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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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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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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1 15:44:50 | 顯示全部樓層
    「苦無傷到了玉藻前叔叔,貓又很是抱歉。不過貓又可以保證,雖然暗器是貓又的,也只有貓又才能掌控他的方向,但傷害妖狐的罪魁禍首,決非貓又一人。」或許打從出生到現在,貓又的語氣從沒這樣冷過,怒火從喉嚨焚燒到心口,對象正是屋簷上純看好戲的老鼠:

    「只不過這件事說來話長,恐怕貓又再怎樣辯解,也沒有人會相信,但是付喪小姐,妖狐叔叔,貓又是真心誠意,為自己疏忽道歉。貓又一族效忠九十九家族之心,永生永世都不會改變。」

    平時雖是靈活詭詐,貓又說這句話時輕輕闔眼,彷彿喚醒什麼久遠的記憶,語氣將時空拉回遙久,或許是某個凐滅的傳說,陰陽師與遺棄的小貓在橋下相遇……那之後,便是跨越時代,綿亙命運軸線的羈絆。

    「……我相信紅姬姊姊,」付喪看著她,半晌輕輕道:「這件事,不是紅姬姊姊的錯。玉藻前叔叔,付喪相信她,你也相信麼?」

    玉藻前輕輕淡淡地笑了,望著懷中失而復得的小主人。

    「小姐相信,玉藻前就決沒有懷疑的理由。」

    「叔叔願意原諒她?」

    他抬起頭來,半帶積怨半帶無奈地瞪了貓又一眼:「我要是不原諒她,十多年前掉入她陷阱時就該殺了她,還會等到現在?更何況……」

    玉藻前嚇了一跳,原因是他的抱怨才到一半,懷中的女孩竟一躍而起,抱起他頰就是一親。「謝謝叔叔,付喪就知道玉藻前人最好了!」驚慌失措的生理反應即刻泛起潮紅,語言能力也跟著失效,他吶吶地看著她笑意昂然的臉,心中突地感觸萬千。

    有多久沒讓女孩這樣又摟又親了?自從下定決心離開陰陽寮,一個騰蛇咒縛攪得他六神無主,最重要的事物自手中流失,世間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現在想起來他仍會恐懼,同樣的事情若是再來一次──甚至更嚴重一點,他的精神必定斷絕。

    緊緊抓住那蒼白的葉掌,不知不覺地,腦海竟有股念頭在澎漲,只是玉藻前還抓不出他確切的輪闊。或許,他終究許願太大。

    「九十九大人能夠諒解,真是太好了,貓又先謝謝小姐,」終於恢復笑靨,貓又不管鐮鼬銳利掃射的目光,提起裙裾又是一拜到底:

    「還有一件事情,貓又要再向九十九大人道歉……雖然對不起九十九家族,但是貓又大膽,要和小姐和百鬼門賭一次。」

    「賭一次?」無法辨識這句話的意義,不只付喪,貓又這句話讓百鬼群妖錯愕,鐮鼬瞇起了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是的,付喪大人,貓又一族素來放浪形骸,不過從來也沒背棄過百鬼門,這是誰都知道的。但是貓又……卻要於今打破這傳統了。」貓又咯咯笑了起來,一如以往:

    「大人請給貓又一句話罷!讓『紅姬』隨著人類而去,永遠離開百鬼門;否則就讓貓又的血於今夜獻祭付喪神,永遠離開這世界。這是貓又的賭局,賭注是紅姬微薄的性命,也是貓又唯一能回報九十九家族的方法。」她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拜到底,隨即斂了聲息。

    此語一出,整個街心的情緒登時沸騰,幾乎勝過了逐漸黯淡的火燄。無論是站在那一方的妖群,甚而鐮鼬亦加入了這場驚異的風潮,付喪的臉色再次翻入慘白,全場仍不動聲色的似乎永遠只有那一人,即忍不住打個喝欠,一臉作壁上觀樣的劍客。

    外人或許不知,但百鬼門裡沒有人不了解「紅姬」的意義,就算是初生的稚妖,必定在床邊聽過幾次紅姬壯烈的歷史。在歷代獻祭承禮的儀式裡,需要紅姬獻身的機會極少,然而每一次都極為重要。只有紅姬能夠平息神怒──雖然在場的妖怪大多年輕的無從目睹前一位聖女成為付喪神糧食的盛景,但這份信仰隨著各種故事和謠言深植心底,從來沒有人膽敢懷疑。

    「但……但是,」付喪驚覺自己似乎要說幾句話,舌頭卻不受她控制:「貓又姊姊是百鬼門……是我們很重要的人物,雖然…雖然不見得……但是紅姬,紅姬……」猶為稚氣的眉凝起,女孩找不到接續的話語,只得覆誦代表貓又身份的兩字皇語。

    「那麼,就請各位殺了貓又罷!」毫無猶豫,貓又忽地長身而立,挺直了優美的身段,胸口在大雨下起伏,濕透的長髮半遮酥胸,五指瀟灑地插入髮絲,她將一片水幕撥上夜空,細雨朦朧,劍傲突地覺得她身影模糊,似乎早已羽化登仙,不屬凡物。

    「不可以!」付喪即刻喊了出來,妖狐敢緊撫住她顯些奪門而出的身軀:「貓又姊姊絕不能死……不止是因為姊姊是『紅姬』,付喪……付喪很喜歡貓又,不想要貓又消失……」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詞,付喪以童稚的眼神補充言語未足的部份,把貓又堅定的雙眸逼得又是一愣。

    於是她笑了,一如往常,笑聲如銀鈴般響亮,笑容如貓咪般甜美。

    「付喪小姐,貓又也很喜歡妳啊,小姐一向是個好孩子。但是……或許大人現在不能了解,但貓又向來有自己的宿命,大人也有,每個人都有,只是好多人不敢、不肯、不能遵循那條路……」她的呼吸紊亂,聲音也變得輕了:

    「所以付喪小姐,請讓貓又選擇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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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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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5:01 | 顯示全部樓層
    019 道遠 第九章2

    2

    付喪難為地抬起頭來,貓又的眼神是這樣隨波蕩漾,讓她險些便要點下頭來。然而鐮鼬的聲音卻斗然插入,不意外地尖澀陰森:

    「九十九大人可要三思,貓又是百鬼門『紅姬』,是獻給付喪神的聖潔人物,別說遠走高飛,就是失去處子也非神所應允。萬一紅姬的環結出了什麼問題,到時神怒的對象將是無辜的百鬼全體,而非這隻臨陣脫逃的小貓。」

    現實的提醒像響雷,震得付喪脆弱的身體支撐不住,兩股拉力將她的心堪堪撕裂,現在她才明白世事的複雜,遠遠超過撿回落入池裡的繡球。正想勉強開口,貓又高亢的叫喊,卻不顧一切侵入眾人的耳朵:

    「鐮鼬,付喪大人,還有各位百鬼門的好朋友,請你們看著貓又。今天開始,貓又將這副軀殼還諸聖神,紅姬的奉獻已了……貓又從此孑然一身。」

    剛不解她話中之意,貓又的舉動卻掀起前所未有的波濤。纖細靈活的五指湊進衣襟,輕手拉下維繫衣物的纓帶,像在挑戲花間的飛蝶,瞬間那層薄衫已殞落水窪。青年的反應畢竟最快,意識到貓又接下來的作為,大驚之下連忙伸手攔阻,粗壯的臂卻被貓又細微的聲音阻擋,只得以怔然的神情聆聽。

    「阿誠,你不要管我,」比蚊子的哭聲還小,貓又甚至連回頭也沒有,眼神停在褫下的衣衫,還有那漫天飛舞的雨中灰燼:

    「貓又要你看著,也要這整個城池看著……看貓又這身清白,看貓又的……心。」

    細雨紛紛地落下,滑落千家萬戶的屋簷,卻眷戀少女白皙的胸口,薄衫落下,晶瑩的水珠降落髮絲,滑下緞般玉頸,流淌尚未受人探索的一片境地,腰穗落下,穢衣落下。顫抖的雙手如擁抱這片帷幕,雨幕綿綿密密,似情人落點輕盈的香吻,襯裙落下;連綿長串的水流滑柔冰涼,恣意愛撫一無遮蔽的軀體。

    宛如回到伊甸的初始,一身孑然,百鬼的紅姬如是向世界宣告。

    似乎真是未經玷染,低垂的睫毛兀自垂吊水珠,雙手微遮,修長的雙足緊緊相併,紅暈淡抹,更添一分嗔柔。劍傲看得出來,並非不赧於大庭廣眾下的赤裸,然而那份嬌羞中自有一股油然而生,比之世俗眼光更為堅定的決心,將凡塵的慾念自身上洗去。

    沒有人能否認貓又此刻的美,不只是那副胴體,那是一種由外至內,徹底覺悟的靈魂昇華。

    月光透露些許光華,映得紅燄嬌美,落雨微薰,然而眾人的目光早已盡數被更紅更烈的燄襲奪,再美的風景也視若無睹。連鐮鼬也不禁屏息,妖狐靦腆而禮貌地背過身去,付喪的言語失靈,話凝在口邊卻無從表意,或許只有那松木色的深瞳,足夠穿透這一切驚詫,與那片赤裸心有靈犀。

    「紅……紅姬姊姊……」

    付喪童稚的嗓音首先敲碎這層玻璃,眼睛盯著那一身的雪白,微帶哽咽地。

    「九十九大人,紅姬已經被付喪神食盡,」

    她伸手將束起的長髮撩開,連最後一絲束縛都毅然脫去:

    「如今這個軀殼只剩下貓又,一個生於天照,平平凡凡的妖族……」

    她沒有把請求補完,因雨涼冷的微顫卻道盡了一切,那眼神、那姿態、那語氣,付喪過短的人生無法將那股激情消化,更遑論從混亂的腦海萃取出決定。

    「小姐,可否容玉藻前說句話?」

    臉色蒼白,明白小主人的為難和躊躇,妖狐縱然光是掙扎起身便直喘息,那金色的眼眸卻依然美麗,銳利地凝視貓又與青年,彷彿將千年來的智慧盡數匯集於一望之中。付喪一呆,玉藻前在她眼裡,永遠如春日般和善,像風鈴般順服,即使再大的浪打來,也總是隨波逐流,這樣的他,她還是頭一次見到。

    於是她頷首,輕輕扶他站起。玉藻前向主人點頭致意,隨即以顛跛的腳步踱至貓又身前,不敢直視她的赤裸,他迅速解下身上的藍褂,示意她自行披上;貓又對他露出精靈的笑容,那笑容中卻同時有份感激,輕輕接下了他的好意,她無言地以寬大溫暖的布料重新遮掩身軀。

    「你叫作誠?」輕輕喘氣,玉藻前仍不願望向貓又,只是抓住那緊逼上來的松木色。

    牽起那猶在顫抖的纖掌,青年毫不避諱地將安慰置於一擁當中。對於玉藻前的質問懷抱戒心,他無言地與貓又四目交投,卻見她咯咯一笑,比之面對付喪,玉藻前顯然讓她輕鬆許多:

    「去啊,誠,去和他說話。就算光是論年齡,這個古董活過的日子也足夠讓人類膜拜了,想要和古人說話,這機會也不是天天有的。」

    貓又的鼓勵稍稍減低他的遲疑,刻意與妖群分隔界線,青年退步後礙然頷首。

    「我是九十九大人的妖臣,在大人繼任賀禮,得到付喪神眷寵之後,一生便將祀奉百鬼門,因此,我可以作下決定……」他似乎話中有話,停頓了半晌,卻聽妖群中的鐮鼬哼了一聲,顯是對他的介紹不以為然,妖狐不去理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出那大膽的決定:

    「僕和九十九大人,可以讓你們走。」

    這下子群情又是嘩然,一句話展開了貓又和青年的愁眉,兩人不禁相視一笑。但妖狐把臉一沉,不意外地還有但書。

    「但是……我們無法替百鬼門作下如此重大決定,若要『紅姬』離開百鬼,需得請示付喪神的同意……」他回頭,目光一瞥面色不善的鐮鼬:

    「一但付喪神親口應允,凡妖不得再有異議,這點毋庸置疑;若是付喪神仍需要紅姬……那便誰也沒有釋放的權利。」

    「真是好方法,」穌亞聽見身後的劍傲輕輕下評語:「人決定的事情,人心自然不服,神決定的事情,就沒人敢再有意見……這也是宗教極重要的存在原因之一。」

    貓又的眼神暗了下來,一雙眸在妖狐目裡轉動:「怎麼請示?」

    妖狐並不答話,只是站到她跟前,突地提起食指,在唇邊囓破,鮮紅的血液脫離金黃而略顯蒼白的皮膚,一滴滴流瀉到雙方間的圓形水窪,纓紅快速渲染暈開,被急跟而來的大雨沖得更淡,浮於水上,宛如經緯交錯的圖騰。

    「原來如此……」

    安靜舉起右指,貓又無言地依樣畫葫蘆,血液在水窪上與妖狐交融,洗去兩人的倒影,將小池染得更為鮮紅。

    「這是什麼?」穌亞看得一頭霧水,回首問道。

    「我想……這該是『卜巫』一類的東西,用來卦占吉凶,請示神意。歃血代表卜卦人的決心和忠誠的信仰,一旦歃血的人違背神諭,就會受到懲罰。」他一笑,又道:

    「這儀式在我們東土還用得滿兇的,一堆人不曉得他的嚴重性,結拜個兄弟也愛歃血為盟。」

    妖狐抬起頭來,朝青年一凝目:「人類,你也來罷!」

    風雨瀟瀟,妖狐感受到那人類青年冰冷的目光,竟是佇立不動,貓又對他投以半帶懇求的眼神,輕喚他名姓。然而這回的溫言卻出乎意料沒有奏效,他仍舊凝著一張臉,在風中宛如雕塑,忽聽「唰」地一聲,竟是武器出鞘,青年手臂凝穩,直直將利刃遞向妖狐胸口。

    「玉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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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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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5:13 | 顯示全部樓層
    這次是付喪的驚呼,妖狐一句話也沒說,金色的長髮四散伸展,對於逼近的利刃視若無物。氣氛僵持在狂風中,直到青年手臂一抽,無言地將武器的尖端倒轉回頭,對準自己右手,鮮血在金屬映照下湧出傷口,血色似乎比前兩人來得黑,將整潭血水染得密不透風。

    「很好……」一撩長袍,隨著付喪的呼氣聲,玉藻前將寬袖挽起,仰頭朝天,一如神社召神的禮儀,輕輕擊掌二下,面朝東北方一躬,然後他清了清嗓子,字句以近呼吟唱的姿態逸出:

    「以吾百妖之軀,付喪神請應吾輩之召,以鮮血為誓,遵從汝一切意旨……」

    他的聲音越趨細微,輕柔安靜,在靜夜中彷彿水擊空竹,清泠而澄徹。剩下的字句已非常人可辨的皇語,咒文回溯古老的年代,懷舊瀛語的奧秘。妖臣除了護祐繼主的功能,儀式中不可或缺的祭者也需信任者擔崗,咒文的朗誦是歷代妖臣的必修課程,端看妖狐的架勢便知他無愧於此職。

    冗長而沉悶的咒詩持續良久,而水窪除了持續納入的雨滴仍舊平靜無波。

    就在眾人質疑祈禱是否上達天聽的同時,祭者卻驀然自水窪前退開,玉藻前的身子一陣激抖,血液自喉口湧出,鮮紅的絲線劃作弧線,拋在水鏡上頭,激起血花,也激起群妖的驚呼。

    「唔……」雙膝觸地,妖狐無力的身軀跪入漫天水澤中,女孩大喊一聲,上前攙扶的手臂,卻被接下來的異像駭得打退堂鼓。

    紅色的,紅色的絲帶,數不清有多少縷,竟從玉藻前的血,從水窪中混合成圖騰的血池裡,飛鳥逃竄般瘋狂地逸出。

    「誠……!」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貓又也不禁茫然,她擔心的對象卻非自己微不足道的身體,意圖將青年推離紅絲舞動的範圍,然而神的雙手卻比貓又更快,未及拉穩披於肩上的遮蔽,驚覺視角的範圍越來越窄,血紅的池水融化為千千萬萬條紅緞,剎那間已將自己和青年全身周身纏滿。

    赤赭將兩人層層包裹,好似蠶繭,貓又輕盈的身子在風中騰空,瞬間已不見蹤跡,而青年的狀況亦同。或許付喪神的原形本就是血液的鮮紅,是累積人類世代的牲祭,紅色長龍仰頸向天際,似受來自天外的操控,纏繞扭轉,瘋狂地吞噬貓又每一寸肌膚。

    或許,只餘一個地方。

    紅線緊縛兩人的指尖,血絲竟蓋不住那唯一相連之處,千絲萬縷,竟朝那小小的紅線匯聚,群妖在狂風暴雨中遮住眼睛,驚呼與憶測四起:

    「怎麼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神罰?『紅姬』終究是無法離開亙古的罪贖麼?……」

    「是付喪神……」

    隨著絲線的越剝越薄,付喪尖叫一聲,將妖狐強制拉離紅色劇風的範圍,蒼白的頰埋入他懷中,渾身輕顫著,玉藻前注意到她小手一擰,似要將他緊緊抓住,不讓他也隨風而逝。心中一陣心疼,一手攬他入懷,報以安慰的微笑,隨即和她一同抬頭,憂心地望向紅色絲線舞動的範疇。

    紅龍兀自旁若無人扭動,風聲也似的狂呼若有似無,宛如這群祀奉者不曾聽過的神喻,神在示威,在教訓,或在諦聽?可惜凡人總是無從知道,信仰是一種永久的等待,因此即使號為神眷者,付喪和妖臣也只能以敬畏的神態,無言地看著滿池的紅緞緊縮,分散……最後與大雨一起淡化於風中。

    不見了。紅影飄動幾下,隨著雨滴落回水窪,滴滴答答,紅色的血跡只在水面劃出一道淡痕,隨即與其它水坑交合,連最後一絲淡紅也消失無蹤。

    付喪的身軀溼透,被斑斑紅墨布滿,這時候才發得出抖聲:「是……付喪神……麼?」

    妖狐身子一軟,再次倒入水窪當中,全身的力道竟似被抽乾,連根指頭也抬不起,然而他的眼神卻異樣,仰頭看著無底的夜空,像是在思索什麼。付喪被他這樣的舉動所嚇,群眾紛紛而起的議論更讓她心慌意亂,她順著妖群的憶測喃喃出口:

    「她們……就此消失了麼?」

    緩緩搖首,妖狐的雙眼茫然,語氣卻堅定。

    「不……他們還在。」

    闔起眼睛,他終於把視線從紅龍攀升的至高點移開,既然站不起來,玉藻前索性坐下地來,俯身撿起那被雨濡濕的紅線,成雙成對,在風吹拂下,彷彿具有生命:

    「這是神恩,而非神怒。他們還在……」

    付喪的神情充滿疑問,伸出小掌觸及玉藻前手中緊捏的紅線,一碰之下隨即大驚,因為那看似實體的絲帶,竟在她觸碰的瞬間融化,化作紅色的煙霧飄散風中。

    「這不是真的紅線……」

    玉藻前攤開金色手掌,讓那縷煙霧散得乾淨:「真正的紅線,始終在他們身上,小姐……相信僕,他們還在,只是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而已……」

    他輕嘆,聲音被雨滴口耳相傳,遞得老遠,嘆息竟似傳遍整個京城。

    「想不到玉藻前兄樣如此詩情畫意,小妖倒是領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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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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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5:29 | 顯示全部樓層
    沒有太多時間體會妖狐話中的涵意,絲毫沒有他的浪漫細胞,鐮鼬的語調依舊緩慢,插入兩人的對談中:「妖狐大人如願以償,心中必定高興得緊。但擅自作主放走百鬼門『紅姬』,這條罪狀可不輕啊,妖狐大人。」

    玉藻前的眼前一陣模糊,看不清鐮鼬臉上的神情,然而不詳的預感卻敲醒他意識,強迫他正視這最大的威脅:「僕親自請示付喪神,無論有什麼樣的結局,都非玉藻前所能掌控,如今神諭作此決定,正如僕卜卦前所提,誰都不得有異議。」

    「喔,這弟當然知道,玉藻前大人,」鐮鼬慢條斯理地一個鞠躬,擦了擦被紅絲沾上的頰:

    「弟從小便風聞妖狐大人講故事的功力,畢竟活存千年,傳說、神話和歌謠都難不倒您,只可惜故事這種東西一向虛幻,若是大人有偉大的付喪神縱走貓又的憑證,如此甜美的故事鐮鼬也必樂於相信。」

    「你……!」妖狐一時氣窒,滿擬藉著神諭,鐮鼬就算再囂張也不敢否決九十九元神,那知他如此詭辯,一席話登時讓原本敬畏神威的妖群再次陷入懷疑。

    「玉藻前大人,咱們兄弟一場,鐮鼬一向敬你為長,從來不為難大人,然而如今為著百鬼門全體,弟也只有從權。妖狐大人,您不旦擅自拐走百鬼繼主,而且作主放縱紅姬,無論那一項都對百鬼門傷害甚鉅,般若,按照百鬼門的門規,九十九大人該如何是好?」鐮鼬的神色刻意哀傷,望向一旁的紅衣女子,她一個微福,輕聲道:

    「似乎該收押回陰陽寮,等候九十九家族親自發落。」

    「既然規定如此,弟也實在無法迴護,玉藻前大人,為著九十九大人的名譽,您還是乖乖就範罷?」

    拿付喪的名頭壓下,鐮鼬故作嚴肅,一句接著一句,絲毫不給玉藻前辯解的空隙,輕袖一揮,圍在他側身的妖群便踏前一步,竟似要就地執法。

    玉藻前的心中栗六,若是他現在公然反抗,付喪勢必難以做人,他在抱走女孩的同時,也曾起過數次犧牲自己的決心,此刻那份想法又死灰復燃,加上全身無力,妖狐幾乎已想聽天由命。

    「不許你動玉藻前,退下!」

    然而白色的和袖卻驀地飄動眼前,將鐮鼬的去路阻住,一雙稚氣的黑瞳充滿執拗,生生地把奉行懿旨的小妖擋架回去。

    「九十九大人,小妖也是情非得已,玉藻前大人一方面擄走大人,使千年來夜行會無法順遂,又擅自放走紅姬,惹得付喪神怒,降禍百鬼族群,如此重罪,大人若要輕縱,恐怕妖狐也難辭其疚。」鐮鼬絲毫不為十三歲小兒的氣勢而退縮,反而變本加厲地躬前一步。

    似乎因為雨淋的關係,付喪濡溼的黑色稚髮顯得更為深邃,額髮低垂,遮去半片眼睛,讓她的目光也相對深沉:

    「鐮鼬,現在你給我聽好。是付喪自己要和玉藻前走的,我想離開百鬼門,離開陰陽寮,離天照城遠遠的,再不想見到大家,玉藻前是付喪的僕人,自然要跟著我走,這是我的意願,他想要左右我,那是絕沒可能!」

    鐮鼬一時並無答話,雨滴從他白色的面具滑下,宛如淚珠:「付喪大人可確定?是否能清清楚楚再說一次:是付喪小姐自己要離開百鬼門,離開陰陽寮,與玉藻前的意願毫不相干?」

    付喪畢竟年幼,妖狐虛弱的手還來不及阻止她繼續,她早已大喊出聲:

    「就是這樣!還有,鐮鼬,你憑什麼管付喪,付喪是父親大人嫡親的繼承人,統領百鬼群妖,愛怎樣就怎樣。付喪想和玉藻前在一塊兒,想讓他帶我出去玩兒,只歡喜他一個人,不要看見你們,可不可以?」恢復神智的她言詞竟如此剛硬,甚至略勝自己一籌,穌亞也不禁訝然:

    「現在你聽好,你命令你的下屬退開,不準阻撓我們。」

    現場氣氛一片靜寂,只餘鐮鼬衣袂的飄動聲,面具下看不清表情,語氣仍然恭敬非常:

    「是……這當然,付喪大人,九十九家是百妖奉承的圭臬,小妖一介僕人,當然會遵照小姐的意思……然而,在小妖告退之前,可否斗膽請問一事?」

    付喪握緊玉藻前的大掌,抬頭詢問似地望了望。「你想說什麼?」妖狐代她問了。

    「九十九大人肯讓小妖說話麼?」渾不理玉藻前怎麼說,鐮鼬充滿魄力的眼只盯緊女孩。

    「叔叔說你可以講,你就講。」付喪嘟起嘴巴,不安地動了動。

    「那麼小妖就冒犯了。九十九大人,您是付喪神眷寵的對象,是百鬼門最高的統領,自是想如何便如何,這點毋庸置疑……小妖只是擔心,若是大人一走了之,那麼付喪神的『賀禮』該由誰繼受?」

    「唔……」付喪的臉一陣慘白,凝眉瞧了瞧身旁的監護人,玉藻前正想開口,卻被鐮鼬一揮阻住:「九十九大人,如今小妖問得是您,是大人對於百鬼門弟兄的心意。讓一個妖臣來代答,恐怕難以服眾罷?」

    鐮鼬的眼神如烈火,熾得未經世故的付喪驚燙。妖狐神色一狠,拼著傷軀將付喪推至身後,正想不顧一切豁出去對質,卻被那蒼白的單掌擋住氣燄:

    「玉藻前,你退下。」

    「小姐……」

    「退下,玉藻前,不要把付喪當小孩子!」

    驀地仰首瞪目,妖狐瞥見小主人的眼裡,竟似有極複雜的水光,好像冬池,浸得他一時迷惘,只得茫然退入群妖間。卻見女孩忽地蹲下,拾起了跌落身側的白色風鈴,掂了掂它的重量。

    「把它修好……玉藻前,付喪要叔叔親手還給我,一個完整的,漂亮的風鈴,然後,付喪要和叔叔一起再許個願望……」悄悄地,反手遞過碎裂的白瓷,付喪一句話也沒多說。妖狐只能目送著她走向核心,與鐮鼬面對著面,默默握緊了冰冷的鈴,風吹過,叮鈴一聲,好不明顯。

    白色式服給大雨淋得貼身,付喪嬌小的身子顯得更為單薄,更為孱弱。

    「九十九大人想到該怎麼答小妖了麼?」一般地誇張恭敬,鐮鼬再揖。

    「付喪……付喪不是就這麼不管百鬼門,只是……只是不愛看到你們,尤其是你,鐮鼬,付喪最討厭你,從小就討厭,只要這裡有你在一天,付喪就一天不想留下來。」

    「是,小妖讓大人如此厭惡,那真是小妖的罪過。」鐮鼬的瞳晃動一下,沒有立即的反應:

    「不過,九十九大人,可否容小妖這罪人再問個問題?您因為討厭小妖,因而自願和妖狐大人出走,錯過了前主的喪禮,更差點與千年來神聖的夜行之祭擦肩而過,假若一不小心,惹得大神不快,降下懲罰,小妖疑惑,這罪衍該由誰來承擔?」

    他的用詞流俐,竟不像即席發問,而是早已擬好的講稿。付喪被問得呆了呆,一時抿緊了唇,說不出話來。

    「這鐮鼬老奸巨猾,真了不起。」相對於付喪的侷促,屋簷上的他倒是相當悠哉,和身畔的搭檔聊起時事來。穌亞卻感染不到他的聊賴,沒好氣得瞪了他一眼:「你也差不多,少五十步笑百步。」

    劍傲笑了笑,卻不答腔,只是掛著唇邊的弧線望向街心的變局。付喪低下了頭,臉上寫滿猶疑,要不是周圍的雨勢如此之大,眾人幾乎要以為滑落她額角的是淚珠,蒼白的面容一瞬間顯得成熟,再抬起頭時,又是另一番神色。

    「你說得對,付喪真是什麼也不懂。」聲音漸次放大,付喪緩緩說道,其力度超過她應有的年齡,穿過大雨,穿過火燄,直透每個人的心底:

    「我不懂百鬼門,不懂我為何生而為九十九家人,也不懂為何有些人排擠我,害我,即使付喪什麼壞事也沒做過,」街心寂靜,付喪卻激動起來,

    「貓又姊姊說得不錯……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付喪也有自己的願望。我知道的東西很少,但關於這件事,付喪卻是明明白白,比誰都還要清楚……」群妖一片肅然,沒人敢出半點聲音,幾百隻眼望著付喪露出笑容,轉頭望向那始終握著風鈴,呆坐於地的金色身影:

    「那就是……付喪希望玉藻前能永遠平平安安,我們能永遠在一起──這是我現在唯一確定的,也是我應走的路。為了走好這條路,付喪會盡一切努力,克服所有的難題。」

    北風呼嘯,大雨洗去付喪誓言的尾音,雷聲隆隆,濕黏悶熱的氣味更為濃厚。

    鐮鼬的嘴角抹起笑容,恭謹中暗地提高了音量:「那麼,小妖可否再確認一次?小姐可是說自己什麼也不懂,但只要妖臣能夠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付喪笑逐顏開,輕輕頷了頷首:

    「是的,這就是付喪的答案。」

    那聲音是這樣的誠懇,讓一向只識血腥的妖群不禁一呆,倚牆的穌亞冷哼一聲,黃銅色的眸似在掩飾過多的感受。卻聽身後的搭檔原因不明地嘆了口氣,語氣複雜中有惋惜:

    「這個小笨蛋……」

    嘴角再次在面具裡勾起,鐮鼬展開長袖面對妖群,氣勢如同引導愚民的先知,恰與劍傲的嘆息同時。

    「大家都聽見了!」

    鐮鼬的精神喊話流利過了頭,恐怕一輩子說話都沒這樣義正辭嚴:

    「九十九付喪,前主大人的嫡女,親口向百鬼的眾位兄宣佈,即使百鬼門如何遭遇神禍,如何傾覆死絕,她都不會皺一皺眉頭,只要妖狐仍舊安好,便抵得過我們千萬妖族的性命!」首次不用敬語,鐮鼬竟大膽地直呼女孩的名姓。

    群眾轟然,巨大的回響把付喪的臉色霎地洗白,她微退一步:「不……我不是……」

    「各位兄弟請說,這樣的繼主,可有資格祀奉付喪神?可有能耐統御百鬼的將來?」

    絲毫不理付喪遲來的辯解,鐮鼬打蛇隨棍上,講詞一波比一波激情。妖狐掙扎起身,那知才撐起半條腿,無力感隨即讓他重新接觸地面,急怒在他心底交攻,他卻只能握緊手中被雨和汗水濡溼的風鈴,眼睜睜看著這場勝負分明的群眾運動。

    「我沒有……」

    「我們不妨也問問付喪神,他要什麼樣的繼主,他要將賀禮賜給什麼人?這樣的人,真是祂所眷顧的麼?」

    罔顧女孩的阻攔,鐮鼬索性躍上被火燒斷裂的橫木,居高臨下,舉手投足為將熄的灰燼煽風點火,妖群中早有支持鐮鼬的黨羽,刻意的呼應幾要吞噬付喪微弱的抗辯。原本心存觀望的族人,聽見付喪受扭曲的自白,信以為真的妖群受音量所蠱惑,翻身加入反抗的浪潮:

    「把不受神眷的繼主趕出百鬼門!」

    無視於狂雷和暴風,百鬼的情緒隨加大的雨勢而越發淋漓,女孩和妖狐的身軀已被妖群淹沒,穌亞的角度已無從窺視,只看得見鐮鼬的長袖在風雨中揮舞。神情大急,穌亞箭步踏出暗巷,就要前去解救妖狐主僕的危機,然而行動不意外地再次受牽制,穌亞一咬牙,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放手!信不信你再如此糾纏,你的手將燒得連骨頭也未剩一根!」

    「冷靜點,法師,你冷靜點。」

    與火燄操縱者的激情成強烈對比,劍傲不是只是水,簡直是死水了,從情感到行為,無一絲流動的跡像,只是陳述最為客觀的事實。冷眼看著妖群向付喪層層逼近,已有人攻擊委頓於地的玉藻前,只消有人打個先鋒,九十九家唯一的嫡傳便要香消玉殞,百鬼將如前世某個混亂的時代般,再度掌握京都千萬生靈。

    「你再阻止我,那笨蛋狐貍就要……」

    「我沒有說不救他們,」手如鐵錮,劍傲依舊固執地束縛穌亞修長的手臂,他注意到那雙深邃的黑眸瞇了起來:「只是救人需得看時機,否則救人不成反害己,穌亞,請再聽我最後一次……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還來不及反駁劍傲的判斷,兩人忽覺環境的異樣──街心的氣溫竟開始降低,速度比呼嘯的北風還迅速。離核心甚遠的他們感受尚如此強烈,圍在付喪周圍的妖群更不必贅語,宛如將空間置換作極地,以女孩為圓心,流動的水窪漸次凍結,竟化作一片薄冰,鈴噹般墜入人間的雨點受冷風一吹,頓時化作霜雪降臨大地。

    「什……麼?」

    妖族們驚於這樣的改變,鐮鼬的吃驚卻比他們更劇,只因他夠老,老到明白付喪從出的淵緣,明白藏於她身上另一個強大的力量。只來得及看見女孩奪眶而出的淚水,鐮鼬的胸口突地被千絲萬縷冰涼所穿透,寒意刺進血管,面對冰雪的制裁,他只能選擇屈服。

    「媽媽……」

    付喪的眼簾輕闔,淚水掛在眼角,晶瑩如萬年冰珠,白姬的眼淚。半身的妖血湧遍軀殼,屬於人類的黑色童髻在風雪中伸長,受雪色所染,母親賜與的天賦憑藉髮色重生,現在是雪女的故事,紮入鐮鼬胸腹的的銀色青絲彷彿這樣訴說。

    「喚醒雪女的原因……『背叛與欺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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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5:42 | 顯示全部樓層
    019 道遠 第九章3

    3

    撫著被蒼髮重創的胸脯,鐮鼬的語氣首次有些自嘲,求取生存的代價真是重大,他帶著這樣的感嘆,然後便委身倒於逐漸堆積的雪花中。

    群妖四散躲避,從雪堆中伸手求救,似乎連冰雪的中心也無從控制白姬淚水的威力,沉澱數代的嗔怨集於一朝,與今夜襲捲天照的雨勢一樣瘋狂,從天空鳥瞰,被雨濡濕的天照城就這一處陷入冬季,若是有人凌空見了,必定傳為千古奇談。

    局部的低溫就屬穌亞最為吃不消,咬牙避向暗巷的深處,盡可能躲過這一波惡耗。

    「現在是什麼風向?」伸手替搭擋排開波及圈外的飛雪,劍傲在勁風中高聲問道。

    「笨蛋,你現在還看不出來?雪……雪的方向這樣清楚,由北而南,要……要不是我們站在北首,這下子就像他們一樣給掩埋了!」穌亞冷得牙關打顫,赤裸的上身凍滿雪白。

    「順風……是嗎?」不知是否錯覺,還是劍傲過於樂天,雖然一現即滅,穌亞竟似看見他的微笑:

    「現在聽好,法師。」

    「怎麼?」是命令而非請求,穌亞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強勢,不由得一愣。

    「一聽我號令,你就去攙起妖狐和雪女,然後迅速退到後方,不管我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理會,明白嗎?」

    「為什麼?」搭檔的作法一如往常讓人費解,穌亞抗議:

    「你手斷了嗎?為什麼不是一人搭救一個,這樣豈非更有效率,成功率更大?」

    「你先別問,照我說的做就是了,」矮身避掉撲天蓋地的白色,劍傲的瞳在眼眶中凍結:

    「我有我該做的事。」

    冰雪的力量足以讓在場任一人掩面,此時人們才真切感受到白姬傳說的偉大,雖是尚未成熟的稚兒,蒼白的身形在暴風圈中氣勢依舊,神態依舊。來不及逃躲雪崩的妖群驚聲尖叫,下半句慘吟已被雪女的悲憤所掩蓋,風雪悉聽號令,付喪的神形唯我獨尊。

    「夫人……」

    玉藻前迷濛地瞇起眼睛,彷彿見到了久遠以前,那位白衣白髮的少婦,以己身的眼淚洗去情人背叛的罪責。意識不禁模糊,虛弱的病體承受不住這樣大的衝擊,血絲淌出金色唇瓣,終於也學鐮鼬一般,全身倒入堆積成山的雪白搖籃中。

    「就是現在,動手!」

    幾乎與妖狐倒下同時,劍傲低沉的聲音與行動同時拉弓在弦,以擊掌的方式疾射而出,穌亞的反應一向卓絕,看準玉藻前暈迷的方位,搶在落地前便一把攫住那高大的身軀,甩手將他拋上肩頭,回頭尋找搭檔的蹤影,卻已失焦在風雪中。

    穌亞無奈,開始在風雪中掃瞄小女孩的方位,卻驚覺那嬌小的身軀倒臥在雪地裡──太遠了,他一咬牙,百鬼門的妖族雖給大雪解決泰半,餘數卻也甚為可觀。意識到外來客的介入,機伶的小妖早已招呼聚攏,穌亞只來得及抱起氣力用盡的雪女,就已身陷百鬼的重圍之中。

    「Damn……!」

    口頭禪提醒他法願的失效,來不及解下腰間長鞭,尖角白面的紅衣般若已從包圍的妖群裡竄出,森然的指甲在臂上刻下血紅,穌亞吃痛,耽於保護人的安危,貧乏的體術也讓他無從逃躲,只得在心中詛咒搭檔的倒行逆施,以瞪眼代替聽天由命的表示。

    「我知道各位很忙……但還是稍微理我一下,好嗎?」

    回頭看去,穌亞不得不配服東土的武學確有一套,竟能在此兵荒馬亂之際將聲音送至每個人耳中。一聲嘹亮的嚎哭吸引他的目光,付喪倒地後風雪也隨之減弱,雨水再次滋潤眾人,穿過雨幕,穌亞不意外看見搭檔萬年如一的神情,卻驚於他掌下啼哭的男孩──那是鐮鼬三子中的稚兒,擁有治癒能力的小鐮鼬。

    早在他弄清楚情況前,培倒於鬆雪中的鐮鼬兄長早已先一步跳起,似乎兄弟連心,不用那抽咽的哭聲,小鐮鼬的懼怕盡數透過心靈傳遞給大哥,足以支撐他受雪女重創的身體,集盡餘力的鐮風重現掌中,撲向胞弟被挾的方向。

    「這樣可不行,鐮鼬大人,」

    穌亞機警地攙著妖狐主僕往搭檔靠攏,卻斗地被一陣細長的勁風所嚇,晶亮的光芒隨著劍傲的手勢斬落夜空,長劍在雨幕中劃出流線,趕在勁風前抵向小鐮鼬細瘦的咽喉:「為了令弟的安全,還是請各位停手罷!」

    聲音和劍法一般從容,那是擁有絕對優勢者才能出口的脅迫,果然劍傲的判斷一向不容出錯,一察覺小鐮鼬頸抵劍鋒,鐮鼬瞬間如遭雷殛,鐮風的威力迅速衰落,同時也壓下雞飛狗跳的百鬼群妖。

    「我想不需在下多費唇舌,鐮鼬大人素來智慧過人,應該了解這行為背後的意義,」劍傲的微笑傭懶,語調輕鬆,恰和小鐮鼬蒼白僵硬的神情成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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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5:58 | 顯示全部樓層
    「通常這種情形只有兩條路好走:留得青山在而蹤虎歸山,要不就來個玉石俱焚,不知道鐮鼬大人喜歡那一種?」

    「人類,你不過是在危言聳聽。」鐮鼬示意激進的妖群緩下情緒,劍傲的眼力卓絕,看得出那故作鎮定的唇微微顫動:

    「若你伸指碰破任一個百鬼妖怪一點皮,天照城將再沒有你容身之處。」

    「是的,我是在危言聳聽,」未料他竟然點頭同意,穌亞驚訝地看著那一向溫和頹廢的搭檔,在揚起笑意的同時,將周圍的氣氛瞬間帶入煉獄,即使熾熱如他,也不免要戰慄。千百根雨絲風片,無差別地垂幕大地,更添一分寒意:

    「畢竟我是人類,貪婪、虛偽、瘋狂又忘恩的人類,有時候說點謊,也無甚希奇,不是麼?」隨著劍傲的笑語,長劍凝鋒,雨水滑落劍脊,洗褪出一道青芒,讓流下小鐮鼬頸側的鮮血更加赤紅。

    兄長的額落下汗滴,試圖尋找轉寰的契機,亦或敵人防線的疏忽。然而對方卻似對挾持經驗豐富,處處給予被脅迫者精神上進逼,讓他無法靜心思考,劍刃的壓力越陷越身,早已不止是「碰破一點皮」,不知小弟的氣管深度,只怕一個滑手,鐮鼬三子的傳說就要從此斷絕。

    「……我懂了,我認輸。」

    高舉右手,似乎帶表某種號令,鐮鼬拭汗的帕巾輕描淡寫一揮,未被冰雪波及的妖群隨即在他身後蟄伏,扣除暴風雪掩埋的道路,穌亞身後已是一片坦途,隨時可供狹持者逃之夭夭。鐮鼬呼出口氣:

    「人類,百鬼妖群們一向講究信用,閣下放開舍弟,便可自行離去。」

    「那可不成啊,鐮鼬大人,你們一群人靠得那樣近,萬一在下一個不注意,豈不成了俎上之肉?」

    談判的籌碼拉寬,劍傲素來擅長變本加厲。看得出來鐮鼬瞬間反射的憤怒,然而幼弟盈滿淚珠的大眼卻迫使他不得不同意提案,手持汗巾再次揮動,妖群越發向街心瑟縮,登時在雙方間劃下一道鴻溝。

    「這樣你可滿意了?親愛的人類朋友,」語調輕柔誇張,正是鐮風爆發的前兆。

    「好極了,」不滿足於雙方數大步的距離,劍傲使眼色要穌亞再退一步,回過頭來時又已是微笑面具:

    「承蒙大人美意,在下立刻依諾離開……不過,親愛的鐮鼬大人,您可能忘了一件事……」

    來不及測知劍傲笑容中的意義,眼睜睜地看著劍傲將脖子上的劍移動,置於那幢即將傾倒的民房樑柱,位置恰巧在兩方之間,鐮鼬的眼睛倏地掠大:

    「在下只允諾您鳴金收兵,便不傷害令弟,可沒答應大人一走,在下便立時放人;在下也是向來說一是一,但如果沒說那一呢,自然就無從遵循,所以抱歉了!」

    沒人來得及反應,銳利的劍鋒已劃開粗壯的木柱,注入勁氣的一劍非同小可,平房失去唯一的支點,再抵不住大火攻勢,匡啷一聲,伴隨漫天擾亂視線的星火飛灰,在雙方間築起一道足以隔絕一切交流的火牆。

    「可惡……!」

    鐮鼬自然也並非省油的燈,從劍傲的微笑窺見受騙,當機立斷揮袖而出,欲待以鐮風刮去阻路的斷木,那知這回自然的驟風卻與他作對,竟從反方向襲捲而來,恰讓鐮風的威力抵消無蹤。

    「……竟然連風向都算到了,這傢伙一開始就……」鐮鼬不禁勃然,指揮麾下小妖迅速搬開炙人的餘燼,自己則忍著燙熱和煙塵,不顧一切穿燄而出:

    「一開始就在算計我……」

    空蕩蕩的。劍傲,穌亞,雪女主僕,還有自己的胞弟,一個也不剩下,只餘猶未燃盡的大火,在夜色中宛如竊笑聲,劈哩啪啦。

    ◇    ◇    ◇

    雨滴把屋頂的茅草當作滑梯,在眾人頂上跳躍墜落,草根相疊的間隙透露出烏雲密布的天空,劍傲仰頭望著那片黑暗。天照今夜的雨沒有止息的跡象,反而變本加厲,呼嘯的北風是笛,在千絲萬縷的頂端嗚咽鳴唱,而間距縮短的陣陣雷聲便成為鈸,為這沉重的交響擊出激昂樂章。

    「這些水滴煩不煩啊,」相較於搭檔欣賞雨勢,宛如耄耋老者的恬淡,穌亞可一點也不能理解身在室內還能全身濕透的道理:

    「幹什麼找一間有屋頂有等於沒有的破房子?狐貍的傷勢不輕,到時給這大雨害得一命嗚呼,我們的救援便得前功盡棄。」

    「多忍耐點嘛,法師大人,」劍傲笑著看穌亞將大衣蓋在躺在茅草堆上的付喪和妖狐,持續仰望著大雨連綿的天空:

    「能夠在這城郊找到一間廢棄的柴房,你我就該偷笑了。此處離推古街有一段距離,又和妖怪們的聖位東北相反,百鬼不敢輕易走脫天照的庇護,鐮鼬兄弟間的感應也穿越不了如此間隔。何況農人一向窮得脫褲子,遮風蔽雨對他們來講已是恩賜,再強求會遭天譴的。」

    穌亞「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瞥過了頭。卻意外見到一直被棄置一旁的小鐮鼬,此刻竟怯懦地步至妖狐身側,如果劍傲沒有看錯,那應該是相當著急而歉疚的目光。

    「喂……」

    正要叫住他,小鐮鼬紅色的小舌卻舐了舐那罐隨身攜帶的黃漿,輕舔妖狐周身多處的擦傷,所過之處宛如新生,卻喚不醒因內傷和術力用罄而昏迷的妖狐。小鐮鼬似乎弄不懂這點,邊舔邊嗚嗚叫著,似乎在哀惋自己的無能。

    「小少爺,妖狐大人受的是內傷,恐怕治癒術無從幫忙,」本意是要提醒,劍傲緩步踱至小鐮鼬身側溫言道。那知還未伸手觸及,男孩的驚呼便打斷他的動作,小鐮鼬神色恐懼地跳了開來,一雙小眼盡可能往面具裡縮,雨滴輕點削薄的肩,竟是因劍傲的接近而顫抖不已。

    「怪了,他好像很怕我。」劍傲一笑放棄,回頭又坐了回去。

    「你這樣拿刀子嚇孩子,他當然會害怕。孩子的心思是神賜的純淨,對於邪惡的事物有高於常人數倍的敏感力,在我的國家裡,很多盜墓者就會拿孩子作探察王陵的開路先鋒,」穌亞的語氣頗為不以為然,琥珀色瞳瞪了他一眼,「我們逃就逃了,頂多辛苦點,你作什麼牽連到小孩?現在你還得多照顧一個人。」

    「那叫『長劍』,不是刀子,請你在名稱上也用得精準點,」

    不能忍受自己愛若性命的武器被人非議,劍傲苦笑:

    「且況以百鬼的人多勢眾,我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重圍,遑論有個傢伙根本不會體術。鐮鼬的族長如今身受重創,二子倒下,那些妖怪又給小姑娘的大雪攪得七零八落,一時之間絕沒有餘力重整旗鼓。」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似乎在考慮全盤托出的必要性:

    「而且……你不是擔心他們繼續屠殺天照城?如今小鐮鼬失蹤,身為領袖的鐮鼬很難不投鼠忌器,將心思轉向尋人而非殺戮罷?」

    穌亞呆了呆,沒想到這看似無良的搭檔,竟然也有破格大愛的時候,質疑的眼神遞向劍傲,想要再多問幾句,身後驀起的叫喊卻迫使他們倆同時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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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6:10 | 顯示全部樓層
    「玉藻前!」

    高而亮的音質,不用確認便知是百鬼繼主的呼喚,即使氣候如此涼冷,自夢中驚醒的付喪仍是滿身大汗,一掀穌亞追加的覆蓋,路也沒看便滾下茅草堆來,頭下腳上,「砰咚」一聲,好不明顯。

    「很不錯的出場方式。」劍傲笑道,同時吸引了暈頭轉向的付喪注意。

    「這裡是……?」

    那一摔終於讓她將現實與夢魘分開,付喪迷濛著確認環境一圈,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住回憶衝擊,推古街的一切,好像走馬燈似地掠過她腦海,魂封、魂占、鐮鼬猙獰的笑容,盤旋著攪動她的判斷和視覺。無法將眼前的情境與那片混亂連接,付喪的目光從穌亞和劍傲身上劃過,很快又回到那唯一能令她安心的目標:

    「叔叔!」

    三步併兩步地奔回茅草堆前,付喪險些兒被式服落下的緩帶絆倒,笨拙地爬起身來,小指顫抖地撫過妖狐昏迷的金色面容,眉間霎時凝滿憂心,細唇一抿,險些又要哭出聲來。

    「那隻笨狐貍沒事,只是傷後乏力,又給那什麼『卜巫』的怪儀式噬去了太多精神,才會昏迷不醒。反正這狐貍活了將近千年,命一定比橡皮還軔。」語氣縱然不屑,穌亞修長的五指卻安慰地搭上付喪肩頭,「與其替他擔心,不如為妳自己。」居高臨下,女孩看不見他彆扭中夾有憐憫的神情,只以迷惘的眼望向那黑髮披肩的修長身影。

    「……我記得你,」女孩停頓半秒,喃喃開口:「你是在茶館子裡表演球和紙牌的那個人……也是救了我和叔叔的人。」

    「你記得咒縛後的事情?」穌亞顯然有些驚訝。

    「記得,付喪記得所有的細節,叔叔怎麼帶我離開,怎麼遇上邪馬台姊姊多次攻擊,還有我和叔叔一路逃回天照城,在茶館裡休息,遇上突襲的事情。最後一次記憶是滿天的紙鶴,好多好多,玉藻前的血噴在付喪身上,付喪好擔心……再醒來時,就是叔叔被苦無射中的模樣。」

    她稚氣地一嘆,這麼輕描淡寫的幾句敘述,穌亞卻明白,這之中的艱苦遠非外人所能觸及,而這小小一雙肩竟要承載如此折磨,他的神色不由得添了些憐惜。

    「這位伯伯是……?」秀目流轉,付喪脫口而出的稱呼卻讓劍傲一跌,如果九百多歲的妖怪叫作叔叔,那麼自己又該算什麼?

    「付喪沒有見過他……」

    「喔,他是我的奴隸,隨侍在我身旁,聽候差譴。」那知連稱謂都未及澄清,搭檔已自動替他作起錯誤的引見,為報追逐戰以來數箭之仇,穌亞的表現只能用「極惡劣」三字形容。

    「對,我是他的奴僕,在下這主子任性得很,水準又差,動不動就生氣,誰也管束不了他,服侍這主人是種酷刑。」劍傲也不否認,自嘲是嘲人的第一步,他深深懂得這個道理。

    「服侍任性的主人……是很麻煩的事情罷。」付喪垂下眉,低聲說道。

    以劍傲的聰穎機敏,當然聽得出付喪話外有話,意不在提他與穌亞的關係,而是投射自己。

    「那倒不一定,」他雅然一笑:

    「任性的主人麻煩是麻煩,然而若是你……明白她的任性,麻煩也未嘗不是一種享受。」

    這話讓穌亞和付喪同時一愣,猜不透劍傲是單純安慰這女孩,還是順手影射了自己,抑或是其他更久遠的記憶,因為他的語氣是如此緲遠,在那種語氣下,自己一切驚濤駭浪的經歷頓時都顯得微不足道。付喪則是乾脆地笑了,劍傲的話顯然成功搏得她好感,連穌亞都感覺到他和女孩的知心度霎時竄升:

    「明白她的任性嗎?……」

    回望一眼妖狐,付喪的神情染色起來,道歉和感激,眷戀和些微怨懟……劍傲從未在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身上,看到如此複雜的情緒。

    「對了,鐮鼬叔叔他們……」

    轉回眼來,正要再尋些問題,手背的暖意卻讓付喪驚得低下頭來,卻見另一雙比自己還小的手掌,不知何時已覆蓋上來,帶點怯懦地在她的手背上來回輕拂。順著那雙手往上瞧,映入眼簾的卻是小鐮鼬淺藏於面具下,那怕生而含淚的眼眸。

    付喪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神色微訝:「鐮鼬一族的三子……他怎麼也在這兒?」

    穌亞冷哼一聲,「這還用說,當然是給某位大叔綁……」

    「鐮鼬當時欲傷害妖狐大人,在下不得已,只得出此下策,將他暫時也請了過來,」劍傲迅速打斷搭檔的實話,轉寰它的型式:「付喪大人儘可放心,一但此間事情結束,在下會原封不動地將他送回去的。」

    「那就好了。付喪很喜歡鐮鼬家的三子,他是未完成人形的小妖怪,沒有說話能力,總是給他哥哥們欺負,付喪看著可憐,但也沒有辦法。」她突地嘆了口氣,超越她年齡的沉重,凝視榻上的妖狐:

    「付喪沒有辦法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小鐮鼬始終沒將手放開,不知是尋求安慰亦或其他,體察到百鬼繼主的無奈,鐮鼬的幼子將雙掌握得更緊,頭一垂,側臉靠上膝去,無法以言語表意,小鐮鼬在付喪懷裡嗚咽幾聲,音質柔和而卑微,仰臉望進了付喪的心底。

    「你是在和付喪……道歉嗎?」

    似乎能依據眼神互相溝通,同樣生於天照的百鬼自有其千年培養的默契,不需言傳,就能讓百鬼的繼主讀懂這份無聲的歉意。於是她也伸出手來,四隻大小相仿的手掌疊在一起,穌亞從中看見了一份人性的初始,即便是在爾虞我詐的百鬼門,他的力道也絲毫不減半分。

    小鐮鼬頷了頷首,忽地以笨拙的五指拿下面具,面具下是張削瘦稚嫩的臉龐,兩隻眼睛充滿淚水,低下頭時水珠成串染濕付喪的膝頭。付喪知道,對百鬼任何妖怪來說,在誰面前取下面具,代表的就是對他的臣服與效忠,鐮鼬一族向來只在族長面前以真面目相示,這是付喪頭一回看見他的面容。

    「你不用道歉,這不是你的錯,」付喪搖搖頭,望了一眼熟睡的妖狐:

    「也不是你哥哥們的錯,不是那位大哥哥的錯,更不是邪馬台姊姊的錯……付喪現在知道了,人在這個世界上必定要經歷些困難的事,於是我們才會長大。如果每件事情都去怪罪別人,就永遠也不會瞭解自己。」

    付喪抬頭,穌亞驚訝的發現到,這女孩身上的血液並非白流,言語舉止間雖稍嫌青澀,卻自有一股灑脫,那是妖狐的順從、鐮鼬的霸道所不及。或許自古以來白姬就是這樣的女子,傳說將她的性情變得陰森,真正的雪女該是早已看破世俗,早已明瞭世情冷暖的哀傷。

    似乎也感受到女孩的威儀,小鐮鼬縱使無法了解語意,單膝在付喪面前輕輕點地,伏下身去,這是朝拜主人的禮儀,也代表著敬意。劍傲坦然一笑,輕甩外褂,竟也有樣學樣,以行動表示最誠摯的歉意:「之前一時權宜,對小姐以及貴門的小朋友多有冒犯,還請大人能夠見諒。」

    付喪對這意外的禮數顯然吃驚,不習慣這種形式,她忙不迭地跳下草堆,一手一個,將鐮鼬和劍傲笨拙地拉了起來,臉上嬌嗔之色並現:「付喪都說了,誰也不能怪誰,你們要是敢再跟付喪道歉,付喪就要生氣了。」

    「大人能夠諒解,那是再好不過,在下就先謝過了。」不動聲色地移開付喪滑膩的五指,劍傲再次躬身微笑道。穌亞卻頗不以為然,插口道:

    「這傢伙那裡值得原諒了?妳起碼先踹他兩腳再原諒,以免未來後悔莫及。」幸好穌亞說的是耶語,付喪無法理解,否則劍傲還真怕自己的形象會被搭檔毀蝕殆盡。

    緩緩起身,劍傲在付喪面前一個側轉,腰間擦過草榻,只聽啪噠一聲,一樣事物滾落茅草漫布的榻上,似乎承有重物,布包深陷入草堆中,就落在女孩身側。

    「伯伯,你東西掉了,」

    畢竟是孩子心性,付喪注意到劍傲掉的東西,即刻伸手探察,剛好和劍傲轉身的目光對上。女孩也不客氣,索性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明亮的眼睛緊盯著他:「我可以看嗎?」

    或許是使性子慣了,雖然記得禮貌的詢問,付喪的手早已自行解下那髒兮兮的布包,在劍傲來得及回應前攤了開來。

    「無所謂,反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物。」

    穌亞聞言倒是意外,連名字都不願意坦承見告的神秘搭檔,竟然會如此乾脆地公開私密物品,他報以怪異的眼光,卻被劍傲以微笑躲開。

    早在得到應允之前,女孩已用那雙眼睛快速掃射起布包裡的一景一物。果然如它的外觀,布包裡的事物在常人來講不是垃圾就是便宜貨,而且大多年代久遠,雖看得出經過擁有者的精心保養,大多數仍是無力回天。穌亞抬起頭,這簡直是劍傲的照寫,他就像這些古物一般,衰老,沉靜,卻又有某些捨不得丟棄的部份。

    「這是什麼……?」

    布包裡最醒目的自然是那管顏色微黃,長約寸許的竹簫,簫上的竹節殷然,簫身和簫孔被人細細擦拭過而顯得潔淨光滑,付喪才敢拿在手中,以單眼凝視它內部。劍傲以微笑看著她,輕聲道:

    「這是上皇的古老樂器,『簫』,屬於管樂,有好幾種形制,這是其中的小簫。蕭的聲音很好聽的,時而清亮,時而低渾;音色婉轉多變,內涵溫潤瀟灑,和古琴一般,被古老的上皇文人視為修身養性的尚品。我倒沒有這種細胞,一直以來都是吹著玩的。」

    「像你這種人竟也會玩音樂,真是讓我訝異。」穌亞半帶諷刺半帶玩笑地冷笑道。

    「是啊,我也好訝異,」劍傲苦笑攤手,加入自嘲:

    「當初為了句我崇拜的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而踏上這條不歸路,千方百計央人教我,學了之後才發覺音樂真是煉獄,相信我,當我發現自己纏滿繃帶的手指竟能從這根竹子裡逼出正確的宮商角徵羽時,感動的差點落下生平第一串眼淚……以後就是給我整座皇禁城,我也不願再伸指碰一碰其他樂器。」

    付喪聽他說得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再次往油包裡看去,這回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截灰色、看似骨頭的事物,長度不過指節,亦是被人細細擦拭過,再以絲線串成項鍊,靜靜地躺於布包上,宛如一枚明淨的月牙。

    「這是……?」

    「啊,這是骨頭,一種被喚作『來默丹』(Ramadan)長耳兔的後腳脛骨,」他以極輕的聲音說道,彷彿在呢喃一段詩句:「牠們生長於沙漠精靈的聖地,希拉大沙漠,沙漠精靈們相信它能賦予成年的戰士們勇氣,毅力和安拉神的祝福。」

    「希拉沙漠?不會罷,你去捕獵精靈聖地的生物?你該知道除了沙漠精靈之外……」穌亞凝起眉,以他對西地的知識,眼前這東土劍客怎麼也不該和這些事物打交道,還未及把詢問完結,劍傲舒緩的語調就已將它打斷:

    「嗯,我知道。很久以前,我曾經和Desert Elf有些許淵緣,」劍傲輕拂過那截脛骨,穌亞實在看不出來那雙乾瘦的掌,與骷髏有何分別,他又沉默地補充:

    「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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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6:21 | 顯示全部樓層
    019 道遠 第九章4

    4

    穌亞一呆,猜不透距此千里之遙的希拉精靈為何會引起搭檔莫名的沉思,氣氛凍結在鬱悶中,雙方都保持安靜,直到付喪好奇的葉掌再次摸向布包裡另一樣事物,那是個單吋立方,刻有特殊雕紋的松木盒子。

    「這個是什麼……?」布包裡的東西固然都和主人成反比的乾淨整齊,這小盒子卻尤勝一籌,原先深邃的雕刻或許因為慣常的撫摸,盒蓋下方的旋鈕幾乎磨平,但似乎極少真正打開,盒蓋與盒身的細縫夾滿塵灰:

    「可以讓付喪看……」

    「不要碰那個盒子!」

    毫無預警地,劍傲斗然拔高的聲音著實嚇了付喪一跳,連忙把蒼白的手從小盒上拿開,雨聲轟隆,尾音勾勒在空氣中,顯得格外激昂。穌亞大感意外,第一次看見搭檔死寂的情緒激蕩如此,不禁好奇起來,不顧攔阻地代替驚嚇的女孩靠近那緊閉的盒蓋:

    「什麼東西?這麼寶貝……」

    「我說住手。」

    單手搶先一步覆蓋法師的目標物,他的目光驀地和劍傲對上,紅色的,穌亞瞬間呆滯,如果他的視力無誤,原先深邃的黑潭竟閃電般地被紅光映照;不似火燄霸道的紅,那紅色是那樣幽暗,神秘,充滿殺戮的血跡,深深嵌在所有者的靈魂裡,到死也洗褪不去。

    「你……」

    即使是笨蛋也知道此時該停手,那股氣勢足以讓所有生命體退避三舍,而引發海潮的肇始點卻只是那個盒子,那看似渾不起眼,古老而平凡的松木盒子。

    穌亞和付喪驚愕相覷的臉很快將劍傲拉回現實世界,好似從一場深邃的惡夢裡驚醒,瞳孔放大又縮攏,同時將鮮紅汲回黑洞深處,純淨的墨色重新駐紮。劍傲呼出口氣,無力站穩,學著付喪坐回茅草堆上。

    「我……對不起。」

    以單掌掩住面頰,劍傲自己顯然也頗為吃驚,「魔劍」的蠢動縱使原因不一,但泰半只在戰鬥中爆發,從未像現在這樣堂而皇之地入侵。好在意識迅速蓋過了本能,他握劍的手充斥冷汗,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付喪小姐,真是很對不起……明明答應了你……」

    「沒關係,不用在意。」

    意外地,這大小姐竟沒有當場發飆,安慰的葉掌輕拂劍傲汗水淋漓的指尖:「付喪也有很多東西,是不想給人知道的,以前在陰陽寮的時候,付喪怎麼也不准玉藻前以外的小妖怪去碰那風鈴,誰要膽敢瞥上一眼,付喪就永遠不準他進屋子來。」執拗的眼神瞪著前方,劍傲相信她這話的真實性,只因她早領教過女孩們在特殊情況下的堅持,足以阻擋一切妖魔鬼怪。

    適才的衝擊讓布包滑下茅草,為數不多的事物伴著草堆散落一地,女孩忙幫著劍傲拾將起來,只留那松木盒子待主人收取。驀地一樣事物落入她眼際,彷彿刻意吸引她視覺,這是布包所有事物裡看來最像垃圾的一樣,脫邊的帽沿幾要和草色混成一團,她要小心辨認才能將它拿起。

    「這個是……帽子嗎……?」

    有了前車之鑑,付喪再不敢貿然,先以眼神詢問所有人。卻見他微笑起來,夾手奪過那頂破舊不堪的斗笠,一撫女孩的額髮,將它戴了上去:

    「這是斗笠,在下前來天照之前,和附近樵家借來避雨的。」

    「好好玩喔,付喪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

    輕點斗笠的邊緣,付喪沒把它摘下來,只是在陰暗的遮蔽下露出好奇的笑靨。劍傲不自覺地一呆,那笑容竟在他面前轉換,那個刁蠻、清麗又爽朗的笑重疊上來,將女孩的微笑蓋過,刺得他心底一痛,輕輕揉了揉眼睛,這才讓現實回溯。

    「在下……和她一起前來時,也是這樣親手戴到她額上,」劍傲望著付喪撥弄毛邊的模樣,神情似在回憶,又似在慨嘆:

    「那時候也下著雨,地面一片泥濘,寸步難行,在下負著她,走過好長好遠的路……」

    「她?」付喪奇問。

    「嗯,她是個女孩,一個很漂亮,很……直率的女孩子,約莫比你大三歲,在這之前,我們都是一道旅行的。」劍傲輕道。

    「那麼你和那位姊姊,感情很好麼?」仰起蒼白的臉頰,付喪懼怕的神情被更多好奇取代,兩隻大眼水汪汪地凝視劍傲的憂愁,臉上寫滿聽故事的興致。

    「算不上什麼感情……只是很單純的……羈絆罷?」

    垂下散亂的髮,穌亞覺得他一定識錯了人,何時這個無賴變得如此氣質與深度兼具?那微笑簡直像外力加裝,變得威力十足,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未必能漠視,何況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好像你叔叔現在一樣,差一腳便進鬼門關。我從來不信任誰,這世界上敵人總多於朋友,背叛和欺騙充斥這個世界,大人剛剛體驗過的不過是鳳毛麟角。我以為我的末日到了,雖然以往好幾次這麼以為,但是從未如此強烈──肉體的痛楚、心裡的落寞、絕望的想法……每一樣都深深抓住了我,我見到她的時候,就好像溺水似地,整個人已被自己放逐……」

    穌亞也留上了心,劍傲的語言技巧素來引人入勝,更何況往後還要和小倆口相處,依據言語認識素昧平生的姑娘不啻也是個選擇:

    「但是她……救了我。」

    他攤開手,似乎要從掌心中窺見什麼,是那條捆綁失敗的白帕、是那雙冰涼安心的手臂,又或許是其他無形的事物,將他們的命運緊緊牽制在一起,怎麼揣,也分不開。

    「你喜歡那位姊姊麼?」似乎對這話題特別有興趣,付喪再次詢問對女孩兒來講最單純也是最複雜的問題。

    「喜歡?不,我……很怕她。」

    嘴角揚起苦笑,劍傲忘不了那段日子與她相處的驚悚片段,被強制壓倒包紮,一拳正中鼻樑,去而復返後的火山爆發,死谷精采冒險……與其說是美好的回憶,倒不如說是一場冗長的夢,至於是美夢抑或惡夢,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望著付喪詢問的目光,劍傲直了直身軀,把答案化作故事,大雨將他們與世界隔絕,茅屋滑入語言所創造的空間裡,穌亞和付喪不自覺地聚精會神,從雲渡山到皇禁城,又從皇禁城到邊疆,穌亞得承認他是比妖狐更出色的說書人,這傳說由旁人來講必定只是個傳說,卻被當事人的詮釋轉化為感動,彷彿那個紫髮白衣的少女就立於他身側,與他心手相握,共同闡述這段歷程。

    故事停在白馬寺裡,穌亞注意到,劍傲對於「魂封」的事支字未提,好像刻意留存的謎團,等待詢問引帶出話題。
    「那麼現在這位姊姊呢?你們已經分開了麼?」果然注意到問題的徵結,付喪意料之內地詢問。

    「現在沒有……但是,也快了。」明亮的黑曜闇淡下來,劍傲笑著垂下了首:

    「她……活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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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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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6:32 | 顯示全部樓層
    聞言整個人跳將起來,付喪訝異地杏眼圓睜,抓住了劍傲的手臂,宛如聽到自己的親人杳逝:「怎麼會?伯伯不是開玩笑的罷!她是生了什麼病,還是受了傷麼?如果是受傷,不定付喪可以……」

    劍傲以一種欲言又止的目光,望了付喪一眼,隨即低下了頭來。

    「我們在邊疆的廢寺裡,遇見了貓又大人……」

    「紅姬姊姊?」女孩一時改不了口,以最慣常的稱呼發出驚叫,

    「啊……是在上皇邊疆的古老遺跡『白馬寺』麼?那是百鬼門在上皇少數幾個據點之一,我們的老祖先曾在那些地方佈下術力,藉以保護千萬年後的百鬼子孫。」她頓了頓,又疑惑地凝起眉頭:

    「可那又怎麼會……?伯伯要知道,百鬼門不管作什麼事情,都是不准別人──尤其是人類在旁邊看的。」

    「是啊……因為一點小事。」

    顯然付喪對百鬼門的殘酷手段一無所知,才會將貓又屠戮整個烏鴉門的慘事一言以蔽之,劍傲也不細說,只是淡淡笑了笑,但穌亞知道,這種狀況代表他在快速思考。

    故事繼續著,劍傲將霜霜被烏鴉門所擒的事描繪得一面倒,本來烏鴉門首領還給小姑娘摔上幾跤,這才惹得他惱羞成怒,如今在他口裡,黑烏鴉卻彷彿成了江洋大盜,隨地擄掠幼女以茲逞慾;而且若非霜霜投懷送抱,黑烏鴉當時也萬不敢再動她嬌軀,然而敘事方式一變,敵人像設了十面埋伏,她失手被擒,他哀痛欲絕,黑烏鴉升格為無惡不作的大魔頭。

    語言的魔力是天下法願所無從匹敵,劍傲從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這非是說謊,純粹是種換句話說的文字藝術。

    越聽越是緊張,付喪在故事尾聲中抬起頭來,她並不笨,所以說故事的人可以引導她發問:「那位姊姊既然遇上了紅姬姊姊,伯伯又說她快死了,那麼該不會是……」

    劍傲再一次頷首,重重落下後便沒再抬起:「是的,就是這麼回事。」

    「怎麼會,那可糟糕了,那位姊姊中術多久了?」付喪急問。

    「連同死谷的行程在內,該已超過十多天了。」十天零六小時,白馬寺以來劍傲每分每秒都在倒數,只是他不願點破。

    「這樣不行……」拙劣的字彙表達不了女孩的焦急,她早已從茅草堆上站了起來:

    「這樣不行,雖然付喪對『魂封』這種古老的秘術並非全部明白,但也知道中術的人類撐不了多久,就會永遠陷入睡眠;明天日出之前,如果那位大姊姊解不了術,恐怕……」

    「多謝九十九大人關心,」對方積極,劍傲懂得以退為進,相對消極起來:「但是我們試了許多方法,均無從將這等惡術解開,就算知道了期限,也是無能為力,現在只能聽天……」

    「我去救她!」

    不等劍傲自暴自棄地表演結束,付喪義憤填贗的聲音已然插口,似要表示意志的堅定,小小的身子立於劍傲之前,抓緊了他乾癟的手指:「請讓付喪來救那位姊姊罷,既然她當初救了你,你也應該報答她的,不是嗎?」

    「但是小姐如此重複消耗精神,恐怕……」

    「沒有關係,」付喪習慣性揮手阻住他說話,穌亞看見她眷戀的眼神,對象當然是掙扎榻上的玉藻前,然而那眷戀隨即轉化成信念,似乎要藉由救贖他人,來彌補一項祈願,再轉回去的女孩眉宇間充滿勇往直前的氣勢:

    「沒有關係,『魂占』的力量遠比伯伯想像的強……付喪可以的。」

    「多謝你……」

    似乎心情激蕩,劍傲粗厚的雙手猛地一把攫住誓言的付喪,讓她嚇了一跳,隨即體會到對方的真情流露,她以瘦小的手臂回應,眼眸中最後一絲猶豫也洗刷無蹤。雖然成敗無從預期,但她小小的心靈也確信,自己的保護人必不反對這樣的成人之美。

    原本該是一片感人肺腑的景象,一直旁觀這幕的法師卻斗然心口一震,霍然站起身來。從推古街以來的怪異想法突地浮上腦海,所有的疑惑整理成清晰的脈絡,並且藉由這副景象催化,迅速茁壯成形。

    穌亞打從心底毛骨悚然起來,回思劍傲從以沙勒曼德通話後一切作為,所有怪異的言行舉止和要求,焦雷震下,他的身體也跟著顫抖,目光凝向那笑容依舊的臉龐,付喪眼中的他如此蒼涼,無助和充滿感激,穌亞的眼睛卻斗然戳破那層假象,震驚發酵成憤怒,憤怒更蒸發成行動。

    「你跟我過來。」

    總算是還留有些許理性,穌亞也知道避開付喪耳目,不顧當事人錯愕,麥色手臂一扯劍傲肩頭,將他扯離付喪疼惜的懷抱;猛地動手一投,枯瘦的身軀撞入泥牆,在起身之前便被法師攫住衣襟,壓抵壁前。琥珀色瞳眸逼近,在零星的雨滴裡熊熊燃燒:

    「你這個人……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回看一臉疑問的付喪,劍傲的微笑越過穌亞安撫。「先照顧妳的妖狐叔叔,我和大哥哥有事要說。」等到女孩的戒心放下,劍傲這才將黑眸回過招來,刻意茫然地詢問:

    「怎麼了?我做了什麼嗎?」

    「你還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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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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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6:45 | 顯示全部樓層
    「呃…是為了你家寵物的事情麼?我確實不該傷害牠,可是你知道那傢伙咬得我多痛,我一時掙扎……誰知道一條蛇這麼脆弱嘛,好啦,是我的錯,跟你賠罪便是了……」

    「不是,雖然這也是我要算的帳之一……不過現在我不是說這個!」

    「咦……那會是什麼?我不記得我有偷吃你的午餐啊,難道是晚餐……」

    「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再受不了搭檔的打哈哈,穌亞可以確定,這幾天的憤怒量一定抵得上一年,本來要他自首減罪的想法完全凐滅,

    「苦無射中笨蛋狐貍絕非巧合,而是你引來那隻小貓的攻擊!」他穩下顫抖的聲音,將他的衣襟扯得更高:

    「你讓狐貍冒著生命危險的原因不為別的,就是要他預作實驗品,讓他和你那位姑娘一樣中招倒地,如此一來,百鬼門拿得出解術方法也就罷,你好依著救狐貍的辦法喚醒你那位小姐,這是兩全其美的情況,可萬一找不到……萬一找不到解術方法……」

    牙關打顫,穌亞無法接續狐貍的下場。劍傲卻抬起頭來,墨黑色的瞳不再逃避,百無聊賴地望了他一眼,突地唇角勾起,露出了茶館時那抹疲憊、淡漠至極的笑容:

    「萬一找不到解術方法,妖狐就得陪葬……是嗎?」

    「嚓」地一聲,麥色的手刀向上,恰巧擊在劍傲目標明顯的下顎上,雖然法師的拳頭不懂蘊氣,顎骨不致碎裂,但光靠肌肉的一擊也夠瞧了,劍傲仰頭躺回牆上,半晌才笑著輕輕抹掉淌落唇邊的血跡。

    「很漂亮的一拳,法師。」

    「你設個圈套也就罷了,」本來對方老實接他一掌,穌亞還頗為訝異,但一看見那漫不經心的微笑,胸中的怨氣再次狂湧如潮:

    「除此之外,你還怕笨狐貍不答應小女孩幫忙,確定魂占能夠助你之後,你便刻意攔阻我救人,目的是要借刀殺人,最好狐貍給人殺了還是躺個十天半月,這個監護人就算廢了;到時候她和你一個天真善良,一個奸詐狡猾,你只需巧言幾句,那笨女孩還不任你玩弄掌心?我說的對不對!」

    劍傲淡淡笑了起來,毫不迴避地望向他燃燒的黃瞳,輕聲道:「你還滿聰明的嘛,穌亞。」

    被他的笑容給扼住,穌亞頓時如跌入冥獄,一股浪潮在胃中翻攪,難受的感覺充斥全身。不等他回話,劍傲的聲音更柔:

    「除此之外,如果百鬼門當真沒有解術方法,貓又既在眾目睽睽下親手葬送妖狐的性命,一般狀況下,百鬼門再如何寬宏大量也無從饒恕她,如此一來不用弄髒自己的手,便可樂觀敵人自相殘殺;同時,失去妖臣和紅姬對夜行是否影響我並不知道,但是諾大的妖群想來必為此重大變故而動搖,甚至叛亂……」他又笑了起來,緩緩湊進穌亞,壓低了語氣:

    「法師,到時陪葬的不只是妖狐,我期望的,是整個百鬼門哪……」

    穌亞緩緩地搖了搖頭,舉起右掌,不是追加一拳,而是審視起那些簽下火之契的熒惑,劍傲被迫訂約的那幕猶在眼際,他忽然顫抖起來,不只是身體,而是湧自心底的戰慄: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的搭檔,不是嗎,法師?」他退抵牆上,臉上又恢復那傭懶平易的笑容。

    「我不認識你!」穌亞再次搖了搖頭,聲音驀然拔高,惹來付喪的觀望,法師卻不自覺,越說越是激昂:

    「我不認識一個為了自己目的,可以恣意輕視生命,犧牲無辜的藐神者!」

    「的確是這樣沒錯。」

    涼冷至極的一句話卻斗然沖熄他的火燄,很難相信有人可以將這句話講得如此平靜,如此理所當然:

    「我從很早以前,就不知道什麼叫生命,什麼叫無辜。」

    「你瘋了!」

    「我是瘋了,親愛的『搭檔』,你到現在才知道麼?」

    截住他的罵詞,劍傲的笑聲再次低沉,朦朧中,穌亞彷彿當真窺見了一隻野獸,蟄伏在他靈魂深處,隨時等待著衝破這層軀殼。

    「你在期望什麼?法師,告訴我,你期望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什麼?」笑聲遂止,劍傲的語氣仍然很平靜,甚至還有些平素沒有的諷刺意味:

    「你會貿然和我定下契約,便是對我的人格存有定見的幻想,我在你眼中是廢人,英雄,還是聖人?尊敬的法師,是我該遵從你的幻想改變我的人格,或是你該放棄你自始便錯誤的期望?」

    穌亞被逼得語塞,論伶牙利齒,恐怕鮮有人能敵得過他的搭檔,所以他只能靜聽他的導論:「我和你所想的相差極遠,法師……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該和你所要求一樣。」輕拂微腫的下巴,劍傲的微笑顯得些許僵硬,他背過身去,一字一句:

    「我絕不是什麼值得你信任的『好人』……」

    穌亞依舊凝視著他的眼,一般迷惑,但這次卻多添了冰冷和疏離,劍傲卻再不理搭檔反應,只是輕輕將他推開,這動作代表著一種單純的宣示,宣示合作的終結,信任的末日。

    「付喪小姐,承蒙大人盛情,救人之事不宜遲,那位姑娘已經拖了一禮拜有餘,在下恐怕……」枉顧背後的穌亞,劍傲重新以微笑面對不知所措的付喪,似乎之前的一切全沒發生,他的笑容單純,憂心也單純。

    「那位姊姊人在那裡?」聽見對方的急切,付喪很快便忘記了疑慮,起身詢問道,劍傲往茅屋外一指:

    「在下將她寄在附近的農家裡,離這裡路程不遠,冒著大雨,約莫只要一盞茶時間。」

    穌亞恍然,這才明白劍傲特意要挑農家樵房的原因,想起適才冠冕堂皇的解釋,法師對自己剎那的讚許懊惱不已。來不及表現出怒容,付喪卻作個了暫辭的手勢,背過身去,再一次走向榻身金色的修長身影。

    「玉藻前……」

    輕喚那千百次咀嚼過的名字,付喪將金色的大掌貼緊頰心,眼神複雜的超越年齡,捨棄這雙手獨自站立似乎需要勇氣,女孩的五指鬆鬆緊緊,仍是踏不出一步。半晌纓唇微啟,竟似唱起歌來:

    「歲月流兮長期待,願作白梅待冬雪,冬已屆兮冰漸盈,池面澄清似明鏡,倩倩嬌影兮映其中;池面澄澈兮似明鏡,並肩映照影長雙,祈福千歲兮誠可慶,永為守護兮勿疏怠……」

    歌聲很微弱,穌亞和劍傲甚至無法在近處聽清歌詞,但光是意境便已足夠,古老的和歌自有一股蒼涼的魅力,雖只是付喪一人獨唱,旁觀者卻彷彿聽見了和音的熱流,溫厚的男聲和嬌細的女聲,透過那雙緊握的手響徹大雨滂沱的天空。

    「這是叔叔最喜歡的一首和歌,」女孩終於放下了手,眼神卻還滯留。「付喪不大懂它,也沒法唱出全部的歌詞……但是付喪知道,歌詞的大意,是發誓保護一個人的意思……」她轉過身,蒼白的掌仍是牽著人,不過已由妖狐換作劍傲:

    「以往都是叔叔唱這首歌給付喪……如今付喪要唱還給他;付喪要變得更堅強,更獨立……從今以後,由付喪來保護玉藻前,保護大家。」

    劍傲望著他,不知是否亦是某種偽裝,這次那雙黑眸卻相當澄靜。

    「你長大了,小姑娘,」大掌從後方輕拂她頭髮,他垂下了目,「以前有人跟在下說,當一個人開始保護一樣東西時,那就是他要長大了……」他笑著,下句的聲量很低,似在自言自語:

    「……而有一天,當你放得下一切想保護的事物時,就表示死之將至了。」

    對劍傲言語中的深意似懂非懂,付喪只是朝他笑了笑,「玩紙牌的大哥哥,麻煩你……照顧玉藻前叔叔,還有鐮鼬的族人,好麼?」看見穌亞僵硬地點下頭來,付喪欣慰地一拂胸口,隨即捏緊了對方的枯瘦的掌,不再回頭望一眼妖狐,似乎是怕目所牽沾,那份決心又會動搖,她轉身,義無反顧地:「叔叔,我們快些走罷!」

    劍傲頷了頷首,神色似乎自某種漩渦中恢復,拉著女孩的手,在破舊的門扉前停下腳步。

    「對了,法師,」

    本來不想再理他,穌亞卻再次被他特殊的語氣吸引,卻見劍傲倚著門柱,朝他微笑著,以風雨雷電為背景,他看不清搭檔的神情,只知道那語聲輕鬆,像是玩笑:

    「現在說這些很無聊,不過我還是得說……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但是……很高興認識你。」

    「什麼……?」穌亞第一反應是呆滯,特別是他說完就跑的背影。

    「喂,等一下!」

    回過神來,他決定這次再不讓他畏罪潛逃,差點就要拔鞭攔阻:

    「你給我站住!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作很高興認識我?火之契約至死方休,難道你還搞不清楚?你到底……」

    終究是來不及,或許這輩子註定追逐他的背影,等他邊叫邊追出屋去,那狡猾的搭檔早已如以往一般,攜著小女孩,消失在大雨的彼方。

    ─道遠•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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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6:59 | 顯示全部樓層
    Vol020道遠 終章

    「活著不一定是件好事,但也不是件壞事,不是嗎?」

    ◇    ◇    ◇

    1

    瘋狂大雨,洗刷過岱姬門前的曝晒場,雨滴交織成千百幕吊簾,再被狂風一一掀起,雷龍則穿簾而出,想盡一切辦法吞噬天地。

    幾乎是全身濕透,天照這場大雨果然不容凡人忽視,加上沿路以身體庇護小女孩,劍傲全身早已沒一處乾爽。雨滴從睫毛上滾下,顯得淚眼朦朧,卻擋不住他凝視床上人兒的目光,蒼白、清麗而又帶點無助,若不是付喪早已知她身中魂封,或許會以為這美人不過是一時嬌睏,偶然臥倒在清泉石後,即使岱姬的屋宇是如此家徒四壁,有她在的地方即成為仙宮。

    「好漂亮的姊姊……」

    放手讓魂占接近霜霜,劍傲自己卻遠離床榻,遠離岱姬夫婦交手觀望的室內,逕自立於門檻上。
    孩子對美麗的事物總是迷戀,付喪的目光湊近床上白如凝脂的面頰,秀目微闔,一縷青絲披散胸前,霜霜的全身直如白璧無瑕。

    她看得一陣屏息,雖然從未見過自己身為雪女的母親,但在付喪幼小的心靈裡,早已不下數次模擬出媽媽的形象,如今那影像竟似活生生躺在面前,伸手即可觸摸,付喪情不自禁地握緊她童騃的夢想。

    「……怎麼樣?」

    令人驚訝地,自付喪二人前來後便一直附手旁觀的岱姬,此時卻自行放下老伴的手,搶在劍傲面前問話。倚在門邊的他亦呆了呆,劍傲見過的人太多,人的情感再如何偽裝也總有破綻可循,他看得出這對老夫老妻對霜霜的關心絕對不亞於他,尤其是三郎,眉間堆積的憂心幾要為他老邁的額角再添數道皺紋。

    「好奇怪,」付喪側了側首,清亮的童音疑惑:「照理說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大姊姊的靈魂早該陷入深沉的睡眠,但是它卻依然留在原本的地方……只是與身體暫時分離罷了。」

    女孩的外形出眾,氣質又殊異,即便是岱姬也很難不生出好感,聞言插口,「這小姑娘睡得好極,沒見有什麼動靜,呼吸均勻,氣血充足,本來你們拖了這許多天,我以為沒得救了,那知她的情況穩定至此,和之前中招的伊賀族人大不相同,我也訝異得很。」

    她的聲音忽然冰冷起來,然對象顯然是始終遠遠立於門檻的大叔,而非眼前這兩位姑娘。不知是否劍傲錯覺,岱姬在聽見付喪的判斷後,竟似安慰地笑了一笑:「妳是什麼人,能夠解得了這玩意兒?」

    付喪眼神純真,似乎聽見岱姬對於魂封的抱怨,歉疚地鞠下躬來,「付喪知道這玩意給人帶來不少麻煩,玉藻前和我都討厭得緊,叔叔他是從來不用的。」她抬起頭來,輕聲答道:「我是百鬼門的繼主……雖然很可能再不是了,但我承繼了父親的血統,是個具有操控生魂能力的『魂占』。」

    岱姬的神情顯然訝異,別說百鬼繼主的身份讓人震驚,魂占更是稀有到讓她懷疑。心知小女孩不可能騙人,岱姬略微整理思緒,隨即意識某件事,轉向倚於門邊的旁觀者,食指毫不客氣地一頂。

    「魂占……真是了不起,他是什麼人,請得動天下罕有的『魂占』來助他?」怒氣被帶起,為了榻上的姑娘,她滿腔的怨毒還能暫時壓抑,此時一被撩起,野火燎原的速度快得驚人:「妳知道他是誰?」

    付喪對岱姬的火山爆發稍感吃驚,退了一步,隨即搖搖頭,再次眷戀地望向床上的霜霜:「付喪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是好人。」

    「好人!」

    不意外地,岱姬的語氣瞬間諷刺起來,眼神已全然不在女孩身上,目光比屋外的雷響還厲,盡數遞向門邊的他:

    「如果他也可以是好人,那麼我倒疑惑了,這世間還有什麼人可以稱為壞人?小姑娘,你可知道他是……」

    「風魔小姐,別來無恙。」

    然而劍傲氣貫聲符的句子,卻斗然將岱姬的揭發打斷。雖然付喪不知道「魔劍」嚴重性的可能極大,他還是不願冒這個險,為避免一觸即發的衝突,妨礙付喪的正事,劍傲始終試圖減低自己的存在感,現在既然對方已點火,他也只有湊趣著添油:

    「在下已經依約前來,怎麼小姐的火氣還是如此之大?美麗的女人最忌脾氣差,小心月山先生那天受不住你。」他唇角揚笑,絲毫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倒是三郎被這話挑得一愣,隨即窘得老臉微紅。

    望了一眼已在閉目養神的付喪,對女孩來說,只要確認所救的人是她所喜愛的便足夠,世俗的恩怨情仇,和她的心意全然無關,也和魂占救人的天職無涉。岱姬的聲音轉低,壓迫力卻一字高過一字:

    「你倒真有膽子回來。」

    「承蒙尊夫看得起在下,願意為虎作倀,在下說什麼也得勉為其難,好全月山先生多年的夢想。」劍傲淡淡笑道。

    聽不懂對方語帶雙關的調侃,岱姬凝起了眉,正要詢問,劍傲卻逕自轉向正自整衣襟的付喪,強迫自己再不去看床上的少女,他眨了眨眼,似乎要將目光中的某種情感褪去:「大人在祈禱時,可需要有人在旁協助?」自門檻上踱下,劍傲非但不往屋裡,反而往雨幕中鑽去,雨和風的交響龐然,他的笑語同時模糊起來。

    「不用。該說是不行,返魂術是陰陽道的極致,施術者往往要冒……總之,付喪的爸爸說過,那是非常危險的術法,一分神便有殺身之禍;那時候救叔叔是逼不得已,好在付喪一心一意要救玉藻前,這才沒有走入魔道,」她噓了口氣,似乎也在心底慶幸,秀氣的眉卻又凝起:

    「但是付喪現在精神力已弱,雖然不管如何,付喪都會想辦法救活姊姊……但是,請伯伯還有阿姨們千萬別出聲音,付喪很喜歡這位大姊姊……也不希望她死掉。」不善於警告的言詞,但是劍傲明白,這已是女孩所能表達最嚴正的語意。

    注意到劍傲的目光飄忽,岱姬發現他一向迴避的眼神,此刻卻再也無法克制地鎖定床榻上天使般的她,令她疑惑的是,這眼神是這樣熱切,強烈而帶有些許無奈,似乎想單憑眼神便將那影像鐫刻心底。

    岱姬猛然一驚,這眼神她也曾看過,多年前父親死在自己面前時,就是這樣急於記憶她的點滴,那雙眼直像火燄,到現在還焚蝕著她的記憶。如今這眼神出現在這殺人魔瞳裡,莫非……她想起關於魂封的傳說,想起伊賀用盡辦法卻徒勞無功的解術率。

    難道他早知這場解術是註定失敗的結局?或是另有其原因?

    「在下明白了,」自不知岱姬心中的念頭百轉,劍傲好不容易擺脫眼神的羈絆,朝付喪頷首,即使女孩已看不到,他還是再一次表達謝意。接下來的話卻已對著三郎夫妻:

    「既然這樣,我們走罷!」

    「走?」

    這人的一切是如此捉摸不透,與岱姬千百遍想象的殺人魔王大不相同,然而縱使心底深處有疑慮,朝思暮想的殺子之仇卻將這疑慮強制壓回理性陰影,岱姬望向劍傲的目光仍是刻骨痛恨著。

    「行動比言語來得有效率,風魔小姐應該不想單憑言語將在下千刀萬剮,」以淡漠回敬岱姬陰狠的雙眸,劍傲輕推腰上長劍,仰臉笑了笑:

    「不如我們利用時間,趁現在作個了結?」

    不等岱姬回話,他已逕自躍向門外的雨窪,付喪的心神已在凝聚,對外界的一切失去注意,劍傲在門外以微笑相邀,逼得岱姬猶疑地望了兩個少女一眼,隨即緩步跟出。

    狂風和暴雨彼此廝殺,互不相讓,雷擊更不甘示弱地插手爭鬥。三郎在妻子身後悄悄掩上家門,最後一絲燭光消失在門縫裡,也將岱姬僅存的柔情和疑問封印在裡頭,現在圍繞三人的只有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躲雨的寒鴉在漆黑的簷下雙眼放光,彷彿洞悉一切結局,嘶喊更為寒風增添涼意,似乎在嘲笑人類的愚蠢,只懂以流血洗刷仇恨。

    「亮兵器罷!」

    納身於黑暗似乎更讓劍傲滿意,長身立於雨中,他雙手下垂,一無遮擋之意,無論是遽雨還是敵手的瞪視,他的神態好似只是到庭院踅圈,悠閒得不合時宜。一向引以為友的長劍就懸掛在旁,連出鞘的意思都未有。

    岱姬露出遲疑的目光,蒼勁的手與身後伴侶暗暗互捏,捏出一地汗水。劍傲只是微笑等待,雨水順著他黑白各半的髮絲溜下,淋得他連笑容都潮濕起來,然而那黑燄般深邃的雙目,卻在雨幕後熊熊燃燒,著實刺進在場每一人的底心。她凝視那雙眸,終是猶豫地踏出一步。

    「為何不等小姑娘醒來?」雨勢太大,彷彿連大自然都要阻止這場爭鬥,破天荒地拋下違逆常理的瘋雨,岱姬得氣沉丹田才能讓話聲傳出去:

    「魂封未解,你這樣未免牽腸掛肚,不怕因此阻了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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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7:09 | 顯示全部樓層
    那知話未問完,她便看見雨中那雙眸笑了,笑得極其放肆,岱姬從未見過劍傲那樣笑,與他平素淡雅的風格全然違和:「不為什麼,只是讓她初癒便見血見死人,於她健康有礙,趁早了結,趁早清理,她也好有個安身休憩之地。」

    岱姬先是訝異地掠大眼睛,隨即明白劍傲話中涵意,怒意在雨的撲打中湧上面容:

    「你說誰是死人?」

    「毋需思索,你我心知肚明。」攤開雙手承接漫天雨露,劍傲的笑聲乾而響亮:「那日我心思紊亂,本想放過你們二位,想兩位年高德劭,就算在下不殺,假以時日也必行將就木,何需在下多勞?那知賢伉儷不識好歹,硬是要自尋死路,在下莫可奈何,只得抽劍代勞。」

    三郎的眼明顯地睜大:「你……」他對劍傲縱使認識不深,但那日衝突後偶然的幾個眼神,卻讓他窺見了這位孤寂的劍客某部份底心,如今的發言卻和他的認知背道而馳,難道他終究是看錯了人?那知還未及置詞,妻子夾帶怒吼的聲音已傳進耳裡,同時也開啟了這場至死方休的戰端:

    「你找死!」

    「風魔小姐用兵刃嗎?」劍傲一擺手,全不理對方的叫囂,再次作出請願:

    「還是有什麼特殊的殺手間,在下可等著。」

    岱姬不發一語,只是用眼神持續跟監,似乎要自那雙從不洩露什麼的黑湖裡,窺探出一絲半縷的漣漪。半晌才默然伸手向後,示意三郎將手上的黃油布包交替,以貝齒咬開繫於布上的紅線,黃布下金屬燦然的光芒剎那間劃破黑暗,岱姬無言地將它打橫平放,緩緩闔起了眼睛,似在誓言,似在悼念。

    『上弦月,似乎不適合殺戮的月形。今日原本應當是闃黑的新月或如勾的彎月的,然而那倒掛在天上的半月,竟宛如一抹笑容,妖異的笑容,在夜空中綻放光華……』

    「原來如此,用『岱月』啊……」

    認出當初三郎差點送給自己的日出長劍,劍傲的聲音緩慢,卻諷刺入骨:

    「真是可憐……即使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還是想用精神勝利法,以兒子的遺物和仇敵一戰,一方面覺得『冥冥之中必有相助』,祈禱奇蹟發生;另一方面,即使不幸往生,也算對親人有份交代,兩位的兒子『九泉之下也該含笑』……是麼?」

    岱姬不說話了,將罵詞以行動和眼神替代,劍傲看得出來,憤怒的母親此刻對報仇已再無迷惘。

    「這樣才有趣嘛……風魔小姐不請幫手?」劍傲笑道,右手大方地懸於劍柄上空。

    「對付你這種人……」似模似樣的日出劍起手式,劍傲只看見岱姬臉上的陰霾,身軀微蹲,碎步前驅,岱月的出鞘同時也擦開了戰爭的火花:

    「還用不著玷污旁人!」

    破水來的聲音激昂,顯然對方體術極佳,步步都在水窪裡留下明顯的足跡,岱月的速度也不輸加大的雨勢,剎那間劍尖已掩至劍傲身前,怒意昂然的臉逼近始終悠閒的劍客,瞄準點即是胸腔偏左的致命傷:「你去死罷……!」

    『同樣的笑泛起,在持劍者的臉上,如果不是他蒼白的臉上染滿幾乎比皮膚還多的血跡,那抹笑容實如月,皎潔而溫和平靜。他笑,而且是微笑著,當他靠近腳邊一個伏地喘氣的傷者時。「不……要過來,求求你不要過來,不要,不要,不要啊…………」』

    「這樣不行的,岱姬小姐,」

    連拔劍相抗的也無,劍傲只是輕輕向旁一閃,優雅地如在雨中獨舞,岱月的獠牙登時刺向空處。一擊不中,岱姬不愧曾為樑上客,反應機敏,回身便補刺一劍,雨幕被岱月的侵入當堂劈開,足見此劍的力道。

    滿擬敵人就算這次不出劍格擋,也該避得倉皇,然而劍傲的回敬卻無對等積極,長劍是出了鞘,目標卻不是岱姬的攻擊,而是單純以劍支地,一個旋步,雨幕在身後合攏,岱月再次無功而返:

    「日出劍和上皇劍、西洋劍都不相同,傷敵的方法也大相逕庭,風魔小姐可得小心,劍的脾氣向來不好,若是您不和他相知相惜,該樣武具不但不會助你,反而會對主人不利。」

    根本聽不進他微帶調侃的警告,岱姬索性在空中翻身,聽聲反劍,遞入大雨的另一頭,橫掃就是當頭一擊,眼看那頭黑白交雜的髮絲就要被剃得乾淨,這回岱月的戰蹟卻更讓岱姬吃驚。

    「日出劍因為他厚硬而微彎的特性,傷敵的標準方法,應是拖砍而非刺擊,」

    敵人前一秒尚在眼前,下一秒已從影像化為聲音,更令岱姬呆然的是,那聲音竟從身後傳來!還來不及轉身補救,一隻手已溫柔地拂上「岱月」的劍刃,單手將刃鋒頂起,力道大的讓岱姬無從抗拒,劍傲的手自刃頭往下遊移:

    「看著,日出劍最適合傷人的地方,是在刀頭以下約莫六英寸的微弧處,不是尖端也非根部,岱月是單刃劍,風魔小姐這樣盲目揮砍,恐怕到時傷到的是自己而非敵人……」

    語調輕鬆,劍傲兩指夾住利刃彎處,神態像單純的教學。岱姬卻怒於這樣的污辱,不等劍傲說完,趁著得來不易的近身,竟將岱月當短刃用,直接從側腹向後攻擊囂張的對手。

    「我說過,如果不去理解劍、體諒劍,而純粹只是將他當成殺人工具的話,非但傷不了人,反倒會被其反噬……」

    連低頭望一眼也無,劍傲瞬間將長劍交手反握,劍尖垂直向下,威脅腹部的岱月與劍脊撞擊,「丁」地一聲清響,在岱姬未及反應下撥指一勾,單刃登時反轉,被劍身輕輕一拍,「岱月」的長刃隨即六親不認地沒入主人的側腹。

    啪地一聲,「岱月」先於主人落於水窪中。慘叫聲劃破黑暗的夜空,岱姬的鮮血很快被雨水沖淡,好在她反應快,意識到劍柄尚為自己力所能及,千均一髮之際將致命的刃鋒向外推回,否則現在已被攔腰切半。饒是如此,利刃還是在她側腰切下一道深及吋許的創口,排山倒海的痛楚混雜著雨的濕黏,岱姬在地上一滾,即使不願意,下肢的虛弱終是讓她在敵人面前跪倒下來。

    「岱姬……!」

    關心情切,似乎曾被妻子勒令只準旁觀不許插手,三郎還是朝水窪踏出一步,想要上前攙伏,然而妻子百忙中的回眼卻逼住了他,神色痛苦,她壓緊血流如注的腹部,那雙微顯蒼老的眼睛卻以累積多年的霸道代替行動將他喝回,然而真正阻住三郎腳步的卻不是那些淫威,而是妻子向來赧於表現,深藏在心底的柔情:

    「岱姬……」

    「很痛嗎……?」滿意地看著丈夫退回簷下,溫文儒雅的問候卻傳至她伏地的喘息聲中,腰被剖個洞自然非是好玩的事,岱姬無力回答,只能以瘋狂的眼神表示怒意,「被自己的愛劍創傷的感覺如何,風魔小姐?那劍是劃偏了點,都要怪這天雨路滑,瞄個胸腔也失準,讓風魔小姐多受痛苦,在下真是萬分過意不去。下回必定多加注意,一劍斃命,絕不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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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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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7:19 | 顯示全部樓層
    『他應當是很久沒有哭過了,至少在自己離家以後。然而眼淚卻在此時不受控制的噗噗而下,雙腿和四肢猛烈的抖顫著,一個健壯的年輕大男人竟當場痛哭失聲,只覺自己的頭皮快被己身的重量撕開:「拜……拜託你……我……很久沒有和我父母見面……我想見我母親,我想活著見我母親……」』

    岱姬恨不得自己的肺給摘去,才不至在敵人面前因呼吸困難而喘息,半身被迴流的大雨浸溼,她掙扎著欲從潮溼滑溜的地面撐起身子,粗手亂爪,忍著側腹的傷痛,摸索掉落地面的岱月。就在手指將觸未觸之際,岱姬的眼前猛地站立一雙長足,重重將岱月的刀刃踏入水窪。

    還未來得及怒罵,足的主人已先行發話,聲音來自高處:

    「現在小姐該明白,劍不是這麼好使的武具,可不是麼?」

    聲音隨之逼近,劍傲彎下腰來,輕輕拾起岱月沾染血跡的劍柄,注入鑄劍者耐心與智慧的刃雖經多方磨難,雨水洗滌下仍是鋒芒畢露。以蒼白乾瘦的指輕輕拂過,劍傲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嘆了口氣,隨及又恢復那笑靨:「這劍真漂亮,月山先生也算是有眼光,知道它屬於令郎是委屈了,這才有意相贈,可惜……」

    無視於岱姬咬牙切齒的瞪視,劍傲緩步走近她憤然前伸的掌,拿著岱月的手腕一轉,劍刃直刺而下,貼著她手指沒入泥地,濺起漫天血花:

    「可惜這玩意兒就是倒貼給我,我也還看不上眼,別說日出的劍術本就一文不值,鄉野村夫的骯髒貨,就是典當也未必有人肯要,風魔小姐若是寶貝,在下就還給你罷!」

    側臉被瀰漫而來的爛泥所浸濕,岱姬怒極反笑,且是狂笑。見長劍依言拋落自己面前,心中反而鎮定下來,更多的情緒掩蓋掉生理的疼痛,吸一口涼濕的空氣,年邁的母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抬起頭來,驀地神色一緊,腹部漫延而來的疼痛又迫使她坐回水窪。她不甘示弱,坐著歸坐著,只見銀光一閃,岱月又已被她執擎在手。

    『痛並不是馬上來的,而是愣了一下,宛如大洪水傾倒前的停滯,然後,伴隨著空去的兩臂狂噴的血瀑,痛神經的攻擊如雷雨般轟然入腦:「你……你……魔……魔鬼……你根本……啊啊啊啊……」』

    「風魔小姐像蟑螂似的,越挫越勇,在下佩服。」

    劍傲默然看著她掙扎,笑容一無改變。雨幕將他淋得渾身濕透,顴骨突高的臉,削瘦的軀殼,殘破骯髒的衣物和染滴鮮血的長劍,無一不是淋漓盡致。混色的長髮散亂在風中,被狂風暴雨所浸濡,貼緊了他的頸和後背,而大雨仍不放過他,挾風帶嘯,沉默已久的巨雷狂劈而下,轟隆一聲,白雨跳珠,震得大地一片水舞:

    「怎麼了?不是要殺我麼,怎地坐在地上不動了?」

    見岱姬仍抱著肚子,血絲自指間滑落,他提劍緩步靠近委頓在地的獵物,那瞬間,岱姬驚覺自己看見的已非一個人,而是一頭野獸,在鮮血中迷失本性的野獸:

    「我就說嘛……有什麼樣子的娘,就會教出什麼樣的孩子。風魔小姐恐怕不知道令郎死前的狀況罷?是啊,就像您現在一般,恐懼至極的眼神,厚顏求饒的顫抖,對了,還有下一秒劍尖沒入時,那透心蝕骨的慘叫……」

    「慘叫」貳字餘音未完,庭院裡當真響起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悲呼,劍傲的話語終於觸碰到對手的臨界點。

    三郎在大雨中屏息,看著岱姬的長髮散開,狂風撥得他漫天亂舞,岱月和妻子如融為一線,這一擊再無猶豫,再無憐憫也再無膽怯,三郎可以聽見愛妻心底的呼喊:天葉、多年的折磨、逝去的尊嚴和人生,親兒在月光下慘吟的一幕躍然眼前……而這一切都歸結於他,歸結於岱月尖端對準的這個笑容。

    『「哇啊啊啊啊──!」欣賞著獵物因驚恐而褪色如紙的臉龐,唇邊帶血的揚起笑,蒼白而充滿力度的手向前抓住尚在喊痛的人頭,左手長劍輕劃,劍力透處,猶帶驚恐的臉面齊頸而斷,平整如鏡之面……』

    轟隆!

    雷光瀲灩,前所未有的地佔領所有視線,那是好近的閃電,劍傲甚至看得見岱姬在白光中逼近;微笑和焦雷混合成同一個畫面,岱姬的視覺嵌入那驀然展開的笑靨裡,讓狂怒的她也不禁一愣,時間暫停,空間暫停,只有風雨如晦,還有接下來她再怎麼睜大眼睛確認,也無法相信的一幕……

    「岱月」刺破劍客胸前最後一滴雨珠的同時,劍傲的手一鬆,長劍已隨著笑容被主人拋棄。

    『「流血罷,受傷罷,讓我痛苦罷……!」眼神迷濛的朝月喊叫,相對於傷殘人的死神行為,自殘的動作也同樣令人震撼……』

    咚鏘,水花濺起,岱姬的叫聲也驚起,岱月已來不及收勢:「你……」

    「嚓」,一劍沒入,方向雖因攻擊者的遲疑而微偏,仍是紮實地侵蝕體內器官,血雨當仁不讓地混入風雨中,鐵製物擦過胸腔的血肉靡爛聲,在那靜默的一秒顯得格外清晰。

    水花四濺,倒下的身子縱使質輕,仍是足以激起一片水幕,雨水很快地包融岱月製造的傷口,剎時將一池水窪染得通紅。

    『為什麼除了「這裡」,其他地方都感受不到痛……?』

    滂沱大雨,依舊如瘋似狂。

    「看來我的演技,終究還是不到家啊……」

    雖想和平常一般微笑,呼氣的痛苦卻讓劍傲猛然顫動一下,聲音虛弱無力,但本質卻是愉快的:

    「人之將死,其形也善……咳……是那一瞬間的笑容,讓岱姬小姐瞧破了機關……咳,咳,是以下手……稍微偏遲了麼?」

    大雨滂沱,雷聲湊趣地鳴響,淹去半片庭院,將劍傲軟倒於地的半個身子浸沒水中,載沉載浮。
    岱月的刀身醒目地沒入劍客胸口,再從背後透出,將他整個人釘於地面,鮮血順著利刀邊緣,越冒越劇,幾乎與逐漸加大的雨勢同步,到最後幾要讓人分不清是雨水包圍了劍傲,還是血水。

    『讓我感受到痛……』

    「岱月」矗立朝空,宛如蒼天執著刀柄,親自將劍傲的身軀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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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0 道遠 第十章2
    2

    岱姬整個人呆然,失去武器的手僵擬在那兒,不知下一步動作應為何,直到傷者緊接而來的劇烈咳嗽,才敲醒了她腦海空白的部份。

    「為……什麼?」

    岱姬搖起頭來,想搖去這在她來說難以接受、不可思議的真實,聲音開始很茫然,只重覆著同樣的問句,語調卻越拔越高,到最後近乎歇斯底里: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是質疑而非問句,不顧對方傷勢嚴重,感到自己的身體連著岱月被打衣領提起,劇烈搖晃讓劍傲難受得四肢發軟,一口氣湧不上來,差點閉過氣去,只得任鮮血自嘴角滴下。

    「問我為什麼……」

    凝聚自己已然飄忽的心神,他還有保持意識的責任,望著貼近的憤怒母親,劍傲露出百無聊賴的笑容,淡得岱姬幾乎有消逝的錯覺:

    「小姐未免也問得大了。我……不過是活得太久,有些膩了……咳,追殺我的人多如毛牛,反正我……咳,咳,嗯……反正我……遲早也要給什麼人殺死,讓你撿個便宜,省得風魔小姐整天在那呼天搶地,好似我有多麼罪……咳嗯,罪大惡極。」

    「我不許你死得那麼輕鬆!」岔開他斷斷續續的笑語,岱姬從衣襟捏到脖子,將劍傲僅餘的空氣一掐而滅:

    「你……你是怎麼對待天葉?那個惡魔……這麼多年來,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對付你,我立誓要讓他受盡同等的痛苦,而你竟然死得那麼輕鬆?我……我決不允許……決不允許……」

    失去了岱月,卻聽岱姬身後鏗鏘數聲,拔開時竟是那把劍傲所熟悉的,通體金黃的雕名短刃,他呼了口氣,果然上天還是沒這麼容易放過他。

    「那就來啊……」掙扎著壓住傷口,劍傲才能稍微止住失血的暈眩,勉強維持嘲笑的語調:

    「來剜去我的雙眼,來將我撕皮拆骨,就像三年前你兒子那模樣……咳,咳……我要是叫得有他一半淒慘,咳……我…我名字就倒過來寫……」本來想說「死後就下地獄」的,但轉念又想這已是必然事實,這才臨陣改口。

    「好……很好。」

    穩住顫抖的聲音,對方的不知悔改顯讓岱姬的怒氣升至頂點,思路集成一線,全數對準那顆鮮紅的、代表生命的心臟:

    「既然你這麼硬氣……老娘就成全了你!」不知道這句話已然邏輯顛倒,盛怒的腦子無從思考,岱姬的右手猛然舉高,短刃瞄向地上已然氣力全失,毫無反擊之力的劍傲:

    「下地獄去罷!」

    再次閉上眼睛,劍傲開始明白以往許多死於他劍下的人這麼做的原因,這世界太過美好,若是不將視覺隔絕,那份決心又會消失殆盡。因劇痛而僵直的肌肉瞬間鬆懈,劍傲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輕喃:

    「這樣……就結束了……罷?」

    問句的答案是否定的。或許他早該知道,以老天爺處處和他作對的脾性,是不可能如此輕易令他反樸歸真。就在冰涼的劍尖幾乎沒入心腔那刻,一樣事物臨空劃破萬根雨絲,準確地挨中岱月的劍身,力道大至將刀鋒彈至一邊。

    兩人的情緒都處在某種崩決的臨界點,一但有任何外力干擾,都足以使人潰堤,思緒無法接續,劍傲和岱姬不禁相望愕然,一齊往干擾物看去。

    那是一隻鞋子,一隻極為普通,上皇朝處處可見的女用鞋。

    大雨掃尾,深埋於水窪中的他覺得視線模糊了。或許是因為失血過多的關係,劍傲的腦子一陣暈眩,唇瓣乾澀,他喊不出聲,只好以雙眼代替聲音,將全身的力氣都賭在那若有似無的叫喚上:

    「凌姑娘……」

    喜悅,安慰外加些許苦澀,他終於知道何謂發自靈魂的呼喊,那該是世間最響亮的聲音,無關肺部的重創,他的氣喘來自內心的激動。這瞬間,自己的性命、尊嚴再也無關緊要,只有大雨中那翩然逼近的身影,才是真的。

    赤著右腳,雙手打橫抱著付喪,紫髮白衣在風中蕩漾,風雲會的千金、麻煩的根源、以及這段故事的開啟者,霜霜於是乎重生。

    「李……哥哥?」

    然而鞋子主人的反應卻絕非喜悅,大雨蹁躚,重生的霜霜睜不開眼,只在朦朧中瞥見那片鮮紅,然後才在血湖裡驚見劍傲受長劍洞穿,氣若游絲的身軀。即使重傷,劍傲竟似仍對自己微笑著,推開大雨,推開岱姬,她在泥濘裡近乎滑倒,無法將眼前的形象與那鎮定如恆的大哥哥相合,她用指尖撫摸輪闊作確認,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顫抖著。

    「……你還好嗎?」

    沒有霜霜的震驚,對方早已先她而表達關心。霜霜愣了愣,彷彿忘記如何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劍傲不給她開口的機會,發抖的手指輕觸幾縷落下的髮絲:

    「那就好了,能夠再見到活蹦亂跳的妳……咳,咳……那很好……」

    「李哥哥……你這是……?」

    一手托著付喪的身體,霜霜的視線下移,用左手撫過那宛如紅色湧泉的傷口,卻不敢去觸碰,印象中從未看過這樣的重傷,好像再多流任何一滴血,這條生命就會遁入冥域。茫然間她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岱姬瞠目欲裂,染滿殷紅的身影:「大娘……妳是誰?是妳把李哥哥傷成這樣的麼?這又是為什麼……」

    「為什麼?」一般從驚訝中醒來,面對霜霜的問題,岱姬大聲嘲笑起來,捏著武器的掌掐出血來,已然完全失去理智:

    「真是太可笑了……妳問我為何要殺他?為何要殺他?蒼天哪,你聽一聽,殺子仇人就在我眼前,竟有人問我為何要殺他!」

    「李哥哥……殺了大娘的兒子?」霜霜一呆。

    「殺了,哈,殺?何止是手刃,你問問他,你問問那惡魔!他是怎麼樣對待無辜的獵物?他是怎麼樣讓人在地獄的煎熬裡死去,他……」岱姬的語調一句比一句淒厲,彷彿杜鵑啼血,母猿哀鳴,似乎連站立的力道都用盡,僅存的心神支撐不住腹部傷口,岱姬腰一彎,也跟著疾咳起來:

    「咳,你問問他……!」

    「李哥哥……這是真的麼?」令他訝異地,掉過頭來,霜霜的聲音竟是這麼平靜,照著岱姬的指令凝望著他。

    張口吸進得來不易的空氣,劍傲輕輕呻吟,微笑起來:「讓她殺了我吧…凌姑娘……」

    「你真的殺了這位大娘的兒子麼?」不理劍傲的想法,霜霜只是一個勁兒地確認。被他斗然急切的語調所震,他終於緩緩頷首,

    「我殺的人,很多,咳,咳……很多……」雙眼似乎有些失焦,他奮力將他聚集:「我早該死了……只是時間問題,咳,罷了……」

    「那是真的了……」呼出一口氣,霜霜跟著闔上眼簾,好像要藉著這個動作平靜心緒。本以為少女接下來必是跳起來倒戈,在他的記憶裡,她是那樣的嫉惡如仇,然而他再怎麼胸中丘壑,霜霜的一切所作所為,卻永遠在世俗可計算的定理之外。

    「這位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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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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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7:43 | 顯示全部樓層
    聽見叫喚,劍傲睜開一絲眼簾,然後便再也無法闔上。水花飛濺,霜霜將懷中的付喪輕輕放下,隨即雙膝一屈,竟是跪進了水窪當中。「李哥哥殺了妳的兒子,我聽了很是傷心,也為大娘難過;」霜霜的聲音清且柔,好像天使,來自遙遠的一方:

    「但是霜兒這條命,也是李哥哥救回來的,如果沒有他,我到現在還躺在床上,永遠永遠起不來……」

    「凌姑娘……」

    首次感到有些黯然,劍傲試圖阻止她往下說。霜霜卻突地挪前一步,在岱姬錯愕的目光中,雙手按地,竟是叩下頭來:

    「所以求求你,大娘,霜兒求妳放過李哥哥,我願意為李哥哥還債一生一世,作大娘的女兒也好,僕人也無所謂。大娘……就算殺的是壞人,霜兒的爸爸說過,殺人總是不好,你殺了多少人,心裡就不快活多少;李哥哥曾經做錯過一次,大娘今天又要再做一樣的錯事,以後李哥哥的親人不定還要再錯一次,與其這樣一錯再錯,大娘,不如現在就讓它結束罷!」

    霜霜的聲音動聽,詞句任真而誠懇,卻又隱隱有股道理,不單是完全的一廂情願。岱姬聽得一愣,大雨隨風擺蕩,她看見霜霜緊摟著幾近昏迷的劍傲,渾身為雨和血所浸濡,神色哀懇地凝望著她;而自己面容猙獰,步步朝這對男女進逼。心中不禁忐忑起來,難道她當真錯了、難道她不知不覺間,無論最初的理由為何,已變成一隻罔顧人性,拆散姻緣的野獸?

    岱姬甩開髮上的雨珠,重新握緊了黃金短刃,「不!」她大喊,彷彿要憑藉音量從迷惘中站起:「我沒有錯!這惡魔殺了天葉,是他錯了!就算殺人是錯的,他的罪業也比我多得太多!」

    「李哥哥錯了,大娘如果下手,那麼大娘也錯了。」霜霜的眼神與話語一樣執拗,一樣堅定:

    「大娘,我很笨,什麼也不懂。但我卻覺得,每一個人活著都是同樣重要的,大娘的兒子也是、霜兒也是、當然李哥哥也是……爸爸常告訴霜兒,報仇的方法有很多種,報仇沒有錯,但最笨的方法就是以牙還牙。爸爸年輕的時候也報過仇,他說,當他盼了好久的仇人在自己面前變成屍體時,他哭了,不是因為高興,而是痛苦……」

    「夠了!」

    霜霜果然依言噤聲,只因遽然逼近的黃金短劍,已逼近她咽喉一寸,她驚於那雙鬼魅般的火眸,是什麼樣的情感,能讓一個女人如此執著?霜霜試著想像手染父親鮮血的兇手站在眼前,雖然每個人的痛苦無法感同,但卻能夠將心比心。

    「你懂什麼?你什麼也不懂!你失去過親人麼?你知道那種痛苦麼?給我讓開!」岱姬提高短劍,利刃就在霜霜的白頸劃下一道傷痕:「就算今天需得踩過妳的屍體,我也要手刃這惡魔!」

    「不,我不讓開。」輕輕將劍傲放下,霜霜在大雨中長身而立:

    「但霜兒也不會讓大娘殺了我。大娘如果定是要殺李哥哥,霜兒會阻止你的,因為等大娘冷靜下來後,一定會為了殺掉我而內疚,一輩子不開心。與其這樣,霜兒寧可先對不起大娘。」她在劍傲面前站穩馬步,雙手錯置,已是一副備戰模樣。

    兩雙眼睛就這麼在廣場上彼此相視,一方是野火燎原,一邊是靜如止水,卻見那火苗斗然竄起,岱姬狂吼一聲,右手高舉,竟是不顧一切,就要往霜霜頭上砸落。

    「發生什麼事了……?」

    就在雙方即將鳴金交兵的前刻,一聲強勢、充滿霸道的聲音突地切斷一切。劍傲無力轉頭去看,但從那石破天驚的氣勢,他虛弱地一笑,不是那可愛的搭檔又是誰?

    霜霜透過大雨往聲源望去,卻見來者有三人,全是她所陌生的:修長的黑髮男人居中,一手拎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而另一邊,金髮金膚的美麗男子倚著他肩頭,似乎精神極差,不住喘氣著,優雅的金瞳眼神渙散,卻勉強往自己腳邊的少女集中。黑髮少年在遠處舉手招呼,似乎要說些什麼。

    「小姐!」

    那知還來不及開口,一旁金髮男子著急而憤怒的聲音已搶出,不顧一切地掙脫穌亞的攙伏,踏出兩步,隨即因體力不支跌倒在雨窪裡。然而付喪暈迷的模樣卻賦予他莫名的力量,讓他得以踉蹌站起,以近乎半爬半跑的姿態滑水逼近,才到伸手可即的位置,玉藻前便將女孩一把搶過,大掌拂上付喪安詳的額,倉皇不知所措:

    「小姐…小姐怎麼了?你們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她……她還活著麼?」不知鼓足了多大勇氣,妖狐才有膽囁嚅一問,聲音微弱而顫抖,兩眼茫然地望向霜霜。

    「你是這個小姑娘的親人麼?」玉藻前的模樣叫路人不同情他都難,何況霜霜:

    「我聽見她喚醒我,從一場很長的夢中把霜兒叫醒了……然後我醒來的時候,她就倒在我身邊,像現在這模樣……」

    「什麼意思?從夢中把你喚醒?你到底……」妖狐錯愕,可憐他大病未癒,腦子一團混亂。

    「我中了『魂封』,是這小姑娘用自己的力量,把我救回來的。」霜霜的語氣充滿感激,然而聽在玉藻前耳裡卻全然是另一回事,他搖了搖頭,潮濕的掌撫過付喪一無反應的額;

    「笨小姐……」他咬牙,神情有欣慰有憐惜:「明知道救我已經耗盡了大量的精神力,為了救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寧可冒著生命危險?妳真是好傻……」

    相對於妖狐的激動,臥於地上的劍傲倒是相當平靜,望了穌亞一眼,似在詢問。法師攤了攤手,冷哼道:「你別怪我,這隻笨狐貍突然驚醒,一看見那小女孩不在身邊,一哭二鬧三上吊地硬要我帶他來找,我那裡知道你去什麼地方?」他聳聳肩,隨即關心地一望劍傲,

    「好在聽見這裡有打鬥聲,這才過來一觀,那知卻見到你們這副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孱弱的唇來不及開口回答,穌亞的注意卻被另一個濁重的氣息吸引去,一驚之下回頭,恰見那蒼髮散亂、目如瞳鈴的婦人,正齜牙咧嘴地立於自己身後,他趕忙一驚跳開。

    「你是誰?」警戒地望向狀若瘋癲的岱姬,穌亞一手已觸在鞭上。

    「……我是誰?」問的對象卻仰天長笑一聲,似乎認為這問題是世間最可笑的笑話,手指向地上染滿鮮血的劍傲一遞:「問我是誰?你為什麼不先問問他是誰?」

    「他是誰?他是……」穌亞不禁語塞,這才斗然發現自己對這「搭檔」的認識是如此微薄,除了陰險的個性,他連姓名也不知,只得囁嚅道:「先不管他是誰,是你傷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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