乎透明的存在,從人格到外表都是。

    回答不是用言語,而是與對方身份相符的行動。豐富的經驗讓那孩子直覺感應大叔是船上最危險的存在,即使如此也不對他構成威脅,透明至血管跳動都清晰可見的五指一夾,銀色的影子便自四面八方收攏。在船舷上迎風而立,劍傲第一次看清敵人所用的武器。

    約莫十多尺長的銀鍊纏繞周身,舞動時幾乎看不清軌跡,只有當攻勢緩時,劍傲才能辨認銀鍊末端、蘸滿鮮紅的中心,竟是枚巴掌大的重鎚。如此冗長的鍊子要牽動鎚心,砸中該砸的地方而非自己的腳,劍傲自忖再練十年也做不到,這武器的型式卻讓他想起皇朝某種奇門兵器:

    「流星……鎚?」

    形容詞和名詞劍傲是分開的,公會情報網果然不容小覷,劍傲更驚異的還是自己倒霉的功力,剛跟皇朝統治者小敘,又被日出當政者逼得被迫跳河,大概沒有人的日出遊記會比他更精采了;

    他終於知道山中闇夜的殺手為何被稱呼為「流星」,的確這類兵器無論東土西地,都是少見的典型,但這並不妨它的威力。跳河之後竟是邂逅暗殺界的王者,這還真是絕無僅有的行程:

    「霜兒,快躲開!」

    基於使用者付費的精神,劍傲這回沒有考慮動武的必要性,也沒時間讓他考慮。殺戮的職業病讓對方連詢問身分的步驟都跳過,流星鎚繞過艙頂一圈,劍傲才剛拔劍出鞘,鎚心已開始導覽今晚第一個景點;胸口的舊傷隱隱作痛,鎚鍊伴著離心力的一擊果然不容小覷,劍傲悶哼地倒滑兩步,虎口已震出血來。

    「你還好吧,乾爹?」

    失聲驚呼,霜霜本能想搶進戰圈,但她素來頗有自知之明,流星捲起的劇風讓她很快明白自己的斤兩,只得咬牙佇足。比較驚訝的反倒是流星,似乎對劍傲竟能接下一擊感到錯愕,那不知是男孩或女孩的殺手驀地停下動作。一雙紅眼無機地在夜色裡蕩漾,半晌紅眼一眨,優雅地抬高眉頭:

    『若葉……巖流呢?』

    連同樂師在內,劍傲和霜霜心中皆盡一突。那孩子連唇都沒掀一下,霜霜想起死谷學習「傳音」時的狀況,但這又比那更天然,好像世間溝通方式本來就該這樣,語言只是多餘的累贅。正怔忡間,劍傲卻忽地倒退牽住自己的手,轉頭便朝艙外大叫:

    「巖流大人,快逃!」

    霜霜一愕,心想若葉巖流什麼時候上船了?轉頭見樂師唇角一勾,呢喃道了聲「反應真快」,這才醒悟這是引敵之計。果然流星單足一蹭,竟沒見他怎麼注跑,身影迅若鬼魅,霎時已消失在船艙中;劍傲當機立斷,拉著霜霜便往反向遁走。扭頭發現樂師仍端坐墊上,半點沒有移臀就教的意思,大叔不禁一愕:

    「這位先生……你不走嗎?」

    五指仍舊安放案頭琴架,樂師面上默然。「我走不走,跟你有關嗎?」

    這話說得劍傲一陣氣窒,好像是他多管閒事一樣。雖對樂師的身分頗感興趣,現在也不是偵察珍禽異獸的時候;將長簫收入懷裡,目光流戀地看了少年掌下的和琴一眼,正要鑽窗而出,那知就這麼一耽擱,灰影流星趕月,竟又折返回來,臉上微微掛著受欺的慍意:

    『若葉巖流……在那裡?』

    彷彿臺上忘記口白的戲子,流星只是默然重覆前一句台詞。劍傲知道時機已失,索性把霜霜往艙外一慣,才來得及拔劍出鞘,星火迸響,沉重的錘心催殘脆弱的劍身,只感兩臂一陣大力襲來,差點沒讓大叔當場表演後空翻。忙倚住艙門站穩,漆黑的鎚影卻似蛇鎖定了獵物,咬住了便死死不放,加上力距一長,如此耗力的擋架連大叔也承受不住,忙趁著空檔逃離戰局。

    「可惡……奇門兵器果然不好對付。」

    為什麼大部分武學者都選擇練劍或練刀,不是為了耍帥,而是這些武器確實入門容易,約莫練個一二年就能上場殺敵。只是精深難,若無名師點撥,大部份人一輩子就停留在二三流階段;而被稱作「奇門」的諸般兵器則正好相反,上手極其困難,一般人若不得其法,可能練個十年也不見得能自由操縱,可一旦練成,威力就比許多渾渾噩噩的劍手強上許多。

    所以資質較差的武者多半咬牙選擇奇門,至少苦幹實幹個幾年,功夫就算有了保證。要非劍傲對自己的劍術還算饒有自信,否則早栽在流星鎚手下,細看對方兵器,較一般飛鎚又略有不同;尋常流星鎚分單雙,對方的明顯只有一邊繫有銅瓜,只是瓜型甚小,鐵鍊纏在少年身上直有十餘尺,更增習練時的困難度,不禁嘖嘖稱奇:

    「這麼重的東西,為什麼這瘦小的傢伙揮舞得動……」

    同樣對劍傲的能耐感到驚訝,畢竟大叔的外表也強壯不到那去。兩枚紅眼上下打量持劍喘息的敵手,流星對正面一劍竟不閃不避,單頸側開劍傲雷厲風行的殺著,劍鋒便曳過肩頭,劃出令人心悸的大口子;對敵手的行逕大惑不解,滿擬接下來必是血光飛濺,沒想流星一按肩頭,雪白的衣襟染上幾抹微紅,在劍傲面前揭開一齣超出生物定律的鬧劇。

    深及見骨的傷口,隨著半透明肌膚的翻動重整,竟在瞬間癒合了。

    接縫處平滑,連一點多餘的疤痕都不剩下,始終無動於衷的樂師也直起了身軀,更遑論正面目睹的劍傲。要知就算是儌天之寵,擁有自癒能力的高等祭司也需一定時間。劍傲對靠無限復活打敗敵人,還洋洋得意的魔王一向缺乏興趣,而且根據遠古無責任傳說,通常在對方喊著:「我是無敵的,我是殺不死的!」的同時,就會因誤觸自己設下的陷阱慘遭烈燄焚盡。

    但傳說畢竟是傳說,劍傲也沒笨到把童話故事當作教戰守則的程度。親眼目睹神蹟讓他腦子空白了三秒,腦中閃過一縷謬思,炫麗的紅眼、近乎透明的肌膚、還有這種天妒人嫉的能力……

    「難道說,這小傢伙是……」

    思緒停拍,戰況卻不容他稍事休息。流星鎚在艙頂畫出優雅的弧線,直擊脊椎要害,要被砸中了非得終生癱瘓;劍傲本能地躍空一避,要論身經百戰,其實大叔並不亞於流星,只是心中疑懼教擊,空明的功夫就先少了一半。反射地抬高劍訣遞向敵手眉心,出手才發覺此著於事無補,果然對方再次視若無睹,咬牙剛要收招換發,一陣涼意忽地掠過眼際。

    「唔……?」

    鮮血濺迸。

    大千世界在眼前模糊,一瞬間劍傲還不能醒覺發生何事,只是呆呆望著殷紅的液體噴泉般湧出。直到右邊視角開始出現盲點,劇痛排山倒海向腦海深處進襲,劍傲呻吟一聲,這才捂著右眼跪倒。

    「乾爹!」

    大驚失色,眼見大量鮮紅自乾爹緊靠的指縫間源源不絕,看不清傷勢虛實,但白癡都看得出這絕非輕傷。剛要搶上前去護駕,沒想流星也無進攻的意思,只是垂鎚而立,一雙淡雅的紅眼無怨恨無憐憫,靜靜俯視滿地的血跡。

    「乾爹,你……發生什麼事了?傷到那裡了?」

    面對乾女兒的詢問,劍傲按眼沉忖良久,背影幾乎融化在沉默中。半晌近乎反射地,大叔的嘴角勾起笑容,倖存的單眼微微一抽:

    「啊,我想,大概是劃破眼球了。」

    劃破眼球?那不是等於瞎了嗎?霜霜永遠弄不懂這位乾爹衡量事情的準繩,劍傲更不容她多問,異常沉默地重新握劍站穩,從腰間取出白帕一類事物,單手便將傷眼裹起,以防血液影響出招。重潤滿是手汗的掌心,仍舊堅守第一陣線。流星凝視他半晌,忽地垂下武器:

    『放棄吧,你的眼睛……』

    鼓膜再次傳來令人心悸的振蕩,劍傲一呆,隨即苦笑起來。明白對方勸降的意思,這最後的仁慈自己以前也常實行,雖然流星實在拙於表達得可以;彷彿從來不成好好造過句子,這話的意思應該是警告他,既然雙眼健全都招架得左支右絀,失去一隻眼對使劍者有致命的殺傷力,現在要佼倖更是想都不用想。

    思忖半晌,劍傲以具體的聲音報以一笑:「別操心,心臟的面積比閣下想得要大得多,就算失了點準頭也能輕易命中。」

    其實劍傲心底也暗自一悸。平時武者較勁,假若雙方勢均力敵,常常會刻意露出四肢等空門引誘對方攻擊,藉此換得反撲對方要害的良機。因此對於眼睛、咽喉、胸脯和下體幾個要緊處,高明的武者都不會讓敵人越雷池一步,現在流星竟然如此輕易登堂入室,這在劍傲是前所未有的震驚。不自覺地撫向沒半點視覺跡象的右眼,劍傲聽見自己的心跳伙同希望的火燄漸次冰冷。

    『霜兒,妳聽我說。』

    好久沒有接收來自乾爹的「傳音」,強烈的聽覺衝擊,讓霜霜再次回憶起死谷那段九死一生的冒險。突出肩骨的觸感、溫暖又不失恰到好處的體溫,當她渾身動彈不得時,那雙一邊談笑,一邊回首凝視的黑眸已成她世界的全部。而霜霜到如今才發覺,她有多麼害怕失去那片刻的眼神。

    『妳聽我說……待會兒我纏住他,想辦法讓他下水──他陸上功夫好,水底下就不見得了得。你就趁這機會,和那個樂師一塊兒逃走。』

    清楚接收到訊息,抬首見劍傲不住喘氣,才知道為了確實傳達,本來無甚術力的人類幾乎耗盡全身力量。望著乾爹握劍顫抖的手,右眼的傷口觸目驚心,涓流的鮮血一點一滴奪走生命力,半邊白髮亂成鳥窩,又逃難又跳水的,早把劍傲折磨得傷痕累累,全身沒一處整齊;

    霜霜跨上船舷的腳步不由得收了回來,站定甲板望著他背影:

    『乾爹,那你呢?』

    同樣是傳音,氣勢卻有天壤之別,紫髮在夜風中翻飛展翼,掩映那雙紫得怕人的瞳眸。刻意忽略乾女兒的問句,劍傲重新握緊因手汗滑落的劍柄,迎向螢光點點的奈河:

    「妳水性不好,但那樂師既可神不知鬼不覺潛上船,游泳大概不成問題。讓他帶著妳,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上岸之後去找穌亞,他們應當還在左近……」

    「乾爹,那你呢?」

    早該知道霜霜執拗的個性,再多的挫折都改變不了。也不怕流星聽見了,朱唇重覆原始的問句,語氣截鐵斬釘,劍傲想打哈哈也找不到空隙。沉默半晌,白髮隨垂首瀉地,劍傲忽地回首一笑:

    「霜兒,妳是註定要活下去的人。」

    不明白乾爹此語用意,霜霜怔愣,連少年樂師也凝起眉來。專心與流星對俟,劍傲說起話來心不在焉,刻意營造隨意的氣氛,他重新背過身去:

    「蓬萊大火,妳的親人都死絕一空,妳卻可以浴火重生;即便遇上了無解的魂封,付喪神也特地為妳帶來奇蹟。妳是註定要活下去的人,霜兒,而我本來就是專門流血的那種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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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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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3:56 | 顯示全部樓層
    嚴格算起來,他和霜霜不過相識兩月餘而已──是啊,別太一廂情願,這樣短暫的情誼,正常狀況該在彼此記憶裡連殘渣都不剩。或許有朝一日霜霜結婚生子,攜家帶眷路經皇城酒館時,會偶然瞥見某個爛醉如泥的背影,屆時她的腦海將閃過一抹模糊、卻又莫名令人懷念的音容,試圖在回憶裡捕捉蛛絲馬跡,然後終因年代久遠而一笑置之,挽著丈夫孩子的手轉向道路另一方。

    然而僅僅是那半刻的笑靨,今天流的血便值回票價了

    「我……從來人格沒有高尚可以擔任親職的程度,去找妳真正的父親罷,霜兒,以後清明掃墓時,幫我多帶兩瓶好酒便行,不過碑上刻什麼比較好?『酒故癮深顯考李公諱劍傲福壽不全死於非命諡笨蛋之墓 不肖女霜霜敬立』麼?這樣好像太長了,直接寫『這裡埋了個笨蛋』,然後再劃個箭頭往下指就好了……」

    「笨蛋!」

    諡號這麼快就開始用啦?劍傲自嘲地苦笑,罵聲在廣大奈河上擴散成漣漪,霜霜的音量連流星都嚇了一跳。握拳站穩原地,奈河水讓整艘屋型船顫了一下,少女的神情卻一點不受動搖;出乎意料的平靜,雷霆吶喊後是堅定的目光,直直射進劍傲的胸臆:

    「你又想拋下我一個人走了,對嗎?」

    這種問法讓大叔一呆,憶起初次從皇朝攜手逃亡的那段日子。自己因為心靈上的膽怯,早有一次不告而別的不良紀錄,雖然霜霜天大的仇恨都可拋卻腦後,對於一些世俗觀念以為的小事卻往往耿耿於懷。風吹得眼前的紫雲隨浪翻騰,劍傲怔怔垂下長劍,餘下的一眼也模糊起來:

    「那次也是……大娘家那次也是,明明……明明就對我說什麼『我的葬身之所,由你來決定』,現在呢?現在呢!你沒有一次說話算話的,我總是這麼相信你,總是……像個笨蛋一樣,相信語哥哥、相信乾爹口裡說出的每一句話,可是到頭來呢?當我猛然回頭,發現你們都離得遠遠的,在那裡嘲笑我,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很久沒有看過乾女兒的眼淚,已經無暇顧及流星是否趁隙而入,霜霜每句話都像鏡子,映射出自己性格上的矛盾。樂師遠眺船外,看似對父女反目的戲碼漠不關心,耳朵卻明顯豎了起來:

    「你說我……拿喜歡你當藉口,實際上只是要利用你,這種話,這種話……假如你們什麼都不和我說,又怎麼能期待我有所回應?你們總是我行我素地做著自己認為最好的事情,好像我是傻瓜,只要背著我為我做事,我就會高興似的!憑什麼我要接受這種『好意』?」

    「霜兒……」

    「假如你給我的『利用』就是這樣,那麼我現在告訴你,我不屑這種利用!還給你!」

    只聽甲板鏗啷一聲清響,黃金短劍在少女憤怒一擲下撞上船艙,旋轉落至劍傲角邊。沾濕的磐龍威武依舊,只是多了幾分徬徨的哀愁,劍傲凝視霜霜燃燒的紫眸半晌,緩緩彎身將它拾起:

    「既然這樣,就到此為止罷。」

    將短劍收入懷中,從不知黃金劍鞘的觸感這麼冰冷,劍傲從心臟到血管開始凍結。未料乾爹答得如此乾脆,霜霜反倒一愕:

    「我從來不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也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跟妳、甚至跟穌亞、跟那乾淨到找不出半點雜質的祭司在一起,既然如此……」

    長劍高舉,連流星也對他舉止一愣,雙臂蘊滿氣力,劍傲將久未撩撥的怒意往劍鋒凝聚,殘破的劍身用盡最後生命,刺破艙側厚重的木板,水花濺迸,大叔苦笑著撫住眼傷:

    「……又站在那裡做什麼?」

    真是標準的破釜沉舟。未料對手能做到如此地步,流星為斗然傾斜的船身一愣,大量的奈河水從破洞狂湧入艙,屋型船底盤本低,裂縫隨水壓迅速擴大;要是不趕緊想辦法離開,今晚公會的懸賞令上恐怕就會少兩筆重要收入了。

    知道對方同歸於盡、爭取時間的用意,殺手的尊嚴不容獵物擺布,流星再次揉身而上。

    「盡量減少正面接觸的機會,每回淺嘗輒止,直到敵人不堪其擾,主動攻擊,露出破綻時才給與致命的一擊……還真是標準的暗殺打法啊。」倚牆端坐船舷,劍傲對迎面的鎚心幾乎無從閃避,好在船身一沉,奪命的一記才落了空。流星當機立斷,雙腳在艙壁上一點,游魚似地前貼壁而下,這便阻了劍傲趁隙偷襲的意圖:

    「真了不起……」

    對男孩靈活的身手讚嘆不已,這樣的人懸賞金竟在自己之下,那些公會的人真是眼睛瞎了。不過劍傲心中也知差別所在,不如傳言誇張,見過他的人其實還有不少活著;而且適才和李鳳印證,有不少目擊者還是大人物。反觀流星,大部分人連山中闇夜的影也沒見著就死了,死前連兇手是誰也不曉得,再加上流星專挑王公貴族下手,尋常百姓的恐懼反倒少了。

    「其實『流星』……不止一個人罷?」

    喘著粗氣,就因為流星的攻擊間距太長,劍傲頭一次想遁入劍意卻無從啟動,只好盡可能以言語替乾女兒製造機會。男孩聞言只微一挑眉,幾近透明的病態肌膚在紅眼下更形詭譎,劍傲右眼一陣刺痛,倖存的一隻眼也好不到那去,失血造成的暈眩讓他神智模糊,他搖首力持鎮定:

    「這船上的樂師……是你們的內應罷?」

    聞言一警,最驚訝的莫過於霜霜,掉頭朝端坐案前的少年看去,面對漸次下沉的船艙,卻見他神色如常,只是按弦的指微微一抽。流星優雅的紅眼往樂師一瞥,傳音再次迴蕩艙中:

    『他不是……我的「月影」。』

    「喔?」

    聽對方答出意料之外的名詞,劍傲反倒好奇起來。特別是提及「月影」二字時,原本無機質的句子竟起了些許漣漪,劍傲微微一哂,劍尖往下艙一指:

    「我知道……我是指下面那個失手被擒,捆得像粽子一樣的傢伙。」

    『也不是,他只是代替月影的人,才會這麼不濟事。我的『月影』……不見很久了。』

    這次劍傲倒真的愣住了。語調忽轉感慨,這是流星截至目前為止最長的句子,對於山中闇夜的內部結構頗感興趣,劍傲暗忖「不見了」應是指「失蹤」,而且對方還用上耶語的所有格「我的」,可見月影並非指涉某人姓名,而是某種固定的職位。

    按船上的布置猜想,山中闇夜之所以每次暗殺都能手到擒來,光憑流星一人蠻力決不可能,所以月影應是擔崗了事前準備、或臥底或破壞,以待真正的殺手遂行任務的工作。這類工作不僅危險,而且隨時有壯烈犧牲的可能,兩人之間非有高度默契和信任不可,不合格的月影就會像現在一樣,扯任務的後腿不說,連流星本人都會因此喪命。

    也就是所謂的副手性格,月影必須是最出色的輔助人。

    「原來如此,所以『流星』才會沒接收到若葉當家缺席的消息……」

    但即使失去副手,流星一人也足以把獵物逼向絕路。單眼辨識敵人就已經夠吃力了,沒想重鎚造成的傷口有如斯疼痛,握劍的一臂失去力道,劍傲只得暫時交劍左手。冷不防左手指節一涼,不做多餘的攻擊,流星顯然比誰都懂得人體的奧秘,知道從那裡下手最容易使人失去行動力,劍傲以意志催動五指掙扎半晌,終於放棄了最後的武力:

    「可惡……」

    連閉目待死都不必,左眼負荷太大,眼前漸次模糊的景物是它的抗議手段,訴求就是他的性命。劍傲單膝跪倒,結果他的死法仍是這麼無趣,因為目睹若葉的謀殺現場而陪葬?只怕這船上沒有倖存的目擊者,不可能將此幕載入丹青。

    劍傲自嘲地笑笑,這當口他竟想起些無聊的事情,如此一來,流星就是懸賞榜首了……

    然而這可能震驚獵人界的事實卻沒有發生。正當疲倦剝奪他最後一分視覺,皮膚更敏銳地感受到一陣涼風,似有什麼事物劃過耳際,未及凝神細看,流星的悶哼聲伴隨船舷碎裂,黑影劃過月明星稀的夜空。驚嘆來自霜霜,妙眸往黑影去向凝望:

    「老虎……?」

    這話讓劍傲也不禁一愣,從死裡逃生的茫然中甦醒,勉強喚回二分之一的視覺,自己和流星間果然多了隻來路不明的生物。從未如此近距離目賭肉食性動物,雖然皇朝時有打虎的古老傳說,眼前一身雪白的虎絨仍讓劍傲移不開眼睛。更令劍傲驚訝的是牠出現的時機,這樣一隻體型龐大猛獸,如何神不知鬼不覺運上河心的屋型船?

    「徵明、河魁、從魁、傳送、小吉、勝先、太一、天剛……」

    正不解間,兩人背後卻傳來莫名的呢喃,劍傲驀然回首找尋始作俑者,心中已有預感,本來這船艙除他和霜霜外就只剩樂師。此時只見他扶案站起,綠眸承滿月光,雙手食指並攏,捏成難懂的印記,雖然對他出手時機不予置評,這隻來路不明的野獸確實救了他性命。以爪擦地輕吼,白虎漆黑的斑紋移動時宛若大網,撲天蓋地為流星捎來致命的信息:

    「……大衡、功曹、大吉、神后,急急如律令,速速從我命……」

    黑髮綠眼,這種混淆種族的組合委實少見,擺在少年身上卻異常契合,此刻長髮隨術力飛舞,幾乎和奈河波濤同步,翡翠般鑲嵌的貓眼更添幾分神秘。

    劍傲確定她正在施行某種術,不若法願華麗,也比法願多了幾分神秘,這少年究竟是什麼身分?食指中指並攏,少年換了手印,臉上神情更為慎重,樂師的宮服被稱作「青褶」,袖口遠較一般方寬,此刻敕令彷彿自體內深處發出,連長袖也洶湧澎湃:

    「狂言,式擊!」

    獸的力量何其龐大,流星纖瘦的身子簡直蟬臂擋車,白虎俐落地瞄準咽喉,瞬間鮮血乍迸。霜霜掩面不敢直視,卻見流星搖搖晃晃站穩,單手掩著側頸傷口,血液再次曝布乾涸般漸漸止息,縱使傷口的痕跡仍在,這種小傷已威脅不了性命。劍傲面色凝重,他看見近乎半透明肌膚下跳動的血管,在那剎那化為鮮紅,又褪回無機的色彩,暗忖這傢伙果然非人哉。

    「叱!四神相應,令寅、巳、申、戌助我……」

    深綠色的眼眸被額角淌下的汗水濡濕,少年不如口上從容寫意。操縱白虎顯然耗去他大量精力,這陌生的咒辭讓劍傲驀地想起百鬼門的女孩,一時托腮若有所思起來:

    「狂言,咬下他的頭來!」

    在旁觀戰良久,少年樂師顯然有極好的判斷力,明白光是小傷解決不了眼前的殺手,但一個纖細的少年劇然下此命令也讓霜霜一顫。白虎遵照主命,血盆大口熱情地吻向流星,對方很快恢復冷靜,無法正面對抗野蠻的力道,流星選擇迂迴策略。大膽擁住白虎的頭頸,牽制他的行動範圍,野獸發出一聲不滿的低吼,一時收勢不住,一人一獸雙雙跌入河道。

    噗通一聲,伴隨漫天水花,流星暗沉的髮沒入奈河懷抱,白虎才接觸水面,立刻像輕煙般散了,劍傲定睛一看,只見水面上一張濕透的紙載沉載浮,這才恍然大悟:

    「這是……『式』?」

    憶起百鬼夜行時和法師在麵館前見著的狐貍,這白虎顯然有異曲同工之妙,望著少年的目光更感興味。樂師已從案前站起,冷若冰雙的五官略帶輕蔑,食指和中指夾著張剪成翅翼狀的白紙,劍傲的凝視自有一股壓迫力,他輕輕簇了簇眉頭:

    「你想死我不反對,但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盯著我瞧?」

    劍傲一愣,卻聽身後喘息聲劇至,這才驚覺流星已捲土重來。全身濕透,肩頭鮮血淋漓,混在奈河水裡涓滴,男孩的恢復力依舊驚人,只是傷口不再像適才一樣癒合,難道流星的代謝能力並非漫無止盡?唇角燃起微弧,劍傲重新握穩劍柄:

    「樂師先生,你有沒有辦法做出一隻鳥來?」

    少年皺起眉頭,冷漠中難掩好奇。「要鳥做什麼?」

    「能做出來嗎?最好是華麗的、引人注目的,能飛得很高得的那種鳥……」不直接回答問題,劍傲回頭架住流星重整陣勢的攻擊,金鐵交擊,迸出燦爛的星火。

    「我沒辦法召喚鳥。」斬釘截鐵的回答讓劍傲心頭一沉,但樂師接口的話又將他提了上來:

    「但是一兩隻烏鴉倒是沒問題。」劍傲不禁苦笑,差點被尾隨而至的鎚心擊個正著:「烏鴉也是種鳥不是嗎?」少年銳眉一收,顯得有些憤怒:「你是死人嗎?」劍傲一愕:「什麼?」蒼白的五指夾起白紙,樂師一面囁指蘸血,在紙上畫下難解的圖騰,一面冷冷回應:

    「死人也是種人,不是嗎?」

    劍傲啞然,這少年的好強當真天下少有。似乎為他毀謗摯愛的式術嘔氣,樂師直起身軀,五指將手中咒紙搓成碎片,也不知他如何辦到,碎紙片在風中列隊劃出弧線,穿破艙頂逸向天際,在這瞬間鴻圖大展,幾百張碎片化作同數量的黑影,瞬間屋型船上已響遍烏鴉嘶啞的叫聲。

    「好多……」

    本來只打算叫個一兩隻,抬頭見連月光也被遮蔽,劍傲不禁目瞪口呆。雖對法術不熟,如此大規模的召式不可能不費力,隨口的絮語卻被愛記仇的少年聽得分明,趁著施術空檔冷然道:

    「你不滿意嗎?不滿意我收回來。」大叔早已領教過他的怪異邏輯,那敢在這當口挑戰?只得苦笑不語。那知沉默反倒更引起對方疑心,少年很快揚眉反彈:「你做什麼不出聲?」劍傲一愣:「不出聲也不行?」樂師雙眼漠然,漫天黑鴉隨他旨意竄升:

    「誰不知道你心裡不服,只是此刻賴著我救你,只好忍氣吞聲。」

    被他說中一半心事,劍傲不禁老臉微紅。不過大敵當前還有心情計較,光這點就讓他不勝佩服之至,幾百隻鴉群在空中盤旋無論在那條河上都不是常見的事,沿岸掛滿各色旗幟的船主紛紛探出頭來,綴有黑色新月的船更是迅速往河心收攏:

    「喂!發生什麼事了?有麻煩嗎?」

    「那群烏鴉是怎麼了?擺渡,靠過去看看!」

    由於無錨的船已飄離船隊甚遠,衛佐划船需要一段時間。河水湧得更急,剎那間屋形船已泰半沒頂,劍傲膝蓋以下全浸水裡,擁著乾女兒退到一旁;少年一面指揮鴉群,一面取紙出懷,霜霜好奇地望著他,心想這人隨身帶這麼多紙,這種戰法倒也辛苦得緊:

    「狂言,回來!」

    囓指出血,在半空中畫出圖騰,適才撫琴的指依舊靈活,劍傲察覺那很像五芒星,卻又不完全是。水面發出幽暗綠光,嘹亮的低吼重新響徹艙中,白虎甩動滿是河水的長毛,親膩地在少年掌下踅了一圈,主人以掌撫摸意示慰籍。養足精神的戰士再次出征,目標是同樣與奈河水搏鬥的流星。

    眼見掛有若葉旗幟的船逐漸逼近,流星紅眼微微一爍,原先冷靜雙眉揚起著急的弧度,似乎在離去與完成任務間掙扎,劍傲訝異的發現,那瞬間他竟嗅到一絲流星身上殘餘的純真,縱然已被壓抑的鎖鍊噬去大半,透明肌膚隨血管的色澤由紅轉白,也讓那孩子多了幾分人性色彩。

    『不行……』

    正猶豫間,不防背後白虎重整旗鼓,憑藉身高的優勢,大掌自上而下,好在流星的運動神經敏捷,千鈞一髮之際向半浸水底的船舷滑開,這才沒給壓成肉餅。白虎的餘風卻讓他頓失重心,順著傾斜的甲板與水相親,為避免重蹈覆轍,五指飛快向船檻尋求憑依,武器便無從顧及。

    鎚心隨長鍊滑落甲板,冗長的鐵鍊發出清泠的聲響,流星忙伸手去捉,誰知朝夕相處的武器如今卻叛主逃離,誘惑者是劍傲當機立斷的手;單臂舉高長劍,在白虎身側昂然而立,劍傲俯視半身嵌在水中的孩子,奪過沉重的流星鎚便往艙內一拋:

    「還給……我!」

    武器被搶,流星單手握住船舷支撐重量,著急中完全恢復孩子本性,嗓音全是稚氣的求懇。劍傲首次聽他用喉嚨發出實聲,彷彿很久不曾說話,語調生澀,適才無機的印象全被洗刷殆盡;

    「聽好了,如果要拿回你的東西……」

    枉顧對方的求懇,縱對流星的轉變也微感訝異,看準逼近的若葉衛船,劍傲將銀鎚提在掌心,餘下的單眼露出若有所思的光芒。屋型船已沒至艙頂,兩人和面無表情的樂師一道向下沉,轉身鉗住霜霜的手,劍傲在船首最後一寸立足之地展開微笑:

    「給你一個機會,明晚子時,我在這條河的西岸吉原街等你,不見不散。」

    猶帶笑意的聲音迴蕩空氣,奈河冒出幾抹水沫,終於連船首新月也據為己有。河上輕風撫過,遲來的衛佐愣愣審視屋型船的遺骸,除了滿船的屍體,艙裡已一個活人也沒有了。

    三隻安靜的貓,自河堤悄悄竄入黑夜的懷抱。

    ─若葉˙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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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4:08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7 若葉 第六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法……法師大人,我們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

    捧著手中散發清香的綠茶,小祭司的處境只能用「手足無措」形容。在他膝下的是塊經過薰香、繡紋精緻的蒲團,蒲團下則是草香四溢的榻榻米,置身的房間不過四尺高,融有甜香的燭光半掩對面穌亞的面容;一群濃妝豔抹,滿臉好奇的年輕女子擠在他身後的紙門口,鶯笑燕語的指指點點讓萊翼猶如芒刺在背,要不是窗戶封的嚴死,他真想張開翅膀飛出去算了。

    「沒辦法,整個天照我只熟這裡,你想怎樣,誰叫你和那笨女人要昏倒?」

    讓萊翼如坐針氈的罪魁禍首卻似毫無悔意。手捧清酒,法師早已擅自找了日出式的浴衣換上,一臉回到自己家模樣,要不是五指還扣著滎惑、身後還躺著傷患,若葉家的公主又靜侍一旁,穌亞的樣子就跟一般來藝妓茶屋尋歡的花客沒兩樣。

    是的,藝妓館,位於奈河西岸的吉原街,便是兩人目前的所在地。

    「可是法師小姐,那些女孩……」

    「吉原」街遠從播磨統領天照開始,就是著名的花街柳巷。藝妓館鱗次櫛比,掛上茶屋、酒肆等招牌,數量比奈河兩岸的墩還多;吉原區又被天照人稱作「花廓」,為防有雛藝想不開而逃走,廓的四周是深達三丈的水溝。沿街則種滿了綠意盎然的柳樹,風來時搖曳婀娜,往來的恩客總會流連回首,為適才的溫柔鄉依依不捨。

    所以這些柳樹又被同道中人稱作「回頭柳」,取其三步一回頭,樂以忘歸之意。

    「嗯?她們只是對你很好奇而已,你怕什麼,又不會吃了你。再說這是你自找的。」

    「阿國」茶屋在這諾大花廓裡算不上起眼,然而小樓娉婷,曲觴流水,也算得上風致獨特。穌亞一到天照就看上了這處,前些日子霜霜小居月山家,法師便三天兩頭拉著大叔往這裡跑;一般茶屋的配置都是兩樓式,進門是布置得素雅乾淨的玄關,客人在此脫去鞋襪,由雛藝引導上樓,二樓便是一間間由紙門隔起的雅廂,約定的藝妓則在此時現身表演,陪客人飲酒盡歡。

    果然是常客,就在幾分鐘前,穌亞滿目瘡痍地走近「阿國」時,掌館的老闆娘看見穌亞先是愣了一下,主要是他身後木椅上不僅掛了個異國男孩,肩上還扛著個一路滴血的大漢,不少雛藝見狀失聲驚呼,奔走相告,老闆娘嚇呆了:

    「大人,你……你這是……」

    「廢話少說,給我準備個廂,你沒看我快要重死了嗎?」

    把茶屋當醫院用,還用得如此理直氣壯的人,穌亞大約是日出史上第一位了。反正金主出得起錢,雖然怕他惹事,老闆娘還是戰戰兢兢地在二樓開了個小廂,「二樓來了幾個異國男人,還都是帥哥」的消息於是不逕而走,雛藝們紛紛拋下教習老師,擠到狹小的門縫旁看起熱鬧來。

    「在這邊比較好……哥哥決計找不到這裡的。」

    對門口萬眾瞻仰視若無睹,和萊翼同時清醒,千姬在蒲團上端坐啜茶,小祭司求救地瞥了她一眼,才發現藝妓的目光都沒放在姬殿身上;不知為何,他覺得千姬的存在感越發淡了:

    「可……可是,法師小姐……呃,妳可不可以……叫她們不要從後面……」

    覺得雛藝偷盯自己的目光不亞於饕客盯魚,一不注意就會被分食殆盡,其中不少是和萊翼同齡的少女;小祭司滿臉漲紅,整個人只差沒縮進斗蓬。

    「喔,那你希望她們從前面嗎?」滿不在乎地瞥了那些雛藝一眼,不笑自媚的目光反將那些好奇的女孩一軍,不少人掩面抨然;聽不出穌亞的惡意調侃,小祭司慌張起來:

    「不……前面也不要,她們這樣……我覺得很難受。」穌亞有種想笑的衝動,自己肯定是被死老頭感染,才會為這種無聊玩笑發笑:

    「那我叫她們在上面,你就不在乎了?還是你喜歡自己在上面?」萊翼一呆,滿臉茫然:

    「咦……可是,這裡不是二樓,上面已經沒有……」

    肚裡笑得厲害,法師正想再損人幾句,一旁榻榻米上傳來呻吟,三人一齊回頭,才發覺昏迷已久的大漢總算醒了過來。適才精神力耗損過鉅,萊翼不敢再對見愁動用禱術,好在他隨傷攜帶繃帶傷藥,才替渾身是傷的大哥做了緊急處理,此時見病人醒來,小祭司第一個露出喜容:

    「影先生!你……你沒事嗎?」

    初睜眼時意識尚有些茫然,法師等三人的影像在眼前由模糊而清晰。見愁一摸身上錦被,剎那間全清醒過來,從被窩裡跳起,二樓的廂本來不高,七尺大漢差點便撞破屋頂:

    「小綾!」

    應該跟小祭司打賭的,穌亞一哂,早猜到他醒來第一句話不會有其他。見他撫著額頭腫起的包痛不已,法師沒好氣地些斜欹廂牆:

    「你老妹不在這兒,菊祭之後她不曉得跟誰跑了,我們在推古街撞見你落在悠鐸那些死矮子手上,這才大發慈悲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知道沒有?」這解釋方法雖然簡單明快,竟然有人自稱「救命恩人」,不清楚穌亞對皇語用辭的概念,千姬和萊翼都不禁啞然。

    「跟人跑了?跟什麼人跑了?」

    從法師口音甚重的皇語中捕捉最重要訊息,其餘全部略過,盡責的哥哥大驚失色,拖著受傷半臂搖搖晃晃站起,大掌不自覺握向穌亞肩頭,法師吃痛,冷冷撇開他的手,要不是念在對方受傷,見愁早變成焦炭一塊了。發覺自己的魯莽,大漢很快悔改:

    「對不住,是我太衝動了,謝……謝謝你們救了我。」

    棱角分明的臉上油然一陣赧然,見愁誠實地伏首道謝,無意識的取過几上穌亞用過的磁杯,啜了口熱酒,不理會法師對他大皺眉頭,見愁拭去額角如雨積汗。

    「我們也沒見著綾女先生,剛才菊祭亂得很,說不定是給若葉家人救走了。」見盡責的哥哥一個人緊張起來,萊翼輕聲安撫,千姬卻插口道:「適才我讀過哥哥的記憶,如果是君身邊那個小男孩,祭臺停止崩塌時他就已經不在那裡了,倒是在那之前,那男孩曾被筑紫大人的清光救走過。」見愁長嘆一聲,眉頭皺得連蚊子都能夾死:

    「混蛋……真不該讓他到城裡來,俺就知道一定會出事。這下可怎麼辦才好,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要怎麼和小綾的父母交代?」

    「對,對不起,都是小生的錯。」

    很快低首道歉,萊翼想起他與綾女初遇的光景,單純的腦袋一直認為,若不是要陪伴身為路癡的自己,綾女也不會自蹈天照城險境。那個活潑、熱情,為了證明自己性別不惜褫衣相向的少年究竟去了那裡?要是當初不要多管閒事就好,小祭司初次有這種悔恨。

    「對,世界會毀滅也是他的錯。」冷冷瞅了萊翼一眼,穌亞直白的調侃讓他臉上一紅。千姬端坐靜聽,又插口問道:「這位先生,你說他父母……那位綾女公子,和你不是一母所生?」

    這問題讓法師和萊翼都一驚抬頭,見愁卻只無精打采地頷了頷首:「小綾是我自小撿來的,雖然不是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親。」法師眉頭一抽,似要說些什麼,卻被千姬抬手擋住:「撿來的?是從什麼地方撿來的?」聽姬殿忽然積極起來,萊翼也覺訝異,見愁愣了一下,脫口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十三歲,一個人流浪到日出南方……」千姬安靜地「嗯」了一聲,輕聲補充:「南方的蝦夷藩府,原來如此。」見愁不知千姬心占資質,為姬殿準確猜測一愣,還不能明白怎麼回事,只是吶吶點頭:

    「是,我年輕時雲遊四海,蝦夷是播磨在南方的最初據點,本來想去圖個農兵做做,怎麼知道他媽的當時局勢已亂,若葉大軍拔營攻來,沿海的居民搶船搶到破頭,都想悄悄脫藩渡海,只消到了對岸須佐,偷渡進日出本島便不是問題。」

    提到戰爭,萊翼心頭又是一緊,自己雖未親臨戰場,光聽當事人繪聲繪影的描述便彌足心悸:

    「媽的,你們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丈夫拋下妻小、孩子哭叫媽媽,專在戰場中擄人的蛇子到處肆虐,看見落單的小孩就抓,初始我還看不過打倒幾個,到最後自身難保,加上播磨的官兵為防民兵脫逃,一近海灘便格殺勿論;結果我砍你你砍我,誰也分不清那個是敵人,反正變成屍體後都一樣。若葉沒渡海打來,沿岸百姓就死了大半。」

    「那女孩……果然是日出人麼?」以指滑過光潤如鍛的側頰,千姬對見愁形描的慘況無動於衷,彷彿早已了然於胸。見愁點點頭,半晌緩緩嘆了口氣:

    「綾女她……從小便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輕按肩頭,見愁戇直的臉上油然一陣徬徨:

    「當時我一路向內島逃竄,恰好在藩邸附近遇上了那幫帶著綾女的人蛇。日出是巫術與陰陽術之鄉,農家常有些奇異的風俗,其中一項便是以未足歲的嬰孩為藥引,藉以施行什麼法術之類的。我見著他時那些壞蛋正想給他餵藥,這樣搶來的孩子才會乖,那時候,怎麼說呢……」

    赧然垂目,這七尺大漢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辭,只得撫額囁嚅:

    「這個……小時候阿綾真的長得很可愛,當然現在也一樣可愛,但、但是,不知怎麼地,當我見到他縮在賊人手裡,掙扎著哭著不停,那雙小眼睛骨溜溜地盯著我瞧,我突然就有種感覺,這孩子是上天派來給我的,要我不救他,肯定遭天譴。你們一定會笑我,救他的時候,我……甚至分不出他是男嬰還女嬰,之前連照顧小孩的經驗也沒有,糊裡糊塗就多了個弟弟。」

    「人口販子啊……皇朝北疆到日出隘口一帶確實有不少,而且機靈得很,據地朝令夕改不說,一接到獵人接近的風聲,跑得比飛得還快;現在獎金不斷看漲,他們生意還是照做不誤。」

    聽不太懂穌亞口音甚重的皇語,見愁因傷口痛楚微一皺眉,續道:

    「我本來就是流浪的人,沒有所謂家可言。為了好好照顧小綾,那陣子倒是在天照城北城郊找了處竹籬矛舍,一來方便進城添購必需品,二來也免引人注目。這一住竟住了七、八年,看著小綾一天天長大,和街坊鄰居玩在一塊兒,什麼辛苦也都滿足了,雲遊四海之心也熄了大半,本想一輩子住在那也不壞,誰料過沒多久,問題就開始了。」

    扶住肩頭傷口,見愁嘆了口氣,傻愣的氣質竟也染上些許憂鬱:

    「小綾越大越像個女孩兒,他卻處處學我,想要做個鬚眉男兒,平時也和街坊男童玩在一塊。但是那些頑童卻不領情,三天兩頭便拿石頭扔他,叫他娘娘腔、膽小鬼,他氣起來撲上去扭打,無奈天生力弱,每次總給人圍毆得青一塊紫一塊才哭著回來。有回我在街上撞見一群人欺負他,把些花兒草兒往他頭上堆,要他快些嫁人去,忙趕上去拉了他回來,」

    「我見他哭得厲害,不由得心疼,牽了他的手便道:『我們別理這些人,跟哥哥回家去。』聽後頭小孩又在給他刮羞,小綾忽然渾身發抖,轉過了身便用手扯衣襟,大吼道:『我是不是男孩,現在就讓你們知道!』說罷竟扯起衣服褲子來,我還來不及阻止,小綾已經脫得一件衣服也不剩。」

    萊翼聽得咋舌,想不到那個活潑大方的小男孩,也有這樣烈性,就算是男兒,當著這麼多人面扒衣服也要很大勇氣。要劍傲在場,一定會說「其實脫褲子就可以了,幹嘛全身都脫?」穌亞卻神色平常,顯然一點也不覺得大庭廣眾下脫衣有何不妥:

    「你弟弟倒也真奇怪,男孩女孩,有差別嗎?」千姬聽得不住抿嘴偷笑,見愁嘆了口氣,續道:

    「我也是這樣跟他說,偏他就是不聽。這一脫我也呆了,小綾他……嗯,老實說,除了那話兒,就算脫了衣服也認不出男女,我見幾十個野孩子盯著他赤溜溜的身體瞧,忙用他脫下來的衣服一裹,不由分說帶回屋裡去。我一路走他一路哭,說是不想活了;我抱著他哄了半天,他卻掙扎著硬是不依,還想伸手拿刀子,俺又不能把他敲昏,只得硬拉到床上去,先把手腳綑起來再說……」

    千姬笑得前翻後仰,畢竟是黃花閨女,白晰的頰微泛潮紅:「要是有人碰巧走過,不知會怎麼想?」大漢苦著臉,竟點了點頭:

    「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當真給鄰村來收帳的婦人給瞧見了,以為我……對人家閨女用強,也不看仔細就大叫大嚷起來,弄得街坊鄰居全都衝出來看熱鬧。這下可好了,反正那裡大約也住不下去,俺乾脆捲鋪蓋帶著小綾走路,重新過著四海為家的日子。」

    「原來如此,」萊翼點了點頭,回想和綾女初次見面那場對話,當問及他國籍時,少年數度支吾其詞,最後斬釘截鐵地表示自己和見愁一樣是上皇人:

    「看來綾女先生……對祖國並不是很眷戀。」

    「是啊,他一聽見要去旅行,高興得跟什麼似的,當天就自己收好行囊。逢人就自稱是我弟弟,還把我的姓也冠了上去,住了七八年的『家』,對他來講好像只剩痛苦的回憶,讓他迫不及待想逃離,」不勝噓唏,看得出來,見愁對那竹籬茅舍多少是有點懷念的:

    「誰知這小傢伙越大越怪,開始旅行後性子更讓人難懂,常常沒事盯著我瞧,有時盯個大半夜也不累。路上看見新嫁娘,就硬是拉我去觀禮,也不管認不認識那人家;我有時不理他,他便氣得連飯也不吃,也不知是那根筋接錯了軌,小時候明明很可愛的啊,」

    困擾地抓抓頭,苦命哥哥半帶抱怨,有種養成計畫半途失敗的感覺:

    「有一日他忽然問我:『大哥,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我起先以為他問我喜歡弟弟或妹妹,我自然回答男孩。怎知他一臉被嚇到的表情,呆了好一會兒才改口問我:『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問,嗯,大哥如果要結婚的話,喜歡跟男孩還是女孩?』」

    穌亞哼笑了兩聲,輕撫下顎道:「那個小鬼倒很早熟,想必你是回答女孩了。」聽不出法師話中涵義,見愁逕自愁眉苦臉:

    「這個當然,誰會回答男孩?誰知小綾聽了這話,安靜了好一會兒,第二天忽然便穿起女性的浴衣來,還到街上買了胭脂水粉、蒔繪小梳,綁著兩個髻子在我面前跑來跑去,不一會就和街坊的小女生混在一塊,晚上還把同伴送的雛娃娃拿給我瞧,我一時傻眼,小綾就問我:『大哥,你不喜歡麼?』,我問他:『喜歡什麼?』,他竟然說:『喜歡我這模樣啊,好不好看?』。」

    頭又痛起來,見愁胡亂一抹滿是鬍渣髭鬚的下顎,他永遠記得那個他熟悉的弟弟,如何穿得一身秀麗,興奮地在自己面前轉來轉去。該死的是,自己還覺得他比這街上任何少女都好看。

    「傳說……前世某些海島民族,因為每族的人口稀少,傳宗接代不易,因此孩子在出生時,都沒有決定性別,」笑了一陣,千姬凝視見愁憂心的面容,雙手交疊膝頭輕道:

    「而當孩子們漸漸長大,遇上了喜歡的對象,這時性別才會逐漸成型;如果這樣的民族與外人相戀,那麼愛上女性的,就會自動變為足以保護對方的男性,愛上男性的,就會化作道地的女人,為那位男性生兒育女,負起繁衍後代的重責大任。」

    似乎想起了什麼,萊翼為千姬的話觸動而抬首。

    「姬殿這麼一說……小生記得大陸上也有這樣的民族,好像就是……」

    「梵天貴族,那是大陸上最典型的無性民族。」

    一彈手指,穌亞定定地道。傳說梵天的血族因為人口極其稀,最高貴的古皇室宗親不但出生時沒有性別,日後即使性向形成,為著繁衍種族有時也能半途轉職;大部分血族年輕時雌雄莫辨,不分男女都有羨煞人類的美貌聰慧。但正如大陸上所有過於優秀的生物一樣,稀少的個數和矜持的生育條件終究將他們領向末路。

    「那位少年的生父生母……自此杳無音訊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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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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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4:23 | 顯示全部樓層
    見見愁猶自憂心忡忡,千姬溫柔地俯下身來問道。大漢抱臂驀然抬首,像是想起了什麼,半晌猛一擊掌,叫道:「是了,我想起來了!」說罷又煩惱地抱臂前胸,似在思索什麼:

    「是有樣東西……可是那物事現在小綾身上,光說也說不清楚。」萊翼心中一動,驀地跳起身來,差點撞著廂頂:

    「啊……是不是一枚簪子,上頭有桔梗的掐金蒔繪?」見愁「咦」了一聲,頷首道:

    「是那玩意兒沒錯,原來小綾也給你瞧過。那是我從人販子手裡搶他下來時,襁褓裡唯一留的東西,小綾也寶貝的很,常得意地自個兒編故事,說什麼『其實我是王子,這是母上在城破忍痛送我逃亡時留下的遺物,總有一天會有人接我回去,讓我領導他們復國。』你說這荒謬不荒謬?我要緊張,他就高興的笑個不停,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簪上的印子……是桔梗?」

    陶瓷的茶具滾落榻榻米,千姬五指一鬆,虛幻的雙眸一陣茫然:「桔梗花開……」心中驀然一動,穌亞凝眉抬起頭來,這話好像在那裡聽過?萊翼卻已代他說了出來:

    「『桔梗花開,魂魄長存』,那是……須佐播磨家的族語。」

    見愁一愣,問道:「什麼族語?」

    萊翼深吸了口氣,腦中回想起他和綾女初次見面時,那活潑男孩曾經半開玩笑拿給他看的長簪,上頭桔梗栩栩如生,彷彿能在髮上綻放清芬;雖然他讀過日出各地大名的旗幟和族語,當時卻沒有留意,直到目睹菊花祭上那場鬧劇,這才連鎖似地勾起回憶。

    「這樣說來,綾女的原姓,該不會是……的確,那兩個小白癡長得很相似。」意指筑紫和綾女,穌亞不客氣地當著親人批判。雖然別人家務事他沒有興趣,但偶爾聽聽八卦也不錯:

    「到底那個鬚什麼左的家族,是什麼來頭?」萊翼輕輕撫開左頰遺落的一抹柔軟金髮,思索地道:

    「小生記得還在故鄉時,曾經我母親說過,播磨在十六年前,是輔佐天皇在天照建立政權的功臣,一家子在朝任官的不勝枚舉,內戰外患也都靠播磨出身的將軍平定;可就因為這樣,播磨逐漸地侍功而驕,逐步侵奪皇室的權利,而且承平日久,子孫不思進取,自此慢慢腐敗下去。終於被若葉家以除國賊為由,連同上皇一塊逼到偏遠的須海之濱去。」

    「被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主要是想打斷萊翼冗長的歷史介紹,穌亞接口道:

    「公會的資料部也有史料區,不過記載的通常是比較世俗、比較有趣的題材,幾年前我看過它介紹播磨家族史,這代的播磨藩主好像叫性郎什麼的(萊翼忍不住插口:『他……他叫幸郎。』),取了海外第一美女為妻,但是生得孩子竟然一連串都是女兒,據說一生生了十二個,乾脆就依照日出傳統稱呼月分的方法,依出生次序取名。」

    萊翼點了點頭,補充道:「睦月、如月、彌生、卯月、皐月、水無月、文月、葉月、長月、神無月、霜月、師走。這是日出月分的雅稱,女孩子拿來取名也很常見。」

    「不管怎樣,日出現行繼承制好像和上皇一樣,是傳男不傳女──真是無聊的規定,女王又礙著什麼了?因此那個叫性郎的著急得很,盼呀盼的總算在晚年正妻生了個兒子,那個老爹當然高興的要命,可是很不幸的滿月那天,竟被有心人給偷走了。」

    萊翼悚然一驚,側身問道:「可……可是小生聽說,那孩子是不足月早產,所以捱不住夭折了。」穌亞冷哼一聲,掩不住臉上傲然:「官方的說法,能聽嗎?」見愁弄不清這兩個外國人恩怨情仇,播磨的歷史他聽得一頭霧水,這麼複雜的事,要不是跟綾女有關,大漢一輩子也不會想弄清楚:

    「那麼那個菊花祭上的小子,又是播磨的什麼人?」

    「故事還沒講完,你先閉嘴。」

    做為說書人,穌亞素來架勢十足,枉顧還在沉思的萊翼續道:「後來那個性郎看實在沒辦法,加上他的元配傷心過度,竟在年終時一命嗚呼;那老爹乾脆續弦,說來也真猛,不到一年,續弦的老婆就又給他添了個兒子。」對穌亞的霸道毫不在意,見愁拍掌道:

    「原來如此,就是那個播磨竹子了。」

    「家裡有十二個異母姊姊,加上他一出生,日出內戰就像野火燎原般迅速曼延,身為家族裡唯一的男嗣,那位筑紫先生……擔子真的很重哪。」感同身受地嘆了口氣,萊翼回想起菊祭上那枚清徹如水的眼眸,裡頭究竟擔負了多少重量、多少無奈的眼淚,心頭不禁一陣發緊。

    「但如果……小綾當真是……當真是那些人的孩子,又怎麼會流落到蝦夷藩?」

    完全徬徨,每個孩子或許都在童年做過這樣的夢,自己是某國的王子公主,因為某種不可抗力的災難流落民間;這種浪漫的題材一旦發生在現實,見愁才發覺是多麼令人痛苦的事,就算親生父母是皇親國戚,到底不能改變親子無緣的過去。

    萊翼心頭一動,現在播磨一蹶不振,筑紫被認為是唯一的子嗣,因此押在天照城當人質,最後一枚希望的火苗也被澆熄,日出才能暫時相安無事。一但被播磨發現元配的長子還活著,南方那些蠢蠢欲動的亡國者會怎麼做?這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一但被人揭開,將是難以逆料的災禍。

    「不論那孩子是如何和播磨一族失散,意外也好,有人陷害也好,決不能讓南方人知道桔梗還有殘根。」讀出小祭司心思,千姬頷首以表贊同,見愁雖不明細節,卻也搥掌同意:

    「是啊,讓那些人曉得了,小綾不就……不就要再被搶走了?」半晌又黯然低首:

    「可是小綾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生身父母是誰,要知道我瞞著他,不知會怎麼想?」沒有想過當事人的感受,小祭司驀然一驚。凝視見愁操心的眉頭,淡淡嘆了口氣:

    「日出這些年戰亂不斷,主要源自於他們採取的政體。天皇只統御天照左近小小一塊領地,其他大片邊疆土地全交由大大小小,散落日出各地的大名以藩國方式直轄自治;中央勢大的時候還好,一但天皇衰弱,人類一直是大陸上野心最蓬勃、最無理的民族,又怎能不伸手碰那塊肉?」

    神都一向自詡為大陸的仲裁者,事實上也是各國公認的中立國。無論是否教徒,神都的公信力一像卓著,只要非關重大利益,像是邊境紛爭、蹈界誤殺等小事件,各族也大多願讓教庭調停。日出的戰火連綿一直是母親憂心忡忡的一點,幾次大會政治耆首搓商都功敗垂成:

    「比起皇朝,雖然早年也有親王國的設置,但媧羲上皇李鳳登基以來,已經逐步分散削除,現在皇朝顯然比日出穩定多了。可憐日出始終沒有一個天賜的君王,能夠一統大局,結果平白添了這麼多戰火,那麼多流民。」穌亞在旁邊冷哼一聲,盯著萊翼悲天憫人的模樣,嘴上毫不留情:

    「所謂戰爭,只是依神旨意銳減人數,讓剩下人過得更好的壓箱底之策罷了;否則為什麼神話裡到處有神因憤怒降下洪水,因而把泰半人類毀滅的故事?」

    萊翼驀地抬起頭來,藍眸裡難得有怒意,雖然很淡。「神不會做這種事,做這種事的只有人類自己;且也是人類蔑視神的恩惠,自甘墮落,才會有洪水一說。」

    穌亞得意地冷笑起來。「就是啊!你也承認了吧,戰爭這玩意是人類自己的錯,我常聽到有人抱怨,說戰爭是政府、是野心家禍國殃民的手段,實則他們一輩子沒打過架、沒生過氣嗎?只不過手上握的權利小,打架只打歪鼻子罷了。有朝一日他們坐上同樣的位置,打架的後果就是屍橫遍野、百里焦土,打歪鼻子罪過就小嗎?既然動機一樣,說穿了只是逃避責任罷了。」

    小祭司一時啞然,總覺得穌亞的論點有那裡不妥,卻又說不出來,只得愣愣嘆了口氣。

    「但我……就是會……不忍心哪。」

    兩人交換論點,不自覺用上母語耶語,聽得在旁見愁一頭霧水,見穌亞還要再爭,東土大漢不由得氣沮:「但要是真找不到小綾,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穌亞瞪了他一眼,揉了揉額前長髮,不耐煩地大吼起來:

    「啊──煩死了!我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跟死老頭去捉獵物啊?一下子是任性的若葉家公主,現在又是剝什麼磨家的恩怨情仇,死老頭又不知死到那去就罷了,現在還要協尋某個不男不女的傢伙,我是獎金獵人耶,不是慈善機構──都是那個帶衰老頭的錯,要是還能見到他,一定要挖他眼睛洩憤……」

    話未說完,茶屋樓下驀地一片嬌呼,雛藝們紛紛轉移陣地,往廂外觀看。萊翼和穌亞也都瞥過頭去,一按額角,千姬訝然抬首,無焦聚的眸準確地瞥向街心:「是那個孩子……」

    「有人在嗎?穌亞姊!妳在不在這?如果聽到就快出來!拜託!」

    答案很快明朗。面對塞了一門口的雛藝,還有滿街花客異樣目光,還能大聲問「有人在嗎」的少女,古往今來大約也只有一位了。法師和祭司同時站起,逕往二樓窗檻靠去,果見那頭紫髮在風中飄揚,同色少見的眼眸更讓整個茶屋驚嘆連連:

    「老頭……」

    劫後餘生兼重逢,穌亞承著高興本想挖苦幾句,兩人慘況卻讓他啞然。渾身盡是奈河污泥,霜霜還好,至多只是衣衫盡濕;半昏迷地靠在少女肩頭,本來傷好的差不多的劍傲卻得寸進尺,舊傷裂了不說,肩頭、手指又多了無數光看就知道不輕的傷,穌亞發現纏在他右眼的破布,心中不禁一突。見兩人身後竟還跟了個陌生少年,法師更加驚疑不定,還來不及開口,萊翼已喜叫出聲:

    「凌小姐!」

    聽見叫喚,目光先是茫然搜尋一陣,霜霜很快找到窗口伙伴,見是小祭司,又看法師附著手訝立一旁,少女喜上眉梢:

    「謝天謝地,穌亞姊,總算找到你們了!乾爹說你走投無路時一定會來這,因為全天照你只熟這裡……」放心讓霜霜露出近似虛脫的喜容,紫眸瞬間由光彩而迷濛,膝蓋驀地軟了下來:

    「你們快點過來!乾爹他……很需要人幫忙──」

    這是穌亞今天第二次目睹人暈倒,望著樓下倒成一團的昔日伙伴,法師在心中暗暗發誓,這輩子再不跟任何人合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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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4:38 | 顯示全部樓層
    2

    吵醒筑紫的是奈河潮聲。

    河濤拍岸,西岸的吉原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接近出海口的東岸淺灘卻正好相反。無數氈帳在夜幕下星羅棋布,帳外零星的火把閃閃爍爍,帳內隱約透出人影,手腳修長、身高挺拔,幾個異族男人腰配彎刀,不發一語地緩步巡邏。西岸居民縱使好奇,卻誰也不敢一窺究竟。

    「嘻嘻,安奇,那個少年醒來了喔!快過來!」

    腳步聲漸近,筑紫想直起身來,奈何渾身乏力。奈河水像直接灌入他體內一樣,四肢沉澱澱地難移動分毫,劍傲留下的窒息感夢靨般纏著他頸項,衛佐的笑聲、師匠的目光、河水的冰涼……混亂的腦袋分不清所處環境,直到凍僵的掌觸及身下羊毛,筑紫才稍稍搞清楚狀況。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一直撿到東西呢!」

    晃了晃蓄滿河水的長髮,束起的髮髻已在掙扎中散了,筑紫視線模糊,只覺奈河水還在眼前浮蕩,頭痛得幾欲裂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筑紫努力回想。是了,他帶著衛佐在若葉城頂追捕叛賊,對方卻跳水遠遁,他在屋頂上怔然良久,忽然覺得萬念俱灰,不知出於自主還是單純腳軟,只記得周遭的衛佐都在大叫,自己卻逐漸遠離那些聲音……

    「Sunni哥哥,什葉也想要這個人,可以嗎?」

    驀然警醒,遊目往說話聲來向望去,筑紫發覺自己渾身赤裸,只薄薄蓋了層獸皮似的事物。十二月寒風吹得他簌簌發抖,忙將避寒的事物又扯緊些,抬頭才發現自己置身一穹大帳,火光在篝槽裡跳動,平添不少熱能。一支比奈河水還冰涼的手卻猛然搭在他肩頭,筑紫嚇得跳了起來。

    「妳……妳是……」

    渾身黑紗裝扮,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人,而是隻大得誇張的長耳兔子。筑紫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巨大的玩偶,攬著它的卻是支纖纖玉手,他抬首,正好和玩偶的主人四目交投。那是個渾身黑的少女,黑紗半遮少女的面孔,斗蓬的罩頭已取了下來,眼睛是漂亮的藍綠色,襯著一頭比黑夜還幽深的長髮,即使看不見唇角,那雙眼也自成笑意。筑紫聽見一聲有力的喝叱:

    「什葉,在外人面前扯下兜帽成什麼樣,快戴起來。」

    少女嘻嘻一笑,調皮地做了個鬼臉,這才飛快掀起身後連帽,一頭秀髮又隱回黑暗中。對方用的是耶語,筑紫語言的能力不差,況且她哥哥的發音比少女精準太多,後者講起耶語來十句倒有九句不懂:「有什麼關係,既然他要做Shiat的奴隸,就是給他看身體也無所謂,不是嗎?」

    「請問……」腦袋一片渾鈍,以致兩人的對話傳到腦裡也變成嗡嗡聲,筑紫舒了舒太陽穴,話說一半便因劇痛而戛。

    少女的身旁是個極好看的少年,俊俏的臉蛋不說,同樣赤裸上身,下半身只圍了件不知什麼皮料的綴裙,精實的肌膚是沙礪的金色,在月光下折射出力與美的光芒。渾身肌肉一體成型,沒有半點多餘的稜角,與妹妹同色的眼只消朝人一掃,再頑強的敵手都能屈服。右臂上一道醒目的刺青,竟是通體黑色的蠍紋,更添少年的剽悍英武。

    筑紫這才注意到這對男女隱於褐髮下的長耳,以及顯然高出一般人類的體型,心臟快速跳動起來。他想起來了,菊祭上曾匆匆一瞥過,那來自異國的優雅種族……

    「你們是……沙漠精靈?啊,是烏札部的那些……」少年見他開口,走過來按著他重新躺下,雖然看似只是輕輕推倒,筑紫竟無從反抗,好大的力氣:

    「是,我們是烏札部的使節,我叫遜尼,遜尼賓魯謝,這是我妹妹什葉。」

    筑紫更加混亂,望著少年充滿情慾意味的藍綠色眸子,少年再次掙扎起身:「可是……為什麼你們會……」單手架在帳樑上,精靈少年關心地望著他:

    「什葉發現你順水從若葉城方向飄過來,淹得半死不活,才趕緊把你救上來,你是若葉家人類的少年罷?發生什麼事了?」

    驚覺自己渾身一無遮蔽,筑紫忽然感到強烈的羞恥,不單是少年懾人的眼光,更因為自己行逕。跟敵人慟哭求饒不說,不敢選擇光明正大的切腹,竟在恍忽下跳河逃避,死了也就罷了,還給外國的使節救起質問,當真把巖流的臉扔得一絲都不剩。雙手抱緊肩頭,筑紫在奈河餘溫下顫抖:

    「是嗎……原來我連死……也做不好啊。」

    一面自嘲,自暴自棄的感覺又襲上心頭,筑紫忽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呆呆坐在黑羊皮簇擁的寢具裡,想起菊祭的污辱、師匠的失望,繼而想到自己的身世,今後將何去何從?幹下這等醜事,師匠是最重名譽的人,必不肯再認自己為徒。身為實際上的人質,筑紫絕望地想,恐怕只有自刎一途了,笑容還凝在唇邊,眼淚卻已怔怔滾了下來。

    見死裡逃生的人類少年莫名哭起來,遜尼露出困惑的目光,半帶慌張,少年轉頭朝妹妹求救:「什葉,他哭了,為什麼?」少女用兔耳掩著面笑了一陣,側首道:「不知道,可人類掉眼淚的話,就表示他們有難過的事。」遜尼立刻掉回頭來,按著筑紫肩頭問道:

    「少年,你有什麼難過的事?」

    望著對方認真詢問的眼神,筑紫不禁由悲轉愣。只覺兄妹倆的行逕甚是怪異,但不知為何,遜尼的掌盡是暖意,凝視自己的目光充滿誠懇,和衛佐、和那些播磨家的長輩全然不同,一時悲從中來,也不管對象是誰,他是向天哭訴,實體卻是精靈少年厚實的胸膛:

    「我……我是個沒用的人……」

    「沒用的人?為什麼?」長耳在髮下輕抽了兩下,這是精靈表達疑問的方式;筑紫將蒼白的頰埋入掌中,止不住滿手的淚:

    「我……什麼事都做不好,我的家族亡了,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上被處死,姊姊們去籍為婢;明明拜下日出最強的劍客門下,自己的劍術卻毫無進益,比箭輸給外人,捉敵卻落得現在這種下場──我不敢死,也不敢活,只能在死活間做個渾渾噩噩的廢人!」

    遜尼看起來更困惑了,不單是筑紫情絮激動下用上了母語,他抿了抿唇:「可是你在大會上,不是救了那個半身人嗎?」筑紫更加難受,情緒近乎歇斯底里:「那是我自不量力!學人家什麼見義勇為,卻連半身人的箭都贏不了!」指甲在額角捉出鮮血,少年忙捉住他手臂:

    「還有,你在最後還保護著那位人類女孩,不是嗎?」筑紫驀然一呆,手也軟了下來:「什麼?」遜尼仍舊沒放開他,不知男性精靈是否都不茍顏笑,筑紫從未見過他笑,但也不覺他嚴肅,就像師匠即使笑了也會給人嚴肅的感覺一樣:

    「就是那個和她哥哥在一起的女孩,半身人本來要污辱她,你卻保護了她不是嗎?你和那人類沒見過面罷,保護素眛平生的人性命,這在沙漠裡是勇士才做得出的行為。」

    「勇……士?」

    彷彿聽見這輩子最大的笑話,筑紫眼珠也沒法轉一下。少年嚴肅地頷首,忽地單手高舉,毅然在胸前畫了道斜線,再輕輕置放胸口,少女什葉在一旁笑道:「這是希拉人對戰士的祝福禮,哥哥還沒對幾個人行過呢。」筑紫這才一驚站起,連忙躬身還禮,心中一片茫然:

    「我……我不是什麼勇士,救人什麼的,我只是……只是看不過去而已。」沉默半晌,筑紫垂頭又道:「畢竟我……我最想救的人……已經沒法救了。」遜尼動了動長耳,露出困惑神色,什葉不知何時也抱著兔子坐了下來。似乎牽動愁腸,少年遙望奈河波濤喃喃低語起來:

    「幾年前……我師匠曾經有位小姓,和我很相熟。」

    「小姓?」聽筑紫用上皇語名詞,精靈少年不解地皺眉。

    「咦,小姓嗎,就是日出武士的侍僮,通常出身於低階的武士家庭,也有少數出生於民間的,專門照顧主君的生活起居、充當貼身護衛,有時也泡泡茶,紮紮髮髻之類。師匠那位小姓據說是鍛工之子,大了我快十歲,來投師匠時早已經元服了。」

    回憶起故人,筑紫神色稍霽,匆匆抹乾滿頰的淚水,讓黑羊毛貼緊冰冷的身軀:

    「我剛到天照時才十二歲,人生地不熟,除了師匠之外,大部份人對我都有敵意。即使我從廊上走過,他們也不向我行禮,我……寂寞的很,師匠只會冷冰冰地教我劍法,從不聽我說心裡話,但就只有那個人,肯坐下來和我聊天,不在乎我的身分,也不嫌棄我的無能。那些年來,他就像我從未有過的兄上一樣,那段日子要沒有他……我也活不到現在。」

    長嘆一聲,筑紫忽地渾身發抖,不是因為寒冷,突如其來的情緒讓少年幾乎坐不穩: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有一回他隨侍師匠到遠地去,也不知作什麼談判,那時我年紀小,不知道那些事情,若葉家的人也不會和我說。直到師匠回來了,帶回的卻是他的屍體──和其他小姓混在一塊,支離破碎地認不出原來的樣子!而我……而我卻什麼都做不到,只會在這坐著,傻傻等他回來……」

    再度精神失控,筑紫扯緊黑羊皮,彷彿要藉此獲得一絲絲憑依,精靈少年默默注視著他,半晌竟忽地扯過羊皮,將筑紫緊緊擁在懷裡。張大盈滿淚水的眼,筑紫不禁愣了,本能地試圖掙脫:「精……精靈先生……」遜尼不容他反抗,夾手又把他抱個滿懷,語氣略嫌粗暴:

    「你們人類總是這樣,把別人的事情當作是自己的事情,因為另一個個體發生了悲劇,好像自己就非得跟著傷心不可。獨立而自主著活著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人類總是這麼注重『關係』?你也是,烏札大人也是,還有那可惡的傢伙也是……」

    似乎陷入個人的漩渦中,精靈少年精實的臂驀地縮緊,痛得筑紫呻吟起來,絲毫不受哥哥感染,什葉仍只抱著玩偶輕笑:「安奇,你嚇到他了。」遜尼這才驀然醒覺,連忙放鬆力道。幸好他這麼做了,筑紫覺得適才被劍傲捏過的脖子又痛起來,他看見精靈略顯驚慌的神情:

    「不好意思,我忘記人類的身體強度跟精靈不同。」

    筑紫搖了搖頭表示不在意,這精靈少年意外的可愛,只是舉止再人性化一點會更好。攤開雙手,他凝視著兩隻蒼白瘦弱的掌,試圖從中找出半分力量,卻只感受更多的無力:

    「即使是菊祭上那女孩……我是多麼想救她。但半身人那把劍,才接觸到清光,我僅存的力量便幾乎被抽光。我看見白頭髮的半身人回頭看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怯弱。那個皇朝劍客說得對,我是個凡事只做一半的人,不管救人還是救己,總是……不會成功……」

    沒成功。沒有結果,這世界是論結果不論過程的,筑紫對這點再清楚不過。想起菊祭上的綾女,他莫名臉上一紅,隨即黯然垂首:「那個女孩……在菊祭上失蹤了,我終究是……沒能救到任何人。」遜尼「咦」的一聲,正要說話,什葉在後面笑個不停,插口的話卻讓筑紫差點跳起來:

    「那個人類少女在我們這裡啊,所以我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嘛,一直撿到好東西。」筑紫驀然抬首,臉上寫滿驚訝:「在……這裡?妳們救了他?」遜尼點點頭,手臂往帳角一指:

    「大會上兵荒馬亂,我們無意捲入人類的紛爭,本想一走了之,剛好看見你抱著那人類暈倒在臺上,我很欣賞你,見若葉家的人類救了你回去,只留下那女孩。什葉又中意,於是就順手抱了她回來。」筑紫才發覺自己醒來後只是驚慌,一直沒好好注意環境,果見角落羊毛簇擁著一人,呼吸均勻起伏,湊上前去一看,讓他臉紅心跳的臉蛋再度映入視線。

    「可……可是,她不是中了悠鐸家的術?」

    見綾女睡得正沉,自他在菊祭上見到她與兄長一塊躍上臺來開始,筑紫對這「女孩」就有莫名的親切感;只覺很久以前便曾相見過,憶起幾首幼時讀過的俳句,再望望綾女熟睡如天使的面容,筑紫心跳得更快了;當他看見她被半身人凌辱時,唯一的念頭便是保護她,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理由,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

    「『Odin's Eyes』雖然厲害,但還難不倒什葉。」遜尼的聲音在腦後響起,筑紫這才驀然醒覺,望著少女一身黑袍:

    「什葉……小姐是?」精靈少女只是咯咯亂笑,並不答話,遜尼代替妹妹介紹道:「我妹妹是烏札部的安齊瑪,嗯,也就是耶語的巫女罷?」什葉聞言抬首,總算開口說話,筑紫看著她輕咬長耳兔的鼻頭,露出雪白一排貝齒:

    「才不是Shaman呢,什葉是烏扎大人的專屬A-Kismet,是大人神眷與權利歸屬的證明,和那些騙人的異族術士才不一樣。」精靈少年這才安撫道:「好,算哥哥說錯話了。」什葉顯然也不太計較,抱著兔子又喃喃自語起來。

    真是怪異的兄妹,筑紫發現遜尼早已習以為常。

    「但是……兩位貴賓又為何會在這裡?師匠不是有替諸位準備驛館……」

    「喔,那地方啊。」不耐煩地抱臂胸前,遜尼形狀姣好的薄唇劃出微帶輕蔑的弧度:

    「那地方我和什葉都住不慣,既悶熱又狹窄,遠不如以天地為帳輕鬆,我們精靈和人類不同,受不了被任何事物局束。」

    筑紫為他話中豪氣一凜,不敢正視遜尼目光,他再次轉頭凝望微微打鼾的綾女:

    「她……她有沒有說,她叫什麼名字?我聽她哥哥……叫她『小綾』,卻不知她們姓什麼?」日出民風仍舊保守,男女間互不稱名,此時提起綾女『閨名』,老實的筑紫油然一陣臉紅。遜尼在一旁附手,忽然正經八百的問道:「你想和她結婚嗎?」筑紫大驚,搖著手慌忙後退:

    「不……這……怎麼會……」什葉又抬起頭來,仍舊是笑個不停,推開兄長的肩頭插口:

    「安奇,你不可以這樣問人類,他們和我們不同,結婚之前,要先『戀愛』的。」遜尼一副恍然大悟貌,擊掌道:「好像是這樣沒錯,對人類來講,婚姻不只是維持共同生活,經濟實惠的手段,還是『相愛』的兩人永遠在一起的證明,對嗎?」

    聽精靈少年背教課書似地唸誦他以為理所當然的事,筑紫未及反應,精靈少年動了動長耳,又嚴肅地回過頭來:「那麼少年,你想和她『戀愛』嗎?」這種問法顯然也不太正常,但顯然比剛才合乎程序,筑紫滿面通紅,一句話也沒說便垂下了頭。

    「什葉,這樣是什麼意思?」搞不懂人類少年的肢體反應,遜尼不愧為烏札部使節,很懂應對分寸,什葉笑得更厲害了:「人類不把這事掛在嘴邊的,就算心裡歡喜別人,也不會說出來。」少年一愣,脫口問道:「那又怎麼讓別人知道?」什葉難得正經起來,捏著兔耳笑道:

    「不需要讓人知道啊,人類是善於隱藏情感的種族,就算一輩子偷偷躲在暗處喜歡一個人,他們也開心得很。而且除了直接說出來,人類也有很多其他表達方式,像送送花呀,寄寄情書的,不然唱首歌給女孩,路過時多看對方兩眼也是辦法之一。」遜尼附手胸前,俊朗的眉微微一皺:

    「這麼麻煩,人類果然是囉哩叭唆的種族。」

    呆然旁聽精靈兄妹的對話,筑紫驀然憶起曾經巖流說過,沙漠精靈並不像人類般需經男女結合生育,繁衍的權能由希拉神賜與女性精靈,毋需父體即可自行受孕;也因此對沙漠精靈來講,性行為只是追求快感的娛樂行為,功能和人類踢球看戲沒有兩樣。由於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這群沙漠寵兒對於性伴侶的選擇也就流於恣意,不但雜交盛行,而且男女不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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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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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4:50 | 顯示全部樓層
    『沙漠精靈以性能力判定一個人的價值。』

    這是流行希拉已久的諺語。奇怪的是,明明是這樣淫亂的種族,筑紫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優雅純淨卻依舊鮮明。或許把男女歡愛視作恥辱的人類,才真正應該自愧罷。

    「『戀愛』……嗎?」

    凝視熟睡如天使的綾女,筑紫心頭燃起前所未有的悸動,彷彿初生嬰兒頭一回見識花花世界,滿溢熱情的衝動幾乎要將他胸口撐破。是的,他喜歡她!他喜歡眼前這個活潑甜美的女孩!那瞬間筑紫像所有初戀的少年一樣,願意為眼前的佳人付出永恆。

    於是他宣誓了,方法是在綾女額上以唇輕輕烙下印記。

    「可是不行啊,遜尼哥哥,你明明答應那個人類要送給我的。」

    才沉醉在初戀的喜悅中,什葉嬌嗔的話語卻讓筑紫心頭一驚。傳說中沙漠精靈最好蓄奴,由於把侵略當飯吃,常年征戰在外的他們於是需要大量異族奴隸,好從事建築、家事和簡單的農耕等工作,一旦被希拉的寵兒捉去,一輩子都得在鐐銬下過活。這想法讓筑紫不寒而慄,不自覺閃身擋在綾女之前。

    「別這樣,什葉,我們家的奴隸已經夠多了,再說到人家國土裡捉人,烏札大人會很難作人,何況妳又不能有『Jihad』。」什葉嘟起小嘴,抱著長耳兔竟哭叫起來,看得筑紫目瞪口呆:「為什麼巫女就不能有Jihad,什葉也好想要有個人陪我玩,要不我捉去送給大人。」遜尼大罵:

    「胡鬧!王的Jihad在十多年前就定了,而且妳明明知道……」

    「請問……什麼是『Jihad』?」

    努力揣模難懂的發音,見兄妹兩爭論得開心,筑紫才問出口便後悔了,疑似神經異常的巫女驀地回過頭來,一雙藍綠色眼看得筑紫毛骨悚然。「你想知道什麼是Jihad嗎?」少女口音甚重的耶語讓筑紫一陣戰慄,一面笑著不停,什葉竟開始主動靠近,遜尼在後頭解釋道:

    「Jihad耶語翻譯作『煉』,這是我們精靈才懂的詞。意思是……」

    正專心傾聽,冷不防巫女嬌小的手掌已印上胸膛,深邃的眼微微發光,筑紫只來得及看見她一吻懷中兔偶,四肢百骸驀地一陣激痛,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扭曲了:

    「啊啊啊啊啊──!」

    劇來的疼痛讓筑紫雙眼突出,只覺半縷靈魂從體內抽離,痛苦地抱緊雙臂,一下從吊床旁滾落,弓著背脊慘叫不已。遜尼大驚失色,對依舊含笑施術的妹妹大吼:

    「Shiat,Dairf rutu naiiya?(什葉,妳幹什麼?)」

    在人類面前迸出神聖的伊語,可見遜尼有多緊急。精靈少女掩嘴一笑,黑紗下盡是頑皮的神情:

    「他想知道『煉』是什麼,我就玩給他看囉!」

    遜尼大怒,粗暴地抓起妹妹手臂,阻止她繼續施術下去:「妳再亂來,我叫烏札大人賞妳鞭子!沒有主人就直接施以煉術,你是要害死這位人類嗎?」什葉嘻嘻傻笑,也不答話,只是望著兄長盛怒下緊抓的五指,遜尼這才警醒,見妹妹纖細的手臂已握出一抹紅痕,忙吶吶放開了手:

    「妳快住手,安奇不怪妳。」

    好在什葉的術被打斷了。唇角冒出白沫,難受得臉色發青,雙目緊閉,幾乎斷了氣,遜尼忙將他扶起,有力的大掌輕撫他額角,拭去濡濕髮根的冷汗。往下掀開他覆身的羊皮,見索骨處因高熱通紅,卻尚未產生印記,不禁鬆了口氣:

    「少年,我妹妹太過頑皮,差點害了你,我代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筑紫搖了搖頭,一時還不太能開口,劇烈的痛楚讓他臉色蒼白,好半晌才輕輕吐息。「那到底……是什麼?」遜尼呼了口氣,不忘再瞪妹妹一眼以示警告:

    「那是成為煉的儀式,在希拉沙漠裡行之久遠,專對付才能卓絕卻不聽話的奴隸,一個精靈一生只能有一個煉,一但成為某人的煉,終生都不可能背棄主人。」

    什葉依舊神經質地笑著,好像一點不覺得她的行為有何非議處:

    「但是要進行這個儀式,非像我這樣的A-kismet不可喔。烙印時會非常非常痛哪,就像你剛剛一樣,不──如果要整個完成,應該會痛暈過去好幾次吧!因為是將自己一小部分靈魂從身體抽離,納入主人支配下。從那以後煉印的發動便由主人決定,他隨時都有權利像剛剛那樣,將你獻出的靈魂隨意玩弄踐踏,那最好玩不過了。」

    說得輕鬆容易,筑紫不禁一陣心寒,這位沙漠的巫女與其說視人命如草介,不如說她對何謂人命毫無概念;玩偶、動物的生命、人類的生命對她來說都是一樣,只是可供遊戲的素材而已:

    「我……我該回去了,師匠他……他會擔心我的。」

    不願在此久留,筑紫也知道這話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沒有人會擔心他,除了人質的價值,若葉城裡大概沒人希望他留下,他已經無家可歸了。遜尼訝異地望了他一眼,問道:

    「那這個人類女孩呢,你不是要和她『戀愛』嗎?」

    異乎尋常的表達方式又讓筑紫臉紅,他躊躇起來,精靈少年盯著他瞧了半天,由於衣物濕透,筑紫只得權宜用黑羊皮裹住全身,在帳內兀自觳觫,更別提獨自面對十二月寒風;發育未完全的他體格瘦弱,卸下了盔甲配件,筑紫也認不出自己曾是武士。遜尼語氣和緩下來:

    「你先在這睡一晚罷,等這人類女孩醒來,再走不遲。」

    筑紫恍恍忽忽地頷了頷首,一連串驚嚇和迷惘讓他身心俱疲,牽著綾女滑若凝脂的掌,不自覺便倒在他身上睡去;遜尼靜靜凝視著他,目光流露些許異樣,什葉從背後湊近:

    「哥哥真壞,明明就是你救了他的,為什麼要賴到什葉身上?什葉對男人才沒興趣呢。」在筑紫漸趨和緩的鼾聲中嘆了口氣,精靈少年向後握住妹妹掌心:「我很害怕,怕他和那個人一樣。」什葉又掩著嘴笑了一陣,坐到兄長赤精的大腿上,兀自抱著大兔子搖晃:

    「怕什麼呢?如果中意,直接帶回部裡不就得了,哥哥和人類相處久了,這種事上竟也彆扭起來了。」遜尼抽動雙耳,意義不明地搖了搖頭:

    「我不能……再殘害一個人類少年了,何況我對這少年只是欣賞,和那個人不一樣……在找到那個人之前,我沒資格再親近什麼人。」什葉努了努鼻尖,和兄長輕輕相點,又笑了起來:

    「說不定『那個人』現在就在附近,什葉發動煉印,他也會相應而感,這樣不是好找很多?」遜尼臉色一變,似乎什葉提起了什麼重大的事情,靜靜思忖半晌,返身倒回羊皮堆裡:

    「那也不能找無辜的人類做實驗,那個人……我想沒有這麼好找。」什葉搖了搖頭,抱緊娃娃嘻嘻一笑:「不會喔,什葉剛剛才發現他。」遜尼大驚失色,也不管筑紫還在安歇,跳起來掐住妹妹雙肩:「妳說什麼?」什葉笑容依舊,只是眼神多了點精靈古怪:

    「剛剛在若葉城下,他坐在屋頂上,就是什葉把那鼻孔小子變小豬的時候。」

    「怎……麼會,妳確定是他?」什葉點點頭,開心地道:「雖然沒有直接見到他的臉,但每個烙印的味道什葉都記得,什葉還偷偷試探了一下,果然是他的煉印沒有錯。」遜尼抿緊下唇,慢慢舒開搭在妹妹身上的五指,在帳子裡來回踱起步來:

    「怎麼會……怎麼會……那個人就在天照城,跟我和什葉擦身而過……什葉,妳那時為什麼不說!」驀然轉過身來,這驍勇善戰的沙漠戰士竟開始顫抖,矛頭很快指向罪魁禍首。什葉嘟了嘟嘴,眉目間仍是傻笑狀態:

    「在這麼多人前把他指出來,安奇是要正式逮捕他嗎?」

    這話說得精靈少年一愣,緩緩放下舉高的手,表情也複雜起來。「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而已。」什葉蹦蹦跳跳地湊近兄長,強調似地在他耳畔低語:

    「可是遜尼哥哥,他可是烏札部『逃跑的奴隸』喔。」遜尼咬了咬牙,不耐煩地推開精靈少女:

    「這我知道,不用妳多嘴。」什葉也不生氣,手指點著臉頰思索道:「要把那個人找出來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持續發動煉印,什葉就可以憑著氣味找到他的方位。」遜尼渾身一顫,似乎有些動心,半晌又搖了搖頭:

    「等妳找到他,他早被折磨死了,煉印那是這樣隨便發動著玩的。」聽一旁的筑紫發出沉寂的嘟嚷聲,精靈少年驀地跳起身來,執起背後彎刀,發洩似地左右揮舞,迅速的刀法激起清風,吹得帳內羊毛漫飛。什葉看了他半天,似要確定他真正意思,半晌方道:

    「不過現在就算什葉想也沒辦法,因為印記被封起來了。」

    耍賴般地一甩玩偶,少女噗通一聲坐倒在地,抱著長耳兔子沉思起來,執拗的神情和兔子令人發嚎的五官相映成趣;遜尼一呆,脫口問道:「封起來了?」什葉緩緩闔上眼睛,靠在柔軟的兔毛上,像在企圖傾聽什麼:

    「是很強大的異國法師喔!竟然把我烏札巫女的煉印『釘』起來呢,做得到這件事的,大陸上還沒有幾人,嘻嘻,看來哥哥的小朋友遇上了很有趣的人。」

    少年咬著牙,似乎在考慮什麼,半晌才收刀入鞘,整個人癱回羊皮上,情緒也略略平復下來。

    「烏札大人……要我們東行時留意他,不然也不會要我們出使人類這種無聊的聚會。」什葉抱著兔子重新坐回哥哥身邊,側首問道:

    「王要是知道他在這裡,會怎麼做?」遜尼苦笑起來,耳朵劇烈地抽了兩下:「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她要不是拋下一切,親自到日出來尋,就是採取更激烈的方式,直接打到東土來,把她的東西奪回去;依王的性子,後者可能性還大些。」

    什葉安靜下來,似也被遜尼的話說服,倚著兄長胸口,少女的兜帽又落下來,遜尼卻沒再喝阻她,一頭烏黑的長髮像無數攀爬的蛇,緊緊纏住這對精靈兄妹:

    「安奇,你希望他回來嗎?」什葉輕問。遜尼輕吻她額角,嗓音微顯沙啞:「我希望,又害怕。」什葉凝視跳動的篝火,藍綠色眸也跳了兩下:「什葉也希望。」半晌又開了口,語調已半帶睡意:

    「安奇,你想他嗎?」

    沒有回答,遜尼輕輕闔上了眼睛,全身武裝未卸,分不清是睡了還是單純沉思。什葉倚在他肩頭,縮在一團兔毛裡,安心地進入夢鄉,火苗跳躍的畢剝聲逐漸微弱下來,星火熄滅的前一刻,屬於哥哥的眼驀地一張。輕擁懷中的胞妹,遜尼潤了潤乾澀的唇,靜靜開了口:

    「傲……你究竟在那裡?」

    回答的只有風,奈河上的風聲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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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5:10 | 顯示全部樓層
    3

    「這還真是有夠熱鬧啊。」

    不脫一貫諷刺的語調,穌亞雙手交抱在胸前,環顧狹小的廂內冷笑。

    這已經是整間「阿國」所能提供的最大主廂,若非他這金主拚命砸錢兼威脅,最後搬出跟吉原揚屋的交情交涉,老闆娘恐怕死也不會同意這隊源源不絕的傷兵。千姬扶椅靜坐一旁,見愁的傷勢在萊翼處理後好轉又沉沉睡去;令人髮指的是角落來路不明的少年,竟也湊熱鬧似地盯著自己,而且目光冰冷,穌亞便老大不爽起來。

    「死老頭和小公主擠進來也就罷了,為什麼又多了個不知那撿來的陌生人,當我是凱子啊?」

    啪答,對廂的紙門終於開了,這才制止了法師繼續發作。由於祭司第一時間判斷劍傲傷重,穌亞特地請人在隔壁開了個小廂,好和人來人往的主廳隔離,動作之迅速,和嘴上抱怨完全背道而馳。好在霜霜恢復力極佳,二度遊覽奈河縱讓她渾身發抖兼之短暫昏迷,裹幾張氈子喝幾碗茶也就盡復舊觀,鑽進病房做起床前孝女來。

    「穌亞姊……」

    紫髮蓬鬆,色澤似也黯淡一層。穌亞見再次現身的她雙目通紅,顯是剛才哭過,雖然對這愛哭的小公主來說無甚稀奇,但事關死老頭安危,法師也不禁心頭一突。反手將紙門掩上,少女背倚紙花,對廂中眾人的目光毫無意識,只是又伸手抹去一泓淚光。

    「……瞎了?」

    單刀直入,沒有忌諱概念,穌亞靠牆冷然。霜霜抬起滿是水霧的眼,紫眸頓時泛濫成災:「為什麼……會這樣子……」法師抓了抓頭,不知是煩燥少女的眼淚,還是她帶來的訊息:

    「那個笨祭司到底說了什麼?他不是挺強得麼?強到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多管閒事,現在怎麼樣,連隻眼睛也治不好?」少女胡亂抹了抹臉,反倒讓面容更花:

    「祭司哥哥說,眼睛的傷……太重……半邊眼瞼幾乎血肉模糊,治癒術對於要害的療效本來有限,何況是這種重傷……他說,現在只能做緊急處理,避免感染,能不能看的見,還是未知數……」聽霜霜哭得傷心,千姬也關心地湊了過來。臉上成片陰霾,穌亞深吸了口氣:

    「到底你們遇見了誰?巖流?」

    「不,不是,正好相反,我們遇上了要殺巖流先生的人。」穌亞簡直要跳起來,衝上去抓住霜霜肩頭一陣搖晃,千姬也是輕輕一顫:「要殺巖流的人?在奈河上?他長得什麼樣子?」霜霜吃痛,悲傷卻讓她無力甩開,只是睜著大眼茫然:

    「那個人……用很奇怪的兵器,我從來沒見過,像鍊子,又像錘子,就是那玩意兒把乾爹劃傷的。對了,我聽乾爹和他談話,他問他……『流星……其實不止你一個人罷?』。穌亞姊,流星是什麼?」緊緊咬住牙齦,穌亞一拳重重搥落榻榻米,震得茶具亂舞。千姬卻關心別的,側身問道:

    「流星要殺哥哥?他自己這麼說的?」霜霜頷首道:「他一上船就問巖流大人在那裡,把船上的人全都殺了,要不是乾爹,現在我們早也死了。」

    「他生得怎麼樣?」十幾年來無人目睹的頂級殺手,穌亞感到自己身為獎金獵人的血液沸騰起來。霜霜滿面愁容,仍強起精神答道:「是個小孩子,外表……看不出是男孩女孩。」穌亞訝道:「孩子?多大的孩子?」霜霜絞緊眉頭,這樣詳細的詢問對她記憶力還真是種考驗:

    「大約只有十三四歲左右,但他好像……不是人類。」

    「不是人類?」穌亞才問出口,千姬已趨前靠近霜霜:「姑娘,把手給我。」少女愣了一下,依言伸出手來;指尖接觸剎那千姬驀地顫了一下,眼睛也閉了起來,穌亞擔心她會跟在若葉城裡一樣發狂,到時可不好處理,本能想上前分開,千姬卻開口了:

    「這能力……法師大人,那位祭司是不是說過,血族有不老不死,短期傷癒的能力……」聲音發顫,顯然奈河上千鈞一髮的驚心動魄震撼了她,雖然看盡人心,千姬畢竟是若葉家閨女,江湖的廝殺場面見得少;驀地鮮血灑滿霜霜心境,姬殿終於抵受不住,頹然放開手來,霜霜連忙補充:

    「啊,對,本來乾爹已經砍中他好幾劍,可沒見他用什麼藥石,自然就痊癒了,要不是這樣,乾爹也不會給傷了眼睛。穌亞姊,那到底是……」千姬嘆了口氣,說道:

    「難道真有這麼巧?可是那一族人……該都滅絕殆盡了。」穌亞咬緊了嘴唇,下意識撫摸指節上的熒惑,似在思索什麼,良久方才開口:

    「死老頭會傷了眼睛,就是為了……他是流星麼?」

    心裡正自掙扎,不顧穌亞滿臉陰霾,霜霜竟站直身來,緩緩走到自己面前。穌亞一愣,卻見她忽地雙膝下跪,竟朝自己磕了個頭;法師的家鄉並沒有這樣的禮節,只有奴隸對主人、凡人對神才需雙膝著地,突然受禮讓穌亞著實吃了一驚,本能地彈跳起來:

    「妳這是在幹嘛?」霜霜卻無站起的意思,紫色眸子望穿空氣,一絲漣漪波紋也無,出口的話卻比行為更教穌亞震驚:

    「穌亞姊,請妳收我為徒!」

    突如其來的要求幾乎讓穌亞把剛喝下的酒全噴出來,拭了拭唇角才倖免於難。生平第一次無法憑語言接收訊息,穌亞以皇語確認:「妳說什麼?」少女神色認真,在榻榻米上又磕了一次頭:

    「我不想再這麼弱了,每次看乾爹為人浴血奮戰,我卻只能在一旁看,完全幫不上忙,像個……累贅一樣。我不要這樣,我想變強,穌亞姊,請妳教我法願。」

    穌亞愣了三秒,這世上能讓她愣這麼久的人並不多。「我能理解你為何想變強……但為什麼是法願?要變強的話,妳們東土還有很多體術啊。」霜霜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學武的資質。」穌亞一哂,嘲笑似地回擊:「妳又怎麼知道妳有學法願的資質?」少女被這話問得一愣,囁嚅道:「這個……乾爹曾經說過,他覺得我可能有學法願的能力。」法師嗤之以鼻,卻也略顯訝異:「那耍劍的傢伙懂什麼,敢這樣跟妳說?」

    見小公主把頭低下,少有的陷入低氣壓,法師頓覺出言過重。不耐煩地搔了搔耳朵,霜霜的眼簾越垂越低,幾乎要貼到榻榻米上去,氣氛盈繞在詭異的僵局中,只有倚柱端坐的陌生少年置身事外。穌亞只堅持了一分鐘不到,便挺身阻止了山雨欲來的前兆:

    「好啦,學徒也不是說收就收,既然妳開了口,我們就來做個測試儀式。先說好,我可沒答應妳,先得看妳測試的結果再說。」

    「測試?」

    見穌亞說得慎重,少女好奇地湊了過去,卻見法師五指燦然,熒惑在掌間燃燒閃耀,走近廂內唯一的小几旁,指尖迸出的火燄在桌面刻下焦痕,細看竟是枚法陣,大柢是圓形,繪滿難解的符文和圖騰,霜霜問道:「那是……什麼?」放開十指,穌亞檢視法陣半晌,嚴肅地道:

    「這是象限的測試法陣,雖然說象徵明顯的人,多半從幼就會顯露出來,比如我從小就和大火親近,但是細部的落點還是要經過測試。」

    霜霜又是一愣:「落點?」法師不耐煩地抓抓頭,撇撇嘴道:

    「啊──煩死了!就是這樣我才不想收徒,每樣自己當初好不容易弄懂的東西,還要跟人從頭講解一遍,沒有比這更討厭的事情了。」千姬在一旁聽得微笑,輕道:

    「當初你的老師也是這樣罷,這就是傳承啊。」穌亞啐了一口,不自覺脫口抱怨:

    「才怪呢,那個明明不知道幾歲還裝年輕的傢伙,不是把書隨便一扔,叫我弄懂後再去找他,就是隨隨便便講個兩句,自己又跑去睡了。要不是我理解力好,鬼才知道他在教些什麼,從沒見過這麼懶的導師。我……」見千姬又抿著嘴笑,法師恍然,表情由怨轉怒:

    「你這女人,又用心占的能力試探我!」

    千姬連忙躲開,臉上盡是小女孩天真的無辜:「不敢,妾身什麼都沒說,是法師大人自己說光了。」穌亞氣虎虎地背過身去,但或許連千姬都沒查覺,法師的眉目間竟驀地湧起一絲懷念。角落的少年則動了一下,似乎在聽見「心占」時有所反應,隨即又沉寂下去。

    穌亞沒再理人,只是在廂裡踅了一圈,先將單腳燭臺上的白蠟燭取下,再從置於壁龕的盆松下挖了塊泥土,順道撿了片腐葉,最後以陶杯承了滿滿一杯茶,將這四樣事物依照順序輪流放下;複雜的紋章中心有四塊留白,明顯等著什麼置入,穌亞仔細地確認象徵已納入正確的範圍中,這才直起身來。霜霜終忍不住插口:

    「穌亞姊,那……我該怎麼做?」放棄複雜的理論學習,少女還是適合實務操作。穌亞沉默半晌,過去牽起霜霜的手,令她騰空置於法陣上方。陰影才籠罩,置於陣中的四種物事忽然產生變化,水杯微生漣漪,泥團輕輕滾動,落葉和燭火皆不住顫抖,法師露出訝異的表情:

    「竟然這麼快就產生共鳴,看來死老頭講得話不假,妳還真有點術力。」霜霜一臉茫然,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法師凝視陣中的變化,抿了抿唇後道:

    「本來是想先教你釋出術力的辦法,不過現在看來不必了。妳現在聽好,我簡單講解這法陣的功用,而且只說一遍,以後妳求我也不會再說;它是『象限法陣』,是測試四象──也就是所謂風、火、水、土象的法陣。它是所有法陣的基礎,法願體系生成的本源,所有想成為法願師的人,都得先通過它的測試。」少女緊張起來:

    「通不過怎麼辦,就不能學法願了麼?」

    「原則上是不會有這種現象,除非妳術力太微弱,或是象限跡象太過泛泛,法陣測不出來。這兩種人就算學了法願也學不出個所以然,妳大可不用擔心,適才元素已回應了妳的術力。我只是想知道妳的確定落點,再決定要不要收妳。」

    不等少女回話,穌亞排開霜霜的手,單手置於法陣上,眼神一凜,千姬和霜霜同聲輕呼 ,只因陣中的燭燄驀地暴起攀高,張牙舞爪撲向陣中其他元素;相反的陶杯卻啪哩一聲,杯口龜裂粉碎,水花四濺,在接觸燄心時飛灰凐滅,至於泥團和落葉則無半點動靜。穌亞傲然收手:

    「這就是正火象,正象對法願的學習而言是最理想的狀況。」

    語調掩不住驕傲,穌亞的態度一慣自信滿滿:

    「一旦有其他雜質攙入,象限的元素便不純粹,威力也就相對受限。法師是相當講究專業的職業,不只在象限上,一般法師是絕不修習體術的,祭司也一樣,因為一投入這個博大精深的世界,從此便再難有餘暇分神,否則即成半吊子。小公主,這樣你還想學嗎?」

    掉頭凝視窗外,霜霜的神色難得複雜,風撫得一頭紫雲上下飛舞。半晌又掉回頭來,紫眸純粹而堅定:「我要學,穌亞姊。」穌亞又多看了她兩眼,似要從中確定決心的程度,這才背過身去:

    「還不一定呢,我告訴妳,法願的學習不同於體術,這是個殘酷而現實的領域,『資質』大於一切,除了天生的象限,還有天生的理解和智慧,就和數學一樣,不懂就是不懂,再怎麼說『我已經盡力了』都沒有用;有些學徒捱不住漫長無望的灑掃生涯,中途背叛導師,去學習鄉野的巫術、咒術,靠幾個公式法願騙吃騙喝;一旦成為咒術師或巫師,這輩子便別想再學習法願了。」

    重新換上另一只陶杯,再將燭燄安撫下來,穌亞放慢速度說道:

    「笨蛋在體術上或許可以用幾千次、幾萬次的練習彌補先天不足,但是法願不可能,沒有資質的人註定被淘汰。所以合格的法願師才如此稀有,這樣妳明白了嗎?」

    少女一臉認真,頷首道:「嗯,我會努力讓自己不是笨蛋。」

    千姬在旁邊「噗嗤」一聲,穌亞難得露出絕望的神色,擺擺手道:「也罷,先測試再說,說不定妳連第一關都過不了。聽我說,妳現在像剛剛那樣,把兩手平置在法陣上,然後專心一意,想像妳自己是片澄澈的大湖,即使風撫過也不起波紋,然後……」霜霜一愣,插口道:

    「就像使用『傳音』時那樣?」法師也一愣,訝道:「你學過『傳音』,誰教妳的?」少女很快答道:「是乾爹啊,我在死谷時因為中術不能說話,他就教我這法兒解悶。」

    穌亞沉吟半晌,自語道:「這傢伙竟然也懂法願,雖然是公式的初階,難道他和別的法願師打過交道?」抬頭見霜霜一臉疑惑地盯著他瞧,穌亞很快恢復常態:

    「對,就是那樣,既然妳知道了就快照做。」

    能不多費唇舌就不多費,穌亞某部分也傳承來自導師的懶勁。少女雙掌微顫,戰戰兢兢地吸了口氣,紫眸凝視猶冒燄火的法陣半晌,終於鼓起勇氣將手放了上去;象徵又是一陣騷動,卻無穌亞時的明顯反應,霜霜正自失望,廂房景象驀地水溶般化了。

    「咦……?」

    眨了眨眼,穌亞、千姬和少年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水澤,她想起來了,這是她第二次來這地方,第一次是中了魂封陷入昏迷時,遊目四望,天頂的蒼穹已沒了缺口,表層也不再剝落;赤裸的足點在水面,少女開始不安起來,驀地身後一串銀鈴般輕笑,她趕忙回過頭來:

    『象限測試嗎?真是有趣……』

    「嗯……?」

    水花在她周匝飛舞繚繞,似曾相識的女孩支頤靠在岸頭,霜霜這才發覺,水的面積比她之前來時少了許多;雖然是第二次進來,霜霜對此地景致仍感突兀,再加上雙方都渾身赤裸,方圓百里沒有可供遮蔽的事物,從前她從不覺得赤身露體羞恥,就是在凌語面前脫光光跑來跑去也不在乎。見女孩雙足點在為數不多的泥地上,笑瞇瞇地與她對望,少女竟破天荒感到羞赧起來: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這法陣了,既然這樣,我們不如聯手嚇這法師一跳罷,我的半身。』

    「嚇……一跳?」

    『是啊,五數平衡不單是只有法願四象而已。單純正象太無趣了,來,把妳的手給我,』女孩在對岸揚起笑容,足趾在水面點出陣陣漣漪,等霜霜察覺時,自己已與她四手相握:

    『封印逐漸解開了,以後不止溝通,我還可以有限地借給妳能力。雖然這樣有點作弊的意味……不過誰叫這法師這麼彆扭呢?』

    「能力……」

    無法抗拒,女孩的聲音自有一股穿越千年的魅力,霜霜茫然交出指尖,共有的靈魂引帶著兩人相引相吸。肌膚接觸的剎那,少女眼前再次浮現法陣,代表風火水土的象徵幻化成圖騰,她已感覺不到自己置身何處,熱流自心臟竄升四肢百骸,瞬間霜霜有回到娘胎的錯覺。

    女孩親密地攬住霜霜頭頸,似曾相似的紫眸緩緩貼近,感受到唇畔一絲冰涼,少女雙目空茫,接受來自女孩充滿情慾意味的吻:

    『妳別擔心,很快的……等把這些惱人的障礙逐一消滅,我們很快就可以融為一體,我會進入妳的體內,從此妳是我的,我是妳的,誰也分不開誰;但在那之前,妳要記住,絕不能背叛我……』

    小小的舌尖探入霜霜貝齒間,女孩眷戀地捧住少女姣好的下顎,好半晌才輕輕放開,水幕在眼前扭曲飛散,感受到水珠灑上面頰,卻無水應有的冰涼感。女孩的形象逐漸融化,只餘聲音在空間中蕩漾:『要是妳背叛我,就是沖著甲殼受損的危險,我也會毫不留情地把你消滅,妳是我的,從出生那刻就注定為我所有;我愛妳,但也能毀了妳,懂了嗎?』

    『嗯……』

    眨了眨眼,突然腳踏實地讓霜霜吃了一驚。廂房的景致驀地重回眼簾,雙手仍置於法陣上,比她更吃驚的卻是一旁的法師,見少女忽然陷入恍然,穌亞連喚好幾聲都沒反應,又怕肢體觸碰影響測試。「妳到底是怎麼了,小公主?妳……」正想質問一番,廂房地面忽地輕輕震動起來,一鼓微感麻癢的暖意自腳底湧上指尖,霜霜闔起雙眼,享受那股澎湃的、源自體內的生命力。

    那瞬間,法陣上的象徵動了。

    燭火在空中抽起燄芒,盤旋纏繞過霜霜背脊,對象的水杯捲起漩渦,在法師驚呼聲中騰起晶亮的水柱,落葉則隨風飄轉,湊熱鬧似地圍繞在水火交織的舞蹈間,泥團在矮几上抽高成牆,然後恣意地轉變形狀。霜霜抬高雙掌,踉蹌地退了兩步,紫眸閃耀出光澤,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幕。

    「怎麼會……」

    說話的是法師。難得回不出話來,揉了揉琥珀色瞳以資確認,穌亞好半晌才有理智開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等一下,難道說……」

    「人象……」講話的竟是始終龜縮角落的少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旁觀測試儀式,目光平靜地仰視騷動的元素,少年烏黑冰冷的眸添入幾許興味,抿了抿乾澀的唇,這次改往霜霜看去:

    「五數平衡的頂點,五芒星的源頭,對應到法願學就是『人象』……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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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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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5:19 | 顯示全部樓層
    緩緩垂下手來,掌心才離開法陣,燥動的象徵立時平靜下來,霜霜困惑起來:「人象?那是什麼?」一時無法從震驚中復原,穌亞舒了舒僵硬的面容,眼睛仍不離法陣,彷彿剛才的神蹟還留存腦海,法師大力呼出口氣:

    「法願學最基礎的理論,就是這世間的一切,都是由『五』這個平衡組成……」千姬「嗯」了一聲,輕輕道:「就像『五占』一樣,因為當初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將靈魂分成了五縷,以此重組成萬事萬物,因此萬物中都含有五的平衡數。」

    法師在霜霜疑惑的目光下踱步廂內,抿了抿乾澀的唇:「同樣的理論移到法願也是一樣,一般說『法願四象』,說得雖是風火水土,實際上象限也有五數平衡,只是擁有第五象資質的人實在太少,為著方便,平常才不計入。」

    五指抹過榻榻米上塵灰,穌亞以茶籤迅速組了個五芒星型,雖然平時總是嫌麻煩,霜霜發現,一但牽涉到專業領域,平素暴燥的法師也變得嚴肅起來:

    「人象,就是法願學裡的第五象,代表著人的精神,由於不受物質世界支配,獨立於元素之外,本身即是平衡數的一環。這是前世就有的理論,所以由四象限組成的肉體消融後,精神部分仍會永垂不朽,以前的人相信生命有某部分的永恆,得與天地共存。」

    霜霜一呆:「這豈不是和『靈魂』的說法很像?以前我聽爸爸說過,即使他死了,靈魂也會永遠永遠相伴我左右。」驀然憶起雲渡山上的螢,和凌語對坐望螢的往事逸入腦海,少女感傷起來,一時垂首不語。穌亞轉頭望著霜霜,像在估量物品般上下打量:

    「哲學的事我不清楚,就是法願學本身對此也有許多不同解釋。但據說擁有人象資質的學徒,由於不受限於四個象限外,只要術力允許,風火水土都將蒙受眷寵。簡而言之,她的法願將不受象限限制。」抬頭見霜霜一無反應,顯然不認為有何難得,法師嘆了口氣,緩緩踱至少女身側:

    「真不知該說是湊巧,還是諸神喜歡笨蛋,這種百年難得一見的能力倒讓妳這傻子獨佔了。」單手撫過少女柔軟的紫髮,法師低頭思索半晌,再抬起頭時琥珀色眸微微蕩漾,一半是擔心,一半卻是霜霜前所未見、憧憬某種未來的興奮:

    「站起來罷,小公主。我答應,從今以後教妳法願。」

    「穌亞姊,妳說真的嗎?」

    睜著杏圓的大眼,霜霜握緊法師的手大叫。忸怩地瞥過眼去,穌亞靠著樑柱道:「如果不教妳,到時妳每天在耳邊吵個沒完,反而麻煩。」少女高興的手舞足蹈,半晌安靜下來,嚴肅的目光閃著幾許興奮光芒:「穌亞師父,以後請多多指教!」作勢又想跪下,穌亞把手往前一擋,皺眉道:

    「我不懂妳們東土那一套,但是別再跪我了,我又不是神明,」不自覺也跟著嚴肅起來,穌亞抬頭望著天花板水漬:

    「還有,法願學的老師不叫師父,有個專門的名詞,叫作『導師』(Guide),學生就是『學徒』(Apprentice),妳應該常聽見『法願學徒』這個詞。」

    「嗯,我知道了……導師?」

    試探似地叫出陌生名詞,穌亞卻抱著臂渾身一顫,彷彿霜霜拿根針戳了他一下。

    「啊──算了,妳平時還是叫我『穌亞姊』罷,真正授業的時候再叫我導師,這樣也不算壞了規矩。」伸手撫額,法師將如大河般長髮往身後一撩,眼睛瞇成不屑的一線:

    「導師這稱呼,會讓我想起那個討厭的懶鬼,能不用還是盡量不要用好。」霜霜一愣:「懶鬼?」千姬在一旁傾聽,只是端坐微笑。穌亞搖了搖頭,在榻榻米上重新坐下:

    「妳別管這個,要正式成為學徒前,還有堆積如山的事情要做,首先妳要學耶語,我可不想用彆扭的皇語解釋精深的法願理論。」

    霜霜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天知道她對語言有多麼苦手,但仍是點了點頭。法師以掌托腮,續道:「再者要幫妳尋找締約的宗教,通常導師和學徒會使用相同的宗教,因為這樣比較好教,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少女又是一愕:

    「我必須信仰宗教?」

    「不,法師和宗教神祇間存在的是契約關係,這和祭司不同,祭司信仰神祇、榮耀神祇,把自己完全交托給宗教。舉凡他的力量皆來自神明,信心堅定的程度是決定一個祭司強弱關鍵,當他施展法願──我們一般稱祭司的法願為禱術,他的身體就像空洞的容器,任由神祇賜與的一切灌注體內,給多少就用多少。總之,是像寄生蟲一樣的角色。」

    雖然最後的評論添入大量個人色彩,霜霜仍是專心傾聽,穌亞續道:

    「但法師不同,妳將和妳所信仰的神明建立契約,但這並不代表你信任他,就像生意上的伙伴,隨時可以解約走人;妳要信仰也可以,比如我,但這是個人興趣,對法師並沒有太大幫助。一旦契約成立,從此你可以從他那裡取走力量,但同時在契約結束時,也需付出相等的代價。」

    霜霜一驚。「什麼代價?」法師撇起唇角一笑,琥珀色瞳熠熠生澤:「這個,等妳先結得起約後再擔心罷。在這之前還有件重要的事,根據古老的導師學徒規矩,妳從修業起一直到出師為止,妳都得成為我個人專屬的奴隸。」見少女只是點頭,毫無特殊反應,穌亞一陣挫敗:

    「妳沒有什麼要說的?」少女一愣,點頭道:「做穌亞姊專屬的奴隸,然後呢?」難得嘆了口氣,穌亞以手抵額閉起了眼睛:

    「妳到底懂不懂這個詞的意思啊?所謂奴隸……啊,算了,欺負妳真不好玩。」

    難以理解法師的心理世界,霜霜睜著杏圓的眼側了側頭,千姬早在一旁忍笑忍得不住顫抖,給法師瞪了一眼縮回。少女卻沉忖半晌,忽地抬頭凝視穌亞:「穌亞姊,有件事我也想拜託妳。」未料自己新收的學徒竟先主動開口,法師一呆:

    「什麼?」

    「請妳……別讓乾爹知道這件事。」穌亞虎瞳一眨,皺眉道:

    「為什麼?」在他完美的預想裡,收霜霜作學徒還有另一個個人目的,那就是可以用鐵鍊栓著小公主脖子,得意洋洋地提到死老頭跟前,大聲宣布:「妳女兒從此就是我的學徒兼奴隸了!」到時欣賞劍傲的表情一定很有意趣。

    誰知道現在這預想一點一點被打碎了,不僅做奴隸的沒有自覺,連炫耀的路也被阻隔,穌亞不滿地鼓起腮幫。少女低垂眼簾,「嗯」了一聲才道:

    「乾爹跟……師哥還有爸爸他們一樣,總覺得我什麼事都還做不好,然後不許我做這做那。我明白他們想保護我,也明白我並不像乾爹那樣聰明優秀;但我……生平第一次想為自己做點事,什麼都好,但我想靠我這雙手,憑我的意志,就像乾爹所說的,為我的王國決定未來。穌亞姊,對不起……我是不是很無理取鬧?」

    愣了好半晌,穌亞的眉頭凝了又開,開了又凝,再看霜霜時,眼神多了幾分以往沒有的複雜。

    「妳有什麼決定,那是妳自己的事,我只負責教你法願。我答應你不跟死老頭說……雖然我覺得他遲早會知道。」彷彿鳳凰從灰燼重生,因流星的事大受打擊的銳目,此刻又充滿光澤。瞥了未來的徒弟一眼,法師一攬霜霜肩頭,戲劇式地將手指遞向遠方:

    「但妳放心,只要妳用心學──不,我穌亞的學徒,一定會成為大陸上最閃耀的法願新星!」

    始終龜縮牆角的少年,不知何時已旁觀著這幕,露出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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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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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5:38 | 顯示全部樓層
    4

    「師父……我能問你個問題麼?」

    「我說過別叫我師父,我們是朋友,何況我也不夠那資格。」

    「純鈞,我能問你個問題麼……為什麼人會哭?」

    「人悲傷的時候就會哭,至少大部分人是如此。」

    「可是我卻不會啊。純鈞,我覺得人活在世上好苦,每天一覺醒來,都覺得還是留在夢裡好些;但是就算再怎麼難過、再怎麼被欺負,我也學不會哭泣……純鈞,你告訴我,為什麼人會哭?」

    「人悲傷的時候就會哭,傲,人只要有心,就懂得哭。放心好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    ◇    ◇

    「先生……先生?你還好嗎?」

    每回劍傲都很討厭這種感覺。明明已在鬼門關前徘徊一遭,只差一步就能從這世間解脫,但總有人雞婆地垂下繩索,不顧本人意願地將他救出;傷口的疼痛先意識而來,刀割般刨著劍傲所餘不多的痛感神經──活著就是忍受痛楚,痛是人活著最顯著的憑證,劍傲始終親身證明這個定律。

    「嗯……」

    輕輕呻吟,廂裡的微光刺得他側首,僅存的視覺十分脆弱。意圖舉手遮擋,卻發覺左掌輕輕被人握著,不似霜霜滑膩無骨,怯懦卻溫和的體溫,肌膚和人格一般完美無暇,不用開眼就能辨認,這雙手已從地獄救贖過他一次,劍傲自嘲地笑了:

    「我們似乎……總是以這種方式重逢哪,祭司大人。」

    萊翼的面容清秀依舊,只是徹夜不眠照顧病人,再加上這幾日折騰,眉目間顯得有些憔悴;金色的十字早已卸在一旁,身著阿國提供的白色單衣,擔心地看護傷者的狀況:

    「對不起,我不故意要吵醒先生,只是先生突然發起抖來,我還以為……是傷勢惡化了……」

    愧疚的神情,自和小祭司相遇開始,這樣的神情便不曾從他臉上褪去。劍傲雅然一笑,舉手拭去滿頰的冷汗:「沒事,我只是夢見了……一個本來不該夢見的人。」見萊翼一臉茫然,劍傲笑著躺回榻榻米上,驀地傷眼一陣刺痛,他本能地抽慉兩下,撫眼背過了身。

    「先生,你……」大驚失色,萊翼一步踏前,反射便要扶起傷患。劍傲揮了揮手:「啊……不用擔心,只是比想像中痛,最近真是年紀大了。」小祭司手足無措,咬牙道:「先生傷得很重,要是再延誤一時半刻,恐怕就有性命危險,好在凌小姐及時把先生救了回來。」劍傲淡淡一笑:

    「這樣就叫重傷,我早也不知死幾次了。」

    氣氛安靜下來,似乎等待什麼般蠢動著。劍傲環顧四壁,這是個相當精緻的日出式小廂,看來是茶屋舉辦小型聚會的地方,壁龕座上擺了具小焚香,櫻枝在傭懶空氣中伸展著光禿的枝枒,北面僅以竹簾隔起,昏黃的燈光被縫細碾成條狀,和廂內的立式紙燈消極輝映著;平常休憩用的高枕和蒲墊均被挪至一旁,改置病人的床單。

    ──穌亞真是了不起,劍傲不禁苦笑,竟能在吉原弄到這種地方。雖然只和法師來過幾次,搭檔擴展人脈的手段令他望塵莫及,縱使性格跋扈了些,穌亞的待人接物自有一股魅力,自信更是蠱惑凡人最大的利器。不過他相信最大的誘惑還是錢,法師裡外都擁有令人無從抗拒的特質。

    見病人怔怔出神,萊翼抿了抿唇,正想不顧一切開口,劍傲忽地舉手摸向右眼,剩餘的視覺凝視壁龕內不知寫著什麼的字畫,淡淡揚起笑容:

    「這隻眼睛……算是廢了罷。」萊翼觸電似地縮了一下,彷彿劍傲這句話是鞭子,好半晌才有勇氣重新抬頭:「我……」不等他說完,劍傲又是一笑:

    「傷到的面積大嗎?不會順便毀容了罷?雖然沒有太大差別。」萊翼忙搖了搖頭,撫手道:「不會的,如果只是臉部的皮肉傷,我都可以治得好,可眼睛實在……」

    「有復明的希望麼?」再次打斷,聲音很平靜,劍傲一貫的語調。

    「我……」

    「沒關係,你照實說。」見小祭司慌張起來,劍傲臉部肌肉鬆馳下來,伸掌覆住他手背。

    「眼球……因為眼球幾乎被撕裂了,裡頭的神經和血管都不能再用,除非是撤換新的眼睛,否則……否則恐怕……」下面那句「一輩子都看不見了」,小祭司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無意識地搓揉手中披風,劍傲微微一笑:

    「這樣……其實這樣也好。」劍傲的平靜讓他不安,萊翼抬起頭來,單手撫住永遠逝去的右眼,大叔靜靜地仰視茶屋的樑柱,半晌呼了口氣:

    「也算是……報應罷,可惜不是左眼。」

    「嗯?」聽不懂大叔的囈語,萊翼一愣。劍傲很快恢復笑容,燦爛的讓小祭司近乎心碎:

    「別操心,我身上的割傷都好了,是你的功勞罷?真是對不住,我是個一天到晚跌打損傷的笨蛋,你要持續跟著我,可能不到三天就精盡人亡了;你在這守了一夜嗎?我沒事了,你去歇歇吧。」

    「對不起……是我沒用,要是我能學到更精深一點的治癒術,比如『末日審判』,還是……」正要再說下去,榻上伸起的掌卻阻住了小祭司,劍傲的眼睛實在漂亮,要是雙目完整,萊翼也不吝多看幾眼:

    「你……比較喜歡認錯麼?」萊翼聞言一呆,驀地咬緊了蒼白的下唇。劍傲的話和穌亞微妙地重疊,小祭司下意識地準備承受詈罵:

    「不……我只是……」

    「沒關係,如果這樣是你的生活方式,那就無愧地遵循他罷。」

    孰料大叔接口的話卻讓萊翼語塞,一時弄不懂劍傲的意思,只得傻愣愣地睜著水藍色大眼:

    「要說人生是舞臺的話,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戲碼,我窺不見你的劇本,你也不明白我的台詞;你有你的過去,有你曾承受的幸福與痛楚,我也有我的,同樣穌亞也有穌亞的,霜兒也有霜兒的,舞臺和舞臺之間縱能互相觀賞,看到的畢竟是已然呈現的演出。幕後的種種,只有演員自己明白,你不能拿你的劇本,去指責別齣戲的臺詞不對,是吧?」

    淡淡一笑,劍傲伸開修長乾枯的五指,輕輕滑過金髮末端;五指緊抓膝頭,萊翼眨了眨眼:

    「以前……有人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人類這麼在乎『關係』,這麼在乎另一個人的存在,另一個人對自己的觀感。甚至去干涉別的舞臺演出;我想想,他說得也很有道理,我們總是在觀望……觀望旁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從觀眾的反應體認己身的價值。是因為有了戲,觀眾才出現在劇院麼?恰恰相反,就是因為有了觀眾,我們的戲才有意義,這就是人的迷思。」

    如果換作霜霜,對此語帶雙關的譬喻必定提問:「當然啊,如果沒有觀眾,戲班子不就沒錢賺了?」,萊翼在家鄉卻是有名的模範生,抽象思考並不比大叔差。聞言正想低首,乾枯的觸感自髮梢下滑,竟輕輕托住了下顎,藍眸與幽深的黑眸正面相對,雖然只剩單眼,魄力仍彌足懾人:

    「我只是想跟你說,不管那位跋扈可愛的法師說了什麼……每個人都有依尋足跡的權利,法師是個好人,十足真金的好人;只不過有時會過於嚴厲,沒理由把自己走過的路,短時間灌輸給離巢的雛鳥。你認為怎麼樣舒服,就照你的想法生活,缺點也無所謂,畢竟沒有缺點的人多無趣啊!」

    眨了眨眼,劍傲的論點似讓萊翼陷入徬徨,一時忖度不出回話。明白他的困窘,大叔決定轉移話題:「那位若葉家公主……怎麼樣了?」未料他有此一問,萊翼想了半天方道:

    「啊,她很好,我和法師大人帶著她從秘道出去,再從推古街一路過來,路上沒遇什麼阻礙。真……真是對不起,給先生添了這麼大麻煩……」伸手制止他再道歉下去,劍傲又問道:「那麼那位先生呢?你們在路上碰見了?」萊翼頷首道:

    「是,見愁先生被斯堪地的半身人挾持,我們把他救了出來,但他的弟弟不見了。」憂心起失蹤人口,萊翼沒注意到劍傲在他提及「斯堪地的半身人」時輕輕一顫,隨即又恢復正常,神色稍稍嚴肅起來,按著傷眼輕道:

    「你們……務必要小心,巖流不會輕易放他胞妹離開,這一兩日內,天照城必有大動作。」

    萊翼抿了抿唇,劍傲的話更讓他憂心忡忡,一時寂然無語。大叔凝視他半晌,忽地拾起萊翼垂落一旁的白袍,以唇輕沾後又放了回去,小祭司「咦」地一聲,臉上一紅,不知所措起來:

    「咦……這……」劍傲淡然一笑,歪了歪身子道:「聽說在你們的國家裡,親吻教宗的袍子,就能得到神的祝福,不是麼?」萊翼忙肅然起身,搖手道:

    「不,其……其實我還在修業中,還未正式繼承教宗,要等一年後回國加冕,才算……啊!」雙手掩口,萊翼驚詫地僵在當場,很快瞥見大叔狡狎的笑容:

    「你……你……」

    露出一副受傷小鹿的驚慌神情,要是平常,萊翼也沒這麼輕易受騙,但劍傲在渾不相干的話題中插入試探語,小祭司連警覺機會也無,自然輕鬆入彀。老成的通緝犯靠牆闔眼,輕輕笑了起來:

    「抱歉,我實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想試探一下。不過結果還真令在下吃驚,教宗大人。」萊翼急的滿廂亂轉,半晌縮到角落:

    「怎麼這樣,神……神都對修業有很嚴的規矩,包括決不能讓人知道身分,你……」見小祭司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劍傲自悔玩笑開得太大,只得自榻上直起身來,歉然一躬:

    「真的很對不起,不過就算你不承認,其實我也略知一二,祭司大人的衣飾就修士而言太過華麗了,談吐也過於優雅;加上在下對西地法願系統雖然不熟,也知道不是所有的祭司都能治癒,恢復力這麼強、癒傷效率這麼高的更是前所未見。從那時起我便知道,自己有幸遇上大人物了。」

    見萊翼仍是低頭吶然,劍傲笑道:「你也不必擔心,在下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旁人,而且對我來說,這種事情已經習慣了。」小祭司總算抬首,神色油然一呆:

    「習慣?」輕扶受傷的眼睛,黑眸的焦聚彷彿以脫離茶屋,逸到未知的彼方:

    「嗯,我和你們這種人……有種要命的有緣分。」

    不等萊翼回話,又笑道:「可以重新請問閣下的名字?」小祭司一陣侷促,被套話的怨懟轉為羞赧,這是他第一次在神都以外的人面前自我介紹:

    「十字的皇族名字很長,除了連父名之外,還會加上教名、族名、所屬教派,以及該族宗堂所在地。所以我們有所謂簡名,我的族名是以弗所,簡名就是萊翼˙以弗所。」劍傲一訝,問道:

    「那個肅清教庭的名人,那位教宗……亞伯拉罕˙以弗所是……」

    聽見這名字,萊翼倏然正襟,莊重地頷首道:「是,是我的父親大人。」

    見萊翼仍是神色踧踖,似乎未能從身份洩露的陰影中復甦,劍傲不由得一哂:

    「那麼,在下有個請求,可以請教宗大人應允麼?」小祭司一愣,忙道:

    「什,什麼?」

    劍傲揚起唇角,笑容意味不明地深遠。「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嗎?叫你萊翼?」小祭司點了點頭:「可……可以啊,為什麼不行呢?」劍傲笑得更深:

    「那再簡化一點,叫暱稱呢?比如小萊或小翼之類的。」萊翼愣愣地睜大眼睛,茫然頷了頷首,雖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妥,怎麼有點像在叫寵物?但對方既然開口,他也不好推辭:「好,好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危險的大叔支頤半晌,突地側首一笑:

    「這樣,那叫你『小教宗』怎麼樣?」萊翼慌張起來,連忙搖手:

    「不可以,這樣豈不是大家都知道……」截斷他話頭,劍傲笑得很開心:「所以才叫暱稱啊,只在兩人獨處時候用,就不會有別人發現了。這是我們兩個專屬的稱──」

    『這是我們兩個專屬的稱呼,Matyr,你要答應我,決不在第二人面前那樣叫我。』

    「……先生?」

    見病人突然呆滯,玩他頭髮的手停在半空,深邃的黑眸瞬間空冥,小祭司以為是傷勢出現變化,忙擔心地湊進慰問。劍傲這才驀地一顫,彷彿從白日夢中驚醒,抬頭是萊翼帶水的藍眼睛,柔軟耀眼的金髮,大叔本能地將他推開:

    「對不起。」小祭司「咦」的一聲,顯然不知對方為何道歉,這情景倒有點像若葉城內那回的狀況,只得怔然立在床畔,不敢靠近又不敢離開。見他如此,劍傲自失唐突,不由得吶然一笑:

    「我……真是個差勁的傢伙,你忘記我說了什麼罷,祭司大人。」

    對事態的發展一頭霧水,最後這句話萊翼倒還懂得。輕扶胸前的十字架,小祭司抿了抿唇,忽地一躬到底,出口竟是字正腔圓的皇語:

    「小生也想請問……先生的名字。」由於劍傲外語流俐,兩人交談不自覺全以耶語溝通,突然換回皇語的問句讓大叔一愣:

    「你想知道我名字?」萊翼臉上一紅,適才聚集的一丁點勇氣又全縮了回去:「這個,嗯 ,我只是……如果不方便的話……」劍傲微微一笑,驀地抓過他手,在榻榻米上畫出橫豎:

    「我叫作『劍傲』,以劍為傲的劍傲,很好記罷?」說著引帶他指尖寫下文字,劍傲專心觀察他的表情,好在萊翼除專心凝視字形外,沒有其他特殊反應:

    「先生的姓氏呢?」劍傲躊躇一會,語調極緩,彷彿害怕語言洩露些什麼,連神情也謹慎起來:

    「很久以前,有人給了沒有姓的我一個歸屬。對我來說,姓氏是一種恩賜,所以從前在西地時,我開口都只報姓。」一瞥小祭司徬徨無助的神情,劍傲堪稱詭譎地笑了:

    「不過呢,這回不告訴你。要真跟你講姓氏,你這小教宗鐵定每天東先生西先生的叫我,不老都給你叫老了,所以這部分我保留。」小祭司瞪大眼睛,一片手足無措:「可、可是,這樣要怎麼叫你?」劍傲雙手背後,閒適地重躺回榻上吹口哨:

    「直接叫名字囉,你要叫小名我也不反對。」

    萊翼紅霞上頰,囁嚅道:「小……名?」

    「嗯,像以前我的主……我的朋友都喚我『傲』,也有人直呼我『劍傲』,直接叫我笨蛋的也有,總之沒一個客氣;像你這樣又是敬語又是先生,我反倒彆扭得很。來,你試著叫叫看。」

    萊翼為難起來,即使是親生母親,小祭司也不曾直呼過「媽媽」,更遑論和其他人稱兄道弟。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也好久不曾聽見人直呼萊翼,連最親的母親,在人前也只以閣下稱呼;一團名字哽在喉口,小祭司差點窒息:

    「這個……嗯……我……」

    「不過就是叫兩聲而已,你可以的,再加把勁!」

    「嗯,我,我會努力的,嗯……我……」

    「別光只是說我,勇敢的叫出來罷!只差一點了……」

    「啪答」一聲,廂門開了。

    「吃晚飯。」

    正玩弄小祭司到興頭上,劍傲和萊翼同時一顫。門口竟不知何時站著奈河上的神秘少年,一臉木然地看了兩人糾纏的肢體一眼,好像只是單純傳達訊息,在小祭司反應過來之前,闔上紙門又離開了。劍傲不禁苦笑,這傢伙每次總有辦法在最容易讓人誤會時闖進來。

    「那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人啊?」雖然救劍傲上樓時就曾驚鴻一瞥,只是當時情況危急,沒能仔細認識。本來以為是大叔的朋友,孰料劍傲側了側頭,唇角露出一抹堪稱詭異的微笑:

    「這個嘛……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但應該是個有趣的人。」萊翼一愕,脫口道:「有趣的人?」似不想在這話題上深究,劍傲單掌扶過小祭司肩頭,笑道:

    「既然有飯吃,我們不如就過去罷。人是鐵飯是鋼,我們都需要好好補充能源了。」

    萊翼作勢支起他身子,驀地牽動傷眼,疼得傷患顫了一下,劍傲默不作聲,小祭司卻看得分明,忍不住再次歉然:「對不起,先生是使劍的人,雖然我不是很懂……但失去一隻眼睛,對體術影響很大罷。」聞言閃過一絲陰霾,劍傲下意識又撫住傷眼,見萊翼越發難受,他淡淡一笑:

    「不,其實沒你想像的這麼嚴重……這樣罷,你把我擱在那的長劍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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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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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5:48 | 顯示全部樓層
    那實在不太能算是長劍了,經過一番蹂躪兼浸水,不知那撿來的長劍此刻已慘不忍睹。萊翼戰戰兢兢地看了看,忽地左手微抬,水珠在長臂周圍流轉,化入滿目瘡夷的劍鞘,瞬間鐵鏽化了、缺口也髀肉復生,劍傲接過宛如新製的長劍,臉上盡是訝異:

    「這也是……法願?」

    「啊,這是水象的權能『修復』,因為我是正水象,所以能力比一般水象還高些。」劍傲又問道:「這和治癒的禱術一樣嗎?」

    萊翼顯然訝異對方有此一問,忙搖首道:「差很多,修復是水象天賜的權能,就和火象的破壞一樣,幾乎不用動用到術力,有時在施法時,周圍破損的東西就會自行復原;禱術則是耗費精神甚鉅的祭司技能,修復的畢竟是活物,不能和桌子椅子一概而論。神都很多人都是水象,早期傳教時,很多修士便是靠替農家修復器物換得信賴的。」

    劍傲微一頷首,半晌背靠著廂直起身來,右手在劍格上一撫,也沒見他怎麼出力,長劍便滑出鞘來,萊翼輕輕讚嘆一聲,大叔奇問:「怎麼了?」小祭司忙搖手道:

    「沒有……我只是覺得,先生拔劍的姿勢真是好看,好像城下凌小姐對付半身人時一樣,東土的武術真是藝術。」

    劍傲淡然一笑,也不答話,夾手拿過身畔茶壺。那茶壺甚小,口徑連萊翼半個巴掌都不到,劍傲將他遞給祭司,微微笑道:

    「你隨便往上拋,只不過拋了之後躲遠一些。」小祭司捧著壺怔愣:「往……往上拋嗎?」

    見劍傲重握劍柄,眼神也銳利起來,萊翼心中一凜,忙吶吶點了點頭。秀手全無章法地向上一擲,隨即抱著頭挪開兩尺──倒不是他當真害怕刀械,不知為何,劍擱在地上時仍是片凡鐵,一旦給劍傲拿在手裡,光是在側便能感到頸畔寒氣橫生。這人天生是拿劍的料,即使不懂體術,小祭司仍能單憑直覺做此斷言。

    劍傲唇角一揚,僅存的單眼驀地精光瀲灩。感到一陣涼風擦過耳際,還沒看見他何時出手,只聽「鏗啷」一聲,陶器碎片在空中爆成散花,長劍刺破壺心,速度快至連茶水都未及溢出,整個小陶壺便插在劍鋒上。而且一劍命中,絕無猶疑,萊翼瞪大了眼。

    「如何?」微微一頓,劍傲伸手取壺離劍,只見陶壁完整一道劍痕,薄得幾乎和劍身相貼。若非出劍快及,陶壺早碎成寸斷,若是這一劍刺得是他,萊翼很確信自己連祭杖都未及拾起。

    「東土的劍術……都像這樣子麼?」

    開始理解母親促成公約的原因,小祭司油然一陣洩氣,雖然爭戰齟齬並非他學習法願的目的,一想到畢生鑽研的學問只是次級品,仍足以讓神都的法願學模範生灰心。劍傲微微一愕,苦笑起來:

    「怎麼說呢,你這樣問,我倒不知該如何答了……雖然有點形近自誇,不過在下可以跟你保證,不是每個東土劍客都有這種能耐──應該說非常少數。」

    對了,劍傲這才想起。萊翼還不知道自己身分背景,老實說,這陣子一下是熱情的少女、一下是括噪的法師,再加上「少爺」已經快兩月餘沒有動靜,獎金獵人和仇家也彷彿約好了似的,給了魔劍難得的休假日,連他自己都忘了被通緝的事實:

    「而且,我也吃過幾次法願的苦頭。一但讓法師完成咒語,那還真是吃不玩兜著走,還是學體術厚道些。總而言之,你不必擔心,」枯瘦的掌往萊翼柔軟的金色髮絲上撫過,在順勢滑至髮鬢,劍傲笑著和他以額相抵,剩餘的黑眸望進他天空般藍眼睛裡,彷彿要藉此注入些許安心:

    「體術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如果覺得愧疚,那待會吃飯時就幫我多添兩碗罷,好嗎?你先過去罷,我收拾一下這兒。」萊翼驀地抬起視線,眼神裡盡是感動,彷彿要哭出來似地,連忙大力鞠躬:

    「是,謝謝先生,先生……真的是很好的人。」劍傲笑著一推他後腦:

    「這句話,等你叫的出我名字再說,快去罷。」

    目送小祭司推開廂門的背影,劍傲緩緩取下陶壺扔至一旁,低頭檢視盡復舊觀的長劍。劍脊折映主人滿目瘡夷的右眼,纏在紗布下看不清受傷狀況,劍傲無言地撫住了他。指尖自劍脊滑落劍格,掌心竟微微顫抖,像在愛撫即將失去的情人,半晌呼了口氣,不由自主地又躺回榻榻米:

    「其實……我本來是想穿過壺耳之間,讓茶壺掛在劍上的……」

    瞥了眼無辜的茶壺遺體,劍傲以單眼凝望舉高的手掌,慣性地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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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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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6:01 | 顯示全部樓層
    5

    要不是小祭司和他擺出同樣表情,劍傲真要以為自己的視覺又出問題了。

    端坐膝蓋高度的檜木長桌旁,劍傲被眼前的「盛況」嚇傻了。不愧是茶屋,精緻的淺碟屋碟散置一桌,間或點綴七吋長的檀木大筷,大小茶碗則為砂陶所置,角盤上堆滿劍傲這流浪漢一輩子不曾見過的豔麗食材;鯛、蝦、鮭、鰻被雕的藝術品般堆放眼前,正中央竹盤上整整齊齊疊著各色小菜,芹筍蔘豆等一應俱全,土皿裡放著猶沁水滴的瓜果,已給人切成五花八門各種形狀。

    唯一讓他感到親切只有清酒,用銀提子盛著,霜霜正替自己斟上一壺。

    「這是……怎麼回事?」苦笑著舉手發問,雖然不忍心打斷筵席的氣氛,劍傲對來路不明的食物向來恐懼。穌亞在對桌跨腳閒坐,拎了一整隻鯛魚放入口裡,瞥過頭道:「被那個若葉家的混帳追了一天,不好好吃他一頓晚餐怎能消氣?」千姬撫摸手中切成兔子形狀的蘋果,笑道:

    「法師大人說,病人沒有營養是好不了的。」

    穌亞喉嚨一哽,雙頰不自覺漲紅:「妳這女人胡說什麼,我出錢才不是為了死老頭的眼睛。」千姬佯作望天花板,輕鬆地道:「妾可沒說是眼睛,病人這裡又不止一位。」見對面劍傲微微一愕,穌亞才驚覺中計,跳起身來道:

    「笨女人,妳又套我的話!」只聽桌旁一片笑聲,連不明原委的見愁也笑將起來。劍傲淡淡一笑,朝盛怒的穌亞頷了頷首:「謝了,搭擋。」法師一呆,隨即雙手附胸,高傲地背過身去:

    「你別自美,我是怕你養傷不好,那天要不小心掛了,契約豈不也吹了。」半晌掉頭回席,仍舊是氣虎虎的語調:「何況我本來也沒打算這麼誇張,要怪就怪有個傢伙一進廚房就變了個人,非要把茶屋的食材用個精光不能罷手,害我多花了許多冤枉錢。」

    「進廚房?這些不是茶屋的人辦置的?」劍傲一呆,霜霜興奮莫名,適才擔憂的淚已人間蒸發:

    「我跟你說喔,乾爹,那位小哥哥好厲害,一顆瓜在他手裡可以刻成一艘船!麵啊小菜稀粥的都難不倒他,還會做好可愛的飯團,你看。」手裡赫然一顆形制精巧的帶葉飯團,眉目以梅干加工,再添上梅汁繪成的小嘴,儼然就是個小霜霜。劍傲一愣接過,抬頭望向席尾的少年:

    「這些都是你做的?」

    滿不在乎地撇撇嘴,少年神情依舊默然。

    「那些端做的料理不合我胃口,我乾脆借了廚房自己做,你可以不吃。」劍傲聽他用了幾個日出人使用的名詞,「端」是吉原人對學徒兼傭人的稱呼,在船上聽他彈琴時,劍傲便注意到少年五指修長,未料手藝也如此靈活。見他手持薄刃,兀自雕著手中蘋果,不禁嘖嘖稱奇。

    「乾爹,你可不能只喝酒,從沒見你好好吃過飯。」拼命往劍傲碗裡添菜,霜霜顯得格外殷勤,見她一臉擔心地望著自己,劍傲不禁莞爾,捉住她伸長的筷子道:

    「我從小吃得少,這種油膩的東西我吃不慣,我看你們用就行;倒是妳,好幾天沒讓妳好好休息。」霜霜仍舊不安,伸手遞過一碗青菜豆腐清湯,仰臉道:

    「要不然,至少把這個……」劍傲淡然一笑,又道:

    「不用了,妳自個兒吃飽才是正經。」霜霜抿了抿唇,正忖度著如何將食物硬灌進病人嘴裡,一直坐在角落削水果的少年卻猛地站直起來,三兩步走到僵持兩人身畔,夾手一搶,竟將熱湯奪了過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把手一傾,整碗湯就這麼連碗淋在劍傲頭上:

    「沒人拜託你吃,我做的東西又不是毒藥,推三阻四的就別吃。」

    這回非但是霜霜,廂中眾人全抽了一口冷氣。沒想這陌生少年大膽至此,好在那碗湯放著有段時間,天氣又冷,否則劍傲這次真的會毀容;饒是如此,湯汁自額髮滑入傷眼,大叔登時狼狽不堪。

    「乾爹!」霜霜自是最吃驚的一位,正要向前相助,孰料少年得了便宜兀自不饒人,直挺挺地站在劍傲身前,個子縱然嬌小玲瓏,冷漠的綠眼卻叫人既不可親,又不敢犯。

    劍傲以單眼凝視他半晌,誰都以為就算他不發作,也必以牙還牙。誰知他只是緩緩舉高右手,一言不發地拿下湯碗,然後慢條斯理地收拾頭上的海帶,連豆腐的殘骸整整齊齊堆回碗中,最後揭過白布俐落地抹了抹,將湯碗重新推回少年面前。

    「不礙事,反正我又不喝湯。」微微一笑,劍傲以笑容向乾女兒表示無恙,無視少年微訝的目光再次落座。綠眼閃爍不定,好像略又所思又鬆了口氣,對桌的穌亞這才回過神來,大剌剌地一踏桌沿,一旁萊翼忙偷偷按緊几腳防他掀桌:

    「你這傢伙到底懂不懂禮貌?」有人上門挑釁,綠眸不客氣地轉移陣地,少年光是沉默就給人壓迫,這點倒和大叔有同樣功力。

    「你說話啊,若是不想待在這裡,現在就給我滾出去!」對於陌生人擅自跟進的事早已不爽,少年的態度更讓穌亞這金主覺得被當笨蛋耍;十指高舉,熒惑已主動恫赫起敵人,誰料少年看了他一眼,反應竟是伸手入懷,做出備戰姿態,法師先是一愣,隨即抿唇一揚:

    「還有膽子反擊,很好,我們就來打一場。」萊翼很快站起身來,擋在劍跋弩張的雙方間,存在感卻小的連自己都感無力:「等、等一下,有話好說,何況在這種地方……」見愁和千姬只是呆然旁觀,霜霜倒是比較有行動力,第一時間抱住法師長臂:

    「穌亞姊,別這樣,乾爹需要好好休息……」難得對小公主怒目相向,先是那個單純的祭司,然後是這不懂事的少年,搞什麼鬼嘛!穌亞決心親手拯救自己的命運,至少不能給大叔的衰運牽著鼻子走,陪他縱容罪惡。

    「法師小姐,如果你執意要鬧事,小、小生也只好……」杖影一晃,水澤的力量不容小覷,雖然只是勸架,萊翼也決心在處世方式上有所改進。「誰鬧事了,也不看看是誰先開始的!」未料這一勸更是火上加油,對祭司的阻擋報以怒目,霜霜被他一掌揮開,乾脆挽起袖子也認真起來,伸手摸不到武器,桌上的食材遂成犧牲品,熱鬧的晚宴眼看即成戰場。

    「呃,先等一下好嗎?我們需不需要先把這頓飯……」

    「不用你管!」這是來自三個方向的瞪視兼怒吼。

    茶屋的老闆會哭吧。低頭閃避掠過的陶碗,劍傲只得在一旁附手苦笑,當事人不是他嗎?

    環視廂內一圈,劍傲不知怎地感慨起來。除去見愁和千姬這些萍水相逢的角色,過去三年裡,他早已習慣獨自一人,居無定所,在鮮血與殺戮中翻滾掙扎。如今愕然回首,才發覺一向奉行無羈絆主義的他,不知何時已綁上一道道束縛。穌亞也罷、萊翼也罷,霜兒亦同,他始終以為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揮劍斬去,一個人走得瀟灑。

    然而如今他困惑了,而今而後就算逃得再遠,劍傲確信自己忘不了今晚的筵席。凝視席前飛舞的鍋碗瓢盆,還有演變成小孩鬥毆的戰局,一時竟看得癡了。

    「不許你們欺負主人!」

    正打得不可開交,一團黑影卻驀地撲向少年和穌亞間。嗓音霸道而清脆,眾人定睛一看,這才發覺廂中不知何時已多了個女孩。

    「妳又是誰啊?」

    放棄搞清楚對方從何而來,見女孩攤開手擋在少年身前,法師單純覺得不爽。只見那女孩渾身赤裸,未曾發育的幼乳繪滿醒目虎紋,一路延伸至四肢,髮色是溫和的乳白,兩隻耳朵自絨毛破出,因憤怒而輕輕顫動,再配上虎紋末端黑白相間的長尾,一雙深黃色瞳瞪得大大的,彷彿要把在場眾人全吃下去。霜霜第一個笑出聲來。

    「狂言!」

    卻聽少年大聲喝斥,一把抱起尚在張牙舞爪的小女孩,對方卻不依,扭動幼弱的身子只是掙扎:「讓狂言咬他們嘛,他們淨是嘲笑主人,欺負主人,狂言看著就生氣!」少年皺了皺眉頭,食指一夾女孩耳朵,痛得她哀哀亂叫:

    「你白天這樣子,能咬得到人麼?」女孩握起拳頭,憑空揮了兩下,氣勢倒是十足,只不過再高二十公分會更好:「不能咬人,狂言可以打,你看我的爪子!」說罷示威地揮舞兩下,像極了小貓捕捉逗貓棒,劍傲總算恢復說話能力:

    「狂言?遮莫是船上的那隻……」

    少年抓著女孩兩臂,強迫她臥回自己懷中。「嗯,她就是那隻白虎,狂言屬陰式,白天能力偏弱,就維持這個樣子。」劍傲無意識地伸手觸碰,那知女孩虎牙一張,當著他手骨便狠狠咬下,大叔愣了半晌,隨即慘叫一聲,本能地想把狂言甩開;誰知小老虎竟吃了秤砣鐵了心,硬是要劍傲的手陪葬,睜著大眼死死不放,要不是少年良心大發出面安撫,大叔既失明後恐怕要肢體殘障了。

    「好兇……」

    撫著手背苦笑,齒痕處鮮血直流,小祭司忙上前一步替他治療,一時眾人又忙起來,適才的火藥味已煙消雲散。肇事者卻無絲毫悔改意願,伸高鼻子在小廂裡嗅了半晌,女孩皺起眉頭,隨即一溜煙地越過滿目瘡夷的菜餚,在傢俱後方又抓又搔起來,虎耳隨之顫動。

    這回少年也愣了一下,平靜地問:「狂言,怎麼了嗎?」

    蜷縮虎爪聞了聞,狂言疑惑地側了側首,忽地臉露喜容,四肢並用地往紙門口一個木製妝奩奔去,磨利爪子就往裡抓;只聽幾聲詭異的嘎嘎聲,然後是飛散滿廂了鳥羽,這下子萊翼知道怎麼回事了:「艾瑞爾?不會吧?你……你怎麼會在……等一下!」

    「抓到了!」充滿危險性的宣言,還來不及確認寵物現身的原因,女孩興奮異常,虎爪隨鳥類慘叫聲拖出,果然是那隻高傲的白鳥。狂言更不打話,雙掌撐開鳥羽,在艾瑞爾驚慌的淚眼下張開滿口小尖牙:「主人,可以吃吧?狂言肚子好餓……」少年「嗯」了一聲,似乎滿不在乎:

    「隨便你,只是自己要收拾乾淨。」小女孩如獲至寶,還不忘先磨磨牙,這才大膽將白鳥頭塞入口中,遲鈍的主人才終於意識到危機,搶先一步護住寵物羽翼:

    「先、先等一下!」享用美食被阻,狂言對祭司怒目相向 :「幹什麼?」萊翼拭去滿頭的汗水,差一點神都召喚獸就要羊入虎口,感覺到懷中白鳥不斷顫抖,艾瑞爾的坎坷命運讓祭司決定暫時將對寵物的不滿拋諸腦後:

    「他……他是我的隨侍獸,叫艾瑞爾,你……你不可以吃他。」狂言皺了皺小鼻,饑腸轆轆的饞眼連萊翼也感心悸:「他是你的?」法師在一旁風涼道:

    「那傢伙連說話都不會,是隻不合格的式鳥。」艾瑞爾朝穌亞一瞪,抬頭卻對上小白虎垂涎的小口,嚇得又鑽回祭司懷中,第一次見白鳥主動投懷送抱,雖是臨危利用,萊翼仍有種受寵若驚的感動。正想不顧一切替寵物抵禦外侮,驀地窗外一陣巨響,然後是令人心悸的紅光。

    「怎麼回事?」廂內眾人除千姬外都站直身來,狂言也決定停止掠食,一溜煙鑽回少年懷裡。劍傲眉頭一擰,不顧眼傷抽痛,搶到窗口向下一望,餘下的眼睛登時瞠大:

    「若葉家的……官兵……」

    「騙人的吧……?」

    映入眼簾的先是火光。火把在遠方連綴成長廊,穌亞和萊翼皆跟著湧至窗口,刀光粼粼,將夜晚的吉原染得白晝般光華,穌亞握緊戴著熒惑的五指,不自覺地咬緊了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怎麼可能會知道……」除少年外餘下人也擠至窗口來,千姬握著木椅把手,冷靜地道:

    「來了多少人?」

    萊翼瞪大眼睛,生長在和平神都的他,平時不用說軍隊,就連兵器都少見。衛佐的火把被風吹得劈哩啪啦響,舉高照明在大街小巷翻箱倒櫃,不時粗暴地抓住尋芳客詢問,一看就知道是來尋人。一時鶯笑燕語的吉原,轉眼充滿了尖叫倒篋聲,不少女孩髮鬢散亂地逃出置屋。

    「初步估計該是五、六十人,但我想不只這些。你看推古街那方向。」

    單手抬高扶住窗框,劍傲顯得異常平靜,黑眸凝視連綴的火光。穌亞順著他目光看去,果見奈河兩岸湧入好幾批若葉服色的衛佐,火燄往推古神社會合,再一齊朝吉原漫延。驀地遠處竄起一道火光,哀嚎聲震天,千姬渾身一凜,虛幻的眸子感染些許哀傷:

    「哥哥他……出動大軍了麼?」法師再也忍耐不住,一扯千姬手臂,將她拉離木椅。姬殿猝不及防,輕呼了一聲:「妳嚐到惡果了?就因為妳的任性,要這麼多人陪妳死在這裡!」千姬只是垂首不語,萊翼忙上前拉回穌亞:「法師大人,別這樣……」還是霜霜比較務實,紫眸在火光映照下閃爍不定,少女不自覺地捱近劍傲:

    「現在該怎麼辦?」

    抱臂沉思,劍傲靜靜靠在窗邊,支頤只是不語。廂中眾人俱都安靜下來,連法師也破格安分,雖然常感不滿,沒人比他更清楚這搭檔的奸詐狡猾,要論聰明,法師和祭司其實毫不遜色,但說到對敵經驗,以及臨場的判斷力、行動力,在場便沒人比得上這懸賞榜首的魔劍。

    「這些人既找得到吉原,那便遲早會找到這裡。」

    終於開口,劍傲以指點顎輕道。卻聽門外一聲尖叫,不知那個茶屋的老闆娘被衛佐揪起領子,顫抖的臂往阿國一遞,衛佐隨即螞蟻見糖般朝眾人所在處推進:

    「我們人太多了,連影兄和那位先生在內,我們一共有七個人。躲既躲不住,逃也會成為明顯的標靶;不過……人多也有人多的用處,唯今之計最好是分頭行動。」揚起笑容,法師莫名一陣寒慄,這笑容在玉藻前被苦無擊中時也曾在搭檔臉上浮現過:

    「分頭?怎麼個分頭法?」衛佐的聲音越來越近,阿國的老闆娘帶著一批小雛戰戰兢兢擋在門口,哭聲和驚叫聲充斥著空氣。劍傲「嗯」了一聲,輕道:

    「我需要三組人馬,一組留守在『阿國』,另兩組依我的指示行動。」霜霜立時道:「那我和乾爹留在這裡。」劍傲搖了搖頭道:「不管那一組都可能遇上非戰不可的凶險,為了各位安危,擅長體術的人要平均分散,也就是我、見愁兄和霜兒得分在不同組。」穌亞冷冷道:

    「我死也不要再跟那祭司笨蛋一起行動。」萊翼難得也抗議起來,朝劍傲靠近一步:

    「既然這樣,我留下來陪先生,若是傷勢有什麼惡化,也好……」劍傲笑著擺了擺手,安撫地一拍霜霜和萊翼肩頭,隨即轉向千姬:「別急,千姬殿,在下想請問妳一件事,妳坐著木椅逃亡的事,若葉城的人知道嗎?」千姬挺直身軀頷首道:

    「在逃入地道之前我就坐在上頭,那些衛佐沒理由不曉得。」劍傲滿意地點了點頭,不知搭檔葫蘆裡賣什麼藥,穌亞不耐煩地正想問,大叔又轉向乾女兒:

    「霜兒,妳抱不抱得動千姬殿,來試試好嗎?」少女愣了一愣,隨即應了聲好,單手托住千姬後頸,輕輕鬆鬆橫抱入懷;旁觀眾人目瞪口呆,雖說姬殿也重不到那去,但看似如此纖細的霜霜竟有如此臂力,身為男子的萊翼也自嘆弗如。正怔然間,劍傲的聲音傳入耳際:

    「祭司大人,麻煩你掩護霜兒,往奈河的反方向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非到必要請別施法,盡量低調,減少衝突,一直到安全的地方為止,這樣好嗎?」

    未料劍傲竟會這樣安排,萊翼有些受寵若驚,握緊祭杖一躬:「可……可是我擔心……真遇上追兵時,我的力量……」劍傲微微一笑,一句話截去萊翼所有謙讓:

    「我相信你。祭司大人,你就盡你所能地去做吧!」艾瑞爾不知何時又已藏入高處,以戒慎的眼神監視著劍傲。為劍傲的話一愣,萊翼又是一陣臉紅,隨即堅定地頷了頷首。

    「為什麼我得跟這莽漢一道?」不滿地一指見愁,穌亞附手抗議。劍傲湊近搭檔,輕聲道:「影兄是傷兵,沒有辦法獨立戰鬥,你是唯一有體術的術師,可以和他相輔相成。」吞了口涎沫,劍傲復又道:

    「而且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和影兄是誘餌,很可能會陷入苦戰,我需要能一次對付大量敵人的能力,而這個人非你莫屬。」這解釋法大投法師所好,從鼻子呼出口冷氣,穌亞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仍忍不住補充道:

    「我可不負責保護他,他死了可不干我的事。」見愁手握木椅,慎重地點了點頭:「俺沒問題的,況且順著奈河過去,說不定還找能找到小綾。」

    「大膽反賊!我們知道你在裡頭,快交出千姬殿,否則我們就放火燒屋子!」

    耳聽阿國老闆娘一陣大哭,咒罵哀求聲接連不斷,劍傲探出頭去瞧了一眼,幽深的眸子凝視拆成兩路人馬的眾人,深吸了口氣:

    「事情順利的話,今晚子時,我們在這裡重會。」穌亞凝望劍傲半晌,開口問道:「你呢,你留在這是想幹嘛?既有人帶著千姬逃跑,又有誘餌,你還留守這地方幹什麼?」劍傲撫著傷眼淡淡一笑,單手握緊劍鞘:

    「這才是關鍵所在,聽好了,法師。誘餌不止你一個,我是第一層誘餌,負責拖住那些衛佐的注意,你必須趁這當口推著木椅溜出去,既不能被衛佐逮著,又要讓他們『不小心』看到。那些衛佐看見你們逃走,多半會以為中計;若是心機重一點的,不敢托大,也會分一部分衛佐去追。」

    千姬微微一笑,灰眸燃起難得的光華:「原來如此……一般人識破第一個計謀後,不會再想其他可能性是人之常情。這時祭司大人再帶著我出去,就無人再也心注意了。」劍傲讚賞地瞥了千姬一眼,隨即探出窗口,長身撥開竹簾:

    「哈囉,各位大人們,看這邊看這邊!」

    雖然見識過乾爹瞬間變臉的功力,如此唱作俱佳讓祭司在內無不呆然。笑容可掬,劍傲以全身細胞詮釋這四字成語,領頭的男人身著旗本服色,地位似是不低,見嫌犯竟敢主動現身,左手一揮,成排弓箭兵跪地上弦,齊齊瞄準了劍傲:

    「哎呀,別急嘛,才見面就動刀動槍的,各位大人不認得我嗎?」

    領頭的旗本愣了一下,瞇起眼觀察一會,這才大叫出聲:「你是菊祭上那個……」劍傲笑道:「記憶力不錯嘛,報上名來?」那旗本反射地雙腳立定,大喊道:

    「本人乃若葉家直屬禁衛旗本,名叫源右左衛……等一下,我幹嘛告訴你?」劍傲眨了眨僅存的單眼,戲謔的態度讓人想把他另一隻眼也弄瞎:「是啊,你幹嘛告訴我?」

    「主公待你不薄,你為何意欲劫持姬殿,陷主公於不義?」聽身後衛佐一陣竊笑,那青年滿臉通紅,連忙以喊話掩示。忽聽千姬在簾後輕呼:「他是兄上的近衛,正式的名字是源右衛門,不過和哥哥都習慣喚他幼名太郎。」劍傲微一頷首,揚聲笑道:

    「太郎君,你這話就不對了,你家主子把我砍得頭破血流,有仇不報非君子,何況在下只是邀姬殿出來玩玩,人家活了二十六年天天關在深宮內苑,多可憐啊。」

    這話說得千姬心中一動,劍傲臉上猶掛笑容,看似無心,她卻從他黑幽幽的眸子裡窺見些許理解。青年臉紅的更厲害,仰首叫道:

    「你……你為什麼知道我的乳名?是姬殿下和你講的?她……她果然在你那裡?」

    凡武士在元服前,都會有個供長輩叫喚的幼名,元服後才改叫正名,以示長大成人。乳名給人大庭廣眾公布,也難怪青年要害羞,千姬雙手合十,暗暗做了個道歉的表情,臉上卻盡是笑意。

    「千姬小姐在不在這裡,大人親自確認不就曉得了?」挑釁地俯視青年,掉頭卻對廂內使了個眼色:

    「就是現在。」

    穌亞和見愁微一頷首,前者推著輪椅深吸口氣,便從側窗蹤躍而下!見愁也連忙跟上,饒是一個法師一個傷者,豁出去動作也快極,眨眼間已過了吉原對街,正往廓的出口狂奔去;只聽衛佐中有人大叫:「那裡有人逃了!」青年大吃一驚,掉頭往法師的方向看去,更令他注意的是木椅:

    「那是……千姬殿小時候的輪椅,可惡!放箭,快放箭!」正指揮弓箭兵動作,劍傲充滿戲謔的聲音已插口進來:「現在放箭好嗎?浪費箭弩事小,傷到姬殿可就不妙了。」仰頭望著仍舊笑容可掬的劍傲一眼,青年這才知道對方分散注意的意圖,不禁懊惱不已。

    「大人,要追嗎?」一個衛佐問道,那青年思忖半晌,頷首道:

    「留一半人在這留守,叛黨總要抓起來才好跟少主公交代。剩下的人給我用力追,追不回姬殿,回來全部軍法處置!」只聽價山響的一片「是」,劍傲滿意地看著衛佐兵分二路:

    「我的同伙腳程快的很,恐怕你們再多人也要不回千姬。」

    刻意強調千姬二字,劍傲再次發揮言語誤導的功力,餘下的眼角卻往萊翼一使,小祭司會意,堅定的點了點頭,隨即摧促著霜霜往女傭出入的小門潛逃。該處本來也守有衛佐,但給太郎一叫,全都到街前守衛去,那還有心力照顧這裡?那知前腳才跨出,霜霜凝望劍傲一眼,忽地抱著千姬掉回頭來,大叔大吃一驚,低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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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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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6:08 | 顯示全部樓層
    「妳幹什麼?」以乾女兒喜怒無常的個性,說不定這計又不知那裡觸犯她的個人原則,臨時不從了也未必。那知霜霜抿了抿唇,仰頭看了自己好半晌,竟忽地掂起足尖,隔著幾重繃帶,在劍傲傷眼上淺淺一吻。不光是大叔本人,祭司和千姬也看得呆了:

    「乾爹,你眼睛看不見了,要小心自己的安危,知道嗎?」

    雖然霜霜興奮起來就抱著人吻的習慣,一路旅行下來他和穌亞都司空見慣,如此深意的吻卻是前所未見,心跳不禁微微加速;驀地探手拉住霜霜手臂,少女吃了一驚,紫色妙眸愕然回望,四目對上,大叔很快低下了頭:

    「對不起。」霜霜更呆,不明白乾爹此時道歉的用意,只得眨了眨大眼睛:

    「對不起……我在屋型船上對妳說了那許多混帳話。不只那些,還有在若葉城裡,還有過去……」劍傲一向伶牙俐齒,此刻竟像咬了舌頭般笨拙,簡直成了半個萊翼;話到半途,霜霜伸高雙手,溫暖的柔夷已迅速堵住他所有下文:

    「我都忘了。」嫣然一笑,劍傲愣然看著乾女兒比往常更為燦爛的笑容:「我這個人笨得很,也健忘的很,昨天說的話,睡個覺起來就給忘了。只要乾爹以後不再說那些話,我又怎麼會怪人?」單手仍抓著霜霜不放,劍傲忽然湧起吻回去的衝動,正悸動間,角落一盆冷水潑了下來:

    「計畫變更我是不反對,不過天快黑了。」

    劍傲驀地警醒,回頭見少年一臉漠然,抱著熟睡的狂言望向窗外燈火。忙將攬人的臂改為一推,很快恢復平素的冷靜:

    「快和帶著姬殿出去罷,沿著吉原外廓過橋,再從推古街穿入,在神社那避避風頭。萊翼,霜兒就麻煩你了。」第一次被直呼本名,小祭司渾身一凜,擔憂地望了劍傲一眼:「先生的傷……不適合太過劇烈的運動,也請務必保重。」劍傲淡淡一笑,撫著傷眼望向窗外的刀光劍影:

    「放心,我沒這麼容易死的。」

    卻聽樓下衛佐喊聲大作,不知從那裡拖來一把把松明,由太郎指揮著綁上箭身,澆上煤油,劍傲神色一凜,很快知道對方意圖,低聲催促:「快點,再晚就遲了。」霜霜才不捨地鑽下小梯,抱著千姬消失在夜色裡。

    環視空無一人的小廂,適才宴席的熱鬧一掃殆盡。火光在黑眸裡跳動,映照劍傲孤寂的背影,角落的人終於直起身來,失去憑藉的狂言倒在紙門上,兀自酣睡著,少年在窗外吆喝的威脅聲中緩緩靠近:

    「你把他們都調走,留在這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回眸一望,少年愣了一下,原因是劍傲始終無波瀾的黑色深潭裡,竟燃起一絲詭異的紅燄。伸了伸懶腰,劍傲以僅存的單眼凝視優美的劍身,露出慣有微笑:

    「減少敵人人數。」

    ─若葉•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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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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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6:22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8 若葉 第七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冰冷的冬風虎虎吹過吉原,牽動奈河澎湃的波濤,劍傲的話讓廂房裡安靜下來。懷中狂言呻吟一聲,翻個身又睡熟了,少年踱至劍傲身側,和他並肩望向窗外。

    「你這樣子,還能作戰?」

    「啊,不礙事,不過是少了隻眼罷了。」

    旋轉手臂活絡筋骨,當事人顯得異常輕鬆,餘下的眼微微一眨。火光刺目,數不清多少衛佐持火把靠近茶屋,較遠處弓箭兵橫立一列,紛紛為箭頭澆上麻油;名喚太郎的武士踏前一步,舉手道:「給你們個機會,速速出來投降。等我手上這節松明一燃盡,我就放火燒屋!」

    「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是人類?」完全無視太郎的叫囂,少年問道。劍傲頷首:

    「那男孩叫萊翼,是神都的翼人,也是很出色的祭司。穌亞是法師,就是那個脾氣很暴燥的傢伙,至於他的種族,我不是很清楚;霜霜從小給皇朝人養大,看樣子應該是混血兒,卻不知那個種族混那個。」半晌又道:「不過看她那模樣,會是混了什麼猴子血也未必。」不自覺地唇角泛笑。

    「你喜歡她?」一針見血的問法,讓本來還在傻笑的劍傲渾身一顫。

    「我不……」否認的出口才半句,他卻驀地煞住了車:「……知道。」

    「你不喜歡?既然這樣,你的行為簡直像在欺騙純真少女。」

    「我才沒有!」劍傲霍然回身,驚覺自己的語氣竟像耍賴孩子。少年臉如冰霜,不洩露一絲情感,好像以往的他一般;很快冷靜下來,劍傲嘆了口氣:「就算……當真有點意思,那又如何,一來她永遠也不會理解,你也聽她叫了,我在她眼裡是爹!就算她那天真懂了,我也……」

    「配不上她。」接得斬釘截鐵,少年冷冷道。劍傲瞪了他一眼,雖然心知肚明,親耳聽旁人說出來仍有點不是滋味;似乎看透他心思,少年上上下下掃視他一趟,弄得劍傲如坐針氈:「我有說錯嗎?看看你自己,光是年紀就一大把……」

    「我才十九歲!」這回是站起來狂吼。弄得窗外衛佐也安靜下來,太郎高聲問:「你說什麼?」劍傲臉上一紅,吶吶坐回榻榻米上,很高興看見少年總算有點驚訝:

    「你騙人。」結論一如往常權威,劍傲懊惱地埋頭膝間,連辯解都放棄了:

    「隨你怎麼說,反正連我自己都有點懷疑。」少年竟沉默下來,綠幽幽的眸子不知想些什麼,半晌抬起頭來,仍是一臉默然:「我幫你罷。」劍傲呆了呆:

    「幫什麼?」少年唇角一揚,劍傲突然發現,原來笑起來也挺好看的,整張臉頓時生動起來:

    「幫你追求她啊。」劍傲這回當真愣住,前一刻謀定後動的軍師,此時竟與情竇初開的男孩無異,不安地抱緊劍鞘,連殺人凶器的功用也改了:

    「幫也沒用,這種事不是有人幫就行的。」

    少年皺皺眉頭,用眼神再將他解剖一遍,神情又藏回冰層之後:「你看看你自己,怎麼會得女孩子緣。蓬頭垢面,不曉得多少沒整理,頭髮雜草似的,也不會修一修,還有這身打扮,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你不希望旁人錯認你做老頭,穿著上就多仔細點,這是什麼補丁?」

    不客氣地探手向前,翻視劍傲千瘡百孔的外褂,好像看見什麼恐怖的事物一樣。劍傲渾身一顫,反射地扯開外人觸碰。

    「算了,給我吧。」似乎不在意大叔的生疏反應,月光下一節蒼白的臂伸至眼前,劍傲愣了一愣,才明白對方所指為何。

    「要我把衣服給你?」少年眉頭又是一皺,道:

    「難道還有別的?」劍傲見他忽喜忽怒,竟別有一種風情,不覺呆呆脫下外褂遞了過去;少年一把搶過,在懷裡掏摸半晌,白牙咬過一段線頭,竟是持針就著破口縫將起來。

    劍傲靜靜觀察著他,五指依舊靈活如水,手上道具甚多。似乎慣於此道,少年從針線盒裡取針、在纏到線板上繞了幾繞,用竹刀剔去纖毛,再拿鍤子縫出雛形,以鑷子夾住後再回針重整,末尾用手剪子細細削平。動作一氣呵成,流暢不亞於鳴琴,看得令人心曠神怡。

    皺眉又翻了翻外褂幾處劍傲自力更生的粗糙補丁,三兩下用裁刀拆掉,又重新補過一回。劍傲見少年神色專注,縫衣時表情仍一絲不茍,彷彿從事一項極為凶險的法術,不禁大感有趣,索性托頤細細品味起來。外頭太郎又嚷嚷起來,似是警告時間所剩不多,然而廂內兩人均已無心去聽。

    「這樣的衣服虧你穿得下,還有幾處布料顏色不同,我現在手邊沒布,那天你該……」伸手將外褂歸還主人,抬頭才發覺劍傲奇異的目光,少年氣息一窒,反手將外褂往大叔臉上摔:

    「家事是我的興趣,我看見衣服破洞就受不了,也因此常被人誤會,你要自作多情我也不管。」

    劍傲也不在意,吶吶接過長衫,見布面整齊,針腳細小,竟給補得宛如新製,心頭一動,瞅了正在收線的少年半晌,忽地輕道:

    「多謝你了,我長這麼大,這是第一回有人替我補衣服,姑娘。」

    握線的手驀然一緊,少年對上劍傲笑意昂然的眸,半晌凝起眉來。「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見面那刻就曉得了。」劍傲見她絲毫不受動搖,不禁暗暗一愣。少女將眼光瞥開,挑指將鬢髮收入耳後,冷冷道:

    「不老實,擺明要捉弄人。」大叔笑道:「我向來很尊重當事人意願,想做公的,我就把他當公的待。不過你確實帥氣的很,做男孩比女孩好看。」

    滿擬少女必暴跳如雷,那知對方也不以為杵,半晌竟略一嘆息,道:

    「倒不是刻意喬裝,我從小就給人當男孩子養,一輩子未穿過女裝。」

    見少女一雙眼在自己褲頭補丁上瞄來瞄去,似乎很想剝下來縫補一番,果然絲毫沒有女性自覺,劍傲不禁苦笑:「為什麼?你父母喜歡男孩?」

    這世上有死命裝成女孩的男孩,也有從小當男孩養的女孩?人果然總是不滿自己原本的模樣。

    「我沒有父母。」少女依舊冷靜,彷彿不是在談自己的至親。沉吟半晌,又道:「你在船上看過我的法術了。」忽聽樓下又是一聲吆喝,有人高喊道:「最後倒數,再不出來,我們就放火燒屋!」兩人均不允理會,劍傲頷首道:「是,妳是術師?」少女意義不明地冷笑兩聲,道:

    「那是陰陽術,我是個陰陽師。」

    劍傲聞言一愣,縱然他對東土術法一類不熟,卻也知道凡是賭咒施術,由於女子屬陰,一向被術界視為汙穢不祥,且易為陰類惡物所附,因此多半排拒女子學習。少女臉色難得不安,驕傲中帶有些許頑強,如疾風中勁草,看得劍傲一呆,破空的箭響卻同時驚醒二人。

    「反賊狂妄,放箭!」

    也要怪兩人太旁若無人,就是脾氣好過太郎一百倍也難以忍受。弓箭兵甫得令便迫不及待萬箭齊發,火光在風中劃出流線,第一箭紮在茶屋弔上,頓時火勢漫延,被急追而來的箭雨吞沒。少女們爭先恐後逃離這賴以為生的地方,在濃煙中泣不成聲。

    唯一平靜的只有始作俑者,劍傲和少女依舊靜靜坐著,前者幽幽嘆了口氣:「被冒險者隊伍看上的客棧下場都很慘,這話果然名不虛傳。」

    「開過殺戒了?」少女盯著他。

    「妳沒有?」劍傲反問。

    「那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簡短結束對話,兩人的眼神轉過一層默契。少女朝角落一望:「狂言,起床了,有工作做。」小老虎揉了揉眼睛,不情不願地自榻榻米上爬起,舒了舒小肩膀,抱怨道:「嗯啊,主人,狂言還沒睡飽……」話未說完,少女已望著窗外打斷:

    「今晚月色很好,送上門的美食又不少,妳自己不抓機會飽餐一頓,休想我花時間餵飽你。」一聽見有得吃,女孩立時躍起,適才逮不到白鳥的悔恨盡數拋諸腦後:「真的可以嗎?是人類耶,在陰陽寮時,主人從不讓我外出捕人。」少女哼了一聲,冷冽中不乏寵溺:

    「要允許妳隨便抓人類進食,早給老師撕成兩半了。」

    真是有夠危險的對話。無視劍傲這局外人已在一旁聽到石化,狂言興奮異常,在月光下微微仰頸,蒼白小臉瞬間被月光擁抱,船上那隻顧盼生威、銳不可擋的大蟲又重現眼前;只是如今知道他真面目,白虎舔爪的模樣除危險外,竟又多了幾分可愛。

    但這印象在狂言載著少女躍下窗口後完全破壞。從大火裡從天而降,一方是傷痕累累,卻仍給人戰慄感的神秘劍客;另一方是英姿爽颯,讓人一見就感冰冷的清秀少年,連太郎在內的若葉族兵無不一愣,連正彎弓搭劍的官兵也停下手來。

    「我要使用術法,從現在開始,照我說的話做!」少女命令道。平復微微加快的呼吸,劍傲雙手持劍置於腰前,淡然一笑,眼裡有旁人難以解讀的滿足,還有某種死灰復燃的光芒:

    「遵命,陰陽師姑娘。」

    「叛賊逃出來了,少主有令,若有抵抗,格殺勿論!」為首的官兵舉起長刀下令。少女神色一斂,雙手十指捏印胸前,幾個衛佐驚覺,當頭便要斬下一刀;劍傲身形才微動,已給少年喝止:「別輕舉妄動,我說了,照我的話做。」說著竟在街心緩緩踱步起來。

    劍傲一愣,仔細觀察少女步伐,竟頗似舞蹈,忽而劃圓,忽而迴身,從踏步的方式知道她並無武術底子,但說也奇怪,光是這樣挪步,刀光劍影竟被她盡數避了開去。一個衛佐傷敵未遂,似乎腳步不穩,身子一倒,甚至往劍傲劍尖上迎去;爾後一連幾人都是如此,劍傲可以肯定這絕非單純的意外。

    「這就是術法?」平生從未殺人殺得如此容易,少女瞥了他一眼,答道:「嚴格說來,陰陽師所施的都是咒,不是術;常人總說咒術咒術,其實咒和術是截然不同兩樣事物。」

    「喔?」第一次和東土的術師合作,劍傲對此奇景也感有趣。見她腳步裡隱隱有方位之學,卻看不出虛實,自己的劍卻隨她步伐起舞,少女尚游刃有餘,頷首解說道:

    「所謂『術』說起來玄,其實只是根據人趨吉避凶的意願,儀式化後的結果。比如重陽登高、新年擊鐘,經年累月的洗禮後更趨複雜,因而演化出許多驅邪防災的招式,所以術的用意在保護自己,就算迫不得已用來攻擊,也必有相應的解術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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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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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26:37 | 顯示全部樓層
    少女輕輕側身一讓,讓出東北方的空門,一個族兵舉刀撲來,竟將胸膛送上門來。瞇著眼抽劍前送,劍傲忽覺視線有些晃動,不自覺地眨了眨眼,少女似乎並無發現:

    「『咒』則完全相反。自古惡鬼下蠱、怨女詛咒,縱使型態各異,總的來說都出於一種感情,那便是『恨』;因為如此痛恨下咒的對象,非致之於死地不可。因此施咒者往往不計代價,務要對方無翻身餘地,故不如術法是解術,施術成對出現,咒一經施用,即無法挽回……」

    話到半途,一個衛佐趁劍傲眼楮酸疼,竟穿過他右眼死角,武士刀往少女頭上斬來,劍傲大吃一驚,這在他是前所未有的疏忽。狂言在耳邊怒吼,劃過劍傲撲向膽敢來犯的官兵,純白的虎鬃隨亂風飛揚;還好白虎即時相救,單眼的視覺越發模糊,劍傲本能地撫眼俯首。

    「主人!」剛睡醒的動物脾氣果然差,瞪了眼愣在一旁的劍傲,好像在怪他護衛不周。

    「狂言,別輕舉妄動,會壞了我的占卜。」面對主人的警告,狂言老大不爽,爪子朝劍傲一遞,虎眼大若瞳鈴:「明明是他不濟事!為什麼要他保護,狂言就可以了嘛!」

    言下大有對方是電燈泡之意,劍傲不由苦笑。少女卻只冷漠地搖了搖首:「你別管,專心對付敵人就好。」白虎跺了跺足,這才安分下來。少女再不理牠,瞥了眼仍舊按著眼睛的劍傲。

    「你還好?」好不容易擠出一句關心。劍傲闔目良久,半晌才艱難地抬起頭來:

    「眼睛……看不清楚。」少女一愣,道:「不會罷,你另一隻眼也受傷了?」劍傲搖了搖頭,只有使劍的人才知道,武術對眼力負擔也甚大,常需全神貫注地使用視覺。若是雙眼分擔倒也還罷,曾有長期以單眼視物的經驗便會明白,那是相當折損視力的作法。

    那也是為何許多單眼殘廢的人,到晚年都會全盲的緣故。

    「主人,小心!」

    正自發問,耳邊傳來狂言的警告,一陣勁風往少女身後襲來,少了護衛,遲鈍的體術那裡躲得過武士刀攻擊?好在狂言當機立斷,奮不顧身上前推倒敵人,否則刀鋒便不只劃傷腳踝而已。

    「狂言!」見白虎兀自和敵人搏鬥,鮮血自腳底擴散,少女險些站不穩,更別提移步躲開迎面的攻擊,才伸手往懷中掏,不防腰間一輕,竟被人攔腰抱起,迅速躍往安全的地方。

    少女一驚回頭,正好迎上劍傲黑不見底的眸子。「別管我,妳安心施術,這才是術師工作不是?」

    少女一呆,這才感覺身後的人體溫高得嚇人,心跳呼吸急促異常,不禁疑道:「你該不會……身體不對勁?」劍傲搖了搖首,輕道:「我傷剛好,稍微有點不舒服也是應該,接下來要往那動?」似乎也察覺敵人狀況不佳,撲上來的官兵如狼似虎,少女凝起眉頭:「你懂方位之學?」

    「我學過八卦劍,六十四卦位多少明白,我適才見你移步,似乎和此有關。」見劍傲頷首,少女沉吟半晌,方道:「那是陰陽術中的六壬式占,是最基本的方位占卜之學,既然你懂卦位,我便用八卦的方式指示你。」雙手重捏訣印,少女強自集中精神:

    「壬始朝陽,向東南巳宮三步。」

    話音剛落,至少三面刀風已自背後襲來。劍傲更不打話,依言朝東南方移了三步,然後霍然轉身橫掃,鮮血成排灑向二人,劍傲以身為少女擋去,一面嘖嘖稱奇。

    「為什麼?莫非所謂陰陽方位,其實是陣法的一種?」正驚於大叔的臂力,竟能單手抱她騰空而行,猶有餘力揮劍斬敵,聞問少女答道:

    「不是,這就是占卜,細說你也不懂。但你該常聽見有人說『今日望東行不利』、『這扇窗子宜朝西開』之類的話,這是經過式盤計算,從中窺視自然天理的結果;常人總以為人類的行動出於自主意識,大地萬物變遷出於偶然,實際上冥冥之中,往往自有天意。」

    一面解釋原理,少女持續指揮劍傲抱著她東躲西藏,一時官兵又陷入困境。談起魔法師和劍士,無論是遠古的騎士史詩,亦或吟遊詩人偶然編造的故事,這兩者的羈絆始終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浪漫;劍士厚實的胸膛,成為魔法師弱質嬌軀的盾牌,在無畏劍光守護下施展璀燦的魔法,同生共死、互信互助。就算遇見的是巨龍巫婆,也能憑共同的信念斬妖除魔:

    「太乙趨吉,向東北艮宮直行。」

    但如今這組合好像有點古怪。華麗魔法師變為陰陽怪氣的咒術師,對劍士的奉獻視為理所當然,兼之全不論同伴死活;劍士雖然勉強合格,渾身傷痕累累、兼之單目失明,枯瘦的臉頰滿溢疲態,要不是高明的劍術,光看那邋遢狼狽的形象,恐怕沒一個詩人願意從中取材。

    「你似乎……很習慣這種作戰模式。」依言移步,縱然單眼失明,劍傲的體術仍快得嚇人。東北方兩聲慘吟,動手的人卻為指揮的人所言一愣:

    「什麼模式?」

    「被當作犧牲品的模式。」

    令人意外的,始終談笑風生的男人竟斗然安靜下來,似乎少女的話觸動他心中某處樞紐。然而沒空讓兩人多作討論,吉原對岸傳來人聲,數十列火把朝街心湧來,顯是追兵已至,劍傲朝少女靠了一步:「接下來要怎麼辦,請大小姐示下?」

    少女瞥了吉原對岸一眼,無聲地輕哼:「敵人太多了……一次解決比較方便。」沉吟半晌,一瞥劍傲滿不在乎的輕鬆神情,遂冷冷道:

    「你聽好,現在我要使用大型的陰陽術,施術約莫需要一數到六十的時間,咒法會在我周遭形成結界,結界之外的事物都將倒陽歸陰,你必須一刻不差的回到我身邊來,否則就和敵人同歸於盡,聽清楚了嗎?」

    如此危險的計畫,少女的語氣卻不像諮詢,而是單純命令,劍傲左眼精光一斂,內蘊的烈燄取而代之:

    「遵命。」說著長劍指地,竟在離少女三尺處劃下一道劍痕。自己則側身劍痕之外,指尖捏訣撫過劍身,揚起唇角宣告:

    「從現在開始,踏進這條線內者死。」

    回頭見少女闔眼專注,口中唸唸有詞,已然無暇顧及外界;劍傲語調雖平淡,沾染無數鮮血的劍鋒卻自有一股強大說服力,一時倒當真無人敢越雷池。

    「怕什麼?對方只有一個人,還是反賊……」不知那處的官兵發一聲喊,數人持刃捲入戰圈,未料才揮刀,驀地齊聲慘叫,手臂已不知何時齊肘而斷;鮮血灑了一地,濺上使劍者漠然的面頰:

    「三,四,五……我說過了,入此線者死,進手斷手,踏足斷足,還不夠清楚嗎?」

    一面倒數,食指抹過唇畔,劍傲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如野獸縱放回林,再沒有顧忌和管束,舉目所及都是獵物。幾個兔子鍥而不捨,劍傲卻比他們更快,長劍流星趕月,知道眼傷不能久戰,這擊竟全功於一役,武士刀成雙飛向天際,餘下的一柄未及出手,主人胸口已給敵人洞穿:

    「九,十……」在劍傲倒數聲中緩緩踱步,少女十指捏成印訣,然後站穩馬步,衣訣隨咒力自然風動;綠眼在夜色中闇如鬼火,半晌朱唇輕啟,聲音和眼神一般沉靜:

    「東宮青龍,七宿定神蜷於左,曰角、曰亢、曰氐、曰房、曰心、曰尾、曰箕。」

    雖在激戰之中,感受到腳邊熾熱,衛佐們無不低頭望去,天穹般陣法以少女為核心,七縷火柱在東首竄升,上接星辰,頓時照亮了整個吉原廓,只聽茶屋前一片驚呼,遊女們紛紛指天掩口。太郎倒底老成,知道情勢不對,扭頭大喊:

    「這是陰陽術,阻止那個妖女完成法術!」衛佐們如夢初醒,長刀重整旗鼓,少女此刻已全無防備,額角沁汗,只是專注於法術,就是飛花摘葉也能輕易傷之。未料凶器才親近半途,膽敢冒犯者已身首異處,太郎渾身一顫,感受到身後殺氣騰生,回頭正巧對上淌血的黑眸:

    「太郎大人精神真好。」微不可聞的喘息,劍傲反手宰掉身後偷襲的衛佐。意識到自己和強大的敵人正面相對,老實的近衛手心冒汗,雙掌重新握穩武士刀柄:「在若葉領地內劫人妻女,殺人放火,你們到底有何意圖?」

    劍傲眼前一晃,殘缺的視覺變本加厲,他發覺自己連太郎的臉也瞧不清楚,臉上卻呈反比輕鬆,笑道:「這個問題,太郎君何不用自己的劍來問?」

    說話間兩人交了一招,長劍和長刀在夜空裡迸出星火,劍傲傷後無力,不敢癡纏,滑過劍鋒便側身避開;饒是如此,對方也給震得手臂酸麻,暗忖這骨瘦如柴的傢伙力道驚人。

    「不愧是若葉巖流的跟班,倒真有兩下子。」

    「少主比我厲害的多,不一會他親臨,看你還能囂張幾時。」

    對劍傲半帶調侃的說法不以為意,提到巖流時,青年武士臉上油然崇拜。正想揉身再上,太郎的刀竟越益模糊,幾乎分辨不出輪闊,只得持劍倒退;武士雖老實,對劍傲陣前退縮的行為也感奇怪,半晌瞥見對方裹得緊實的傷眼,立時恍然大悟:

    「大伙兒上!這傢伙眼睛傷了,撐不了多久的!」

    「三九、四十……」單手遮住僅存的左眼,只覺天地繞著自己旋轉,心知單眼視物已逼到極限,劍傲只得拄劍歇息。沒等他數完,四柄刀看準他左眼死角攻擊,許久未有的危機感竄入血液。

    劍傲不自覺地直起身軀,應該還有更好的作戰方式才對。就像獵豹處於漆黑的森林,不知那處有致命的陷阱,五感和理智至此全不可信,他只能憑直覺抗衡;以往他的生存法則不就是如此?是過多的溫情和安逸磨平了豹的爪子,這才是他的故鄉,只是他過於近鄉情怯,遲至這時才找回湧生自靈魂的本能。

    於是他闔上了眼睛,世界在那瞬間重新清晰。

    「南宮朱雀,七宿奮翼垂於前,曰井、曰鬼、曰柳、曰星、曰張、曰翼、曰軫!」

    「可惡,小子托大!」七道烈燄在眼前竄升,照亮敵人緊閉的雙眸。如此良機自不能放過,衛佐如瘋似狂地向劍傲撲去,空氣靜得無一絲風動,靜止的劍卻驀地動了。

    野火燎原,鮮血亦燎原,偷襲的刀未及變招,放棄視覺的劍傲再無顧忌,劍隨身舞,慘叫聲恰與石子落點同時;盤旋天空的火燄化作大鳥,羽翼下覆浴血的護衛,彷彿為這場劍舞作背。緩緩打開單眼,一點殷紅在瞳孔裡漫延,使劍者卻無心抑止,只是平心靜氣地倒數計時:

    「四八、四九、五十……」

    「為什麼?他明明看不見東西……」

    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預習盲眼劍客的戰法?唇角苦笑,雖然這稱號聽起來挺帥氣,能不實現還是別實現的好;然而一旦放棄視覺,劍傲才驚覺,其餘感官竟變得如此有用,聽覺尤其明顯,他聽見長刀出鞘的磨擦、聽見刀鋒破空的清響,甚至判斷得出敵人接近的呼吸。

    『傲,試著不要用眼睛……不要用眼睛去理解你的劍。』

    「不用眼睛?」

    『你用眼用得太多了。聽著,視覺是太好用的感官,占了人感知外在事物媒介的大部分,一旦嘗到了「看見」的甜頭,就會忽略其他四感在交手中的重要性;你天生觀察力敏銳,擁有成人也缺乏的定力和冷靜,也因此只靠視覺便能無往不利。』

    『但若要在劍術上精進一層,你就非得迫使自己丟掉眼睛,去觸碰敵人的血肉、品嘗空氣的流動、傾聽戰場的心跳;讓你的劍生耳、生鼻、生唇、生心……這才是真正的劍術。』

    太郎的劍到半途便停了。不是因為敵人反擊,而是眼前的狀況令他一愣,前一刻尚負隅頑抗的對手,此刻竟像自暴自棄似的,緩緩垂下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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