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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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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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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6:29 | 顯示全部樓層
    018 道遠 第八章2

    2

    狂雷混合驟風,捲落一地秋天未盡的黃葉,劍傲在胸前抓緊一把,空氣中的溼黏隨即擴散指間,散發一股腐敗的草味,彷彿強調著他如今的心緒。

    不用回頭確認,他就知道誘敵已然大功告成,因為對方的移動風格斗然而變,由消極而積極,狂風運送著敵手的氣勢,直逼前頭豁出性命疾奔的自己。

    風與雷交錯中,劍傲死命辨認出茶館的方向,祈禱穌亞的耐心天下第一,能在茶館關門後信守諾言乖乖在原地等待自己,現在他開始慶幸那契約的簽訂,就算人妖再怎麼不爽自己,為著條文的內容還是得幫忙到底。

    茶館的位置逐漸逼近,他對自己的認路能力還算略有自信,選定正確的街道落地,劍傲拔足狂奔至「陸羽」的門口,急於尋找那藍色的茶弔和木造的典雅窗口。

    沒有,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堆斷垣殘壁。

    「什麼……?」

    張大了口,長劍鏗然落地,劍傲確信自己的危機處理能力尚算合格,然而眼前的情景實在太過突兀,令他無法相信一幢完好典雅的日出木造建築,可以在一下午的光陰內這般毀蝕殆盡,廢墟的四周架滿維護行人安全的護欄,要不是如今時正深夜,恐怕看熱鬧的人會道塞於途。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劍傲真怕如故事中的描述,廢墟中伸出一隻手,等待他的是穌亞奄奄一息的遺言,還有叫他自個兒好好努力的無用鼓勵。

    搖首甩去機率奇低的異想,劍傲迫使自己正視現實──以穌亞的本領,雷劈都死不了,區區斷壁絕對壓不死他,只是這地方必定生過某種驚世駭俗的大事,而且他有不好的預感,以他搭檔愛出風頭的本性,事件就算原本與他無關,他也必想盡辦法和其扯上關係。

    遙望身後,如遊龍般劈裂天地的雷電下,兩點黑影嵌入其中,並逐漸擴大,劍傲深深吸了口氣,追兵已至,然而自稱他搭檔的傢伙在那裡?

    正絕望間,耳朵卻被怪異的聲響所吸引,那音調頻率頗高,音形近似麻帛撕裂的哀鳴,好像喉嚨沙啞的歌手死命擠出幾句歌詞,這時節會有這樣的聲音當然不尋常,劍傲警戒地尋找起聲音的來向。

    不需尋找太久,因為對方也沒有蓄意躲藏,相反的還對他甚有興趣。呆然低頭看去,閃電的照明中,一抹黑色長形的生物緩緩挺直身軀,光滑而黝黑的皮膚磨擦著街道沙塵,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悉蘇,紅舌溫潤地吞進吐出,促使他不由得退後一步。

    「蛇……?」

    似曾相識的體態,劍傲確定他見過幾回,只是場景和情感因素使然,讓他不願去回想這寵物的主人究屬何人,然而蛇的動作卻不容他細思,邊磨蹭著響尾,邊以遊動的姿態迅速逼近。

    氣勢和殺氣驚人,蛇的表意顯然絕非友好,基於本能防衛,劍傲敢忙滑步躲去。然而蛇項的攻擊動作竟比貓還迅捷,一但鎖定獵物,攫奪只在剎那之間,處在驚愕網中的他根本無從掙脫,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黑蛇銳利的白齒沒入自己乾瘦的肌膚,還好膚色沒有預料中的轉黑,那是那劇痛也足以令人暈厥。

    還來不及叫痛,反射想將囂張的黑蛇趕出身體的領地,一個聲音卻阻斷了劍傲拔劍的衝動,宛如公式法願「傳音」的效果,超越聲波和耳膜的傳遞,直接將訊息轉入腦海,音質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那混雜著傲慢,跋扈與嚴厲的聲音:

    「現在才回來,你是去天照城逛街嗎?」

    劍傲大為驚訝,不自覺得遊目四望,「傳音」有距離的限制,任憑你術力再高強,最多也只能在目可觸及的範圍發揮效力,對於人妖的作法不禁大惑不解,他在弄什麼玄虛?

    「……其實你可以不用玩捉迷藏考驗我,我小時候一當鬼,常常就是一輩子……」苦笑著,劍傲希望以自我調侃讓他放棄這等不合時宜的遊戲。

    「誰跟你玩捉迷藏?你遇見沙勒曼德了?」壓倒性的聲音將劍傲的苦求逼回,這般使用傳音真會將人的精神繃緊。

    「沙勒曼德?」

    「Salamander,我的蛇,也是神話中的火中精靈。我現在人不在那裡──發生了點意外,誰叫你守時觀念奇差無比。他們是從小跟著我的雙子蛇,擁有少數雙胞胎心靈契通的特殊能力,我讓其中一隻留下那裡等你,他的兄長在我這裡,透過蛇意的傳遞,我們才能聯絡彼此的訊息。」

    穌亞的聲音優雅而高傲,劍傲可以想像他正以修長的指緩緩撫摸光滑的蛇皮:

    「只要沙勒曼德接觸到你,我在他身上施了法願,你想什麼,他都會忠實地告訴他兄弟。一但接觸點消失,法願可就會永遠失效,你不要自作主張掙脫。」

    「可你也別叫他用這種方式……我是病人……」

    對於人妖的行逕,劍傲每一次還是只有苦笑的份,望著堅持忠於主人交代問候方式的黑蛇,使盡吃奶的力氣緊闔蛇唇,絲絲血線順著齒痕滴下,苦命的大叔不禁開始懷疑穌亞的動機:

    「你何不讓他像攀附你一樣,纏在頸子上還是什麼的……」

    「開什麼玩笑,」即使透過蛇的心靈傳遞,穌亞的聲音還是麻利得怕人:

    「沙勒曼德的主人只有我穌亞一個,纏於頸項而不攻擊是蛇類一族順服的象徵,你要慶幸,牠肯咬你就該謝天謝地,我本來令他咬你脖子的,這樣離腦部的神經較近,傳達的錯誤率也低。」

    不知是半獸人的頸動脈與人類構造不同,或是穌亞的醫學概念與他個性一般特立獨行,這類原本應是玩笑的威脅出於人妖嘴裡竟似真實的考慮,劍傲不禁首度冷汗涔涔,自己究竟是惡行惡報,還是物以類聚?

    「廢話少說,」不讓劍傲有發言抗辯的機會,穌亞完全我行我素:

    「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對方的語氣竟然可以嚴肅至此,劍傲微感意外。

    「你耳朵洗乾淨聽我說──先深呼吸,萬一你躲在什麼鬼地方,大叫可行不通,我可不想和一具屍體搭檔,還得花錢幫你收屍。」穌亞的聲音透過冰冷的蛇齒斷斷續續,兩者的調子意外契合。

    「我想也沒什麼更驚訝的事了,茶館的模樣已經讓我夠駭然。這地方看起來是曾發生過些驚天動地的事件,不要跟我說始作俑者是你,我還不知道你對拆除工作這麼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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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6:54 | 顯示全部樓層
    凝視那曾震懾他的廢墟,數處有支持穌亞犯罪證據的焦黑痕跡,叫劍傲想為他辯護也困難:

    「你說罷,就算你說你方才和百鬼門領袖打了一場,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感受到另一端心緒明顯震動,似乎是這句話觸動了對方理志,以至於一向高傲的人妖也驀然一呆:「雖不中亦不遠矣,你的神通廣大倒真出乎我意料,我是當真和百鬼門的人交過手,只不過她是否領袖,還未定案。重要的是,現在我和百鬼門的法定繼承人混作一道,還附送個笨蛋保鑣。」

    或許是因為相隔兩層心靈的關係,原本自恃理解力不錯的劍傲卻突地無法辨識這些字句的意義,諸般違反他思路的訊息在腦海裡衝撞蒸發,讓他險些兒便停止呼吸:

    「你說……什麼?」

    「真是的,還要我重述一遍嗎?你的心靈不乾淨,難怪收訊不清。我和他們在茶館碰面,詳情現在沒時間細說,總之我總算是取得他們信任,現在正要追上他們,你知道,百鬼夜行──」
    劍傲已經無心去聽穌亞的囉皂,思緒全在穌亞前一句上旋轉,如果人妖在身畔,他一定會抓緊他肩頭狂搖:

    「你說──百鬼的頭領,他們口中的『九十九大人』,如今和你在一塊兒?」

    「我就說你一定大叫,你就偏不相信。」

    沙勒曼德遞送的語句顯然有些得意,穌亞冷哼了幾聲,也不問劍傲的精神是否能夠承受,逕自將他遇見付喪和玉藻前的經過濃縮成一分鐘精簡版摘要和盤托出,還加點自誇的旁白加註。若是劍傲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脈絡,必定要伏地佩服人妖的組織能力。

    斂了斂乾澀的唇,穌亞的音訊微微減弱,似乎在忖度著接下來話語的可談性。

    「還有,告訴你一件事。我受了不輕的傷,雖然尚不致死,但是一段時間內,恐怕不能施用法願,」

    穌亞的音質轉為嚴肅,有些囁嚅。劍傲知道他素來高傲,若非當真走投無路,絕不肯如此示弱,而且是確實對自己以搭檔視之,否則就算是瀕死狀態,諒他也不屑向路人索求一絲攙扶。

    雖然不知確切的受傷原因為何,起碼該是間接受他所累,法願師一但失去施法的能力,如同劍客之失劍,劍傲丟了劍還有逃命的本領,施術者的體術一向奇差,遭到神祇遺棄往往就只有等死的命運。

    然而來自穌亞帶來消息的震撼卻蓋過了那份擔心,難掩心中的興奮,多年的歷練勉強維持住他顫抖的語聲,作夢也想不到他與貓又的誑語竟一語成讖,劍傲真要考慮開始信仰神祇,如果有容許貪杯和裝傻的上帝。

    「穌亞……你現在仔細聽我說。」

    對方的叨唸猛地斂起,原因是劍傲的聲音竟意外深沉起來,不同於照面的潦倒隨便,首次被他喚名姓,穌亞深切感受到他那藏於靈魂之內的深邃。

    笑容漾起,劍傲自不知穌亞的疑慮,望著手上咬囓不斷的Salamander,心緒隨著聲音低語:「你現在想個辦法,把雪女和妖狐引來,我……有話和她們好好溝通。」忖度用詞似地,劍傲的語速格外緩慢。

    蛇身傳來穌亞的心念,有些疑惑不解:「你要和他們見面,但是若是他們……」

    「你先別問,總之想辦法帶他們到陸羽茶館……廢墟附近,越快越好,一切成敗在你,切記。」

    「但你沒告訴我為什麼……」對方的抗辯還來不及傳送完畢,劍傲卻逕自粗暴地扯下手上死啃不放的黑蛇,穌亞的心念隨即中斷。

    「因為,我想作個實驗……」

    喃喃自語,月光往城的一端沒入,焦雷再次蠢動,仰望遠方逐漸逼近的兩個黑點,劍傲一捏手邊長劍,噙起雲淡風清的微笑:

    「遊戲開始了……」

    ◇    ◇    ◇

    「玉藻前──」
    「玉藻前!」

    燕旋簷下,和室的木造深簷總是給人清涼的感受,天照城的熾陽如斯,有個庇蔭顯然更讓人安適舒涼。全座木造的日出廣宅下,灑落一地的白色碎石子,石製踏子延伸至人造山石旁的燈座,修剪得玲瓏可人的青松點綴四下,跌宕多姿的枝枒傭懶地爬滿空氣,更添一番素雅。鷓鴣在庭院裡雀躍吟唱,間或啄食偶然遺落的松子,一片安和樂利的風光。

    然而禽鳥的啁啾卻猛地被疾踏而來的足聲驚起,尖叫著四散飛去,土黃的羽毛在湖面激起漣漪,卻蕩不開來人急切的心緒。

    「玉藻前!」

    足聲泠泠,素色的碎石被蒼白勝雪的一雙細足掩蓋了風采,所到之處飛鳥游魚一哄而散。順著那雙小腳往上看去,身著一襲純白色兒童和服,腰間以銀色穗帶輕繫,短髻鬆散盤於黝黑的髮後,霽雪般肌膚簇擁黑潭也似的雙眸。來人竟似從畫中走出,那圓形臉蛋瞥到那裡,冷漠中帶有天真的靈氣就盈滿何處,將整個沉重肅穆的和式庭園,霎時變成了輕巧的樂園。

    然而如今那卵形臉蛋上卻橫溢淚痕,揮動葉掌胡亂將一把鼻涕抹去,小小的鼻抽咽難抑,黑眼睛左顧右盼,那眼神連青松都為之一愣:

    「玉藻前……你在那裡?你在那裡!」

    在庭院裡倉皇一陣後尋不著目標,只好跌跌撞撞地索求來路。淚眼朦朧看不清前途,女孩已經失了辯識方向的能力,以致於當她轉頭往和室的方向奔走時,打頭便撞進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僕在這裡,付喪殿,玉藻前在此候命……什麼事這麼著急?」

    金色的長髮在春陽下泛著溫潤而不炫目的光芒,彷彿正訴說著來人的個性,金色的瞳混入滿身金色的肌膚,眼前的他簡直像與太陽爭輝,一身落地的和式藍衫,氣質卻與顯眼的外表成反比,溫和而蘊藉。似乎只想一輩子隱於某個身影之後,以雙手默默呵護她成長,茁壯。

    「玉藻前……球……我的球……」

    白色和衣的女孩五指緊扣,來人才剛映入眼簾,便被她細弱的手掌一把攫住,長衫成了她擤鼻涕擦眼淚的工具,如此一來話便更加含混不清,斷斷續續只重覆著相同的意念:

    「我的球……掉了……掉進……池子裡……」

    「球?什麼球?」驚慌失措寫上他姣好的面龐,一時間不明白女孩話中的確實涵意,他忙蹲下身來,好近身安慰外加將指令聽清:「小姐,你先別急……先別哭,慢慢說,您掉了什麼,掉在那裡?有什麼是玉藻前可以效勞的地方?」

    蠢動的嬌鼻朝天吸了口冷氣,小女孩終是以仰頭強自止住潰決的淚腺,但是沒過兩秒哽咽便又回溯:「我的球,平常在玩的那個描金繡球……池子……庭院中央那個又小,又深的池子,付喪手搆不著,試了好些次……怕是,怕是永遠撈不回來了……」

    一甩滿頭覆額的長髮,他的神色由慌張而鎮靜,雖然仍是那恭謹過頭的溫柔:「別哭,小姐先別哭了,只是一顆球而已,哭壞了可怎麼好?請放心,玉藻前會幫您拾回來,好嗎?快別哭了,小姐一哭,僕可擔心的不知怎麼辦才是……」

    眨了眨因為水珠堆積過多而酸澀的大眼,女孩從煙雨朦朧中茫視這雙許諾的金色眼眸:

    「當真?當真撿得回來?可是這池子好深,手怎麼搆也搆不著……」

    溫柔的笑容不欠缺地填滿他的面容,這回又多了點自信:「放心。僅可交付玉藻前這任務,小姐難道忘記僕是妖狐一族?」

    女孩眨了眨眼,試圖眨乾猶未止息的淚,疑惑而著急地確認:「真的?」

    大手輕拍女孩肩頭,語聲也同時撫慰:「僕膽子再大,也不敢打誑語欺騙小姐,池子也罷,就算是刀林火山,僕也能為小姐完壁歸來。」

    語聲未畢,輕輕放脫付喪呆然頷首的身軀,以行動代替誇耀。他緩步走近池畔,將雙手合十於前,低調的咒文隨著騰生的氣流而交錯,剎時那高大的身影便被包融在金光燦然中。光芒斂起時,池邊已不見人跡,取而代之的是他身著的和衣委頓在地,和衣蠢動幾下,金色毛髮的狐貍隨之穿窟而出。

    九條尾羽在身後開屏,柔順的像天上的星河,溫潤而充滿光華,狐眼凝視前方山湖,明亮如圓月,悄步移至湖畔,破釜沉舟的狐貍挺高尖鼻,蹤身沒如平靜的水面下,一絲水花也未濺起。湖邊的少女惶急地凝視金色狐貍逸入的漣漪,腳上木屐在石上劃出痕跡。

    企盼擔憂的眼並沒有失望,剎那間一泓飛舞的水幕澆濕了遠方的斜陽,金色的曲線破水而出,女孩的笑靨隨之展開,眼瞳中金狐如龍之抱珠,小心呵護懷中色彩斑斕,好不容易浴水重生的一顆繡編小球,狐貍虹似地躬身旋轉,輕輕巧巧完璧歸趙。

    濕淋淋地甩甩身上毛髮,狐貍的動作優雅似抖落一片珍珠,銜著繡球凱旋登岸,無聲無息滑進岸旁恭候已久的衣物,金髮濕淋淋地披垂削瘦的肩上,人形的他已重新恭敬地繫緊胸前的寬帶,單膝觸地,將戰利品光榮呈獻效忠的小主人。

    歡呼一聲,女孩接過濕淋淋的球狀物,雙腕緊抱,好似深怕再失去一刻。隨即腳尖踮前,忘情地將盡職的僕人一把攫起,狂雨似地落唇在他頰上,親膩地像頑皮的女兒重逢久別的慈父:「謝謝你,謝謝你,玉藻前!付喪就知道你人最好!」

    呆然受用著意料之外的封勳,他顯然喜出望外,而且是喜過了頭,衝得他的腦一片空白,只得以最木訥的姿態塑像似地承受主人的恩澤:

    「那……那裡……這……那個……那裡……」

    「這是付喪媽媽留下來唯一的東西,失掉了它,付喪就再也觸碰不到母親了……」

    激情的熱潮微微緩下,小女孩長身玉立,一手挽著失而復得的遺物,神色成熟溫柔的超過年紀所應有,垂頭輕拂已然濕淋淋的繡面:

    「父親大人說,媽媽縱有雪女遺落的強大術力,還是貪玩得很,和我是一個模子。就是因為拋球不小心掉進父親大人的宅院裡,她們兩個才會認識。」

    「夫人是個美麗又善良的女性,玉藻前一直敬佩她得緊,」

    肅然起敬,他衷心地表達心意,凝視著懷中少女的雪白肌膚,影像在女孩身上擴充,形塑出一位眼神冰冷,笑容高傲,氣質出眾的白衣少婦,彷彿光是往庭院裡一站,就能憑氣勢將天地凍結:

    「雖然僕只見過他一面,但是夫人的氣度和雍容,那是見過一次便終生難忘的。」

    「但是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嘆了口氣,她不顧繡球的溼濡,將蒼白的額貼於其上:「付喪永遠也……永遠也見不著她了。」

    他露出憂心的神色,看著那顯然因思念而沉寂的小臉蛋。

    「見得著的,小姐,見得著的。夫人的靈魂永遠活在這裡,」金色的身影忽以恭謹的姿態蹲踞於前,然後輕攬起女孩細小的腰身,將她一抱入天,修長的指遞向女孩的胸口:「活在這裡。」

    似乎被他的話所影響,原本憂色超越負荷的臉頰微微裂入光芒,女孩抿了抿唇,順勢帶開笑意,頓時將那份憂愁拋開:

    「玉藻前,我要坐你腿上。」

    命令而非詢問,女孩毋需得到狐貍的應允,早已自己攀附他修長的腿,迫使他坐到和室的深簷下。似乎以往已預習過千千萬萬次,他端坐在他膝上,兩人默契地同時抬首欣賞晴空,欣賞飛燕,欣賞那尚在遠方的一片未來。

    萬分心安地仰躺而下,女孩翻了個身,凝望高懸天邊的春陽,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

    「春天來了……」

    懸掛木造屋頂的風鈴在春風的輕拂下顫動,垂吊的祈福紙籤撞擊白瓷的鈴壁,彷彿在向風訴說願望。女孩一手擎著失而復得的繡球,伸起顯然過短的小手,自不量力地意圖拉扯,他瞧出她努力的目標,雅然一笑,單手微伸,輕摘風鈴一角,遞到小主人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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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7:15 | 顯示全部樓層
    「這是付喪小時候叫玉藻前作的,」回憶似地笑起,把玩著白瓷光滑的鈴面,女孩的聲音將周遭的生物都帶回童騃時光,彷彿在這庭園裡結起了異次元結界,在此空間的籠罩下,只有天真而無雜染,只餘歡樂而無煩憂:

    「付喪想要許願,玉藻前說把竹子上懸著許願籤,在七夕時讓風吹拂,就能讓願望給老天爺知道。」

    他聞言也仿效地笑了,只是比起主人,他的笑有些苦澀。

    「小姐要玉藻前去找竹子,可是僕找來找去找不著,整個天照城的竹子都像忽然自己藏起來似的,後來還動用百鬼門的探子翻遍城內的綠色生物,但尋來的盡是松木,紅檜,柳條……就是沒那君子。結果小姐哭了整夜,說是找不著它,就不睡了。」他看著她搓揉風鈴卻比素色鈴面還蒼白的五指,不知覺地將大掌輕壓那稚髮:

    「後來僕動用妖法願,遣自己蓄養的管狐四散天照城郊,找了三天,七夕都快過了──或許氣候旱了些,竹子空有心而生不出葉,只好無功而返,小姐難過地關了紙門,任憑玉藻怎麼求,您也不肯探出頭來說句話。」

    「玉藻前,你取笑付喪!」小腳懲罰性地輕踹他膝蓋,女孩的面頰鼓起,唇角卻回憶似地咯咯笑了。

    「不敢,小姐如果不愛玉藻前說,僕就住嘴了。」他斂起服從的肅容,絲毫沒有玩笑的意味在。

    女孩將昭示著歲月痕跡的泛黃紙片輕輕撈起,撫摸上頭因年月而消逝的字跡,俏皮地揚起眼角,兩枚黑珍珠轉呀轉的,高傲中帶有精靈:

    「玉藻前不說,付喪來代他說。後來叔叔看付喪實在哭得不成樣了,連夜作了個替代品給付喪,光滑的白瓷,親自點綴複雜的描金花紋,叔叔把那精緻典雅的風鈴按到付喪手上,說是這可以代替七夕的竹,藉由風的播動,把心願傳達給天上諸神知道。」

    「小姐能高興,那就是僕的榮幸了。」他的臉渲起淡淡紅色,與金光燦然的皮膚混色,顯得特別古怪:

    「要是因為玉藻前辦事不力的緣故,讓付喪殿的心願沒法上達天聽,那可真是僕的罪過。」

    女孩突地抬起頭來,凝視他誠心道歉的金色秀瞳,眉頭原因不明地凝起,似在疑惑什麼,半晌試探似地緩緩吐聲:

    「玉藻前……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付喪在祈願籤上寫些什麼嗎?」

    「僕怎會知道?小姐不給看,玉藻前是怎麼也不敢自個兒去看的。」金髮下深邃的五官泛起苦意,眼看女孩的眼神漸次轉成了質問,妖狐不知所措地抿了抿澀唇。

    「玉藻前,你這笨蛋!」

    童音與斥責的語調格格不入,女孩嘟著嘴跌坐回他的膝上,好像充作坐墊的狐貍作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狀,蒼白的臉染上一抹怒意的暈紅:

    「付喪不讓叔叔看,叔叔不會自己偷看麼?」

    「小……小姐……」

    「付喪祈福了這麼久……玉藻前卻什麼也不曉得……」

    低垂的眼褚泛上薄霧,透明的水珠在白雪地上潺潺流動,隨即泛濫成災,女孩的抽泣聲簡直是他的催命符,臉部表情迅速僵硬,雙手擬在空中,不知該先安慰女孩那一個細胞才是。

    「你看,看我上面寫了什麼!」一手仍固執拭去淚珠,女孩迅速將那張紙籤方位不準地遞到他面前,身子還不住抽咽:

    「你快看,唸出來!」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小主人的指示,誠惶誠恐間接過那已被積年累月的風摩蝕得薄如蟬翼的紙條,讓陽光幫助他閱讀上頭年代久遠的文字。

    「唔……」

    然而他辨識良久,妖狐的視力原本極好,然而要從那歪歪扭扭,褪色泛黃的字跡中尋求真跡的端倪,男子的表情異常艱難。只覺紙籤上的文字陌生,竟不是他倆應熟習的文字,依悉只有一兩個類似「願」的皇文穿插其間,其餘都如孩子的鬼畫符,充滿著高深莫測的彎曲筆劃:

    「這……小妖請問小姐,小姐寫得是什麼?」

    女孩愕然從哭聲中抬頭,聽見他的問話,突地像想到什麼似地得意起來。拭乾眼淚,她俯身紙籤之旁,仰起卵圓臉蛋,像是老師指導不懂事的學生,老氣橫秋地哼了一聲,細小的指頭循著文字的軌跡。

    「這是古日出文『瀛文』,我查家裡的古書找著的,聽說古文字具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讓人的願望成真。這句話的意思……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話才要出口,女孩的粉臉竟突地一紅,瞥開了頭,低聲囁嚅:

    「這句話的意思,我才不告訴你。」

    不知所措的神情再次泛上他面容,對於小主人變幻莫測的回答,每每令他難以招架,他只能以發呆代替回應,就像現在這樣。好在女孩似乎也熟知他習性,不等這呆鵝忖度出對話,她已悄悄拉住他相對粗大的手掌,右手指逡巡於上。

    「玉藻前,」捏緊手中的掌紋,確定他確實存在,小女孩滿足地嘆了口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我。」

    「嗯?」他輕輕俯下身來,湊耳傾聽。

    「為什麼爸爸不喜歡付喪?」俯首望著自己踢踏不及地的雙足,女孩玩弄手中繡球脫落的線頭。

    「九十九大人……?」他有些訝異,為女孩與年齡不成比例的成熟語氣:

    「大人他……沒有不喜歡付喪小姐啊!」

    女孩沉默下來,踢踏的足遽緩。「可爸爸都不願意看付喪。」咬了咬下唇,女孩靠著繡球支住頹落的下頤:

    「他怕付喪。爸爸對付喪很好,但是他不喜歡我,這付喪都知道。我也知道很多人不願意我繼承爸爸的位子,邪馬台姊姊,鐮鼬們,還有很多很多的小妖怪,付喪知道自己不受歡迎。」

    童音的邏輯顛顛倒倒,然而植入的憂心卻深沉,試圖用貧乏的詞句組織出欲表達的語意,女孩的眉頭隨著與年齡不成比例的洞悉人情,悄悄地將春光的歡愉封鎖於外。

    「小姐別想太多,大家都愛你,不管發生什麼,您總是九十九家唯一的繼承人,也是大人唯一的女兒……沒有人會不歡喜你的。」金色手臂不自覺收緊,想用擁抱安慰懷中人欠安的情緒:

    「大家都愛你。」

    捏緊手中繡球,女孩的眉並未因妖臣的公式安慰而稍霽,只是將那份憂心轉入語氣。看見那雙月似的黑眸轉過臉來,他才發現自己已與她四目交投,移不開目光的連繫,他只能選擇呆滯。

    「玉藻前,那,你喜歡付喪嗎?」耳裡傳來這樣的問題,讓他從茫然中驚醒:

    「你最喜歡付喪嗎?」

    回語卻凝噎,他的聲音哽在喉嚨裡,對於小主人的問句啞然失聲。「這……這個……」

    「你怎麼不說話,玉藻前,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天真的童音著急地追問,到後來竟似已夾帶若有似無的哭聲,一如六年前妖狐將手中風鈴的最後一根銀鈸黏於白瓷內壁的清響:

    「你說嘛,玉藻前!」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小,小姐……」

    他一緊張,竟連慣用的敬詞也拋諸腦後,只是輕扶詢問者的肩頭,企圖尋找皇語中任一個可用的詞彙。他可以從容為主擊退成千上百的侵犯者,可以將她擁在懷裡,抵擋即使來自天的罪罰。除卻神,沒有生物可以阻擋那雙擋在蒼白前金光燦然的手,除卻主人,沒有一雙眼可以逼退匍匐於五尺不到的嬌小身軀前,忠心而溫柔的問候。

    然而如今這年將逾千歲的奴僕卻首次退縮,不因前頭的刀鋸鼎鑊,而單單只為女孩一對期待的瞳眸:

    「小姐若是性命有了虞慮,玉藻前即便是犧牲了靈魂,也要護得小姐周全,這是不用說的了;假如小姐心裡有什麼不爽快,肯賞光讓玉藻前知曉,僕就是變遍了把戲也要喚回您的莞爾,您怒了,累了,倦了,僕膝雖不暖,仍願悉數奉獻充作撫慰的搖籃。但是……但是……九十九殿若是問我……」聲音越趨越小,他已低下了額角,渾不敢交接小主人一絲目光。

    「我不管,你一定要回答付喪,玉藻前,這是命令!」她完全不給妥協的餘地,只是一如往常的堅持己意:

    「你說!」

    「這……這個……」

    妖僕對於命令絕對的遵從,這點他是知之甚深,然而這敕令的性質未免特異,竟讓一向以忠誠自信的他亦無所適從。

    「除了付喪以外,你還做不做旁人的僕人?」目光咄咄,小臉逼近而充滿威脅,絲毫不肯放鬆。

    「自,自然不會。僕這一輩子,就只服侍九十九小姐一個人,直到僕的生命中止的一日……」

    「除了付喪之外,你還給不給別的女孩兒作風鈴?」聲調越來越急,似暴風雪驟來的序曲,女孩的眼已離他一寸。

    穩下因突來的逼問而躍動的心臟,他輕扶女孩稚氣的肩頭,將她抱回原位,眼楮低垂,再睜開時,已是盈滿某種決心的溫柔:

    「小姐請放心,玉藻前這輩子──或許極長,或許極短,然而僕所侍奉的主人,永遠也只有九十九殿您一位,僕的手藝拙得很,風鈴這樣精巧的玩意兒,要做去給旁人獻醜,這是萬萬不捨得的。」

    黑色的眸再次凝望,似要確定這些話的真實性,女孩考慮半晌,像是對這回答終於滿意了,稚氣的臻首輕輕伏了下來,貼於他的膝頭,手中繡球咕咚一聲落至地上,她卻無心去拾起它,雙目微帶困倦地輕闔上:

    「天氣又暖起來了,玉藻前,付喪今天早上看見後院裡,去年雙雙跑掉的那對大燕子,今年又一道回來了。」

    「因為春天來了啊,小姐,過不多時,這園子裡的夕顏,桔梗都會朵朵綻放,可惜小姐恐怕等不著茴香和菖蒲開花,夏天時,我們已經不在這兒了。」

    狐貍溫言回覆女孩的夢囈,目光卻移向了她無意間提及的鳥群,藍天下黑質白章的柔羽彼此交錯,燕翅在空中宛如黝黑的十字,在向天禱祝某種永恆。金髮下的金眸瞇起,他不確定那份祈願究是什麼,卻驚覺他對自由的渴求竟是強烈得超乎想像,多想摘下燕兒們賴以逸入廣大世界的羽翼,與懷中最珍視的寶物翱向彼方,去尋求一個沒有殺戮和權力鬥爭,能讓人與妖共存的烏托邦。

    「今年夏天,還是要到山上去?」女孩抱怨的囈語卻驀地喚醒他近似於夢的幻想,嬌小的口執拗地嘟了起來,彷彿對這訊息不滿至極:

    「付喪討厭雪山,討厭那些白茫茫的東西,看來好寂寞,難受得緊。」

    「請放心,僕一定隨侍著小姐,即便像能山那樣的酷寒之地。」他以坐姿微一鞠躬,似以此宣誓他的決心,隨即溫言輕問:

    「小姐喜歡待在家裡?」

    女孩想了想,飛快地搖首。「也不喜歡……付喪那都不喜歡,只喜歡這裡。」

    「那裡?」他愕然不解。

    「這裡,叔叔的膝蓋上,」細小手指一遞正坐著的長腿,女孩的聲音到末尾已轉成撒驕的意味,安心地伏下身去,將小小的頭顱輕倚金髮飄散的胸膛,語聲已然微帶睏意:

    「付喪要……永遠永遠待在這裡……」

    驚覺到自己守護的主人語氣裡自然流露出的煩燥,他突然意會到她再不是那個三言兩語,幾枝糖葫蘆就可撫慰的純真孩童,她開始成長,尤在心靈層面上,然而她稚弱的臂卻不及同步茁壯,強壯到足夠去抵抗她所體覺現實的驚滔駭浪,於是她只好盲目地索求安全的港灣,讓那顆徬徨的心可以暫時停泊。

    然而那畢竟非久長之計。眉心露出憂色,身在沸湯之中,他對自家門內的動亂再清楚不過,對於繼承人的覬覦,導致內部分裂的隱憂,而身居高位的嫡系,更是反對者殺之而後快的目標。自己雖有千年道行,算是門裡數一數二的妖僕,然而同門傾軋間的暗潮洶湧,又豈是素來恬淡的他可以參悟得透?

    他想起了九十九家為付喪御定的另一位妖臣,才觸及那精靈古怪的面容,他的臉便迅速日暮西山。死也不要找她幫忙,他在心底暗忖,一個在同事食物裡下瀉藥還額手稱慶的妖貓,他就是本性再單純也難與她握手言和,遑論將他愛若性命的寶物交由她保護。

    既無法獨立維護小主人的安全,又無人夠格伸出援手,金色的眉悄悄凝起,憂愁堆積心頭,望著膝上把玩風鈴的蒼白面容,他頭一次徬徨了。漫無焦聚的眼楮再次望向碧空如洗的藍天,他企圖向天祈願,然而召喚來的卻非神恩,而是依舊盤旋的成雙羽燕。

    真好,他在心中想。如果他和女孩只是如此單純的生物,而未有人類這一半血統,沒有智慧,沒有細密的情感,只以翱翔天際作為終生的職志,那該有多麼幸福。

    他為這無稽的想法惘然笑了笑,正想低下頭來,電石光火的想法卻猛地閃過他心底,促使他重新抬頭,望向燕子遠去的天空,金髮下的面容因興奮而顫動,一時忘情,自己也不明所以,竟反掌抓住了小主人白蠟也似的手:

    「如果僕和小姐遠遠的離開這兒,躲開家裡的人,躲開所有旁的妖怪,小姐仍願意繼續睡在玉藻前的膝上麼?」

    不解的眉凝起,眼前的她畢竟太過年輕,聽不懂他蘊涵深意語帶雙關的暗示,揉揉盈滿睡意的小眼,將頭顱埋入他懷裡:

    「什麼……?躲……?玉藻前,爸爸他不會和付喪玩捉迷藏的……妖僕們也不可能……」

    「不,小姐,僕的意思是……」知道女孩會錯意,他又急又憐,輕捧她稚嫩的臉蛋,望著她澄澈無雜染的黑眸,試圖將暗示改為通俗的邀請:

    「僕的意思是……」

    「玉藻前,我想睡午覺了……」埋著的頭並未抬起,懷中女孩嘟嚷著含糊不清的要求,翻身又鑽入溫暖的懷抱裡。

    「小姐……哎,算了。」不忍去驚動安詳的睡臉,他靜靜地溺視漸入夢鄉的天使,泛起了一個莫可奈何的微笑。隨即再次抬起頭來,金眸看穿遠方的雲層,聲音輕輕慢慢,音符卻柔和而綿長。

    「歲月流兮長期待,願作白梅待冬雪……」

    女孩的呼吸聲平穩,好像已在夢境中,預見總有一日到來的平安,也似乎感受到,只要自己待在這雙臂間,這輩子便再無驚恐的必要。

    「冬已屆兮冰漸盈,池面澄清似明鏡,倩倩嬌影兮映其中。池面澄澈兮似明鏡,並肩映照影長雙,祈福千歲兮誠可慶……」

    而他的呼吸由急促而平復,被她的呵欠所中和,歌聲越至末尾越弱,他將那些字句化作香料咀嚼口裡,以餘音代替指天劃地的誓言:

    「永為守護兮勿疏怠……」

    低頭看女孩時,嬌小的眼簾輕闔,早已在春天暖陽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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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7:32 | 顯示全部樓層
    018 道遠 第八章3


    3

    轟隆,空雷再次遽降大地,似要擊碎人世間一切澄澈的美夢。

    「快要下大雨了……」

    立於推古街近處的制高點,妖狐的視線越發清晰,滿神社的黑影傾巢而出,尾隨三名鐮面的敏捷身影,殘餘的火把連成一道盛開的紅蓮。憂心地掩起長耳,玉藻前將懷中女孩擁得更緊,似乎尚未從適才偶然的夢境裡回溯,表情顯得格外茫然。

    身後響起足踏屋宇的聲音,雖然來人極力收斂,在天生敏捷的妖狐耳裡,仍是笨拙地讓他一聽知悉。開口即是顧左右而言他的感慨,更讓他的聽聲辨人再無疑慮。

    「你還是跟來了……」長長嘆了口氣,妖狐沒有回頭,只是凝視那道火燄更緊:「何苦來踏這場罪惡之燄?這是我們掀起的大火,自該由繫鈴人來將火撲滅。」

    雷響如背景音樂,空氣中濕黏意味一次比一次重,將來人的聲音也浸得模糊了。

    「這你可就錯了,我穌亞一向是熱愛引火上身的人,」一面逼近妖狐所立的旗稈,身後的人妖語帶雙關地笑了起來:

    「萬一這驟雨將火掩熄,我可就體會不到赴湯蹈火的樂趣。且況我可不是要來干涉你的事情,穌亞一向愛去那就去那,誰也管不了我這團烈燄,我就愛待在這欣賞百鬼夜行的奇景,恰巧和你選中同一個所在,難道你想和我決鬥一場,決定地盤的歸屬?」

    玉藻前投給穌亞一個複雜的眼光,兼具有無可奈何和某種隱晦的感激。穌亞似乎讀得懂那意思,雖然他沒兩秒便選擇背對,叉手胸前,一慣的傲然。妖狐的唇角泛起一絲笑容,隨即像是被某種情緒壓制,長長嘆了口氣。

    「在想心事?」

    怎不會察言觀色,他適才以沙勒曼德和劍傲溝通的時候,便持續跟蹤著妖狐的身影,卻見他突然佇足不動,將自己的保護人擁得特別緊,害得穌亞一時還以為他也中了什麼東土的符蠱。

    「是在想一些……從前的事情。」不需要加意強調,穌亞便知道他的回憶必與懷中女孩有關,若非如此,一個人的臉上難有這樣曖昧的迷惘。

    穌亞望著玉藻前,似乎欲言又止,盡其所能的表現他的滿不在乎。「我……該跟你……我的意思是,我穌亞收回剛才的話。」沉思間,耳裡傳來冷酷的人妖難得軟化的聲音,足以將他拉回現實世界。

    「嗯?」

    「縱然這樣下去可結局可能悲慘,你的力量也確實不足以蚍蜉撼樹。我雖不贊成人們依賴情感如畜牲只識食物,但我……但我也明白每段感情都有特例,有時連自己也捉摸不到……」穌亞的語氣明顯囁嚅,天生與感性的事物無緣,即使本質是歉然,表情仍是冷如月:

    「我穌亞雖然獨來獨往,這世上仍有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能讓我傾心信服,所以我……稍微能夠理解。」

    玉藻前需要好些時間才能消化穌亞的道歉,詫異地眨了眨眼:

    「我沒怪罪你,狐族的智慧沒有承繼給我,這我打出生就明白。遇見付喪殿前我依本能生活,只懂得饑寒飽暖;十三年前我開始循著情感前進,也不過是換一種生存的方式。人活在世上必定有個理由,人類賴以維生的慾望我不懂,只能愚蠢選擇單一的道路,如此而已。」仰臉微笑,玉藻前也懂得何謂圓場。

    穌亞有種怪異的感覺,似乎他正浮在泥淖上而不自知,每向前走一步就下陷一寸,於是他再次不自在地瞥過頭。

    「你要收拾他們,還是加入他們?」語帶諷刺地斜乜妖狐,穌亞藉以甩掉那份感受。

    玉藻前卻似聽不出,臉上寫滿沉思。

    「我必須盡快制止這不尋常的程序,血祭是獻與付喪神的牲品,不是百鬼取樂的工具,在『賀禮』的承繼之前如此倒行逆施,神怒必定降禍百鬼,而且……」他一咬牙,伸手探測濕滑的空氣:

    「九百年來,我還未見過夜行之夜下雨,付喪神重生於人類焚燒器物的烈燄中,火是他降臨人間的要途,萬一承繼當下傾盆大雨,禍福將難以逆料……不,或許我們的行逕,已然引起神怒,左右自然也說不一定:繼主脫逃,權傾宵小,蔑視賀禮……」

    「行了,我不想聽你那套敬神論,談幾句實際的,勝過你在這回憶一日。」穌亞一如往常不給餘地:

    「如今那些半獸人如此反常,拋棄頭兒又罔顧信仰,就算你說的那群鼬鼠再怎樣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操縱諾大百鬼門盡數倒戈。依我看來,必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足以掀起獸人澎湃的情緒,以致忘卻一切綱舉倫常。」

    玉藻前心頭一跳:「什麼大事?」

    「我不清楚,但是假若將百鬼門內部分為兩派,一部份堅守古老傳統,執意你的小女孩兒接掌大位,若你們不現身,他們想必不會輕舉妄動;另一邊則叛逆頑強,企求全新的力量,百鬼內部越是暗潮洶湧,就越合他們心意。如此一來,能夠讓兩邊同時有所行動的情況,恐怕就只有……」

    「你的意思是……」金色的眼瞳瞠大,似乎抓到了什麼,卻又模模糊糊:

    「但是我們還安在,只是尚未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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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8:05 | 顯示全部樓層
    「你們是死的還活的,有誰在乎?」穌亞當頭就是一句狠話,搞得玉藻前臉色一變:

    「你懂了罷?我不曉得你們失蹤多少時間,但百鬼門的妖怪你非個個熟識,誰知你們近況如何?戰場上的勝負都可捏造,何況區區兩名失蹤人口的死活?一旦你們的死亡成謠言,支持少主的耆老會恐慌,鐮鼬的黨羽恰可藉機作亂,這把火還怕燒不起來?」

    妖狐咬緊了下唇,先是緩緩頷首,隨即又快速搖了搖頭:「可是鐮鼬一向在門裡聲譽欠佳,邪馬台那女人更無可能。我不相信單憑他們幾句話,便能騙倒百鬼門上下數千信徒與族人。」

    「這我就不曉得了。不過群眾的集體愚蠢,有時是超乎你想像的,笨狐貍,」雷聲好吵,穌亞不耐煩地掏掏耳朵:

    「不需要騙過全數,假定今天我們面前有一千人,兩百人因為花言巧語而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升起,另兩百人全然不信;餘下的則半信半疑,心存觀望,你猜結果會怎麼著?絕非一對一的拉鋸,因為太多人懼於表達立場,連自己的心意都遊移不定,一但鼓吹的有心人稍加積極,即使以往再怎麼確信旭日東升,還是會跟著群眾舉旗加入西升陣營,這就是可笑的人性。」

    眉間閃過一絲陰霾,穌亞不像是在論理,倒像在述說某種親身經驗。

    玉藻前啞口無言,習慣性抱緊懷中唯一的憑依,「那我們……該如何是好?」不知不覺間,他將主詞改作「我們」,對這陌生人的依賴與時俱增。

    穌亞邪魅地輕舔姆指指甲,挑高長眉不發一語,好半晌才緩緩答話:

    「我對兵法不熟,不過這些日子在東土旅行,聽過一句頗為智慧的話,叫什麼『擒賊先……』」

    「『擒賊先擒王』……你說得對。」難為妖狐分辨得出此等支離破碎的皇語,凝視遠方再次頷首:

    「但我們也得先尋出『王』在何處。」

    「你說今晚的夜行,人人皆舉火為信?」穌亞詢問,不等玉藻前點頭便逕自接續:

    「依照常理判斷,既然是王,必定有人相隨,而且人數不菲。依著制高點的優勢,憑我對火燄的敏感,找出紅光的聚集處並非不可能……」

    纖長過人的手指向前一遞,穌亞瞇著眼掃射天照城一圈:

    「趁這場大雨撲滅罪火前,我們得以人為尋出火把的朝聖點,阻止這場逆天的災難。」

    妖狐沉默半晌,看得出來他在做最後掙扎。其實口頭反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實力,以往他總是逃入安逸的陰陽寮,以忠僕外殼掩示脆弱的交際能力,說好聽是與世無爭,他的雙臂充其量也只夠為小主人拾起掉落池底的繡球,一旦野火撩原,他連拍掉火燒屁股的能力也沒有。

    「我明白了,族人,我和你合作,先將夜行的紊亂歸於寧靜……」

    然而他明白,就算逃了一輩子,一個男人終究有必需回頭正視夢靨的一次,不計代價,無論成敗,賭得是腔子裡的那口氣,與懷裡的那枚希望:

    「或許,我們可以分頭……糟,族人,看你後面!」

    才下定決心行動,進一步的商討卻被迫打斷,妖狐的眼快速瞠大,先於言語警告穌亞事態有異。隨著話聲初落,火光在身後炸開,宛如節慶時所用的煙火,玉藻前本能性地抱著付喪向左一閃,恰好躲過急劇而來的星芒。

    「小心!」

    再次高聲警告穌亞祝融即來的危機,卻意外地發現高傲的族人竟一動也不動,任由紅燄在身後爆裂,紅色火珠撒落他赤裸的上身,穌亞卻如沐浴清泉,連回頭的意願也無,只是冷漠地仰首:

    「是你那群無法無天的伙伴?」

    「不知道,我想該是……反正你快躲開!」

    來不及把話說完,只因危機再次以步步近逼的方式威脅一方寸土,這回玉藻前看得清楚了些,流星明亮如陽光,在穌亞周身殞落,逼得最近的一枚囂張從地上揭桿起義,張牙舞爪反噬穌亞一向愛若性命的面容。

    要是擊得實了,這輩子恐怕人妖得靠面具過活。

    「該死,憑依荼吉尼神,俯請聽允……」

    雖然惱怒族人的不識實務,玉藻前多少還有點同胞愛,空下單手捏起印訣,想要以遲來的術法盡其所能減少傷害,那知咒文到半路卻強制咽回,穌亞的行為再一次讓妖狐啞口無言。

    穌亞抬手,不動,再垂手,麥色與白燄交融,消逝無蹤。

    若非這次莫名的邂逅,他恐怕再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看似可以燒盡一面城牆的熾熱,竟如此輕易被隨意舉起的手臂擋回,燄纏入穌亞身上墨黑色的刻紋,親暱地像寵物遇見主人,甚至不必動口氣吹熄,順服的火苗在短短兩秒內人間蒸發,連點渣滓都不剩下。

    「這是……?」

    玉藻前瞪大眼睛,因為穌亞不止擋下火燄,甚至往下一跳,逕往燃燒漫延的屋簷步去。火海為之開展,退避兩旁,任由他踞傲的身影自中心穿過,頗有遠古某位神眷者斬紅海救族人的氣勢。大火在他身畔像兒戲,只是小丑臨時起意的餘興節目,如果火苗可化為人形,此時必是卑恭屈膝地匍匐他跟前:

    「莫非是……『Nature Power』?你是火象的……」

    看著穌亞潔癖似地拍去身上的灰燼,玉藻前推翻了最後一絲將穌亞視為常人的妄念,他實在反應過慢,不如劍傲當機立斷,打頭就把人妖以非人哉觀之。

    「嗯?本來就是,你看不出來?」

    引起騷動的當事人卻不以為意,輕描淡寫帶過妖狐的問題,兩團火燄透過夜色映入穌亞琥珀色瞳中,將之染為豔紅:

    「這不是重點……這傢伙是誰?」

    「那該是……「魃」,是鐮鼬那一幫的小妖。在古老的上皇朝,也被人稱為『旱魃』,是導致乾旱與饑餓的罪魁禍首,他能操控日頭的熾熱,蒸乾山湖沼澤,讓大地乾裂,樹木枯盡,讓人民膝觸著地,為焦黃的五穀而悲泣。」玉藻前看著那興奮的背影,臉色凝重:

    「形象如他,單眼而腹寬,尾部盈滿刺人的燄芒,掃蕩天下,所處者無一不焦黑殆盡。還好他如今不過是未成熟的小妖,否則一夜功夫,恐怕天照城今後得靠草根樹皮維生。」

    隨著玉藻前的註解,一個灰色的身影闖進兩人視線,因為距離還遠,依稀只見一道隨興的長尾,綴滿紅色的星花,一隻死白的單眼在火屏下揭幕,興致高昂地瞪著人妖傲然挺立的身軀,與穌亞的瞳相撞出雷霆。

    只聽街道上尖叫聲四起,紅燄中滿是晃動的人影,盈滿熱度的白光效力驚人,一枚就是一幢民房慘遭付之一炬,整條推古街被紅色的惡魔強制喚醒,迎接他們的不是新年將至的美夢,而是熱油沸騰的地獄光景。

    「旱魃……是嗎?」

    玉藻前的心頭某地一顫,不知是否錯覺,靈力敏銳的他感應到一枚跳動的火苗,就在族人心口。
    雖然非救苦救難的觀音,穌亞對工作上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卻無法放任無辜的孩子掉落井底,半獸人不似人類將所有非我族類視為低等,那不是自欺欺人的慈善,而是對同為自然生命的一份崇敬。

    「得先抓住那傢伙,阻止他繼續破壞街道才行……」妖狐聽見穌亞貫性低沉的聲音,還來不及反應,修長的身影已朝反方向逸去,不是逃離,而是攻守互換的捕捉。

    長尾妖怪的速度顯然不快,恰巧是穌亞貧乏體術能夠尾隨的程度,看來牠阻擋常人的方式便是那道綿長的尾巴,熾白色隨著長尾的掃街將夜晚照成白晝。穌亞對高熱無所畏懼,然而瞬間的強光就是他也承受不住,好幾次獵物唾手可得,卻因不合時宜的眨眼而縱虎歸山。

    「同時以光和熱來對付人,的確是個萬無一失的能力,即使抵受得了熱度的侵襲,獸人的眼睛多半對光敏感……」

    穌亞緩下腳步喘氣,受傷的身體這般奔波,對法師來講確實太吃力,他索性就地緩緩伸直身軀:

    「可惜你這傢伙算錯了一件事,在火的領域裡……」

    雙掌伸直攤開,玉藻前驚訝地看著穌亞在紅色爪牙環伺的危地裡,大搖大擺闔上眼睛。又一道大雷打下,將四下照得有如白晝。

    似在沉思深奧的哲理,火絲燄片從四面八方縮攏,呼應召集前來簇擁他們的王,替代穌亞的視覺重新感受這世界。比開眼時更無猶疑地踏前一步,穌亞似乘熱風破紅浪,出手之處與旱魃長尾的方位無一絲偏差,未感受到事態嚴重,魃的獨眼眨了眨,似對敵方的自尋死路額手稱慶,長尾不避反迎,十數枚白色熾球變本加厲地迎向法師。

    玉藻前本能似地閉起眼睛,不忍卒睹紅燒半裸人妖的慘劇。

    旱魃興奮地仰天怪叫,滿擬攻擊對象必如以往般抱頭鼠竄,卻忽地察覺自己離地面越來越遠,尾巴傳來拉扯的痛楚,直到被提升至與那雙輕闔的眼相同高度,旱魃才驚覺被俘的事實。巨大泛白的單眼大驚失色,單純的腦子只能讓他扭動掙扎,直到琥珀色的瞳在他面前驀地睜開,生性膽小的妖怪才一嚇僵直。

    雷聲越砸越快,風虎虎吹送,滿天黑雲似已封不住破繭而出的水蝶,差一步便要以雨水攻擊大地。

    「你……沒事罷?」

    思考遲緩的妖狐不能反應電石光火的戰局,直到穌亞釣魚般將得手的獵物扛肩返回,他才驚覺慰問的義務:

    「你果然是『原生力』的擁有者,竟能單靠術力的靈覺測知敵手……」

    穌亞毫不保留地展露勝利的笑容,氣勢與美感兼具,那瞬間,妖狐甚至有拜伏的衝動。

    「以我現在的狀況,只消一個級數高點的妖怪,不定便可要我性命,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就是用火燄來對付我,失去視覺算什麼?就是五感全失,憑著這傢伙滿身熱度指引,我穌亞照樣手到擒來。」一把提起旱魃染滿鮮燄的長尾,輕鬆地像在提白兔的耳,更驗證了他的狂語:

    「現在該怎麼處置他,斷尾還是烤熟了吃?」

    「算了罷,斷魃的尾好似砍去鐮鼬的刀手,跟要命是同樣的。這傢伙妖力雖強,卻缺乏智能,沒有人化的本領,牠充其量只是鐮鼬手下一枚點火的棋子,為難他沒有意義,還是放他一馬。」望著旱魃因恐懼而顫抖的單眼,自己曾渡過一段過街狐貍的日子,惻隱之心不虞匱乏:

    「只不過就因為不懂思考,鐮鼬從不讓牠相隔自己太遠,旱魃既在這裡出沒,那就表示……」

    或許玉藻前當真忘記燒香拜佛,不留時間喘息,這回倒非敵人攻擊,而是那位囂張法師的手。

    「等一下……」

    擋住他話頭,穌亞突地凝視下方,往妖狐看似只有火海的推古街道望去,彷彿盯住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物,玉藻前還沒見過他如此認真的神色,不由得詢問:

    「又是怎麼了?」

    不期盼這目中無人的族人回答,穌亞果然也不理他,推開立於身前的妖狐,穌亞竟反手將瑟縮一團的旱魃丟開,讓玉藻前接手名副其實的燙手山芋。連叫都來不及叫,才來得及聽見一聲:「等我片刻,我去下頭瞧瞧。」纖長的身影早已一躍而下,自行置身推古火窟的淹沒。

    「喂,慢、慢著……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往後誰倒八輩子楣,成為他的終生伴侶。妖狐不禁感慨起穌亞的我行我素,百鬼門歷代雖不乏任性妄為的半獸人,像這樣把自主意識視為理所當然的傢伙卻是前無古人。正要尾隨而去,驟然倒下的屋瓦卻擋去他泰半視線,洪水般掩向妖狐立身之處,憚於小主人的安全,玉藻前只得從權躍開。

    再回頭時,那頭狂野的黑髮早已消逝在紅浪赤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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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8:28 | 顯示全部樓層
    018 道遠 第八章4
    4

    伸指彈去髮梢一點星火,穌亞輕輕點地,就在一團烈燄上頭,紅蓮將他包裹,他旋又破繭而出。

    下頭的火勢已然無法無天,祝融如霧,熱度瀰漫空氣的爪牙,他咬牙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周圍的民房竟已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如仰天咆哮的鼬,吞噬陸羽茶館那條長街,一路延伸至推古神社。

    「現在即使動用『原生力』,似也來不及阻住火勢了……嘖,」微一闔眼,坐看自己統御的元素在眼前放肆,實在大傷他一向過盛的自尊:

    「在我面前,竟膽敢如此濫用火神的恩澤……」

    拋去內心傷害,穌亞持續往他躍下的動機奔去,就在一幢類似麵店的倒塌建物下,穌亞清楚瞥見一個瑟縮的身影。

    火光並不擾亂他視覺,再走近些,才發現人影竟是一雙。一名身著和服的婦人往樑柱處死命挪動,為的是保護懷中猶在襁褓的嬰兒,不住低頭哄著啼哭的幼兒,婦人撫著他稚髮,在濕風中顫抖,這情景讓穌亞想起那對多災多難的主僕,正呆然間,卻見殘柱傾倒,激起漫天的灰泥碎土,瞬間將兩張驚惶焦黑的面容沒頂。

    沒時間容他思考,手掌一排,烈燄如煙波水畫,千絲萬縷地聚攏穌亞指間,暴戾狂亂的大火甫見穌亞,氣燄陡降,順服地循著他修長指尖的方向轉移陣地。

    「快走!」穌亞低聲輕叱,那對母女似的人物從黑煙中偷眼窺探,想要看看誰是救命恩人,卻驚見火窟中陰影倒下,樑柱受不住火龍的掏空,霎時間一幢木造民房宣告末日。

    「嘖,人類就是這麼麻煩……」

    雖然本意不想弄髒身體,有嚴重潔癖的穌亞此時也只好勉為其難,赤裸上身與焦黑的火柱親密接觸,就算只是半幢屋宇,重量也夠讓他咬牙,黑色灰燼亂飛如流星,沾濕穌亞滴下的汗水。婦人驚呼一聲,這才明白迫在眉梢的危機:

    「快跑,往沒著火的地方跑,我替你們阻住火勢的侵襲,盡快往城外的方向去,別回頭,也別多問,聽見嗎?」

    以身軀護住暴起暴落的火屑,推古街道已成名符其實的烤箱,樑角一排面目焦黑的老鼠,顯是不及舉家遷移便在烈火中往生投胎,要是給斷垣壓住了肢體,就是蟑螂也難活命。穌亞駕御火燄,同時也最知它的可怕之處。

    饒是嚇得呆滯,婦人也明白此時並非遲疑時機,四十五度鞠躬,逕行日出標準禮儀:

    「多,多謝您,願若葉的新月永遠照耀……」

    「別囉唆了,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投回火坑去,快走!」

    多禮的人類,他在心頭嘀咕,就是本性不夠誠懇,才需外在行為補充,穌亞一直鄙夷所謂的倫常禮教。婦人見他說的兇狠,連忙抱起懷中的稚子,不忘回身點頭,隨即往街尾踉蹌奔去。

    穌亞對天照城的政治並不熟悉,否則他應認得在婦人偶然露出的臂上,那代表若葉藩主的倒黑色新月。

    正安心瞥過頭,穌亞丟去肩背壓死人的重量,還來不及尋找玉藻前的蹤影,婦人的慘叫聲便先一步劃破長空,焦雷驟響,截斷後半聲尖叫。法師連忙回首,卻見一隻素手自攏袖中垂下,婦人渾身浴血,另一手仍緊抱稚兒,空下的一臂已頹然落地。

    「怎麼……?」

    莫非是給斷柱壓斷了手臂?穌亞急於看護婦人的災難,那知才一動,銀光夾帶劇風卻阻斷他的前進,胸口一涼,竟是一道血痕。

    「你奶奶的,那裡來的屌貨,敢管我鐮鼬二爺的閒事?」

    幾乎和罵詞同時,身著深藍色長袍的身影映入眼簾,宛如鼬鼠的面具遮蔽了神情,來人的右手顯示他的種族,並非人類的五指,而是把令人望之生畏的銀色長鐮:

    「幹,你回不回答?發什麼愣啊?」

    穌亞首次困惑起來,對方使用的皇語過於殊異,讓他無從辨認。一時忘記敵人的傷害罪,耶語吐聲:「你是誰?」

    「媽的,老子問你是什麼東西,你是耳聾了?」同樣聽不懂耶語,面具下的眼因為對方的嘟嚷而燃起怒火。

    「你到底是誰?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媽的,呼嚕呼嚕的,你是在放屁啊?」

    「你說什麼?」

    「聽不懂啦!」

    經過簡短的自我介紹,雙方終於確認了一件事──他們永遠無法以文明的方式彼此溝通,若不是一方的鐮刀還停在獵物上頭,一方又暫且失了神的眷顧,兩團烈火可能早已廝咬得遍體鱗傷。

    穌亞的耐性並不比二子高明多少,一向自豪的皇語聽力在他面前又嘗盡挫敗,讓他決定還是救人為先,雖然那非符奧塞里斯信奉者的風格,穌亞仍舊箭步向前,欲搭救幾已被祝融吞噬的婦人孺子。

    「媽的騷貨,老子的獵物你也敢搶?沒這般容易,凡事老子相中的,就給我乖乖獻給付喪神當祭品罷!」來不及以怒喝阻止,如泰坦巨魔劈開大地,二子顯屬四肢發達類動物,鐮刀先一步斬向婦人頭頂,深邃的鼬眼預見血光的興奮。轟隆,響雷在極近處劈下,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只依稀見著致命的金屬光澤凌空一閃。

    鐮刀自背脊剖開,鮮血如烈燄,同時焚燒著穌亞的視覺和心口。

    「停手!」本能地伸出長指,咒語自口裡流洩。然而熒惑卻對法師的急切毫不領情,閒適地抽起一縷輕煙,連星火都未曾製造便歸於沉寂,感受到體內空蕩蕩一片,這才猛然醒覺「咒縛」的傷害。鐮刀早已再次揚於火光下,持續殘害早已嚇傻,放聲大哭的幼小生命。

    「可惡……」

    側頭唾去一口鮮紅,穌亞毅然伸手挽髮,將一頭華麗的黑雲盤旋腦後,然後一揮纏滿熒惑的右手。
    黑色的長影順著他優美的手勢劃過熱氣,一條通體烏黑的長鞭突地往夜空撕開一道裂縫──穌亞御鞭仍如御火,盈滿撲天蓋地的氣勢。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子,一瞬間竟也望之卻步。

    「即使暫失神的護持,我族沸騰的獸血,仍能護祐他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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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8:54 | 顯示全部樓層
    不知是否二子的錯覺,明該是死物的長鞭,在穌亞手中竟似成了吞吐自如的蛇信,他甚至能看見熠熠生澤的蛇目。驚恐間暫時拋棄了鼬族引以為傲的尊嚴,欲待見好就收,卻發現鞭的距離隨著他的撤步而逼近,鞭尾霎時間已近至幾可觸摸:

    「不需動用火燄的制裁,毒牙足可將你送上永無輪迴的天平……」

    「媽的,你再靠近一步……老子就一刀斃了你!」

    雖然聽不懂表意的語言,氣氛和表情卻是大陸共通的。穌亞的臉上寫著自己末日已近,二子不會讀不出來,持續著言語的恫赫,眼角已在掃描供作脫逃的契機。

    「……罪之一,褻瀆火燄者,無可饒恕,」全然忽略二子自以威脅的問候,長鞭指天劃地,祈禱上天交與審判的權柄。雷聲隆隆,似在呼應穌亞怒濤翻騰的禱祝:

    「罪之二,冒犯我奧塞里斯的信奉者,無可饒恕。」

    感受到對方異於常人的氣勢,二子克制不住心中自然湧生的恐懼。他與兄長雄霸百鬼一方以來,只消滿足大哥稍嫌嚴厲的「管教」,大道還不任他的銳鐮望風披靡?他總夢想有日能殺盡城內的異族,遺忘返樸歸真的人類不配擁有自然賜與的恩澤,這片文明的樂土是建築在半獸人的塚中枯骨上,再滂沱的大雨也洗不去曾自族人身上流瀉的鮮血。

    瘋狂又怎樣?既然天照城其本質已是瘋狂,何妨讓自己抹上最終一筆赤紅?

    「罪之三……輕視生命的代價者,神說,無可饒恕。」

    然而如今他忽然發現了人外有人,宛如青蛙爬出了深邃的井底,將他從自以為中心的世界裡拖出,給他當頭一鞭,熱辣辣的痛感襲上鼬面,面具應聲而落,裂縫自中間分開,底下是二子瞠目結舌的眼瞳。

    「這些,無一不足以讓審判只導向一種結果──阿努比斯將吞噬罪人的心臟。」去了一層遮蔽,穌亞絕世的容貌更加刺激他的視神經,一線鮮血漫延二子蒼黃的鼻樑,過了好些時候他才知道叫痛:

    「幹!他媽的……你……你竟敢……你竟敢毀老子的……」

    氣勢上輸人,二子滿擬可以用語言扳回一城,但是話出口便與穌亞那雙琥珀碰壁,那銳利如刀的目光,宛如道道鐵鍊,禁錮住他一向靈活勝腦的舌頭。

    「我從來未用這鞭來攻擊族人,」暫且收鞭而立,穌亞捏住黑色長蛇的一頭,來回撫摸,在他身畔的沙勒曼德緩緩滑下頸側,心思彷若與主人一體:

    「這鞭以蛇族引以為傲的盔甲為質,烈火不侵,酷寒也未能凍裂他分毫,是天地間最值得信賴的武具。正如同擁有這身蛇鱗的主人──亦是沙勒曼德的母親,一個犧牲於歧視,戰亂與命運潮流下的獸人。」

    「格……格老子的,誰管你說什麼!」無視於穌亞充滿感情的演說,二子的心情略為調適,鼻樑的痛楚焚燒他原本就欠佳的脾氣,鐮風旋轉於刀口,已直襲他細長的咽喉:

    「給老子拿命來就對了!」

    他的鐮刀身經百戰,在門流間不知承受過多少驚天動地的血腥,例無虛發或許誇大,無往不利卻是實情。然而這利器最大的優點亦是唯一的缺憾,便是他與二子的臂渾然一體,萬一鐮頭出了什麼問題,二子恐怕就得終生殘障。

    這點就算他素來魯莽,也是知之甚深,看見對方惡意的笑容攙雜怒意先武器一步襲捲而來,二子的細胞不安地在體內亂竄,出手的鐮未及收回,已給那靈活的蛇鞭束縛。

    「吾神的智者安蒙恩培(Amin-en-ope),請賜與吾同等的智慧,吟誦汝亙古的箴言,」

    縱使沒有法願,穌亞朗誦詩句的唇依舊如熊熊烈火:

    「沉默的人避在一旁,如同樹於草上生長,枝繁葉茂,立於主前,美哉實哉,他的末日,乃在天神的花園中,」

    「什麼?」聽不懂耶語,二子的心思自也分辯不清髒話和詩詞朗誦的差異,若是換成他大哥,不會忽略敵人若在戰鬥中吟詠,必定是已有某種覺悟,某種異於往常的決定;

    「而暴躁之人,處於神廟中,如同樹於屋內成長,」

    尚未從錯愕中反應,纏於手臂上的黑蛇鞭竟自行延展,貪婪地索求二子的血肉之軀,一沾身便強制佔領,似藤蔓攀爬,短短幾秒間像裹粽子般纏繞周身,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二子終是瞥見墳墓的倩影:

    「短暫的生命所存有,他的末日即在伐木場,遠離了他所生存之所,」

    詩文不停,黑鞭已順勢侵奪最後一寸皮膚與外界的接觸空間,蛇給人的壓迫感竟是如此之大,連二子最忌憚的妖物燭陰都比不上,身體不受意識控制而顫抖,只能以牙關的撞擊迎接詩句的結尾:

    「熾熱的燄,是他最終的壽衣。」

    沒有箴言般烈火焚身,長鞭的觸感卻更讓二子毛骨悚然,「死亡」的氣味,首次襲上他遲鈍的腦海,穌亞的眼瞳裡滿是火光,一字一句:

    「你懂了?」

    「你……你……呸、呸,老子才不理你那套……幹,就是老子掛了,這輩子也要作個妖鬼,他媽的纏死你,纏死你……」

    二子的腦漿不多,那拗起來的直脾氣倒有一些,一慣以污言穢語精神勝利。然而如今他遇上的人不是別人,穌亞從不給人污蔑謾罵的機會,黑蛇鞭伸縮自如,尾端高傲地一擺,結結實實地綑住二子一向賴以維生的發聲器官:

    「媽的,纏死……唔……媽……唔唔……!」

    「我說過,我從不隨便殺人,」凝望著那雙掙扎卻無聲的鼬眼,穌亞的聲音漸次冰冷,婦兒慘死的一幕彷彿身畔燃燒的烈燄,燒著他:

    「從我幹獎金獵人這行以來,喪命於火燄下的只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失手,我抱憾至今。但是另外兩人,都是叫我忍無可忍之徒,就算如今時光倒流,我也會毫不考慮地親手押送冥世。」

    黑鞭的身軀開始縮水,一點一點襲奪二子肺腔的空氣,缺氧痛苦終於稍稍挫了鐮鼬的銳氣,憤怒的眼置換恐懼,瞪著穌亞漲成血紅的唇,以最殘酷的音調送出皇語:

    「而你,是第四個。」

    恐怕是二子聽見的最後一次雷聲,聲源很遠,聽來模模糊糊,臨死前竟沒法展現他的語言功力,鐮鼬心中嘔氣莫名。震耳欲聾的神怒掩蓋了天地天一切聲音,包括他無意識的慘吟,包括乾柴烈火的燥響,卻壓不下在那生死一線間,突然插入的溫言暖語。

    「夠了罷,穌亞?」

    若非親耳聽見,二子很難相信有人能在這生死交關的當兒,猶能如此閒適。人也和聲音一般散漫隨興,乾瘦的掌壓下穌亞的殺意,強制將鞭柄夾手奪過。「殺人可不好玩,何苦讓自己的手輕易蘸血?」聲音促使穌亞回頭,與那力道一般強勁:

    「真這麼想送他上西天,我來代勞就行了,搭檔是幹什麼用的?」

    穌亞順著聲音迅速回頭,正好對上那雙笑意昂然的黑眸。

    「好,真是好極了……」不是展臂歡迎同伴的歸來,提腳就是一跺,穌亞怒氣的對象迅速轉移:「你還真夠守時,我不知道天照城的落日,竟是半夜十二點過後!」

    黑白相間亂髮受風吹拂,再次現身的劍傲顯得格外狼狽,滿身劫後餘生的汗水不說,精神的衰弱雖然極力以笑容掩示,仍是不難從眉宇間窺見。抱著被穌亞踩至重傷的腳,劍傲忍痛解釋:

    「出了點小問題,所以遲了點……」

    「好一個『出了點小問題』,你的問題還真小,怎麼不順便把命送在那『小問題』上頭?我穌亞一向討厭等人,更討厭失約的人,找些無稽的藉口來塘塞我!」一如往常毫不讓步,穌亞索性把二子丟到一邊,步步進逼。

    「是,對不起,大小姐,是我的錯,」面對這樣的山洪爆發,他乾脆舉手苦笑:「本人願意接受遲到的任何懲罰,穌亞小姐。」

    「你……算了。」

    竟然用「小姐」稱呼他,穌亞雖然對性別缺乏常人概念,也不禁微感異樣。「暫且想不到如何罰你,先讓你欠著,等到契約結束,咱們再來算總帳。」刻意輕咳幾聲,他轉頭瞪向怒目而視的二子:

    「你該知道,對於違背我意志的人,我一向是毫不容情。更何況這半獸……這傢伙濫殺無辜,我看著他生氣,我既已決定的事情,誰也沒法改變。」

    「穌亞,咳,那你應當先殺我呢,誰不殺過人?誰不殺無辜的人?誰能說自己殺的人不無辜?」

    劍傲輕輕笑道,這三個問句說來平淡,卻一句比一句深邃,穌亞聽得驀然一愣,他不是傻瓜,明白這話的意義。於是他輕哼了一聲,一把奪回鞭柄,終於轉頭正視遲來的搭檔。

    「你受傷了?」看著劍傲的狼狽樣,雖然仍是笑容可鞠,背心一片殷紅卻觸目心驚,穌亞不禁大皺眉頭,「怎麼拿個東西也能受傷,你是回去取什麼?」

    「啊,真可怕……剛才突然打起大雷,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報應到頭,雷公要來劈死我。還好找到你並無困難,大老遠就聽到你的聲音,穿透雷聲火燄,比什麼都還清楚。」故左右而言他本是劍傲拿手好戲,而天氣正是轉移話題最好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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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39:26 | 顯示全部樓層
    「而且要不是親耳聽見,我也猜不著你是這般有原則的人。」

    「聽見什麼?」穌亞一呆,和劍傲的相處時間畢竟不長,人妖輕鬆入彀。

    「喔,你對那隻鐮鼬的『審判』。」劍傲輕輕說道。

    「什麼?」穌亞先是一愣,隨即醒悟這句話的意義,劍傲發現那張俊美的面容實在和怒氣很配:

    「你從多久以前就在旁邊窺探?」

    「我可是很光明正大的看,就在那頭沒著火的屋簷上,」面對人妖的指控,劍傲苦笑著抗議:

    「恐怕你興致太好,一下又是朗詩又是懷古,我也不好打擾你,搶了獵物只怕我得代替,乾脆在遠方給你精神上支持。你擒住鐮鼬時,我還很仁至義盡地幫你鼓掌……」

    本來還想繼續申訴,穌亞憤然高舉的手卻扼止了他的調侃,雖然知道搭檔的火燄失效,他還是不想冒這活體烤肉的險:

    「好了,好了,這裡已然夠熱了,火氣別那麼大。我……我看你還是先把黑蛇鞭解開,鐮鼬大人就快要被你給掐死了,你沒看他臉紫得像葡萄……」他退後一步,趕快一指身畔氣若遊絲的二子。

    穌亞冷哼一聲,眼睛仍是瞪著沒良心的搭檔,右手順勢一抽,彷彿刻意讓二子多受些痛苦,蛇鞭撤退的動作極快,在鐮鼬身上磨擦出一片血紅,痛得他著地向後滾去,穌亞還捨不得放他,只解除致命的胸口,雙手雙腳仍是牢牢捆入鞭裡。

    束縛甫去,鐮鼬二子也不管身上疼痛,解放的口隨即放肆起來:「格老子的,操你祖宗十八代,痛……痛死老子了,老……老子才不怕你,要殺就殺,娘們那這麼多廢話,幹!」

    恐怕以二子的身經百戰,這回是第一次罵髒話罵得如此心虛,一面加大音量,身體卻成等比向後挪動,要不是顧慮著少許與生俱來的骨氣,雙腳早已叛主下跪──半獸終是比一向看不起牠們的人類稍微明白尊嚴的道理。

    穌亞凝起眉頭,這時才發現搭檔確有用武之地:「對了,我皇語破歸破,聽倒是還懂不少,可從遇到這人開始,他說的話我沒一句懂得,這到底是什麼語言,古瀛語?」

    「喔,這是皇語的高級語言,而且歷史久遠,可以追溯到萬古前的老祖宗,是市民們交流增進感情的言論,你自然不懂。」唇角泛起笑意,劍傲的語氣極其認真。

    穌亞「喔」了一聲,信以為真地點了點頭:「那麼你要拿他怎麼辦?就這樣放了他,我可不同意。」
    卻見劍傲雅然一笑,一攔穌亞肩頭,黑色的瞳仁在暮色下跳動:

    「你放心,讓我來。」

    二子看見那憔悴劍客的面上泛起難以言喻的笑意,就算天生單純,他也深知這絕非什麼善意招呼,而是他悲慘命運的先兆。看見他一步步靠攏,二子不自覺地以臀部著地,快速向後徹離,卻被穌亞粗暴地一扯而回。

    「媽的,操你祖宗,老子會痛耶,你……」

    「鐮鼬大人,看見你如此精神抖擻,小妖真是無限欣慰……」來不及罵完,劍傲盈滿勁力的聲量瞬間壓過了他,兩人已是貼得極近,幾乎鼻子碰鼻子:

    「打了這許久,大人想必累了,不如讓在下服侍大人休息,按摩按摩……」

    「幹,老子才不要你服侍,有種就給我把繩子解開,讓老子爽爽快快跟他幹一架,否則……」

    連哼聲都來不及出,二子的威脅戛然而止,猛地彎下腰來,口中鮮血成串滴下。劍傲的手卻只是平放他腹部,像極了攙扶:

    「這是小小的招待,小妖好生替大人按摩胃壁,促進消化,不知這樣可合意?」

    用上東土武術的暗勁,外行人看不出手腳,尤其劍傲的神色又是這樣恭敬,穌亞看得一愣,不明白鐮鼬突然吐血的原因。

    知道自己的胃臟已攪成一攤爛泥,二子驚於對方的狠勁,仰起紅色的口正要說話,劍傲瘦長的臂輕描淡寫往脅下一抬,促使鐮鼬再次彎身,這次連站也站不穩,撲地便跪。使鐮的右臂骨已然盡數斷絕,二子卻是有苦自己知,因為劍傲在他慘叫前迅速前移,以冰冷的五指堵住他口,害他只能用瞪大的眼表示恐懼。

    「別那麼心急,鐮鼬大人,我那搭檔正在氣頭上,讓他發現大人心生不滿,恐怕您的下場堪慮。不如和小妖討論接下來『按摩』的部位?顴骨看來不錯……肩胛骨瞧來也挺健壯的,琵琶骨也挺索利,我看乾脆從肋骨下手好了,斷肋骨雖然比較和緩,但痛得也久,說不定還可以送幾根進肺腔……」

    劍傲的手指與威脅同步,從二子的臉頰滑下胸前,人體骨骼的名稱向來複雜,他又刻意模糊咬字,料想穌亞聽不明白,他的本性可以更加無法無天:

    「我數到三,你可以選擇以那一根作為起點,你若說不出話來,在下只好自行挑選心臟的近鄰了,不知鐮鼬大人意下如何?」

    食指點在胸口靠左,二子聽見心臟的蹙音,卻苦於無法出聲,腦中一片模糊:「三……」一根手指,兩根手指,劍傲將右掌隨著倒數計時貼近,鐮鼬心跳狂亂,腦漿亂竄,「二……」三指,四指,然後五指輕放,同時二子也目炫起來,「一……!」聲音斗地拔高,劍傲微笑開展,作勢在他胸口一推,鐮鼬發出一聲溺死前的悶哼,隨即垂頭不省人事。

    「哎呀,暈過去了……我都還沒動手呢,真奇怪,」

    露出一抹天真無辜的笑容,劍傲佯作訝異地放脫二子身軀,讓他碰地一聲倒回地面:

    「穌亞,你是不是鞭子下迷藥,怎麼我才和他說幾句話,他就失去意識了?而且又是吐血又是呻吟的,好可怕,你到底作了什麼?」

    穌亞一時氣窒,劍傲竟然先下手為強,搶了他的疑問。他不是白癡,隱隱也知道是他動了手腳,但是二子只被他摸幾下是實情,自己暈過去也是真的,實在找不出劍傲辣手催鼬的證據,反正鐮鼬的慘況他不同情,也沒有知道原委的必要:

    「誰知道,他暈過去倒好,省得我親自動手。」

    混合著不甘與憤怒,穌亞再不理二子的狀況,掉頭走向婦兒的屍體,街道兩旁的火燄如扇,煽起穌亞一頭飄逸的長髮。他蹲下來,彷彿憑弔逝去的生命,戴著熒惑的十指平放嬰孩額頭,喃喃吟誦起什麼來,不是術力的燦爛,是對那幼小靈魂單純的哀悼:

    「你的司祭們在黎明時出來�以歡笑洗滌了心�神聖的風帶著樂音,吹過了你黃金的琴弦�在日落時分,他們擁抱了你�猶如每一片雲,從你的翅膀上�閃現著反照的色彩……」

    劍傲只是靜靜看著,直到他重新睜開眼來,雙手離開,這才輕輕插口:

    「你們宗教信仰不同,恐怕你的禱詞,沒法送他入永恆。」

    「這是『死者之書』的箴言,是對自然生命的祝福,和信仰無關。」穌亞冷冷地反駁,對於搭檔的冷漠回敬以責備:

    「你既有時間在旁邊觀賞,為何不早些下來援救?每一個尚未成長便夭折的生命,都是對於自然萬物的詛咒,你懂不懂?」

    「我又沒這能耐,三腳貓功夫,下來徒然送死罷了。我死了,契約要怎麼繼續?」服人以理,劍傲閒適地背手腦後,微笑著:

    「更何況,我又不知道這位小姐是誰,萬一他和當初的妳一樣,是……」還來不及把這可能將穌亞氣死的調侃說完,似是看見了什麼,劍傲的目光望向地面,忽地閉口不言。

    一枚白色,長約寸許的事物,就掉在婦人慘不忍睹的屍身旁,映著火的餘光。

    穌亞看劍傲眼神認真,目不轉睛地逼近那物體,不禁隨口問道:「怎麼了,那是什麼東西?」

    「這該是……折扇一類的東西,在日出,又被人稱為『檜扇』,」緩步靠近,劍傲邊回答邊彎腰拾起那險些被火海吞噬的扇子,小心翼翼撣去上頭木灰,隨即抿唇:

    「這倒奇了……」

    「一個東土女人帶把扇子,這是很尋常的事,有什麼好奇怪?」穌亞凝眉,湊過去一道看劍傲展扇,卻見扇骨為乾淨的純黑色,似是檀木所造,扇面由檜木綴成,前後竟有二十五橋之多,扇柄下垂滿絲線,扇上雖一無丹青文字,僕素中卻隱隱有股高雅,令人望而生畏。

    「不,不是帶著扇子奇怪,而是這檜扇……」劍傲將五指撫過扇骨前端,白絹上清楚地刻印著一枚圖騰,黑色倒新月如反映頂上的月光,栩栩如生:

    「在東土,不論是日出亦或我的故鄉上皇,扇子都不僅僅是煽涼的工具,而是身份的表徵之一,上皇常用來御賜臣下,公卿名士也以配扇相高;如果我記得沒錯,扇橋越多,代表身份越高貴,二十五橋的檜扇已是貴族的專利,這小姐從服飾看來不過是平民,為何會持有這樣的飾品……」

    「難道這女人是貴族?」穌亞一呆,再次好奇起這搭檔的身份,看似不學無術,雜七雜八的怪知識倒是懂得不少。

    劍傲並不答話,一如他在沉思時的習慣,好半晌才自言自語起來:「日出武士世家都有其代表的『家紋』,黑色新月,恰巧是若葉家族的家紋,但是……」反覆翻了翻扇的正反面,似想找出什麼端倪來,劍傲一時拋卻了穌亞,陷入思考中。

    世間比人妖耐性更差的人恐怕不多,不明白劍傲的思考點,穌亞正想催促回神,屋簷處突然的叫喊卻打斷了他:

    「族人──族人!你在下面麼?火勢太大了,我在設法──設法過去,該死,你能不能幫幫忙?你還活著嗎?喂……」

    聽到喚聲,劍傲驀地從思緒中醒覺,一驚抬頭:「那是誰?」

    「哼,看來那個笨蛋保鑣總算找到路了,」遙望玉藻前狼狽拍開掉落付喪身上的星火,穌亞的語氣極其輕蔑:「那隻狐貍也真是的,就這麼點火,竟然也阻得斷他。我勸你還是別見他,免得被他的遲鈍活活氣死……」完全沒想到自己的火象體質得天獨後,法師毫不保留地批評。

    「你說得對,我是不會見他們。」順手將檜扇收入腰際,劍傲掉頭便行,反把穌亞弄得一愣。「等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明明說過……」

    劍傲驟然回首,與他四目交投,登時止住他的疑問。

    「穌亞,多謝你把他們引來,現下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感受到握過來的手乾澀而僵硬,穌亞第一次驚覺這看似冷靜的搭檔竟也會緊張:

    「記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離開這附近,也別讓他們離開你身畔,算我求你,好麼?」黑墨的瞳像要吸人入醉,劍傲的眼神具有教人照單全收的魔力,促使他不自覺地點頭。

    劍傲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那瞬間眼神是極其溫柔的。害得穌亞忘記自己最初的疑問,直到他的身影嵌回黑雲翻飛的夜空,他才驚覺要叫住他,卻發現他的搭檔搶先停下腳步。

    「喔,我差點忘了,穌亞,這東西該還給你!」

    正愕然間,卻見劍傲笑著往懷中掏去,翻攪半晌,終是揣出暈厥已久的黑色生物。蜷屈的身體上下顫抖,拋回穌亞手中的蛇類生物氣若遊絲,好像曾經歷過某種難以抹滅的恐佈記憶,虛弱蛇眼可憐兮兮地瞥了主人一眼,隨即垂頭暈去。

    「沙……沙勒曼德……!」

    欣賞寵物主人難得的瞠目結舌,穌亞的表情像在聚集狂風暴雨,然而召來世界毀滅的罪魁禍首,卻早在暴風雨來臨的前一刻躍上屋簷,逃竄無蹤。

    而毫不知情的代罪羔狐,恰巧在此時突破烈燄阻撓,一拍族人因狂怒而顫抖的背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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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0:00 | 顯示全部樓層
    018 道遠 第八章5

    5

    僅管貓族的體力一向優越,她也需承認自己吃不消。劍傲簡直是刻意與她玩捉迷藏,明明已在眼前現身,下一秒又鑽入巷弄中;忽而在屋簷上朝她挑釁,轉眼又沒入推古火海裡,饒是貓又素來冷靜,也不禁要懷疑劍傲是否老鼠轉世,竟讓她的貓爪無處施展。

    而現在,那該死的鼠輩再次失蹤,任由她和誠在街道上吹冷風,許久都未現身。風捲秋落的殘葉,吹動分秒,貓又撥開雨幕,小心翼翼再轉過一個街坊,依舊是空無一人。

    「這個人,究竟有何打算……」自幼驚滔駭浪的環境,讓身為紅姬的她培養出良好危機意識,明明是那上皇人以付喪的安危誘己相隨,理應現身帶路,怎麼反倒躲了起來?

    「人類……族裔這麼多,個性也有千千萬萬種……誠,或許你們才是重生大陸上最難捉摸的種族……」

    彷彿安慰似地,身後大掌搭上她肩頭,松木色的瞳不說一句話,只是眷念地凝視著,貓又捏緊手中苦無,回頭笑了笑。真沒想到,以往她一直以為,只有握於掌中的武器,才是世間唯一可信任的事物,然而如今它的份量竟變得這樣輕,讓她覺得就是拋去也無所謂。

    於是她斂下了滿把的苦無,將那隻手掌改握她想抓住的事物。

    「誠,我問你,假若我今天死了,你會怎麼做?」

    忽然的問句,貓又看見青年詫異的表情,連忙笑著補充:

    「你別覺得貓又問得奇怪,人類最長不過七十歲八十歲,但貓又一生卻可以看著許許多多阿誠出生、死去。所以百鬼門從來不讓底下的妖怪和人類一起,因為那太痛苦啦,等阿誠變成白髮老公公時,貓又還是這樣子可愛。」

    青年聞言只是沉默,過於沉默。握住他大掌,貓又為自己的笑話咯咯輕哂:

    「但是除了那隻狐貍怪物以外,從沒妖怪能真正活到命定的歲數,付喪殿才十三歲,就給人整得死去活來,可憐的緊。百鬼門裡每天都有年輕的妖怪死去,都城每日都有新的妖怪誕生……貓又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跟他們一樣,人類從不設想自己死亡,活著一天是一天;但是妖怪不同,我們每天都在死亡。」

    她再一次凝視那雙眼睛,那臉龐,那唇,

    「我再問你一次,誠,若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沒有回答。這問題有好多好多答案,多到讓人徬徨去回答,決定生死相隨的也有,為伴侶孤旅終生的亦有,如果這些美麗的承諾堆積起來,海枯石爛都未必道得盡。但或許是不擅於言詞,他只挑了極簡的一句,而且囁嚅:

    「我……會哭。」

    貓又眨了眨眼睛,這答案顯然遠比她想像得簡單,但她明白他,這個承諾對他而言,比任何激烈的言詞都還深具意義。於是她笑了,用那雙水靈的瞳鈴。忽地低下首來,纖手一拗,扯下上衣脫落的紅絲線,貝齒輕囓,將他分作兩段,白色的牙襯著纓紅的絲線,青年不禁看得一呆。

    「在古老日出國度裡,有種傳說,當兩個人互相吸引,彼此靠近,連繫它們的沒有別的,就是這條紅絲線,」貓又邊說邊立起右手小指,齒手並用地繫上了如血般鮮紅的菟絲,然後展顏一笑,牽過誠的左手,輕道:

    「來,小指給我。」

    出乎意料地,青年卻不領情,面色嚴肅地將她一扯,首次拒絕了貓又的決定。粗大的掌覆蓋住她一線纓紅的右手,慎重搖了搖頭。

    貓又顯然吃驚,精靈的她隨即明白青年的用意,笑著嘟起了嘴。「別這樣嘛,誠,只是好玩而已。傳說小指以紅線相繫的人們,即使歷經輪迴,也能永遠在一起,人類的傳說,你不覺得很浪漫麼?……嘿,不過對人類以外的種族有沒有用,貓又就不確定了。」

    青年再次搖搖頭,打開乾澀的唇,生硬地道:

    「我不會讓你死。」

    「討厭,誠就是那麼嚴肅,這樣對人類的壽命可不是好事。就跟你說了,紅線只是個傳說,幾千年來多少人在玩,那些人最後都活得好好的,」貓又笑顏逐開,神色忽地忸怩下來,瞥過了頭:

    「而且阿誠終究要離開貓又,回去伊賀。至少讓貓又知道,遙遠那方的誠也繫著一條紅線,這樣貓又每回看到自己指上的羈絆,就會想起阿誠,這樣好麼?」

    「這樣好嗎?」,女孩子的這句話總是與眼淚具有同等殺傷力,尤其貓又神情又是那樣執著。他軟化了,默默伸出左小指,默默讓她為自己綁上相等的連繫。

    「太好了……我就知道阿誠最可愛了。」

    完成傳說的她雀躍像孩子,合掌拍手,看在青年眼裡,竟隱約有股不祥的預感。他以右手撫了撫新繫的紅線,憶起那是貓又衣裳的殘餘,不禁又微感異樣起來。

    兩人各想各的心事,簾外雨潺潺,天降下千絲萬縷的帷幕。水柵終於潰決,像過境的螞蟻,輕輕爬過全身,貓又咯咯笑了起來,不知是為毛毛雨的搔癢,還是其他更遠的原因。

    「哎呀,當真下起雨來了……」

    正享受雨洗去大火的清涼,消失許久的聲音驀地傳回貓又耳裡,讓她遽然從笑聲裡驚醒。

    一個身影,就蹲踞在兩人身畔的屋簷上,笑容可鞠,神色曖眛,竟似已觀察他倆許久。貓又心中駭異,她自忖沒到忘我的地步,卻讓劍傲靠近至此而不自知,正怔忡間,身旁的誠早已先一步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兩位不必驚慌。在下絕無打擾之意,如果兩位不在意我這觀禮者,僅可以繼續下去,我絕不出一絲聲音。要我立時走也可以,只是在走之前,在下想斗膽確認一下貓又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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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0:43 | 顯示全部樓層
    不置可否,貓又只是笑了笑,僵硬的神情隨即被洗去。貓的反應極快,劍傲看見她的手已置放腰際,隨時等著用貓爪將自己撕裂,知道事不宜遲,他一面目光不離,一面笑道:

    「在下自從上皇與貓又大人一會之後,身受大人『一夜恩情』,實在難以忘懷。然而事後貓又姑娘遠走高飛,始亂終棄,讓在下好生悵惘,今天在下前來不為別的,只是想請姑娘表明心意,究竟……」

    不用貓又親自動手,她單純的護衛早已先一步忍俊不住,踏步揮手,滿天花雨遽撲而至。倒是貓又還能冷靜,一扯青年衣袖,將他強制擋回身後,自己以笑吟吟地再次取代前線,恰巧在劍傲閃開那些致命的手裡劍之後。

    「大叔在說什麼,貓又這次可真聽不懂啦,貓又只記得和大叔打了場架,還傷了大叔的朋友,什麼恩情,貓又可以點也不知道。」她雖是對劍傲說,意卻在身畔的青年,特別提高了音量,似向天地宣誓自己的心意。

    「貓又姑娘這麼說,豈非太過薄情?在下自離開白馬寺遺址,對姑娘朝思暮想,茶飯不思,就是貓又姑娘『贈』的一片衣衫,在下也是珍藏在茲,好歹在下與姑娘也是有『肌膚之親』,姑娘怎能就此撇得一乾二淨?在下是句句實言,發誓也無所謂……」

    他刻意模糊焦點,將當初以褪衣相逼的橋段詮釋得繪聲繪影,說故事是他的天賦,然而同一個故事要怎麼傳述,正如同一段歷史要如何椽筆,自是任憑史家高興。

    好不容易才攔住青年第二次的回擊,貓又悄悄湊進他身軀,面色冷靜的不合時宜。

    「誠,你聽我說,那位大叔對我的苦無有恐懼感,會加意躲避,畢竟他的同伴曾經為此遭遇不測,所以要擒下這個壞蛋,一定非得用它不可。」五指遽張遽放,貓又刻意將藏於身後的十枚苦無弄得叮噹響,笑容燦爛,聲音壓得更低:

    「你負責引開他注意,貓又伺機而動。你別生氣,我知道你討厭他胡說八道,貓又也討厭得緊,可是一但他中了苦無,貓又高興怎樣就怎樣,到時再來問個清楚,千萬別中了他的計。這位大叔壞得很,一不小心……我們的紅線就真的斷了。」

    沒人注意到,貓又在說這句安慰話時,或許是雨水的清冷,手臂竟也微微顫抖著。

    貓又最後的話像一劑鎮定劑,將青年澎湃的怒意如雨落火堆,盡數撲滅。他素來不多話,只是頷首表示明白,第一時間移步而出,人已消失在視線裡,劍傲還來不及找到搜尋方位,「鏘」地一聲,劍鞘與金屬在身後交響,剛好抵住青年手甲鉤的厲烈攻擊。

    再回頭時,貓又竟已失去蹤影。

    望著他在屋簷上禦敵,她低頭檢視小指醒目的紅線,抽空微笑起來。纖細靈活的五指輕拂,貓又再次捏緊一把苦無,彷彿下定某種決心,輕輕嘆著:

    「阿誠……對不起。」

    還來不及從手甲鉤下脫身,劍傲身後風聲驟響,卻見那松木色的深瞳驀地閃過一絲狠意,放棄攻擊急掠而走,思考敏捷的他隨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百忙間不及變招,躬身一躍,貼著牆壁斜溜而下。

    唰唰唰唰,苦無的聲音明顯而可佈,恰巧擦過劍傲鼻尖前一寸,饒是他素來膽大,也不禁嚇出一身冷汗。果然不愧是跟了自己一輩子的武具,貓又對這類暗器的熟練就如他之於劍,要不是巷弄間形勢多變,曠野上手無寸鐵的他必定沒兩下便屍橫就戮。

    貓又聽聲辨風,她對苦無中標的聲響再清楚不過,十枚暗器乘風而去,顯是一無中的。卻見屋簷上的伙伴一指遠處,示意敵人逃竄的路線,貓又重捏起致命的武器,朝青年安慰似地點了點頭,露出笑容。這場大雨裡的貓捉老鼠還未結束呢!她的眉團起與生俱來的野性。

    雨滴越來越囂張,開始遮蔽雙方的視覺,洗去彼此的集中力,貓又的眼如瞳鈴,顯微黑暗中的一草一木。火光四起,和雨水共舞,然而老鼠的敏捷卻超乎她想像,好幾次她滿擬可以貓到成功,好幾次卻在老鼠夾捉住尾巴前被獵物逃離。

    簡直就是一場以推古街為範圍,永無終止的貓捉老鼠遊戲。

    五分鐘前才射出一把無功的苦無,貓又倚著暗處的牆喘起氣來,罔顧遠處青年的指路。透明的水珠撲撲簌簌,融入貓又蒼白的肌膚,所幸有秋雨的救援,稍稍滅去點煩燥的怒火,還未及捲土重來,耳邊竟又傳來令她既恨又懼的語聲:

    「怎麼,貓又姑娘累了,想休息一下麼?」

    連考慮都無,貓又咬牙將新捏一把暗器朝屋頂上一閃即滅的笑容投去,看似瞄都不瞄,準頭竟絲毫不差。那知目光移處,原先的目標物竟已消失無蹤,幾枚苦無寂寥地飛向天際,再無力地墜落釘入木造屋頂。

    「狡猾的老鼠……」

    腳尖輕點屋簷,貓又敏捷地翻上適才敵手佇足之處,黑影朝細雨裡逸去。彷彿故意讓她瞧清楚行蹤,劍傲的身法不急不徐,不時回眸一笑,除了怒意以外,更讓她心生疑竇。

    「這隻老鼠在打什麼主意……?」

    若說是暗設埋伏,適才自己與誠暗贈紅線時便可痛下殺手,何需故意自置險地,還以言語相激加速自己死亡?正思忖間,誠已躍至貓又身側,手指一遞牆角暗處,示意敵方已然匿到屋簷之下。

    貓又微一頷首,右手緩緩摸至腰際,再抽出時又是一把苦無。

    手心沁汗,雖然臉上微笑,她卻心知這是最後一批存貨,若是再次失手,她就永遠失去的封印靈魂的能力。縱使還有誠的相助和貓爪的威力,在那怪大叔的劍法下恐怕都得豎白旗,她驀然驚覺對方的陰謀──定是等她彈盡糧絕,再來反將一軍。

    劍傲的身影在轉角處隱沒,貓又和誠並肩鑽入道巷,恰巧又只看見他的衣衫。貓又低身躲過一柱傾倒下來的橫樑,火燄的劈啪聲吸引她的注意,她這才發現追逐之間,自己竟已漸次逼近推古街燃燒的核心,雨水與烈火,映得她嬌麗的面容一片慘白。

    不確定是否火燄造成的幻聽,火燄築起的堡壘中,竟依稀有人聲傳來,只是貓又實在太過緊張,囑咐聲隨即蓋過那些嘈雜:

    「誠,你繞到上面,守住屋簷,這周圍都起了火,這傢伙沒其他路好走。不是倒退而出吃我的苦無,便是給你的手甲鉤身首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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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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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1:29 | 顯示全部樓層
    雨滴墜下。火光在木牆上映出貓又纖瘦的身形,她的神色難得溫柔起來。鬆下一切防衛,她很少抬頭看星星,這回卻不得不看,連同誠一塊映入眼簾,夜色竟是這樣動人,只是她以往從未發覺,不禁開心地笑了:

    「還好你總是不夠聰明……阿誠。」

    雨水滑過屋簷。她清楚看見黑影閃入唯一不被祝融吞噬的巷道,左右猶疑,似是在尋找出口,貓族的精神即刻賦予她力量,露出機警而堅決的神情,貓又舔了舔唇──這抓貓的陷阱雖設得好,但她是可是百鬼門的貓又呢,她在心底輕輕道。

    雨匯聚在瓦片下。雷聲好大,震得她什麼也聽不清,間或飄落的雨珠更讓她變成驚弓之貓,冰涼的雨點打在膚上,打在周遭屋舍慘遭祝融的簷上,冷與熱激烈廝殺,劈哩啪啦的金鐵交擊是戰鼓,這場戰爭還在持續,直到一方舉起白煙投降。

    雨滑過簷溝,往前流動。

    貓又暗自咬咬櫻唇,默數出手的時機,三秒,兩秒,一秒……啪答,一滴雨水滑落慘白臂上,化成散花瀉落,她盯著跳珠般的白雨落地,反激,然後一道黑影遮蔽了水珠的反光,距離近得伸手即可觸摸。

    「給我抓著了……!」

    貓又的聲音明快,然而貓爪卻比聲速更快。唰唰數聲,雨滴被苦無尖端戳破,朝敵手的方向義無反顧地馳去。

    ◇    ◇    ◇

    水珠從天空墜下,如仙女織就的長絹,絲絲縷縷,卻不經意漏了一匹,下垂到人間來,蓋熄了部份火燄。祝融肆虐的範圍斗然縮小,只集中在核心火源,推古街的形制本來方正,此時萬黑叢中一點紅,更顯醒目。

    肯定是身旁有個火種,環繞法師周圍的火燄才絲毫沒有和緩跡象,反而更趨熾熱。

    「嘖……」

    冷眼望著委頓在地的二子,穌亞還沒看過玉藻前這般嚴肅,或許是被遷怒的自己誤打一頓,現在正在嘔氣,總之邊確認著鐮鼬的呼吸和脈膊,妖狐從頭到尾都彷彿天塌下來般凝著眉,好半晌才附手一嘆。

    「你制服他的?」妖狐輕問,揉了揉適才被穌亞踹傷的小腿。

    「不是……也算是。」忖度著是否要托出劍傲的事,「制服」這定義本就模糊:「怎麼,臉色這麼難看,你這麼不爽我虐待你同伴,想找我報仇?」

    「當然不可能……」妖狐白了他一眼:「而且沒有人會在莫名其妙被秒殺一頓後,還容光煥發罷?更何況妖狐和鐮鼬一族,在門裡的關係素來欠佳,幾代恩恩怨怨,血都流盡了,也不差這一次。我擔心的是……」玉藻前接過穌亞代抱的付喪,卻見懷中人兒嘟嚷一聲,揉了揉眼睛,小眼惺忪半開,夢囈似地詢問:

    「叔叔……叔叔……我們到……到雪山……了……?」

    妖狐連忙轉移注意,一撫她稚髮,輕聲安撫:「很快便到了,小姐,您先安睡……很快便到了。」

    付喪抿了抿唇,似乎為火光而刺眼,抓著玉藻前衣襟翻了個身,再度陷入夢的國度。妖狐噓了口氣,面色慈祥地拍了拍小主人的背脊,邊拍邊續道:

    「我擔心的是,鐮鼬三子自古以來秤不離錘,恐怕『鐮風』的承繼者──鐮鼬家族當真令人忌憚的人物,不可能感應不到胞弟的受創,萬一他就在左近,我實在不想和他對上……」

    「妖狐兄樣,沒想到你這麼不想見我,真是太出小弟意料之外了。」

    斗然的插嘴嚇得妖狐一顫,雨滴亂飄,在燄的映照下,似點點流星殞落人間,又像夏季廟會時隨風飛舞的螢火。風虎虎地吹,吹得來人衣袂獵獵,在風與火間取得一個最佳的平衡點。穌亞發現玉藻前退了一步,擁著付喪的臂竟微微顫抖,心中不禁大奇,跟著他一起將目光移向那聲音來向。

    戴著和二子相同的面具,卻比他要高出許多,氣勢凝穩,目光深邃,似乎往那裡一站,那兒便是他的王國:

    「許久不見啊,妖狐……不,如今該稱你玉藻前『大人』?」帶著鼬面的他如往常般慢條斯理,緩緩彈了彈身上的塵灰。

    「那是誰?」毫不客氣地以手肘叫醒呆住的妖狐,穌亞挑眉:「剛才來了一隻小的,吃得苦頭還不夠,想再來一次嗎?」說著不退反進,示威似地回瞪鐮鼬隱藏在面具裡凜烈的目光。

    「不要輕舉妄動!族人,他不是個簡單人物。」伸手拉住穌亞的魯莽,妖狐的手心盡是汗水,帶著他退後一步,這才淡淡開口:

    「好久不見,鐮鼬。」

    修長的身影未及答話,卻見來人的水干下襬一動,一個同樣戴鼬面的小妖怪躲躲藏藏在身後,手挽一罐黃漿,臉上似乎無時無刻不涕泗縱橫,正是鐮鼬三子中最小的幼弟。

    「您還是像以往一般惜字如金啊,玉藻前兄樣,」取出帕巾,輕輕拭了拭受星火濺黑的面頰,鐮鼬驀地向兩旁一揮手,笑道:

    「我們這麼久沒見面,弟想你的緊,你卻如此冷淡,這叫小弟情何以堪?各位說,是麼?」

    卻聽笑聲四起,竟是從街頭巷尾向玉藻前所立之處聚攏,穌亞凝起了眉,只怪兩人都非熟習體術,竟沒發覺在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被火把所包圍。玉藻前再退一步,卻意外地觸及兩隻冰冷的長腿,還回原形的絡新婦伸直覆毛的八爪,虎視眈眈地擋住妖狐去路。濃郁的血腥氣與火煤味混雜,來源是每一個被鮮紅覆蓋的群妖,連純淨的雨水似乎也洗刷不去。

    穌亞異常安靜,自信的眉微微一挑,只是附手不語。

    「哎呀,天哪,玉藻前兄樣,在你懷裡的是誰?莫不會是九十九大人罷?」

    鐮鼬的口氣驚訝得誇張,那是此語卻讓整個著火的街道更加沸騰起來,群妖爭先恐後的擠向前排,為的是一睹付喪的存在,一時驚愕,嘆息聲四起,穌亞看見部份妖怪竟席地而跪,向那小女孩行日出最隆重的大禮;部份卻往鐮鼬處靠攏,眼神警戒,全指向街心的妖狐,但大多數人只是臉露詫異之色,退開妖狐和鐮鼬對峙的核心,袖手旁觀這場狐爭鼬鬥。

    「原來九十九大人還好好的活著,真是付喪神護祐!」鐮鼬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情勢,神色由驚轉喜,誇張得讓人不舒服:

    「玉藻前大人,您忒也太彆扭了些,怎麼好端端把大人帶離陰陽寮這般久,也不通知大家一聲?可知我們這些妖僕為了『賀禮』的事焦頭爛額,以為九十九大人有了什麼不測……小妖並無詛咒大人之意,付喪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自是安然無恙。不過妖狐大人,不是弟造次,您是否該解釋解釋?」說著轉向圈外的群妖,高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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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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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2:19 | 顯示全部樓層
    「各位說是麼?」

    「喂,妖狐,你幹什麼把大人帶走?」
    「不定付喪大人被他挾著,你沒看她昏迷著嗎?」
    「要是惹怒了付喪神,該怎麼是好,唉,百鬼的末日近了……」

    不用鐮鼬提醒,底下早已議論紛紛起來,無論是故意或真心,玉藻前的個性本就柔軟,加上帶走付喪此舉他本就有些不安,面對眾妖的指控,妖狐更加不知所措,只得無意識地抱緊了付喪,囁嚅道:

    「我……我只是……」

    小鐮鼬抽咽一聲,混雜在嗚咽的火光裡,為氣氛添加一份陰森。但他不辯解,受不了的卻另有其人,一直附手在旁的穌亞突地一步踏前,推開了僵直當場的妖狐:

    「有沒有搞錯啊?狐貍笨蛋,你給我走開。」

    實在看不下去,本來不想介入旁人的戰爭,半獸人一向以族群為活動單位,小眾情結極濃,族與族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平時的穌亞也決不會輕易涉入他族,然而妖狐的行逕實在太笨,他這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弱者和笨蛋。

    瞪視著鐮鼬的眼睛,穌亞的聲音凝穩中帶有慣用的諷刺:

    「我不管你是誰,不過你還真是了不起啊,路上遇到老同事,看見他抱著你們的小女孩,就可以馬上斷定是狐貍帶著小女孩遠走高飛。這倒奇怪了,你這鼬鼠怎麼不猜是小女孩被人害了,被敵人擄走了,狐貍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回來參加夜行?否則他和小女孩私奔得順利,幹嘛找死跑回來?狐貍,你說句話。」

    穌亞一撞妖狐手肘,狠狠瞪了他一眼,玉藻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連忙頷首。穌亞冷冷接續道:「你這樣說,簡直就像你本來就知道小女孩被這笨蛋帶走似的,嗯?」

    「閣下是誰?」甩甩帕巾上的髒污,鐮鼬連抬頭都沒有,逕自擦起另一手的髒污:

    「恕小弟記性不好,怎不記得百鬼門裡有閣下這號人物,還是玉藻前大人的朋友?」

    穌亞本來聰明,然而他的自傲也與智慧成正比,一向不屑與人爭口舌上的勝利,素來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反對迂迴和委屈求全。既然對方顯然不歡迎他,他也無意淌這場渾水,順手一推妖狐上前:

    「我是誰不重要,你們尋小女孩尋了這般久,是不是應該趕緊迎接她?還是你這鼬鼠比較希望延誤到太陽升起,讓你們的什麼玩意神生氣,一把火殺了你們全部?」穌亞的話顯然有某種實質功效,不少旁觀的妖怪暗自點頭。

    「閣下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提及小女孩,狐貍什麼的,不知閣下在說什麼人?哎呀,莫非閣下是這樣稱呼九十九大人……」徐緩的音調,鐮鼬絲毫不為穌亞的反諷所動。

    「我不想跟你玩辯論遊戲,我穌亞是阿蒙的信奉者,又不是百鬼門信徒,要不是可憐這笨蛋,我才懶得理你,」穌亞比他更無視禮儀,附手後退,冷然朝玉藻前道:

    「喂,狐貍,你自己倒是說說話,我不想理你了。」

    玉藻前深吸口氣,輕輕將懷中女孩高舉。付喪蒼白稚嫩的面容在火光下更顯嬌弱,似乎被火光喚醒,眨了眨眼睛,微雨之下,兩人的身影顯得更加飄忽,彷彿風一吹便要御風而去:

    「九十九家的嫡傳親系在此,鐮鼬之首,身為妖僕,你不跪起迎接麼?」

    語末修眉一凜,穌亞看見他的背脊微微顫抖,似是強自鎮定,心不禁微訝,想不到妖狐對這鼬鼠如此忌憚,再看一眼群妖,顯然也是對於鐮鼬的敬畏大於玉藻前。除了少數已跪伏的妖群,大多數的百鬼門妖怪神色飄忽,似是不知該靠去付喪身畔,亦或在鐮風下望風披靡。

    「迎接付喪大人,那當然是需要的,小妖對百鬼門忠心耿耿,一向不擅離職守。付喪小姐失蹤,小妖費盡千辛萬苦,尋遍天照城郊,妖狐大人可曾知道?」鐮鼬的聲音尖銳而緩慢,刺得玉藻前一痛:

    「如今您帶著大人現身,像個沒事人一般,付喪小姐還不知是受挾或如何,卻要百鬼群妖向您致意,玉藻前大人,在確認九十九大人旨意之前,您是否太過急躁了些?」

    連續兩個問句,弄得玉藻前緊咬下唇,心知鐮鼬明知付喪身中咒縛,無法神志清醒為自己辯解,心中大感憤慨。鐮鼬的淫威在門裡向來如日當中,除了少數接近作古的耆老,群妖大都聽信於他,只消他濫用眾意,將誘拐首領的罪名隨意安插,他就是百死也難辭其咎。穌亞的預言果真不錯,他從頭到尾,都落入了少女和鐮鼬聯手的陷阱中。

    回首看看穌亞,卻見他目光凝重,雙手置於腰際,似乎隨時準備在必要時刻武力相抗,只是言語之上,不願插手旁人家務事,心中不禁感激。再回首瞥眼懷中掙扎的付喪,假若自己受到懲處,勢必再不能保護付喪,大雨淋濕了他金色的面頰,落下眼角,他深深吸了口氣,本來犧牲的念頭消失殆盡,他要頑抗到底。

    「鐮鼬!」他的聲音很穩,宛如當初撫慰繡球落入池底的付喪:「我再說一次,以後再不多說──九十九家的嫡傳親系在此,鐮鼬一族之首,身為妖僕,你不跪起迎接麼?」

    滿擬此令一出,接下來不是翻臉的大戰,便是一方的屈服,那知此時一直侍於鐮鼬左近的紅衣女子般若卻忽然奔跑而上,向鐮鼬恭恭敬敬席地而福:

    「鐮鼬大人,我們尋到二子了,他滿身浴血,無法起身,恐怕傷得不輕。」

    穌亞看見鐮鼬再次一驚,立即拋下玉藻前的宣示,向妖群湧去。二子死魚般的傷軀被抬至眾妖核心,紅蓮的襯托下,失去面具的長面一片慘白,嘴角淌血,身上的燙傷,割傷與穌亞長鞭的綑傷星羅棋布,無論那一塊肌膚均精彩絕倫,在雨水洗褪下,痛苦地不時皺眉。

    鐮鼬藏於面具的眼瞳閃動一下,在小鐮鼬哭著撲上後蹲下查看。輕輕扶起胞弟,他將手掌撫過二子胸腹,偵測傷勢,作為試探介入者斤兩的途逕。卻驚覺傷勢不輕,內臟以胃部為中心盡數催斷,沒有十天半月的將息恐怕再爬不起來,不禁暗自駭然。

    「看來你找到了武術高手的伙伴哪……玉藻前大人。」

    「武術高手?」

    穌亞和妖狐對望一眼,他倆不論從那一方面,都說不上是體術的專家。法師遂想起他那行逕怪異的搭檔,遮莫是他?

    正思忖間,卻聽二子呻吟一聲,微開眼簾,似乎認不出親人,內臟的痛楚磨得他死去活來,連最得意的語言都不成章法:

    「幹……這是怎麼……他媽的……」未斷的手臂揮向身畔淚如雨下的小鐮鼬,似乎想抓住什麼,卻又無功而返,小顆雨水砸落他失控的鐮刀,反彈力太強,四濺老遠,製造出更多漣漪。

    「你從小就是笨得可以,才會每次都這般下場……」

    鐮鼬的聲音小得可怕,似乎不願讓旁人聽見那異樣語調,穌亞遙見他向小鐮鼬瞥了一眼,溫柔的語調,這回卻與平時的毛骨悚然全不相同:

    「小弟,二哥需要你,你懂嗎?」

    小鐮鼬甩甩頭,拋去面具下盈滿淚珠的眼睛,大力地點了點頭。跪於二子身側,以小掌按著二哥斷成碎片的臂骨,他擔心地舐了舐上頭殷然的鞭痕,然後捧起身畔幾乎與他同高的藥罐子,輕攪幾下,隨即以舌相就,將沾滿黃漿的舌尖如母牛舐犢般,柔和地布滿二子斷去的一臂。

    穌亞呆然看著這一幕,對一個畢生修習法願的法師來講,治癒術法一向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賦,古往今來多少名震重生大陸的法師,用盡機關也無法突破自然限定的法則,任何法師如果兼習治癒,恐怕將是天下無敵。大自然遵循弱肉強食的定律,在循環裡同時也教導萬物一個真理──永遠沒有十全十美的力量。

    然而眼前的小鐮鼬竟像是完全忽略法願,只是單純的以不起眼的黃漿沾舌相就,黃漿所過之處,二子的臂竟如時空倒流,皮膚宛如新製,血污盡失,斷骨接續,鐮刀手又可活動自如。這不是施術者的天賦,而是神給予半獸人彌補的本能,穌亞感嘆,鐮鼬三子的傳說果真不假。

    「多謝你……小弟……」

    虛弱的回應,穌亞這才注意到二子從頭到尾都半醒著,監護小鐮鼬的治療。這或許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帶髒字的發言,一向暴戾的眼充滿溫柔,凝視自己唯一的胞弟,然而小鐮鼬的傷藥雖對外傷有奇效,卻治不了劍傲重創的內臟,來不及一撫幼弟的稚髮,二子呻吟一聲,鐮手一垂,再次陷入昏迷。

    「沒有妖怪是甘心傷害人類,過著躲避世人的生活。百鬼就像是綿花裡藏針,一向安然與人類共處,只有當人用力觸碰時,針才會反彈,用得力越大,反彈也越大……」

    在小鐮鼬繼起的哭聲中,自二子身畔站起,鐮鼬大哥的臉顯得特別平靜,一瞬間,穌亞在他眼瞳中瞥見一絲無奈,然後就如他那悶騷的搭檔,真實的情感總是一閃即逝;

    「玉藻前大人,鐮鼬一族三千年來為九十九家服務,向來與狐族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如今你擄走眾兄弟一向效忠的繼主不說,卻伸手觸碰一向戇直的舍弟……大人您說,僕的針能不發嗎?」

    似乎早有演練,隨著鐮鼬的進逼,聚在他一方的小妖們竟也紛紛圍攏,大火昭然,穌亞看見他面具裡一閃即滅的笑容:

    「眾位兄弟們!付喪大神忠誠的信仰者,神的旨意,要救回受青睞的承繼者,除掉不潔的叛徒,是也不是?」

    不用預測,就可以知道答應轟聲雷動,縱使還有站在妖狐一方的人,早被大雨和群眾所淹沒。玉藻前渾身淌汗,慣性地摟緊付喪,腦中輪轉的念頭只有唯一,那就是緊握懷中女孩的每一寸肌膚,保護她每一次呼吸,沒有人可從中介入。這願望是如此微薄,難道祂也吝於成全?付喪神啊!妖狐在心底呼喊。

    穌亞掃描戰局,他一向沒有自怨自艾的惡習,四面楚歌不等於烏江自刎,法師字典裡向來找不到絕望。凝視面具裡深思熟慮的臉,鐮鼬顯然早有預謀,二子的乍現並非偶然,只怪兩人的弱點統一,就算受人跟蹤也無從發現,竟好死不死在這死胡同中受困。

    那該死的搭檔!穌亞憶起他的叮嚀,不知是否要以死守住那份約定,但他很快推翻這種想法,尾生的愚行非西地半獸人所該為,守信也得守住性命,他開始尋求毀約的良機。

    「什麼地方有出口……」

    蛇般銳利的眼掃描街道間的漏洞,穌亞卻忽地抿了抿眼,因為一道黑影,竟離奇從妖狐和付喪身後閃過,然而那動作實在太快,在這光明大敞的空間裡,實在沒有看錯的可能,正想認錯回頭,更駭然的光景卻在後頭。

    受雨幕所遮蔽,光芒稍稍減弱,但仍足以奪去視覺,黑影來處,一道,不,將近十道的銀光,正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恰巧遞向主僕二人所立之處!

    「狐貍笨蛋,快退開!」

    根本沒時間警告,由於自己也在銀光波及範圍內,穌亞只得先救性命。剛來得及著地滾開,玉藻前才反應過來,銀光如流星,劃破雨幕,劃破空氣,劃破粼粼火光,紅心竟是玉藻前懷中的小主人。

    「永為守護兮勿疏怠……」

    歌聲的結尾如法願,將時間凍結當下,也將他的腦子凍得一片空白,燕子北還,茴香滿園,那叮叮噹噹的風鈴……當一切充闐於腦海,玉藻前的意識只能支配身體作一件事,那就是遵循著歌詞──所以他看見自己前躍,盡量以背脊承受銀光,像單純為小主人遮擋夏日陽光……

    金影晃動,「碰」地一聲,水花濺起,收納頹然倒下的高大身軀。懷中的女孩頓失憑依,被遠遠甩將出去,在積水面畫出一道曲線,滑落細雨初降的石子地,寂然無息。

    然後,是雨滴上血肉之軀的聲音。

    妖狐的肩頭,一道鮮血似烈陽。

    ◇    ◇    ◇

    火紅似血的嬌陽。

    木造深簷之下,白衣女孩輕輕擁緊懷中風鈴,從他膝上抬眼偷瞧,金色的髮絲掉落她額前。唇角泛起精靈的笑容,她看見安心於自己熟睡的他,竟也在春陽的撫慰下,與她一起跌入夢鄉。

    「玉藻前……你是個笨蛋。」

    望著他難得一見的睡相,抿著唇扼住笑聲,女孩的聲音有些嬌嗔,再一次重覆適才怒氣充闐的罵詞,然而這回的語氣卻窘異。低下頭來再次審視著風鈴,她吻了吻褪色的許願籤,滿足似地嘆了口氣:

    「才不告訴你我寫了什麼,誰叫你那麼笨,都不懂我……總以為我是個小女孩兒。」

    捏起眼前掉落的金髮,女孩用蒼白的手指纏繞,讓風鈴的白和髮色的金黃輝映,然後盯著紙籤,重新伏下身來,笑了:

    「但願玉藻前和付喪能夠永遠平平安安,永遠在一起……」

    ◇    ◇    ◇

    「玉藻前……?」

    火燄和細雨彷彿暫時停止了呼吸,一道細微的血絲緩緩爬過眾人腳下逐漸匯聚的水窪,渲染、擴張,彷彿也將凍結的時間解開,風沙沙地吹,帶走眾人的嘈雜,一片安靜。

    雷聲混雜微雨瀟瀟,現場再沒有一個人的視力清晰,或許只除一個人。自街道上緩緩爬起,白衣下蠟般的肌膚看不分明,那雙茫然的黑瞳成為辨認她的唯一指標,冰冷中有高傲,澄澈中有精靈,舉手投足彷若風雪降臨,付喪首次沒有妖狐引帶地直起身來。

    「玉……藻前?」

    密雨如帷幕,輕點在場每一個人的目光,卻無一人想移開付喪緩緩移動的腳步。靠近,蹲下,俯身,不同於身受咒縛的驚懼犯傻,雪女的黑瞳突然染色起來。

    細雨轉遽,澆落屋簷上的大火,冒出嘶嘶白煙,竄出一道道零星燄芒,火紅似血。

    「玉……藻前?叔叔?」

    嬌小的身子呆立,女孩的表情顫抖起來,似乎還無法將眼前的情境和大腦結合。原本以為白蠟似的臉龐已不可能再蒼白,然而此刻,心底空白至表面,連唯一有色彩的黑瞳都斂了光芒:

    「叔叔……叔叔!叔叔!」

    鮮紅的血如潮水瀰漫手臂,醒目的黑色與紅水交融,一枚、兩枚、三枚,日出民族暗器「苦無」,竟遺落了三子,示威似地立於妖狐肩頭。

    付喪的蠟手抓緊了妖狐身軀,先是輕輕晃動,然後隨著瀟瀟雨勢,雪女的手越來越快,到最後近似瘋狂,穌亞呆立一旁,發現整得他死去活來的陰陽咒縛,竟似被雨水洗褪,從付喪身上一層層剝落:

    「玉藻前叔叔……我、我是付喪……我是你的小女孩兒付喪啊……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我什麼都知道了……」水滑落她眼角,不知性質為何:

    「你……你快醒來,快醒來看看我……玉藻前,這是我的命令!你快點醒過來……」

    「命令」二字似乎稍稍喚回千年忠僕的意識,唇因失血而急速泛白,聲帶也跟著沙啞。

    「小姐……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會一輩子都那模樣……」

    玉藻前的意志力驚人,金色的眼竟猶能眨動,以無比溫柔的眼神望著康復的小主人。然而苦無的力量實在太強,這句話到最後只剩嘴型,「樣」字一落,妖狐連動嘴也未能,渾身化為黃金雕像,如霜霜一樣,靈魂被封印,與軀殼徹底分離。

    「不要……」

    燕子北還,茴香滿園,那叮叮噹噹的風鈴……付喪卻什麼也看不見了:

    「不要……!」

    「啪」地一聲,是瓷器落地的脆響,一個看似年代久遠,卻保存得宛如新製的白瓷風鈴,自付喪緊攏的袖口滾了出來,摔在地上,裂了。

    「玉藻前────!」

    ─道遠˙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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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3:03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19 道遠 第九章

    「活著不一定是件好事,但也不是件壞事,不是嗎?」

    ◇    ◇    ◇

    1

    所以他才不想信神。耶神,拉神,奧塞里斯,奧林帕斯,付喪神……信徒總是織就美好的傳說和英雄事蹟,並依據自己手造的故事描摹信仰,相信那些塑造的英雄會反過來庇祐作者,進而被那些作品所管制操控,限制一生。這是劍傲看待「信仰」的方式,而現實,則一次又一次證實他的認知。

    雨澆濕他半片衣衫,冬雨涼冷,或許是身體喪失熱度,讓他的眼神也相對冰冷起來,立於暗巷裡,他選擇靜靜窺視這一幕。

    「怎麼回事……?」

    眾人的語言能力回復極慢,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穌亞,儘管前一分鐘還活蹦亂跳的玉藻前,現在就倒於他身側,但也許是他的理性素來過度發達,讓他能在最短時間內做出反應。

    積水越來越多,雷聲也加入重奏,很快把付喪叫喊的尾音蓋過。眾人這才驚醒過來,遽來的暗器,妖狐的傷,還有百鬼門繼主的眼淚,一切都發生在電石光火間,沒有人能加以描述,更遑論去追究暗器的來向。

    「『苦無』……」鐮鼬直起身子,緩緩退了一步:

    「這是苦無……而且這上頭,有我們百鬼門特殊的詛咒……『魂封』……」

    穌亞悚然一驚,「魂封」二字,立刻讓他憶起搭檔的難處,原來竟是這種效果!看著眼珠寂然轉動的妖狐,畢竟是共患難了一段時間,警戒的眼一瞥鐮鼬,隨即蹲踞付喪身旁查看情況。妖狐肩頭上的傷口觸目驚心,血流如注,穌亞伸手於上,卻不敢貿然拔開。

    「天下只百鬼門能下『魂封』這種咒縛……而會施此術於苦無上者,似乎千年來,只有一人啊……」

    聲音緩慢,鐮鼬的目光逕自轉向火幕間唯一倖免的暗巷,黑影自簷下竄出,停滯在眾人眼前。

    火光照耀貓又靈動,驚詫而恐懼的雙瞳,揭開雨簾而現身。

    「這是……」出現的人是鐮鼬而非劍傲已經夠讓她吃驚,然而更令人震驚的事實卻立時轉移她注意力,因為承受她三枚苦無的,竟不是那可恨的敵人,而是那曾經可欺,可愛又可敬的同伴:

    「九十九大人……還有……妖狐?」

    然後,她就看見了兇器最終的歸屬之處。

    「怎麼會……?」

    眼前的情境顯然太過驚人,直到貓又把這副光景和適才的追逐戰聯想在一起,恍然大悟的怒氣這才襲上心頭,雖然還不清楚細節為何,第一反應便是回頭尋找事件的始作俑者,但這回頻頻現身的老鼠卻很機伶,似乎因為任務已大功告成,貓又連一點鼠尾的影都再找不著。

    貓又固然是驚怒交迸,這下子更把百鬼群妖弄得一陣迷糊。適才付喪主僕二人突然現身,已讓貓又弒主的謠言不攻自破,現在潛逃的「叛徒」去而復返,又渾沒來由地射傷了妖狐,似乎又加重了貓又的罪衍。但冥冥之中眾人卻均感事不對頭,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使他們泰半單純的腦子只能呆立一旁,為這驚悚的一幕乖乖作個觀眾。

    意外地,本該最有意見的鐮鼬這次卻附手旁觀,面具下的銳眼只是沉默的坐看雲起,任由大雨將自己靜立的水干淋濕。

    「我才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該負什麼責任,這玩意看來是你搞的,那麼我只想知道,怎麼讓狐貍恢復原狀?」看著伏於妖狐身上,不住抽搐的付喪,穌亞露出不耐煩的神態,輕易抓起茫然貓又的單肩,厲聲逼問,伺立在旁的青年立時踏上一步,矯正將他過於粗暴的詢問方式。

    穌亞情急之下的耶語她雖不懂,但是光從那急切的表情,任誰都可略窺一二,貓又的神情依舊呆然,半晌才以緩緩的搖頭回答:

    「沒有。」

    穌亞一呆,「沒有?什麼意思?」

    貓又直起身來,一撫身後青年的掌,示意他暫時退開,隨即再次搖了搖頭:「貓又說過了,『魂封』是上古流傳下來的密術,本來解術和施術法早在前世崩毀的同時一齊失傳了,是九十九家族的先祖辛辛苦苦,這才偶然找回施術的咒印……」她咬著下唇,望著玉藻前散落一地的金色長髮:

    「而解術的方法……早已永遠永遠消失在這世上了。」

    穌亞深吸口氣,這才記起需以生澀的皇語溝通:「你什麼意思,難道就算自己人中招,也只有等死的份?」

    「差不多,」貓又的手臂在顫抖,「只不過很少很少妖怪會惹上它…『魂封』從九十九繼主手中外流,也是幾年裡的事情呀……」

    可以預料,神色僵硬的不只穌亞一人,隨著大雨亂點,伏於牆邊的偷窺者渾身盡溼,面頰被珠圓玉潤給佔領,已分不清是從那裡淌下,心口灼熱得似要燃燒,他現在唯一抓住的希望只有貓又那張纓唇,話沒有結束,他毋寧相信錯覺,貓又是有些欲言又止。

    鐮鼬的神情依舊,彷彿買票進戲院的觀眾,領著一方妖群靜觀這場鬧劇。火燄的力量越趨微弱,只剩最猛烈的幾株猶在生長,紅色的舌在雨霧裡忽吐忽斂,絕望地抽起最後一縷炊煙;墜雨聲,火滅聲,樑柱傾倒聲,間或夾雜遠方民眾的哭聲……但無論是百鬼亦或劍傲,注視的聲音卻只有一個。

    「不可能……」穌亞生澀的皇語,說來特別緩慢:「這樣一來,不只妖狐,連他……不也是……」

    絕望隨著大雨越積越厚,貓又從妖狐的頭髮移目至穌亞,似也陷入了沉思中。青年踏上一步,輕攬她纖腰,貓又轉頭望了望那寬厚而布滿傷疤的手掌,剎然觸及那紅線,眼神突地亮了起來,像想起了什麼,目光迅速轉移:

    「等一下……說不定……」

    轟隆,安靜許久地焦雷突地捲土重來,嚇醒眾人意識,也打斷了貓又接續的話。

    閃光頓時覆蓋整個城池,將天照的夜景劈成二半,四下宛如白晝,眼睛受不了黑暗與光明的劇烈轉換,眾人無不眨了眨眼,以致於誰也沒看見那瞬間的變化。

    忽斂忽驟的雨幕下,始終無人理會的付喪,竟已在妖狐身畔肅立,雙手平舉,眼神望向遠方,雷電從她身受劈下,好似直接流過她嬌小的軀體,與她的靈魂融為一體。

    而隨著閃電而來的是風,狂亂的風嗚咽空洞的民戶,在付喪周圍捲起漩渦,似乎全日出的神風都在這刻傾巢,受就九十九繼主的感召一呼百諾。強大的風如巨龍朝天,雖不致銳利如鐮風,也逼得原先在玉藻前附近,連同穌亞在那的妖群四下走避,清出一片三尺見方的空間在街心,風壓的中心,付喪蒼白的面容,一步步走近地上瞠大了的金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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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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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3:38 | 顯示全部樓層
    「喂,這到底……」

    穌亞對這變故大惑不解,為防有失,雖冒著風象相剋的危險,仍是勇闖核心,欲帶出身陷風牢的二人。那知還未及行動,便驀地被人一拉向後,連叫都來不及叫就被迫退入暗巷之中,穌亞回頭正要怒斥,卻發現又是那惱人的,神出鬼沒的怪胎搭檔。

    「你每次出現都是專門來阻止我的?」忍住抽鞭的衝動,穌亞質問。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阻止,讓那小女孩……做他想做的。」黑瞳的主人毫無悔意,仍舊微笑應對。

    「做她想做的?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劍傲截斷他話,緩緩道:

    「所以才要你不要輕舉妄動……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穌亞呆了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卻見那雙一向靜得異常的黑潭,竟似出現漣漪。心臟不知為何地重重一頓,一種恐怖的想法湧上腦海,然而這一切變故實在太亂,他無從整理,也不想在這時候整理。於是他決定暫時聽話,若再不搞清楚這怪異的搭檔葫蘆裡賣什麼藥,穌亞很確定自己會精神失常。

    少了人妖的阻攔,付喪在街心雙膝下跪,白色式服跪入泥濘的積雨裡,濺起漫天污水,她卻似不在乎,只是闔起雙眼,雙手食指和中指相對合掌,似乎刻意藉大雨淨身,透明的水珠滾落付喪額髮,流淌蠟般肌膚,儼然仿效古老時代裡齋戒沐浴的祖先。

    「掌陰陽之口,控生魂之門,泰山府君之名下,侍奉者獻都狀……」

    聲音是如此稚氣嬌嫩,與嚴肅的咒詞不成正比,將食指顫抖地靠近蒼白的唇,引帶繁複而壟長的咒文自口中流瀉,付喪的神色漸漸不再驚惶,彷彿被遙久的歷史和靈魂引帶,素風盈袖,吹得她垂於兩旁的稚髮亂成一團,解構於風中。在場的妖怪俱都一呆,不知是否火海造成的海市蜃樓,依稀竟有成千上百的透明形體,受到超乎陰陽的召喚,朝付喪單薄的軀殼聚攏。

    「我想起來了……那是『魂占』的能力……」

    穌亞再不理劍傲,眼神亦被那奇景襲奪了去。重生大陸上恐怕無人不曉所謂「五占」意義,付喪舉動印證了他與劍傲的猜測,生而具有支配生魂的權利,大多數的魂占一經發現,不是轉而為暗處服務,就是終生軟禁。跨通陰陽的力量太過強大,足以擾亂自然衡平,而律法號稱等值報償,過份力量在人類當道的世代終是不被允許。

    因此,魂占的事蹟縱使被好事的吟遊詩人傳得繪聲繪影,確實的力量卻從未有人目睹,就連以溝通陰陽,掌握生魂為業的九十九家族,千年來也少有人在大庭廣眾下使用能力,一時間街道上靜宓一片,焦距只縮幅在那雙似連蒲柳也執不起的細小手臂上。貓又將身軀挺直,似乎比誰都還要緊張。

    「在古老的上皇,人們也相信,泰山府君具有掌握生贄靈魂的力量。而在日出這個國度裡,『魂占』似乎接掌了這個責任;只不過前世人類不這麼稱呼他們,而以『陰陽師』代之……」劍傲像在喃喃自語,目光如被綁縛,一刻也不敢移離付喪:

    「然而這類來去生魂的法術,一向是各教的禁忌,常常以施術者的性命或活人的氣血為價,只不過這並非完整的起死回生,而是單純的解咒……」

    「『魂占』的力量……可以化去魂封?」穌亞奇問。

    「不知道……」劍傲的黑瞳異常深邃,聲音低沉:

    「我們現在該做的事,就是靜靜的……等待奇蹟。」

    食指淡漠,點進妖狐金色的額,付喪和妖狐的眼神同時陷入冥荒,似乎因為北風的呼喊,單薄的身子站立不穩,微晃了一下。穌亞驀然一顫,他對術力和能量極為敏感,如今他深切地感受到,一股跨越千年的力量,自小女孩的腳尖至天靈,佔據她全身。如鬼嚎般淒厲的尖叫聲在穌亞身畔響起,而且越累越多,促使他難受地掩起了耳。

    「好痛……」

    劇烈的共鳴洗過腦門,他不自覺地閉起眼睛,光影晃動中,他彷彿看見了某種身著東方服飾的形象,手摶一方團扇,立於付喪之側,如守護神般侍奉。同時間,付喪不著鞋襪的小腳向水窪踏出,大雨滑落蒼白的足部,淋濕她陶醉的臉頰,沐浴她提起的素色長裾。

    古日出那四海平安的年代,偉大的陰陽先祖亦曾為泰山府君獻舞,但即使將時光挪移,也未必觸及她如今萬分之一的動人。超脫年齡的稚氣,那雙眼吸引在場所有妖怪的敬意,舞步徐緩,姿態悠然,莊嚴似神社樂舞,又神秘如百鬼集京;

    那是一場只餘靈魂的舞蹈,肉體早隨雨水消融,祭舞中付喪與身畔能量融為一體,衫袍自然褪下,蒼白的身軀僅以單桂庇護,任由饑渴的生魂索求血氣:

    「掌陰陽之口,控……生魂之門,泰山府君……之名下,侍奉者……獻都狀……」

    汗滴自舞者額角滴下,稚氣的聲音重覆禱詞,力道越趨虛弱。付喪神情痛苦,拼著餘力再次捏印唇前,能量的共鳴不再刺耳,穌亞放脫了耳朵,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和蘊藉的力量,盡數匯聚於魂占胸口:

    「請藉余之軀,奉還生魂……」

    能量自指尖轉移唇畔,還不解付喪如此做的原因,嬌小的臉龐俯身湊進妖狐,純淨的眼睛不帶半絲雜念。光線被遮,玉藻前的眼迅速睜大,然後,在雨點下緩緩闔上。

    輕淡而雋永的吻,如祝福,意義卻又比祝福更深。

    「這還真是另類的『睡美人』啊……」劍傲倚著牆輕聲調侃,為這肅穆的一幕加上旁白:

    「『公主』的一吻,喚醒了沉睡的『王子』……」

    雨擊周簷,王子的金色手臂橫越大雨,接住了公主因能量耗損過大而倒下的身軀。

    似乎還不太能習慣恢復自由的唇,玉藻前藉由雨水的濕潤舔舐,然後才有辦法以空下的一手,摸向半暈迷的魂占身畔,第一句話不是對女孩的撫慰,關心的對象是殘破的裝飾品:

    「風鈴……」

    初復原的手臂軟弱無力,他得微微扳動五指,才能握住光滑的表面,裂痕自中央剖開,好不明顯:「風鈴壞了……」他用生澀的語言輕嘆,彷彿從來不曾學會說話。

    動了動一般蒼白的唇,付喪從短暫的暈眩中清醒,魂占的能力一如所有超能力者,消耗的並非術力,而是大量的精神體。她眨眨眼,微笑看向身畔的憑依,彷彿這一切從來不曾發生,他們仍在陰陽寮為她特設的小宅裡,互枕著晒春日暖陽,她自然接口:

    「風鈴壞了,是付喪摔壞的。」

    「那要怎麼辦才好……風鈴壞了,就沒法許願了。」他輕輕回話。

    「有玉藻前在,就是摔壞了十幾個,叔叔也有辦法修好的。」

    「是啊,就怕我修不好……」

    「修得好的……如果連叔叔也修不好,付喪可不會修,」終於忍俊不住,付喪是孩子,地道的孩子,她仰身摟住了他:

    「你一定得修好,不管壞了幾次,玉藻前都得把它修好……聽到了嗎?這是你作給付喪的,是你的東西,你要一次又一次保護它,永遠不讓他受半點傷害,這是我的命令,玉藻前,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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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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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4:12 | 顯示全部樓層
    大雨織成城牆,將付喪稚氣的童音擋回街心,回音飄蕩在靜肅的空氣裡,一次又一次,正如百鬼繼主的命令。聽到了嗎?雨如是問,聽到了嗎?大火如是問,聽到了嗎?推古街如是問,聽到了嗎?整個天照城如是回應……

    「玉藻前……領命。」他輕輕作答,似乎為這交響作最後的終結。

    大雨沒有停止的跡象,穌亞以眨眼彈掉落入瞳邊的水珠,這時他才記得呼出口氣,還未意識到「魂封」的解咒,他只單純地想與重生的妖狐廝見。如今他才猛然發覺,即使只是時間極短的相處,人與人之間不可思議的線,竟也能讓他們緊緊相連。

    那知他才踏出一步,一個尖銳而淡破漠的聲音,很快地把他探親的興致全數澆熄:

    「很抱歉哪,打擾到九十九大人的重逢之喜,」

    從妖群中緩步而出,鐮鼬一族似乎在任何場合都一樣,從聲音到動作,無一不是慢得令人心焦:

    「玉藻前大人大難不死,付喪小姐如今看來也安然無恙,小妖實在不勝欣悅。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請大人盡快處理才是,例如像叛出百鬼門的叛徒,若不盡早懲戒,恐怕難安眾心,大人您說是麼?」他邊說邊緩緩移目,目光瞥向身後兀自呆立的貓又。

    一般是怔然觀賞魂占的泰山府君祭,貓又聽出鐮鼬的話中之意,這才驚醒過來。對於鐮鼬冰冷的目光毫不在意,事已至此,貓又倒是泰然,只是逕自走向坐倒於地的付喪和玉藻前,驀地身後一陣拉扯,卻是青年阻住了她的去路,回頭看時,那松木色眼睛蕩漾著,竟似在懇求自己什麼。

    「別這樣……阿誠,貓又說過了,我有非效忠九十九家的理由。」

    笑著搖首,她無言地拂過誠粗糙的面頰,那動作讓拉扯的手不自覺軟化,帶著痛苦的眼神目送貓又離開自己懷抱,離開人與妖共處的世界,回到她原應存在的群體裡。

    「九十九大人安然無恙,小貓又不勝欣喜之至。」

    劍傲大出意料之外,只因貓又的聲音是如此恭敬,沒有絲毫平素的頑皮,只是語氣掩不住內質的嬌嗔。單膝下跪,貓又的柔軟的身子伏得比付喪還低,手掌朝上,輕輕抵住地面:

    「貓又誤傷九十九大人,實在不知道付喪小姐失蹤那般久,竟然會突然出現於此,又遭奸佞所害……」貓又語氣停頓,眼神微一飄搖,似在尋找罪魁禍首的方向,劍傲忙拉著穌亞向內一退。

    「貓又大人真是說笑了,小妖素知大人聰明伶俐,深思熟慮,不知是那個人能夠害得貓又大人親自跟監失蹤的九十九大人,然後還自己伸手掏暗器,瞄準付喪小姐?」鐮鼬輕輕笑了起來,彷彿真覺得十分好笑,笑聲竟然不停,迴蕩在靜悄悄的街心,顯得格外詭異。

    其實他說得不錯,這事從頭到尾本就匪夷所思,是由許多佼倖與巧合的相遇,外加某人異想天開的催化,才造成如今這種結果。

    「鐮鼬,你閉嘴,紅姬姊姊是在和付喪說話,又不是你。」掙扎從玉藻前懷中撐起,穌亞第一次聽見女孩正常的聲音,嬌嗔中帶有蠻橫,不禁讓他大感意外:

    「姊姊,你說你的,付喪不會讓鐮鼬欺負你的。」言語之中,竟對貓又甚是維護,讓人猜不透關係。玉藻前的身體虛弱,雖是恢復行動力,四肢百駭仍是提不起力,卻見他欲言又止,只是侍坐一旁,靜觀付喪與貓又的談話。

    見此光景,群妖更不敢稍息,生怕錯呼了任何一口氣,都會使大燄漫延的方向逆轉。玉藻前大難不死的波未平,貓又的忠誠質疑又掀起另一陣巨浪,今夜天照城的風雨是如此之大,鼓動著百鬼夜行的傳說,捲入另一場命運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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