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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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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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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6:52 | 顯示全部樓層
    然而這回他竟賭錯了。那青年忍者還是一個字也沒說,也沒有笑,只是做了一個動作──將那隻貓擁入懷中。

    屋內的燭火跳耀閃動,不時被風吹偏一角,使得屋簷下陰影一片。劍傲的視線突地也偏開一角,兩人的身影隱沒在陰影裡,隱沒部份在對方的唇裡,交纏著尋求更多身體上的連繫,貓又顯然有些理性上的驚惶,但隨即被感性的熱情掩蓋。側轉身軀,貓又被俯首的背影擋在內裡,被月光拉成的影縮回腳底。

    劍傲的頰泛起潮紅,穌亞的調侃或許真有幾分道理,和人生歷練不成比例的靦腆,他本能的想要移開視線,但又怕失了得來不易的標的物,心中忸怩,萬一該對天雷勾動地火的男女被熱潮沖昏了頭,決定在雙唇接觸後進入下一階段動作,那他也要繼續「監視」下去?

    好在對方似乎沒有這個意願,嵌合的點眷戀地索求彼此的溫度,隨即因現實逸入意識而遽然拆散,藍衣青年的動作,表情一無所改,彷彿從亙古以來便知心意所在,沉吟半晌,劍傲看見他的口唇奇蹟似地動了:

    「你到那裡,我跟著你。」

    初次聽他開口,聲音出乎意料地溫文淡雅,只是惜字如金的簡短,將接下的話融到與貓又緊握的手掌,用行動來代替俗世間的甜言蜜語。

    貓又的眼睛驚訝地睜大,劍傲聽見她笑了,笑得好開心,瞅著青年的顏臉,一句話也沒回應。神情恢復高深莫測的調皮,貓又輕鬆地拔高接近星空,足點屋頂前,回眸一哂:

    「你的聲音真好聽。」

    毋需接續的邀請,就連局外人都能感應話中赤裸裸的應允,伊賀的青年毫不猶豫,尾隨那大膽擺動的貓尾,如蜂之逐蜜,蝶之戀花,瞬即以兩人共同的專長,獨有的敏捷,遁入隱藏一切的夜裡。

    劍傲這才敢離開簷下的遮蔽,長長呼出口氣,凝望那雙魅影的離去。去罷!塔中的睡美人尚待王子披荊斬棘,只是這回喚醒公主的方法並非古典的吻戲,而是去探訪百鬼之夜的秘辛。

    成雙的螳螂朝夜行的蟬兒馳去,拋落孤單的黃雀在星空下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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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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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7:22 | 顯示全部樓層
    017 道遠 第七章3


    3

    星空依然,照個三抹從不同方向落下的身影。

    倚靠著一家掩燈熄鼓的店舖,劍傲游魚似地貼壁而立,他與貓又各佔長街的一頭,盡力的隱住聲息,然後斜眼瞥向貓又躲藏的角落,卻見她被那名喚誠的男子揣在懷裡,兩人均是呼吸僅慎,與他是同樣偷窺等級,似在等待什麼事情。

    劍傲放眼觀察四周環境,他實才將所有心力付之追蹤,只依稀知道已來到一條名喚「推古」的街道裡。卻見此時已是長街尾端,抬頭看去,眼前竟是一個木造的鳥居,前頭架著一座玉橋,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來,都該是個神社的形。

    但那神社頹傾潦倒,牆剝瓦落,似是年久失修,甚為貧瘠,大不如他許久以前所見伊耶那歧的壯麗。心中大感奇怪,莫非這便是百鬼聚會的所在?卻見刻痕班駁的鳥居前,立了個不怎麼有誠意的小木牌,褪色難辨的字跡兀自掙扎告訴世人此地的真名──「推古神社」。

    「推古?對了……我記得貓又姑娘確實有提到……」

    回想剛才貓又和青年忍者的對話「屬於我們百鬼的狂歡,將在推古聖地點燃」,劍傲終是弄懂涵意。但是此地空無一人,難道妖怪會突然冒出來不成?然而貓又表情卻異常鎮定,水靈雙目劃過青年身軀直視鳥居前古老玉橋,眼神毫無懷疑。劍傲的眉微微凝起,決心和她一起靜觀其變。

    正忖度間,一陣怪異的樂音突地傳進他耳裡,嚇得現在草木皆兵的他心口一跳。好奇心驅使,冒著被發現的危機,劍傲悄悄探出身來,朝聲音的來處推古神社看去,才一照面,顏面即被映得通紅,逼人的熱浪襲上劍傲的身軀,同時也打開了他的視覺神經。

    真是太過於不可思議,原先空無一物的推古神社,竟隨著那火燄的燃燒,照亮了星夜的大地,也同時照亮了夜的奇蹟。

    劍傲深深吸口氣,他原以為「百鬼夜行」終究只是存於遙遠時代,某個叫京都地方的古老傳說,綾女的話猶言在耳:

    『被人類所拋棄的器物,在成為九十九神之前,會成群結隊的在夜晚的路上遊行,聽說看到的人會因詛咒而死去。不過這是嚇小孩子的傳說啦,你該不會是在擔心這個罷?』劍傲不禁苦笑起來,倒不是他刻意當真,而是最近怪事迭起,再無稽的傳說也有成真的一天。

    放眼只見各色的旗幟揚起風中,紅花綠葉、萬紫千紅,在這夜色裡點燃詭異。然而除了那顏色絢麗的旗,劍傲的眼瞳竟被火光填滿;

    火光,火光,推古神社四個不起眼的木刻幾要被火燄耀眼光芒所吞沒。凝神細視,才發覺火光來自於一支支火把,首尾相接的大小松明照亮了推古神社前的石道,石燈籠相形失色,而神社祭鈴前一盆火燄猶為箇中之冠,烈紅盤旋襲奪了神社屋頂的赭瓦風采。他要向天宣戰,向首都安寧的夜宣戰,囂張地預告那自萬年前流傳下來的古老傳說,今夜將要於此重現。

    「好美……」

    低聲讚嘆,劍傲從不知火也可以燃成如此,它比穌亞結約時還要盛大,簡直就像瀑布,由薪底捲起,如扇狀開闊於風中,霹哩啪啦,他聽見松明這樣低語,轟隆隆隆,他聽見紅蓮這般訴說,松枝的餘燼被紅舌舐起,化成無數慘白的飛蛾撲火而出。

    「朋友們,盡性狂歡罷!」

    然而更吸引人目光的卻不是這些火燄,而是那些列隊舞蹈的「人們」。若不是親眼所見,劍傲很難相信在這看似文明的天照城中,能有這樣充滿野性與神話的饗宴。

    松明下映照的是一張張奇譎多樣的臉;有的似貓、有的似貍,有極老的、卻也有年輕的胴體。獨眼的多眼的,只餘身軀卻無四肢的,浮空的黏地的,五花八門,目不暇給。

    持火把狂歡的並非人人妖形妖狀,有些明顯是有頭有臉的人類,然而無論是妖或人,均以色彩繽紛的白底油繪面具遮住了原貌,多變的圖案和形製,讓劍傲聯想起日出傳統「能劇」,配合著樂音和舞蹈,斑斕的面具在火光映照下頻頻閃過眼簾,時間彷若倒流了萬年光陰。

    眼睛既被魂授色與,絲竹亂耳亦不能免;神社腳下,一排戴著面具的伶人由左至右,或拍打著箜篌,或吹奏著竹笙,有的臉與琵琶合而為一,彈奏著眼鼻上的絃,兀自跟著樂聲左右陶醉;配以竹莢緩慢而空洞的擊拍,鐃鈸節節清晰的沉重,宛如逐漸逼近的紅面大鬼,抨咚,抨咚,和祭壇前的陽面太鼓產生共鳴,聲動地面,而狂歡的人們則以腳掌還擊,自行演奏另一段打擊樂曲。

    神社前的圓形低臺一般火熱炙人,上百支松明團團圍繞,將漆成鮮紅的低臺染得更加明豔,形形色色的面具在態上舞動叫嘯。有頭戴敞簑,背脊微駝,頭臉卻白得嚇人的佝僂老者;有長髮覆蓋全身,身著白衣,鼻孔朝天,卻捧著青燈狂笑的少女;女孩在低臺上旋轉亂舞,黏進肉裡的金鈴周身晃蕩,渾身融毛的怪貓成群蹲踞在祭壇前的火盆,以竹製吹管瘋狂地激起更大的祝融。

    「跳哪,大家盡情地舞蹈,取悅付喪神罷!」

    神社外的青松在熱風中顫動,細看去,結實的果子變為成千上萬的人臉懸掛樹頭,笑著鬧著,間或發出尖銳的鬨笑,低臺下盤踞著一條條長似龍、滑溜似蛇的妖物;點綴空中的是許多飄動的火影,時似狐貍燃燒的尾,時如老者貪婪的面,紅面頭顱在空中耽前不顧後的四下飛動,而神社殘破的紙門,竟似也生出千百對眼睛,興味而竊笑地靜觀眼前鬧劇。

    「跳啊,跳啊!」
    「再火熱些,再瘋狂些!」

    劍傲聽到群妖熱情的鼓燥,祭臺中央的節目是他們歡呼的目標:綴滿紅、黃、黑、綠四彩的色帶隨燄的熱風昂揚,赤裸年輕的胴體以白色面具遮臉,面具神情憤怒猙獰,頭上兩枚尖角抗議上蒼似地鑽入天際,黑髮亂似打從出娘胎便從未梳理。祭壇上少女竟只著件薄衣,火紅的披衣,以一無遮蔽的纖手撿起袖口,展開豐滿的胸,無數的旋轉構成一套舞蹈,似撲火的紅娥在燄中掙扎,為祭典的情緒加溫。

    「貓又,我們要貓又殿的舞!」

    一曲未畢,臺上的表演者正要起袖再舞,忽地竟聞人如此鼓噪,煞時那呼喊便翻滾為浪潮。誰都記得上回的夜行之祭,貓又如何以一襲紅衫顛倒群妖,快而不亂的舞步,不笑自魅的神情,就是八十多年前那一夜,唾手摘走祭壇旁數以千計的眼睛。祭典的火燄在那刻已毫無意義,因為最豔的一團火即是她的胴體。尤其是舞畢時那一記充滿挑逗意味的飛吻,從此讓貓又蟬聯八十年百鬼門的夢中情人。

    劍傲看見貓又在聞言後朝身畔的青年吐舌一笑,埋入他懷中更緊,似在宣誓這團火燄從此的歸屬。

    群眾自然沒看見他們夢寐的舞者此刻欹在他人懷中,喝采和催促的浪潮幾要撕下整片夜空。臺上的舞者顯然十分難堪,張望著周圍沸騰的群妖,無奈地向神社赭瓦上看去,似是在向什麼人求助。卻聽祭壇周邊的火燄突地驀然升高,竟是顫抖了兩下,然後斗然俱黯,一個聲音隨之劃破神社詭異的空氣,音量大到蓋過狂歡的人聲和舞蹈,連成列伶人也同時停止了樂音:

    「吵屁呀!他媽的全部給我安靜!」

    順著這突兀罵詞的來向,劍傲興味地向神社瓦頂上看去,卻見那上頭遽然躍下二人,領路的一人臉戴著色彩斑斕,面目猙獰的鼬鼠面具,血腥的銀光閃過那人的手臂,定睛看去,卻是把彎月般銳利的青色鐮刀。鐮刀的主人邊走邊喝止圍在祭壇周邊的妖群,適才發話罵人的顯然便是這人。

    而那鼬面男人身後,兀自跟著一個小男童,大約只有前面那人一半身高,手上卻緊攬著一甕比他頭還略大一籌的褐色藥罐,瓷罐上班駁的裂痕道出他歲月的痕跡,臉上一般戴著鼬鼠面具,卻戴得歪歪斜斜,雖看不出他神情,動作卻已把他的緊張怯懦表露無遺。

    這兩人都穿著純黑色的日出傳統平民服飾水干,袖口撩起,腳踏木屐,往祭壇上一站,群妖即往四周退去,足見兩人懾眾的效力,不亞於貓又的舞蹈,只是形式和方法有所差異。

    「貓又這婊子有什麼了不起,他媽的不過就是臉蛋比其他娘兒騷!操起來還不見得比較爽咧,帶衰的吵成這樣,非要老子剁了你們給百鬼大人獻祭?幹!」附手一站,那領頭的鼬面人毫不客氣,劈頭就是這麼一串。

    劍傲不禁大感有趣,他久在外頭旅行,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見過,重生人類視所謂「俚俗語言」為下層民眾的標幟,無論耶語亦或皇語,大部份自視高貴的種族都不願公開用之,最甚者莫過於「神都」耶和華,天空都市的成員只要口出惡言,好一點的也是終生監禁,就連耳朵聽聞,據說也要齋戒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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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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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7:54 | 顯示全部樓層
    劍傲本身是十分欣賞這類語言,雖然他服膺罵人不帶髒字的藝術,但人若能單靠這些發語詞發洩怒氣,世界想必會和平得多。瞥了眼貓又,卻見她臉色一變,望了望那青年,隨即輕輕一笑,凝望臺上的鼬面男子,流露出當初毀滅黑烏鴉一門的燦然表情。

    「般若,怎搞的,那婊子還沒有到?」

    那鼬面的男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雙手附胸,大喇喇地往祭壇的柱子一靠,面具裡的眼掃射適才跳舞的紅衣少女。

    「鐮鼬二子大人,貓又殿奉命去上皇北疆滅了烏鴉門一眾信徒,到現在還無音訊。」被喚般若的女子以衣袖攏起赤裸的身軀,盈盈下鞠。

    「媽的,那婊子不是說她一個人沒問題,現在是怎樣,被人輪幹到腿軟回不來了是罷?那玉藻前那賤種咧?九十九殿不見……不能來也就罷了,為什麼級位最高的兩名『妖臣』也都沒到!」

    那鐮鼬二子越說越是滿臉陰霾,剛要再喝罵,卻聽身後嚶的一聲,竟有人哭了起來,回頭一看,卻是那最小的鐮鼬,雙手仍緊抓著那罐破瓷,臉淚卻已一滴滴順著面具滾了下來。這一哭,卻讓原本惡形惡狀的鐮鼬二子慌了手腳,連忙蹲踞到他身側,神色尷尬,無鐮刀的一手笨拙地輕拍他額:

    「別……別哭啦,小弟,是老哥不好,老哥不該這麼大聲……幹,叫你別哭你是聽到沒有?……不……不是,二哥不是這個意思……媽的!般若,你來哄他,老子不知道怎麼騙小孩啦!」

    要不是現場的群妖個個臉色嚴肅,劍傲真想笑出聲來,看來日出的妖怪倒不如人所想像的這般邪惡,至少那小鐮鼬看來便十分有趣。但顯然鐮鼬二子不那麼覺得,把煩人的小弟交給紅衣女妖,他即刻轉過身來,憤怒的眼隱藏在面具下,掃視神社一圈,隨即以擴音器的音量狂吼:

    「雨降!你這賤種,給我滾出來!」

    此聲一吼,幾乎是同時,色彩繽紛的妖群中竟當真骨溜溜地滾出一人──的確是用滾的,因為來人身材不高,又帶了件礙事的器物,因此難以從人潮翻湧的後排擠到壇前,又不能罔顧鐮鼬召喚,只得出此下策。

    「小妖……參,參見,鐮……鐮鼬大人。」

    滾出來的物體不止聲音顫抖,似乎連身軀都是微顫的。劍傲睜大眼睛,只見那居下的「生物」形貌神奇,他甚至無法確定那是不是人形,身材嬌小,兩隻眼睛深深的內陷,卻大如碗蓋,幾要佔掉三分之二面容,眼暈一圈眼帶,看來十分惶恐。踏著一雙高腳木屐,身著日出僧人的敞袍,引人注目的倒非他的長相,而是打頭撐著一把可憐兮兮的破傘,參差的竹籤,漏洞處處的傘面,而人也同那傘一般,死命在恐懼的神情上擠出卑恭屈膝的笑容。

    「媽的,這麼慢!是給人開苞了還是怎樣?叫你幹的事情是好了沒有?」鐮鼬二子正眼不看他一下,只是斜眼睨之,神光填塞踞傲與殺意:

    「不是叫你和垢嘗,鍋貍去找那婊子回來?怎麼,現在那婊子人呢?」

    隨著鐮鼬的大放獗詞,劍傲看貓又的神色越來越是不善,不禁啞然失笑。畢竟一個女人在情人前被人婊子來婊子去的,就算修養再好也會瞬間化為岱姬的。

    那被喚雨降的小僧聞言卻渾身一顫,像是突遭雷擊:

    「是……鐮鼬大人……是這樣吩咐沒錯,但是……但是……」

    「那你還囉哩叭唆的要死啊?到底是找到沒有,死的活的,一句話!」鐮鼬二子顯然耐性極差,一腳跨前,嚇得那雨降小僧疾退三尺,膝蓋不住顫抖。

    「是……是這樣的……我……我和垢嘗他們……在北疆搜尋了三天三夜……還……還差點給人類發現,但……但是……」雨降小僧的音量隨著心虛同步縮減,到最後已經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他唇角的開合:

    「但是……我們還是找不著……貓又殿。」

    「找不到?這點小事你們也幹不好?前主人一死,你們這些小妖怪全造反啊!最好九十九大人嗝屁,你們好做老大,是罷?」

    空氣間全盈滿他囂張且邏輯錯誤的罵詞,連火燄也為之閃爍衝天,所幸那小鐮鼬似已平復了哭聲,還不住抽咽,低著頭用攪拌棒攪動著懷裡的藥罐,黃漿濺出,刺鼻的氣味瀰漫空氣,而他卻始終沒有察覺,不時抹抹滴下的餘淚。

    「不……不敢,小……小妖那裡敢有這樣的想法……實實實實實在是……」

    這小僧的結巴不定可列入世界記錄,尋常人結巴不過一字重覆個四五次,這雨降小僧卻可以咬舌頭幾十次,而且字字如此,導致原本三秒鐘可以道盡的話,他卻拖得好似一輩子也說不完:

    「實在是………」

    「幹,快說!你再大舌頭,老子就把你的王八舌頭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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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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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8:36 | 顯示全部樓層
    「是……是的。事……事實上,我和垢嘗他們到達白馬寺時,貓……貓又大人已經不在那兒了,所以我沒並未見到大人她,可,可是……」雨降小僧囁嚅著口,臉上竟莫名其妙地露出了恐懼的神情,連牙關都躲在唇間悄悄顫抖: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那錶子既是去幹掉那群烏鴉,那烏鴉人呢?」鐮鼬二老哼了一聲,顯是弄不懂雨降小僧的恐懼點在何處。

    「是……是,小妖到那兒的時候,不見貓又大人,但是黑烏鴉那叛徒,卻是見到的。只是他們都已經變成……變成……一地的……一地的鳥屍。」

    任憑誰聽見了他現在的語音,都會想替他把整句話講完,因為詞與詞的間距實在太長,好像他忽然忘記怎麼講話,雨降小僧的臉色本就以粉抹得蒼白,現在更是面無血色:

    「黑烏鴉他們……全都……死了。」

    鐮鼬二子啐了一口,冷然道:「那婊子本來就是去殺人,你怕屁啊?」

    雨降小僧大力地搖了搖頭,一個站將不穩,竟是跌坐在地,連忙順勢改為跪姿:

    「不……不是,那個……『烏鴉』他們……似乎不是被貓又大人殺死的,而是……總之……他們的屍身,有的斷頭,有的斷手斷腳,腸……腸子,腦漿,血……好多的血……流了一地,那味道,那氣氛……簡直就好像……好像……」

    鐮鼬二子悚然一嚇,饒是他腦袋直,臉色也不禁乍然而變,誰都知道貓又生性愛潔,就算要屠人,也必選擇不弄髒手的方法。他眉頭一抿,踏上一步追問:

    「好像什麼?你他媽的快說!」

    雨降小僧被嚇得顫了顫,瑟縮地環顧四周,劍傲甚至看見舌頭在他唇內打結:

    「是……就好像是……被『某個人』所殺的……一樣,就是……就是……大人您知道的,上……上皇……不,東土的傳說……殺人的惡魔,戮屍的惡魔……所以小妖就想,貓又大人該不會是……」

    「到底是被什麼人幹掉的?老子腦子直,聽不懂猜謎語,你給我直說!」

    二子的怒氣越來越熾,幾乎可以取代周遭的大火,現場一片鴉雀無聲,群妖凝視著鐮鼬已成鐮刀的右手森然舉起,唰地劃入雨降小僧跪伏的足,差點沒讓他當場昏厥,忙不迭地用那單薄的眼,驚惶萬狀地望著那兇神惡煞,甚至不敢斜視身畔的兇器:

    「是,是的……我說,我和垢嘗,鍋貍都覺得,殺害『烏鴉』一行人的,應當是某種上皇武具……所以……所以我們斗膽推想,那說不定會是……那個經常出沒在東土地界,善使劍,也曾經戕殺過我門同胞的魔鬼……就是……就是……」

    雨降小僧話塞在口,一面戒慎恐懼地看著抵在自己支點的長鐮,一邊死命想使聲帶發出某個詞來,無奈底心那份刻板印象太深,像塞子般將到口邊的話又硬逼了回去,雨降小僧大約說了上百次「就是」,然而「就是」什麼,竟是怎麼也無法表達。

    劍傲在暗處看得又好氣又好笑,真想自己跳出來幫那雨傘接話,不過就是自己的別名,又不是光叫名字就會身首異處,這妖怪未免也太過膽小了些,倘若見到真人,又會是什麼光景?劍傲不禁苦笑著細思。

    鐮鼬二子越聽越糊塗,瞥了一眼身畔的小弟,兀自哭個不停,心中煩悶,正待繼續嚴刑逼供,冷不防一個聲音隔斷了滿神社嘈雜的絮語,截斷了那囁嚅的對話,也促使祭壇上的鐮鼬二人一齊回過頭來。

    「就是『魔劍』……是嗎?」

    綴滿五色布飾的祭壇後突地轉出一個身影,和鐮鼬二子同型制的黑色水干,身材卻魁悟大方得多,一般的鼬面面具,然而油彩鮮明,眼角和嘴角上揚,看來就像在大笑,面具裡的目色溫和,直視火光而瞬目不眨。劍傲為這睥睨群妖的氣勢暗讚一聲,相形之下,那鐮鼬二子的行逕直如跳樑小丑。果然一見那人,二子的氣燄登消,噬血的鐮刀乖乖斂回手臂,連眼神也不敢造次放肆。

    「大……大哥!」

    極力將原來的傲氣盡數斂回他具的遮蔽裡,二子慌忙向鞠個日出式九十度大躬,劍傲看到一滴晶瑩的汗,從他面具的側縫漏將出來,而後面成串地跟著更多。心中憶起古日出關於「鐮鼬」的傳說,果然是成三之數的妖怪,而眼前這人,必是三者之首無疑。

    「啊?親愛的二弟,好久不見!」

    輕從身後取出明淨的白布,彷彿習慣似地,慢條斯理地擦拭原先就已白皙無疑的手,鐮鼬的大哥細心整飾著十隻修長尖利的指,從指尖到手掌,眼神除了慈愛,窺不見其他鋒芒:

    「數年不見,你越發出落得精神了,我打老遠就聽見你的罵詞兒,你一點兒也沒變,還是當初那傻小子,大哥惦記你得緊,改日挑個時間,我倆好敘敘舊,喔,還有小弟。」

    他轉臉望向一旁抱著藥罐的小鐮鼬,笑容頂到眉角,說也奇怪,原先兀自哭鬧不休的男孩,在看見兄長的笑容後,竟斗地斂了眼淚,兩隻大眼轉成漣漪,眼角含霧地直視那白淨的雙手,將懷中的黃色液體摟得更緊。原本在他身畔照顧的般若,似也逕自嚥了口涎沫,悄沒聲息地退下壇來。

    二子自小和他相處,這句話外人聽來,是兄弟間尋常問候語,然而到二子耳中已自動轉成了:

    「二弟,這麼久不見,你是越來越頑劣了,都這麼大了,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那副流氓樣,你最好給我記著,那天有時間,我鐵定好好教訓你。」

    心虛之下倒退一步,之前吆喝群妖前的氣勢盡數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驚怖:

    「那……那裡,老子……不對,小弟也很想老哥,恨……恨不得天天見到大哥,常……常常和大哥在一起。」

    鐮鼬的大哥瞇起眼睛,過度誇張的笑容將面具微微頂起:

    「放心,親愛的二弟,今晚的祭典過後,我們會有很長的時間朝夕與共,好長進昆仲之誼,到時我再好好地調教你和三弟,就算你想離開大哥,大哥也不會放過你。你過來,讓大哥看個仔細。」

    尚震驚於鐮鼬大哥提供的訊息,不等二子有時間頑抗,兄長的手開明專制地扯緊他衣領,將他強行攬入懷裡,輕撫他虯結的額髮,無視於懷中弟弟的顫抖,舌從面具的唇隙中搜尋,濡溼胞弟汗水淋漓的面頰:

    「果然不愧是我弟弟,才些日子不見,長胖了也長壯了,令我這作哥哥的無限喜悅,無限興奮……」

    劍傲不禁啞然,他感到有趣的倒不是鐮鼬大哥的行為,反正他跑遍大江南北,連穌亞這般怪人都開了眼界,還有什麼能驚他波瀾?倒是鐮鼬兄弟在祭臺上旁若無人,底下群妖竟一無動作,連點竊竊私語也未敢有,這三兄弟在百鬼門中的淫威不言可喻。

    空氣停留在靜宓中,火光的聲音竟似也識相地收斂,本來劍傲估計臺上兄弟的「敘舊」還要持續一段光陰,正想閉目養個神,那知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竟斗然打斷鐮鼬的輕聲細語,使對話突兀地中止。

    「請……請問……」

    像是將一輩子蓄積的膽用盡,立於祭壇上的雙腳依舊顫抖,劍傲看見那被冷落一旁的雨降小僧,終於在沉默和辭退間做出選擇,加意畏懼那鐮鼬大哥似的,聲音比以往更小,連劍傲都得氣集雙耳才聽得到:

    「小……小妖可以退下了嗎?」

    祭臺上火盆的烈燄依舊,映得鐮鼬彎月笑容般的面具更為誇張,劍傲的目光直視那緩緩蠢動的唇瓣。

    「原來是你啊,雨降,好久不見了,你過得還好嗎?還在路上問人有沒有掉雨傘啊?」嘴角勾起優美的弧線,在笑面的面具裡,直似兩把重疊的鐮刀,手仍鉗制著二子不放,反覆撫著他面頰:

    「你總是這樣慌慌張張,緊張兮兮,派遣這樣膽子小的你,完成尋找貓又姑娘的危險任務,真是苦了你了。」

    雨降的臉呆呆望向鐮鼬投射的目光,似乎一瞬間被那春風所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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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9:07 | 顯示全部樓層
    「大……大人過獎……小妖……小妖未完成任務,罪該萬死,理應受罰,何苦之有?」

    似是被柔和的頻率撫慰了顫抖的字句,雨傘下的身影竟首次不再結巴,鼓起勇氣仰望那與二子成反比的慈容,極盡所能地以眼神搖尾乞憐。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小貓又行事一向『高深莫測』,連我都難以捉摸,那可以怪罪於你?她的天真任性,也不是第一天了,衝著她對百鬼門的功勳彪炳,我們再怎麼都該體諒她的神出鬼沒,我當然不會怪你的,雨降。」

    雨降似乎沒注意到,鐮鼬每講一字,便攜著二子緩緩靠近一步,直到自己已被他高大的身影所籠罩,單純的性子還兀自為意外的寬恕而感激涕零。

    「謝,謝謝鐮鼬大人的寬宏大量,小妖銘感五內……」

    似乎潛意識體察到祭臺已成為一級危險禁地,雨降的目光不時瞄向臺下,腳步微移,渴望退回人群的遮蔽:

    「那……小妖可以告退了嗎?」

    高大的身影距離雨降已僅一尺,鐮鼬大哥輕撫腕中胞弟的頸,低垂的眼楮看不見神情,只是意蘊深長的柔語:

    「當然,你當然可以退下,永遠的退下……」

    由於天生對於危險的感應,隱於暗處的劍傲微微一訝,隨即長長嘆了口氣,輕點身畔劍鋏,凝視雨傘下惶急的面孔,語調淡然:

    「再見了。」

    三個音節還未發完,激風捲起了小妖怪周遭兀自呆滯的空氣,也捲起了在場每個人的屏息,扭曲猙獰的颶風呈泫渦狀盤旋而起,離心力的切點利如刀刃,風揚起長鐮般的尾,淌著嗜血的風口,吞噬地面上僅見的生命。

    包括二子,小鐮鼬,還有原本騷動不已的群妖,狂亂的風似乎同時刮盡了眾人的興致,鴉雀無聲成了現場的最佳寫照,糜爛的肉替群妖撲設了蒼穹,紛落的血籠罩星晨斑斕的夜空,雨降弱小的身子已從祭壇前消失,只餘那把彷若哀鳴的破傘,在風的滾動下承接主人的血肉。

    「『鐮風』……」

    喃喃吐出妖法願的名稱,雖然已是重覆上演,二子仍詫異地眨了眨眼,平和不起波瀾的妖血顯與鐮鼬殺戮的暴行違和,到現在他還無法反應:

    「大……大哥……」

    「我說過我很仁慈的,」祭壇由於離颱風眼最近,首當其衝血沫的降臨,頓時鐮鼬三兄弟的膚色均被紅色的斑點所佔領,鐮鼬的兄長以姆指蘸起,以赤色的顏料在二弟臉頰上塗鴉:

    「找不到小貓又不是他們三個的錯,所以我不處罰垢嘗和鍋貍,我本來也無意懲戒雨降的,那知他太急著走,一腳踏進鐮風的範圍裡,唉,連我也救不了他,真是惋惜。」

    再次取出隨身的白帕,鐮鼬邊說邊輕拭手指上的血跡,仔仔細細地擦拭每道指紋間的殘餘,一點也不讓紅色停駐肌膚,好像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給這殺戮的象徵所玷污。

    「大……大哥,對,對了,剛剛那賤……不,雨降剛才說……」

    不敢再停留在這恐怖的氣氛裡,二子盡力地轉移話題,然而要他改掉深埋骨子裡的汙言穢語,恐怕自殺還比較容易,用詞幾經轉變,好不容易才將字句拼湊:

    「貓又那婊……貓又大人之所以找不到人,說不定會是被那……橫行東土的屌……的通緝犯『魔劍』所誤殺……」

    鐮鼬的大哥依舊慢吞吞地擦他的手,擦完左手換右手,拭完右手又意猶未盡地抹去頸上的血跡,擦得推古神社前一片寧靜,一片戰慄,劍傲看到角落的貓又屏氣凝神,秀眉皺起,似是對這青年也甚為忌憚,不禁嘖嘖稱奇。

    「奇怪……二弟,小貓又和那位用劍的朋友近日無冤,往日無仇,我也不記得我們百鬼門和他有過節,怎地人家這麼清閒,好端端地傷害我們家小貓?」

    劍傲真想謨拜他,無論這位善心的鐮鼬是敵是友,衝著這句話就該請他喝杯酒。

    「那可不一定,大哥,那傢伙傳說在門流間屌得很……不,我是說,他砍人據說從不看對象,瞧他媽的不爽就殺,對,對不起……我是說,不定貓……貓又大人在路上被他堵到……」鐮鼬二子很快地打碎劍傲的清白,並且極盡所能的抹黑。

    鐮鼬的大哥表情顯然驚訝,而且是過度誇張的訝異,連擦手的白布都自由落體:

    「二弟,你這是說我們百鬼門的小貓又不如一個使劍的混混嗎?哎呀哎呀,你怎能這樣說,小貓又聰明睿智,洪福齊天,就算十個殺人魔立於她之前,也會消融於百鬼歷代偉大的力量中,不是嗎?」

    劍傲懷疑二子怎有這般無窮盡的汗好流,藍色的水干幾已濕遍,剩餘的一滴滴落到踝邊:

    「是,是的,大哥說的是,是……是小弟失言了,貓……貓又還沒有死,只是……只是為何那婊子不回來?」或許感染到雨降結巴的功力,二子竟也開始語無倫次。

    「小貓又不回家,一定有她的理由啊,二弟,身為下屬,我們就只能遵從,」鐮鼬面具上的笑容,再度與隱藏的唇角重疊:

    「小貓又在百鬼門裡面也夠刻苦了,大大小小任務不說,現下又接掌了輔佐九十九繼主的「妖臣」,小貓又……喔,不,以後該叫貓又『大人』了,她的地位從此尊榮。我們這些妖僕,都得向她和玉藻前輩致敬呢,貓又大人不想回來,與卑賤的我們同進同退,從事野蠻的夜行,那是大人的矜持啊!」

    二子惶恐地鞠下躬去,臉在陰霾汗滴的掩埋中格外狼狽,差點沒拿鐮刀起來擦汗:「是,大哥,老子我……不,不對,我知道了。」

    「對了,二弟,你記得和大家說說,上回追蹤貓又大人的發現沒有?」罔顧弟弟的意願,鐮鼬的大哥再次親謔地舐過二子的頸,惹來他一身寒慄,好像光憑舌舔,便可挾帶鐮風將頸動脈割斷:「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怎不和百鬼的群妖朋友們說說?」

    二子聞言倏地直立,缺氧似地不住喘息。「我,我想起來了,大哥,我正要和你討論……」側身一閃,假藉宣布事情的契機,鐮鼬二子終是快速脫離兄長的掌握,連忙退避三尺,以免再被拖回去享受「兄弟之誼」:

    「上次老子跟蹤那婊子……我跟著她,結果大哥知道嗎?竟看見另一個人也跟隨著那女人!我本來以為是敵人,結果那賤婊……那女人竟然和跟蹤者聊起天來,還笑得他媽的賤!呃,總,總之,我譴小妖去調察清楚了,那個騷貨的對象是男人,還是人類……」

    二子的聲音雖不算大,但在這靜如空山的推古神社前也夠清楚了,登時舉眾大嘩,在場崇拜貓又者不在少數,不信、疑惑、憤怒和嫉妒的聲音此起彼落,掩蓋了二子接下來的話聲。

    不意外地看見貓又又吐了吐舌頭,那小姑娘似對自己引起的騷動毫不介懷,甚至還有些得意。付喪神定是譴貓又來凌亂人間的,劍傲不禁垂首輕嘆。

    「二弟,你又錯了,貓又殿這麼做,一定自有她的道理啊,你這樣擅自評論她的品格,實在太大逆不道了。」然而鐮鼬兄長的語聲一出,登時壓住了群妖的喧嘩,瞬間將氣氛凍結回肅靜:

    「就算大人她隨人類去了,二弟,那也是她睿智的訣擇。畢竟在這古老的都城,人類怎麼都比妖群高貴,大人在人類那尋得了歸宿,身為下屬該普天同慶!怎可依此在背後毀謗貓又殿?二弟,你太糊塗了。」

    年長的鐮鼬語氣溫暖,似經驗豐富的長者教誨不懂事的晚輩,大掌伸起,陰影籠罩,竟不知如何跨越三尺的距離,又是輕拍他額,每拍一下二子就是一串汗珠,讓人不禁懷疑他會否脫水而死。

    「大……大哥的意思是,不去理那婊子,讓她自己尋開心?」二子對兄長的決定似乎大為困惑,直率的腦子聽不出弦外之音,急切地追問:

    「可,可是那是人類耶……且況那婊子她是『紅姬』,再怎麼樣都不該……」

    質疑的話還來不及說完,震耳欲聾的火燄卻與話聲同時被截斷,只因有個更大的聲音劃過祭壇下群妖,直達鐮鼬三兄弟所立之處,聲聲震人:

    「對不起,小妖斗膽有個疑問,想請問鐮鼬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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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9:33 | 顯示全部樓層
    017 道遠 第七章4


    4

    包括鐮鼬三兄弟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發聲處望去,好奇地爭看繼雨降壯烈犧牲之後,到底還有那個不知死活的妖怪膽敢與權利爭鋒。

    鐮鼬的頭領瞇起眼睛,妖怪的聚會一般不以原形,因為妖物的原形委實太佔空間,但人形又顯不出百鬼的特色,因此規定凡此類祭典,必以原貌的面具代替真身,此刻入眼的竟不是預測中的重量級妖僕,而是一個連他也難以辨認,名不見經傳的面具。

    原來那面具的現任擁有者正是劍傲,聽著鐮鼬兩兄弟的對話,他在旁思忖許久,心中隱隱有個構想,而第一步就是站出來講話。雖然此舉頗為冒險,但是除非孤注一擲,否則事情永不會有進境,但此刻露出人類的真實身份當然不妥,若是給貓又認出,後果更加堪慮,只得順手點倒了一個離他藏身牆角最近的倒楣妖怪,強制商借識別身份一用。

    劍傲透過面具的隙縫瞥向臺上的鐮鼬,這面具有個極長的舌頭,滿頭藍髮,恰巧將他殊異的髮色遮蔽無遺。卻見二子轉向兄長,似是請示他吩咐,鐮鼬的大哥俯首低語幾句,隨即見二子大踏步站出,威風凜凜,厲目望向劍傲的方向,聲音恢復原有的霸道:

    「我大哥說了,你有什麼疑問,快說!」

    劍傲見過他之前的窘迫,此刻又見他狐假虎威,反而更顯滑稽,忙不迭地歛住溢到唇邊的笑容,將驚慌堆滿面具下的臉,配合恰到好處的肢體語言,以天生的戲劇細胞臨摹雨降的誠惶誠恐,再添加三分小鐮鼬的純真無辜:

    「小……小妖只想大膽請問,為何百鬼的大人至今還未現身?」

    他不確定百鬼門的頭領究竟以何稱呼,只好用「大人」含糊帶過,好在群妖被他話中含義所吸引,倒沒注意它用詞的不當。

    自從貓又處得之百鬼門頭領失蹤的消息,劍傲就留上了心,心知門裡高層有意隱瞞「大人」失蹤的訊息,即是因為他們心知肚明,真項一旦曝光,非旦引來各界猜測,難保不會有人趁此叛起。

    他本意就是先炒起騷動的潮水,因此迫得鐮鼬無法繼續隱瞞,無疑是此刻最好的方法,如此一來從信徒以至於幹部,其信念必定有所動搖,他就有乘風破浪的契機。此時一問,果見二子的汗水再度淌下,求助地望向身後的大哥。

    不知鐮鼬兄長又向二子說了什麼,這次卻很簡短,布滿汗水的鼬面再次回到審問的崗位:「不是跟大家宣佈過了,九十九殿身體不好,沒法出來受這種風寒,你他媽的還在那囉唆什麼?」

    劍傲絲毫不讓,語氣雖然恭敬,態度卻是強硬,一點也不因對方的駁斥而退縮:

    「百鬼夜行之夜,乃是我們百鬼門重要的祭典啊……大人就算再怎麼有恙,也該出來看護看護我們……如此避不見面,小妖實在擔心的緊……」

    群妖此刻已讓出一條道路,讓他得以緩步接近祭壇,近距離觀看鐮鼬三兄弟殊異的氣勢,這當然是十分危險的,然而劍傲除了城府之外,卻額外有一股不襯於沉穩的孩子心性,與其再被尋求魂封解法的機會所折磨,倒不如自己披荊斬棘去接近機會,最壞的情況不過在群妖包圍下殺出重圍,百鬼門搞得他連日來雞飛狗跳,如今他要反贏一著。

    二子再次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正要回頭再請示兄長,劍傲卻一個箭步踏前,身體已觸到祭壇邊緣,打鐵趁熱,阻住鐮鼬再作辯解的契機,他將聲音拉細拉低,顫抖與畏懼,讓自己符合一個與世浮沉,忠心耿耿的小妖形象:

    「小妖只是擔心,大人如今還沒有現身,貓又殿又同時失了蹤……再,再加上不可信的人類插手,這……這是否有什麼不妥?」

    聲音的語調雖然惶恐懦弱,但大小卻異常清晰,騷動的浪潮再次掀起,這次已有幾聲成句的抗議:

    「貓又殿才不會幹這種事!」
    「你少危言聳聽,你是什麼東西!」

    劍傲渾不管翻湧而來的罵詞,不動聲色地瞥眼望向角落的貓又,卻見她再不如初始冷靜旁觀,一腳踏前,對劍傲莫須有的發言露出她獨有的媚笑。知道鼓動已稍稍成效,唯需再有人推波助瀾,便可大功告成,當即踏前一步,身子已觸到祭壇邊緣,一躬到底:

    「鐮……鐮鼬大人,小……小妖是不是閉嘴的好?貓又大人是如此偉大神聖,小妖的猜測必然不準,還是不說了罷!」隨即用眼凝視著祭壇上唯一具有決定權的正主,鐮鼬兄長的眼閃動著異樣的光芒,即使隔著一層面具,仍可傳達至劍傲的心房。

    四目交投半晌,劍傲終盼到他開了口,彼此似乎都在對方的眼內看到些什麼,雖然他這番話是對著二子所言:「二弟,不管怎麼說,他都是百鬼的好兄弟啊,他要說什麼,讓他說下去罷!」

    看樣子大哥的決定顯然出乎二子意料,鐮刀已經舉起,張大著準備駁斥劍傲的口,鐮鼬二子只得讓所有罵詞強制吞回肚裡,將話鋒一轉,咳著嗽替兄長遲來的命令代言:

    「你都聽見了,你他媽的想問什麼,就快把屁放完!」

    劍傲必須持續躬著身,才能掩示面上清淡的笑容。

    「其實小妖也不想說什麼,只是小妖太過擔心大人和貓又殿,害大人有什麼三長兩短,因此關心之餘,不免斗膽猜測……」感受到背後有遽烈的拉扯,瞥眼間,貓又的黑影在火光映壁下閃動,臉色越來越是陰雲密佈,心中暗笑,表面卻更為惶恐地一恭到底,顫抖的聲音有模似樣:

    「斗膽猜測……」

    講到這句時,他唱作俱佳地偷眼瞄向左右,似在顧慮什麼,話哽在喉嚨,就是沒有出口,務要讓那沒耐心的鐮鼬主動開口詢問。要知這也騙術的重要基礎之一,當你對人透露一項假情報時,即便你是如何急切的想要欺騙對方,也得要裝作愛說不說,有所躊躇的模樣,直到對方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你才能「勉為其難」,「逼不得已」的「告訴他一個密秘」。

    順帶一提,若你要那假情報迅速傳播廣布,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訴他「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若那人又恰巧是位中年婦女,你的計畫將是完美無缺。

    「猜什麼,還不快給大哥說!」果然二子的耐性讓他首先中計,一腳跨出祭壇,一副想揪緊劍傲的衣襟問個清楚,劍傲知道水到渠成,笑意在唇角一閃即沒,忙惶恐地退步:

    「小妖只是害怕,萬一貓又被那奸人迷惑了心志,作出……嗯,有悖於天地良心的事情。」

    觀察這許久,劍傲雖對百鬼門內部的情況不甚熟悉,但鐮鼬提及貓又時那諷刺與嫉妒的語調,卻令他有所領悟,否則他也不敢如此貿然立於賊窟大放獗詞。情勢既然順風,毀謗敵人的行為不但不會被同門所駁斥,反倒能得到意外的支援:

    「貓又殿雖然偉大,但是若是給卑鄙的人類迷惑了心志,小,小妖不知道……身為大人的妖臣,那必是和大人親密的很了,貓……貓又殿跟人類在一起,百鬼的大人何嘗不會知悉?所以小妖就想……為了給那奸詐的人類好處,百……百鬼大人說不定已經……嗯,否則那能這般剛好,貓又殿和大人同時失蹤……」

    隨著劍傲盡情馳逞危言聳聽,推古神社前的情緒越發澎湃,祭壇下的群妖面面相覷,劍傲的說詞縱然難以相信,卻已在平靜無波的崇拜裡投下一枚懷疑的炸彈,原本群妖對於付喪失蹤的官方說辭都還接受無誤,但此時一經點醒,炸藥一但迸發,很快便在推古神社前氾濫成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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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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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9:46 | 顯示全部樓層
    要知所謂群眾,就是一群不理性的暴力集合體,就算組成的個體並非人人笨蛋,當情緒的浪潮沖來,再睿智的天才也會是非不分,做出原本不敢做的瘋狂行為。

    他看見祭壇上的鐮鼬兄長緩緩走向前,目光若有所思,二子則立於臺前,企圖制止吵鬧的群眾,已有人喧嘩著將貓又強制抓來問個清楚,登時身畔的妖怪齊聲附和,二子就算有通天本領,遇上群眾力量也只得攤手,劍傲笑睨祭壇上的大哥,不意外的發現他也正微笑著,心知他的目的已然達到:

    「事情真項究竟如何,還請鐮鼬大人清楚地告訴大家,也好讓大家安心,若是有人膽敢褻瀆百鬼大人的性命,也好讓小妖們知道敵人在那裡……」

    正想繼續馳騁言語,驀地身後風聲襲來,劍傲這才發現自己說到興起,已然太久沒有注意貓又,語言的功力大大超過他預期,回頭一看,憤怒的貓眼竟就在身後燃起,致命的苦無掠過髮際,正是貓又親身的降臨!

    「貓又殿!」

    劍傲的心中為計策的成效而欣喜,表情卻佯作驚慌,側身鐮鼬之前,擋架狂風暴雨般地攻擊,貓又似是毫不容情,要在瞬息間將造謠者格斃,一下利爪從頭頂劃過,割除一片額髮,一下又從側肩滑過,碰破半抹衣衫,壇上的劍傲看似驚險萬狀,抱頭鼠竄,而貓又則挾勝追擊,屢屢與敵人要害擦肩而過。然而劍傲卻贏了一張唇舌,既然正主兒自動出場,怎容得她輕易退居幕後:

    「貓……貓又殿,您……您怎麼會在這裡?您不是該和他……」

    推古神社群妖的驚慌顯然半點不亞於劍傲,疑問聲四起,不少妖怪已推擠著湧到臺前,想要一近貓又芳澤。鐮鼬三兄弟迅速聚集,對貓又的現身亦各有神情,二子忠實地表現訝異,張大了口無法反應,鐮鼬的大哥沉默半晌,笑靨竟不合時宜地在唇邊蕩起,驚訝再次誇張地佔滿面具下的臉,語氣異常欣喜:

    「貓又大人!這可真是驚喜,怎麼到這時才現身?哎呀,怎麼一上來就攻擊人,我們兄弟犯了什麼錯,讓大人這樣大動肝火?」

    劍傲微微一笑,知道風勢已成。貓又雙頰緋紅,只顧攻擊劍傲喬裝的妖物,務求速戰速決,好杜絕這危險聳聽的妖怪悠悠之口,還回自己清白,因此出手更見狠辣。臺下群妖看了一片驚嘆,有為貓又曼妙的身法而陶醉的,有因她不襯於外表的殘酷而吃驚的,一下子本就沸騰的推古神社,霎時更加失控地騷動起來,松明在擁擠中掉落地面,燄芒四起,灼熱的氣息澆落每個妖怪的頭頂。

    二子終是從貓又突然出現中驚醒,腦子直的他聽見大哥問話,以為貓又確實想攻擊自己,眼神一怒,罔顧一攻一躲鬥得正酣,鐮刀已搶在劍傲面前,直襲貓又胸口,和前爪的精鐵激起清亮的樂聲,污言穢語已隨之掺入:

    「媽的,賤婊子,你是來參加夜行祭還是來造反的?這麼晚才現身,還把付喪大人幹掉不夠,連我大哥都想做掉啊?」

    貓又鐵青著臉,二子無心的一句,無疑是更加遽貓又「弒主叛上」的謊言,於是她更不打話,只是以更猛烈的攻勢證明她的心意,招式盡數遞向劍傲,招招狠辣,那知她攻擊的對象微微一閃,竟是移動到二子身前,口中驚慌亂叫:

    「貓又殿,使不得啊,您殺了小妖事小,但是鐮鼬大人乃百鬼門的棟樑,眾之所仰望,您若下手錯殺了他,後果不堪設想。您殺了百鬼大人,又殺了最重要的鐮鼬大人,群妖恐無所憑依,要是釀成百鬼門大亂,大人可成了千古罪人!」

    其實貓又選擇不作辯解,在這情況下是十分聰明,因為既已在怒意下出手,倘若劍傲只是個單純造謠的小妖,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武力將之制服,再迫他把話講清楚,否則她再多費唇舌,以對方機變之巧,必有辦法陰陽顛倒,搬弄是非。

    但饒是她判斷之巧,仍是算錯了一著,她作夢也想不著自己無心的一記苦無,竟會讓敵人甘冒風險越過死谷,在短短三日之內帶著傷者迫至眉梢尋仇,加之她情人在畔,心神紊亂,火光閃動中辨識不清,終是棋錯一籌。

    劍傲死守鐮鼬三兄弟之前,巧妙的引動貓又的招數,這情境看來倒像是貓又欲傷鐮鼬性命,而劍傲拚了命在護主,不帶劍的他固然無法拾奪敵手,但要閃避貓又的招法,卻是游刃有餘。且況交手時間拉長,更讓他有一逞唇舌的契機,一個侃侃而談,一方沉默咬牙,登時貓又更像是腦羞成怒,欲殺證人遮羞,本來祭臺下信劍傲話的不多,此時懷疑者又多了七八成。

    卻見眼前風影閃動,刮骨熬人,卻是適才屠戮雨降小僧的鐮風,此時以更盛大姿態,驀然現身劍傲與貓又激鬥的空檔間。攻守雙方均訝異地瞧向風勢的來向,高大的身影屏住臺上眾人的視線,扇狀的烈燄煽風點火地在鼬面後灑落熱芒,貓又的神色無言地一緊,他知道鐮鼬的頭領也加入了戰圈。

    「貓又殿,何需如此激動?我們兄弟如果真犯了什麼錯,您可以好生訓誡,這樣不明不白的殺我們滅口,我們鐮鼬一族可不能服氣啊!」

    特地強調「滅口」二字,鐮鼬退開戰火中心,遠距離操縱致命的鐮風,在祭壇眾人間穿梭,貓又要攻擊劍傲本已困難,加上疾風的攪局,更險左支右絀,一個不僅慎,鐮風劃過她白晰的右手指,竟將代表貓爪的滿把苦無遠遠帶開,貓又緊急捏印胸前,想以法願止風,然而鐮風素來以快著名,那裡還來得及變招?

    卻見眼前藍光一閃,鐮風捲過祭壇,刮去大片地皮,卻沒有預見的血肉膜糊,反而又多吹來一人。藍衣忍者攬著貓又,不顧她眼神的怨懟和責怪,傲然挺立百鬼之間,神色無一點後悔,再見二子,卻見他撫肩頹地,肩頭一點血流如注,竟是已給不明暗器所傷。

    「你作什麼出來,我不是告訴過你──真是的……你……你害慘了貓又啦!」

    由於近距離,劍傲聽得見她們的細語,怨恨中帶有淡淡甜意,貓又輕擂身畔的救命者,顯然貓又曾諄諄告誡過,然而世事難料,對方仍是救護心切,不顧一切地現身而出。

    無視於兩人的對話,祭壇上下已一篇驚聲四起,光是此等秘密的聚會有人類窺視就已夠讓群妖驚奇,何況那不速之客尚攬著百鬼門共同的情人,目瞪口呆登時蔚為風潮,藍衣忍者的現身,無疑給劍傲和鐮鼬的合作謊言安派一個最好的證明。

    鐮鼬的頭領正要發話,鐮刀已挾帶怒氣再次開啟微息的戰端,二子的臉盈滿怒容,反擊那外來的異族,饒是他耐力與話語同等驚人,對藍衣人適才的暗器偷襲無任憤怒,連兄長都沒請示,逕自為肩上的傷血債血還:

    「媽的,你這人類敢傷害我!我操你人類祖宗十八代……」

    剩下的罵詞已被鐮刀的風聲所掩蓋,二子雖然行為粗俗,身為百鬼門領頭的妖僕,手上功夫可不含糊,鐮影在火光陰翳下舞動,似無數銳利的飛蛾,欲以翅膀毀滅褻瀆火燄的異教徒。

    藍衣青年卻異常冷靜,動作迅捷,一手攬過貓又,空手已疾遞向前,一道銀光自袖口遞出,鐵鍊伴隨著清泠的撞擊飛捲二子的鐮刀,末端繫的短刀森冷地凝視鐮鼬的咽喉,迫使他驚懼地退後一步,鎖練刀更不稍停,充份體現忍者倏來往去的本領,呼吸之間鍊頭變向,緊縛鎌鼬唯一具攻擊力的刀手。

    「幹!格老子的,敢攻擊你爺爺的鐮刀手,活膩了你!」

    鎖鍊刀制得住二子的手,卻綁不住他口,燦爛罵詞代替物理攻擊毫不保留地奉送,青年的俊目微微凝起,顯然民風純僕的伊賀並沒有教導他如何對抗這類污言穢語,對此發語詞毫無反應,只是反掌抓住鐮鼬空拳揮來的一手。大小懸殊的體型使然,二子的身軀輕易飛過群妖頭頂,又因鎖鍊的反作用力落回原地,碰地一聲,屁股差點沒裂成兩半,痛得他頓時失去賴以為生的語言能力。

    「貓又殿,百鬼門待你不薄,你怎忍心夥同外人背叛我們,小妖一向崇拜你的緊,您現在懸崖勒馬,浪子回頭,早些殺了那男人替九十九大人報仇,別再執迷不悟,您仍是咱們最尊敬的貓又大人呀!」

    見戰況有稍停的跡象,劍傲更加語重心長得誇張,夾雜在戰況中,竟是已將自己方才的猜測直接當事實陳述,沒人注意為何他的音量可以如是之大,連最角落的妖怪都可辨認無誤:

    「貓又殿,小妖求求你快些停手罷!」

    貓又肚裡氣得面紅耳斥,表面卻不動聲色,瞥了一眼角落始終靜立的鐮鼬大哥,見他一時並無出手的意思,於是她一手抵住藍衣青年的前胸,笑容轉媚,眼神如絲,纏得餘光範圍內的男人皆盡一顫,對象卻是劍傲的面具:

    「你是什麼人?貓又對你好奇的很啊,你過來,我們倆好好談談,這樣可好?」那語氣甜如蜜糖,足以勾動所有正常異性最原始的慾望。

    劍傲的眼神似是被貓又所迷,一步步踏向前去,群妖均屏息觀之,連鐮鼬的大哥都止息鐮風,不知心裡打什麼主意,只是陪著小鐮鼬靜望一旁。

    「對,你過來,貓又有話跟你講啊,有什麼誤會,我都聽見了,你來跟我說清楚,好嗎?」

    劍傲看見她一手埋在青年的大掌裡,抓得汗水沁出,另一手卻捏著四枚苦無,如當初在寺內一樣,閃動著致命而危險的光芒。劍傲在她面前一步站定,眼睛不離她兇器左右,唇角蕩起笑容。

    「怎麼了,過來啊,貓又想和你談談,你勇敢得很啊,小妖怪。」貓又的眼瞳在眼前閃動,恰對上劍傲隱在面具裡的笑,貓眼微微一掠,似是被那笑容觸動了某部份的思考,原本接下來一連串的邀請詞驀地咽回口中,只餘驚訝與急促的喘息。

    「貓又『大人』還是這般急躁……」

    逐步湊進,以眼神制住貓又第一時間的行動,雖然尚不能動用精神感染力,光是氣勢亦足以壓敵,聲音轉小,劍傲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輕扣她隱於衫下的兇器,就連近在咫尺的藍衣忍者也沒有察覺:

    「當初這樣急躁的走,如今又急躁的邀我過來,如此善變的女人,在下還是第一次見識……」

    感覺到對方的態度有異,貓又終於迷惘地抬頭正視面具間隙裡閃動的黑瞳,如此深邃,淡漠而笑意如潮,僅在劍尖脅迫下窺見一次,已足令她終生難忘。

    「是你……?」

    劍傲帶著笑意的眼終是喚醒貓又數日前的記憶,上揚嘴角隱藏的陰謀頓時在她腦海中澄清,詢問的尾音已變成悔恨,深怨自己當初為了感情被侮辱,親手毀棄多年來建築的冷靜和睿智,竟挾怒上臺攻擊,從此被敵人牽制,陷入百口莫辯之局。再加上誠這麼一攪,現在她就算有十張嘴也洗不清背叛的罪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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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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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29:58 | 顯示全部樓層
    「親愛的貓又姑娘,別來無恙,」

    近似氣音的調侃在貓又耳根響起,感受到自己纖細的手臂似被枯枝纏上,冰冷的體溫更顯對手骨子裡的冷酷,白馬寺令人打慄的回憶無可抑制地湧上心頭,促使她下意識退後掙離,卻發現手臂已不受自主意識使喚,禁錮在對方惡意的挾制中。劍傲貼近他頰,淡然謔然:

    「上次的事情還沒辦完,怎地妳就走了,好生無情,什麼時候尋個方便時間,讓我倆繼續?」他雖聲量放低,刻意不讓祭臺上鐮鼬知悉,卻故意讓身畔的青年字字聽清,偉昂的臉雖然被布遮去一半,仍是可窺見眼瞳裡的怒意,揮手將劍傲排開,青年飛快將貓又的身軀再次奪回。

    貓又深深吸了口氣,意外地,劍傲竟在她眼眸中看到了漣漪,淡淡的哀愁猶豫,渾不襯其原有的目無旁人與俏皮,不禁心中一黯,首次為折磨敵人而感到內疚。心知此刻並非心軟的時候,面具下的眼神一瀲,為了不重蹈覆轍,鷹般的眼嚴密地監視貓又的一舉一動。

    貓又也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手,整理情緒的時間不比他長,卻見她尋求庇護地捏緊身畔青年的手,瞥了一眼推古神社前的群妖,瞥了眼鐮鼬,熊熊的火光和殷紅的祭壇,再次轉頭面對那青年時,已是最義無反顧的笑靨,聲音很低,除了劍傲,大約只有他們兩人心底知悉:

    「走!」

    短短一個字,劍傲聽得出這之中有多麼大的決心,示意貓又放棄一切,承認大勢已去,寧可背負背叛的罪名,也要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感情。茫然思考間,兩道黑影再次雙雙越起,在無人來得及阻擋前,竟已逸入夜的懷抱裡。

    劍傲當機立斷,心知此處絕非久留之地,假意驚叫一聲,似乎意在挽留,隨即追蹤似地附尾而去,留下推古神社前一片喧嘩驚異,竟是無人有膽去追,其實就算如今有人騰身而追,以貓又和那忍者的身法,天下少有人能匹敵,又怎能親易補捉貓的身影?

    「大哥,怎……怎麼辦?」

    不敢過於造次,鐮鼬二子試探地湊進兄長的耳根,眼睛著急地緊視屋宇間如貓般輕靈離去的少女,以他人格所能發出最輕柔的音量詢問。

    鐮鼬的大哥以一貫的微笑代替回話,似是對貓又的逃竄,劍傲的攪局毫不介懷,眼楮笑成彎月,幾要與唇邊相碰,攏袖胸前,萬眾矚目的鼬面青年緩步踏入祭檀中央,巨大的松明在身後熊熊歡慶,用盡僅剩的紅燄舔舐夜色,似乎渴求著將大地也染為鮮紅。

    「偉大的妖族們!」

    張開手臂,溫柔的語調並不妨害音量的震撼,祭臺下群妖的眼睛如點燃般一個個亮起,似乎預測到鐮鼬的說詞,數百枝火把重新被舉起,貓又帶來的驚異暫時被拋諸腦後,喧囂的怒喊排山倒海,詭異興奮的浪潮翻騰洶湧,一觸即發:

    「各位,我們該出發了!真正的『夜行祭』將要展開,而那褻瀆九十九聖主的叛徒啊,讓她額上的鮮血灑落付喪神支配的都市,使她的哀號替我族的榮耀奏樂,成為今夜第一項祭品罷!」

    千百隻松明被拋進天際,轟天的應答刺入黑雲翻浪的夜空,滿月被鮮紅成群的舌吞噬殆盡,無數的黑影自推古神社前掠起,替這天照城最漫長的一夜,擲落騷動與死亡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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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0:13 | 顯示全部樓層
    017 道遠 第七章5


    5

    「推古街?」

    穌亞疑惑地凝起眉頭,皇語的地名於他而言並不亞於繞口令的複雜,何況是如此陌生的所在。

    邊交流情報,三人邊在夜空下疾馳,不愧為千年妖狐,即使挾帶一人,速度仍快若鬼魅,玉藻前曾建議攜著穌亞行動,以免拖垮他的速度,穌亞卻毫不賣帳,他對自己的體術還饒有自信,且況就算妖狐的敏捷勝他萬倍,依他自尊也絕不願依附冀尾:

    「這是什麼地方?我倒是從未聽見過。」

    「推古街,是天照城史上最古老的街道,歷經許多光陰和人為的戰火,始終存在的聖地。」玉藻前竟還有暇調整姿勢,以修長的身軀,替懷中付喪擋去所有迎面吹來的北風,答不對問地感慨起來:

    「亦是九十九陰陽世家組織『百鬼門』,以統御群妖的發源地,古日出的前世人類,曾在那遺留了一座古蹟,名為『一條戾橋』,是推古神社和街道的唯一通聯。」

    金色手指描向遠方,妖狐確有講古的特質,語調感傷而懷舊;

    「人人都當那是一般神社的玉橋,卻不知他隱匿了自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以來,供其驅使,力量強大的式神『十二神將』,如今他們已沉睡咒縛,歷代繼主用盡陰陽百術,終是無法喚其重生。於是一條戾橋和推古神社,也漸漸成為夜行會的燃燒之地,當妖血沸騰,以火為引的烈燄開天,將會打通神社的另一個空間,百鬼之夜亦將於世人面前揭露。」

    穌亞嘖嘖稱奇,東土人熱愛結黨的天性每每叫他驚嘆:

    「這麼說來,你們『百鬼門』該是歷史悠久,勢力強大,而且組織嚴密的一個團隊?」忖度著如何藉由百鬼門訊息,迂迴地套出「魂封」的相關秘密,穌亞的用詞格外小心。

    「你要這麼說,其實也沒錯。百鬼門從古日出平安時代便曾經悄悄地存在,歷經許多變故,群妖時盛時衰,掌握賀禮的繼主也良莠不齊。直到九十九家在約莫千年前接掌了百鬼,這才一躍成為眾妖耆首,聲威遠播,幅員廣大,連同東土朝拜的教徒在內,恐怕難有他門可與之抗衡。」玉藻前在風中輕聲,邊憐惜地以大掌撥去落入付喪眼際的一綹青絲。

    「那我可就不懂了,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何不將那小女孩直交送交百鬼本部保護,要攜著她東奔西跑?你把百鬼的頭領帶走,於門內必定造成騷動,萬一除了那女陰陽師,百鬼尚有內賊侵蝕,此舉豈不遂了他們的意?且況以你的能力,和那陰陽師相比直是蟬臂當車,跟著你只是徒增危險,你難道沒有自知之明?」

    穌亞的分析直得像箭,深深紮痛人心,傾刻間就把原先的目的拋諸腦後,要不是玉藻前有一定修養,只怕這臨時組成的團隊會在五分鐘內因內鬨而瓦解。

    妖狐冷眼瞥了穌亞一眼,飛來的不是一拳,而是一聲嘆息。

    「要是回百鬼門當真安全,我也用不著這般辛苦,作出這種劫主的事情。」玉藻前挪動身軀,好讓他能看清遠方烈燄竄升的街道,目炫神迷的火光遠映妖狐的臉,不答反問:

    「你聽過『鐮鼬』這種妖怪嗎?」

    穌亞不甘願地搖首,玉藻前似也不期盼他的答案,臉帶憂色,突地在一座屋頂上佇足,目光再次遙遠了起來:

    「相傳『鐮鼬』是一種愛惡作劇的妖怪,街道,山野,城鎮內都有他們的蹤跡,他們從不單獨行動,而是三者結為一隊,為首的那名將路人推倒,次者隨即用鐮刀將之劃傷,然後最小的那鼬便迅速塗上療傷藥,最後揚長而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受害者。他們速度極快,來去如風,所以路人常搞不清楚是何物傷害了自己,久而久之,便以『鐮風』來表示這種無由的切割傷。」

    「所以?」穌亞凝起眉,東土的生物當真神奇,連怪物都有這等閒情逸致,他光是想到用以開玩笑的傷藥所耗費的金額,就隱隱一陣肉痛。

    「九十九家歷代,為著便於溝通人妖之間的橋樑,順利取信於群妖,都會自千百種日出妖族裡,精挑細選一批能力強,赤膽忠心而又順服人類的高等妖怪,做為服侍繼主的臣子。這在大人的世家,稱作『妖臣』,妖臣非旦是主子隨身的保護者,亦是一輩子的同伴。」玉藻前緩慢的語調隱隱帶有自豪,稍稍掩蓋掉感慨的基調:

    「一旦獻身為妖臣,理應和主人同生共死,前一代繼主死去,妖臣也隨之走入歷史,這是百鬼門無可頑抗的命運,而也將被後人世代傳承下去……」

    「喔,我懂了。」穌亞附手頷首,截斷玉藻前的話頭:

    「所以你所提及的鐮鼬,應是前代繼主的『妖臣』,而你則服侍這個小女孩。可你又擔心什麼 ?若照你所說,繼主一但身亡,家臣也應隨之退下,那此刻應是你繼掌大權,鐮鼬云云,何患之有?」

    「問題就出在這裡,」對於穌亞思路之靈活,玉藻前微感訝異,不自覺地深談下去:「你還記得,適才我與你提起那前主的徒兒,攻擊大人的元兇……」

    「原來如此,」玉藻前再一次省下解說的口水,穌亞以擊掌表示豁然貫通:

    「鐮鼬多半和那女陰陽師有所勾結,他們不甘就此退下宰制百鬼的舞臺,因此私下約定互為援奧,以那女人的實力毀滅你所服侍主人的存在,待他順利坐上頭領的寶座,恰與鐮鼬沆瀣一氣,各得所需。說不定還順道將小女孩死因嫁禍於你,旁人可不知你的感情,只知你和她走得最近,如此主人妖臣一道清潔,江山易主,那裡還能有異議?」

    玉藻前呆了呆,穌亞的「了解」顯然超過他的預期,還添加了些許意外的訊息,「我……我倒是沒想那般多,」他囁嚅,試圖想抓回一些主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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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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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0:30 | 顯示全部樓層
    「然而鐮鼬那些人對付喪大人意圖不軌,那是毋庸置疑,若非有他們相助,那女人焉能如此輕易突破我的保護?」

    穌亞聞言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神凝重中帶有異樣,望得千年的妖狐也不禁忸怩不安,背過了身去,重新安撫闔目的付喪。「原來狐貍也不是隻隻腦子靈活,奸詐狡猾?」停頓半晌,穌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問號的尾端勾起半諷的調侃。

    玉藻前不禁面赭,雖然是非常輕微地。「沒辦法,縱然我活了千年,大部份的歲月裡總是無憂無慮,動物化妖的年紀是從出生時算起,我光得到人形便耗去了數百年光陰,在九十九家像寵物般蟄伏,直到近來才涉入門流的事務。」輕輕一嘆,妖狐撩了撩及地的金色長髮:

    「且況我們妖狐一族,除非人來犯我,否則絕不會有算計他人的念頭。人類總怕我們妖物對其不利,卻不知大自然裡,會因生存以外原因屠毒他人的,只有他們自己而已。」

    「假如你的能耐只是這樣,我勸你還是趁早攜著小女孩浪跡天涯,否則就準備擁著她曝屍荒野,」對於妖狐的辯解毫不領情,穌亞沉著臉警告:

    「你明知自己的性子,為何還要去淌這種渾水?半獸人與人類有太多交集本就不妥,此等忘恩負義的種族,涉入太深只有自食惡果。」

    「你不懂,你不懂的……因為我有承諾。」雙手交攬前胸,金色的面頰與蒼白的雪膚相貼,不知是否錯覺,穌亞竟覺得那聲音有些哽咽:

    「年輕的族人,我告訴你,假如你的生命裡有樣真正重要的事物──一個無論如何你都想守護,緊緊抓住的事物,你會了解,人不一定永遠挑選順遂的道路前進。」

    穌亞的眉揚起,似在思考對玉藻前此番論點的接受度:

    「或許罷,這種事情對我來講太複雜。但是我討厭人們拿感情作為失去理智的藉口,就算是用情極深也犯不著尋死覓活。犯了錯卻拿『情緒失控』來搏得同情,好像拿著悲傷當擋箭牌,就可解釋一切暴行;因為自己悲慘,便害苦旁人和你一般悲慘。就像你明知一人之力不足以撼樹,仍是愚昧地飛蛾撲火,很抱歉,這種行逕我不能接受。」斬釘截鐵,穌亞的結論毫無轉寰。

    玉藻前沉默下來,似也反思穌亞的論點,吸了吸鼻子,將湧上的酸浪壓抑。

    「你說的沒錯,但是說實在話……如果人能永遠理性,世間就不會有這麼多遺撼。」

    玉藻前說得極慢,漸漸沒了聲音,似是又跌入自己情緒的迴圈裡。

    穌亞只好自行出聲,支頤看著遠方,緩下聲音問道:「現在你打算怎麼樣?失蹤這般久,就算讓這女孩突然出現在會場上,成功繼承主位,你又何辭其咎?」

    玉藻前從沉默中抬起頭,哀傷中帶有痛楚的覺悟:「我不知道,看情況而定。就算他們要我的命,只要大人能活著接到『賀禮』,我妖狐的生命就是到此為止,也算值回票價……而且付喪大人的『妖臣』,除了我以外,其實還有一位。」

    「喔?」穌亞有些訝異,他隨即見到妖狐又露出那種不安的神情,一如提到那女陰陽師的情緒,只不過這次自身的因素多了些,或許還添加了無奈:

    「我不想提她的名字,總之她前些日子為百鬼門去辦事──似乎是滅卻一門不聽話的教徒,這本是小事,我也不清楚。她是門裡紅人,又是九十九家『紅姬』一族……不要問我那是什麼,我不能答你。所以彼此差不多逾年才碰得上一次面,我不信任她,那傢伙從不表明立場,她究竟效忠於誰,沒有人知道。以貓那種奇詭善變的個性,我不能讓大人的安危交付小人之手。」

    穌亞在心底暗忖,那必是劍傲所提及的「貓又」無疑,亦是讓他的搭檔千里迢迢遠赴日出的元兇,心中思慮百轉,正想尋找試當的詞彙追問下去,卻見玉藻前全身驀地一震,竟是就地蹲下,將付喪揣在懷裡,驚叫聲隨之響起:

    「九十九大人!」

    穌亞訝異地看著那高傲的妖狐完全降下身段,遑急如女兒病榻的父親,卻又不盡其然,再看付喪,只見她蒼白的頰在玉藻前懷間筋攣,四肢顫抖,臉色驚恐,半晌竟喉出怪聲,銳利的小爪突出指尖,竟是不分敵我地攻擊她的庇護者。雪女尖白的指甲森然,在金色的膚頰繪上鮮紅的血絲,玉藻前卻滿不在乎,只急切地使用體溫,企圖止住懷中女孩的顫抖。

    「怎麼回事?」穌亞慣性地附手旁觀,眼神難得關切。

    玉藻前咬著牙,聲音雖然細微,卻帶有吼出心底的意味:「騰蛇咒縛……它比我想像的還要厲害,已經七天了,這些天來那咒縛一次又一次地侵蝕付喪大人的心神,把我們倆都弄得身心俱疲。那女人,那女人……就非要把大人逼到崩潰不可……」

    付喪尖銳的五指抓破了妖狐攬著她的手,血與玉藻前因緊張而出的汗漿交融,但雙方都感受不到痛。穌亞沉靜半晌,望著那宛如命運相繫的兩個同族遠親,突地傲然一仰首,攤手伸向玉藻前:

    「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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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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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0:44 | 顯示全部樓層
    「什麼?」玉藻前詫異地抬起頭,正好對上那雙不自在的淺黃色瞳眸,像是刻意迴避著某種情緒,人妖甚至不敢四目交投。

    「那女人膽敢與我穌亞為敵,還傷了我的顏臉,凡與她有關的事物,就是對我的挑戰。好歹我也是個正格的法願師,東土的陰陽法願,我倒想領教領教。」

    玉藻前自碰到穌亞,還未聽過他說話的速率如此之快,像是在解釋什麼,連字句也相對繁瑣。被那氣勢震懾,玉藻前不自覺地側開身子,讓穌亞俯身察看付喪抽慉的蒼頰,還有那雙失了神的黑瞳。

    以修長的指輕觸付喪的額,穌亞強大的術力水漲船高,以指尖為漣漪中心匯聚,在妖狐驚懼的目光下,熟練地輕喃繁雜的咒語,重生大陸上,除卻各文化的宗教法願,公式法願的咒言多半沒有可辨化,仍是維持自然真言的狀態,因此施術者除了術力上的天資外,多半都是些擅長記憶的天才。否則這類大悲咒的無意義音節,尋常人唸個十遍都不見得能背誦。

    「等一等,你想要……做什麼?」遲疑地不肯讓開,玉藻前對付喪的保護已成習慣,畢竟和穌亞認識不深,何況施術的他眼神異常光采,好似要吞沒眼前一切。

    「我總得先讓深植於靈體中的咒縛揭露,才能進行洗滌的法願,這樣你明白嗎?」對方的疑惑似乎激起穌亞的憤怒,語氣先於法願燃起火燄。

    受到穌亞的認真所感染,妖狐眷戀地再瞥付喪一眼,隨即讓步地退到一旁,眼睛仍是不離穌亞雙手和掌下的主人,關心之情見於顏色。

    穌亞再不理他,專注於自己施法的十指。隨著咒文的行進,縛文宛如藏匿於膚下的藝術品,在術力的摧動下,化成赤赭的烈燄盤旋付喪全身,如同水之洗滌玉石,火落石出,紅與白交雜的複雜經緯赫然,以圖騰的形制浮出付喪的皮膚,刻紋深陷入雪女蒼百纖細的肌理,自顏臉到四肢,無一不是密密布滿。

    穌亞額角微汗,微帶詫異地皺了皺眉,不敢分心,持續點燃擁體的燄心,讓刻紋的線條越趨明顯。玉藻前瞪大眼睛,臉上寫滿難以致信的訊息。

    「這就是『咒縛』的原形?」穌亞無暇分神回答,只是若有似無地頷首,妖狐不禁一愣:

    「我廢盡心思,還去翻研了多篇古書,耗費了數月時間,還是找不到隱匿的騰蛇,你真是……」

    欣喜之情難以掩示,這類詛咒術法,之所以難以為人所破解,就在於他捉迷藏的功夫,一般法願師對於他人下的蠱,由於源系不同,本就難以察覺,再加上對方有意暗植,任憑玉藻前用盡心思,也難尋得蛛絲馬跡:

    「真是厲害……」

    「那是因為你太爛了。」

    無視於玉藻前尷尬漲紅的頰,穌亞毫不留情的給予批評,看也不看啞口無言的妖狐,穌亞緩緩徹開指尖,挺直腰身,凝視著宛如雕於女孩身上的咒文。眉頭一點一滴地凝起,玉藻前從未見他表情如此凝重,像是遇見了什麼難解的數學習題。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

    凝望付喪,穌亞語焉不詳地喃喃吐聲。玉藻前不解地凝眉,還來不及進一步發問,已給穌亞修長的手臂擋開一旁。

    「給我退後,」穌亞雙臂揚起,兩枚琥珀在夜空下閃動魅人的光澤:

    「這個咒縛不簡單,單憑解咒法願,恐怕會傷了這小女孩,萬一失敗,可丟大了臉。我得結陣施法,這樣對我們都是一層屏障。如果因為你的礙事導致法陣錯誤,到時你自己可得全權負責,還要賠償我穌亞的名譽損失。」

    感受到理智線在體內崩斷,玉藻前差點祭出妖法願將這口沒遮攔的狂妄小子殲滅,但眼見付喪治癒的良機便在眼前,只好用情感的黏著劑將斷裂的自制悄悄復原。

    穌亞凝神前視,雙手十指一轉,銀光乍現,兩把西地通用的銀幣已充盈其手:

    「我現在手邊沒有結陣的媒介,銀這金屬在通說裡有趨吉避邪的功用,可以代替蠟燭或銀針鑄成法陣。」一語未畢,穌亞目光銳利,指尖如撥動豎琴般輕彈,說也奇怪,那些銀幣竟如箭矢,落點完美地散布付喪周圍的土地,竟無一絲偏離,半晌已隱隱形成一副圖形。

    「你的手指好靈活,」玉藻前緊盯著穌亞播動銀幣的五指,如蝶翻飛花間般俏皮,形狀姣好而移動迅速:

    「我在茶館裡看你表演那些紙片,神奇得很,妖狐的視力較人類為佳,但你的手指動作跳脫得令我無從定睛,好似三百六十度皆可彎曲,我就是這樣對你留上了心。」

    「喔,我的身體天生就是這樣,」穌亞用左手輕推右手四指,玉藻前驚訝地望著那看似強健的指關節,竟如蒲柳般向後形成九十度弧形:

    「除了手指,他處的骨架也可彎折自如,所以我學舞蹈,習練表演藝術,自比常人容易許多。」

    他邊說邊示範似地向後一個板橋,修長的身軀打腰對折,頭部幾與腳踝貼齊,雙手猶有伸前抱膝的餘裕,這絕非單純的長手長腳可以觸及,好似全身骨頭給人抽去,玉藻前瞪大眼睛望著這神蹟。

    「這是否和你的『原形』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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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1:00 | 顯示全部樓層
    對族人有長足的觀察經驗,看著顯然有表演慾的穌亞兀自在眼前作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人體折疊藝術,玉藻前立即聯想。

    穌亞遲疑半晌,以瞥眼代替點頭:「是的。」隨即閉口不談,玉藻前也不再追問,他深知半獸人的原形一向秘密,獸血帶給他們力量,同時也成為弱點之所在。一但原身為敵人所知悉,如蛇的七寸給人制服,除非同族之人或極為親近的伴侶,此等洩露的愚行一向為半獸人所不取,就算高傲如穌亞,也不敢悖棄千年來祖先諄諄告誡的傳統。

    停止對談,穌亞再不分心,銀幣佈成的速成法陣意外簡單,酷似十字架的形貌,頂端卻呈水滴倒反狀橢圓,十字交錯的中心置放痛苦掙扎的付喪。法師的神色越趨嚴肅,十指空中翻飛,烈燄再次將嬌小的女孩團團包裹,這回卻是深邃詭異的藍燄,玉藻前擔心地踏前一步,卻被穌亞嚴厲警告的目光逼回。

    「古奧塞里斯人相信,生命是一沒有盡頭的迴圈,死者遁入冥世,只是永恆來生的序曲,因此從不埋葬屍體,只以特殊的方式保存,以待來世使用。」提到信仰,穌亞的語氣有一股傲然的矜持:

    「這個法陣便是古祭司用以洗滌靈魂,祈求靈魂甦生的圖騰,透過這儀式,我將替這女孩袪除不詳的詛咒,使之得到新生。」

    玉藻前受他莊嚴的語氣感染,緊張地吞了口涎沫,又因為事關付喪存亡,不安密布全身細胞,從未有一刻讓主人離自己身畔如此之遠,將生死交付給不相干的陌生變態,金色肌膚上淌下汗漿,似乎正訴說著他的內心掙扎。

    穌亞的雙手交疊,結印胸前,例行向所信仰的神祇祈禱,然後緩步陣前,踏入十字尖段的倒水滴圖形,付喪身上的咒紋順著他手勢驀然騰起,與包裹法師的烈燄如水入油中般激烈交融,玉藻前連呼吸都不敢,生怕吹走了一絲主人活命的契機。

    藍燄溫柔地交纏付桑的四肢百骸,將咒印的紋路一點一滴自戰場上剔去,隨著雪白肌膚的漸次揭露,妖狐的心中暗自放下一口氣,想到困擾自己主僕良久的詛咒即可卸除,玉藻前簡直感動得想大哭一場。

    那知一聲慘叫,突地打碎了玉藻前的美夢,而聲音的來源,竟是身為法師的穌亞!驚懼地看著另一個陌生的咒紋在付喪嬌小的身軀上纏繞,反撲藍燄的救護,不但阻斷原先咒文的解除,更變本加厲的攫奪穌亞施術的雙手。玉藻前看見穌亞的表情痛楚,單腳橫掃,緊急將銀幣踢散四周,強制拆除法陣,還無暇收回法願,便顢跚地撲倒而出。

    火光炸天,殘破陣內的藍色火燄失去主人的控制,痛苦地掙扎哀嚎,由藍轉紫,再由紫轉紅,溫度隨著穌亞垂下的身軀漸次降低,奔騰的黑髮捲住法師赤裸的上身,赤紅液體自唇角淌落,混在火燄的餘燼中,恰與雙膝點地的時刻同時:

    「怎……怎麼回事?」

    看著穌亞伏地疾嗆的胸口,玉藻前大驚失色,雖然他對這狂妄的小鬼一向並無好感,卻也知法願出錯對施術者造成的傷害。不明白適才究竟發生何事,伸向穌亞的手卻被付喪的呻吟吸引,不顧一切地突破銀幣鑄成的陣仗,滿臉擔心地環抱起陣中的女孩。

    拭去唇角的血跡,穌亞稍稍鎮定,隻手撐起傷後虛弱的身體,兀自不住喘氣,玉藻前驚怖地望著他俊秀的顏臉,此刻實在猙獰的可怕,好像要將世間的一切,活活用眼神焚毀。

    「這個『咒縛』竟有兩層!」穌亞緊咬牙齦,似要靠此發洩內心的怒懟,一句話解了妖狐的疑問:

    「她讓法願師找出植於表面的詛咒,卻將反制解咒的印法藏匿於下,一但有法師試圖解咒,勢必受到此印的反噬而落敗。若非我撒手得快,依那印法的惡毒,恐怕已經魂歸西天……好陰險的女人!」

    「對不起……若不是讓你插手,也不致害你如此……」玉藻前的表情歉然,仍是不敢放脫付喪,只是微微朝他一低首:

    「你傷得重嗎?」

    「這輩子不向那始作俑者報仇,我穌亞就不算法願師!」穌亞的臉色陰霾一片,完全無視於妖狐的關心,逕自宣誓復仇的決心。半晌才猛然轉頭,玉藻前被他眼神駭得一呆,憤怒和嘆息,同時夾雜在那深黃色的眼眸裡:

    「你知道害了我便好……我這個身體,一時半刻不能再施法,好在我的獸血本身有某種限制,稍微有點體術的根基……」

    「某種限制?」玉藻前對這用詞不解,他相信不是自己的耶語理解力不夠好,而是有關穌亞的一切全數超乎常理。

    穌亞不想費唇舌去解釋,更多的原因是他此刻也沒這力氣,蒼白著臉色,穌亞遙望前方,正想從束成百寶袋的群布裡翻找什麼事物,數聲怪異的狂嘯突地劃破都城夜空的寧靜,傳到穌亞和玉藻前耳裡。

    「發生什麼事?」穌亞煩燥地擦去再次淌下的鮮血,第一次感到驚恐,此時若是來了敵人,那可真是太不湊巧。

    玉藻前微揚的狐耳微微抽動,望向推古街火燄沖天的方向,喧囂,狂笑和尖叫混成一團,促使他驀地全身一顫,連攬著付喪的雙手都微微顫抖:

    「怎麼可能……」

    「到底是什麼情況,別婆婆媽媽!」穌亞怒叱,對玉藻前的恐懼毫不理解,將傷後的餘怒移轉無辜的妖狐。

    「他們竟然沒有等到大人承繼的大典,便擅自開始『夜行』,這是為什麼……?」疑惑似乎襲奪了玉藻前所有外部聽覺,無視於穌亞的喝罵,只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

    「莫非是……可是這又怎麼可能……」

    「『夜行』?」穌亞試圖從玉藻前的囈語中搜尋端倪,卻越思考越不知所以:「百鬼夜行不是早啟動了,什麼叫作他們擅自開始?」

    「不,不是的。」終是從自言自語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身畔憤怒的人妖,玉藻前喃喃答道:

    「所謂百鬼夜行,燃燒烈燄的推古神社只是起點,然後接下來,才是真正屬於妖怪們的,血腥、瘋狂的一夜,幾百年間就只有這麼一次,他們不受陰陽師的契約支配而恢復到本性……」

    「你的意思是──」穌亞的氣息驀然屏住,隱隱猜到玉藻前接下來的陳述,雖說蔑視天地是他的習慣,然而這消息未免也太具衝擊。

    「你猜得不錯,」妖狐嘆了口氣,充滿複雜的情緒:

    「『夜行』的祭典,群妖起先在一條戾橋前狂歡,喧鬧,宣誓效忠新一代的九十九繼主,並讓繼主承繼來自付喪神的賀禮,還有不成文的『紅姬』獻舞──然後才是祭典的高潮,禁錮多年的百鬼,將傾潮而出,攫奪夜歸的路人,啃食他們的靈魂,以鮮血為這場瘋狂的聚會拉下序幕。」

    穌亞深呼吸以接續之前的斷續,莫怪古日出有這樣的傳說,凡是走夜路的人類,若是不慎見著了百鬼夜行,包括自己在內,親朋好友都將受咒而死去。如今看來倒非鬼物的詛咒,而是現代的妖怪越發積極,不再靠著遙控的妖力咒人死去,而是直接狩獵,親自享受活體血液的饗宴。

    「你們瘋了!」

    穌亞無可遏制自己的情緒,體內翻攪不已的術力更加深他的迷亂,縱然知道這是非常時期,還是忍不住忠實表達自己的怒氣:

    「為著一個繼承禮,竟然要擅自犧牲都城成千上萬的生命,就算半獸人一族對於生命本就輕視,此等逆天的行逕也將引起神怒,為種族召來災禍!」

    「這我們都知道,」玉藻前凝視那燄似的眼神,毫無畏懼,千年來累積的智慧沉澱蘊釀,竟似反將穌亞一軍:

    「但是你該也知道,擁有妖血的祖先們,走過多少悲慘的歲月?屬於他們的歷史書頁,始終是被鮮血浸盈著。以我的族人為例,古藉中記載,妖狐狡猾、多詐且喜奪人頭骨,就因為這些傳說所織就的恐懼,人類無視於自己燒殺擄掠的罪惡,將首都的動蕩歸咎於群妖亂舞,拿起殘酷的符紙和禁錮工具。於是無辜的妖狐家庭一個個被拆散,尊敬的長者逐年被人類剝皮蝕骨,妖狐的族群一度在平安京消聲匿跡,只剩祭神的狐皮供後人憑弔。」

    穌亞默然,北風將他的長髮掀得魅影般舞動,玉藻前的每一字都像刀刻,隨著風起而越趨激烈。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會在冰天雪地裡承受九十九家的救命之恩?無疑是親眼目睹親人在禁咒中掙扎死去,從那一刻起,我就篤定決心,除了九十九家外,再不相信旁的人類……」金色的顏臉揚起,感慨地望向天,像在向某種神靈祈願:

    「你看起來很年輕,體會不到千年來我是怎樣看著同樣的軌跡重蹈覆轍,命運的巨輪碾碎了我僅存的憐憫,使我能夠冷靜地看著非我族類死於非命,因為他們大都不值得同情。」

    穌亞緊盯著他,好像現在才與他初次認識,究竟要將他們視為敵人亦或朋友?連穌亞自己也迷惘起來。卻見玉藻前早已背過身去,甚至不願回看一眼怒目的法師,只是逕自低語。

    「害你受傷,我很抱歉。」

    金色手臂再次攬起嬌小的雪女,玉藻前的語氣很複雜,冰冷與溫暖交融:「但是我有我要做的事,我必須要去取回我應得的東西,那是我和付喪的宿命。但是你不必,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年輕的族人,你也有你自己的宿命。後會有期。」

    望著玉藻前毫無回頭意願的身影竄入夜空,穌亞咬著牙良久,動了動適才受法願反噬的臂和腿,確定他們都移動無誤,然後才鮮有地抬首凝視月亮,像將他當成某樣事物的替代品。

    「對不起了,搭檔,看來你公主的甦醒很可能延期……我沒法不遵從自己的主義。」

    移動於月影下,穌亞的聲音悄悄,僅管劍傲無從知悉,他還是為了自己的衝動任性,生平第一次折下自尊道歉。低身親吻纏於右臂的黑色小蛇,似乎知道主人傷後隱忍的痛苦,安慰似地紅舌輕舐穌亞的臉頰:

    「還有,奧塞里斯保祐,Salamander能和你早點聯繫上。」

    尾隨玉藻前捕捉百鬼移動的方向,或許除了月亮外,誰也沒發現,纏繞於穌亞臂上的黑蛇,竟已不再成雙。

    ─道遠˙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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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1:15 | 顯示全部樓層
    65# 大 中 小 發表於 2005-12-8 11:02 PM  只看該作者
    Vol018 道遠 第八章

    「活著不一定是件好事,但也不是件壞事,不是嗎?」

    ◇    ◇    ◇

    1

    「冬已屆兮冰漸盈,池面澄清似明鏡……」

    時值盛春,撲面的東風將滿院子的山櫻催得都開了,倒垂了一樹,像澄紅色的風鈴,風一拂,打晨的露珠便成堆的滾落,彷彿將原應屬於風鈴的樂聲具體化,叮叮鈴鈴,顆顆晶瑩響亮。

    要說什麼是他最愛的時節,大約就是這大地回春的昂然,狐貍一族天生就愛暖和的氣候,在還是雛獸時,遇著了冷天總凍得毛色蒼白,蜷縮在窄小的樺木枯枝裡,金黃色的長尾遮著清瞳,迫使自己滑入春天降臨的美夢。

    「倩倩嬌影兮映其中。池面澄澈兮似明鏡,並肩映照影長雙,祈福千歲兮誠可慶……」

    身著藍色長衫,一面為碎石踏子掃除去年堆積的腐葉,古老音符詮釋千年來反覆吟詠的那首和歌,緩慢紮實的節拍與抑陽有致的音程,歌聲中足以將光陰拉遠,將意境轉深,從亂世中找到一股生存的憑依。

    他舉頭,早起不知何時已成了他的夙息,或許十三年前在東廂和室裡驚鴻一瞥那蒼白的孩童起,他便開始天天與旭陽競爭,為的只是默默守護在空蕩蕩的搖籃旁,貪看她醒來剎那迷濛不甘的稚容。三歲時她學會欣賞日出,於是他總是將她舉高過頭,讓朝陽的柔光沐浴兩人的影子。

    「歲月流兮長期待,願作白梅待冬雪,永為守護兮勿疏怠……」

    歌聲中他驀然回首,去年飛去的那對呢燕,不知何時,已又回到簷下築巢了。

    ◇    ◇    ◇

    或許此刻誰也無暇注意到天氣的變異,雲影悄悄潛移,遮蔽了一向皎潔的天月,只留半枚月牙探出光華。空氣依舊充滿著濕黏沉鬱的意味,轉向的北風在頭頂盤旋,漫天的黑雲捲去了星空的風采,似有滔天巨浪在雲海裡隱隱蘊釀,隱隱翻騰。

    山雨欲來,欲撲滅瘋狂的殺戮之火?

    風滿樓,速度在長街上捲起片片落葉,時值夜深人靜,屋宇間無所阻礙,風馳得更囂張,滿城呼嘯中,卻有人比風更疾。御風而行,不曾抬頭望一眼翻捲的雲浪,只將單薄的掌埋於身畔濡溼的指尖,將刮骨的風勢當作拂面的飛絮,以笑容掩示心中比落雨還重的心情。

    然而這二人身後卻同樣有個迅疾的影子,速度雖不如貓般快捷,卻絕對具有壓迫性,風的推波助瀾將雙方的距離縮短,靈動如貓的少女抬頭望了眼身旁的偉昂身軀,似在徵求意見的交流。毋需對方的回語,兩人突以與生俱來的默契,同時遽然立定,回過身來正視鍥而不捨的追捕者。

    「這位大叔,為了什麼事體這般追蹤小貓又啊?」

    不用協調發言,兩人自知誰是對外溝通的主體,貓又單腳拄地,身子斜欹身畔屏障,甜而不膩的微笑堆滿嬌俏的臉龐,眼神卻成反比厲烈,似是要洞穿來人的心臟:

    「大叔把貓又從百鬼門逐出來啦,現在滿門的朋友都覺得貓又是叛黨,以後大約是回不去了。大叔實在聰明得緊,連鐮鼬們都給你整得團團轉,今日貓又碰上了大叔,就算是認栽,現在貓又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想和人鬥爭,可大叔你也真是的,就偏要來找貓又麻煩。」

    說著竟當真嘟起嘴來,淚腺在眼角匯集,眶子一紅,彷彿隨時都要因過度委屈而悲泣。

    從推古神社一路追補叛逃者,劍傲自不容得到手的貓毛再被風吹去,雖然速度上頗為勉強,但他內心有股超越肉體的精神力在支撐著他,使他得以背著病體勇往直前。滿不在乎的招牌笑容瓦解對手戒心,他在貓又站立處三尺前立定,然後深深一個鞠躬:

    「貓又姑娘切莫發怒,請見諒,在下絕非有意無禮於姑娘,而是實有要事相商。」

    貓又秀眉凝起,聞言抿唇一笑,眨眼回望身畔青年一眼,側頭道:

    「大叔該不會真喜歡上貓又,這才千里迢迢窮追不捨罷?」

    「豈敢。在下的眼光太差,還看不上貓又姑娘。」語含深意地淡然一笑,劍傲在言語中佔盡便宜。

    水靈的眼骨碌碌地一轉,對劍傲的調侃毫不在意,貓又再次咯咯笑了起來,雙手一拍,搶在劍傲之前發話:

    「那貓又知道啦,定是為了白馬寺的事情,真是抱歉得很,傷了你的朋友。可事情過去就讓他過去罷,貓又也實在無能為力,反正大叔也嚇著貓又了,這事就算扯平如何?」

    劍傲神色不變,從欠身中抬起首來:「那裡,以貓又姑娘的人品氣節,在下自不會記此小小過節,勞姑娘掛心,在下的朋友已然痊癒,現在活碰亂跳,可精神著。在下前來謁見姑娘,乃是為了另一件要緊事。」

    貓又的眉悄悄堆往印堂,看得出來她對劍傲的話懷疑大過信任,畢竟從她微薄的了解裡,不用說魂封是否能解本身就該質疑,此人也絕非什麼不打誑語的居士。見那雙深邃的黑瞳隔空觀察自己,貓又心裡明白,跟他交流要步步留心,即使敏捷如貓,踏錯一步也會落入萬劫不復的陷阱:

    「那貓又可迷糊了,既不是喜歡上貓又,又不是要尋回魂封的解法,貓又記心不好,可該也不會差到忘記與大叔淵緣的地步,莫非是貓又欠了大叔什麼債麼?」

    劍傲雅然一笑,整理起被風吹亂的一頭黑白髮。

    「姑娘沒有欠在下什麼,倒是在下要歸還貓又姑娘一件事物。」

    貓又微訝,脫口問道:「歸還我?」

    「貴門似乎有樣東西失蹤很久了,動員不少人力,還是遍尋不著,在下說得是嗎?」笑容可掬地一個鞠躬,劍傲很欣賞對手的訝然:

    「正巧在下幾日前抵達貴藩,閒來無事,便想一體日出風光,孰料誤打誤撞,竟撿到了貴門遺失的事物,正思沒有機會歸還,今日有幸遇著了您,還請貓又姑娘為在下指點迷津。」

    不愧為門流中老手,發現劍傲以帶笑的揶揄瞅著自己呆然思索的面容,貓又隨即以魅笑還迎:

    「大叔在說些什麼,貓又怎麼都聽不懂,百鬼門掉了什麼麼?是錢包還是衣物,這貓又可不清楚了,門裡的雜務,貓又一向是不大管的。」

    劍傲淡然一笑,再次欠了欠身,語調轉為無奈:

    「姑娘既然如此客氣,在下也就不再兜圈子。或許是和貴門特別有緣份,在下接二連三的巧遇貴門的大人。光是遇見貓又姑娘,在下已覺得夠榮幸了,那知前些天,竟連貴門的首領都賞光見面,可能是在下的恭謹得到大人的青睞,到現在他倆都還陪於在下身畔。」

    「原來君說的是九十九大人啊,真是令人吃驚,貓又還不知道大人已經掉了呢,不就是生病在家休息麼?怎會無緣無故和大叔玩在一塊兒呢?」掩示眉間閃過的一抹憂色,貓爪撩了撩散落的長髮,佯裝撥落睫毛的水珠。

    「貴門的大人身體有恙麼?真是太不湊巧,在下看大人好得很,舉手投足,無一不自然,原來還有隱疾。這可不行,貓又姑娘,為了貴門首領的安危,不如就隨了在下去,速速將大人的病體接回來罷?」要比裝傻,他倒是當仁不讓。

    貓又的眉梢微微挑起,語氣卻不合神情的過份訝異:

    「哎呀,你這樣說,貓又是很想信了你,畢竟貓又也擔心九十九大人得緊。但是貓又怕了你的機靈啦,你不讓點證據給貓又,小貓想信你跟了你去也不成啊!」

    劍傲爽然一笑,表情絲毫看不出思考的跡像:「我若是不知道貴門領袖絕不能到現場,何敢口出狂言?」

    回應似地展現笑靨,貓又臉上佯作思索,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這也是。不過其實貓又有時也會冒點險啊,反正都是要騙人,信口開河,萬一九十九大人真是現身了,或者話鋒一轉,或者溜之大吉,總之變通還多得很。假若真給貓又賭中了,大人沒有到場,那就是賺到了籌碼,謊言成了事實,贏面這麼大,就是胡謅貓又也要說幾句的,你說是嗎?」

    劍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微笑著遙遙鞠躬:

    「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教誨,下次在下想要騙人,必定遵詢姑娘遺教。不過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斗膽想請貓又姑娘再賜教。」

    「那裡,大叔比貓又聰明得多,是貓又該請教您呢!」笑容如常,貓又躬身輕道。

    拱手作推辭狀,劍傲極盡禮貌之能。「在下想要請教一二的是……既然是尊貴的百鬼大人,為何身邊只有一位保護人?嬌弱之軀,萬金之身,萬一遇著了像我這樣的壞人,這可怎麼辦才好?」

    「大叔說笑了,百鬼大人尊貴無比,就算是離家在外,也是有五六個妖僕隨身護行,那能似你說的如此?」這回貓又回應極快,看得出來她的內心已然有部份動搖,正著急地用泥磚補釘,將崩毀的信心湊數填補。

    拼著從綾女那得到的微薄訊息,事到如今,劍傲只有孤注一擲的份。自和黑烏鴉一群百鬼門信徒相遇,親身感受到他們的對於使者的過份戰慄,心知這絕非常態,乃是這群妖怪的刻意營造。

    而那種不讓信徒親見首領,讓他們忙於準備儀禮而無暇他顧的空窗行為,除了加強下位者的畏懼,劍傲忖度著,更大的可能是百鬼本身的薄弱,怕給底下人察覺而叛亂,故而以神秘造就恐怖,阻了他們趁火打劫的可能。

    除此之外,百鬼門既以首領身體不適,體弱多病為避不見面的藉口,那麼可以想見該大人絕非什麼身材壯碩,體格強健的肌肉男,最起碼也該是個纖細型的人物。再者,聽貓又在屋簷下與那忍者的對話,劍傲大膽判斷她對百鬼門的首領必定有某種關心,畢竟在自己的情人面前,貓又沒必要故示忠誠。

    他對語言的記憶力絕佳,記得貓又對於那苦命同事「玉藻前」的整人大計,隱隱約約猜得那隻狐貍的個性,再加上適才他窺見到百鬼門內的種種齟齬矛盾,內心拼湊出事情的大約輪廓,雖然疑點的裂痕還密布四處,但無論如何,現在他只得放膽去做。

    「那就奇怪了,那位大人瞧來靦腆得緊,似是在躲避些什麼,既然貓又姑娘說百鬼大人尊貴如斯,自不會是如此窩囊,遮莫是招搖撞騙之輩,藉著貴門名頭,我被誑了來著?」

    信口開河地拋出訊息,劍傲以退為進,在這種情況下,越是模糊焦點,反而越顯自己所知無限,諱莫如深。

    貓又這回竟意外的沉默下來,貝齒輕囁唇上,雖然雙方相隔一條大街,以劍傲觀察力之敏銳,自然不會忽略這得來不易的情緒變動。當下微微一笑,擔憂的神情再次渲染微笑面容。

    「而且他那保護人,看來更是老實,在下想想也覺奇怪,既是守護百鬼大人的性命,怎能如此誠實好欺……」他的聲音越趨柔和,為後半句的強調作伏筆,幾乎一字一句:

    「多謝貓又大人提醒,我這就回去請伙伴果決了他倆,好叫奸邪之徒止心……」

    劍傲說話固然緩慢,然而對方的行動卻毫不禮讓,一句未完,驀地眼前銀光閃動,逼人的氣勢挖去劍傲周遭十里的空氣──貓在攻擊的前一刻,總還閑適溫順地舔著爪子,然而一但你踩到貓尾,反應時間之內,貓爪就足以將你掏心挖肺。

    所幸劍傲有過數次經驗,知道貓又殺人於眨眼間的本領,訓練有素的體術讓他及時仰頭避過第一波攻勢,內心卻倒抽口冷氣,心知自己所思不錯,言語成效。卻未料貓又對於百鬼領袖的消息認真至此,竟是背水一戰地務要擒下自己,剎那間出此殺著,叫人措手不及。

    開什麼玩笑,若是落在這整死人不償命的促狹鬼手裡,他很懷疑自己身上還有那些器官可以倖存。百忙間不及抽劍相抗,只得聽聲辨爪,不亞於薄刃的細爪與他雙目擦肩,源自於貓又一族的古老利爪,歷經千年光陰依舊不失她威力,對於膽敢冒犯貓族酷愛的私有領域者,提供最有利的殲敵武器。

    揮棒落空,貓族少女一點不引之為餒,左爪上前,波浪似地將攻擊連接為另一節奏的樂章,然而敵手自不是坐以待斃之輩,那容得區區貓爪持續放肆,扭腰向後,雖不若某位特異功能少女的天生自然,翻幾個筋斗還是措措有餘。微笑蕩開在成功脫離戰圈的臉龐,彷彿在嘲笑著貓又奇襲的失利。

    「阿誠!」

    然而他始終是智者千慮,忘記對方再不若自己形單影隻,信任與詭詐交織的甜笑閃過貓獨有的觸鬚,輕柔的叫喚取代搭檔間交手攻擊的叱令,等到敵手辯識出笑容意義時早已不及,金屬蜂群振翼出奪命的樂音,接續情人未完成的安魂曲,象徵日出簷上客尊嚴的手裡劍,今日要為護花而建功立勳。

    「可惡……」

    無論是上皇或日出,純武術的鬥技最難對付者莫過於此類滿天花雨,只消眼楮忽略個一寸,白馬寺的遺憾即刻要歷史重演,雖然不知道以伊賀居民的品格,是否會在暗器上餵毒施術,然手裡劍是附有倒鉤的飛鏢,而血肉模糊絕非是什麼有趣的經驗。

    雖然不願意,劍傲咬一咬牙,捏掌胸前,雲渡山曾經數次發揮救命效力,在他所會不多的公式法願裡消耗術力鰲居於首的「瞬移」,以精疲力盡為代價,將劍傲強制轉送出致命的戰圈。

    「唔?」

    這一著顯然也出於貓又意料之外,武術和法願一向被視為背道而馳的兩種鬥技,雖說近來武學家會些公式法願,施術者習練粗淺體術已成一般風氣,然而劍傲再怎麼看也沒有半點施術者的氣質。
    事實證明越俎代庖的後果慘烈,術力的掏空彷彿抽斷腳筋,四肢百駭無一不酸痛難耐,讓他得緊欹著牆,才能以虛弱微笑瞅著那對再度緊靠的男女。

    「大叔可怪不得小貓又啊,貓又一向不喜受人威脅,既是要還貓又東西,怎好意思讓大叔跑這般遠,還是請大叔留下來,咱一道去取罷?」一撥鬢角,貓又的語氣如她體態一般輕盈,若不是劍傲善於辨別言外之意,真要以為那是世間最誠摯的邀請:

    「我看大叔也累得很了,我朋友他壯的很,若你不介意睡在他肩頭,阿誠可以背著你繞天照城三圈不喘口大氣,相信也能讓你休息至找著敝門遺失的物品為止。讓大叔在天照城繼續走下去,貓又實在擔心大叔的安危呢!」

    肺部吸不進氣,感冒病毒似又趁機入侵,促使劍傲咳嗽復發:「多謝貓又小姐美意,在下生性傭懶……咳,有人代步,自是在好不過。可是今夜天照風光明媚,萬籟俱寂,又有百鬼的夜行奇景,就是死人也要從墳墓裡爬起來一窺究竟,在下怎好意思防礙兩位的遊興?」

    貓又的笑聲更甜,穿插在劍傲的輕咳中,恰成明顯對比:「原來大叔這般有雅興,貓又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低估了大叔的能耐。推古神社好久沒活人去啦,大叔探險的本領當真高人一等,散步也能散到那兒去?」

    心知對方在試探自己,畢竟百鬼門聚會的地點一向秘密,如今給人瞧破了,自是非追根究柢不可,顯然貓又也想不著世間有這般巧法,竟教他在半途撞見了她和青年的談話,他那裡不知她心意,當下順水推舟,不忘回應一笑:

    「本來在下是萬不敢蹈足貴門的聖地,可是百鬼大人太企重在下,硬是要在下代為致意。連貓又姑娘和鐮鼬大人的細節也交代無遺。在下雖然懶散,但受人之托,不免心軟,這才勉為其難地前去觀禮,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貓又殿多多擔待。」順勢一個鞠躬,劍傲的唱作俱佳令人驚異。

    貓又的秀眉果然再次凝起,顯然劍傲的話更進一步地填補了她的確信,握著身畔人的手緊了一緊,表面卻毫不客氣地繼續搬演爾虞我詐的對手戲。

    「原來如此,那可真是辛苦大叔。可敝門有個怪異的習慣,我們妖怪被人害得慘啦,未免有些彆彆扭扭,不喜讓人看見我們做些什麼,大叔雖是受九十九大人之命,恐怕其他的頭領妖怪們會不開心,要是給人知道你喬裝成小妖到會場上鬧,他們那些人心胸都狹窄的很,必定跟大叔你過不去,呀,貓又知道啦!」

    拍手胸前,貓眼無限雀躍,想是想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你和我們一道走,然後貓又替大叔向各位求情,這可是因為貓又喜歡大叔,憑著貓又的情面,大人們的憤怒不定就此揭過,否則貓又真怕你被他們找上,到時連屍體也找不著啊!」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肺泡一陣虛弱,劍傲急遽地喘起氣來,對於貓又自彈自唱的本領敬佩心底。極力爭求恢復體力的時間,他使盡渾身解數胡言亂語:

    「在下若不是有要事在身,必定舉高雙手同意姑娘的決定──可能現在沒那力氣舉手,不過姑娘若是執意相幫,在下也不忍拂逆姑娘的美意,咱們大可玩玩名符其實的貓捉老鼠遊戲,只是在下這隻老鼠頑劣得很,想要請鼠入甕,恐怕要姑娘多費點力。」

    邊撂下近似挑戰的話語,劍傲心中暗暗有個打算,即是將他倆引到穌亞身畔,因為依他法定搭檔的能耐,貓又必可毫髮無傷地手到擒來,雖然逼供並非他所素喜,到時也只有權宜行事。

    且況看來這姑娘已決意和門內脫離關係,倒不必擔心群妖的勢力橫加干預,假若貓又當真不知魂封的解法,一個昔日地位甚高的叛徒應當也是良好的要脅工具。否則以他如今情況,病體加上傷兵,連貓尾巴都逮不著,何況從諾大百鬼門探出機密消息。

    「大叔也真是有趣,素來只有聽說貓自己去尋老鼠穢氣,卻未聽聞老鼠求貓來捉他的,敢情大叔精力過盛,想要玩玩捉迷藏麼……」

    貓又心知自己佔盡上風,但她對劍傲那快劍仍有忌憚,距離不敢過於拉近,只得全看語言力量。正想再調侃幾句,卻驚覺身畔一隻大掌擋來,竟是身後人出手攔阻,她不由得順著那雙粗壯手臂向後看去,恰巧望見那雙無時無刻不認真的松木深瞳:

    「你為什麼不拔劍?」

    代替情人的嘲弄,藍色蒙面中的松木色更趨濃郁,男人間特有的了解隱藏在忍者察敵的眼瞳裡,注意到對手的長型兵器始終懸掛腰際,對敵時也不只一次移手向劍柄位置,然而始終陣前勒馬,沒讓他隨主征戰沙場。雖不知自己暗器功夫和拔劍速度孰為高下,但可以確知的是,出鞘利器必能夠某程度地扭轉一面倒的劣局。

    劍傲意態閒雅地笑了起來,一如往常無數次被敵手逼入絕境,或許他天生就對死亡這玩意兒沒有常人概念,以往無論朋友和敵人總是這樣揶揄,他那份漠視死亡的態度簡直就深埋在靈魂裡,而那份灑脫終有一天會激怒死神之鐮,親手來取走他性命:

    「等你們確實捉到我再來拷問,不是愜意得多?不說旁人,我瞧你的貓又小姑娘對此必定樂意。」

    習慣似地輕敲身畔劍柄,他當然沒有告訴貓又,魔劍的力量太過詭異,一但出鞘,劍傲從不知他什麼時候會奴代主令,雖然這類長兵器一向是他唯一的知己,但知己又怎能事事相信?若是一個錯手,讓貓又成了繼黑烏鴉之後的犧牲品,得來不易的線索恐就要從此失去。

    拼著最後一絲腳力,劍傲艱難地躍上最靠近他的屋簷,一來制高點可以看清敵人的意圖,二來可以躲避暗器一系的攻擊,不只是青年的星火,至今尚未出鞘的苦無亦莫可忽視。只消能讓追逐者在達陣茶館前與己保持距離,而還保有挪動的餘力,此番任務就算大功告成。

    貓又和劍傲的動作幾乎同時,那知雙方都還來不及加速,她身後忍者卻有進一步動作,並非急燥地追尋,青年改變了作法,風在他身際狂拂而過,卻吹不走一絲他獨有的靜心。卻見他閉目養神,雙手在胸前捏成一系列複雜的咒印,熟練而果決,一如他沉默寡言的個性,身畔的貓又還未及反應,深沉的語調已壓過街頭寒鴉的絮語,氣勢直逼那滾滾翻攪黑雲:

    「伊賀流忍術──天搖地動之術。」

    被那特異音質吸引,劍傲不由從屋簷上回過頭來,卻見忍者的雙手攤開,似在承接某種即將而來的災難,貓又朝他靠近,粗壯的臂將她一擁而進。

    未及開口詢問,居於高處的劍傲突地渾身一震,絕不是因為餘病所牽而頭暈,因為這震撼的效果是如此之大,屋宇連結路樹,路樹連結天空,天空又呼應大地,包裹劍傲等三人的世界景物如沒入波濤翻騰的水裡,顫抖蕩漾起來。他聽見身後的小貓一聲輕呼,足履平地竟然站不穩腳步,斜落在身畔人的懷裡。

    平地人尚且如此,更別說立足於崎嶇的逃亡者,陡峭屋頂上無所憑依,加之地震所致的土崩瓦解,足下的一方寸土竟斗地宣告失陷,屋瓦沙土的威力浮雲蔽日,將他的視覺連同身體埋入深遂而黑暗的屋裡。

    這下天地變色,連屋外的兩人也驚呼起來,感受到身子在仰視雲層的狀態下落入屋宅,頭部很不幸地先行著地,迎接他的並非柔軟的床褥或者鬆散的沙地,黑暗中看不清撞上什麼硬物,總之耳邊傳來「碰」地一聲巨響,撞擊所導致的疼痛已先一步刺激他已然衰弱的神經。

    好痛,而且伸手不見五指。

    劍傲狼狽直起身來,苦笑著怨嘆自己的命運,連跌倒都不跌個好所在,撫著頭上腫起的通紅,試著先讓自己的身體恢復合理的次序。他魚躍站起,這才發覺自己已從屋頂落入屋內,室裡漆黑得可怕,害他一時還以為自己摔瞎了眼睛,破洞裡透不入月光,只餘一角分不清邊際的闇雲。

    他長長嘆了口氣,「天搖地動之術」,回思適才突如其來的法願,猶記他曾經略聞古日出忍者的事蹟,除卻體術之外,他們尚有神秘的忍術。

    與其說是忍術,往往不出是利用物理或自然的規律,創造帶有神秘色彩的大型魔術,藉以成功退敵,天搖地動的淵源則來自甲賀,最早是利用古老建築將重心置於房樑上的原理,只消忍者在克敵時使力晃動屋頂間的橫柱,餘柱便會群起效尤,牽動整間屋宇走入地裂天崩。

    「嘰」地一聲,屋舍的彼端傳來破門的聲音,劍傲情知鍥而不捨的追兵已近,不敢輕舉妄動,連忙摸黑輕竄,矮身到屋宇內一座晃動的黑影後去。黑暗中難以辨識方向,劍傲只得隨手亂摸,那知才一個轉身,忽覺觸手冰冷,竟似摸到了死屍類僵硬事物。

    他吃了一驚,雖說無生命的物體他見得慣了,害怕倒不至於,然而再次伸手探索,這才發覺他所藏身之處,竟全是如此詭異的事物,懸吊一屋。於是顧不得發出聲響是否吸引敵人注意,好奇心促使他將長而瘦的五指輕貼那物體,以輪廓的摸索代替視覺的辨識:

    「傀儡娃娃?」

    不消探索幾下,劍傲便在心底驚呼出聲。對於屋內的竟不是驚慌失措的居民,而是這無生命的物體感到訝異,瞧那數量,同樣的木偶竟似不少,絕非偶然堆積於此。

    是誰人會在這設立傀儡木偶的集散地?劍傲不禁納悶不已,邊惋惜穌亞不在身邊,否則就有唾手可得的照明──公式法願中的照明術聽來簡單,卻要將術力以高密度壓縮在須彌芥子中,才有辦法單憑能量自體發光,以他微薄的操縱功夫,只怕還沒凝聚便已用盡術力。

    好在體術的水準讓他得以集力於眼,與黑暗爭奪視覺的權利。斗室中果然如劍傲所料,懸滿了各色各樣的人形玩偶,白如蛛網的吊線充斥足下,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裡,有的傀儡衣著完好,眼耳鼻口一應俱全,樺木白皙的表面著上各式油彩,若是在燈光充足的舞臺上,必定是吸引群眾目光的栩栩如生;有的只半成,初胚未披上色彩雜染,只餘酷似人體的優美曲線。木屑,雕刀,成綑綿線和木偶斷裂四肢散落一地,這些傀儡竟似非無主,只是不知為何在此地聚集。

    正想進一步探險另一端的木偶,勁風卻斗地阻住他欠缺思慮的行動,饒是他機變敏捷,迅速縮回原先死角,卻聽咻咻幾聲,陰森冰冷的暗器從鼻尖劃過,只消一寸便是碰皮之禍。

    劍傲眼睛一顫,因他發現遽來的暗器竟是五枚貨真價實的苦無,若是手裡劍,尚可拼著性命受他幾鏢而猶有行動力。但他心知貓又的苦無等同於靈魂的封鎖,就是擦破一滴血也足令他變成活體木乃伊,當下收斂呼吸,一根頭髮也不敢造次地縮在角落裡。

    「想跟貓族在黑暗中比試視力,嘻嘻,大叔未免也太不了解我們族人的能力,」

    熟悉的聲音在斗室裡造成回聲,卻不失那調皮自信的本質。第一波攻擊失利,貓又的族人除視覺外似乎尚有勝不驕敗不餒的特性,金屬鏗然的聲音再次在少女指間響起,劍傲知道苦無隨時都會再度發動奪魂的使命。正忖度間,卻聽那聲音又開口,這回輕柔得多。

    「別逼貓又用這種東西嘛,咱們做個朋友不是挺好?見面了這般多次,也算是有緣,莫非大叔嫌棄貓又是妖怪麼?大叔可知道,『魂封』這東西即便在九十九家,也是珍貴得緊,」

    貓又忽地輕輕嘆了口氣,逕自接續另一話題,聲音渾不具有半點威脅性:

    「最早是主子家為了對付不聽話的妖物,就在他們身上注入這種藥劑,使之口不能言,手足都像給綁起來一樣,受盡折磨,這才放回他自主靈魂的權利。原先除了九十九家的嫡傳,誰也沒權利使用,然而事情過了這許多年,『忠心護主』的妖怪漸漸凌駕於掌握陰陽能力的嫡系,現在不止像貓又這樣的妖臣,舉凡有重大任務,任何妖怪都可以輕易取得魂封的賜予。」

    聽見貓又談起魂封的事情,劍傲不禁機敏地豎起耳朵,雖知她素來狡詐,所言必定不盡不實,然而熟知語言技術的高手,就是要懂得如何從對方的謊話中搜尋線索的虛實。

    「可不管大叔怎麼逼貓又,都是白費心機了,」貓又的笑容像砂畫的淡彩,眼神混雜著興災樂禍的頑皮,但語聲卻惋惜:

    「魂封的解法,早在付喪殿前幾代就已失傳,其中傳嫡幾經變動,已經無從考察這古老秘藥的淵緣。但是妖怪們仍是繼續用之對敵,反正死得是敵人啊,萬一自己不小心給反噬,也只能自認倒楣,就當是光榮殉職罷!大叔,貓又雖然平時愛撒點小謊,這事情卻是怎麼也不敢拿來誑人的。」

    隨著貓又一貫活潑的語調,劍傲心臟一跳又沉了下去,絕望的感覺比以往都快地湧上心頭,他可以說服自己貓又只是存屬威脅,但心底深處卻有個聲音確信她的論調,死谷的危機,吼的金色鱗片,岱姬瘋狂的神情,穌亞的黑蛇,百鬼夜行……諸般畫面閃過腦海,他委實不想相信上天殘酷至斯,在希望的顛峰給他一記重擊。

    正恍忽間,熟悉的風聲再次響起,這回竟離他藏身之處更近,劍傲忙強制將意識從沮喪中拉回,知道對方利用他思索對話的時機再次找著老鼠的藏身處,發動第二波攻擊。生死的瞬間無從變通,劍傲本能地推過靠他最近的一尊傀儡木偶,讓他無機的身軀替代致命的偷襲,金屬與木頭相撞聲中,他早已在黑暗中再次物換星移。

    而那代罪羔羊,似是被苦無尖端射中懸吊線,木偶沉重的身體模擬人類的死亡,「碰」地一聲重重倒地,關節處咿呀一聲,像足了生物臨死前的哀鳴,一片塵沙激起,將原先就已晦暗模糊的視線攪得更加不清。

    貓又微吃一驚,苦無射中事物的聲響她聽過千遍萬遍,埋入血肉的同時也代表一條生命寂然,她確信絕非這樣無機空洞,靈魂的代價怎能如此淡薄?

    然而對方的倒下卻是事實,貓又臉色驚疑不定,回望一眼宛如守護神般侍立在旁的他,尋求支持般地微微頷首,由於吃過這「奸邪小人」太多次虧,就算佔足上風,她也不得不步步為營,輕輕掂足,貓又附唇在藍衣青年耳際:

    「你從右邊,我從左邊,咱倆將他包抄下來,不怕他插翅飛去。」青年點頭應允,兩人朝屋內分流,緩步靠近倒下的人偶,一方是捏鏢在手,一方則是扣緊滿把的苦無。

    才逼進一寸,貓族的視力即刻讓她驗明正身,木偶未上油彩的面容空洞,似在嘲笑她的大意。貓又的腦子極其靈活,立刻感受到不對勁,剛要出言警告,眼前銀光竟倏現倏滅,逼得她只來得及輕呼一聲:「小心!」兩人已被角落以牙還牙的奇襲,逼得分退斗室兩頭去。

    閃光突降,天空竟似也呼應地打起焦雷,空雷無聲,卻讓貓又的視覺因遽烈的光暗變化而失明,瞳孔放大縮小,卻急於尋找伙伴的位置:

    「阿誠!」

    雷響遽滅,室內又恢復一片漆黑,貓又再次出聲試探。那知首先回應的卻不是企盼中的聲音,一聲輕笑響起於身後,著實讓貓又毛骨悚然起來,自從白馬寺後,她就忘不了那笑聲,明明是冷漠的本質,卻又那樣溫暖的怕人:

    「貓又姑娘在尋人麼?」

    驀然回首,黑暗中,貓又似乎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黑暗的彼方,頭裹藍色蒙巾,長身而立,正是自己最熟捻的那個身影。然而一抹淡然帶有惡意的笑容卻順著劍芒擴散,轟隆一聲,第一記雷響降臨大地,光速比聲速更快,映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大放光明,熾芒中的劍客右手高舉,五指間緊扣的是殺人兇器。

    親眼看見那白光燦然的劍柄沒入人形腹部,貓又首次尖叫出聲,彷彿看見鮮紅的液體夾帶生命升天而去,轟隆,第二聲雷響撲打上岸,同時也擊入貓又一向剛毅的心靈。她掩住臉面,一時間茫然,諸般情緒湧上心來,竟是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連劍帶人,從容脫離貓又精心設計的圍獵。

    「站住!」

    想攔住兇手的離去,貓又卻斗覺自己雙腳軟倒,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轟隆,第三聲雷響,光芒如潮水,淹沒她的聽覺和視覺,思考的能力似也隨漫天青光轟然炸飛,整著世界在她面前崩毀,墮落,崩毀,墮落……轟隆,然後是第四聲雷響。

    「誠……!」無意識地高聲呼喊,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墜落的身軀,滿擬接下來必是後腦著地的疼痛,那知觸身竟是柔暖,溫暖非常,竟似有人以臂接住了自己。

    驚恐間向後看去,貓又瞪大了眼睛,第一照面還認不出擁抱者的身份,因為那張臉一向被頭巾遮去耳髮,這回卻一無屏蔽,與眼睛相同顏色的亂髮隨風而舞,貓又不禁瞧得呆了,反身抓緊攙扶著的肩頭,有生以來頭一次反應遲緩。

    「你……你怎麼?」臂的擁有人往光亮處一站,這回視覺再無遮蔽,那雙松木色的瞳首次染上些慌張,因為懷中愕然而驚喜的淚光:

    「你……你沒事麼?」

    藍衣青年不明她的驚喜,只好神色微帶無奈地摸摸頭顱,示意藍色蒙巾已被敵手取了去。貓又呆然半晌,隨即明白事情的原委,深深吸了口氣,竟是抱腰一彎,咯咯亂笑起來,完全無暇怒於敵人的詭計。

    不知是笑得過火或是其他原因,貓又的眼角,竟似沁出眼淚。青年大惑不解,弄不清這事究竟有那裡好笑,只得將一頭亂髮在狂風中搔得更散。

    其實打從數年前,自己跟蹤起這姑娘起,他就從沒弄懂著隻小貓過。起先只是職業裡善於偷窺的本領,讓他得以相隨多年而不被察覺,那些年來她觀察這位百鬼門高層的一舉一動,卻驚覺她的內心從不若外表狠辣開朗。他知道她時常一個人對著鏡子又哭又笑,原先以為那是在模擬與人說話,然而時日一久,他才發覺這行為不過是她試圖與自己溝通。

    經常看見她側頭,望著鏡的彼端一模一樣的倩影傻笑:「告訴我,你是誰?」常常一坐就是數個時晨,這問題則反反覆覆,明明無人回應,舉止怪異的姑娘卻從不懂得厭煩二字為何物。

    當時他心底早有所屬,並且為此離開故鄉,這般情景對一個純樸而只懂執行任務的伊賀忍者,不啻又是另一椿鄉野怪談。只是跟蹤的時日越久,不知不覺地竟成了一種怪異的習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彷彿一日見不著那隻貓,他便連睡也睡不安穩。

    這情況直到一次仲夏,她終藉著鏡像發現自己,才發現原來笑容可掬的她也會發怒,然後就是長達兩年的追殺,彼此勢鈞力敵,斷斷續續的鏊戰讓雙方精疲力盡,達成一種默契的休戰協議。於是她又回去執行任務,只是不再鏡前自詢;而他又繼續跟蹤的使命,日日夜夜從不懈怠。

    不記得什麼時候有了第一次交流,總之剩下的幾年裡,他們的距離越拉越近,她知道他的來意,他明白她的宿命,從前兩人都不相信這世間有什麼能將他們拉離原始的職責和命運,然而漸漸的,這份相信變得薄弱,只有同時存在的光陰才是生命的真實,她忽然發現一直以來所尋找的自我在那裡,不是權力和殺戮,她的鏡像原來始終嵌在某個人的心底。

    轟隆,雷聲瀟灑地敲下第五聲銅鈸。

    貓又的輕笑依舊持續,半晌將臉面深埋沉思的青年懷裡,完全罔顧戰況的進行,只是忠實表達自己的情緒。然而就這麼緩得一緩,狡劊的獵物早已翻上了屋頂,翻雲覆雨背景為襯,蒼天近處,第六道巨雷劈下,為這原本就已不平靜的夜奏起狂風暴雨。

    「你問我為何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現在你該體會得到,我的羈絆,和你是一樣的,貓又姑娘,」俯視相擁的男女,劍傲在空中還劍入鞘,輕咳幾聲,卻露出不合時宜的微笑:

    「倘若姑娘今天只是轉身離去,想必也難以心裡舒坦,因為過去早已是姑娘生命的一部份,無論姑娘多麼想揚棄它,她亦會攪得你心煩意亂,一輩子不得安寧。」單手一撐斷頹的高牆,劍傲簡直是黑夜的化身,以笑容來加深神秘,在離去前拋落一句,深深沉沉:

    「所以我們都可以逃,但是卻不能逃,貓又姑娘。」

    凝視狂雷下逸去的身影,劍傲的話似乎某些程度激起這貓又族人的深思,竟不立時躍起追擊。雷聲更劇,驅動著整個城池跟著潛移,天照城的夜再不安寧,天怒在各處殞落,失去憑依的皎月,早已嚇得翻身跌入漆黑的雲墨裡。

    「阿誠,若是貓又想要一賭,你隨不隨我?」

    終於屋宇內有了聲音,如貓打呼嚕般輕柔,輕將身畔人推開,貓又緩緩收下滿把的武器。知道對方不會回話,她再次主動自言自語。

    「貓又有非效忠九十九家不可的理由,那位大叔說得不錯……貓又不能一輩子逃,如果貓又就這麼逃離自己應盡的宿命,那麼,貓又反而永遠也無法真正逃去。」貓眼瞇起,仰首倚靠身後的屏障,閃光偶起,映得她嬌顏閃爍不定:

    「……但是阿誠,你並沒有,我們貓又一族,向來是獨來獨往,或許所有的妖獸都有這樣的脾性──我行我素,罔顧天理。然而阿誠,貓又沒有權利要求你跟著我。」

    聽見這樣的暗示,松木色的眼睛回望貓般水靈的瞳鈴。若不是有親身經驗,大約很少人能相信世間有比言語更能清楚表意的東西,語言尚有誤解和含混的地帶,然而此刻的眼神交錯,卻連一個字的模糊空間也不存在。

    貓又不禁一呆,因為她看見他難得又開了口。毋需立什麼天打雷劈的毒誓,越來越遽的雷響已為他作見證,雖是重覆的字句,兩次卻隱含不同的深意,雖然內質裡的情感依舊。

    貓又在雷聲隆隆中縱情笑了起來,為那千篇一律卻亙古的誓言:

    「你到那裡,我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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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5:37 | 顯示全部樓層
    「貴門似乎有樣東西失蹤很久了,動員不少人力,還是遍尋不著,在下說得是嗎?」笑容可掬地一個鞠躬,劍傲很欣賞對手的訝然:

    「正巧在下幾日前抵達貴藩,閒來無事,便想一體日出風光,孰料誤打誤撞,竟撿到了貴門遺失的事物,正思沒有機會歸還,今日有幸遇著了您,還請貓又姑娘為在下指點迷津。」

    不愧為門流中老手,發現劍傲以帶笑的揶揄瞅著自己呆然思索的面容,貓又隨即以魅笑還迎:

    「大叔在說些什麼,貓又怎麼都聽不懂,百鬼門掉了什麼麼?是錢包還是衣物,這貓又可不清楚了,門裡的雜務,貓又一向是不大管的。」

    劍傲淡然一笑,再次欠了欠身,語調轉為無奈:

    「姑娘既然如此客氣,在下也就不再兜圈子。或許是和貴門特別有緣份,在下接二連三的巧遇貴門的大人。光是遇見貓又姑娘,在下已覺得夠榮幸了,那知前些天,竟連貴門的首領都賞光見面,可能是在下的恭謹得到大人的青睞,到現在他倆都還陪於在下身畔。」

    「原來君說的是九十九大人啊,真是令人吃驚,貓又還不知道大人已經掉了呢,不就是生病在家休息麼?怎會無緣無故和大叔玩在一塊兒呢?」掩示眉間閃過的一抹憂色,貓爪撩了撩散落的長髮,佯裝撥落睫毛的水珠。

    「貴門的大人身體有恙麼?真是太不湊巧,在下看大人好得很,舉手投足,無一不自然,原來還有隱疾。這可不行,貓又姑娘,為了貴門首領的安危,不如就隨了在下去,速速將大人的病體接回來罷?」要比裝傻,他倒是當仁不讓。

    貓又的眉梢微微挑起,語氣卻不合神情的過份訝異:

    「哎呀,你這樣說,貓又是很想信了你,畢竟貓又也擔心九十九大人得緊。但是貓又怕了你的機靈啦,你不讓點證據給貓又,小貓想信你跟了你去也不成啊!」

    劍傲爽然一笑,表情絲毫看不出思考的跡像:「我若是不知道貴門領袖絕不能到現場,何敢口出狂言?」

    回應似地展現笑靨,貓又臉上佯作思索,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這也是。不過其實貓又有時也會冒點險啊,反正都是要騙人,信口開河,萬一九十九大人真是現身了,或者話鋒一轉,或者溜之大吉,總之變通還多得很。假若真給貓又賭中了,大人沒有到場,那就是賺到了籌碼,謊言成了事實,贏面這麼大,就是胡謅貓又也要說幾句的,你說是嗎?」

    劍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微笑著遙遙鞠躬:

    「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教誨,下次在下想要騙人,必定遵詢姑娘遺教。不過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斗膽想請貓又姑娘再賜教。」

    「那裡,大叔比貓又聰明得多,是貓又該請教您呢!」笑容如常,貓又躬身輕道。

    拱手作推辭狀,劍傲極盡禮貌之能。「在下想要請教一二的是……既然是尊貴的百鬼大人,為何身邊只有一位保護人?嬌弱之軀,萬金之身,萬一遇著了像我這樣的壞人,這可怎麼辦才好?」

    「大叔說笑了,百鬼大人尊貴無比,就算是離家在外,也是有五六個妖僕隨身護行,那能似你說的如此?」這回貓又回應極快,看得出來她的內心已然有部份動搖,正著急地用泥磚補釘,將崩毀的信心湊數填補。

    拼著從綾女那得到的微薄訊息,事到如今,劍傲只有孤注一擲的份。自和黑烏鴉一群百鬼門信徒相遇,親身感受到他們的對於使者的過份戰慄,心知這絕非常態,乃是這群妖怪的刻意營造。

    而那種不讓信徒親見首領,讓他們忙於準備儀禮而無暇他顧的空窗行為,除了加強下位者的畏懼,劍傲忖度著,更大的可能是百鬼本身的薄弱,怕給底下人察覺而叛亂,故而以神秘造就恐怖,阻了他們趁火打劫的可能。

    除此之外,百鬼門既以首領身體不適,體弱多病為避不見面的藉口,那麼可以想見該大人絕非什麼身材壯碩,體格強健的肌肉男,最起碼也該是個纖細型的人物。再者,聽貓又在屋簷下與那忍者的對話,劍傲大膽判斷她對百鬼門的首領必定有某種關心,畢竟在自己的情人面前,貓又沒必要故示忠誠。

    他對語言的記憶力絕佳,記得貓又對於那苦命同事「玉藻前」的整人大計,隱隱約約猜得那隻狐貍的個性,再加上適才他窺見到百鬼門內的種種齟齬矛盾,內心拼湊出事情的大約輪廓,雖然疑點的裂痕還密布四處,但無論如何,現在他只得放膽去做。

    「那就奇怪了,那位大人瞧來靦腆得緊,似是在躲避些什麼,既然貓又姑娘說百鬼大人尊貴如斯,自不會是如此窩囊,遮莫是招搖撞騙之輩,藉著貴門名頭,我被誑了來著?」

    信口開河地拋出訊息,劍傲以退為進,在這種情況下,越是模糊焦點,反而越顯自己所知無限,諱莫如深。

    貓又這回竟意外的沉默下來,貝齒輕囁唇上,雖然雙方相隔一條大街,以劍傲觀察力之敏銳,自然不會忽略這得來不易的情緒變動。當下微微一笑,擔憂的神情再次渲染微笑面容。

    「而且他那保護人,看來更是老實,在下想想也覺奇怪,既是守護百鬼大人的性命,怎能如此誠實好欺……」他的聲音越趨柔和,為後半句的強調作伏筆,幾乎一字一句:

    「多謝貓又大人提醒,我這就回去請伙伴果決了他倆,好叫奸邪之徒止心……」

    劍傲說話固然緩慢,然而對方的行動卻毫不禮讓,一句未完,驀地眼前銀光閃動,逼人的氣勢挖去劍傲周遭十里的空氣──貓在攻擊的前一刻,總還閑適溫順地舔著爪子,然而一但你踩到貓尾,反應時間之內,貓爪就足以將你掏心挖肺。

    所幸劍傲有過數次經驗,知道貓又殺人於眨眼間的本領,訓練有素的體術讓他及時仰頭避過第一波攻勢,內心卻倒抽口冷氣,心知自己所思不錯,言語成效。卻未料貓又對於百鬼領袖的消息認真至此,竟是背水一戰地務要擒下自己,剎那間出此殺著,叫人措手不及。

    開什麼玩笑,若是落在這整死人不償命的促狹鬼手裡,他很懷疑自己身上還有那些器官可以倖存。百忙間不及抽劍相抗,只得聽聲辨爪,不亞於薄刃的細爪與他雙目擦肩,源自於貓又一族的古老利爪,歷經千年光陰依舊不失她威力,對於膽敢冒犯貓族酷愛的私有領域者,提供最有利的殲敵武器。

    揮棒落空,貓族少女一點不引之為餒,左爪上前,波浪似地將攻擊連接為另一節奏的樂章,然而敵手自不是坐以待斃之輩,那容得區區貓爪持續放肆,扭腰向後,雖不若某位特異功能少女的天生自然,翻幾個筋斗還是措措有餘。微笑蕩開在成功脫離戰圈的臉龐,彷彿在嘲笑著貓又奇襲的失利。

    「阿誠!」

    然而他始終是智者千慮,忘記對方再不若自己形單影隻,信任與詭詐交織的甜笑閃過貓獨有的觸鬚,輕柔的叫喚取代搭檔間交手攻擊的叱令,等到敵手辯識出笑容意義時早已不及,金屬蜂群振翼出奪命的樂音,接續情人未完成的安魂曲,象徵日出簷上客尊嚴的手裡劍,今日要為護花而建功立勳。

    「可惡……」

    無論是上皇或日出,純武術的鬥技最難對付者莫過於此類滿天花雨,只消眼楮忽略個一寸,白馬寺的遺憾即刻要歷史重演,雖然不知道以伊賀居民的品格,是否會在暗器上餵毒施術,然手裡劍是附有倒鉤的飛鏢,而血肉模糊絕非是什麼有趣的經驗。

    雖然不願意,劍傲咬一咬牙,捏掌胸前,雲渡山曾經數次發揮救命效力,在他所會不多的公式法願裡消耗術力鰲居於首的「瞬移」,以精疲力盡為代價,將劍傲強制轉送出致命的戰圈。

    「唔?」

    這一著顯然也出於貓又意料之外,武術和法願一向被視為背道而馳的兩種鬥技,雖說近來武學家會些公式法願,施術者習練粗淺體術已成一般風氣,然而劍傲再怎麼看也沒有半點施術者的氣質。
    事實證明越俎代庖的後果慘烈,術力的掏空彷彿抽斷腳筋,四肢百駭無一不酸痛難耐,讓他得緊欹著牆,才能以虛弱微笑瞅著那對再度緊靠的男女。

    「大叔可怪不得小貓又啊,貓又一向不喜受人威脅,既是要還貓又東西,怎好意思讓大叔跑這般遠,還是請大叔留下來,咱一道去取罷?」一撥鬢角,貓又的語氣如她體態一般輕盈,若不是劍傲善於辨別言外之意,真要以為那是世間最誠摯的邀請:

    「我看大叔也累得很了,我朋友他壯的很,若你不介意睡在他肩頭,阿誠可以背著你繞天照城三圈不喘口大氣,相信也能讓你休息至找著敝門遺失的物品為止。讓大叔在天照城繼續走下去,貓又實在擔心大叔的安危呢!」

    肺部吸不進氣,感冒病毒似又趁機入侵,促使劍傲咳嗽復發:「多謝貓又小姐美意,在下生性傭懶……咳,有人代步,自是在好不過。可是今夜天照風光明媚,萬籟俱寂,又有百鬼的夜行奇景,就是死人也要從墳墓裡爬起來一窺究竟,在下怎好意思防礙兩位的遊興?」

    貓又的笑聲更甜,穿插在劍傲的輕咳中,恰成明顯對比:「原來大叔這般有雅興,貓又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低估了大叔的能耐。推古神社好久沒活人去啦,大叔探險的本領當真高人一等,散步也能散到那兒去?」

    心知對方在試探自己,畢竟百鬼門聚會的地點一向秘密,如今給人瞧破了,自是非追根究柢不可,顯然貓又也想不著世間有這般巧法,竟教他在半途撞見了她和青年的談話,他那裡不知她心意,當下順水推舟,不忘回應一笑:

    「本來在下是萬不敢蹈足貴門的聖地,可是百鬼大人太企重在下,硬是要在下代為致意。連貓又姑娘和鐮鼬大人的細節也交代無遺。在下雖然懶散,但受人之托,不免心軟,這才勉為其難地前去觀禮,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貓又殿多多擔待。」順勢一個鞠躬,劍傲的唱作俱佳令人驚異。

    貓又的秀眉果然再次凝起,顯然劍傲的話更進一步地填補了她的確信,握著身畔人的手緊了一緊,表面卻毫不客氣地繼續搬演爾虞我詐的對手戲。

    「原來如此,那可真是辛苦大叔。可敝門有個怪異的習慣,我們妖怪被人害得慘啦,未免有些彆彆扭扭,不喜讓人看見我們做些什麼,大叔雖是受九十九大人之命,恐怕其他的頭領妖怪們會不開心,要是給人知道你喬裝成小妖到會場上鬧,他們那些人心胸都狹窄的很,必定跟大叔你過不去,呀,貓又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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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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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6:04 | 顯示全部樓層
    拍手胸前,貓眼無限雀躍,想是想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你和我們一道走,然後貓又替大叔向各位求情,這可是因為貓又喜歡大叔,憑著貓又的情面,大人們的憤怒不定就此揭過,否則貓又真怕你被他們找上,到時連屍體也找不著啊!」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肺泡一陣虛弱,劍傲急遽地喘起氣來,對於貓又自彈自唱的本領敬佩心底。極力爭求恢復體力的時間,他使盡渾身解數胡言亂語:

    「在下若不是有要事在身,必定舉高雙手同意姑娘的決定──可能現在沒那力氣舉手,不過姑娘若是執意相幫,在下也不忍拂逆姑娘的美意,咱們大可玩玩名符其實的貓捉老鼠遊戲,只是在下這隻老鼠頑劣得很,想要請鼠入甕,恐怕要姑娘多費點力。」

    邊撂下近似挑戰的話語,劍傲心中暗暗有個打算,即是將他倆引到穌亞身畔,因為依他法定搭檔的能耐,貓又必可毫髮無傷地手到擒來,雖然逼供並非他所素喜,到時也只有權宜行事。

    且況看來這姑娘已決意和門內脫離關係,倒不必擔心群妖的勢力橫加干預,假若貓又當真不知魂封的解法,一個昔日地位甚高的叛徒應當也是良好的要脅工具。否則以他如今情況,病體加上傷兵,連貓尾巴都逮不著,何況從諾大百鬼門探出機密消息。

    「大叔也真是有趣,素來只有聽說貓自己去尋老鼠穢氣,卻未聽聞老鼠求貓來捉他的,敢情大叔精力過盛,想要玩玩捉迷藏麼……」

    貓又心知自己佔盡上風,但她對劍傲那快劍仍有忌憚,距離不敢過於拉近,只得全看語言力量。正想再調侃幾句,卻驚覺身畔一隻大掌擋來,竟是身後人出手攔阻,她不由得順著那雙粗壯手臂向後看去,恰巧望見那雙無時無刻不認真的松木深瞳:

    「你為什麼不拔劍?」

    代替情人的嘲弄,藍色蒙面中的松木色更趨濃郁,男人間特有的了解隱藏在忍者察敵的眼瞳裡,注意到對手的長型兵器始終懸掛腰際,對敵時也不只一次移手向劍柄位置,然而始終陣前勒馬,沒讓他隨主征戰沙場。雖不知自己暗器功夫和拔劍速度孰為高下,但可以確知的是,出鞘利器必能夠某程度地扭轉一面倒的劣局。

    劍傲意態閒雅地笑了起來,一如往常無數次被敵手逼入絕境,或許他天生就對死亡這玩意兒沒有常人概念,以往無論朋友和敵人總是這樣揶揄,他那份漠視死亡的態度簡直就深埋在靈魂裡,而那份灑脫終有一天會激怒死神之鐮,親手來取走他性命:

    「等你們確實捉到我再來拷問,不是愜意得多?不說旁人,我瞧你的貓又小姑娘對此必定樂意。」

    習慣似地輕敲身畔劍柄,他當然沒有告訴貓又,魔劍的力量太過詭異,一但出鞘,劍傲從不知他什麼時候會奴代主令,雖然這類長兵器一向是他唯一的知己,但知己又怎能事事相信?若是一個錯手,讓貓又成了繼黑烏鴉之後的犧牲品,得來不易的線索恐就要從此失去。

    拼著最後一絲腳力,劍傲艱難地躍上最靠近他的屋簷,一來制高點可以看清敵人的意圖,二來可以躲避暗器一系的攻擊,不只是青年的星火,至今尚未出鞘的苦無亦莫可忽視。只消能讓追逐者在達陣茶館前與己保持距離,而還保有挪動的餘力,此番任務就算大功告成。

    貓又和劍傲的動作幾乎同時,那知雙方都還來不及加速,她身後忍者卻有進一步動作,並非急燥地追尋,青年改變了作法,風在他身際狂拂而過,卻吹不走一絲他獨有的靜心。卻見他閉目養神,雙手在胸前捏成一系列複雜的咒印,熟練而果決,一如他沉默寡言的個性,身畔的貓又還未及反應,深沉的語調已壓過街頭寒鴉的絮語,氣勢直逼那滾滾翻攪黑雲:

    「伊賀流忍術──天搖地動之術。」

    被那特異音質吸引,劍傲不由從屋簷上回過頭來,卻見忍者的雙手攤開,似在承接某種即將而來的災難,貓又朝他靠近,粗壯的臂將她一擁而進。

    未及開口詢問,居於高處的劍傲突地渾身一震,絕不是因為餘病所牽而頭暈,因為這震撼的效果是如此之大,屋宇連結路樹,路樹連結天空,天空又呼應大地,包裹劍傲等三人的世界景物如沒入波濤翻騰的水裡,顫抖蕩漾起來。他聽見身後的小貓一聲輕呼,足履平地竟然站不穩腳步,斜落在身畔人的懷裡。

    平地人尚且如此,更別說立足於崎嶇的逃亡者,陡峭屋頂上無所憑依,加之地震所致的土崩瓦解,足下的一方寸土竟斗地宣告失陷,屋瓦沙土的威力浮雲蔽日,將他的視覺連同身體埋入深遂而黑暗的屋裡。

    這下天地變色,連屋外的兩人也驚呼起來,感受到身子在仰視雲層的狀態下落入屋宅,頭部很不幸地先行著地,迎接他的並非柔軟的床褥或者鬆散的沙地,黑暗中看不清撞上什麼硬物,總之耳邊傳來「碰」地一聲巨響,撞擊所導致的疼痛已先一步刺激他已然衰弱的神經。

    好痛,而且伸手不見五指。

    劍傲狼狽直起身來,苦笑著怨嘆自己的命運,連跌倒都不跌個好所在,撫著頭上腫起的通紅,試著先讓自己的身體恢復合理的次序。他魚躍站起,這才發覺自己已從屋頂落入屋內,室裡漆黑得可怕,害他一時還以為自己摔瞎了眼睛,破洞裡透不入月光,只餘一角分不清邊際的闇雲。

    他長長嘆了口氣,「天搖地動之術」,回思適才突如其來的法願,猶記他曾經略聞古日出忍者的事蹟,除卻體術之外,他們尚有神秘的忍術。

    與其說是忍術,往往不出是利用物理或自然的規律,創造帶有神秘色彩的大型魔術,藉以成功退敵,天搖地動的淵源則來自甲賀,最早是利用古老建築將重心置於房樑上的原理,只消忍者在克敵時使力晃動屋頂間的橫柱,餘柱便會群起效尤,牽動整間屋宇走入地裂天崩。

    「嘰」地一聲,屋舍的彼端傳來破門的聲音,劍傲情知鍥而不捨的追兵已近,不敢輕舉妄動,連忙摸黑輕竄,矮身到屋宇內一座晃動的黑影後去。黑暗中難以辨識方向,劍傲只得隨手亂摸,那知才一個轉身,忽覺觸手冰冷,竟似摸到了死屍類僵硬事物。

    他吃了一驚,雖說無生命的物體他見得慣了,害怕倒不至於,然而再次伸手探索,這才發覺他所藏身之處,竟全是如此詭異的事物,懸吊一屋。於是顧不得發出聲響是否吸引敵人注意,好奇心促使他將長而瘦的五指輕貼那物體,以輪廓的摸索代替視覺的辨識:

    「傀儡娃娃?」

    不消探索幾下,劍傲便在心底驚呼出聲。對於屋內的竟不是驚慌失措的居民,而是這無生命的物體感到訝異,瞧那數量,同樣的木偶竟似不少,絕非偶然堆積於此。

    是誰人會在這設立傀儡木偶的集散地?劍傲不禁納悶不已,邊惋惜穌亞不在身邊,否則就有唾手可得的照明──公式法願中的照明術聽來簡單,卻要將術力以高密度壓縮在須彌芥子中,才有辦法單憑能量自體發光,以他微薄的操縱功夫,只怕還沒凝聚便已用盡術力。

    好在體術的水準讓他得以集力於眼,與黑暗爭奪視覺的權利。斗室中果然如劍傲所料,懸滿了各色各樣的人形玩偶,白如蛛網的吊線充斥足下,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裡,有的傀儡衣著完好,眼耳鼻口一應俱全,樺木白皙的表面著上各式油彩,若是在燈光充足的舞臺上,必定是吸引群眾目光的栩栩如生;有的只半成,初胚未披上色彩雜染,只餘酷似人體的優美曲線。木屑,雕刀,成綑綿線和木偶斷裂四肢散落一地,這些傀儡竟似非無主,只是不知為何在此地聚集。

    正想進一步探險另一端的木偶,勁風卻斗地阻住他欠缺思慮的行動,饒是他機變敏捷,迅速縮回原先死角,卻聽咻咻幾聲,陰森冰冷的暗器從鼻尖劃過,只消一寸便是碰皮之禍。

    劍傲眼睛一顫,因他發現遽來的暗器竟是五枚貨真價實的苦無,若是手裡劍,尚可拼著性命受他幾鏢而猶有行動力。但他心知貓又的苦無等同於靈魂的封鎖,就是擦破一滴血也足令他變成活體木乃伊,當下收斂呼吸,一根頭髮也不敢造次地縮在角落裡。

    「想跟貓族在黑暗中比試視力,嘻嘻,大叔未免也太不了解我們族人的能力,」

    熟悉的聲音在斗室裡造成回聲,卻不失那調皮自信的本質。第一波攻擊失利,貓又的族人除視覺外似乎尚有勝不驕敗不餒的特性,金屬鏗然的聲音再次在少女指間響起,劍傲知道苦無隨時都會再度發動奪魂的使命。正忖度間,卻聽那聲音又開口,這回輕柔得多。

    「別逼貓又用這種東西嘛,咱們做個朋友不是挺好?見面了這般多次,也算是有緣,莫非大叔嫌棄貓又是妖怪麼?大叔可知道,『魂封』這東西即便在九十九家,也是珍貴得緊,」

    貓又忽地輕輕嘆了口氣,逕自接續另一話題,聲音渾不具有半點威脅性:

    「最早是主子家為了對付不聽話的妖物,就在他們身上注入這種藥劑,使之口不能言,手足都像給綁起來一樣,受盡折磨,這才放回他自主靈魂的權利。原先除了九十九家的嫡傳,誰也沒權利使用,然而事情過了這許多年,『忠心護主』的妖怪漸漸凌駕於掌握陰陽能力的嫡系,現在不止像貓又這樣的妖臣,舉凡有重大任務,任何妖怪都可以輕易取得魂封的賜予。」

    聽見貓又談起魂封的事情,劍傲不禁機敏地豎起耳朵,雖知她素來狡詐,所言必定不盡不實,然而熟知語言技術的高手,就是要懂得如何從對方的謊話中搜尋線索的虛實。

    「可不管大叔怎麼逼貓又,都是白費心機了,」貓又的笑容像砂畫的淡彩,眼神混雜著興災樂禍的頑皮,但語聲卻惋惜:

    「魂封的解法,早在付喪殿前幾代就已失傳,其中傳嫡幾經變動,已經無從考察這古老秘藥的淵緣。但是妖怪們仍是繼續用之對敵,反正死得是敵人啊,萬一自己不小心給反噬,也只能自認倒楣,就當是光榮殉職罷!大叔,貓又雖然平時愛撒點小謊,這事情卻是怎麼也不敢拿來誑人的。」

    隨著貓又一貫活潑的語調,劍傲心臟一跳又沉了下去,絕望的感覺比以往都快地湧上心頭,他可以說服自己貓又只是存屬威脅,但心底深處卻有個聲音確信她的論調,死谷的危機,吼的金色鱗片,岱姬瘋狂的神情,穌亞的黑蛇,百鬼夜行……諸般畫面閃過腦海,他委實不想相信上天殘酷至斯,在希望的顛峰給他一記重擊。

    正恍忽間,熟悉的風聲再次響起,這回竟離他藏身之處更近,劍傲忙強制將意識從沮喪中拉回,知道對方利用他思索對話的時機再次找著老鼠的藏身處,發動第二波攻擊。生死的瞬間無從變通,劍傲本能地推過靠他最近的一尊傀儡木偶,讓他無機的身軀替代致命的偷襲,金屬與木頭相撞聲中,他早已在黑暗中再次物換星移。

    而那代罪羔羊,似是被苦無尖端射中懸吊線,木偶沉重的身體模擬人類的死亡,「碰」地一聲重重倒地,關節處咿呀一聲,像足了生物臨死前的哀鳴,一片塵沙激起,將原先就已晦暗模糊的視線攪得更加不清。

    貓又微吃一驚,苦無射中事物的聲響她聽過千遍萬遍,埋入血肉的同時也代表一條生命寂然,她確信絕非這樣無機空洞,靈魂的代價怎能如此淡薄?

    然而對方的倒下卻是事實,貓又臉色驚疑不定,回望一眼宛如守護神般侍立在旁的他,尋求支持般地微微頷首,由於吃過這「奸邪小人」太多次虧,就算佔足上風,她也不得不步步為營,輕輕掂足,貓又附唇在藍衣青年耳際:

    「你從右邊,我從左邊,咱倆將他包抄下來,不怕他插翅飛去。」青年點頭應允,兩人朝屋內分流,緩步靠近倒下的人偶,一方是捏鏢在手,一方則是扣緊滿把的苦無。

    才逼進一寸,貓族的視力即刻讓她驗明正身,木偶未上油彩的面容空洞,似在嘲笑她的大意。貓又的腦子極其靈活,立刻感受到不對勁,剛要出言警告,眼前銀光竟倏現倏滅,逼得她只來得及輕呼一聲:「小心!」兩人已被角落以牙還牙的奇襲,逼得分退斗室兩頭去。

    閃光突降,天空竟似也呼應地打起焦雷,空雷無聲,卻讓貓又的視覺因遽烈的光暗變化而失明,瞳孔放大縮小,卻急於尋找伙伴的位置:

    「阿誠!」

    雷響遽滅,室內又恢復一片漆黑,貓又再次出聲試探。那知首先回應的卻不是企盼中的聲音,一聲輕笑響起於身後,著實讓貓又毛骨悚然起來,自從白馬寺後,她就忘不了那笑聲,明明是冷漠的本質,卻又那樣溫暖的怕人:

    「貓又姑娘在尋人麼?」

    驀然回首,黑暗中,貓又似乎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黑暗的彼方,頭裹藍色蒙巾,長身而立,正是自己最熟捻的那個身影。然而一抹淡然帶有惡意的笑容卻順著劍芒擴散,轟隆一聲,第一記雷響降臨大地,光速比聲速更快,映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大放光明,熾芒中的劍客右手高舉,五指間緊扣的是殺人兇器。

    親眼看見那白光燦然的劍柄沒入人形腹部,貓又首次尖叫出聲,彷彿看見鮮紅的液體夾帶生命升天而去,轟隆,第二聲雷響撲打上岸,同時也擊入貓又一向剛毅的心靈。她掩住臉面,一時間茫然,諸般情緒湧上心來,竟是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連劍帶人,從容脫離貓又精心設計的圍獵。

    「站住!」

    想攔住兇手的離去,貓又卻斗覺自己雙腳軟倒,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轟隆,第三聲雷響,光芒如潮水,淹沒她的聽覺和視覺,思考的能力似也隨漫天青光轟然炸飛,整著世界在她面前崩毀,墮落,崩毀,墮落……轟隆,然後是第四聲雷響。

    「誠……!」無意識地高聲呼喊,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墜落的身軀,滿擬接下來必是後腦著地的疼痛,那知觸身竟是柔暖,溫暖非常,竟似有人以臂接住了自己。

    驚恐間向後看去,貓又瞪大了眼睛,第一照面還認不出擁抱者的身份,因為那張臉一向被頭巾遮去耳髮,這回卻一無屏蔽,與眼睛相同顏色的亂髮隨風而舞,貓又不禁瞧得呆了,反身抓緊攙扶著的肩頭,有生以來頭一次反應遲緩。

    「你……你怎麼?」臂的擁有人往光亮處一站,這回視覺再無遮蔽,那雙松木色的瞳首次染上些慌張,因為懷中愕然而驚喜的淚光:

    「你……你沒事麼?」

    藍衣青年不明她的驚喜,只好神色微帶無奈地摸摸頭顱,示意藍色蒙巾已被敵手取了去。貓又呆然半晌,隨即明白事情的原委,深深吸了口氣,竟是抱腰一彎,咯咯亂笑起來,完全無暇怒於敵人的詭計。

    不知是笑得過火或是其他原因,貓又的眼角,竟似沁出眼淚。青年大惑不解,弄不清這事究竟有那裡好笑,只得將一頭亂髮在狂風中搔得更散。

    其實打從數年前,自己跟蹤起這姑娘起,他就從沒弄懂著隻小貓過。起先只是職業裡善於偷窺的本領,讓他得以相隨多年而不被察覺,那些年來她觀察這位百鬼門高層的一舉一動,卻驚覺她的內心從不若外表狠辣開朗。他知道她時常一個人對著鏡子又哭又笑,原先以為那是在模擬與人說話,然而時日一久,他才發覺這行為不過是她試圖與自己溝通。

    經常看見她側頭,望著鏡的彼端一模一樣的倩影傻笑:「告訴我,你是誰?」常常一坐就是數個時晨,這問題則反反覆覆,明明無人回應,舉止怪異的姑娘卻從不懂得厭煩二字為何物。

    當時他心底早有所屬,並且為此離開故鄉,這般情景對一個純樸而只懂執行任務的伊賀忍者,不啻又是另一椿鄉野怪談。只是跟蹤的時日越久,不知不覺地竟成了一種怪異的習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彷彿一日見不著那隻貓,他便連睡也睡不安穩。

    這情況直到一次仲夏,她終藉著鏡像發現自己,才發現原來笑容可掬的她也會發怒,然後就是長達兩年的追殺,彼此勢鈞力敵,斷斷續續的鏊戰讓雙方精疲力盡,達成一種默契的休戰協議。於是她又回去執行任務,只是不再鏡前自詢;而他又繼續跟蹤的使命,日日夜夜從不懈怠。

    不記得什麼時候有了第一次交流,總之剩下的幾年裡,他們的距離越拉越近,她知道他的來意,他明白她的宿命,從前兩人都不相信這世間有什麼能將他們拉離原始的職責和命運,然而漸漸的,這份相信變得薄弱,只有同時存在的光陰才是生命的真實,她忽然發現一直以來所尋找的自我在那裡,不是權力和殺戮,她的鏡像原來始終嵌在某個人的心底。

    轟隆,雷聲瀟灑地敲下第五聲銅鈸。

    貓又的輕笑依舊持續,半晌將臉面深埋沉思的青年懷裡,完全罔顧戰況的進行,只是忠實表達自己的情緒。然而就這麼緩得一緩,狡劊的獵物早已翻上了屋頂,翻雲覆雨背景為襯,蒼天近處,第六道巨雷劈下,為這原本就已不平靜的夜奏起狂風暴雨。

    「你問我為何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現在你該體會得到,我的羈絆,和你是一樣的,貓又姑娘,」俯視相擁的男女,劍傲在空中還劍入鞘,輕咳幾聲,卻露出不合時宜的微笑:

    「倘若姑娘今天只是轉身離去,想必也難以心裡舒坦,因為過去早已是姑娘生命的一部份,無論姑娘多麼想揚棄它,她亦會攪得你心煩意亂,一輩子不得安寧。」單手一撐斷頹的高牆,劍傲簡直是黑夜的化身,以笑容來加深神秘,在離去前拋落一句,深深沉沉:

    「所以我們都可以逃,但是卻不能逃,貓又姑娘。」

    凝視狂雷下逸去的身影,劍傲的話似乎某些程度激起這貓又族人的深思,竟不立時躍起追擊。雷聲更劇,驅動著整個城池跟著潛移,天照城的夜再不安寧,天怒在各處殞落,失去憑依的皎月,早已嚇得翻身跌入漆黑的雲墨裡。

    「阿誠,若是貓又想要一賭,你隨不隨我?」

    終於屋宇內有了聲音,如貓打呼嚕般輕柔,輕將身畔人推開,貓又緩緩收下滿把的武器。知道對方不會回話,她再次主動自言自語。

    「貓又有非效忠九十九家不可的理由,那位大叔說得不錯……貓又不能一輩子逃,如果貓又就這麼逃離自己應盡的宿命,那麼,貓又反而永遠也無法真正逃去。」貓眼瞇起,仰首倚靠身後的屏障,閃光偶起,映得她嬌顏閃爍不定:

    「……但是阿誠,你並沒有,我們貓又一族,向來是獨來獨往,或許所有的妖獸都有這樣的脾性──我行我素,罔顧天理。然而阿誠,貓又沒有權利要求你跟著我。」

    聽見這樣的暗示,松木色的眼睛回望貓般水靈的瞳鈴。若不是有親身經驗,大約很少人能相信世間有比言語更能清楚表意的東西,語言尚有誤解和含混的地帶,然而此刻的眼神交錯,卻連一個字的模糊空間也不存在。

    貓又不禁一呆,因為她看見他難得又開了口。毋需立什麼天打雷劈的毒誓,越來越遽的雷響已為他作見證,雖是重覆的字句,兩次卻隱含不同的深意,雖然內質裡的情感依舊。

    貓又在雷聲隆隆中縱情笑了起來,為那千篇一律卻亙古的誓言:

    「你到那裡,我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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