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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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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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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0:45 | 顯示全部樓層
    許久許久,眼睛的主人才呼出一口氣,手捧茶盅,卻不飲下,只是任陶瓷的杯壁溫暖冰冷的雙手。

    「或許你說的不錯……」黑色的圓月罩上晨霧,劍傲微笑著頷了頷首:「或許你說的……很對。」

    感受到那雙琥珀色瞳夾帶異樣緊緊迫壓著自己,劍傲知道自己失態已激起了對方的疑心,穌亞對他來說是個比岱姬更危險的存在,他完全無法保證自己在合約條件完結之前,能夠保持身份的完璧。但至少在霜霜康復之前,他不希望再橫生枝節,他的罪應由他自己承擔,不是這顛倒眾生的世界,不是這冷暖無常的社會,更不會是他的朋友。

    「你在不安些什麼?」穌亞問道,難得又掐住了劍傲的心頭,「不安」,這詞用得真好。

    「我只是……忽然很想見見你說的那個人,」很快恢復常態,劍傲無忌憚地展開笑容:「聽你這麼說,該是個很值得挑戰的角色。」

    「我也想。依我看哪,哼,這種人絕對是滿頭紅髮,身長九尺,一雙妖異血紅的眼睛,說不定還有對長而尖的門牙。」穌亞也倏回興致勃勃的模樣:

    「那天我們一起合作擒下他,我可以考慮和你九一分帳。」

    「一言為定。」劍傲爽快地答應道,心中卻苦笑著,不知自己的「父親」,聽見這種話會做何感想?尋求心安似地,他暗暗摸向了自己懷中那無論遇何危難,始終被他貼身收藏,唯一可以回憶親人的事物,也是那在死谷救了他半條命,差點同他一樣,遭到粉身碎骨命運的黃金色短劍。

    但是他很快的希望落空,五指空蕩蕩地在懷中摸索三十秒,抽出來時依舊是空無一物。

    劍傲顫動起來,渾身冷汗雨下,雖說鎮定二字是他一直以來的座佑銘,此時卻派不上用場。那把短劍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一向他是貼在內衣裡側,與他的身體形影不離,然而這回不但短劍不見,他隨身揣在懷中的整個小包裹都不見了。

    劍傲死命回想從死谷以來的所有細節,從那輛牛車想到岱姬和三郎的茅屋,猛地拍桌而起,震倒桌上一干茶碗同胞:

    「糟了……」

    穌亞大感愕然,端坐凝眉,看著他異乎尋常的舉動:「你發什麼神經?」

    劍傲再不多說,轉身便踏下榻榻米高座,穿起破鞋,作勢欲衝,穌亞更是大惑不解,單手扯住他衣袖,厲聲問道:

    「你到底想怎樣?你想去那?」

    劍傲毅然甩去他制衡,穌亞從未見過這微笑小子表情凝重如斯:「我掉了一樣極其重要的事物,我非去取回不可,你在茶館等我,我找著東西立刻回來見你!」

    「慢著,你莫忘契約的內容,想逃嗎?我和你同去!」

    穌亞大為奎怒,什麼時候這小子才會搞清楚合作的真諦?正想將劍傲拍肩攔下,突地眼前一花,自己頗為自豪的視覺竟斗然失去了目標物的蹤影,來不及移動準心,這回卻換自己肩頭被人一拍,趕忙回頭,一秒鐘前失焦的劍傲早已神奇的移形換位,重新出現在他背後。

    「你……」感覺自己被冒犯,穌亞又怒又驚,罵詞卻被劍傲淡漠地打斷:「論體術,你再怎麼樣也無法勝出於我,我拜託你待在這裡,以免礙事。」

    不用去強調事情有多麼嚴肅,劍傲的眼睛就有強制別人聽話的特質,穌亞凝視他半晌,忽地重重呼出一口氣,妥協似地向旁退開:

    「日落之前回來,否則我必召Salamander去追殺你,順便還可以試試新購的熒惑。」

    連聲謝字也來不及說,劍傲感激地朝穌亞微一頷首,隨即閃身門口,一面在心底咒罵。

    該死!

    他竟然沒有想到以岱姬的強制熱心,竟然幫他換下了內襯,那個包裹自然附驥尾的一齊卸下,留在岱姬家裡。劍傲開始禱告神明,千萬別讓她發現那個內袋,就算發現了,也不要因好奇而把東西倒出來,即便倒了出來,願上天讓她看不見那把短劍……

    返身便衝出「陸羽」茶舖,劍傲心中焦急,腳步便難免紊亂,才掀起那惱人茶吊布簾,迎面一個人影竟不合時宜地打頭奔來,速度也是快極。劍傲一個煞車不住,一秒之內無從反應,碰地一聲,與來人撞了個滿懷。

    好在他體術佳,連忙滑步向後,緩住反作用力道,這才沒有遠被撞飛出去。但那股大力仍是讓他身形微幌,雙方同時一屁股跌了下去。

    「啊……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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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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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1:04 | 顯示全部樓層
    滿眼冒星,劍傲被撞得意識空白,自己都來不及先實行禮貌,對方可能是對這種情況極富經驗的緣故,竟已先搶著代勞了。一個清脆好聽略帶稚氣的童音傳入劍傲耳內,促使他微訝地擡起頭來,正好對上那一雙著急而歉然的目光:

    「我撞傷你了嗎?對……對不起,我太著急,所以沒有看清楚前面,真抱歉,不知道你……」

    劍傲已經暫時忘記初衷,雙眼目不轉睛地瞪著眼前那驚慌失措道歉的路人,藍色的眼珠印著天空的顏色,因為慌張而泛上些許薄霧,眼前這人雖然清秀可愛的超乎一般水準,但是卻不如綾女那樣會給人錯認成女性,他的秀雅予人一種靈動純真的感受,而且很明顯的,他知道他是個男孩,一個他生平所僅見,尋遍重生大陸也找不到第二個的可愛男孩。

    「你……受傷了嗎?」見劍傲以一種近乎在欣賞藝術品的眼光瞧著自己,唇邊微帶笑意,男孩嚇得以為自己讓對方腦袋出了什麼問題,差點就要在胸前畫上十字跪下祈禱。

    「啊,嗯,你說什麼……?喔……我……沒有受傷,你放心。」從呆然中驚醒,劍傲很快的調整自己的思緒,泛起一個鄰家大哥哥的微笑,主動伸出手來,一躍而起,作出扶持意願的手勢:

    「倒是你,還好罷?」

    開玩笑,自己被隕石砸到都不見得死得了,他對自己的體術很有自信,不過剛才一撞之下,他發現對方的防禦力實在不高,所以要擔心受傷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回眼斜乜早就站立一旁良久,一言不發的穌亞,只見他擺著一副平常的傲然笑容,以一種奇特的目光,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我沒事……嗯,是……有點痛,不……不過你別擔心,我……我能夠自癒,沒事的!」

    才剛想證明自己很健康,那知手臂一動,胸口的筋肉便微微一抽,俊秀的臉龐微現痛苦之色,劍傲注意到他胸前有個金色,雕紋細緻的十字架,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心中不禁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忽地輕輕撩起他被長袖子覆蓋的上臂,笑道:

    「看起來是上臂有點瘀傷──可以讓我看看嗎?我知道一些治瘀傷的方法,可以讓他快些好,否則這種瘀傷可會讓你痛好幾天,到時候連動都不能動,那就糟了。」

    戴著十字架的男孩連忙搖頭,揮著還能動的一手,神色驚慌:

    「不……不用,真的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

    話還沒說完,驚覺到對方已自動以枯瘦的右指輕抓自己扭傷瘀青的上臂,那五指乾瘦而有力,竟似鐵鉗一般緊抓不放。手指的主人單膝跪在他面前,黑白的亂髮長垂地上,一股冷暖交雜,不同於他所熟悉術力的「氣」,如河川般流通受傷的手臂,漸漸打通瘀青的血脈,泛紫的傷處褪回白皙的膚色,雖然痛還是挺痛,但是內傷部份顯已恢復許多。

    「啊……這……這個……」一時無法反應劍傲的作為,雖然對方是這樣溫婉自然地望著自己,對自己復甦為原色的手臂報以一笑。

    「好點了?」劍傲細心的確認。

    「是……是的。真……真是麻煩你了,真對不起……」不知該說些什麼,對於劍傲主動而耐心的舉動,少年倍感惶恐,連忙貫性地再一頷首。

    劍傲朝他微笑著伸出一手,逕自拉緊他因緊張而被汗水溫溼的手掌,將他輕輕巧巧地拉起,讓他能用肢體的鞠躬代替接下來珠炮般接二連三的道謝。素來不受人謝的劍傲竟破例地沒有退開,只是仍用第一眼見到少年時的奇異眼光,嘴角噙笑緊瞅著他。

    「沒事便好,恕我冒昧,閣下為何跑得那麼急?可是有什麼急事?」連避事的慣例都打破,霜霜如果在場,一定會大呼劍傲的反常。

    萊翼正要回答,那知他還來不及吐個字,一抹白影忽地以近似自由落體姿降落劍傲頭上,刻意的拍打掙扎,抖落一片雪白的羽祭,將劍傲原本就不怎麼整齊的一頭黑白髮攪得如戰後般凌亂。受到攻擊的大叔驚得叫了一聲,本能地伸手拯救自己陷落的頭頂,那知白影卻比人還機靈,察覺到劍傲惡意反擊的手掌,即刻嘯叫著震翅飛離。

    劇烈的聲響加上蒙蔽他所有視線的亂羽,劍傲初步推定,那應是隻名為鳥類的生物無疑。

    「艾……艾瑞爾!」少年的驚呼道出了侵犯者的真名,他對這隻鳥的熟悉似乎還不及日出道路,這一聲叫喚中充滿著錯異和驚惶,連忙幫忙劍傲趕走那魯莽的自家朋友:

    「你……你幹什麼?不可以對這位長輩無禮!」

    「不……不要緊……」望著少年簡直快哭出來的表情,還有和小鳥左支右絀的搏鬥情形,劍傲連忙把自己的一頭亂髮拂平,恢復最初狀態,藉以安慰凡事過度緊張的男孩。

    那知他才伸出一隻手,名喚艾瑞爾的白鳥卻忽地迴過翼來──如果鳥類也有眼神的話,劍傲可以確定他在瞪著自己,身子在空中俯衝向前,以蒼鷹也未必辦得到的高速攻擊方式,用所有同屬同種生物共有的武器,那尖如匕首,堅木可穿的長喙,無差別地試圖破壞劍傲臉部的每一個器官。

    就是千軍萬馬在前,劍傲仍能泰然自若,不皺一點眉頭。但是面對這隻不知是正義凜然,還是純粹挑剔姿色的白鎧騎士,劍傲首次望之怯步,他與少年已經保持距離到接近十公尺,那有翼動物卻似還不肯放過他,淡紅色如瑪瑙的眼瞳掃描自己的一舉一動。

    劍傲不甘示弱的回望過去,雙方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見敵意的星火,直到確定他已經棄甲投降,白鳥才高傲的一震兩用型羽翼,轉身棲回屋頂。

    他聽到背後有笑聲,冷然而諷刺的笑聲,劍傲試圖去忽略人妖幸災樂禍的無情。

    「真……真是對不起,艾……我的隨侍……我的鳥牠……」

    留下無辜的主人拼命地道歉,白鳥絲毫沒有歉疚的表示,只是用那幼小的鷹眼檢察劍傲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準備在他再動一根手指頭時重新出動擾敵。

    劍傲當然不會自尋死路,他學乖了,保持十公尺的宣誓安全距離,安慰著那除了道歉還是道歉的可憐替死鬼:「沒關係──既然你的騎士對我頗有些微詞,那我們就這樣站著說話,別鞠躬了,你我均非日出人,再鞠下去我頭會暈的……」

    這倒非客氣話,迅速的頭像閃動對他因病模糊的視覺並非很好的治療。

    「我……我一向管不好艾……管不好那隻鳥,是,是因為我的能力不夠,所以才……」對方已經陷入個人的自責狀態中,對劍傲的安慰無所聞問,頭越垂越低。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委下身來,劍傲試圖讓他看見自己柔和的微笑,他真怕這男孩在他面前落淚:「冷靜下來,『But and if ye suffer for righteousness sake,happy are ye:and be not afraid of their terror,neither be troubled.』。」

    少年突地止住道歉,原因自然是那熟悉至極的一段輕誦,劍傲於宗教經典所知不多,只是在西地待久了,就常跨宗教地揀喜歡的教義當作人生哲學來參悟,原意只是想讓他冷靜下來,因此隨便揀了他所唯一能背誦的一段,微一試探,果然雀屏中選。

    「你為什麼慌慌張張的跑進這裡?有什麼急事,需要什麼幫忙,可否說給我聽?」

    重述一次被攻擊前的問句,劍傲這次將語調放慢放柔,極盡安撫之能,以免再腐蝕少年如貓般敏感纖細的感情。被劍傲的禱詞所撫,少年似乎漸漸平靜下來,意識到劍傲的關心,連忙再慣性地一躬到底,然後雙手互絞,彷彿對於自己的行為難以啟齒,白皙的臉上泛起潮紅,神色羞赧。

    「啊……其實,真是非常抱歉,因為……因為我……從出雲山下來之後,道路對我來說,又全不相同了,我實在應該循著原路飛下去的……不,我是說,我迷了路,所以,才想要到這間茶館來問問看,那知心裡一急,就撞上了先生……」

    「你找什麼地方?」雖然足履天照沒有幾次,劍傲心中那份地圖始終發揮著效力。

    少年見問,眼中放出希望光芒,連忙踏前一步。

    「那……那麼,在下就冒昧請問了,您知道日出有名的遺跡『東大寺』座落何方嗎?那……那是個前世的古蹟,我問一般的人,似乎都不怎麼清楚……」

    劍傲一呆,沒想到此地竟有同道中人,對沒落的古蹟探尋如此熱中,隨即思索地答道:

    「東大寺遺址嗎?你走的路偏北了,這裡是東北城郊,而它座落在天照城正東方,城門內六十里,離這裡有點距離,你可以考慮雇輛馬車,否則等你徒步走到那裡,大概天就要黑了。不然你也可以在奈河上租渡船,順著河流向東,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畫張地圖給你……」

    朝所述方向指去,他只是憑自己上次憑悼遺跡的經驗如實道出,卻不知對這位男孩來講,清楚的路向簡直是比耶穌復活還大的恩典,只見那藍色的清目盈滿誠摯的感激,在男孩再次鞠躬道謝之前,劍傲甚至懷疑是否在他眼內看到淚光。

    「非常謝謝你!閣下的大恩大德,小生來世再報,結草銜環,在所不惜,多謝指點,後會有期!」

    「呃……不客氣。」

    雖然覺得面對如此深邃的謝詞,應該有更為正式的回應,劍傲還是以簡代繁。目送那白色披風的矮小身影慌慌張張地消失在道路的那一頭,竟不想移開視線,只是感嘆地凝望已然空了的街道。

    冬天的風捲過,穌亞的聲音才遽然在身後響起。

    「真是有緣啊……」他附手胸前,緩步踱到劍傲身側,與他一起望向男孩消失的方向:

    「這傢伙好像一天到晚在迷路,我初到日出那天,他在奈河旁的櫻樹下,也試圖向我問路,只不過我那時自己也剛到日出,為了怕麻煩,如果他問了我不知道的地方,豈非毀了我穌亞一世英名?所以就跟他敷衍過去……我那時候是女人的模樣,所以他認不得我。」

    他當然不會提他用了多麼奇怪的「敷衍」方法,其特別的程度,足以讓一個沒見過多少女人的神都祭司終生銘記在心。

    「他是不是跟……神都『耶和華』……那個耶宗的『天空都市』,有什麼關係?」劍傲似乎沒有聽到穌亞所言,只是逕自朝著遠方呢喃。

    「嗯?」

    「我說,你看這個孩子胸前,有否掛著一個金色的十字架?」劍傲輕道。

    「誰會注意這麼仔細的地方?你也只不過撞了那麼一下,能看清楚他的穿著和臉就很不錯了。」穌亞不解地凝起眉,輕描淡寫:「粗看他的衣著,倒也挺體面,面貌還過得去,起碼清秀不惹人厭,看樣子是個世家子弟也未必。」他聳聳肩,又裝作滿不在乎地補充一句:

    「而且,他身上有挺強的水象術力,足以讓我感到不適。」

    劍傲灑然一笑,似乎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可能是這孩子,讓我聯想到一位……我在意的人,所以才會對他特意留上了心。」他道,聲音感慨而輕柔,隨即以笑意的眼斜視穌亞:

    「不過身為時時刻刻與危險作伴的獎金獵人,不懂得隨時觀察,很容易錯失掉天賜良機,甚至死於非命的,不是嗎?」

    「哼,了不起,橫豎你又『觀察』多少了,不如說來聽聽?」刻薄的諷刺語調,穌亞那容他欺負自己,隨時不忘抓住機會和他互虧。

    「除了從那符文十字架,可看出他是神都的來者外,他的話語,他的舉動,同時也透露了不少線索。」無視於穌亞的挑釁,劍傲雅然一笑。

    「喔?怎麼說?」

    「剛剛你也在旁,他說『我能夠自癒』而不說『我能夠自己療傷』,代表他指得並非療傷術法或者醫術,而是自癒系統,如果我的認知沒錯,大陸上能有自癒系統的職業只有一種,那就是以祀奉神為業的人們,各宗教的祭司是也。」

    劍傲眼望前方,侃侃而談;

    「再者,他的手既脆弱且白皙,光滑無一點刮痕,顯然平時毫無勞動經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剛才撞到我的時候,雖然禮貌性的頻頻道歉,竟沒有主動伸手扶我的念頭,而是等到我去伸手攙他,還有,他對我吟誦的耶宗經典具有反應,從以上這幾點,我想他應是耶宗的祭司,或許在神都居住過一段時間,而且地位崇高,眾星捧之,極有可能是神都的王室。」

    他回望穌亞一眼,唇角露出笑意。穌亞呆了呆,半晌嘖嘖兩聲,搖了搖頭:「跟你相處越久,我就越覺得你聰明過份。」

    劍傲聞言一愣,隨即笑了。「我不聰明,我是傻子,你若再認識我久一些,你也會這麼說的。」

    聲音輕柔,不知怎麼的,穌亞竟覺得他的笑容裡,忽地染上了許多複雜,像一鍋濃稠的雜菜,混雜著許多的酸甜苦辣:「我只是個傻瓜,不折不扣的傻瓜……」

    雖然劍傲在三秒鐘後,會驚恐地想起他在撞擊之前那十萬火急的目的,但是此刻,他卻只是靜靜的望著遠方那已消失成黑點的身影,喃喃囈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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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1:17 | 顯示全部樓層
    016 道遠 第六章3


    3

    三郎在後院勞動服務的聲音透過窗櫺傳進窄小的屋宇,岱姬緊緊交握雙手,好不容易平復因病人臨陣脫逃而生的怒氣,把熟睡如瓷娃娃的霜霜放回床上,自己則安靜端坐在旁邊戰火下碩果僅存的凳椅上,兩隻黑色瞳仁緊緊盯著她,目光深邃,一語不發。

    「為什麼有些人會活下來,又為什麼有些人會死去呢……?」看著霜霜,彷彿與之對話,岱姬不自覺的伸出手,去探她鼻息:

    「有些人一生遭逢困厄,到頭來卻能喜樂平安,貽養天年,有些人天生雍容華貴,嬌生慣養,到最後卻流離顛沛,晚景淒涼。究竟什麼是幸,什麼是不幸?……天葉小時候從沒讓他受過一點傷害,我和三郎護著他,疼著他,就是打他也不敢落實棍子,但是,什麼挫折都渾沒遇過的他,所遭遇的第一個挫折,竟然就是死亡……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手順著霜霜露出被褥外潔白無瑕的臂膀,年輕的肌膚結實而細嫩,只是帶點微失溫的冰涼,好似皇朝出產的涼玉,岱姬不禁感慨起來,曾幾何時,她也有過這樣年輕美麗的胴體,受到多少同村的男子青睞。而那炙手可熱的一朵伊賀之花,最後竟選擇了離鄉背井,比她早出生將近三十歲的人,做為終生的護花使者,這在專門培育日出忍者的伊賀,到如今還是一項永恆的傳說。

    岱姬唇角泛起難得溫婉的笑容,這倒使她想起了一段往事,一段早已被他遺忘二十多年的塵封往事。

    猶記自己還是忍者村十七,八歲的姑娘那時,曾有一個小他五六歲,天資聰穎,但處事老成的小男孩,偷偷戀慕著自己。

    不記得他的真名,伊賀村的人又皆無姓氏,她只記得村人總是「阿誠,阿誠」的這麼叫他,而他人如其名,是個老實,剛毅而又誠懇的孩子。據說在忍者村的各項訓練中,他總是在同年齡孩子裡出類跋萃,長輩們都交相稱讚。唯一的盲點便是他十分死心眼,一但決定的事物,他神阻殺神,佛擋滅佛,決不動搖分毫。

    只記得如往常一樣,她和族裡的女孩一起聽授長輩的訓話。恰巧村裡的男孩舉行成年禮,對象便是今年初過十三歲,剛「元服」的伊賀男子。剃著鬢角,原先散成馬尾的髮也盤成了髻子,初銳變為男人的誠在眾目睽睽之下毅然走到她面前,以那年齡不該有的複雜眼光深深凝視著她。

    她還記得他眼睛的顏色,松木色,伊賀的形制相當隱密,整個村子被重重疊疊的山丘環繞,旁人經過也猜不透這疊嶂中別有天地。而那松木色的眼睛就像山壑上所種的喬松,濃郁而澄澈,透露著他那年紀不該有的老成與哀傷,每每令岱姬印象深刻,松木色。

    那雙眼睛的主人緩步踱至他面前,周圍的女孩自然地退避,驚愕掩口,嬌聲四起,然後在他毅然跪下一刻尖叫出聲。

    「現在我成年了,有資格說這句話──請你將終生托付給我……伊賀的岱姬。」

    在日出,忍者是相當密秘性的職業,為了確實的繁衍,往往族跟族互相通婚,所以每個男性忍者背後,必定會有一個女性忍者的支持,否則尋常女子,那受得了丈夫天天出生入死?

    而岱姬在族裡的兇悍是出了名的,飛禽走獸,能不避之三尺者鮮矣,這也是為什麼美貌如她,到了十八這年紀卻還未出嫁的原因。有膽子染指她岱姬的,那怕只是眼光也好,不被她就地處斬的目前數量是零。岱姬忍術雖然平平,但體術的能力卻是伊賀有名,人所難敵,有幾個藝高膽大的求婚者,現在亂葬崗的墓前青草都已長及三尺,連親戚長輩都沒這隻悍老虎辦法。

    但現在,面對著這個小他五歲,初從男孩變為男人的異性,岱姬竟反常地沒有一腳往跪在地下的身軀踹將過去──她以往一向是這樣。未脫稚氣的臉龐透露著無比的認真,使他的一言一語均讓人輕忽不得,岱姬一時被他的氣勢所震懾,呆然讓跪於地的求婚者覆住自己手背,與他四目交投。

    「岱姬小姐,以忍者的精神與忠誠,立下終身的誓言,請你嫁給我!」

    年紀比她小的女孩兒們豔羨地在旁發出羞赧的嬌呼,與她同齡的一干少婦也紛紛圍將過來,熱情地出聲鼓噪著,「把岱姬嫁掉」這件事在伊賀村裡簡直已變成一個約定俗成的諺語,村裡的忍者打賭時用的不是「如果太陽從西邊出來,我就如何如何,」,而是「我絕不如何如何,除非你有本事讓岱姬嫁人!」。

    岱姬的臉充滿著漲紅的顏色,分不清是因為憤怒還是其他原因,總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然而冒出腦袋的字彙全是不符合現實場景的粗言粗語,還有些彆扭的婉拒之詞,她懊惱自己遲鈍地推推髮髻,情急之下無意識地迸出一語:

    「你不怕我?」

    記得他聞言錯愕地一呆,隨即笑了一笑,村子裡即少有人見誠笑,他是個萬分嚴肅和認真的孩子,優秀但難以親近,然而他卻把第一份笑容奉獻給岱姬,溫暖而誠懇:

    「如果小姐應承,我願怕岱姬小姐生生世世。」

    二十年前的前塵往事,岱姬已經幾乎不記得自己在聽到那句話後的反應了,只覺得當初喉口像塞了什麼白霧也似的障蔽物,一個子兒也吐不出聲,那團白霧兀上升至腦門,讓她無法思考,舌唇顫抖,發燙,只想趕快轉身逃離這令人難堪的現場。

    她往後跑,盡可能往人少的地方跑,紅著頰,紅著手,全身都紅著,她聽見背後群眾的驚呼,還有腳下的他發出失望般的嘆息。那聲嘆息,現在始終迴蕩在她腦子裡,好像新年時神社的響鐘,噹地一聲打在她心頭,促使當時的她猛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我……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有條件,」張開乾燙的唇,岱姬覺得自己正在胡言亂語,他不敢盯誠那澄澈的目光,思緒一片紛亂:「如果你要我允諾你,就讓我死去的父親活過來,或者讓我見他的英靈一面,只要他當面將我許你,我就嫁!」

    並不是真的要出此條件,只是單純的任性妄為,這是年輕的岱姬一貫的風格。此言一出,誰都知道岱姬是在故意刁難誠,本來以為一朵伊賀之花總該有個歸宿,到頭卻又功敗垂成,不禁個個扼腕嘆息。

    岱姬回憶著阿誠的臉,卻見他聞言困惑地凝起雙眉,剛毅樸實的臉染上思考神色,在她就要再次掉頭離去之前,忽地拎住了她那隻健康,被陽光曬得微黑的手掌,將手背貼在額頭上,宛如立誓般地緊握。

    「我會的,岱姬小姐,」誠的目光嚴肅,但態度卻溫和:「我會想辦法召回您的父親。」

    記憶彷彿就在此中斷了,她忘卻了一切細節,包括當時的天氣,他的穿著,甚至他的聲音。卻只記得他那對目送她離去的眼睛,濃郁蒼涼的褐色,深沉如松木。

    肆後,岱姬無從得知他有沒有辦成,也沒有時間讓她去探聽他的狀況,因為隔天,她因個人任務離開了伊賀村,陰錯陽差地撞進了三郎的打鐵舖,一個月餘之後,毅然決定脫離忍者生活,終身成為三郎嬌妻,良家之婦。而曾經是伊賀之花的那一段歷史,也漸漸地被凐沒在平凡雜務,夫妻恩情當中,不復存在於現實。

    至今岱姬每每和三郎「意見不合」時,總會搬出以往被人追求的風光情景,好讓三郎知道醋意,知道珍惜花葉。只是她從來也不提的卻只有一人,那個曾經眾目睽睽向她求婚,誠懇而又死心眼的少年,是她每回陷入回憶時,唯一能使她唇角泛笑的人物。

    他確信這個少年必定已經在伊賀成家立業,而如今也同她一般,在想起這件往事時微微一笑,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話調侃妻兒,說道許多年以前自己曾錯愛一隻母老虎,那隻母夜叉又提出來多麼自以為是的刁鑽條件,想到趣處,三年不見的笑容難得浮上岱姬餘韻猶存的臉龐。

    心情愉快地遊目四觸,岱姬忽地拋掉自己遐想,原因是她看見霜霜枕子之旁,擺放著劍傲卸下的內襯之中,竟有一樣事物──看起來是個普通白色內袋,因為病人走的匆忙,才會遺落在此,內袋中滾落幾樣事物,其中最醒目的,莫過於一柄長形的東西,泛著金色光芒,在陰暗的斗室之內,顯得格外明顯。

    「這是……」移動著手,岱姬以五指握住了那燦爛的光芒,卻見觸手冰冷,捧握甚沉,定睛一瞧,竟是把宛如金子打造而成的亮麗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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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1:43 | 顯示全部樓層
    疑惑的舉起那把通體金黃的短劍,劍鞘上的雕紋精緻,一條磐龍蜷屈而威嚴地蟄伏纏繞於上,與看似潦倒顛沛的劍傲身份頗不相符。每一寸雕刻均被保管人擦拭的光滑明亮,宛如新製,僅這一點,便看得出短劍的現所有人是多麼寶貝他,而且藏在如此貼肉之處,珍視之情不言而喻。

    岱姬一時好奇,一個男人若對某樣物品特別留戀珍惜,通常不會是因為他的外表華麗價格昂貴,而是此物於他別具深意。但她就算知道劍傲並非常人,卻怎麼也無法將這少年老成的傢伙和如此高雅的事物連結起來。心中亟欲解謎,右手一拔,黃金短劍便順勢滑出劍鞘來。

    劍身亦是通體金黃,岱姬的目光被耀眼的色澤所惑,瞇眼側頭,才讓視線恢復原狀。在昏暗的燈光下轉動劍身,短劍薄如蟬翼的利刃散發出聖潔的淨靈。岱姬本能似地以手拂過,卻一驚收手,細看指間,竟已被削鐵如泥的薄刃劃下一道口子,鮮豔的紅漿直往下流:

    「好利的劍……」

    以口含指平緩傷痛,岱姬用剩下的一手持續轉動劍面,他的利度更加深了她的好奇。一個平民,一般來講是極難弄到這樣大量殊異的材質,更何況鑄造成劍?她不確定表層鍍的是否黃金,或是其他重生時代因地殼質變而產生的金屬,但毋庸置疑,這把短劍端屬異物。

    正想進一步檢視短劍,內袋裡另一樣事物卻更讓岱姬一愣。不若短劍顯眼,但卻絕對震憾岱姬心靈,那是把小柄──一般嵌在武士刀內側的小刀,一個皇朝人自不會單獨擁有,而且那小柄看起來是如此眼熟,她用顫抖得厲害的雙手慌忙搶起,熟悉蒔繪內側的嵌名牌已模糊,然而岱姬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名字:

    「岱……月……」

    岱姬的表情驀然呆滯,嘴上茫然地覆誦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彷彿想要喚醒什麼記憶,又像急切地在確認什麼事。然而那件事太過匪夷所思,太過不可思議,讓一向冷靜的她,一時間竟也無法整理思緒。不知反覆唸了幾萬次,最後她只記得自己扯開嗓門,開始呼喚她最熟悉的那個人。

    「三郎……三郎,三郎!你快點過來……看在老天的份上,你這混蛋快點給我滾過來!」聲音先是茫然輕呼,到最後竟近似於哭叫的吼聲:

    「快點!」

    隔壁室傳來奔跑的撞擊聲,狂亂中岱姬又瞥回那把黃金短劍,卻發現那柄劍中央,劍脊的部份,竟刻了一行小字,適才因為太過注意他的利度和藝術,才會沒有察覺;詫異地以蒼黃的五指拂過以皇文撰寫的文字,岱姬邊將他唸了出來:

    「遺……吾子劍傲,皇曆九七六年歲末……遺吾子……劍傲?」

    岱姬已經不太記得三郎在聽到她那不尋常叫聲後,是怎樣驚惶地狂奔過來了,她只知道自己發瘋似地扯著三郎的衣袖,將他扳過身來,失神地遞給他那把小柄。她也不記得三郎在看到失去已久的兒子遺物時,是露出怎樣懼疑不定的神情,只依稀感到自己顫抖的五指,抓住了老伴一般冰冷的手,嘴裡反覆只吐得出一個問句:

    「那是天葉的東西嗎?那是天葉的東西吧?那麼……那麼那個人……會是……『他』嗎?」

    「岱姬……你先冷靜下來,我求求你……冷靜下來……」

    雖然也是一般震驚,三郎卻強烈地感受到妻子比自己更為波動的情緒,他不能也跟著失去理智,強制將自己從茫然中拉回,三郎蒼老的五指回握岱姬漸次掐緊的手。

    「冷靜!?」終於情緒崩潰,岱姬對三郎的勸導毫不領情,諷刺地大笑著:

    「月山三郎!其他人叫我冷靜,我還可以理解,但是我卻非常驚訝,一個找了殺子兇手三年的父親,當兇手近乎現於面前時,竟然可以叫他妻子跟他一樣冷靜!」

    「這……這個……他或許是天葉的朋友,又或許在路上撿到也說不一定……」

    看見彷彿完全變了一個人的岱姬,質樸又戇厚的三郎又是心痛又是驚慌,別說原本語言能力就很差了,現下更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你看這短劍……這上面的名字!你記不記得我委託忍者村舊友調查『魔劍』身分時,他跟我們說了什麼?他說來自獎金獵人公會小道消息,魔劍的本名是……」

    「岱姬,我的岱姬,妳不能那麼武斷啊!畢竟只是謠言而已,況且李皇朝同名同姓的人這許多,我們得先問清……」

    然而岱姬的沉默很快的封住了他接下來話語,要知她的妻子再怎麼罵,再怎麼打,都是例行公事,性子使然。但是一旦她一句話也不罵,一樣東西也不扔了,沉默下來的時候,那便是三郎最惶恐擔心的時分。

    三年前,天葉的死訊傳來之時,岱姬就像這樣整整沉默了三天,不吃不喝,既沒有對他頤氣支使,亦沒同平常一樣嘻笑怒罵,她只是坐在那,沉默,無盡的沉默。從那一刻開始,三郎最怕的就是妻子的安靜,他寧可在岱姬的罵聲中過一輩子,也不願意感受她一秒鐘的死寂。

    所幸這回這段默緘並沒有三年前的長久,岱姬很快的恢復了語言能力。「我問你……那個人有和你聊過什麼……關於武學上的事情沒有?」低著頭,岱姬以近乎悶哼的聲音喃喃問道。

    「武……武學上的事情……」聽見妻子說話雖然高興,但三郎一下子六神無主,忙奮力整理回憶:

    「快說!」

    「我……我把天葉的劍……我把『岱月』送給他的時候,他好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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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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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2:00 | 顯示全部樓層
    「你把『岱月』送給別人?!」再一次暴怒起來,這次的對象卻換了人,岱姬憤怒地捏緊丈夫肩頭,指甲幾乎掐入肉中:

    「你竟然把天葉的遺物送給別人!」

    「岱姬……好老婆……我只是不希望,你每次看到那長刀,都會觸景傷情。又看三……又看那個人似乎懂點劍術,如果讓那把劍就這樣永遠凐沒,不去做一把劍應做的事,那可就埋沒了岱月,天葉也必不希望看到他的愛刀就此沉寂……」竟然一不小心之下說溜了嘴,三郎已經來不及翻供,只得為自己慌張地開脫:

    「所以我……」

    「所以你就把自己孩子的武具,拿去送給他的仇敵,順道讓他再砍死我們兩個老的,是也不是?真是個好父親!」氣血上衝洗去理智,岱姬的語氣越來越是刻薄:

    「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你快說!」

    「他……他和我討論了很多東洋劍的事情,包括一把劍的材質、淬火、刃文,許許多多,他讚我劍鑄得好……一言一行,就好像是個專業的刀劍玩賞家,還有……還有……他說了一句話,令我十分印象深刻……」發覺自己聲音顫抖,語次已失順序。

    「說什麼?」

    「我說……鍛工鑄造出來的劍,因為其上染滿了殺業,因此必須設檀祭神,以求贖清罪過。但是那個人卻說……說……『一把劍染上血腥,不是因為鍛冶師鑄造了那把劍……而是使用那把劍的人,使劍染上了無法洗刷的惡業。』……」

    越說越是微弱,三郎突地也發覺事態的一面倒,驚懼之間捂住了老臉,恰從指縫間看見岱姬重重搥在霜霜身側的拳。

    床墊的木屑亂飛,屋裡最後一張床舖在岱姬怒意摧殘下腐蝕殆盡,也催毀了岱姬最後一絲疑懼:「錯不了……既有天葉的小柄,那名字十分少見,他既喚那名姓,又對劍如此的瞭若指掌,兼之會說出那種話來……除了『他』之外,不會有別人……」

    捏緊那金黃色的劍身,任由他將自己的手割得滴滴鮮紅,深沉而陰森的聲音從齒縫間一個個彈出:

    「絕不會有別人!」

    怒意、恨意和狂意,混雜成晚秋落葉的雜色,被驚起的寒雀,漫捲至天光漸晦的天照城中。

    ◇    ◇    ◇

    穌亞這輩子最痛恨的一件事,除了「失敗」二字,大概就只餘「等人」了。

    等人對任何人來講都應當是一種痛苦的經驗和折磨,尤其是你等的那個人明明和你約定了時間,你卻知道當指針符合那刻度時,他的倩影永遠不會現身。更糟的是你根本猜不透他高深莫測的他何時會芳蹤駕臨,教養和情感上的直覺告訴你,你需等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那個死老頭……」

    不知道已經換了第幾杯水,茶館裡的人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就只他一人泥塑雕像似的亙古矗立在那裡,而劍傲卻連個影子都還窺不見蹤影。別說穌亞本身的氣質外貌殊異,又是西地異種,就算他只是不起眼的小草,在同一個地方種久了也會被人矚目的。

    茶館的女侍忙進忙出,不時從他身畔掠過,似乎越到晌午,有閒暇喝茶的人便越多,穌亞原先坐直著等,慢慢地不自覺改成趴姿,最後乾脆斜欹在隔間的矮屏風上,輕闔著睫毛,披散的長髮如藤蔓般攀爬半片榻榻米,半掩修長身軀。

    他本來是很想履行諾言,遣蛇妖去把這不守承諾的傢伙一口吞死,但是憶及那該死的契約內容,只得懊惱地放過劍傲一條小命,心中已經用所有耶語可以組織的,西地最惡毒的各種罵詞,上溯劍傲所有祖宗親戚。

    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投過來的好奇目光,穌亞倒是對此態然自若,索性囂張地伸直雙腿,讓人看個夠,嘴角泛起冷笑,把他心中的怨懟毫不保留散布到周圍的空氣中。

    或許上天想要慰勞一下穌亞的不耐,因此刻意製造些插曲,就在穌亞就要問候到劍傲未來老婆的當兒,一個身著和服的女侍,端著滿盤的杯壺走過穌亞面前,竟似被他那殺人的目光盯得嚇住了心神,腳下一滑,連同漫天飛舞的茶具,在他面前表演四腳朝天的絕技。

    穌亞面無表情的接住一個向他疾飛過來的茶壺,好在他因為某種原因,稍微有練些體術,否則八成提早實現他在日出泡溫泉的願望,只見女侍在地上游魚般掙扎,才剛抬起一半屁股,腳踏茶水又滑回了原地。穌亞本來完全無意理她,見那窘狀不禁搖了搖頭,他這輩子最看不得的就是弱者和笨蛋,而眼前這女人顯然是兩者皆犯,忍不住伸出手來,打腰將女侍輕輕扶了起來:

    「地板愛用木頭做,喝茶的周邊配套用具又那麼多,偏生妳腳又那麼小,難怪這麼容易跌跤,真搞不懂你們這些日出人在想些什麼。」毫無顧忌的一拍女侍臀部,他順勢幫她拂平亂成一團的和衣穗帶,再替她把唯一倖存的茶壺置回托盤,在女侍呆然注視之下,提手將她拉起。

    「你……你……」女侍的臉泛起漲紅,看著凝眉清除自己身上茶水的穌亞,語氣竟有些憤怒,不用說穌亞順口溜出的標準耶語她聽不懂,這人再怎麼看都是個卬藏七尺男兒,這種救援行動在任何人眼中看來,都不會是見義勇為的正義,而是心存不良的調戲。

    「先……先生,請,請您放尊重點。」因為是客人,女侍不敢過於放肆,但卻毅然而巧妙地避開了穌亞的手臂,雙手抱緊托盤,以一雙警戒的目光凝望著穌亞,語氣嚴肅。

    這回倒換穌亞呆了呆,半晌才似悟到了什麼,瞄了瞄自己赤裸的上身:

    「喔,對……我倒忘記了,你們這些人……」

    這句話在旁人耳裡自是大惑不解,穌亞卻弄懂了事情的原委,真是的,有那麼好大驚小怪的?不過就是扶起個跌倒的人,穌亞甚至還沒意識到她是女人。本想就此放手,但轉眼看那女侍因憤怒而氣紅的臉,心中傲氣登被激起,說我調戲妳?很好。

    穌亞以指滑過唇邊,抹起一彎淺笑,扶著茶几緩緩站了起來:「小姐在怕什麼呢?」單手插往褲袋,穌亞跳下高起的榻榻米,往女侍的所在地逼近:

    「我的樣子,能這樣使你害怕嗎?」

    對方還來不及叫救命,修長而有力的褐色手臂早已攬住女侍不算纖細的腰,穌亞以眼光懾住對方,輕巧夾開女侍鬆手墜下的托盤,肆無忌憚地揚起迷人的笑容,有稜有角的五指劃過茶館女侍的和服,食指和中指夾住穗帶,打中心輕柔地一拉。

    那女侍驚呼一聲,小臉泛起豔紅,真以為穌亞要輕薄於她,本能地想要掙扎脫開,然而力道卻與意識違和,卻見那靈活的五指微微一抹,雙指併攏抬起,竟不是落下的裙衫,而是一張印有黑桃花樣的紙牌,好似從女侍的和服腰包中憑空變出。

    女侍的表情由羞赧變為驚奇,兩隻不算大的桃鳳眼骨溜溜的轉著,似是不明所以。穌亞玩得興起,比了個噤聲手勢,右手不停,靈活的五指再度向她腰間抹去,說也奇怪,原先空無一物的手上,竟又多出了一張紅心圖樣的紙牌。

    穌亞將生出的牌置於左手,另一手或輕或重,或點或抹,往女侍的胸、頸、臀,甚至盤起的髮梢翻撫,每觸一次就是一張,剎那間將近五十四張的紙牌,已伴隨穌亞戲謔自信的笑容承扇狀展開左手之上。

    「先……先生怎能……」

    對眼前這位彷彿有邪法的西地英俊少年感到驚奇,甚至沒意會到穌亞的所做所為,只單純地為那神奇手法所迷惑,正迷茫間,驚覺自己那因工作而粗糙的手被執起,對方行起紳士禮儀,竟低下頭來在自己手背上淺薄一吻,同時間捏牌成扇的左手凌空一轉,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李代桃僵,落點輕盈地遞送女侍餘溫猶存的掌上。

    「鮮花應當搭配美人。」穌亞的眼神盈滿紳士風範,帶著魅力的傲然:

    「可惜這朵花仍搭配不了小姐。」

    女侍的臉頰霎地燒紅燙熟,僵硬的手腕一陣酸軟,意識朦朧中接過了穌亞遞過來的玫瑰,就在她手觸碰花莖的同時,穌亞神秘地以掌覆住她的指尖,悄聲數了三下,然後雙掌合攏一拍,鮮花又回到初始穗帶的狀態,彷彿適才的一切均未曾發生。

    女侍的表情又驚又嘆,望著穌亞的目光立時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羞赧中挾帶愛慕,臉頰宛如死谷的晚霞,任由穌亞輕握她手,毫不反抗。

    穌亞打心底笑了起來。以女性的身體誘惑男人,以男性的魅力勾引女孩,這是他一直以來最自豪的本領,他向來不覺得以自己絕世的美貌英俊去勾引那些有性別生物有何不對,相反的,他穌亞還相當樂在其中。

    就像劍客用劍懾服敵人,廚師以美食陶醉饕客,只不過是物盡其用,人類在「性」這方面上的表現總是十分有趣,就好像魔咒一樣,一但入了彀,無人可脫魔掌。他見過無數本領高強的法願師拜伏在她石榴裙下,也嘗試與許多名流仕女逢場作戲,而他的本錢就是永遠不需動情,也無處去動情,因為對一個無性別的人而言,尋常的男歡女愛於他幾無意義。

    雖然出出風頭倒也不壞,穌亞倒也知道時機,見無數眼光掃向已成蒸氣熨斗的女侍和手持紙牌的自己,乾脆大方地朝四方鞠躬答禮,在群眾錯異的驚呼聲中重回座位。

    剛要將紙牌收回匣藏,穌亞的術力細胞卻忽地在體內澎湃起來,他天生有一種特性,即對各種不同的術者敏感極深,手上熒惑在指間高頻率的共鳴,引帶著穌亞體內的火燄,使他的動作遽然停下,而更令他吃驚的是,那份術力波動,竟跟當初自己以「傀儡戲法」操控忍者攻擊綾女時,那叼走手裡劍的狐貍份屬同源!

    「會是誰……?」

    訝然間銳目向術力源望去,果見茶館不起眼的角落,悄立了兩個適才所沒有的身影。一個身材修長且高大,角落太過陰暗,看不清面貌,只依稀有一頭狐貍毛般的金髮,不綁不束,自然流瀉於後,他的膚色殊異,竟如上了層金箔,通體金黃光亮。似乎由於過於醒目,金膚的男子身著一身寬敞的日出式狩衣,覆蓋住他大部份的身體,只餘金黃色的臉龐,在昏暗的角落反射金芒。

    更令人驚奇的卻是在那金髮金膚的男子身側,竟端端正正的坐著一個身著白色和服的女孩,長長的袖子蓋過手臂和嬌小的幾乎消逝於衣物內的身軀,穌亞竟分不出女孩的皮膚與服裝顏色有何差別,蒼白如粉的事物佈滿女孩尚且稚嫩的肌膚,即使相隔甚遠,穌亞還是覺得自己看到的並非一個人,而是一個塗滿白蠟的日出娃娃。

    「這女孩……是真人嗎?」

    沒有生命氣息,沒有表情和動作,至少現在沒有。金褐色長髮的男子不住低頭向她說話,臉上的表情充滿著呵護之意,像是父親在哄小孩,卻又不盡其然,因為那份呵護之中,卻也帶著少許保持距離的尊敬。除了那熟悉的術力波動之外,穌亞按按捏了自己胸口,還有另一個原因,叫他不由得不注意這對怪異至極的組合。

    對穌亞來說,誰膽敢妨礙他的所作所為,即自動視為對他的挑戰,見愁見義勇為,但只因為妨害了他的陰謀,穌亞即使明知他是善意,凌駕於一切的自尊卻讓他非要懲戒一下冒犯者,不是因為真的仇恨見愁和綾女,而是對他自己個人原則與人格的堅持。

    不打會失敗的仗,不談會吃虧的判,穌亞的字典裡永遠只有Confident與Victory。

    他持牌的手凝在那兒,心中輪轉過無數計畫,如果這些惡毒的報復行為全都付諸實行的話,恐怕那狐貍毛的男子已入土為安不只一次。正想發難試探,眼睛突地望見手中那燃燒如欲望般的紅心皇后,穌亞的嘴角邪氣地泛起笑容,算盤旋即打定。

    於是他長身而起,以脫帽行禮姿朝四方大力地一鞠躬,重新持起那些顏色鮮豔的紙牌,暗自清了清因興奮而微顯乾澀的喉嚨,竟是躍到那雅座的桌面,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下揭幕般地攤開雙手,聲音響遏行雲:

    「Ladies And Gentle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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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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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2:15 | 顯示全部樓層
    不用說穌亞的所作所為天生就有一股吸引人的性質,這樣目無旁人的行為即便是最漠然的隱士也難忽略,頓時全茶館的茶具一齊失了品茗者目光的眷寵,而將焦點置放於那如冬日火燄般大膽,怪異,卻又叫人移不開目光的表演者上。

    望著眾人吃驚的神情,穌亞揚起雙手,示意眾人安靜,跟著兩手一轉,兩副紙牌再次孔雀開屏似地重現掌上,刻意地朝兩面雀屏各吹一口氣,只聽「轟」地一聲,兩柱燦然的火燄開幕似地竄高,引來更大的呼聲。

    「Playing Card,紙牌魔術,」穌亞笑著將手上的一整副牌遽然鬆手,讓光滑的牌面滑成一線,再迅速以左手撈起將要落地的尾牌,輕輕一抖,竟是役牌如龍,五十四張牌在手中倏忽來去,令人目不暇給:

    「我是旅遊各地的表演藝人,行到日出,旅費用盡,可容我在貴茶館表演一齣?只佔空間,賞錢憑由觀眾,決不叨擾各位分毫。」

    穌亞說的是耶語,這茶舖裡許多人聽不甚懂,但是他的語調強烈,彷彿吸人目光的磁石,就算無法了解符號的表意,語言的表態功能卻已充份發揮無遺。

    茶館不比酒店,東土作生意人家總是比較保守些,西地的各色酒吧一般同時提供了旅行藝人,吟遊詩人等無根的職業賺取金錢的舞臺,在一些古老的史詩故事裡,多少美若天仙的精靈少女披散著金色秀髮,手挽沉重豎琴,撥彈輕靈樂曲,以舌尖的顫動沁出甘露般的聲子,內容是歌詠英雄的佚事,是惋惜一段無果的戀情,是讚誦諸神的榮耀,大陸上有多少酒店,故事就能流傳得多遠。

    但若那些精靈姑娘們見到此情此景,恐怕也要大嘆時代不同了,金髮精靈換成了奧塞里斯人妖,騙人的藝術取代了樸實的音符,場景搬上了茶香瀰漫的陸羽,然而,即使一切都物換星移,此等傳唱允人「開啟傳說」的感受卻依舊生生不息。

    穌亞刻意地闔起雙眼,仰頭攤開兩手,以修長的食指與中指輕輕夾住兩張紙牌,手勢優雅劃過半圈,彷彿在展示那牌上圖樣,猛地雙指上拋,宛如灑花的童子將一朵向日葵拋入空中,在眾人驚呼聲中,紙牌竟在空氣中憑空消失。

    穌亞手勢不停,雙手空中回抓,順勢一轉,再攤開時,兩枚顏色鮮豔地木球已代替紙牌重現他靈活無比的指隙中,他噙笑甩了甩手,作勢想擺脫手上的彩球,卻反而越甩越多,轉眼之間,八個指縫停駐八枚顏色各異的木球,煞是亮麗。

    「好!」
    「再來一次!」

    有人開始鼓起掌來,鼓噪聲此起彼落,而這就彷如連鎖反應,原先那些不熟悉,帶些恐懼在觀賞的人們,漸漸忘卻了現實的疑慮,被穌亞的手,那雙似花精般詭譎卻又迷人的十指,一起攜進了他所營造出來那脫離現實,綺麗奇幻的魔術樂園中。

    穌亞的笑容如漣漪般蕩開臉上,天性使然,只要站於眾人之前,他就會忘我的興奮起來。五指輕彈,以他天生靈活兼之後天苦練的手腕秀了一段球戲,八枚彩色木球彷彿用線相繫,在穌亞雙手所締造的織布機間輪轉成目炫的彩色花圈,木球的數目隨著輪轉的圈數成正比增加,半盞茶未過,表演者的身軀幾已被球海所包圍,而他的雙手卻依然靈活,依然從容!

    眾人齊聲喝采,已經忘卻了穌亞的特異,只單純為那神奇的技巧而禮讚,穌亞將數不清的木球轉手左掌,以單手輕鬆拋玩著,右手卻神秘地以指按唇,示意觀眾安靜,然後吐出氣音般的皇語:

    「大家幫我個忙……一起從一數到三,好嗎?When you meet troubles,try to count One to Three……」

    他的語氣漸漸激昂,充滿了飽滿的戲劇張力,手中彩球跟著眾人越數越大的聲音騰高,好似從人到心靈,全數雀躍地浮於空中;

    「Then your dream will come true……!」

    宛如狂放的歌聲,張開雙手,穌亞順勢五指霽放,彩色木球在他手中竟突地化為碎碎片片,好似日出冬季的雪花,卻無寒霜的冰冷,而是一張張能化作萬事萬物的紙牌。

    穌亞示意各人截下,紙牌的花色沒有別的,全是清一色的紅心,一人一張,也不知穌亞是如何計算,竟正好符合在場的人數,豔紅的心形花色在紙牌上跳動著,熱情地像要躍出牌面,將熱度雪中送炭地遞給每一位觀賞者。

    圍觀的群眾愣了一陣,這才爆出前所未有的掌聲,熱烈的簡直要將茶室的屋頂掀掉,以澎湃的情緒,融化外頭越吹越烈的北風。

    或許這就是穌亞著迷這種表演的原因,雖然身為法願的施術者,他依然迷戀不靠力量就能創造的奇蹟,在這樣的領域裡,他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舞臺,毋需向任何神祇借力。它們瘋狂,迷幻而又充滿智慧,深深牽動觀賞者的情緒,點燃槁木死灰的平凡天空,將人已被磨蝕的幻想重新牽起,重回兒時的不切實際,貼近那份人人皆潛藏著的童心。

    這就是魔術,魔術以操作者的魅力欺騙天下人,但被欺騙的人,卻永遠甘之如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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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2:35 | 顯示全部樓層
    016 道遠 第六章4

    4

    穌亞的心神雖專注在表演上,但他始終未忘記最終目標,眼楮朝角落的兩人望去,果然小孩子對於這類視覺系表演均無法倖免於難,那白衣女孩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早已被穌亞噬了魂去。而那金髮男子顯然也在觀看,卻無女孩的崇拜,相反的是更多的戒懼,好似在他周圍的一切生物,都是會危害自身的敵人似的。

    「兄弟,你那是法願麼?」茶館角落桌的一人趁穌亞表演暫緩,掌聲稍息之時,突地以穌亞有熟習的耶語發聲詢問,果然是四方人眾雲集的地方,對於法願認知便比一般民眾要明白。

    穌亞回過頭來,在群眾呼喊中傲然一笑,單手插腰,聲音具有盛氣凌人的利度:

    「我以吾信仰神祇的名譽發誓,雖然我穌亞略懂法願,但是紙牌魔術的技巧,全憑一雙巧手,以及編排表演流程的巧思,穌亞不屑表演廳堂魔術或舞臺魔術,就是因為那樣的魔術靠道具,這般近距離魔術,卻全憑的是手指的真功夫,信不信由君,你大可在靠近一點觀察,若察得出我動一絲一毫的術法,就算我服了你。」

    穌亞豪氣干雲的宣言再次引來觀眾的喝采,茶館無一人有心情再端坐品茗,縮在以穌亞為中心的圓圈裡,「再來一次!」、「再表演多些!」的呼聲此起彼落,幾要把茶館倒翻過來。

    或許除了那金髮神秘男子和白蠟般的女孩除外。場面再如何熱略,男子也只是輕縴女孩的衣袖,限制她的蠢蠢欲動,然後一如他對茶館裡任何人一般,如刺的目光毫不保留地射向立於几上的穌亞。

    穌亞暗地裡冷哼幾聲,心中暗忖果然是狐貍心性,倒與某位與他締結契約的骷髏頭不相上下。他就不相信,以自己吸引觀眾的能力,能不擊破狐貍的心防?笑容拈著得意,他突地將一張紙牌夾於指尖,然後輕輕向上一拋,讓他隨著滿屋子掌聲騰於空中,倏乎化為白鴿的模樣,顫翅遨向几旁的少女。

    白鴿在萬眾矚目下盤旋茶館一陣,便選擇在少女的肩上停滯,畢竟小孩子心性,她立刻回身去抓,那知指尖尚未沾著,身旁的男子卻快上一步,金色的手掌一握,就將白鴿手到擒來。同時只聽「砰」地一聲,白鴿在男子手上冒出白煙,然後幻化成整束嬌豔的玫瑰。

    眾人自不知穌亞陰謀,見奇蹟再現,不由得大聲喝采起來。穌亞只得大方地鞠躬答禮,心中卻大感挫敗,挫敗之中又有憤恨,男子的阻嬈已激起他的好勝心。

    既然獵物不肯望風景從,那自然是獵人自行追捕了,誰叫狐狸不肯束手就擒?

    望著眾人沸騰的情緒,穌亞帶著神秘的笑容作勢噤聲,然後躍下桌來,眼神掃射一圈:

    「現在,我要進行最後一向表演,請大家保持安靜,那將會是一場令人終生難忘的幻術之旅,但在這之前……我要找個幫手。」

    穌亞遊目四望,再次偷眼望向那對怪異的組合,那白蠟也似的女孩早已引頸仰望,彷彿要靠眼神將穌亞給憑空吸來自己身側,無奈受金髮男子挾制,不能遂其心願。雖然目標早已選定,穌亞還是假意的以一雙琥珀掃過茶館各個角落,最後才凝定在那一對目標男女身上。

    「那邊那位小姑娘,」他以艱難的皇語叫道,佯裝狂傲地一勾指頭:

    「可否過來一下,當個助手?」

    小女孩的反應即快,一見魔術師親身相邀,雙手伸向穌亞,急切的口已作勢欲答。那金髮男子卻不領情,他一直注意著穌亞的一舉一動,此時見他竟爾主動親近,毅然一擋女孩的視線,警戒毫不保留地表露臉上:

    「我們不參與這種邪法,請你離開。」

    出口竟是章法完整的耶語,雖然語調生澀,但是穌亞久在東土,對各種口音早已適應無遺,只見金髮男子話頭才落,第一個舉動就是攔腰護住了身邊的小女孩,狠狠瞪向穌亞佈滿紙牌的五指,好像那些指牌會突然排列成張牙舞爪的野獸,咬下女孩的血肉一樣。

    「嘖嘖,先生,這樣的表情可不太好喔,只是和小姐玩個遊戲,何必斷人活路?」穌亞的眼神如電,悄悄掃入金髮男子狐貍般的丹鳳眼中,挑釁的火燄異常明顯,然而回望那小女孩時,卻又是那一副天生自然的紳士風範:

    「你說是嗎,小朋友?」

    「玉藻前,別管我,我要玩!」小女孩執拗的聲音出口,竟是平板冰冷,毫無一點陰陽頓挫,叫人聽了都要從心底寒上汗毛來,一貫的語調重覆著不合文法的簡單詞句,穌亞不禁皺起眉頭,難到他所料有錯,這女孩只是個普通的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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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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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2:56 | 顯示全部樓層
    「大人,這個人來路不明,還是……」低聲在小女孩耳邊,狐貍樣男子的氣勢登時在女孩的命令下餒了下去,恭敬地朝女孩鞠躬。

    「先生未也太過多疑,我不過是個表演藝人,想請小妹妹作我助手,再締一項奇蹟,大家都等著看呢,我看這小朋友也躍躍欲試,可不是嗎?」穌亞笑著握了握小女孩如白漆般的手腕,卻被金髮男子一掌拍掉,此舉著實喚起了琥珀色眼瞳中暗藏的怒火,表面卻依然不動聲色:

    「先生如此堅持,我倒是不在乎,但只怕拂了眾人的興,各位,你們說是嗎?」

    轉身站起,善於運用群眾力量的穌亞用皇語強調似地大聲宣傳,果然激起一片支持聲浪,「讓大家盡興」,「別拖拖拉拉」的呼聲不斷,穌亞傲然看著金髮男子額出汗漿,同時應付著小女孩的嬌嗔和群眾的壓力,前者雖然只有一人,但卻比什麼都令那男子難堪。

    「如……如果大人堅持的話,就這麼一次,一次我們就走,好嗎?」夾帶哄騙和敬意,狐貍也似的男子聲音異常矛盾,取出手帕擦拭滿臉的汗漿。

    「不要,叔叔管,叔叔,走開。」這種不成文法的皇語,連穌亞都有資格加以批評,促使他心中越來越疑惑這女孩的智力,再怎麼樣,眼前那僵屍般的女孩都有十一二歲出頭,自己那時早已在五湖四海闖蕩,那可能似她這般連話都講不大好?

    「小朋友乖乖的,不要管那傢伙,大哥哥來跟你玩個遊戲,好不好?」

    穌亞索性自行坐到女孩身邊,將那金髮男子排除在外,感受到對方眼光中傳來強大敵意的術力,而且略帶邪氣,穌亞更加堅定他就是操縱狐貍妨礙自己的敵人,爭鬥之心登起,於是不待對方反應,逕自從手中憑空抹出五張紙牌,朝女孩一笑。

    「這是個簡單又容易的遊戲,你一定會喜歡──你信不信我能靠這五張牌,猜出你心中的想法?」

    女孩的眼睛很漂亮,杏子般的形狀,瞳孔廣漠的不見底,似有瑞雪飄飛,倏忽凝霜於內,竟讓穌亞不自覺得打了個冷顫,衣飾也蒼白,膚色也蒼白,連眼神也是這樣空泠素樸,穌亞一瞬間竟要以為,這女孩是雪的化身了。

    心臟在胸腔裡活潑地舞動著,穌亞的細胞感應著女孩身上的術力,心中的疑惑更甚,只因這女孩的術力竟不亞於身邊的金髮男子,甚至還有勝出的跡象。然而讓穌亞肯如此花時間窺探的卻均非以上幾點,而是另一樣著他在意的現象。

    「不信,我,不信。」小女孩大力地搖著頭,幾乎要把自己的頭搖掉,然後杏眼睜大,深深吸了口氣,彷彿連發聲也十分艱難,嘴型異常:「我──不──信──」

    穌亞偷眼望向金髮男子,卻見他望著女孩的目光中,竟意外的充滿憐憫,以及隱藏在眼角的,那一絲對於某樣事物的恨意。

    「不信嗎?那我們來玩個遊戲,現在看好了──」雖然討厭笨小孩,穌亞還是決定,要在這神秘二人身上下功夫,五指優雅地在女孩面前將五張紙牌一字攤開,以他獨有的懾人眼神指示女孩的動作,聲音越發低沉:

    「來,看著我,跟著我的命令,看著我的……眼睛。」

    女孩的眼睛顯得有些恐懼,起先逃避著穌亞的目光,猶疑半晌,聽見穌亞刻意放柔的聲音,不禁偷眼瞧了那琥珀色瞳孔一下,害怕的神色隨即被空茫所掩蓋,女孩的杏眼變得單調而空洞,嘴角竟爾露出笑容。

    那金髮男子驚得撲向前來,穌亞的眼神不離女孩左右,充滿壓力地聲音發出命令:「叫那個人走開。」

    「玉藻前,你走,不要煩我,不要煩我!」女孩的眼睛像是和穌亞融為一體,望著穌亞癡癡地笑了起來,一邊無意識的揮手,如趕蒼蠅般意圖毀滅與穌亞眼神接觸的一切障礙,然後重回那黃瞳的懷抱。

    說也奇怪,不少圍觀群眾在穌亞發話的同時,竟同時動起施行指令的念頭,雖然那只是一瞬間,但那份聲音中竟莫名的帶有誘導的因子,觸發人人內心深處的流脈。

    在場自然沒人道得出「催眠」這個專有名詞,有別於一般日常生活中人所慣用的明確指示,那種透過暗示,去喚醒人無意識世界裡潛在的精神,將原本微小,隱晦,可能一輩子無法使該人表露於外的念頭,輕易地放大以致於能見程度的技法。

    這類技術流傳於街頭藝人裡許久,最先是藉由音樂,操控的對象大都是意志薄弱的低等生物。以穌亞對表演藝術的熱愛與熟悉,此刻觸類旁通,加以利用,果然成功地掌握了眼前這明顯是智能不足的女孩。

    「把你的手放到紙牌上,他會讀取你的心念,記錄你的一言一行,然後賜福於你。但假若你對他說謊,Playing Card力量是強大,無所不能的,你必遭受詛咒,明白嗎?」

    穌亞的唇在女孩的瞳裡上下掀動,撥得她又點了點頭,牽著她手,在那金髮男子被群眾隔絕於外,卻厲烈的似要穿透任何事物的眼神中,穌亞我行我素地將女孩的雙手置於第一張紙牌上。

    「你的名字?」

    挑逗的眼望著眼前的白蠟也似的孩子,偷空遙向金髮男子露出勝利的笑容,穌亞不經意的催動起身上的術力。狐狸眼男子顯然感受到對方的意志,憤恨的雙目轉為微訝,望著穌亞那充滿自信的高傲面容,又望了望他手中靈活流轉的撲克牌,最後望回小女孩那空茫無力的神波,向穌亞抿起唇來。雖然還是扮演著熱鍋上的螞蟻,卻已不如最初亟欲打斷的模樣,只是氣憤地附手靜觀。

    「我叫付喪……九十九付喪……」女孩僵屍般蒼白的唇瓣,幾乎就在男子退入人群一刻同時喃喃吐聲,聲音小到幾乎只有穌亞能夠知悉,然後那白蠟覆蓋的手指,輕輕點向金髮男子:

    「他叫玉藻前,是我的護衛,我們一直都是在一起的,一直……」

    穌亞大感意外,萬沒想到這女孩在催眠狀態下,竟反倒對答如流,毫無一點癡呆模樣,此法喚醒的是人最深層的意識,自不會有絲毫誑語作態,難道之前的弱智全是假裝?穌亞不禁在心底凝起了眉頭。

    穌亞牽著她的小手,蓋到了第二章牌上,悄聲詢問:「以此牌之名,再問你一個問題,小朋友,你……還那位叔叔,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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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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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3:16 | 顯示全部樓層
    自稱付喪的女孩眨了眨眼,好像還不太能辨認穌亞的疑問,對方再重覆了一次問題,這次,女孩笑了,那笑容倏地將整張原先死寂的臉照亮起來,使她燃起生命。然而穌亞卻絲毫沒有喜悅的感覺,只因那份笑容太過不合時宜地詭異。

    「我……來自一個神秘的地方,從很小很小就在那裡……那裡有好多怪人,好多怪人,好多好多怪物……」女孩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得有些神經質,重覆著令人費解的語句,穌亞自是一個字也聽不懂,搖了搖頭,正想制止她近似歇斯底里的行為,女孩卻忽然捏緊了桌上的紙牌,聲音驀然而轉:

    「我從不知道那裡是那裡,大家好像都叫那裡,都叫我們,百鬼,百鬼,百鬼……」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然而失去控制的笑聲卻同步擴大,無視於穌亞緊急掠大的目光,吟唸著那兩字皇語的名詞,一次又一次,彷若這兩個字永遠沒有盡頭,沒有結局。

    穌亞的心比以往都還狂亂地造反起來,一組他僅會的皇語成語突地浮上他心頭,「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九十九大人!」

    穌亞還來不及作進一步的詢問,金髮男子終於忍受不住,出言制止女孩虛弱的呼喊,連一直不願表露的名姓也因為保護的對象先洩了底而失去顧忌,推開眾人,將桌上牌組一揮而下:

    「好了,我們該走了……您不能在這般天氣下待太久,如果再繼續待下去,你瞧……且況今天晚上,您還會有一番勞累,讓玉藻前早點送大人去休憩……」不管付喪同意與否,男子彷彿已豁了出去,邊溫言撫慰著,邊逕自強抱起兀自不斷輕笑的嬌小身軀,轉身舉步便行。

    「玉藻前,不要管我!」猶沉溺於催眠狀態中的付喪顯然一點也不領情,雖然連講話都有些許困難,小手仍固執地敲打男子金髮覆蓋的臂膀,甚至動用牙齒攻擊,極盡掙脫之能,那掙扎的聲響夾雜在無法抑止的笑聲之中,顯得格外詭異:「你,退下去!」

    被喚玉藻前的金髮男子露出痛苦的表情,凝望女孩執拗與茫然交雜的神色,雙臂竟顫抖起來。穌亞反應極快,此時那容得到手肥肉插翅而飛,當下排開莫名其妙的眾人,以手搭上男子的肩。

    「這位先生,先不忙走……」

    「給我放手,」毅然甩掉穌亞的牽制,玉藻前金眉倒豎,雙手緊攬付喪的腰際,仔細地在捧一件寶物,促使攔阻的五指不禁也微微一縮:

    「假若你再糾纏於我們,休怪我……」

    玉藻前的聲音帶著激動而急促的喘息,正要厲聲下最後的通牒,霎時間,身後的茅牆竟傳來一聲巨響,而且是怎麼都不該出現於這平凡茶館的怪異聲響,好似整座屋頂,都被某種攻城器之類的事物貫穿一般。

    狐狸毛的男子臉色一變,在無一人搞清楚的狀況下,數十道白色的物體,伴隨著粉牆倒塌的混亂狀況,穿過屋宅破處,直逼玉藻前手中的付喪!

    「又是她!」

    茶盞破裂聲,桌椅倒翻聲,人聲雜遝掩過了穌亞一切的聽覺,只玉藻前這語意不明的淒厲叫喊,竟似劃破空氣,傳至他耳內,促使他轉過頭來,正好看見玉藻前拼死抱緊懷中付喪,強行撞開土牆,千鈞一髮之下躲開顯然具有絕對殺傷力的千道白影,狼狽萬狀地滾至室外。

    這下變故忽生,外頭已屆向晚,夜色昏暗,室內又燭火翻倒,茶館形同拆除。穌亞只得撥開散落一頭遮擋視線的茅草,眼睛盯住付喪等二人的行蹤,卻分心神去搜索白影的去向。

    一手挽住從他眼前高速來去的素線,指尖正要觸碰,末梢卻突地一痛,熱燙的液體沖醒他因變故而微感模糊的神志,才發現那白影竟非等閒,生生在他掌間割開一道溝壑,此刻他才終於看清,那點狀分布於空中的白色物體,竟是一隻隻紙折的非生物。

    「這是……紙製的鳥?」

    沒有上千,也有上百,月牙初上的街弄裡,在穌亞的視覺平復同時,已發覺自己被不知名的紙製物所包圍,他不認得東土的鶴,只知道他是種尖喙長翼的虛擬生物,昏暗的環境辨認不出連結他們的事物,那數不盡的紙鶴竟似自行飛行於空中,歸巢於位在月光暗影面下的一個黑色身影。

    「你要糾纏我們倆到什麼時候,邪馬台!」

    穌亞還來不及對此情況作出反應,為躲避紙鶴而狼狽萬狀,玉藻前的身軀趴伏地上,卻無一刻肯將手中緊握的事物撒手,充滿怒意的語氣襲向空中沉靜的黑影──如果不是和一個人有極深遠的糾結和仇恨,絕計鑄造不出此等情緒,聽那語聲,似乎要僅憑字句就將該人擊碎。

    黑影並不作有聲的回答,紙鶴源頭的答覆是重新抽動滿布空中的線,穌亞明顯感受到對方術力的顫抖,竟使無數的紙鶴同時如活物般震翅,不規則地交舞,盤旋,迴轉,然後再次俯衝向地面的玉藻前。

    沒有時間讓玉藻前怒目太久,金色如狐狸毛的長髮在暮色中飄揚,卻見他一手緊攫住已嚇得失去意識的付喪,另一手卻並攏食指和中指,置放唇前,迅速地輕喃穌亞所聽不懂的咒法:

    「荼尼吉天,稻荷之神,守護我族之真言……」

    要不是穌亞早知男子與狐狸確有分緣,此刻恐怕要大吃一驚,只見玉藻前的肌膚泛起金色光澤,淡而細的圖紋隨著光芒密布他周身上下,圖紋逐漸蘊釀成形,配合玉藻前一字真言的拋出,十多隻嬌小,如主人髮色一般金黃溫潤的小型狐貍,忽如破繭般自他身上竄逃而出。

    同時間,狐狸的主人自身也生變化,穌亞看見原先尚還人模人樣的男子,長髮竟如風捲起般騰揚,然後九條毛融融的金色尾巴,將他正對黑影的身軀團團包圍。

    受玉藻前役使的狐狸很快地飛身,以尖銳,遠古以來便屬於肉食動物的牙反擊看似無害的紙鶴,狐狸的主人分秒不敢鬆懈,捏訣的右手貼緊唇畔,重覆著一次又一次的咒法,轉瞬間漫天的紙鶴已被金狐無差別狩獵,然後吞噬殆盡。

    黑影在空中依舊冷靜,穌亞甚至可以看見他的笑容,輕蔑的笑容。對比於玉藻前的急躁吃力,紙鶴的操控者只是微微啟唇,若有似無的另一段咒法立時迴蕩四下,彷彿無一處不是他的聲音,無一處不充斥他的術力。由於距離太遠,穌亞聽不清內容,就算聽清了他也無從分辨這類日出專有的咒術,但令他微感訝異的是,從那清脆嬌婉的聲音聽來,這黑影竟似女子。

    新的咒法很快發揮效用,玉藻前的狐狸正為征服的紙鶴而凱旋,冷不防身軀一顫,十多隻金黃色的式狐突地血肉洴裂,連淒厲的哀鳴都來不及,全新而銳利的紙鶴自內部破體而出,隻隻沾染無數狐血,然後紛紛拋下那無辜而殘破的小生命,重新以勝利者的姿態飛回主人懷抱。

    玉藻前呻吟一聲,攬著付喪單膝跪下。式獸的傷害對主人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創痛,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那數十隻狐狸可說是他所有術力的凝聚,此時一被擊潰,宛如自己的心臟被人抽去,一絲血線已順著嘴角流下。

    「你……你……可惡……」

    空中的黑影出乎意料地沒有趁勝攻擊,不知是否猶未泯滅的惻隱之心,黑影只是保持距離,以那種漠視一切的森冷目光靜觀,穌亞甚至可以讀出那目光中厭世,偏激,鄙夷一切事物的冷僻:

    「別再自不量力,少了那群雜碎的保護,一對一你是贏不了我的,更何況,妖怪是永遠鬥不贏陰陽師的……妖狐。」

    玉藻前周身落下纓紅,粗喘著大氣,狐眼露出熾熱的火燄,聽到這聲稱呼,血肉模糊的手卻兀自緊擒著懷裡的付喪,不讓惡意的紙鶴碰破她一點皮膚,嘶啞的喉嚨終於忍俊不住,牽帶血絲吼出口來:

    「邪馬台!你不要太過份,九十九大人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還不都是因為你的『咒縛』?若是她的力量完備,我們怎麼會,怎麼會……」

    黑影聞言又冷笑起來,穌亞看見那黑綢的衣袖在星子的屏幕前飄蕩:

    「死到臨頭的人總有藉口,別把自己說得像受害者一樣,好像是我加害於你們似的。你不用覺得懊惱,我告訴你,妖狐,就算雪女的力量回溯,你們也沒我辦法!」

    對方的語氣越提越高,雖然始終帶有嫉世憤俗的因子,但玉藻前和付喪相擁的舉動顯然觸怒了她的某部份情緒,紙鶴預警似地再次震翅躁動,如驚蟄雷雨,撲天蓋地地掩向已經毫無反抗能力,只餘目光可以傷敵的重傷妖狐。

    「什麼……!」

    穌亞正思索雙方對話入迷,一時間忘了躲避急遽而來的鶴喙,等到發現紙鶴已逼近臉頰,想要閃開,已然不及。熱辣辣的痛感刻印穌亞小麥色的光滑面容,一絲橫狀的血線,赫然已懸掛於原先完美無瑕的右頰上。

    緩緩移指揭去涓滴的液體,人妖的怒氣驀然騰生,他竟然敢傷他的臉,他的臉!就算被剁下一手一足,他也未必有現在這樣氣憤,然而他對自己頭臉的尊嚴卻尤為自負,望著側臉沁出的滴滴鮮血,尚不知道是否會就此留下傷痕,感受到理志在內心深處被悄悄地焚毀,穌亞默默舉高雙手,毫不顧忌地抓住了兩條削金斷髮的紙鶴之串。

    對方的行動明顯地頓了一下,顯是猜不到竟會有人如此肆無忌憚的自取傷害,這才確實注意到穌亞的存在,夜空中的目光懾懾,好似質問他之所以干涉私事的理由。

    穌亞高傲地冷哼一聲,捏緊紙鶴的手很快地鮮血淋漓,他卻毫不在乎,雙目毫不畏懼地回敬,枉顧對方反應,只讓咒文帶著報復意味傾洩而出:「吾忠心的僕人,火蛇Salamander,為你主人所受的屈辱顫抖罷!循著指引,找出罪孽深重的敵人,令他匐匍於阿蒙的怒意下……」

    穌亞一向是懂得控制力量的人,他服從許久以前從東土武道中學習的真理,即隨時讓自己力量的水瓶保持半滿,半滿的水瓶方能源源不絕,令人無從預測容量的巔峰。但是那理論的運作卻只在穌亞還停留在理性領域的時候,一但情緒的浪潮蓋過思考的海岸,便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讓罪人烙上終生的烙印,永世沉溺循環的詛咒!」

    玉藻前緊緊抱著付喪嬌小的身軀,虛弱的雙眼幾要睜不開,抬頭仰望這難得一見的奇景,紅色的火光短暫地照亮以茶館為圓心的方圓十里,在穌亞雙手凝成兩股長流也似的火蛇,循著猶滴鮮血的紙繩,盤旋而張牙舞爪地撲向彼端的獵物,與主人一般狂妄,一般憤怒!

    紙製的羽鶴受火燄的侵奪,如竄逃似地化成黑灰凐滅於夜空中,穌亞的燄舌猶不放過,蛇般貪婪的火信捲向飛離的獵物,務要將其趕盡殺絕。術力在他周身自由的流轉,紅色惡魔的力量攀至高峰,連綿成串的紙鶴與主人失去聯絡,取而代之的是循線而來的報復者,毫不留情地向進犯者追討毀容之債。

    「你是……什麼人?」黑影終於顫抖地出聲詢問,雖然輕敵也是原因之一,但對方的力量確然有某部份壓倒性:「竟能單憑術法的火燄破我的『千羽鶴』……」

    穌亞薄唇泛起冷笑,這回輪到他回敬不出聲的答案,持續鞭策火蛇追捕已生退意的敵人,果聽黑暗之中,紙鶴的彼端傳來「啊」的一聲嬌呼,似是火燄所擬態的炎蛇已咬中對方,同時間千百萬道紙串倏地收回源頭。

    完全沒有追擊的念頭,兩頭火蛇悠遊自在地纏回穌亞的身畔,在他佈滿術力的手腕上盤懸,邀功似地一仰頸子,隨即淡化於空氣之中。蛇的主人依舊凝定不動,遠望黑影竄去的一方,聲音異常冷酷:

    「沙勒曼德(Salamander)是火之蛇,亦是掌控火的精靈,一但被她咬上一口,那牙印將會刻骨蝕,深深植於靈魂之內,到死都不能去除!」

    對方或許早已無暇聽到他的威脅,只因那黑影只短暫地呻吟一聲,隨即藉著紙串之力,懸掛周遭屋宇,像隻飛蕩的夜之蝴蝶,幾滴纓紅的鮮血灑落,人卻已杳然無蹤。

    四下終於寧靜,人群早已因此變故逃竄四方,整個茶館廢墟只餘穌亞等三人,還有遠處為火光而驚呼的嘈雜聲。寫著陸羽的茶弔無力垂置地上,一端猶被穌亞的火燄燒著,他現在開始擔心劍傲會找不到茶館和自己碰面了。

    然後,狐眼終於再次對上琥珀雙瞳,雙方都保持著安全距離。

    「你為什麼要救我們,有何居心?」目光一觸即離,玉藻前警戒地將付喪往懷中攬緊,盯著穌亞忽地轉過的背影,那兀自冒著火光的傲然身軀,語氣越來越是嚴峻:

    「你果然不是一般的流浪藝人,你到底……是什麼人?」

    穌亞始終沒有回話,耳朵好似失去了功用,竟是連轉身都不肯,只是單手扶著腰,望著那餘燼未消的冉冉火光,半晌再次揭去臉頰傷口兀自不斷淌著的鮮血,目光刻意地冰冷著。誰也不知道他內心正在狂跳,試圖找一個可以塘塞的藉口,以免這對男女些微的信任毀在自己為報毀容之仇的魯莽手中,讓搭擋到手的線索功敗垂成。

    於是他輕咳兩聲,勒令自己從盛怒和勝利的得意中恢復常態。

    「我不過是……和你們一樣的人……」轉過身來,玉藻前驀地一呆,只因穌亞那雙琥珀色瞳仁的遽烈變異。適才在茶館裡表演魔術的時候,他還只是雙一般的眼睛,最多只能算俊逸,然而此刻,不知是否晚霞映照的錯覺,他竟被那瞳中散出的妖異之息所震懾:

    「和你們……一樣『種族』的人。」

    好不容易才從那瞳海中回復神志,玉藻前對穌亞的話卻更為吃驚,摟住付喪的手不由得更緊:

    「你……你說什麼?」

    「從我看見那隻你所操縱的狐貍開始,我就知道他的主人絕不是『人類』。我想你一定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生物,形貌像人類,卻又差了那麼一點血統,以致於他永遠都無法成為人類,而且注定與人類為敵……」穌亞的語氣很銳利,卻又異常的平靜,那是一種極其矛盾的聲音。

    妖狐的表情恍然,隨即又陷入困惑,金色長髮和九尾,在穌亞製造的熱風中,飄揚如攀爬的觸手:

    「你的意思是……你和我們『相同』,可是你……」

    穌亞不再說話,只是冷哼一聲。霎時間,黑色的屏幕隨著哼聲在玉藻前眼際吹動騰升,驚得他退後一步,才發現那竟是穌亞那頭長得過份的髮,配合著令人難以直視的琥珀瞳眸,三千根煩惱絲竟突地化為梅杜莎的蛇頭,千頭萬緒地在暮色中揚起陰森,任憑誰看見了,都會瞬間以為自己見到了千百隻黑色的毒蛇,朝自己吐信撲來。

    然而那卻只是穌亞的黑色長髮,與人,與那眼睛一樣詭異的青絲。

    「我背後那圖騰,並不是刺假的,」穌亞揭開黑髮後那一片神秘的文字境地,回望玉藻前的眼神中,竟有著難得的溫情:

    「藉由這個祈禱……或許該稱呼他是詛咒?卻可以讓我們這樣的人偽裝成一般的形象,在自尊自大偏偏又繁衍眾多的『人類』族群裡,過點起碼不被追著打的生活。」

    玉藻前微微掠大了眼,似被穌亞的話語所感,將懷中的女孩摟得更緊,好像想藉由距離的靠近,分享彼此的無奈:「真是不敢相信……沒想到竟有人能將『妖血』隱藏的如此毫無端倪,這樣子就算是陰陽師立於你之前,也無法察覺出你是……」

    「『妖怪』?或許罷,在你們東土的稱呼裡,」穌亞瞇起眼睛,望著眼前逐漸消滅的點點火星,聲音逐漸狂傲不羈起來:

    「然而在西地裡,那長久以來人類所害怕,鄙夷的種族,既是獸,亦是人,被各式各樣的史書描寫為貪婪,殘忍,愚笨,然後賦予我們一個矛盾的名詞,那便是……『半獸人』……」

    ◇    ◇    ◇

    一道黑影劃過日出城郊萬家屋頂的上空,敏捷如黑貓。

    悄聲摸進茅屋附近的暗影中,劍傲盡可能地伏低身軀,像貓一般躡手躡足地接近燃著燭光的窗口,屋室之內悄無人聲,迫使他更加小心地側耳傾聽。

    太靜了點,他以為岱姬的家應當隨時隨地都有碗盤破裂聲,桌椅飛舞聲和某位老者的慘叫聲的。

    一抹額角的冷汗,劍傲在心底笑自己太緊張,他到底在怕些什麼?怕死,這裡又有誰殺得死他這隻皇朝牌蟑螂?怕身份被揭露?只要這對夫妻與他無冤無仇,他相信以岱姬的個性和見識,必不同於「少爺」那批混帳的,頂多就是捲舖蓋走路罷,那又如何?

    且況暴風雨再激烈也有黎明的時候,或許岱姬只是剛發過脾氣乏了,這才稍作休息。然而他仍是不敢過於托大,身子貼著土砌的牆壁,壁虎般地游到了那房子唯一的窗子旁,上身微傾,去窺視屋子裡的狀況。

    長年的環境因素造成他無時無刻不保持的危機意識,尋常對敵交鋒,往往並不如史詩英雄那樣擂臺單挑式的單純熱血,說什麼勝負只在一招之間。劍傲從很早以前,就領略到一個道理,這世上的人太多,人性也隨之千變萬化,肯明刀明槍和你放對的人,恐怕只佔敵人裡的極少數,勝負絕不只交兵的那一剎那,而是許多細節堆積的總結。

    所謂「騎士精神」,是假設世上的人皆為良善的烏托邦思想,只留待童話和詩歌去誦詠,絕不適用於他所經歷過的現實狀況。

    劍傲挺直身軀,室內仍是裊無人聲,靜得連細菌撞在牆上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更促使一向冷靜的他侷促不安。然而總是不能持續待在這兒,一握手中長劍,劍永遠都是他最後的心防,只要這樣皇朝武具在自己身邊,似乎凡事都能迎刃而解。

    「有人嗎……?」

    輕聲詢問,雖然現在的他可能會因抱病逃亡而被岱姬鐵掌擊斃,但他還是鼓起勇氣,邊按緊劍柄,邊跨步遁入茅屋庇蔭的範圍裡,映入眼簾的是景物依舊,一樣的桌椅,一般的滿牆武具,同樣的粉牆與半掩的臥室房門,似乎有人在床上歇息。除此之外,毫無一點異狀。

    劍傲瞬間鬆懈,長長地呼了口氣,唇角自嘲地蕩起笑意,真是的,自己嚇自己,什麼時候疑心重至如斯,竟將一戶日出民宅當成了獎金獵人總部?腳步加大,劍傲的手漸離劍柄,心中湧起懷念霜霜的念頭,本擬拿了短劍就走,此刻強大的心緒軀使他走近臥房,空著的兩手微啟虛掩的門扉,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他在屋裡的行動便到此為止了,唯一的燭光在他觸碰門板的一刻倏地澆滅,黑暗襲奪劍傲傾刻間的視覺,在反應時間之內,奪去他所有逃亡的契機。

    劍傲的身子斗然僵硬,然後緩緩地,不帶威脅地伸直,原因是他感受到背上的肌膚,被一點清涼透入骨椎,接觸點微微刺痛著,帶點血腥的危險意味。

    「不準動。」

    一聲沉穩,淡漠,隱藏著無限恨意與憤怒,卻是劍傲所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遽然響起。

    ─道遠˙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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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3:43 | 顯示全部樓層
    Vol.17道遠 第七章

    「活著不一定是件好事,但也不是件壞事,不是嗎?」

    ◇    ◇    ◇

    1

    烏鴉在茅屋外的枯樹頂啼了兩聲,惹來一片嘶啞的迴響。

    緩緩平復呼吸,劍傲感到整個心一涼,辨別出那音質,他很快便知道自己已被屋子的主人挾持,長眉凝起,疑惑塞滿心頭。

    「為什麼……?」不急不徐,亦不失聲喊叫,原本這樣的經驗,他是身經百戰,因此連引起他驚慌的效力都欠奉,問題出在人,在背後威脅他的那個聲音,竟是那樣不友善,遠遠大過他的預期:

    「風魔小姐……」

    「把你的五指張開,不準握任何東西,也不許轉過身,你一動,我就刺穿你心臟。」

    冷漠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很難想像她同樣屬於一日前那充滿活力,亂扔東西的那個熱心婦女,身後的岱姬完全無視於劍傲的疑點,逕自持刃一刺,迫使他乖乖就範,高舉雙手投降。

    劍傲的腦子迅速輪轉,白癡也聽得出岱姬的語氣不是在開玩笑,即便是最好的演員,也演不出那種深深刻在骨子裡,最瘋狂也最可怕的恨意,宛如岱姬的靈魂被修羅所剝蝕,化作了為子報仇的鬼母,急切地渴求仇人的贖罪之血。

    劍傲背脊一寒,心中反而冷靜清明,他殺人如麻,結仇本不奇怪。但是,劍傲卻怎麼也想不出,明明自己和她是首次見面,見面亦不到三天,以往到天照城郊的次數又幾乎是零,這類血海深仇,又該從何結起?

    「內袋裡的那把小柄,你從何處得來?」不等劍傲忖踱適當回話,身後的聲音冷冷的逼問。

    「霜霜呢?」不答反問,劍傲語氣無限平靜。

    「回答我的問題!」

    「我問──霜霜在那裡?」絲毫不讓步,劍傲的語氣越來越嚴厲,人說仇恨往往會蒙蔽了理智,他幾乎可以看見岱姬手持利刃,在發現真項之後,朝霜霜胸口刺落。這句話語氣靜得可怕,如劍芒,深入問話者胸口,讓對方猛然感受到他對這個問題的極度認真。

    身後的聲音停滯一陣,似是在猶豫著,終於再次開口:

    「在隔壁房睡著,我從來沒動到她。現在回答我的問題──那把小柄那來的?還有,這把短劍是你的嗎?」只覺背心一涼,這觸感劍傲太熟悉了,果然黃金短劍被發現了。

    「……什麼短劍?」明知故問,劍傲疑惑的反而是岱姬前一個問題。小柄?記得那是他從死人身上順手牽羊的事物,不知為何,他始終收在懷裡,東西的原主卻隨時間而模糊。對了,是曾經有個死在他劍下的男人……

    「抵在你身後的這把,這種利度,天下少有,又通體金黃,你應該不會認不出。」

    劍傲深吸一口氣,果然沒有將父親的遺物貼身藏好,是會遭到報應,只是這報應來得可真快:

    「是……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物,遺漏在小姐家……是以特地來取回。」

    「哼,一把短劍,讓你特地花時間來取?」背後的身影更冷,微帶諷刺,似乎要套出他話,以確認他的真實身份,堅毅的語氣竟有些顫抖。

    劍傲輕漠一哂,他怎不知道對方用意?黑色的雙瞳染上些許深邃:「因為……那上面有我真正的名字,我怕給人看見了……會認出我是橫行東土,惡名昭彰的……『魔劍』。」

    原本憑他語言能力,他儘可以巧言令色一番,就算不讓岱姬完全相信,他也有信心讓她在半信半疑之下,先行棄劍,好讓自己有機會逃脫。

    然而他不想,也不屑這樣做。

    感覺身後那柄利刃劇烈地上下顫動,彷彿隨時都要深深埋進肉裡,身後靜默的出乎意料,要不是那把劍還隨時威脅著他的性命,劍傲甚至要以為對方在聽見這句話後,是否已經因怒氣而融化殆盡。然而事實證明他所料有錯,因為接在靜默之後的,是一聲尖銳,痛苦,又夾滿殺意的尖叫聲。

    這應當是他聽慣了的,連同那報仇的利刃在內,這已經不知是多少次的複習,然而出於岱姬之口,竟令他不想承認地格外異樣,格外難受。

    「你這惡魔,到地獄去承受你罪惡的深淵罷!」

    沉重的心臟一揪,任由那痛感逐漸刺破衣物,劍傲竟一時茫然,眼看那短刃就要挖出自己的五臟六腑,身後的兇器卻斗地止住了勢頭,瘋狂的報復者被某樣事物所抑,回過了身去。

    「不要……岱姬……岱姬你聽我說,先問清楚……先問清楚好嗎?就算他是那個人,天葉也未必就……你不能亂殺人呀!」身後傳來衣物磨蹭的聲音,顯是三郎抱住了已失理志的妻,聲音彷如老化了一倍,充滿了哀淒與苦口婆心。

    「有什麼好問的?他是『魔劍』,那個沒人性,沒心肝的修羅!還騙得我…騙得我為他擔心一夜……他……反正就是該死!」

    幾近瘋狂的叫喊,好似從地獄的深處隨著火燄穿透人間,劍傲聽見扭打的聲響,然後是手掌擊中血肉之軀的聲音,顯是三郎被惡妻認真的一掌丟了出去,抵在自己背心的劍尖晃來晃去,不時深入一寸,似乎也是爭執的結果。

    「我無意否認我的身份,既然到此地步,我也不做辯解,我只是想問……」

    劍傲在吵雜聲中徐徐插口,如利劍般穿透人心的聲音,止住了岱姬激動莫名的喘息,也迫使被摔在牆上的三郎抬起頭來傾聽,微微嘆息一聲,他仍是背對兩人:

    「令郎……那位月山天葉先生,到底是在何時,何地,疑似死在我的手下?」

    本來無論誰找他尋仇,他都是不問因為所以的,反正有人想殺他,基於自我保護,管他尋仇還是搶劫,一率無差別格殺,省得麻煩。只是他對於這一對老夫老妻,竟不知為何的,有著極特殊的感情,致使他不自覺地在心底深處,渴望這件事能是椿誤會──事實上這種事情常發生,進而化解干戈。

    此問一出,背後即刻響起岱姬狂亂的笑聲,尖銳刺骨:「你何需問?反正你本來就該死,乖乖領死就對了!」

    劍傲心正一沉,自暴自棄的情感驀地湧上胸懷,他真想就這麼引頸就戮,反正終究有一天會死,與其死在鍥而不捨追殺自己的「少爺」手下,倒不如給自己喜歡的人殺。正胡思亂想間,卻聽被嬌妻摜到牆上的三郎,以蒼白而微弱的聲音開了口:

    「天葉……是因為參與三年前……『茱萸樓』的行動,被閣下……被『魔劍』所殺,死得很慘……非常慘,慘到讓人不忍足睹。那把小柄,就是那個時候,從『岱月』上丟失的……」

    劍傲的呼吸猛然縮緊,腦中泛起薄霧,一下子回憶全湧上腦海。那個哭著要見母親的大男人,那把令他妒嫉的劍,那聲淒厲的慘叫,還有那時的他……在身後兩人均未察覺的情況下,原本漆黑的雙眼悄悄染上鮮血的纓紅,以致於三郎接下來的問句,也在他耳內化為血液漫流:

    「天葉是……你殺的嗎?」

    岱姬猛地吃了一驚,原因是在她劍尖威脅下的俘虜,在聽見這問話後,竟開始輕顫起來,她知道那不是恐懼的戰慄,因為對方散發出的氣勢,竟是如此的紊亂和深沉。直到她聽到劍傲微弱的笑聲,先是短促的一兩聲輕哂,然後是直率的長笑,最後是撲天蓋地,幾近歇斯底里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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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4:00 | 顯示全部樓層
    岱姬和三郎均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懾住了心神,幾乎在同時間,短劍前笑得彎下腰的被挾持者竟憑空消失,在岱姬的心神反應過來之前,痛感襲上被強制扭向後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緊握短劍的一手被反折而起,淡漠的語聲中,兇器給偷襲者夾手奪過,然後貼近自己耳根:

    「茱萸樓的人……有不是我殺的嗎?」

    感受到持刃的右手骨骼一陣清響,然後是斷裂的疼痛,岱姬的右腕即刻失去作用,她卻不認輸,右手被制,左手卻捏成拳頭,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疾擊對手的臉頰,劍傲眼神冷漠地側頭閃避,另一手隨即臨空格下,男女的力道畢竟有所差異,縱然岱姬的體術亦是經過訓練的優異,仍是給他輕輕一拗,連臂帶人整個軟了下去。

    「……要找我報仇?」劍傲的聲音淡然,頭枕在岱姬的肩頭,聽不出半點人類應有的音韻。

    「你去死……!」

    完全聽不進劍傲的問句,岱姬在他攻守互易的挾制下用盡力氣掙扎,若不是遇上岱姬,劍傲真一輩子也不相信中年婦女能有這般大力氣。岱姬失去理志地狂叫,扭動,悲鳴,劍傲卻異乎平常的冷靜,在她尖叫的聲浪中瑀瑀推聲:

    「你可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要我的命……?為了錢,為了名聲,為著各式各樣的原因,我很少睡著,就是受傷了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休息,我進飯館用餐,總是靠牆而作,卻要提防敵人拆房子偷襲;我在街上走路,得挑中央走,因為每一個陰暗的屋內都有可能藏匿著狙擊手,然而我……卻還活到如今。」

    「你去死……然後也殺了我……!」

    語無倫次,劍傲簡直像在演獨角戲,說話的對象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和劍傲幾成扭打之局,血紅的眼對上岱姬失心的瞳眸,劍傲也不在乎有否聽眾,只是自顧自地茫然訴說下去:

    「你們都要我的命……卻不知道,我其實早已死了,死得徹徹底底……」

    餘音微弱,似乎還帶著血滴,劍傲的聲音漸漸縮攏,直至一個字也聽不清。

    「你殺了我……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岱姬的唇咬得流下鮮血,雖然手骨已折,但憤怒的母親早已精神狀態超越身體機能,竟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再次罔顧劍傲的囈語,只是用最惡毒,最切齒的語調,中傷劍傲的心靈:

    「你殺了天葉,不如再殺了三郎,再殺了我,殺盡天下之人!然後這世間就僅你孤伶伶的一個,這才遂了你的意!」

    茫然一咬下唇,劍傲的手無意識地再次縮緊,疼得岱姬原已支離破碎手骨喀啦作響,禁不住慘吟一聲,激動的心緒加上嚴重的創傷,岱姬竟一時背過氣去,兩眼一翻,就地暈迷在劍傲手裡,牙齒卻還嵌在下唇,斟引點點血絲。卻聽這時,兩人身後一聲高喊,白髮皤皤的老者終於鼓起勇氣,為了妻子的安危,手持碎裂的桌角當作棍棒,漫無章法地朝劍客的頭頂擊落。

    連回頭看也無,劍傲的手勢輕描淡寫,岱姬既不是他對手,三郎更連他一點衣角都沾不著,足下一擋一踩,踏住老人持棍棒的手腕,持短劍的右手依然抵住岱姬的脖子不動,左手順勢從腰間一拐,長劍毫無阻力的輕滑出鞘,動作俐落如游魚,三郎連掙扎都來不及,已成劍下之囚。

    一時間,劍傲右肘持短刃,抵住半昏迷的岱姬,左首匍匐著忍痛冷汗的三郎,綿密的喘息聲大過周遭一切音響,在空蕩蕩的屋子裡低沉迴圈。

    「太傻了……明明已經確定我是誰,明明知道敵不過我……還這樣直來直往的找我報仇?」

    情緒終於和緩了些,劍傲迷濛地瞇起眼睛,凝望三郎那複雜的眼光,忽地彎下腰來,咳嗽聲一連疊的從靈魂深處迸裂,咳得那乾瘦的身體不住顫抖,也難為他這樣咳法,持劍挾持的雙手竟然動也不動。

    三郎看著他,靜靜地看著,看他好不容易緩了下來,乾澀的唇微抿,眼光飄離,然後喃喃自語。

    「如果你們……如果你們在我回來之前,挾持了凌姑娘……要我……我或許已經在你們面前橫刀抹脖子了……或許會,或許不會,但總是個機會……」照理說以他拿劍的功力,架在獵物身上是絕不會動搖的,但此刻,三郎卻覺自己脖子上的長劍晃動起來,隨著那語聲:

    「你們為什麼不那樣做?罪惡,卑鄙的人是我……任何人大可以不擇手段……只要我死。」

    三郎望著他,那個明明認識,卻又如此陌生的表情,想了很久很久,然後才發話。

    「因為我和岱姬……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這件事,」他道,蒼老的聲音沙啞著:「或許岱姬想要殺你,但對我來說……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任何人,就算是傷害我們的人……」

    劍傲笑了,意外的動人心魄:「你是說……你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別人?」

    堅定的頷首,三郎很驚訝自己有這樣的勇氣,縱然劍傲的笑,竟讓他莫名地心頭一揪:

    「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別人。」

    紅色的潮水退落黑曜般的瞳岸,劍傲的眸色終是恢復了原先的深邃晦暗,世間最純粹的黑色,沒有雜染,沒有其他色彩妥協的餘地。

    「是啊……在下又何嘗不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傷人』,我有太多我怎麼也不想傷的人,可我,終究還是傷了許許多多人,包括我最不想傷的……朋友。」

    一面自言一語,一面卻又自嘲地笑了起來,以額撞擊著牆壁,似是精神極不穩定,就連一向清晰的口齒,說出的句子也已全不符合邏輯:

    「所以我才不想要朋友,不想要欠人情……一個都不想。因為世人所謂的朋友,就得互相為對方著想,即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看,月山先生……就因為你對我有恩,所以遇上了這種情況,我若殺了你們,就會被人指為忘恩負義,喪心病狂……所以我必須死,就是這樣……我必須死,毫不抵抗的引頸就戮,以成全一份道義,這就是世人的價值……」

    汗水牽在眼角,劍傲的動作依舊,只是虛弱又固執地,像往常一般堅持向上的唇形。

    這情境讓被挾的老者完全震懾──好脆弱的感情,雖然沒有人跟他說,三郎還是感覺得到,這人薄如細線的精神狀態,似乎早該死亡的靈魂,卻因為某種原因行屍走肉地生存下去,他的心靈正如他的外表,已經被長久的某種情緒迴圈,折磨到幾乎輕輕碰觸便會斷掉。

    他竟不比天葉幸福多少,三郎驀地驚覺,所謂逍遙法外,然而逍遙這說法,對這殺人兇手來說毋寧太奢侈?

    「我……非殺你們不可,放過了你們,我會有危險,我若活不成了……凌霜霜也活不成,我……非殺了你們。」

    自不知三郎心中所想,牙齦傳來疼痛溼滑的感覺,劍傲卻沒有察覺唇間的液體竟是鮮紅色的,只是以極微弱的聲音緩緩覆誦這句毫無音調的皇語,茫然間,劍尖一寸一寸逼向三郎的咽喉,比烏龜散步的速度還要緩慢,還要猶疑。

    劍下的老者再次凝視劍客那無機的眼瞳半晌,像是認了命似的,顫抖地闔上了眼睛。

    「請讓我和岱姬一起死,」三郎用異常平靜的語氣鋪陳願望,安祥到劍傲近乎嫉妒:

    「岱姬嫁給我……一直委屈了她,是很委屈她的,她那麼美,又那樣聰明……總之什麼都是世上最好的,我常在想,我一定會先她而去,到時,她不知該怎麼才好……這樣也好,以後就不必再擔心這件事了……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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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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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4:32 | 顯示全部樓層
    從來沒有這麼緊握一柄劍,劍傲的五指捏了又鬆,鬆了又捏,手心盈滿汗水,再推一公釐──或許還不用那樣多,只需要割斷那氣管,眼前這雙唇就無法再多吐一個字了。對呀,你再刺一劍,再刺一劍……傲,再刺一劍,你攻擊我啊,殺了我啊,你為什麼不下手?那雙眼睛……那不過是一隻眼睛,濺血的眼睛,痛苦的眼睛,憤怒的眼睛,傲,攻擊我啊,使劍的能手,你為什麼不下手?你在怕什麼?刺入,拔出,鮮血只那麼一線,以往不都是這樣作的?然而另一隻眼流血,另一隻眼卻流下淚,眼瞳裡的唇在顫動,傲,攻擊我啊,使劍的能手,你還不下手?──不,不要這樣子,我不想傷你。刺入,拔出,刺入,拔出,在那樓上,在那無垠的大沙漠裡,在多少模模糊糊只有人聲和慘叫聲的場景中,那是一年前,兩年前,還是打他倆出生?可那聲音又諷刺地在耳際響起……傲,攻擊我啊,使劍的能手,你為什麼下不了手?刺入,拔出,刺入,拔出,刺入,拔出……再推一公釐,再踏前一步……該死的!就這麼簡單,你竟然不會?被多少人稱為「魔劍」的殺人魔,竟然不會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該死的!

    「天……」

    「咚」地一聲,有樣東西,重重撞上了牆壁。

    三郎始終不敢睜開眼睛,要說完全不怕死那是騙人的,他不太有勇氣看著自己的喉嚨濺出鮮血,但出乎他意料,眼前的使劍者帶給他的,竟不是疼痛和永遠的死寂,而是一聲茫然,深沉,卻又失序的呼喊,像沉積了無數情緒的沙粒,幾要不成音調:

    「天哪…………」

    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逼在咽喉的劍竟疑似在作徹退的動作,持劍人突地倒向身旁的牆,以後腦杓無力地緊靠,雙手漸次放鬆下垂,仰頭撞在身後的憑依上,眼簾不受控制地閉幕而下,兩手五指仍舊緊緊抓著他一向迷戀的兇器,但卻已失了他最原始的功用。

    原先給他手挾制著的岱姬,也因失了倚靠,昏厥的身體慢慢軟倒下來。三郎瞄了劍傲一眼,確定他的失神,這才趕忙撲爬上前,將妻子緊緊擁住,臉頰靠著臉頰,盡其所能地貼近著,彷彿只要多離了一公分,便會再度失卻他最珍視的寶物。

    發覺自己的眼楮竟然濕潤了,三郎詫異地拭去那意料之外的水珠,當下不覺得自己有這樣傷悲,這樣恐懼,等到危機解除,淚腺竟似潰決,和岱姬未乾的血漬混成一塊,幾要分不清那行是妻子的血,那行是自己的淚。

    持劍倚牆的身影依舊不動,只留瘦至肋骨突出的胸膛上下起伏著,三郎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幾乎沒有人會再想死去──他現在終於明白,沒有死過的人不畏死亡,甚至嚮往死亡的那份勇氣全然是假的,只有體驗過死亡滋味的人,那油然滋生的怕死之心,進而追求生命的勇氣,才是最真正的難能可貴。

    聽不見劍傲在呢喃些什麼,但那劊子手確然閉目向天,口唇微動,似在朗誦著某些字句,又急又模糊,恐怕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懂得他在說些什麼,是在向上天祈禱,是在說服自己,沒有人知道。汗滴順著額線溜下,撫過那隻竹竿也似的手臂,流下青筋暴起的腕,最後滑下那與主人同名,亦與靈魂同步的武具之上,緩慢,但是剔透晶瑩。

    三郎不敢發出一絲聲音,深怕再次觸動這男子脆弱的情緒,然而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心頭那油然而生的感觸──憐憫,不知為何,看見他瘦得見骨的身體,亂成一團的白髮,乾枯起皺的皮膚,深陷的凹頰,還有那彷彿身處迷宮,永尋不到出口的眼睛。除了憐憫,他已經找不到第二種心情,要把他當成殺子兇手般恨……他歉然地在岱姬額上一吻,恐怕是永遠辦不到了。

    正想鼓起勇氣開口說話,倚牆的劍傲卻突地離開了視線,三郎緊抱岱姬,詫異地看著他移向臥房,在裡室打橫抱起一無反應的睡美人,無視於屋子的主人,逕自揚長而去。沒有多留一句話,亦沒有多看一眼跪於地的二人。

    三郎至今仍不知為何當時會有這樣的勇氣,或許是死裡逃生的經驗讓他終是看清了一些東西,他聽見自己顫抖的唇微開,在劍傲的身影消逝之前,竟顛倒地向前撲去,放聲叫住那佝僂憔悴的背影:

    「慢著!」

    原以為這樣虛弱的叫法對方決計聽不到,但劍傲環抱霜霜的腳步卻停了下來,可是沒有回頭。

    「把那位姑娘留下來,讓我們來照顧她,你去想法子救她的命。」三郎的聲音相隔甚遠,但卻比任一次都要清楚,夾纏不清的毛病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穩的靜宓,和與生俱來的心慈憐憫。

    劍傲深吸一口氣,將霜霜摟得更緊,聲音似在遠方。「你以為我會相信你?」

    「不是相信,為我兒的仇恨,我們願和你作一椿……交易。」商人本色,三郎用了那生冷的名詞,這個皇語詞彙有個好處,可以引之為藉口而排除所有情感關係。

    劍傲搖了搖頭,好似想否決三郎的提議,卻又喃喃自語:「什麼交易?」

    「我替你照顧這位姑娘,仇恨不及旁人,如果你帶著這位姑娘去對敵,你怎麼能確保她的安全?沒的害了她的性命。你把她留在這裡,我和岱姬照顧她也保護她,然而你末了一定會回來找她,無論事情成功與否,我們正大光明的再打一次。」

    劍傲沉默下來,良久沒有聲音,讓三郎幾乎要以為他突然成了啞巴,再次開口已是一分鐘以後:

    「再打幾次都是一樣……要是我會死在這裡,那我之前早該死了。」

    「不,我說過這是交易,你將小姑娘留下來,當你再回來時,我和岱姬會全副武裝的等待你,或者有幫手,或許有陷井,而讓你讓步的代價便是……小姑娘的安危。」三郎顯然也和劍傲一樣緊張,一手攙著嬌妻,一面抿了抿乾澀的唇,急急道出提議。

    劍傲低下頭來,十指霽張霽放,明著在考慮。他終於明白那時為何會留下死者的小柄,他從那把劍裡看見太多的幸福:能幹母親手繪的蒔繪、溫柔父親手鑄的武器……他渴望、同時也嫉妒那些幸福;藉由剝奪,他想短暫地欺騙自己也曾經擁有同樣的事物。

    三郎看見他的眼睛,漆黑的怕人,似是刻意隱藏什麼,卻溢露了某部份的真實──只因那份情緒累積太多,多到無法靠面具遮蔽。然後,眼睛的主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驀地轉身,單膝跪於三郎之前,將霜霜的身軀小心翼翼地擱於地上,乾瘦如枯枝的五指輕拂過霜霜緊闔的眼眶,最後淡漠站起。

    本擬以為對方定會交待幾句話的,三郎等待那背影再次出聲,可劍傲卻只是單純的,在他能辨認的視覺外,身子一個拔高,隨即消失無蹤。

    三郎長長地嘆了口氣,或許不說話才是屬於最好的詮釋。望著平躺於地的霜霜,沉默,早已道盡了一切,何需多作註解?

    但是立於枝頭黑鴉卻依舊噪啼,「呀」地一聲,戳破了這意境深遠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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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5:17 | 顯示全部樓層
    017 道遠 第七章2

    2

    「討厭的烏鴉!」

    穌亞煩躁地揮去身邊黑壓壓的一片干擾,囂張的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是自己鳩佔鵲巢。他實在搞不懂玉藻前為何執意要爬到這周遭最高的一片屋頂,雖說是為了防衛下一波攻擊和觀察敵情,穌亞卻實在千不願萬不願陪著他倆餵蚊子,還有應付那些不祥黑鳥奪回地盤的襲擊:

    「你已經在這裡坐多久了?我跟你說過,那女人中了我的蛇吻,一時半刻決無法使用術力,你不覺這時最好的方法就是找間客房,睡上一覺,才有辦法應付接下來的危機?」

    由於坐得高,天照城的民間風光在此一覽無遺,門前點上燈籠的,是門庭若市的客店與酒廊,紙門透光的,是一般平民的溫暖窩巢,還有點綴滿路的石製座燈,夜歸路人的提燈,以及遠方樹林的螢火,燈火樓台,一片遙相輝映。城市的光明繁華從來都是惹人一憂一喜,喜得是這云云眾生的安和樂利,如燈芯般在家家戶戶燃起,憂的是這燈火雖多,卻從無一盞為自己點明。

    「我記得我從未要求你保護我們,先生。」

    雖然得知穌亞為同族,警戒略為放鬆,但神經質的妖狐卻依然不打算對這怪胎客氣:

    「如果你願意,儘可以自己離開,玉藻前絕不攔你。」

    穌亞心中老大不爽,在心中罵遍世間所有狐貍,然而為了搭檔的契約條件,他也只有稀罕地壓抑素來如火燄般的脾氣,按捺著坐回屋頂上去。但他的嘴依舊不饒人,當做是以後和劍傲互刺的練習:

    「那麼請問你想在這裡待到何時?在這兒待上兩三天,恐怕不用那女人來殺你,你便自動被蚊子吸成乾屍,骨骸還被烏鴉叼去,死也無葬身之地。」

    玉藻前煩燥地瞥過頭去,穌亞的毒舌觸犯他已然不安定的心緒,他握緊付喪的小手,冷冷道:

    「不用你操心,若是你被一個人追殺了半月,我想你即使被蚊子咬死,也會想找個比較安全的境地,更何況許多烏鴉朋友都是同族,恐怕屋頂上的這些,就有一兩隻正在怒於你的污辱。」

    「我真不懂,那女人好端端的幹嘛要追殺你?」穌亞的脾氣越來越大,全數悶在肚裡,差點沒漲成氣球,既然妖狐要跟他吵,他也就不客氣:

    「莫非你素行不端,對人家閨女始亂終棄,所以惹得對方大了肚子,來找你要贍養金?」滿擬此言必可讓妖狐氣得跳腳,這樣他就有機會引他離開這餵蚊子的鬼地方,那知玉藻前卻連動都不動,逕自扶住雙膝,望了穌亞一眼,竟似為他的問題嘆了口氣。

    「你聽過雪女的故事嗎?」目光凝視前方,萬家燈火在夜色裡交融,妖狐雙手環抱胸前,答不對問的瞇起了眼睛。

    「日出的傳說,我一個也不知道,我穌亞是務實的人,從不聽那些民間傳說,你少跟我打哈哈,回答我的問題。」穌亞從鼻子裡哼出冷氣,瞥過頭說道。

    「歷經千萬年的傳說,跨越前世崩毀而依舊流傳,她存在於大雪紛飛的季節,存在於空山不見人影的深處,我們叫她白姬,與冰雪和狼為伍,在風雪最烈的時候,她披著一身雪白的浴衣,散落一地黑色的髮絲,在寒風刺骨裡徘徊,漫天的雪花像是她的淚珠,無情的北風似她的吹氣,然而她的願望,卻只是要尋找一個人,一個從不屬於她的男人。」

    無視於穌亞的抗議,玉藻前像在自言自語;

    「她在無邊的白雪裡找到落難的男人,為著她永遠的宿願,他將飢寒交迫的男子帶回溫暖的窩,讓他恢復意識,男人總是驚恐於雪女的出現,她的表情也總是那樣漠然,白如雪的指尖停在男人的咽喉,在他嚇得渾身發抖那一剎那放過了他。並要他允諾不將密秘告訴任何人,否則她將親自來取男人性命,那是雪女和男人的密秘,也是唯一的密秘。」玉藻前聲音平板,猛地沒了聲息。

    穌亞見他稍停,不禁轉過身來:「然後?」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民間傳說。」

    小奸小詐地一笑,玉藻前露出狐貍本色,望著急切的旁聽者,笑得詭異,穌亞這才醒覺,神色不善地狠瞪回去,甩甩麻痺的臂:

    「你不說便算,我也不希罕。」

    玉藻前低頭看向睡得正酣的付喪,目光流露安詳,撫著那頭黑色長髮,妖狐將眼前的形象再一次轉入傳說:

    「雪女走了,往山崖的那一端沒入風雪裡;男人走了,往安和樂利的城鄉遁入塵世裡,他試圖忘卻雪地裡的事情,即使那份恐懼像枚永遠抹滅不掉的烙印。然後過了不久,大雪又來了,白姬的眼淚再次灑落大地,然而這次拜訪男人的卻不是雪女,而是一位黑髮黑瞳的美人,她是這樣憂鬱夾帶美麗,充滿有女人應有的,冰雪般的矜持氣息,於是男人愛上她,佔有她,與她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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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5:57 | 顯示全部樓層
    「他們有了孩子,有了溫暖的家,有了幸福的暖爐。日子在甜密裡過去,在年復一年白姬的眼淚裡過去,男人被妻子的愛沖淡了對雪女的擔憂,然而由於那密秘的約定,他心裡總有塊陰影。」

    玉藻前的聲調轉低,握緊付喪白如粉蠟的手臂;

    「直到有一天,他望著火光中妻子低頭縫衣的俏麗身影,心中湧起安詳的信任,他一直以來總想要人分享那個密秘,即使只有一人他也渴望。於是他握起妻子白皙的手,在她驚恐的目光下,娓娓道出多年以前,那漫天飛雪下的遭遇。」

    「這一剎那註定了悲劇的結局,與他雙手緊握的妻子化回了雪女的原形,原來,朝夕相處的枕邊人,亦是他一直以來所害怕的宿敵,白姬的眼淚化為真實,在男人死於她手下的一刻,雪白的身影挽著倖存的嬰兒飄然離去。那窗外,無垠的山頭依舊降下千千萬萬的白雪,宛如淚光……」

    穌亞嘴角佯裝不屑的笑,暗裡卻深深吸了口夜晚的涼氣,古老的傳說總有些動人心弦的魅力,比起左近一些刻意灑狗血的八卦傳說──什麼一對才子佳人相戀,因為父母的反對分離,私奔之後才發現女的得了絕症,男的因悲傷過度也跟著在墓前一頭撞死之類的遊戲,要來得更深遠,更能貼近人性。

    「你怎麼忽然想跟我說這個?」皺著眉,掩飾撼動的情緒,穌亞瞥頭問道。

    「假如這個故事……當真發生過,就在我的身畔,而且那男子,換成了繼承百鬼的某位『陰陽師』……」玉藻前欲言又止,深深嘆了口氣。

    「你是說……這娃娃?」驚訝地望向熟睡的白蠟女孩,白得嚇人的臉龐猶帶驚嚇的淚,還不時在睡夢中因驚恐而抽慉。

    玉藻前沉痛地點頭,握住了臂上猶未消退的刺青:

    「九十九大人她……有著一半『雪女』的血統,是半個妖怪,而大人的母親和前代陰陽之主曾短暫相戀,有著一夜恩情,因此大人亦是前主之女,擁有另一半人類血統。按照傳統,大人是前主的嫡系,擁有絕對的繼承權力,因此也該得到百鬼歷代的『賀禮』,在她十三歲生日的這天……」

    「賀禮?」穌亞暗忖原來如此,卻又對玉藻前的用詞感到不解:「那是什麼東西?」

    「這是……我們百鬼門的秘密,恕我不能對你說,」妖狐似感到自己說得太多,尖細的目微微一閃,隨即背過身去:

    「總之,每新一代百鬼之主的生日,也就是東土眾妖的齊聚之日,主人必須在萬妖慶典之下,接受歷代以來最隆重的賀禮,在令人目炫而神聖的祭典中,成為統御群妖的共主。」

    「所以這小女孩將要繼承這樣的任務?」

    穌亞語帶諷刺,搖了搖頭,這女孩的肩纖細的似乎一指頭就可拗斷,實在想像不出她要如何立於群眾之前,斜眼瞄了瞄憂心忡忡的玉藻前,心想這就是了,這狐貍必是她的貼身保鑣兼輔佐,否則一個十三歲的娃兒,沒被妖怪吃掉就不錯,何來統御群妖之說?

    「這是當然的!九十九大人她……無論如何,除了她以外,誰來承繼我都不應允。」玉藻前顯然心情煩燥,不住調整他的坐姿:

    「就是今天……我要護送大人前往『推古神社』,也是夜之祭典的會場,在午夜十二點時分,親自消受『賀禮』,得到那時候,就再也沒人能阻著她。」

    「喔?這麼說來,除了付喪以外,其實還有其他人有資格繼承『賀禮』?」穌亞那裡聽不出妖狐的話裡有鬼,抓準了便單刀直入。

    玉藻前顯是想不到他有此一問,望著那緊迫盯人的黃瞳,忸怩不安地囁嚅起來:「前主除了大人這嫡親女兒外,還有……一個弟子,同時也是他收養的女兒。」

    穌亞的腦子動得快,心中已略見整件事的端倪:「喔,想必那位小姐,就是沿路鍥而不捨地追殺你們,個性惡劣,愛玩紙鶴的那個陰陽師了?」忽略掉自己的個性也沒好到那去,穌亞對毀他容的兇手餘怒猶存,毫不留情地對她中傷暗擊。

    「就是她!這個傢伙,在前主生前,相當受到溺愛。前主他……對於付喪總有一種芥蒂,因為她的母親畢竟是個妖怪,是在人類傳說中冷酷無情的雪女……」妖狐眉頭輕皺,嘆了口氣:

    「那女人打三歲多和她姊姊離異,孤身一人地潦倒街頭,前主看她可憐,收為徒弟,令她學習陰陽之術,那知她天資實在太好,不到數年,就盡得前主真傳,雖是女子,卻操陰陽於掌中,御靈魂於無形,人人都說她的力量,直逼前世一位偉大始祖安倍靖明……」

    穌亞卻在心中警戒起來,要知得到朋友稱讚並不稀奇,連身為敵人的玉藻前都能誠心誇獎那女陰陽師的實力,可見該人必當不凡。

    「總之,她對於大人的存在,也是十分介意,但前主似乎承諾過她,要將百鬼的「賀禮」以她為承繼,所以前主生前倒也相安無事。」玉藻前鬱悶地埋頭膝間,九道狐尾在身後擺蕩,這是他情緒失控的象徵:

    「但是半月前主人病死,卻發現他囑意九十九大人為下一代共主──我早知前主沒這般薄情寡義,這下那女人心生不忿,原先她就是偏激,嫉世憤俗的性子,否則以她實力,焉不得人擁護?她明的取不到位置,於是就從半月前起,開始發瘋似地追殺我們,務求九十九大人一死,她好取而代之。」

    玉藻前的語調轉為頹喪,眼瞳中卻閃著憤怒的光:

    「前些日子我一個不注意,讓那女人有機可乘,竟對無辜的九十九大人下了陰陽師用之限制妖魔的咒縛之一──『騰蛇』,騰蛇是掌驚恐的神將,大人的心神很快變的脆弱,什麼都能嚇得她痛哭流涕,沒過幾日……她就成了現在這樣子……我……我實在很不忍心見她……」

    穌亞恍然大悟,暗忖原來如此,這小女孩既有十三歲,本就不該如此行為言語,卻原來是被饜住了心神,心中對那女陰陽師的狠毒手段也不禁駭然,這是多麼深的怨懟,才能讓一個人對著孩子做下這等暴行?

    「所以你就把百鬼門的頭領從門裡劫走,好單獨的保護她,不受門裡鬥爭威脅,等到時機成熟,再現身承繼?」穌亞很快整理腦中訊息,判斷地猜測。

    「是的……」玉藻前輕輕嘆息,語聲中帶有無奈:

    「雖然得讓大人暫時失蹤,但也總必坐以待弊的好……因為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九十九大人,我是從小被九十九家豢養的妖怪,也是唯一肯照顧她,陪伴她的生物──她的雪女體質,每到一段時間就要離群索居,到寒冷的山中,憑靠雪地汲取能量以維繫生命,因此和前主周遭的人類都處不大來,能傾聽她說話,能擦拭她淚水,能保護她的,只有我而已……」

    妖狐的尖眼瞇了起來,金色的肌膚微微淌汗,捏緊了適才因動用術力而微長的指甲,語氣透露著心中的堅定不移。穌亞望著玉藻前那複雜的瞳,這樣的神色,他在千千萬萬的男女眼中也曾見過,那必定是某種特定的情感,才能使一樣生物如此。不去點破,穌亞對玉藻前的話又有疑問:

    「你說你從小就被她家豢養著,我知道東土有些妖怪的命很長……但你到底幾歲了?」

    玉藻前露出笑容,那一瞬間是極富智慧的:

    「今年寒冬過後,就該過九百六十三歲壽誕了,我是冰天雪地裡出生的雪狐,千年前被九十九家的始祖從奄奄一息中拾回……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時的事了。」

    穌亞搖了搖頭,他真想叫劍傲也來問問,所謂青春永駐是怎麼保養:

    「但是那娃娃……也活了幾百歲嗎?」

    提到付喪,玉藻前極其溫柔地笑了:「她有人類的血統,壽命本就受限,就算比一般人長久,她也是個新生的半妖,她就活了這麼十三年。然而這十三年,比起我之前所生活的千千萬萬年,以往的日子都像是從沒活過,我的生命始自遇見她之後。」

    穌亞看著他的笑容,彷彿從中看見了陽光溫煦的和室中,一隻金毛的狐貍貪玩地滾進女孩的搖籃畔,以靈活的爪觸碰白蠟般緻嫩的面龐,逗得女嬰格格笑著。也彷彿看見一片蒼茫覆蓋的雪壑裡,一個金髮金膚的男子緊擁懷中臉色蒼白的白衣少女,以世間最溫柔的語調,呵護鼓勵著她張開眼睛,迎接屬於她的冰天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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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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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6:26 | 顯示全部樓層
    道盡了這複雜的來龍去脈,玉藻前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留下穌亞一個人支頤沉思,劍傲的危機他沒有忘記,但此時又被更為複雜的情緒打亂,付喪,玉藻前,劍傲,那女陰陽師……他要怎麼做,才能既符合他穌亞的處世格調,又能達成契約目的?

    於是他稀有的呼了口氣,拍掌處死企圖從他手臂上偷取瓊漿的第一百六十五隻蚊子。

    正思索間,許久沒動作的玉藻前卻突地長身而起,立於屋瓦之上,遙望天照城外的某個方向,目光變得迷濛:

    「開始了……」

    「什麼?」穌亞被他嚇了一跳,受到他緊張神色的感染,遂也跟著站起。

    玉藻前的金色手指往東方一遞,指向那燈火格外通明的一處,穌亞看見那地方烈燄沖天,竟是異常熱鬧,異常灼熱,充滿著不合時宜的狂歡氣息,不禁疑惑地望向妖狐。卻聽他頓了半晌,終於語氣神秘地喃喃吐聲:

    「開始了……日出的古老傳說,我族偉大的慶典──『百鬼夜行』揭幕了……」

    伊耶那岐的鐘,不知覺已敲響第十二下,夜,越發深沉。

    ◇    ◇    ◇

    「竟然已經……這麼晚了……」

    神社沉重而肅穆的鐘聲,直至終止的第十二下,才驚醒了倚著一戶民家,闔眼緩和情緒的少年。自從岱姬家離開,劍傲才知道適才那情境給他的震憾有如是之大,幾要讓他踏不穩腳步,只得隨意揀了戶農家,欹牆而立,讓氣流轉遍周身,藉以平靜四處亂竄的血氣。否則以他現在狀況,疾奔回天照城內,只怕今晚又有倒楣的路人要遭殃。

    「失常到這種地步……自從那次之後,好像已經很久不曾這樣了。」稍稍恢復點血色,他試圖微笑,只要他能笑,一切就不成問題:

    「竟然會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真是早上撞著那男孩的關係麼?」

    不可否認的,自遇到霜霜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並不是他的觀念,價值或者情感有何巨大動搖,而是他最怕的一樣事物,已經悄悄纏上了他,連帶讓他整個心境都隨之變異。

    羈絆,是的。從一個人呱呱墜地,總只看得見自己,為自己的肌寒飽暖而活,以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得到慢慢長大了,他開始對周遭的人事物有了感情,和父母有親情,於是他和雙親有了羈絆,得要晨昏定省;和朋友有了友情,於是他有了同伴的牽掛,隨時準備兩勒插刀;

    而當他逐漸長大,終是和特定的某個人,有了最深最刻骨的羈絆時,一個人的身體自此便再不是自己的,他被切成了諸多碎片,一片分給親人,一片分給朋友,再把大半都給了情人。於是他才終於了解,一個人在這世上的羈絆越多,剩給自己的,就越少。

    而這千千萬萬的羈絆,就像操縱傀儡的線,連接起單一個人和這個世界,使你每走一步都牽一髮動全局,使你如履薄冰,使你寸步難行。

    所以,他才那麼害怕它。他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企圖作一個沒有線的傀儡,為此他不惜以劍逆天,斬去一切,但他早該知道老天爺總跟他的實驗作對,無論他如何將心放逐到天涯海角,祂還是千方百計找個人將它喚了回來。

    仰望星空,何時冬季的大三角已經悄悄物換星移,取代秋天的星晨籠罩凡間?天狼星醒目的刺眼,在光害略為嚴重的城市裡仍是一星獨秀,偏紅的熒光閃閃爍爍,被七仙女也似的銀白色星點簇擁,就是最擅畫的彩筆也繪不出這等星圖。劍傲想起風雲覆滅的初夜,那個麻煩的姑娘和他一塊兒仰望星空,那時候,他承認自己也有某方面失常了,無論是行為上,感情上。

    霜霜對冬夜的星空一定也很有興趣的,等她醒來,他一定要找個光害最少的荒郊野地,教她觀賞冬夜最精彩的大橢圓形,和她分享獵戶的星雲,還有……許許多多的回憶。

    所以,他不能繼續在這裡仰望星空下去,為再次釋放另一個靈魂禮贊夜色的權利,他得回茶館和穌亞會合──對了,穌亞,混亂一團的腦海終於浮現那位可愛的「搭檔」,無力地笑了笑,以那人妖的個性,現在一定是氣炸了,他可以想像穌亞怎樣邊摔杯子邊罵他的失信。

    揮去那無聊的想法,正要騰身而行,卻驚覺他注視清朗夜空的視線竟被遮住──一個,不,一雙黑影在他額上畫過,由於正仰首望天,劍傲見得分明,那雙黑影幾乎同步而馳,速度快極,顯也是純武術的箇中強手。

    然而,更令劍傲震憾的,卻不是那二人的輕身,而是來者的身份。

    似乎是一男一女,男的渾身黑衣,身材挺拔,一雙松木色的眼睛倏忽劃過劍傲的視覺,那還不打緊,卻見那女人身材玲瓏,一身緊身武衣包裹曼妙身軀,更襯得那卵型臉蛋水靈出眾,黑暗中看不清楚女子的眼眸,但劍傲幾乎可以肯定它必和貓咪一般精靈。

    貓又!

    全身的警戒都湧了上來,劍傲舔舔乾澀的雙唇,如豹子般的血液襲進腦海,岱姬的事情傾刻被他拋諸腦後,盡可能敏銳視覺,他向老鷹祈導,暫時賜他追蹤的天賦。將茶館和穌亞悉數忘得乾淨,全心全意置放心神於黑影的移動路線裡。

    卻見那兩抹黑影只掠了兩,三戶人家,竟忽地棲身而下。劍傲悚然一驚,以為他們瞧破了自己,是以隱匿行藏,好釣他上鉤。當下不敢少動,月光泠泠下,劍傲的影子若有若無的拉長,因為壓抑呼吸的結果,靜宓中的胸腔起伏更加明顯,待了好半晌,對方竟也沒有反應,不禁略感疑慮,正考慮著是否行動,屋簷下竟傳出了談話聲。

    劍傲大感詫異,聽那語聲,絲毫沒有刻意壓抑的意味,顯是完全放鬆的音量,連隔了兩幢房屋的他都可略為知悉,以貓又的機伶警惕,若是知道有人,絕不會如此大膽無忌。

    「莫非是……詭計?」劍傲咬牙暗忖。但他對判斷人話的真實性有十分長足的經驗,從一個人的語調,頻率高低,字與句間停頓的節拍,甚至咬字,均可作為測謊的依據。卻聽屋簷下語聲自然,黏膩間帶有鬆軟,竟似自顧自地聊了起來,這情狀再如何觀察,都不可能是個騙局。

    於是劍傲緩緩挪動腳步,決定至聲音的來向一探究竟,再一次壓低重心,東土的武學有所謂「收斂氣息」,一般用在暗殺,伏擊和躲避敵人追殺,三者他都經驗豐富。

    確定那賴以為生命的武具攜在身畔,幾下滑步,悄然無息地匿於屋宇的陰暗面,月光沐浴窺視者,更添緊張氣息。腦中念頭百轉,先行推翻擒下貓又的念頭──別說這女人其奸似鬼,難以捉摸,她身畔的忍者也非省油的燈,萬一打草驚蛇,縱虎歸山,往後再難得此良機。

    這回距離拉近,劍傲著實看清了兩人的面容,貓又的笑無論那一次看都如此燦然,那雙彷若笑出聲來的水靈大眼,無論何時都充滿促狹的活力,笑聲如百靈,一響便周下都是她的稠啾。而那體態永遠似貓的優雅,把一切視為盈繞她身畔的毛線球,以貓爪輕蔑地觸碰、滾動、玩弄,然後在其纏住自己之前輕喵一聲從容脫身。

    劍傲得承認,若不是自然的律則裡為生物設定了敵人與朋友,規範人類必須在合作和戰爭間掘起洪溝,一如伊耶那岐神社裡那位曾與他有一面之緣的少女,他與貓又該是某個面相上的知音。但正如人無法選擇出生和死亡的時機,朋友如果可以靠自主意識抉斷,那世間就再不會有背叛和悔恨。

    「我得走了,放我走罷,好嘛,我非回去不可啊……」一聲撒嬌打斷劍傲紛亂散行的思緒,貓又對那木然的背影,好似小女孩向父親央求買糖的執拗,卻又明知對方最後定會應允地自信:

    「還是,誠,嘻嘻,你捨不得我啊?」

    那嬌膩黏人的聲音再次喚醒劍傲懊悔的回憶,就是白馬寺的那一剎那,導致他這場綠野仙蹤般的日出之行,他以為自己已經太過了解命運,但自從一枚苦無紮進霜霜肩頭的那刻起,他才明瞭一顆石子也能改變河流流向的道理,命運就是這種東西,當你自以為知之甚詳,事實上你只在井底窺天。

    由於安全起見,劍傲和貓又隔著點距離,只能見著那藍衣男子的背影。果然是那時在白馬舊寺裡劫走貓又的忍者,不如當初照面的偉昂,他從他微彎的脊椎裡竊見到歲月的痕跡,除非他與自己同屬少年早衰的類型,劍傲判斷他比岱姬還略小五六年頭。無可挑剔的結實體格與細長有力的四肢,將他伊賀住民的身份直接透露給旁觀者知悉。

    劍傲是聽說過日出伊賀的那群夜行使者的,曾在古老歷史的洪流中為無數偉人梟雄賣命,騰挪於城池和戰火間,忍著痛苦將秘密刺於頭皮以傳遞消息,為竊取情報不吃不喝地徹夜伏樑,隨時準備以靈魂向忠誠獻祭。而不同於武士的冠冕,除了少數受人崇拜的特例,泰半都如這擁有松木眼睛的男子一般,即使拯救了傾國的性命,仍將榮耀與聲名渡讓給效忠的主公或將軍。

    貓又的嬌嗔並未激起青年的回語,彷彿天生服膺職業應有的特性,結實的背影只是默默俯低,劍傲看著他將大掌置於貓又纖細的肩頭,保持禮貌的距離,五指鬆鬆放放,似不知該抓緊還是放手,心中不禁微訝,隱隱猜出兩人心影映照的共鳴。

    俏皮的姑娘似乎習於這樣的相處模式,對於青年的啞巴再次報以笑語:

    「你怕什麼呀,怕我一走了之,尋不回你那伊賀姑娘的父親,喚不回她的芳心,是麼?你放心,你既救貓又一命,貓又是最善良,最感恩的人了,定會幫你到底。」

    劍傲凝神細聽,那日在寺院樓上傾聽貓又整治黑烏鴉,她那充滿自信與任性的一言一語,每每讓他刻骨銘心,似乎舉手投足皆充滿活力,即使下一步要毀滅世界,這刻仍能為了捉弄對手成功而拍手慶賀。那個如貓般傭懶,魅惑,智勇兼備的姑娘,此刻的聲音聽在劍傲耳裡,卻竟似只剩高傲的貓皮,貓骨下的卻是被某種情感日削月竣,瘦弱無力的心靈。

    「且況你追了我十年,十年裡貓又到那裡出任務,你就跟到那裡,連去附近玩兒,你也跟蹤不停,再怎麼說,貓又都該投降啦,要不是百鬼繼主新死,我早也冒死帶你去見他,替你向他求情。」貓又轉過身來,眼眸大大的,明亮如星:

    「而且你又救了我,除了九十九家的主子,貓又從未給別人救過性命,總是倚賴自己活存,阿誠是第一個救貓又的外人。」

    空氣被封印在靜默裡,雖然劍傲亦服從沉默是金的道理,卻也不禁詬病藍衣忍者的不解風情,要知男人什麼時候都有權利保持緘默,只除女人向你表露情緒,要是膽敢敷衍過去,到時逼得你呈堂供證的將是眼淚而非嬌嗔的慰意。

    「你還是不說話,從你第一天追蹤我,到現在我們這樣熟,你從沒開過口。在找到你伊賀的姑娘前,不開口和別的女孩兒說話,這是你的誓言,貓又看過許許多多立誓的少年,他們在情人面前挖心掏肺,指天劃地,但是過了昨天就紙上談兵,隨時可以揉成一團丟棄。嘻,那有像你這樣……死心眼。」

    然而貓又接續的自言自語卻解答了他的疑惑,劍傲不禁思考起她數次提及的「伊賀姑娘」,似乎和某位阿姨的身份有所連繫,但是冤家路窄的原罪他可以相信,卻不信連情人的際會亦可如此巧合神奇。

    「但是誠,你知道嗎?就算你救了我,卻也不代表我要報答你,我不是白鶴或者海龜……誠,我是妖怪,一生祀奉九十九家的妖怪,我不是完整的人類,妖血深植於我的血脈,你知道麼?」

    劍傲不得不承認他敬佩貓又,即使出口是多麼嚴肅的話語,聲音始終可以如此甜膩,叫人光是陶醉在她語聲裡,便足以忽略其中的意義。然而青年似乎對那蜜糖免疫,只在意貓又本質的語意,以符合話中深意的態度沉沉頷首。

    「那,貓又是百鬼門的聖女,在日出古語裡,稱作『紅姬』,你知道那意思嗎?」貓又尖長的指甲輕點青年的前胸,看著自己的指尖陷入對方的肉裡。青年貫性的閉緊雙唇,只是重覆動作地點下頭去,貓又無視於是非題的解答,逕自將提問接續:

    「紅姬的意思,就是貓又永遠永遠都不能嫁人,要乖乖地待在歷代九十九在繼主身畔,如果繼主成功的接受付喪神的祝福,得以承繼『賀禮』,那麼貓又就可以繼續做主子家豢養的小貓,無憂無慮。倘若有一天付喪神生氣啦,不肯接受主子的話,就是貓又變成祭品,『獻身』以平息神怒的時候……」

    劍傲的心跳微微加快,貓又仍舊輕點青年的胸膛,語聲的頻率和心臟同步:

    「貓又的媽媽,媽媽的媽媽,還有百鬼家許許多多的紅姬,都是這樣回去貓族的天堂。誠,你知道嗎?傳說小貓咪在家裡養久了,就會變成貓又的族人,貓又可以活得很長很長,比人類還長壽的多,或許只比狐貍差一點罷?」

    貓又俏皮地咯咯一笑,好像覺得這是戲謔之語,企圖要讓對方也笑:

    「貓又活得越久,尾巴也會與日俱增,法力也隨之變強。但是傳說都說,貓是最不知道報恩的動物──他們說得沒錯,誠,人家待我好,我總不會記在心上,只有人家待我不好時,我才會千方百計地報仇,就像那拿劍的壞人一樣。貓又會吃掉家裡年邁的老人,並且取而代之,你說,是不是很過份?」

    「所以啊,在那個群妖亂舞的時代,統御陰陽妖界的九十九家,為了懲戒貓又一族的忘恩負義,就定下了我們的命運,誠,你說,這是不是罪有應得?我們貓,就是這種狡獪,虛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妖物,就算誠對貓又有救命之恩,貓又也不會報答你。相反的,惹上我們族人的話……」

    或許是星子過於燦然的關係,相形之下,貓又的笑容竟意外黯淡,纖細的手臂蛇似地緊攬青年的頸,往他的耳根子呼氣,那氣聲如蘭:

    「……惹上貓又的族人,下場可是會很慘的……你明白麼?」

    劍傲不禁苦笑頷首,在心底向那藍衣忍者傳送電波,這裡就有一尊活生生血淋淋的實例。

    猜想那二人應不知道自己已沉默如此長的時間,兩人世界無所謂時間的流逝,剎那即是永劫。但貓又畢竟歷練豐富,首先穿越回現實空間,再補給青年一個笑容,語聲淡淡地。

    「我真的得走了,你看,騰生於夜空的紅燄呀,劃破雲層的饗樂呀,屬於我們百鬼的狂歡,將在推古的聖地點燃。只有今夜,我們可以支配首都的空氣;只有今晚,群妖能夠凌駕踞傲的人類,這是我們的傳說,我們的宿命。誠,讓我走罷!」

    宛如喃詩的語調,貓又的表情似宗教的狂熱者,一瞬間蒼茫渺遠,但轉眼又綻開笑容。劍傲無法否認貓又的美,農舍的燈火下,嬌豔的唇,水靈的眼,脫韁野貓般的氣質,咯咯的笑是她的標幟,入耳如銀鈴:

    「且況我再不走的話,那些臭鼬鼠又要跟我囉唆了,百鬼大人和玉藻前──喔,你還不知道罷,我和妖狐玉藻前同為九十九家的『妖臣』,卻差不多一年才見個一,兩次。前年見面時我在他茶裡下了瀉藥,讓他拉肚子拉了兩個禮拜──」毫無悔過之意,貓又單純滿足:

    「嘻嘻,你沒見過妖狐拉肚子罷?他最後還拉到脫力,打回了原形,還跑廁所個不停;去年見面他便氣我氣得很啦,硬是要我當著主子的面向他賠罪,我不依,和他在陰陽寮附近玩了半日的捉迷藏,最後我在地上挖了個坑,誘他掉了下去,威脅他叫我一千次姬殿大人,我才肯放他上來。哎,我每次都好期待和玉藻前見面,我還沒想到今年該用什麼方法玩他……」

    以理所當然的字句陳述驚人的言語,貓又認真思考起欺騙同事的計劃,隨即用慣用的笑容抬起頭來,轉過優美的身段,像隻貓似的一躍而起。望著那藍衣青年,卻見他一點動作也無,竟是沒有設法攔阻,因為燈光昏暗,劍傲不確定她是否臉色一黯,或許是環境的因素,他實在無法將沮喪和貓又連在一塊兒:

    「可今年,九十九殿和妖狐一道失了蹤,這件事雖然對百鬼門群妖和信徒門都暫時保密,說是因為九十九殿體弱多病,不宜出來見人,因此這才由我們妖臣代為主持百鬼夜行。貓又真怕那些把持門務的臭鼬鼠會作出什麼逾矩的事情,阿誠……所以我非回去不可。」

    劍傲聽著她再次強調的語氣,沒有貫常的俏皮和嬌媚,他首次驚覺這姑娘也有認真的時候,雖然忖度不出貓又所謂「臭鼬鼠」是指什麼,但她的擔憂,光憑話語便可閱讀無疑。然而令他更為驚訝的是,所謂「百鬼大人失蹤」的訊息,回思貓又在烏鴉門前的表現,以及麵館中綾女所提供的情報,劍傲將所有脈絡在心中反芻,事情的真項似已隱隱顯出雛形。

    深吸一口氣,貓又的表情似是下定某種決心,但是那張臉仍舊笑得甜甜蜜蜜。

    「阿誠,笑一個啦,」黏膩的聲音藕斷絲連,求懇的語氣俏皮跳脫,順道示範似地揚起一笑:

    「你笑起來會很好看的,那伊賀的姑娘也不希望你一輩子愁眉苦臉,倘若你想得到女孩兒的芳心,還是笑一笑好些,貓又喜歡看敵人哭,但卻希望看見朋友笑。」

    靜默再次襲奪夜空,劍傲屏息聽著這句話,他在當初以劍感染貓又心神時就已察覺,魔劍雖然可以強制感染敵人負面的情緒,但也必須對方有那情緒的根,才能被引發茁壯,貓又有心事,他那時便隱隱知悉,凝望那藍衣青年的動作,劍傲好奇著死心眼的木頭會有什麼反應,雖然他估計貓又應是失望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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