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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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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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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8:01 | 顯示全部樓層
    「我傷害他?」岱姬髮眥俱裂,又是那淒厲的笑聲:「我不只要傷害他,我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將他送入世間最深遂的地獄!」

    「你要殺他?」穌亞愣了愣,本以為只是齟齬下的失手,沒想到對方的恨有如是之深:「但……理由呢?這傢伙好歹是我朋友,你若要奪他性命,也得先經過我同意。」雖然經過妖狐一事的洗禮,法師覺得有重新考慮搭檔的必要,然而情況危急,先保住這什麼也沒講清楚的混蛋性命再說。

    「哈,朋友?」岱姬又是尖聲笑了幾下,彷彿在嘲笑穌亞的徬徨,「你們果然都被這惡魔給騙了,我、你、還有這小姑娘……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腳步蹣跚,但指控的語調卻歷歷,幾乎要蓋過不斷斬下巨斧的雷電:

    「這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就是橫行天下,殺人無數,全世界都恨不得剁之而後快的『魔劍』!」

    轟隆,轟隆,巨大的焦雷分作四股,在穌亞周遭擊成漩渦,首次感到站不穩,法師的瞳孔瞬間黯沉。劍傲、岱姬、還有地獄般滿地鮮血的景象,盡數從他無神的眼中消失,大雨撲面而來,驚人的訊息將他雕為塑像,穌亞不能思考,不能動作,只能選擇靜靜呆視岱姬再無旁騖,憤然舉高的復仇之手。

    「你們全部給我讓開!你,還有妳!小姑娘,妳再不讓開……我…我打不過妳,就死在妳面前!」

    再不理穌亞如何,岱姬對上霜霜始終堅定的目光。說著當真反轉勾刃,尖銳的金屬因憤怒而顫動,已然劃破岱姬黝黑的肌膚:

    「我數到三,你再不讓開,就讓我的鮮血……替天葉的靈魂安葬罷……」眼眶紅了一圈,年邁的母親已然崩潰,數十年的怨恨,長久的執念在雨中融化為血液,淌下岱姬細長的頸。

    「大娘!」

    霜霜的面色溫柔,那不是自私的勸阻,任誰都能從那雙紫眸中,感受到將心比心的傷痛,「就算殺了李哥哥,妳的兒子也再不會回來了……」她再一次下拜,眼眶亦漫上鮮紅;

    「但大娘若放下這段仇恨,他卻能夠重生……重生在寬恕裡,重生在一景一物裡,重生每一個新的生命裡……還有大娘的心中。你明白麼?大娘……」

    雨絲如刃,一刀刀劃進劍傲大血泛濫的傷口,霜霜的眼睛彷彿也被雨刀舐過,酸澀的淚腺穿不透層層雨幕,少女無法確定那是否眼淚,或許是血淚。淚水與大雨牽連,呼喚北風引來思念的精靈,岱姬驀然一驚,她覺得那風像擁抱,像她那薄命兒子的擁抱,自後頸到充滿殺意的手腕,輕柔的彷彿在耳語:母親,放手罷!

    「天葉!」

    岱姬回首,急切地想要抓住那一刻的重逢,即使只是短短數秒。卻發現身後的雨幕穿透了意識,渴望的母親向前伸手,抓到的卻不是形體,而是四面八方湧來的細語:

    「多桑,我被燙傷了,好痛!吉桑他都笨手笨腳的啦,越弄越痛……」

    「媽,我想要一柄劍,像爸作出來的那種又高、又強的劍……」

    「你很煩耶!老媽,不過就是教訓幾個不聽話的鄰居,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妳這女人可不可以不要管我?這次我一定要走,妳總不能一輩子管著我罷?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未來,就算我死了,也不干妳的事……」

    「母親……我想活著見我母親……」

    「天葉……」

    鏘啷一聲,短劍終於落地,沒入大雨的包裹裡,狂掩而來的浪潮將之淹沒,也將岱姬的哭聲淹沒。霜霜整個人軟倒下來,目光卻不敢離開岱姬,像一下子老了數十歲,決堤的哭聲是這樣蒼涼,斷斷續續,似在控訴,又似在詢問。她素來對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關心,此時不禁大感惻然。在雨窪中爬行,想要前去安慰傷心的母親,卻被那特殊的叫喊嚇退了腳步:

    「嗚啊──!」

    跪地的她瞪大眼睛,驚蟄的雷電、風雨的帷幕全被那揮動的手給推開,等到眾人驚覺婦人的身影遠去,天地間早已只剩那長遠、悲愴的嘆息。

    「岱姬,妳要去那裡?」

    比起死去的人,三郎更關心還活著的存在。急切的腳步踩破雨窪,女忍者竟似成了聾子,幾聲叫喚無用,擔心的丈夫只得循著眼淚,與岱姬一同消逝在大雨的另一方。

    啪答幾聲,短劍的震動止息。

    四下寂然,風雨毫無阻礙地佔領劍傲四周的空氣,簷下的烏鴉再次搶破寧靜,嘎嘎數聲,盤桓在眾人頭頂,再瀟灑地往城內掠去。深吸口氣,劍傲終於有氣力仰頭目送那群不祥之鳥。

    「又見面了,搭檔,」首先劃開沉默,他望著依舊呆滯的穌亞,笑聲很微弱:「別在大雨裡……呆站太久,咳,咳……這樣子,會感冒的……」

    「……什麼意思?」被劍傲的玩笑喚醒,呆然而恍然,恍然又憤然,不顧對方的傷重,穌亞俯身扯住他衣襟,就是重重一搖:

    「剛剛那個女人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說你是……該死,你快給我說清楚!」

    從迷霧中勉強撐開眼線,穌亞一愣,又是那種笑容:「就是這個意思……我以為你皇語聽力不錯的,咳,穌亞……」

    「你……這麼說來你當真是…是……」混亂的真實太多,穌亞深深凝視著他,那個臉色蒼白、形容枯槁、渾身染滿鮮血,似乎隨時都要閉過氣的男子,還有那被自己神情嚇傻的姑娘,一向麻利的唇舌竟爾魘住。然而被欺騙的憤怒卻蓋過那層異樣,穌亞仍是怒吼出聲:

    「你……你這傢伙,你刻意隱瞞你的真實身份,那還罷了……我拿懸賞令出來的時候,你竟然還……你竟然還……去你的!你當我是笨蛋!」終於導出結論,看著劍傲的笑容,穌亞弄明白他如此不爽的真正原因。

    「我只是遵循契約的內容……咳,咳,你不是也同意了麼,搭擋?」刻意強調最後的稱呼,劍傲到死也要調侃人:

    「條約…第三條有言道:『若以對敵之所必須,情勢之所迫使,或因其他任何善意之理由,而互相欺騙,隱瞞者,不在此限。』是你自己……同意的,可不是?」驚於大叔的記憶力,竟然把他隨口唸過的契約細節如此一字不漏地銘記。

    「但那只包括那小姑娘和那隻狐貍的事,無法解釋你隱瞞身份的惡行!」穌亞才沒那麼笨,幾乎是立時反駁。

    「凌姑娘,你說,這位先生是獎金獵人……咳,咳,他當著我的面說要抓我,偏又強迫我訂下合作契約。萬一…萬一我讓他知曉身份,這合作關係便再也無法繼續,在這種情況下,我是…是不是應該…應該稍微……咳,隱瞞一下身份……?」

    肺部的傷勢一點一滴侵蝕著劍傲的生命,然而笑容卻掩示了死之將至的恐懼,在穌亞看來,他的搭檔仍是那副奸詐到死的欠扁樣。

    突然見問,霜霜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這個,如果是這位先生明明知道,卻還是強迫李哥哥訂下契約,強迫人就是不好,所以也不可以怪你騙人……但是……」替劍傲辯護完,霜霜本擬也幫這陌生的法師說幾句話,申訴「騙人也不對」的道德觀,劍傲卻一伸顫抖的手,阻住她說下去。

    「法師……你…聽見了,凌姑娘說不可以怪我,咳,咳,嘿…契約的最後……若雙方對契約的內容……有所歧義,咳,以爭執後所見第一人…咳,為依歸,白紙黑字……你可不能…反悔……」


    聲音顫抖,劍傲的臉色在鮮血映襯下越發蒼白怕人,腰一彎,竟是一串紅白血沫,染得他滿唇殷然,霜霜一驚俯身,卻被他的微笑安撫。穌亞又氣又恨,打死也想不到當初不經意的第四條規約,竟是這狡猾搭檔的預留伏筆,想把他一把火燒成灰的願望宣告破滅。

    似乎看穿他的挫敗,劍傲自霜霜懷中伸出手來,歉然與調侃兼具的笑在唇邊蕩開:「穌亞,你別操心……咳,呵…就算你那…大火……沒法把我燒成骨灰,我也……咳,咳……」

    下面的話竟是連不成語句,聲帶承受不住遽然阻塞的空氣,劍傲痛苦地抓緊霜霜衣衫,咳得背過身去。霜霜慌張不已,對方的傷勢之重,並不亞於雲渡山初次邂逅的死亡臨界,從重逢的喜悅中醒覺,她趕忙尋找救命良方。

    「你……該死,你先少說兩句,肺穿孔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你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望著霜霜急救的情景,穌亞瞥過頭去掩示同情的目光,隨即將受騙的事暫拋腦後,蹲下身來一同察看情況。卻見岱月深深沒入胸口,赤紅色源源不絕,沒有太多療傷經驗的霜霜一陣慌亂,就要伸手去拔。

    「不能拔!」

    一聲陌生的叫喊卻驀地阻住霜霜的行動,她回過頭來,這才發現妖狐攙著始終昏迷的女孩,已然靠近身後:「小姑娘……這刀絕不能拔。還好這刀下得很猛、很快,傷口和刀鋒幾乎沒有漏縫,這才暫時保住了他性命。一拔刀的話,不但血會噴得止不住,空氣也會進入肺部,到時就非是療傷術這般簡單而已……」

    「那該怎麼辦?」面對岱姬時,她可以依著執著侃侃而談,然而如今面對這奪命的傷勢,霜霜完全地茫然了:「可也不能一直讓刀子插在李哥哥肺裡啊,這樣流血下去,可怎麼得了……」

    「先按著他穴道,這可以讓血流得緩一點,但要拔刀的話……」玉藻前的臉色蒼白,反觀他懷中的付喪,卻已陷入熟睡,顯然是這忠心的僕人已做了某種急救措施:

    「但要拔刀的話,否則有個術力、速度都高絕的治癒者,在短時內封住他傷口,否則……」看著霜霜手忙腳亂地在劍傲胸口認穴,天性良善的他也不禁語塞,「否則就沒救了」這句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以一雙悲憫的目光,凝望這對多災多難的男女。

    「凌姑娘,沒關係的……」

    正忙亂間,置於眾人焦點的傷者卻私毫沒有同等的緊張,霜霜觸穴的手被對方冰涼的掌壓下,肺部因劇痛而抽動,卻蓋不掉笑容下的寧靜致遠:「你放心,咳,咳……我這人和旁人不同……身體裡的肺太多,如果不壞掉幾個的話,反而對身體有害……」

    面對這似曾相識的俏皮話,霜霜不禁愕然停下急救的手續,回憶剎地湧上心頭。百感交集,顫抖的指節輕點他額頭,輕怒薄嗔染上蒼唇:

    「你這人也真是不乖,人的肺都一般多,那有肺多肺少的,快別跟我開玩笑了……」

    一句對白,將兩人的記憶同時帶向雲渡山的初邂逅,那浪漫談不上,愉快也未必的相逢,然而四目交投那剎那,雙方都頓了一下,隨即默契十足地笑了起來。由於肺部受傷,劍傲沒笑幾下便劇痛難耐,壓住胸口倒回霜霜懷中,雖然再笑不出聲來,唇角的那抹微笑卻已然不同。

    這世界是如此奇妙,有些人一輩子在塵世擦肩,卻不曾正眼相瞧;但總有那麼兩個人,因為一點風吹葉落的偶然,在茫茫人海中尋著那片燈火闌珊。霜霜望著他,不自覺地雙臂收緊,好像要珍惜一縷即將消逝的輕煙,將未完的對白補充,這回語調深遠的多:

    「人家真的很擔心你……」

    束緊的懷抱代替不了體內澎湃的情緒,霎那間,千言萬語湧出心臟,湧出胸口,湧出現在與未來,湧遍兩人身上每一道血液,每一股熱流。代替失去力量的劍傲,霜霜用盡靈魂的力量將他緊擁,再用餘力闔上眼睛,情緒化作滑落臉頰的成串水珠,撲面而來的雨滴又將之洗刷,那是淚腺的潰決,也是情感的潰決。

    一般無力的闔上眼簾,劍傲倚在霜霜肩頭,讓淋得遍頰的雨水滑下,這是他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依著自主意識將自己完全交付一個人手中:

    「謝謝……」

    當初在雲渡山上沒有回答,如此簡單的兩字禮貌用語,或許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那意義有多麼深遠,多麼千辛萬苦。

    「好了,別再說話了……」似乎害怕某種情緒的決堤,穌亞飛快打斷這幕,將劍傲殘破的身軀夾手奪過,動作急切得驚人,他自己卻似乎沒發覺:

    「你快躺平,這般動來動去,血會流得更急,我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傷藥,至少先……」

    話才講到一半,穌亞便被迫停下翻找的動作,原因是手腕突地被那冰涼、顫抖的五指緊緊抓住。

    「穌亞,不用了……我說不用了,咳、咳……已經……已經來不及了……」

    聲音越來越微弱,劍傲的嘴角勾起新月,血沫順著斷續的氣狂湧,更襯得臉色慘白:「那劍是透左胸而入,就算能夠填住傷口,也阻止不了空氣進入…我能…咳,能講話,能活著…全憑武學的真氣,已經沒必要了……咳,咳,凌姑娘,穌亞小姐……」

    從那不住抽慉的手掌,穌亞意識到那有多麼痛楚,足以將一個人的神經撕裂,這傢伙的痛感神經顯非常人,而他竟然忘了這點。

    「你這個笨蛋!」即使知道無用,穌亞還是不顧攔阻地翻找起兩用式長裙,企圖從百寶箱似的袋中翻出可供治療的物品:「你以為……你以為可以隨便丟兩句話,連道歉也沒有,交代也不清不楚,就想帶著侮辱我的罪離開?……你……你……你別鬧了,獎金獵人公會要捉活的啊!」

    「咳,也有…死活不論的……不是麼?我記得托爾商盟的告示就是……」完全模糊焦點的笑話,劍傲連開眼皮的力氣也失去。穌亞簡直快瘋了,因為似乎越瀕臨死亡,他就越是輕鬆愉快。

    「你開什麼玩笑!」他跪下雨窪,雙手端起他的面頰,若不是憐恤他重傷,法師定會揍他個飽:

    「我們訂的契約,是互相為對方完成心願,如今我替你救回了你的姑娘,那麼你呢?我的獵物要怎麼辦?你以為可以拋下所有責任,就這麼選擇輕鬆?你……」

    「對不起……」

    那知對方的回答卻斗然扼住法師的罵詞,劍傲笑著閉上眼睛,似乎再沒意願打開:

    「對不起……是我騙了你……」

    「你……你道什麼歉啊!」法師茫然起來,少女的放聲大哭更讓他心煩意亂:「我講這些話,不是要你道歉,我是…我是……總之……該死,你不要道歉,你不準道歉……」

    從濡濕的睫毛裡打開一絲眼線,那已是劍傲體力的最大限度,「穌亞……」聲音微弱,字與字的間隔像是永遠:

    「你……在哭嗎?」

    「該死,誰會為你哭?」聲音模糊不清,法師急急背過身子,麥色手臂胡亂一拭面頰,「都是這雨,下得這麼大,淋得我滿頭滿臉都濕了……」

    「那就好……咳,因為你的聲音……有些哽咽……」再次安心地闔上眼,劍傲的笑容輕如薄雨,淡若微風:

    「很抱歉……我這沒美感的……咳,骷髏頭……就算咳死了……咳,咳,連讓人一灑同情之淚的資格……都欠奉罷……」

    雨,似乎有收斂的跡象,雨絲風片,像母親溫柔的手,輕拂傷者安然闔上的眼簾。霜霜顫抖地打開手掌,才發覺從脖頸到裙裾已盡數為鮮血所染溼,而血流的源頭卻放下了始終緊抓的五指,掌背點落雨窪,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蕩開的漣漪中,散了。

    「李哥哥……?」

    近乎哭聲,霜霜的聲音已然嘶啞,對方的重量在手中驀然一沉,顯已放棄最後掙扎。穌亞在少女的哽咽中搶上一步,發抖的手竟抓不住傷者的脈膊,從手臂抓到側頸,再從側頸到口鼻,穌亞索性直接探測生命躍動最強烈的心臟,雙手死命交疊下壓,不放棄任何一絲微弱的跡象。

    「還有心跳……」

    感應兩秒,心音總算回應穌亞的急切,鬆了一口氣,法師這才發覺自己是如斯緊繃:

    「只是很微弱,這笨蛋失血太多,又硬撐著講話,導致咳血和遽烈咳嗽,他的肺部本來就已很脆弱,再加上劇痛和虛弱……嘖。」

    「這位大哥,你們可有辦法救救李哥哥?」霜霜強制拭乾淚水,轉向身後的玉藻前,早已不管對方是誰,像是溺水的人緊抓一根稻草:「求求你們,想想辦法!」

    「恐怕沒有辦法……」依舊不敢放開付喪,玉藻前輕答:

    「如果僕沒受傷,以妖狐的力量,倒是有點治癒能力,但是魂封加上卜巫,奪去僕太多的精神力,僕實在沒辦法……」他低下了頭,雖然惱劍傲擅自將付喪帶走,然而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劍傲的死法又是這樣令人觸目驚心,任誰都難以忽視:

    「小姐若是醒著,就算不憑魂占資質,也該有些療傷的陰陽術;然而為了救妳,小姐自己也在精神崩潰邊緣,別說立時施法,就是將息個十天半月,僕都不知她是凶是吉……」妖狐越說越是擔憂,心神又轉回懷中的女孩身上。

    「大哥哥,你說你是李哥哥的朋友,求求你救救他好麼?」抬頭望著始終背向的穌亞,霜霜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我是法師,不是祭司,西地法師通常缺少治癒能力,」穌亞的皇語悶悶的,霜霜可以看見他是緊抿著唇的:「且況我是火象法師,火象專司破壞,我……救不了他的。」

    「怎麼會……」

    或許是錯覺,雨水的冰冷讓霜霜感到掌下的肉體逐漸失溫,她急忙緊緊捏住,彷彿要憑藉這個動作,帶回一個即將逝去的靈魂。本以為長夢後醒來就是愉悅的重逢,意識空間中的「她」是這麼跟她許諾的,如果夢醒的代價就是生離死別,那麼她寧可永遠沉睡。霜霜嗚咽地抱緊了無力的雙肩。

    眾人正怔忡間,妖狐卻忽地想到什麼似的,回頭朝一直靜立一旁,以恐懼與憐憫交雜的目光觀望的鐮鼬幼弟。

    「對了……」玉藻前瞪大眼睛,彷彿知道他的意思,小鐮鼬竟怯懦地,一寸寸地挪近眾人所在之處,先是向暈在妖狐懷中付喪嗚嗚叫了幾聲,明白自己無力救治,他頹喪地低下頭來,改望向劍傲胸口那血如奔流的傷口。「鐮鼬一族的幼子……能夠療傷!」妖狐跳了起來,對於這絕處逢生的發現大為興奮:

    「族人,你讓幼弟接近他,以舌舐傷藥,無論多麼嚴重的外傷,他都有痊癒的力量……」

    「好極了,最好鐮鼬一族都是笨蛋,或者跟你一樣,都是不世出的天使。」白了玉藻前一眼,穌亞對他的天真澆以冷水:「就算鐮鼬的幼弟再笨,也不會笨到會救一個綁架他的敵……」

    正攤手諷刺,穌亞到唇邊的尖刻卻驀地盡數倒吞。只因他看見,鐮鼬的幼弟縱然恐懼,顫抖的身軀仍是悄悄靠近了劍傲蒼白的頰。小舌輕舐上頭密布的鮮血,臉頰的擦傷剎時填補,連舊有的疤痕都洗刷殆盡,霜霜以雙手遮臉,顫抖地看著鐮鼬幼弟將紅舌下移,然後,似桑田填補蒼海,胸口重生的肌膚往血液簇擁的中心漫延。

    「拔刀……」

    或許是看慣鐮鼬幼弟療傷的奇效,見他專心舔舐傷口的神情,玉藻前趕忙向霜霜下令。眼角猶掛淚痕,霜霜極快醒覺,雙手奮力交握刀柄,好在她生來怪力,刀刃和血肉發出刺耳的擠兌聲,少女猛然一站,岱月終是不甘願地滑出傷口。

    劍傲抽動一下,鐮鼬的舌尖很快地代替武士刀覆蓋創傷。霜霜屏息細聽,傷者雜亂的呼吸竟有平復的跡象,在饒有節奏的風雨裡,冰冷的空氣重新滑入維繫生命的肺腔,眾人的呼吸卻停止,隨著舌尖下的傷口一同縮小,一同束緊,法師瞪大眼睛,這是他第二次見證這項奇蹟。

    小鐮鼬最先仰天吐氣,面對那片已然平坦無暇的胸口。卻聽病人呻吟一聲,霜霜的目光呆然,眼睜睜地看著原先垂落水窪的五指微微地、索求攙扶似地抬高,還來不及觸摸到自己的面頰,微笑已先一步溫暖大雨淋漓的身軀。幾乎是用搶的,她再次將那笑容一把奪回,然後就是響徹雲霄,忘情而熱情的歡呼。

    「李哥哥!」

    這歡呼的衝擊果然不小,卻見劍傲眼皮一抽,竟是悠悠轉醒過來,睜眼就是霜霜盈滿淚痕的眼眶,還來不及欣賞,距離就已拉近到失去視覺,只能感受到那片被淚水洗滌,冰涼而顫抖的面頰,還有那股發自心底深處的熱燙。

    「我……似乎還活著?」

    應該不用捏捏臉頰試探痛不痛了,他確信這熱度是人間才有的專利。低頭察看自己的淌著黃漿的傷口,舉頭再見小鐮鼬那始終怯懦的臉龐,劍傲恍然大悟,細掌緩緩伸向那幼小的救命恩人。小鐮鼬縮了一下,終是以大眼正視那大難不死的男人,低下頭,任由那粗糙的掌撫過自己後頸。

    「謝謝你……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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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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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8:10 | 顯示全部樓層
    蒼白的唇泛笑,語氣感激中有歉意,或許自己作事的方法終究有些偏差?被自己綁架的獵物所救,若是以往的他,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已無利用價值的人質當場幹掉,以防對方循線追蹤。然而或許是顧忌穌亞,又或許是這場大雨浸得他心軟了,世間的因果是如此撲朔迷離,在他去細想之前,繼歡呼而來的擁抱早將他的思慮全奪了去。

    「我不準你這麼任性!」

    激情過後,劍傲才發覺對方單薄的肩正在顫抖,他一呆,不敢去觸碰那濕透的紫髮:「你和……你和爸爸……你和爸爸、語師哥、小猴子……還有好多好多師哥一樣,對霜兒好,讓霜兒喜歡之後……就全都不負責任地跑掉了,拋下霜兒一個人……我不許你這樣!」她忽地舉起手來,失血傷重的他根本來不及閃避,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力如小犢的拳正中鼻樑,

    「要是李哥哥以為一個人的生命,只需要對自己負責……那麼我在魂封中掙扎是為了什麼?」

    看著一絲鮮血淌下鼻孔,劍傲無力去擦,難得看他這副倉皇的模樣,穌亞對大叔求助的眼神視若無睹,只是冷笑:「這可不關我的事,惹女孩子哭的男人,通常只有自己想辦法。」

    無法觸碰霜霜,劍傲只得忍著胸痛,將細瘦的臂移向大雨中遺落的短劍,金黃的光芒有些刺眼,他先是用指尖輕點,然後才顫抖地拾起,宛如重拾一段生命,「凌姑娘,」空下的一手將緊靠的霜霜悄悄推開,他像個孩子般捧起短劍,親自按入少女染滿血跡的掌中:

    「從今以後,我的尊嚴,我的真名,還有我這身性命……全都交給了你,我的葬身之所,由妳來決定,這樣好麼?」

    她沒有回答,只是粗魯地搶過短劍,忽地一甩長髮,竟將繫於左首的髮兜拆了下來。劍傲一呆,這才認出那是白馬寺裡他親手為她戴上的飾品,「你說等我好時,要我親手還給你……」感受一段溫暖落入掌心,還未低頭檢視,他好不容易拉遠的距離又被重新抱攏:

    「但這終究是霜兒的東西,不能就這麼送給你,所以現在換我了。這髮兜目下只是借你,終有一天……終有一天你要再還給霜兒,不管一年、十年、一百年,你都要笑著拿來還我,君子一言……」

    他笑了,沒想到同樣的承諾,如今卻角色顛倒。「快馬一鞭……」他在她耳畔低語回應著。

    線……已經纏上來、甩也甩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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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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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8:22 | 顯示全部樓層
    020 道遠 第十章3

    3

    「很抱歉,我們……得先走了。」

    正沉溺於眼前的一幕,穌亞卻被妖狐溫雅的聲音嚇得一呆,轉頭看去,玉藻前已重新抱起暈迷的付喪,金色長髮束起,整了整散亂的桂衣,朝眾人一鞠躬:「小姐的精神受損不小,得找個幽靜的地方好好安養,先生似乎也需要休息,就不多叨擾了。」

    「你不讓她和我們一起麼?」霜霜對這突然的決定顯然有些訝異,畢竟救命恩深,她對付喪已生感激之情:「這麼多人一起療傷,也總有個照顧,要是遇到什麼危險……」

    「不了,多謝小姐好意,」飛快打斷霜霜的邀請,妖狐似乎急於逃脫這是非之地:「這點小事,僕自有辦法護得付喪殿周全。至於鐮鼬幼弟,僕就帶走了,只消將他放在鐮鼬族人能夠感應的範圍內,鐮鼬的家長自可尋著他,」牽起小鐮鼬的手,妖狐退了一步:

    「多勞各位關心,就此告辭了。」

    連話也不願多說,憂心忡忡的忠僕幾乎是掉頭就走。

    穌亞一呆,下意識地攔住雪女主僕:「等一下,你們要……」那知還未碰到妖狐,玉藻前卻刻意與法師擦肩而過,他聽見耳際傳來低語:

    「半月之後,日出之時,東北方溪堤畔相見,有要事相告。」還未及反應,妖怪的身法驚人,轉瞬間已緊擁著懷中寶物,絕塵於黑暗中。

    「哼,這麼猴急。不論那個種族都一樣,男人一但碰上了女人……」默記著剛才的約定,穌亞凝望妖狐和雪女離去的遠方,從鼻深處哼了口冷氣,不自在地轉過身來,想避開那過多的情緒。那知才回頭,便見到劍傲和霜霜已然有說有笑的雙影,穌亞於是附手又轉回去:

    「嘖,這裡也有一對。」

    晚風拂樑,繞過千頃寂然的殘稻,法師輕挑那頭幾要落地的長髮,素來踞傲的語氣,似乎因為風雨的關係,傳到遠方時,竟似有些悶闇了。

    「喂,搭檔……咳,太沒禮貌了罷,小姐在此,你不過來一見麼?」

    似乎遙見穌亞孤寂的身影,劍傲溫和似孩子般的聲音驀地喚醒了他。似乎因為失血過多,回首只見他面色蒼白,臉上的笑容卻無限,雙手攤開,像在歡迎他加入,完全把適才的悲苦絕望與曾經欺騙他的事實拋卻腦後。穌亞不禁啞然,這傢伙究竟是單純的笨蛋,還是當真對人生豁達至此?

    雖然餘怒未消,穌亞的腳卻不自覺地動了。看也不看那微笑大叔一眼,他刻意將注意力集中霜霜,卻見那死而復生的小姑娘亦是緊盯著自己;即使遊歷許多地方,獎金獵人的工作也讓他遇人不菲,但那雙紫色的眸卻斗然讓他跌入夢境,穌亞對自己的容貌算是自負至極,然而在這紫髮紫眼面前,似乎再沒有東西能自稱美麗。

    「這是我的搭檔,這次能順利救活妳,全靠他的幫忙,凌姑娘可要好好謝謝他。」劍傲輕輕笑道。

    「我叫凌霜霜,霜雪的霜,多謝你幫忙李哥哥,也很高興認識你。」點頭答禮,霜霜豪爽地捏住穌亞的掌心大力搖著,搖得法師一陣心悸。

    「穌亞,獎金獵人,也是法師。」這少女實在可愛,穌亞也不禁放下扳緊的臉,簡短介紹道。

    「這大哥哥很有意思,會變成大姊姊,那天叫她變給你看,咳,妳定會喜歡的。」嘴角滯笑,想起當初見面的慘況,劍傲的心頭再泛起一絲苦意。

    「當真?」霜霜睜大眼睛,閃動的光芒道出現場見證的願望。

    「喔,這很簡單啊,」一如往常,穌亞對這種事輕描淡寫,長髮一撩,竟似作出當初讓劍傲驚悚莫名的前置動作。

    「不,穌亞不要……咳,我不是說現在……」驚覺到人妖的意圖,劍傲的肺傷又犯了,連串的咳嗽截斷了他的阻止,不過就算他能把話講完,對我行我素的穌亞恐怕也毫無效用:

    「住手……」

    「好厲害喔……」

    單手鼓掌,無視劍傲的窘狀,霜霜展開笑靨,單純為了眼前的奇景而開心,絲毫沒有注意到對方化成的女子上身再次一絲不掛,劍傲在第一時間內迅速閉上眼睛,天哪,要是而今而後都要這麼旅行,他的死期只是早晚而已:

    「這法兒真好玩,要是霜兒也會,就可以和師哥們還有爸爸一塊兒洗澡,也可以一起睡……」她忽地噤聲,想起物故人非,下面的假設便再也說不下去,半晌又是輕嘆一聲。

    「這法兒你學不來的,這是……神給我的天命。」一手插腰,穌亞望著天際線,似乎在緬懷某段無法觸及的記憶,無聲無息地還回原狀。

    「真好,」霜霜笑了起來,毫無遲疑地回答:

    「那麼神一定是很疼愛穌亞姊,才會賦予妳這種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能力了……」

    穌亞深吸一口氣,似乎頗為訝異,琥珀色瞳孔擴了又縮,忽地瞪向還在地上裝死的劍傲。

    「我開始可以理解,你這混蛋為什麼這麼在乎她的原因了,」以耶語輕喃,穌亞仰頭朝天:「這位小姐……很特別。」

    「這當然。」他輕笑,同樣以耶語回道。

    「你們在說什麼?」雖然稍微認識這語言,霜霜對於解意還是一竅不通,見兩人笑得愉快,不禁側頭插口。

    「沒有什麼。」兩個男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答道。

    若是平常的霜霜,這類鬼鬼祟祟的對談她定要追根究柢不可,卻看她似有心事,突地轉過身來,雙眼凝視劍傲,一副慎重之至的模樣:「對了,李哥哥,霜兒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什……什麼事?」很少見她這樣嚴肅,劍傲嚇得連忙正襟。

    霜霜猛地站直了身軀,動作之快,差點讓猝不及防的劍傲後腦著地,卻見她神色認真,似乎在背誦早已準備的莊嚴臺詞:「霜兒睡著的時候,就一直在想,既然我和李哥哥在一起這麼久了,李哥哥對我很好,沿路照顧我,這次又救了霜兒的命,以後也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在一起,所以我想……」

    「想……想怎樣?」雖然知道機率不大,劍傲的腦子還是無可抑止地導向那最世俗的答案,何況這位千金的想法往往出人意表,他感覺自己的面頰充血。

    「所以我想……既然這樣,不如定個名份,這樣可以互相照應,叫起來比較親切……」就在劍傲幾乎要確定自己的想法時,卻見霜霜忽地雙膝下跪,笑嘻嘻地一拜而下:

    「乾爹在上,請受霜兒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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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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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8:41 | 顯示全部樓層
    時間停滯三秒,劍傲才能將自己的骸骨從幻想世界中撿回,下顎已掉下來一半:

    「乾爹?」

    「對啊,反正霜兒一時也找不到爸爸啦,李哥哥人溫柔,見識又廣,我再怎麼尊你為長都該不為過。就算那日和爸爸重逢,他也必不介意我認了個疼我的義父。」霜霜的表情毅然決然,帶點興奮的喜悅,爬起來拉緊了劍傲粗厚的手。

    「等……等一下,可我今年,咳,咳……我今年十九歲零七月,你不過十六歲……」或許因為過於衝擊的緣故,劍傲的咳嗽又犯,牽動傷肺,苦得他在霜霜懷裡彎下腰來:

    「世……世間焉有相隔三歲不到的父女?」

    「有什麼關係?乾爹拜得是感覺,李哥哥穩重負責,和爸爸的感覺一模一樣,我不管這許多,總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乾爹了,乾爹!」將劍傲的手親膩地拉到臉側,霜霜輕輕吻了一下。

    「凌、凌姑娘……」忽略穌亞爆出的大笑,劍傲仍是試圖做最後努力,胸口痛不能側轉,只得用眼神哀求。

    「乾爹,要叫我『霜兒』,爸爸都是這麼叫我的。你以後叫我凌姑娘,我可不應。」那知哀求的話尚未說完,已被霜霜執拗的嬌嗔打斷。

    「可……可是凌……」

    「『霜兒』!」輕擰他臉頰,不顧劍傲傷重無力,聯合穌亞的冷眼旁觀一起欺負病人。

    「好……好,霜……霜霜霜霜兒,可是我……」

    「太好了,你答應了!」忘情地將愕在當場的劍傲一擁入懷,重傷的少年登時失去辯駁能力,只得僵擬著雙手,苦笑泛上蒼黃的面頰。這下可好了,只要和霜霜旅行一天,這世上便再也沒人相信他只十九歲了:

    「我就知道乾爹人最好了,以後也請多多指教,『乾爹』!」

    東方漸白,不知不覺間,天照最漫長的一夜,已在少女歡呼的尾音中悄悄過去了。

    ◇    ◇    ◇

    冬日的小陽春柔柔照拂大地,似乎從那陣逆天的驟雨後,天氣便一路康莊,恰到好處的暖陽擁抱著將入年關的天照城,一場雨似乎洗去了那夜的殺戮與悲傷,讓城內的人們足以忘掉過去,迎向新的一天,新的年度。

    在霜霜的執意堅持下,她在大雨中被丈夫抬回的岱姬家作了兩月多的「女兒」,灑掃庭廚,搥背談天,總之極盡天倫之能事。本來若不是三郎堅持,霜霜很有可能就此被收養,然而一來她掛念遠在奧林帕斯的父親,一來岱姬夫婦憐她乖巧善良,不願她天人永隔,所以最長只讓她待個把月。這時間雖短,對岱姬和三郎來講,不啻是一份最實際的救贖。

    雖然失去的無從替代,但生命,卻可以另尋出路。

    霜霜既然樂得作人乾女兒,她的另一位乾爹自也不得閒,肺部的痊癒速度快得出奇,小鐮鼬的傷藥作用的是驚人。雖然為了安全起見,繃帶仍是不離胸,以防舊傷破裂,但除了夜寒時餘病所牽,尚會咳幾聲外,劍傲顯已無大礙。

    不過這麼一來,可就苦足了這位命運坎坷的大叔,他的搭擋顯屬精力過於旺盛之徒,他的傷才好上一半,早被穌亞物盡其用,拖著他在天照城每個角落遊覽閒逛,說是為捕捉「流星」之事勘察地勢,其實卻以走馬看花,尋芳問柳居多。

    而身居翻譯和導遊的劍傲,面對穌亞纏上的三教九流之輩不免大感頭痛,天知道他有多想找個清淨的所在,一個人沉澱心靈,一方面思索這些天來的驚滔駭浪,一方面計畫他與霜霜接下來的打算。

    或許天公終於聽見他的渴望。令他驚奇的是,穌亞今早突然按照他的願望消失,他晃了幾個兩人常跑的所在,卻都不見他的倩影,這樣也好,劍傲樂得輕鬆自在,索性自行放假,憶起今天是霜霜約定歸隊的日期,他揀了個就近的所在好隨時待命。所以此刻,他正坐在天照農村的溪堤上,享受冬陽和輕風,獨自一人賞析青青河邊草的景致。

    「天氣真好……」

    重重地往後一躺,芬芳草絮被他黑白交織的亂髮激得四下亂飛,劍傲雙手朝空,似要擁抱整片藍天。這個月餘來怪事不斷,劍傲覺得自己像匹騾子,而驅趕他的鞭子由老天爺親執,從雲渡山以來,將他折磨得遍體麟傷,奄奄一息。

    他翻個身,把頭臉埋入帶有枯草香的泥土裡,去嗅一嗅自由土地的空氣,沒有煩惱、沒有羈絆、沒有傭兵團和鮮血……他嚮往的不過是一種簡單的生活,然而他汲汲營營地憧憬了十九年,卻只有這片刻,他能夠欺騙自己腰上的劍能永遠納鞘。

    「看來,你還是沒成功……」攤開的手換為指,劍傲輕聲和老天爺低語:「人說你公正無私,善惡到頭終有果報,然而你卻殺不死我……讓惡的留存,讓善人受苦……這就是你的能耐麼?」

    動了動曾經受傷的五指,再撫了撫曾經重創的背,劍傲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以掌心去感受心臟跳動的節奏。大約只有死過好多次的人,才知道這躍動有多麼可貴,人們總以為身經百戰的人必不怕死,卻不知道越是靠近死亡的人,反而更能品嘗活著的滋味。劍傲嘆了口氣,雖然活著面對的大都不是好事,但是為期待那一兩件好事而存在,不也是一種令人尊敬的生活方式?

    順手摘下身畔一朵初開的忍冬,劍傲將他湊進鼻尖,去嗅它特有清香,五感是活著的證據,他總算可以向死纏爛打的蒼天宣稱,這回,他又僥倖勝了。

    正胡思亂想間,河提對岸的聲音卻斗然吸引他的注意,他一驚抬頭,手又已握在劍柄上。然而待得那身影走近些,劍傲的警戒隨即鬆懈,取而代之的是訝然:

    「穌亞……?」

    看出搭檔的背影,沒料失蹤許久的穌亞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劍傲翻身而起,正要發聲招呼,卻見法師的身形鬼鬼祟祟,不時左右張望,雖然面帶煩燥,但確實是在尋找某樣事物,這貧脊的溪堤上自不會有什麼寶物,劍傲大膽判斷,搭檔必是約了什麼人在此會面無疑。心中不禁大奇,於是著地一滾,鑽進了溪岸底部,靜靜朝上窺探。

    解答不需多久便揭曉。耳朵靈敏的他早法師一步聽見遠來的腳步聲,慎重而安靜的步伐在右,輕快俏皮的碎足在左,穌亞這才抬起頭來,以極其複雜的神情迎向來人。

    「看起來你們命倒是挺韌,」臉上的欣慰與出口的調侃全不相符,他聽見穌亞冷哼:「人家說禍害遺千年,果然就是在說你這種千歲妖怪。」

    為了視覺清楚,劍傲再度挪了挪身體。金色長髮首先佔滿視線,順著那陽光般的髮絲向下望,白衣白膚的女孩雀躍著,一手緊緊與金髮男子交握,顯是已完全恢復健康。向來獨來獨往的搭檔竟約了雪女主僕在此密會?劍傲不由得好奇心起,緊靠河岸細聽。

    「你就不能有些祝福,偏要造這些口業麼?」雖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短短半月改變不了一個人根深柢固的惡劣,妖狐起先還是存有希望的:

    「好在小姐聽不懂耶語,否則這些日子來不給你教壞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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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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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9:01 | 顯示全部樓層
    劍傲看見穌亞的長髮,顯示他已轉過頭去,抱怨聲隨即成串:「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們,以我穌亞這般力量,會受這種重傷?你害我半月以來都不能使用法願,遇上了混蛋只能用鞭子教訓。獎金獵人的時間是寸秒寸金,萬一我在這時候找到獵物,難道你肯賠我……」

    「族人,」然而妖狐沉重的呼喊卻斗然截斷穌亞的叨唸,無奈的笑容與旭陽相融,同時也讓法師噎住:

    「我們要走了。僕和小姐要離開天照城,離開百鬼門,拋棄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回來了。」

    「什麼?」

    睜大眼睛,穌亞對這訊息的第一反應是驚訝,隨即覺得可惜,但靜下來思考,卻又覺得理所當然,似乎這故事打頭起,他們就該選擇這樣的路,如今只是多拐了幾個彎,雪女主僕終究是摸回自己走得最康莊的坦途。

    「總之,今天我們來,是特地來向你道謝的,在離開之前……這是小姐的堅持。」似乎羞於道謝,妖狐瞥過頭,雖然知道把事情推給主人非忠僕所應為,不過比起和這死硬脾氣的變態表示謝意,他寧可暫失職守。

    「你們會去那裡?」忽然有些眷戀,穌亞忙側了側身子。

    「叔叔說,要找座雪山,或者是其他人煙罕至,冰雪充足的地方,以適應付喪的體質。我們想離故鄉越遠越好,或許不斷往北,往『奧丁』、往極地……甚至天涯海角。」顯然是復述妖狐的話,付喪的用詞格外成熟浪漫,語畢回眼與妖狐相望,小小瞳眸中笑意無限。

    「可是……可是百鬼門怎麼辦?你們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別說旁人,那女人必定不會放過你,再說,就你們兩個笨蛋獨自旅行,不死也去半條命。」想起那陰險的少女,穌亞的怒氣值再度暴漲,餘下的警告也再不客氣。

    「老實說,我不知道。族人,誰也不知道未來的路會怎樣……」妖狐一笑,目光已不如屋簷那時的無依,充滿著勇往直前的氣勢:「但是,玉藻前只要在小姐身邊一天……就有膽子往前闖。」

    貓又說得不錯,好多人不敢、不肯、不能遵循自己的宿命,但從那雙彼此交握的大掌小手裡,穌亞聽見了那句最終的誓言,這樣堅定而熾熱,炙得人心口一痛,法師消受不住,連忙瞥開頭來

    「除此之外,族人,我來見你,也是為了警告你。」玉藻前嚴肅的語調卻將穌亞驀地拉回,他一驚聽訓:「什麼?」

    「鐮鼬一族這次重創,並不代表他們不會東山再起,」玉藻前清清嗓子,金色的目光凝視穌亞:

    「你們惹上了百鬼門的核心,身為族人,你該知到半獸人有仇必報的個性,待他們重整旗鼓,難保不會再找你和那人類的麻煩;還有邪馬台,她從小偏激陰險,人欠她一次,她報復十倍,我擔心以她實力,纏上了你們將是永無休止之局。」

    「哼,歡迎之至。當日是我法願失效,這才任他們猖狂囂張,如今我重得奧塞里斯眷寵,區區鼬鼠,我穌亞還不瞧在眼裡。」一慣的自信,穌亞揚起下顎,「至於那女人……就算她不來找我,我也會追得她天涯海角,不讓她跪地求饒,連作惡夢都有我穌亞的身影,今後我不是法師。」

    一摸面頰上那痕輕淡的疤,宛如烙印般,不斷地提醒他紙鶴和咒縛的種種污辱,這對穌亞高度的自尊不啻是一最大的打擊;他從不刻意去犯人,因此也絕不容許人無故來犯,只要那疤痕存在一天,這筆帳就當鐫刻在心底深處。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是我們東土的至理名言,不要以為鐮鼬一族都是正人君子,」長嘆一聲,雖然早知警告的效用微乎其微,妖狐的良心還是不容許他不來碰釘子:「你曾經助過僕和小姐……甚至為了她而受傷,我不能做什麼,只能稍盡警告之意。妖族有仇必報,但也有恩必還,而今而後,一切珍重,穌亞。」

    法師呆了呆,因為對方正經八百地伸出手來,凝在半空,似要和自己握別,「幹……幹嘛啊,」他不禁忸怩起來,瞥頭將他推開,哼了一聲:

    「你和我那死搭檔都一個樣,明明沒什麼事,卻老愛講得像生離死別……」

    似乎看穿他的心情,妖狐一笑收手,隨即神色一斂:「我今天來,其實還有件事情,雖然本不該告訴你……但我想了很久,既然今後小姐與百鬼門已了無瓜葛,這事關你的安危,你該有權利知道。」

    「你就不會一次說完嗎?」對妖狐的龜毛暴起不耐,穌亞怒目。

    「這件事,很早以前我就在屋簷上提過一次……關於百鬼門『賀禮』的事情。」
    相處時間長了,妖狐也學會忽略穌亞的重要;

    「我們百鬼門之所以可以雄霸東土大陸,九十九家歷經千年,依然將群妖制於掌下的原因,不為別的,就是歷代的繼主,都承繼了代代相傳的付喪神『賀禮』。」

    穌亞一愣,妖狐的話挑起他興趣,不禁開口問道:「那是什麼樣的東西?武器還是秘笈之類的?」

    「不,不是,據僕所知,付喪神的賀禮,並非可觸摸的實物。每一代主人去世時,都會將這份賀禮還諸神明,然後由付喪神親自認可接續的繼主,再將這份賀禮傳承。這也是為何有『百鬼夜行』的原因,鮮血是為了取悅諸神、紅姬是為了平息神怒,這儀式從前世流轉,陰陽的力量就這麼代代相傳……直到如今。」

    「所以『賀禮』是……一份力量?」穌亞插口。

    「詳細情形,僕並不知道……『賀禮』的真項究竟為何,素來只有九十九繼主有權知曉,」提到主人,妖狐的語氣仍是卑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今我們離開,百鬼門的主位懸而未決,賀禮的歸屬便成迷津。付喪神的意旨僕無從預測,但若是邪馬台當真蒙神恩賜……她將會是你最強大的敵人。」

    聽妖狐再提起那女人,穌亞的第一反應就是衝口反駁,然而話到嘴邊,他也明白玉藻前的話所言不虛。以法師的個性,固然是從不示弱,然而也絕不容許失敗,所有阻礙勝利的絆腳石,他都不得不詳加參透。

    「大哥哥……叔叔說,這個送給你。」

    正思索間,猛地一陣冰涼覆蓋手掌,法師一驚低頭,鈴聲在掌中飄搖,敲醒了他的意志。白瓷風鈴的外表依舊光滑,他將它滾了滾,才發現原先裂縫的部份已被樹膠細細補過,修膳的人異常細心,傷痕彌封在巧手的撫慰下,幾乎看不出來。穌亞以拇指輕輕拂過,仍能感受曾有的創傷,但是很淡。

    「送給我?」把玩半晌,法師抬頭,意識到付喪的笑語。

    「嗯……其實這是小姐的意思,付喪殿認為,既然我們都要走了,屬於風鈴的回憶早已藏在心中,形體的外物反倒是個羈絆,不如就將他送給朋友,以後你見到它……」忽然靦腆起來,欺負付喪不懂耶語,妖狐趕緊將決定的責任推給主人。

    「哼,我以後見到它,就可以賭物思人?你少臭美了,誰會想著你……」冷哼聲中,法師的手卻呈反比將風鈴丟入袋中,急急束緊了袋口,纖細的掌一拍女孩稚髮,撫了幾下。付喪咭咯一笑,雖然沒有言語,孩子對情感的靈敏異於成人,他知道穌亞道謝的意思。

    「不會想就好,也省得小姐打噴嚏……」小小回敬穌亞的言不由衷,妖狐身畔的女孩卻驀地跳起,抓緊穌亞面頰就是一親:「我們都會想大哥哥的,你要再變更多的戲法,讓更多的孩子開心。雖然付喪看不見了,但是會永遠記在心底……」

    「你們不會回來麼……?」本來不想問的,穌亞為那吻一驚,恨自己的脫口而出。

    妖狐和雪女對望一眼,幾乎是同時笑了。付喪的童音清脆,笑容更甜:「付喪和叔叔要做燕子,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從今以後,再也沒人可以關住我們,我們要順著風旅行,聽遍每一戶有風鈴的人家……」

    穌亞呆了呆,從那銀鈴也似的聲音,法師彷彿再次聽見了那首歌,古僕,靜定而雋永,他知道這首歌還會唱下去,只要風還吹著,那和歌的音符就會似風鈴,恆久迴蕩在空氣裡。臉色一霽,穌亞修長指尖在付喪肩頭一點,反手竟是一朵開於溪畔的白色忍冬,作為回禮,他將它插於女孩黑霧般的鬢邊,換來一串稚氣的笑聲。

    「願神祝福你,像這花一般,即使歷經寒霜也不凋零。」他輕喃,神色難得溫柔。

    「珍重,朋友。」看著付喪收下白花,妖狐展顏一笑,第二次伸出手來。

    躊躇半晌,雖然不喜歡這種過於感性的情境,穌亞的雙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動了,等他察覺時,五指已和妖狐緊緊交扣,這四隻手分開時,就是一段緣份的結束,一份回憶的留存。

    「大哥哥再見!謝謝你的花!」

    一高一矮的身影朝旭日步去,白衣的女孩在遠方遽然回首,蒼白的掌漸揮漸遠,終於消失在地平線那一頭。穌亞屏住了息,或許多年以後,奧丁以北的冰天雪地裡,雪女的傳說會再續前緣,然而這回故事卻稍稍改了,白姬的眼淚,從此有金色的手臂擦拭,夜歸的樵夫,會看見他們並肩走向大雪紛飛的彼方……

    「很不錯的結束,是麼?」

    正噓唏間,肩頭卻驀地被人輕輕一拍,將他的視線從凝視中拉回。或許是太習慣他的神出鬼沒,穌亞這次連頭也沒回,也懶得詢問他離奇出現的原因。

    「把人家嚇跑了,你高興了?」確定再也看不見雪女的身影,穌亞終是轉過頭來,碰地一聲,跌坐到草絮因風起的溪堤上,一手支膝,望著遠方逐漸明朗的天色:「我警告你,現在少來煩我,敢取笑我,我們就來算這幾天來的舊帳。」

    劍傲倒是聽話,不言不語,只是學著他緩緩坐下,眼睛卻凝視著穌亞的長髮。或許是不想裸體道別,這傢伙今天終於肯穿起上衣,頭髮也規矩地束成長辮;在露濕的微曦下,男裝的他不如女體豔美,麥色的肌膚下卻格外有股不羈的氣勢,兩枚琥珀透露出一種大無畏、睥睨天下的高傲,劍傲知道,那雙眼停留的永遠是整個世界,整個人生。

    「你挺漂亮的嘛,穌亞。」笑著支頤,劍傲輕輕說道。

    「幹……幹嘛突然對我說這些?你有病啊?」對於搭檔的莫名其妙雖然早已習慣,這怪異的開場白穌亞仍是不能消受。

    「我以為女人都愛聽這句話的,這是你前幾天在花鳥院教我的。」苦笑著搖首,劍傲抗議。

    「問題是我現在不是女人,你為什麼老愛把我當女人?」穌亞轉過頭去,一甩長辮。

    「因為初次見面時,你是女孩兒,那印象太深了,我想忘也忘不了,」劍傲淡淡笑道,目光還是沒移開他:「而且我說的是真心話,我見過不少奧塞里斯的女人……可從沒一個有你這樣的魅力。」

    說到這兒,劍傲突地想起「少爺」來,不禁微微一頓。他從把月前就開始疑惑,因為自在雲渡山遇見霜霜後,那些人就再也沒來煩過他半次,這和以往照三餐殺人的狀況大不相同。莫非他們找不著自己?劍傲自忖這決沒可能,以往他遠赴大陸邊緣都照被窮追猛打,區區天照怎能庇護得了他?見穌亞仍舊瞪著他,只好將這份疑慮暫時罷去。

    「哼,算你有眼光,我在獎金獵人公會可是身價很高的。」將劍傲的讚美造單全收,穌亞一扯長髮的束縛,讓一頭黑雲自由飛翔。

    「那方面的身價高?能力上的還是肉體上的?」劍傲不客氣地笑問。

    「吵死了,都有啦!」用手蘸了蘸冰涼的溪水,穌亞靠著水面映照,梳理起那頭黑色河流:「誰像你這麼悲哀,活到這把年紀還是個童男。」

    劍傲苦笑起來,穌亞的話老是讓他無力招架:「我也沒大你幾歲,而且我從沒說過我當真是……」話到半途,卻見眼前的水面噗通一聲,竟是一枚石子滑過,激起滿臉水珠,卻是搭檔修長的臂所為,水漂滑得不遠,被急流捲入,沉入溪底。

    「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拼命的救那女孩?」凝視被石子激起的湖面,穌亞截斷他:「別告訴我羈絆什麼的,我可不信那些。」

    劍傲並無回應,只是把雙手背後,不答反問:「穌亞,我問你,人的一生,究竟在追求什麼?」

    「快樂。」毫不思考,穌亞很快答道:「人生這樣短,要是不快樂的話,活著作啥?」

    劍傲支膝一笑,短促地。「或許罷,」他拾起一枚石子,卻不丟出,只是在掌心拋玩著:

    「但是對我來說……我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一種平靜。」

    「平靜?」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每個人生下來,一定都是迷著路的;所以初生的嬰兒會哭,因為他們什麼也不明白,就被蒼天丟進這紛亂的世間……」持續讓石子上下飛舞,劍傲的目光因旭陽一瞇:

    「就和那位貓又姑娘說的一樣,或許我們窮盡一輩子光陰,就是在找一條適切的道路。你會遇到很多事情,很多東西,很多的人……這些就是你的路標。我第一次看見劍這樣武器時,心底就是一震,因為我知道那是我的路標之一,而看見霜霜時,也是如此……」

    「所以你才這麼積極地抓穩你的『路標』?」穌亞的理解力極高。

    「說是完全沒有迷惘,那是騙人的,就是在幾天前,我還在想要怎麼逃開,」劍傲微笑著:「但當我一離開她……當我越是意識到將要失去她時,那種迷路的感覺就越深,忐忑不安的情緒也越高漲;固然我不知她是否指引我平靜的道路,然而許多感覺告訴我,要摸索需從她開始……所以我必須救她。」

    「即使為了救那個人,會傷害到其他人,你也會這麼做?」穌亞望著對面河岸。

    劍傲沉默了一會兒,似在思考:「是的,我會。」他深吸一口氣,終於舉手打出一枚水漂,石子撞中了溪裡的暗礁,被彈得老遠,噗地一聲墜入遠方的急流:

    「即使為了救一個人,只要他是我所認定重要的人……即使殺了全世界,我也會這麼做。」

    穌亞閉上眼睛,很輕很輕地笑了,帶點慣性的冷感:「哼,果然很像是『魔劍』會說的話。」

    劍傲也笑了,只是更淡:「或許罷……只是沒人知道因果,是因為我被世人稱作惡魔,才說得出這種話;還是有這想法的人都是魔劍。世上的事情,誰是因誰是果,本就沒人參詳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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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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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9:17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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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0 道遠 第十章3

    3

    「很抱歉,我們……得先走了。」

    正沉溺於眼前的一幕,穌亞卻被妖狐溫雅的聲音嚇得一呆,轉頭看去,玉藻前已重新抱起暈迷的付喪,金色長髮束起,整了整散亂的桂衣,朝眾人一鞠躬:「小姐的精神受損不小,得找個幽靜的地方好好安養,先生似乎也需要休息,就不多叨擾了。」

    「你不讓她和我們一起麼?」霜霜對這突然的決定顯然有些訝異,畢竟救命恩深,她對付喪已生感激之情:「這麼多人一起療傷,也總有個照顧,要是遇到什麼危險……」

    「不了,多謝小姐好意,」飛快打斷霜霜的邀請,妖狐似乎急於逃脫這是非之地:「這點小事,僕自有辦法護得付喪殿周全。至於鐮鼬幼弟,僕就帶走了,只消將他放在鐮鼬族人能夠感應的範圍內,鐮鼬的家長自可尋著他,」牽起小鐮鼬的手,妖狐退了一步:

    「多勞各位關心,就此告辭了。」

    連話也不願多說,憂心忡忡的忠僕幾乎是掉頭就走。

    穌亞一呆,下意識地攔住雪女主僕:「等一下,你們要……」那知還未碰到妖狐,玉藻前卻刻意與法師擦肩而過,他聽見耳際傳來低語:

    「半月之後,日出之時,東北方溪堤畔相見,有要事相告。」還未及反應,妖怪的身法驚人,轉瞬間已緊擁著懷中寶物,絕塵於黑暗中。

    「哼,這麼猴急。不論那個種族都一樣,男人一但碰上了女人……」默記著剛才的約定,穌亞凝望妖狐和雪女離去的遠方,從鼻深處哼了口冷氣,不自在地轉過身來,想避開那過多的情緒。那知才回頭,便見到劍傲和霜霜已然有說有笑的雙影,穌亞於是附手又轉回去:

    「嘖,這裡也有一對。」

    晚風拂樑,繞過千頃寂然的殘稻,法師輕挑那頭幾要落地的長髮,素來踞傲的語氣,似乎因為風雨的關係,傳到遠方時,竟似有些悶闇了。

    「喂,搭檔……咳,太沒禮貌了罷,小姐在此,你不過來一見麼?」

    似乎遙見穌亞孤寂的身影,劍傲溫和似孩子般的聲音驀地喚醒了他。似乎因為失血過多,回首只見他面色蒼白,臉上的笑容卻無限,雙手攤開,像在歡迎他加入,完全把適才的悲苦絕望與曾經欺騙他的事實拋卻腦後。穌亞不禁啞然,這傢伙究竟是單純的笨蛋,還是當真對人生豁達至此?

    雖然餘怒未消,穌亞的腳卻不自覺地動了。看也不看那微笑大叔一眼,他刻意將注意力集中霜霜,卻見那死而復生的小姑娘亦是緊盯著自己;即使遊歷許多地方,獎金獵人的工作也讓他遇人不菲,但那雙紫色的眸卻斗然讓他跌入夢境,穌亞對自己的容貌算是自負至極,然而在這紫髮紫眼面前,似乎再沒有東西能自稱美麗。

    「這是我的搭檔,這次能順利救活妳,全靠他的幫忙,凌姑娘可要好好謝謝他。」劍傲輕輕笑道。

    「我叫凌霜霜,霜雪的霜,多謝你幫忙李哥哥,也很高興認識你。」點頭答禮,霜霜豪爽地捏住穌亞的掌心大力搖著,搖得法師一陣心悸。

    「穌亞,獎金獵人,也是法師。」這少女實在可愛,穌亞也不禁放下扳緊的臉,簡短介紹道。

    「這大哥哥很有意思,會變成大姊姊,那天叫她變給你看,咳,妳定會喜歡的。」嘴角滯笑,想起當初見面的慘況,劍傲的心頭再泛起一絲苦意。

    「當真?」霜霜睜大眼睛,閃動的光芒道出現場見證的願望。

    「喔,這很簡單啊,」一如往常,穌亞對這種事輕描淡寫,長髮一撩,竟似作出當初讓劍傲驚悚莫名的前置動作。

    「不,穌亞不要……咳,我不是說現在……」驚覺到人妖的意圖,劍傲的肺傷又犯了,連串的咳嗽截斷了他的阻止,不過就算他能把話講完,對我行我素的穌亞恐怕也毫無效用:

    「住手……」

    「好厲害喔……」

    單手鼓掌,無視劍傲的窘狀,霜霜展開笑靨,單純為了眼前的奇景而開心,絲毫沒有注意到對方化成的女子上身再次一絲不掛,劍傲在第一時間內迅速閉上眼睛,天哪,要是而今而後都要這麼旅行,他的死期只是早晚而已:

    「這法兒真好玩,要是霜兒也會,就可以和師哥們還有爸爸一塊兒洗澡,也可以一起睡……」她忽地噤聲,想起物故人非,下面的假設便再也說不下去,半晌又是輕嘆一聲。

    「這法兒你學不來的,這是……神給我的天命。」一手插腰,穌亞望著天際線,似乎在緬懷某段無法觸及的記憶,無聲無息地還回原狀。

    「真好,」霜霜笑了起來,毫無遲疑地回答:

    「那麼神一定是很疼愛穌亞姊,才會賦予妳這種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能力了……」

    穌亞深吸一口氣,似乎頗為訝異,琥珀色瞳孔擴了又縮,忽地瞪向還在地上裝死的劍傲。

    「我開始可以理解,你這混蛋為什麼這麼在乎她的原因了,」以耶語輕喃,穌亞仰頭朝天:「這位小姐……很特別。」

    「這當然。」他輕笑,同樣以耶語回道。

    「你們在說什麼?」雖然稍微認識這語言,霜霜對於解意還是一竅不通,見兩人笑得愉快,不禁側頭插口。

    「沒有什麼。」兩個男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答道。

    若是平常的霜霜,這類鬼鬼祟祟的對談她定要追根究柢不可,卻看她似有心事,突地轉過身來,雙眼凝視劍傲,一副慎重之至的模樣:「對了,李哥哥,霜兒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什……什麼事?」很少見她這樣嚴肅,劍傲嚇得連忙正襟。

    霜霜猛地站直了身軀,動作之快,差點讓猝不及防的劍傲後腦著地,卻見她神色認真,似乎在背誦早已準備的莊嚴臺詞:「霜兒睡著的時候,就一直在想,既然我和李哥哥在一起這麼久了,李哥哥對我很好,沿路照顧我,這次又救了霜兒的命,以後也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在一起,所以我想……」

    「想……想怎樣?」雖然知道機率不大,劍傲的腦子還是無可抑止地導向那最世俗的答案,何況這位千金的想法往往出人意表,他感覺自己的面頰充血。

    「所以我想……既然這樣,不如定個名份,這樣可以互相照應,叫起來比較親切……」就在劍傲幾乎要確定自己的想法時,卻見霜霜忽地雙膝下跪,笑嘻嘻地一拜而下:

    「乾爹在上,請受霜兒一拜!」

    時間停滯三秒,劍傲才能將自己的骸骨從幻想世界中撿回,下顎已掉下來一半:

    「乾爹?」

    「對啊,反正霜兒一時也找不到爸爸啦,李哥哥人溫柔,見識又廣,我再怎麼尊你為長都該不為過。就算那日和爸爸重逢,他也必不介意我認了個疼我的義父。」霜霜的表情毅然決然,帶點興奮的喜悅,爬起來拉緊了劍傲粗厚的手。

    「等……等一下,可我今年,咳,咳……我今年十九歲零七月,你不過十六歲……」或許因為過於衝擊的緣故,劍傲的咳嗽又犯,牽動傷肺,苦得他在霜霜懷裡彎下腰來:

    「世……世間焉有相隔三歲不到的父女?」

    「有什麼關係?乾爹拜得是感覺,李哥哥穩重負責,和爸爸的感覺一模一樣,我不管這許多,總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乾爹了,乾爹!」將劍傲的手親膩地拉到臉側,霜霜輕輕吻了一下。

    「凌、凌姑娘……」忽略穌亞爆出的大笑,劍傲仍是試圖做最後努力,胸口痛不能側轉,只得用眼神哀求。

    「乾爹,要叫我『霜兒』,爸爸都是這麼叫我的。你以後叫我凌姑娘,我可不應。」那知哀求的話尚未說完,已被霜霜執拗的嬌嗔打斷。

    「可……可是凌……」

    「『霜兒』!」輕擰他臉頰,不顧劍傲傷重無力,聯合穌亞的冷眼旁觀一起欺負病人。

    「好……好,霜……霜霜霜霜兒,可是我……」

    「太好了,你答應了!」忘情地將愕在當場的劍傲一擁入懷,重傷的少年登時失去辯駁能力,只得僵擬著雙手,苦笑泛上蒼黃的面頰。這下可好了,只要和霜霜旅行一天,這世上便再也沒人相信他只十九歲了:

    「我就知道乾爹人最好了,以後也請多多指教,『乾爹』!」

    東方漸白,不知不覺間,天照最漫長的一夜,已在少女歡呼的尾音中悄悄過去了。

    ◇    ◇    ◇

    冬日的小陽春柔柔照拂大地,似乎從那陣逆天的驟雨後,天氣便一路康莊,恰到好處的暖陽擁抱著將入年關的天照城,一場雨似乎洗去了那夜的殺戮與悲傷,讓城內的人們足以忘掉過去,迎向新的一天,新的年度。

    在霜霜的執意堅持下,她在大雨中被丈夫抬回的岱姬家作了兩月多的「女兒」,灑掃庭廚,搥背談天,總之極盡天倫之能事。本來若不是三郎堅持,霜霜很有可能就此被收養,然而一來她掛念遠在奧林帕斯的父親,一來岱姬夫婦憐她乖巧善良,不願她天人永隔,所以最長只讓她待個把月。這時間雖短,對岱姬和三郎來講,不啻是一份最實際的救贖。

    雖然失去的無從替代,但生命,卻可以另尋出路。

    霜霜既然樂得作人乾女兒,她的另一位乾爹自也不得閒,肺部的痊癒速度快得出奇,小鐮鼬的傷藥作用的是驚人。雖然為了安全起見,繃帶仍是不離胸,以防舊傷破裂,但除了夜寒時餘病所牽,尚會咳幾聲外,劍傲顯已無大礙。

    不過這麼一來,可就苦足了這位命運坎坷的大叔,他的搭擋顯屬精力過於旺盛之徒,他的傷才好上一半,早被穌亞物盡其用,拖著他在天照城每個角落遊覽閒逛,說是為捕捉「流星」之事勘察地勢,其實卻以走馬看花,尋芳問柳居多。

    而身居翻譯和導遊的劍傲,面對穌亞纏上的三教九流之輩不免大感頭痛,天知道他有多想找個清淨的所在,一個人沉澱心靈,一方面思索這些天來的驚滔駭浪,一方面計畫他與霜霜接下來的打算。

    或許天公終於聽見他的渴望。令他驚奇的是,穌亞今早突然按照他的願望消失,他晃了幾個兩人常跑的所在,卻都不見他的倩影,這樣也好,劍傲樂得輕鬆自在,索性自行放假,憶起今天是霜霜約定歸隊的日期,他揀了個就近的所在好隨時待命。所以此刻,他正坐在天照農村的溪堤上,享受冬陽和輕風,獨自一人賞析青青河邊草的景致。

    「天氣真好……」

    重重地往後一躺,芬芳草絮被他黑白交織的亂髮激得四下亂飛,劍傲雙手朝空,似要擁抱整片藍天。這個月餘來怪事不斷,劍傲覺得自己像匹騾子,而驅趕他的鞭子由老天爺親執,從雲渡山以來,將他折磨得遍體麟傷,奄奄一息。

    他翻個身,把頭臉埋入帶有枯草香的泥土裡,去嗅一嗅自由土地的空氣,沒有煩惱、沒有羈絆、沒有傭兵團和鮮血……他嚮往的不過是一種簡單的生活,然而他汲汲營營地憧憬了十九年,卻只有這片刻,他能夠欺騙自己腰上的劍能永遠納鞘。

    「看來,你還是沒成功……」攤開的手換為指,劍傲輕聲和老天爺低語:「人說你公正無私,善惡到頭終有果報,然而你卻殺不死我……讓惡的留存,讓善人受苦……這就是你的能耐麼?」

    動了動曾經受傷的五指,再撫了撫曾經重創的背,劍傲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以掌心去感受心臟跳動的節奏。大約只有死過好多次的人,才知道這躍動有多麼可貴,人們總以為身經百戰的人必不怕死,卻不知道越是靠近死亡的人,反而更能品嘗活著的滋味。劍傲嘆了口氣,雖然活著面對的大都不是好事,但是為期待那一兩件好事而存在,不也是一種令人尊敬的生活方式?

    順手摘下身畔一朵初開的忍冬,劍傲將他湊進鼻尖,去嗅它特有清香,五感是活著的證據,他總算可以向死纏爛打的蒼天宣稱,這回,他又僥倖勝了。

    正胡思亂想間,河提對岸的聲音卻斗然吸引他的注意,他一驚抬頭,手又已握在劍柄上。然而待得那身影走近些,劍傲的警戒隨即鬆懈,取而代之的是訝然:

    「穌亞……?」

    看出搭檔的背影,沒料失蹤許久的穌亞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劍傲翻身而起,正要發聲招呼,卻見法師的身形鬼鬼祟祟,不時左右張望,雖然面帶煩燥,但確實是在尋找某樣事物,這貧脊的溪堤上自不會有什麼寶物,劍傲大膽判斷,搭檔必是約了什麼人在此會面無疑。心中不禁大奇,於是著地一滾,鑽進了溪岸底部,靜靜朝上窺探。

    解答不需多久便揭曉。耳朵靈敏的他早法師一步聽見遠來的腳步聲,慎重而安靜的步伐在右,輕快俏皮的碎足在左,穌亞這才抬起頭來,以極其複雜的神情迎向來人。

    「看起來你們命倒是挺韌,」臉上的欣慰與出口的調侃全不相符,他聽見穌亞冷哼:「人家說禍害遺千年,果然就是在說你這種千歲妖怪。」

    為了視覺清楚,劍傲再度挪了挪身體。金色長髮首先佔滿視線,順著那陽光般的髮絲向下望,白衣白膚的女孩雀躍著,一手緊緊與金髮男子交握,顯是已完全恢復健康。向來獨來獨往的搭檔竟約了雪女主僕在此密會?劍傲不由得好奇心起,緊靠河岸細聽。

    「你就不能有些祝福,偏要造這些口業麼?」雖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短短半月改變不了一個人根深柢固的惡劣,妖狐起先還是存有希望的:

    「好在小姐聽不懂耶語,否則這些日子來不給你教壞才怪。」

    劍傲看見穌亞的長髮,顯示他已轉過頭去,抱怨聲隨即成串:「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們,以我穌亞這般力量,會受這種重傷?你害我半月以來都不能使用法願,遇上了混蛋只能用鞭子教訓。獎金獵人的時間是寸秒寸金,萬一我在這時候找到獵物,難道你肯賠我……」

    「族人,」然而妖狐沉重的呼喊卻斗然截斷穌亞的叨唸,無奈的笑容與旭陽相融,同時也讓法師噎住:

    「我們要走了。僕和小姐要離開天照城,離開百鬼門,拋棄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回來了。」

    「什麼?」

    睜大眼睛,穌亞對這訊息的第一反應是驚訝,隨即覺得可惜,但靜下來思考,卻又覺得理所當然,似乎這故事打頭起,他們就該選擇這樣的路,如今只是多拐了幾個彎,雪女主僕終究是摸回自己走得最康莊的坦途。

    「總之,今天我們來,是特地來向你道謝的,在離開之前……這是小姐的堅持。」似乎羞於道謝,妖狐瞥過頭,雖然知道把事情推給主人非忠僕所應為,不過比起和這死硬脾氣的變態表示謝意,他寧可暫失職守。

    「你們會去那裡?」忽然有些眷戀,穌亞忙側了側身子。

    「叔叔說,要找座雪山,或者是其他人煙罕至,冰雪充足的地方,以適應付喪的體質。我們想離故鄉越遠越好,或許不斷往北,往『奧丁』、往極地……甚至天涯海角。」顯然是復述妖狐的話,付喪的用詞格外成熟浪漫,語畢回眼與妖狐相望,小小瞳眸中笑意無限。

    「可是……可是百鬼門怎麼辦?你們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別說旁人,那女人必定不會放過你,再說,就你們兩個笨蛋獨自旅行,不死也去半條命。」想起那陰險的少女,穌亞的怒氣值再度暴漲,餘下的警告也再不客氣。

    「老實說,我不知道。族人,誰也不知道未來的路會怎樣……」妖狐一笑,目光已不如屋簷那時的無依,充滿著勇往直前的氣勢:「但是,玉藻前只要在小姐身邊一天……就有膽子往前闖。」

    貓又說得不錯,好多人不敢、不肯、不能遵循自己的宿命,但從那雙彼此交握的大掌小手裡,穌亞聽見了那句最終的誓言,這樣堅定而熾熱,炙得人心口一痛,法師消受不住,連忙瞥開頭來

    「除此之外,族人,我來見你,也是為了警告你。」玉藻前嚴肅的語調卻將穌亞驀地拉回,他一驚聽訓:「什麼?」

    「鐮鼬一族這次重創,並不代表他們不會東山再起,」玉藻前清清嗓子,金色的目光凝視穌亞:

    「你們惹上了百鬼門的核心,身為族人,你該知到半獸人有仇必報的個性,待他們重整旗鼓,難保不會再找你和那人類的麻煩;還有邪馬台,她從小偏激陰險,人欠她一次,她報復十倍,我擔心以她實力,纏上了你們將是永無休止之局。」

    「哼,歡迎之至。當日是我法願失效,這才任他們猖狂囂張,如今我重得奧塞里斯眷寵,區區鼬鼠,我穌亞還不瞧在眼裡。」一慣的自信,穌亞揚起下顎,「至於那女人……就算她不來找我,我也會追得她天涯海角,不讓她跪地求饒,連作惡夢都有我穌亞的身影,今後我不是法師。」

    一摸面頰上那痕輕淡的疤,宛如烙印般,不斷地提醒他紙鶴和咒縛的種種污辱,這對穌亞高度的自尊不啻是一最大的打擊;他從不刻意去犯人,因此也絕不容許人無故來犯,只要那疤痕存在一天,這筆帳就當鐫刻在心底深處。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是我們東土的至理名言,不要以為鐮鼬一族都是正人君子,」長嘆一聲,雖然早知警告的效用微乎其微,妖狐的良心還是不容許他不來碰釘子:「你曾經助過僕和小姐……甚至為了她而受傷,我不能做什麼,只能稍盡警告之意。妖族有仇必報,但也有恩必還,而今而後,一切珍重,穌亞。」

    法師呆了呆,因為對方正經八百地伸出手來,凝在半空,似要和自己握別,「幹……幹嘛啊,」他不禁忸怩起來,瞥頭將他推開,哼了一聲:

    「你和我那死搭檔都一個樣,明明沒什麼事,卻老愛講得像生離死別……」

    似乎看穿他的心情,妖狐一笑收手,隨即神色一斂:「我今天來,其實還有件事情,雖然本不該告訴你……但我想了很久,既然今後小姐與百鬼門已了無瓜葛,這事關你的安危,你該有權利知道。」

    「你就不會一次說完嗎?」對妖狐的龜毛暴起不耐,穌亞怒目。

    「這件事,很早以前我就在屋簷上提過一次……關於百鬼門『賀禮』的事情。」
    相處時間長了,妖狐也學會忽略穌亞的重要;

    「我們百鬼門之所以可以雄霸東土大陸,九十九家歷經千年,依然將群妖制於掌下的原因,不為別的,就是歷代的繼主,都承繼了代代相傳的付喪神『賀禮』。」

    穌亞一愣,妖狐的話挑起他興趣,不禁開口問道:「那是什麼樣的東西?武器還是秘笈之類的?」

    「不,不是,據僕所知,付喪神的賀禮,並非可觸摸的實物。每一代主人去世時,都會將這份賀禮還諸神明,然後由付喪神親自認可接續的繼主,再將這份賀禮傳承。這也是為何有『百鬼夜行』的原因,鮮血是為了取悅諸神、紅姬是為了平息神怒,這儀式從前世流轉,陰陽的力量就這麼代代相傳……直到如今。」

    「所以『賀禮』是……一份力量?」穌亞插口。

    「詳細情形,僕並不知道……『賀禮』的真項究竟為何,素來只有九十九繼主有權知曉,」提到主人,妖狐的語氣仍是卑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今我們離開,百鬼門的主位懸而未決,賀禮的歸屬便成迷津。付喪神的意旨僕無從預測,但若是邪馬台當真蒙神恩賜……她將會是你最強大的敵人。」

    聽妖狐再提起那女人,穌亞的第一反應就是衝口反駁,然而話到嘴邊,他也明白玉藻前的話所言不虛。以法師的個性,固然是從不示弱,然而也絕不容許失敗,所有阻礙勝利的絆腳石,他都不得不詳加參透。

    「大哥哥……叔叔說,這個送給你。」

    正思索間,猛地一陣冰涼覆蓋手掌,法師一驚低頭,鈴聲在掌中飄搖,敲醒了他的意志。白瓷風鈴的外表依舊光滑,他將它滾了滾,才發現原先裂縫的部份已被樹膠細細補過,修膳的人異常細心,傷痕彌封在巧手的撫慰下,幾乎看不出來。穌亞以拇指輕輕拂過,仍能感受曾有的創傷,但是很淡。

    「送給我?」把玩半晌,法師抬頭,意識到付喪的笑語。

    「嗯……其實這是小姐的意思,付喪殿認為,既然我們都要走了,屬於風鈴的回憶早已藏在心中,形體的外物反倒是個羈絆,不如就將他送給朋友,以後你見到它……」忽然靦腆起來,欺負付喪不懂耶語,妖狐趕緊將決定的責任推給主人。

    「哼,我以後見到它,就可以賭物思人?你少臭美了,誰會想著你……」冷哼聲中,法師的手卻呈反比將風鈴丟入袋中,急急束緊了袋口,纖細的掌一拍女孩稚髮,撫了幾下。付喪咭咯一笑,雖然沒有言語,孩子對情感的靈敏異於成人,他知道穌亞道謝的意思。

    「不會想就好,也省得小姐打噴嚏……」小小回敬穌亞的言不由衷,妖狐身畔的女孩卻驀地跳起,抓緊穌亞面頰就是一親:「我們都會想大哥哥的,你要再變更多的戲法,讓更多的孩子開心。雖然付喪看不見了,但是會永遠記在心底……」

    「你們不會回來麼……?」本來不想問的,穌亞為那吻一驚,恨自己的脫口而出。

    妖狐和雪女對望一眼,幾乎是同時笑了。付喪的童音清脆,笑容更甜:「付喪和叔叔要做燕子,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從今以後,再也沒人可以關住我們,我們要順著風旅行,聽遍每一戶有風鈴的人家……」

    穌亞呆了呆,從那銀鈴也似的聲音,法師彷彿再次聽見了那首歌,古僕,靜定而雋永,他知道這首歌還會唱下去,只要風還吹著,那和歌的音符就會似風鈴,恆久迴蕩在空氣裡。臉色一霽,穌亞修長指尖在付喪肩頭一點,反手竟是一朵開於溪畔的白色忍冬,作為回禮,他將它插於女孩黑霧般的鬢邊,換來一串稚氣的笑聲。

    「願神祝福你,像這花一般,即使歷經寒霜也不凋零。」他輕喃,神色難得溫柔。

    「珍重,朋友。」看著付喪收下白花,妖狐展顏一笑,第二次伸出手來。

    躊躇半晌,雖然不喜歡這種過於感性的情境,穌亞的雙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動了,等他察覺時,五指已和妖狐緊緊交扣,這四隻手分開時,就是一段緣份的結束,一份回憶的留存。

    「大哥哥再見!謝謝你的花!」

    一高一矮的身影朝旭日步去,白衣的女孩在遠方遽然回首,蒼白的掌漸揮漸遠,終於消失在地平線那一頭。穌亞屏住了息,或許多年以後,奧丁以北的冰天雪地裡,雪女的傳說會再續前緣,然而這回故事卻稍稍改了,白姬的眼淚,從此有金色的手臂擦拭,夜歸的樵夫,會看見他們並肩走向大雪紛飛的彼方……

    「很不錯的結束,是麼?」

    正噓唏間,肩頭卻驀地被人輕輕一拍,將他的視線從凝視中拉回。或許是太習慣他的神出鬼沒,穌亞這次連頭也沒回,也懶得詢問他離奇出現的原因。

    「把人家嚇跑了,你高興了?」確定再也看不見雪女的身影,穌亞終是轉過頭來,碰地一聲,跌坐到草絮因風起的溪堤上,一手支膝,望著遠方逐漸明朗的天色:「我警告你,現在少來煩我,敢取笑我,我們就來算這幾天來的舊帳。」

    劍傲倒是聽話,不言不語,只是學著他緩緩坐下,眼睛卻凝視著穌亞的長髮。或許是不想裸體道別,這傢伙今天終於肯穿起上衣,頭髮也規矩地束成長辮;在露濕的微曦下,男裝的他不如女體豔美,麥色的肌膚下卻格外有股不羈的氣勢,兩枚琥珀透露出一種大無畏、睥睨天下的高傲,劍傲知道,那雙眼停留的永遠是整個世界,整個人生。

    「你挺漂亮的嘛,穌亞。」笑著支頤,劍傲輕輕說道。

    「幹……幹嘛突然對我說這些?你有病啊?」對於搭檔的莫名其妙雖然早已習慣,這怪異的開場白穌亞仍是不能消受。

    「我以為女人都愛聽這句話的,這是你前幾天在花鳥院教我的。」苦笑著搖首,劍傲抗議。

    「問題是我現在不是女人,你為什麼老愛把我當女人?」穌亞轉過頭去,一甩長辮。

    「因為初次見面時,你是女孩兒,那印象太深了,我想忘也忘不了,」劍傲淡淡笑道,目光還是沒移開他:「而且我說的是真心話,我見過不少奧塞里斯的女人……可從沒一個有你這樣的魅力。」

    說到這兒,劍傲突地想起「少爺」來,不禁微微一頓。他從把月前就開始疑惑,因為自在雲渡山遇見霜霜後,那些人就再也沒來煩過他半次,這和以往照三餐殺人的狀況大不相同。莫非他們找不著自己?劍傲自忖這決沒可能,以往他遠赴大陸邊緣都照被窮追猛打,區區天照怎能庇護得了他?見穌亞仍舊瞪著他,只好將這份疑慮暫時罷去。

    「哼,算你有眼光,我在獎金獵人公會可是身價很高的。」將劍傲的讚美造單全收,穌亞一扯長髮的束縛,讓一頭黑雲自由飛翔。

    「那方面的身價高?能力上的還是肉體上的?」劍傲不客氣地笑問。

    「吵死了,都有啦!」用手蘸了蘸冰涼的溪水,穌亞靠著水面映照,梳理起那頭黑色河流:「誰像你這麼悲哀,活到這把年紀還是個童男。」

    劍傲苦笑起來,穌亞的話老是讓他無力招架:「我也沒大你幾歲,而且我從沒說過我當真是……」話到半途,卻見眼前的水面噗通一聲,竟是一枚石子滑過,激起滿臉水珠,卻是搭檔修長的臂所為,水漂滑得不遠,被急流捲入,沉入溪底。

    「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拼命的救那女孩?」凝視被石子激起的湖面,穌亞截斷他:「別告訴我羈絆什麼的,我可不信那些。」

    劍傲並無回應,只是把雙手背後,不答反問:「穌亞,我問你,人的一生,究竟在追求什麼?」

    「快樂。」毫不思考,穌亞很快答道:「人生這樣短,要是不快樂的話,活著作啥?」

    劍傲支膝一笑,短促地。「或許罷,」他拾起一枚石子,卻不丟出,只是在掌心拋玩著:

    「但是對我來說……我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一種平靜。」

    「平靜?」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每個人生下來,一定都是迷著路的;所以初生的嬰兒會哭,因為他們什麼也不明白,就被蒼天丟進這紛亂的世間……」持續讓石子上下飛舞,劍傲的目光因旭陽一瞇:

    「就和那位貓又姑娘說的一樣,或許我們窮盡一輩子光陰,就是在找一條適切的道路。你會遇到很多事情,很多東西,很多的人……這些就是你的路標。我第一次看見劍這樣武器時,心底就是一震,因為我知道那是我的路標之一,而看見霜霜時,也是如此……」

    「所以你才這麼積極地抓穩你的『路標』?」穌亞的理解力極高。

    「說是完全沒有迷惘,那是騙人的,就是在幾天前,我還在想要怎麼逃開,」劍傲微笑著:「但當我一離開她……當我越是意識到將要失去她時,那種迷路的感覺就越深,忐忑不安的情緒也越高漲;固然我不知她是否指引我平靜的道路,然而許多感覺告訴我,要摸索需從她開始……所以我必須救她。」

    「即使為了救那個人,會傷害到其他人,你也會這麼做?」穌亞望著對面河岸。

    劍傲沉默了一會兒,似在思考:「是的,我會。」他深吸一口氣,終於舉手打出一枚水漂,石子撞中了溪裡的暗礁,被彈得老遠,噗地一聲墜入遠方的急流:

    「即使為了救一個人,只要他是我所認定重要的人……即使殺了全世界,我也會這麼做。」

    穌亞閉上眼睛,很輕很輕地笑了,帶點慣性的冷感:「哼,果然很像是『魔劍』會說的話。」

    劍傲也笑了,只是更淡:「或許罷……只是沒人知道因果,是因為我被世人稱作惡魔,才說得出這種話;還是有這想法的人都是魔劍。世上的事情,誰是因誰是果,本就沒人參詳得透。」

    「你講話真像個老頭子。」他冷哼。

    「老頭子總比笨蛋好,」他回敬,燦然一笑:「讓巨額獎金在身旁打轉,還打算和懸賞的對象均分……不對,是一九分帳。」

    「哼,你少得意,現在是礙著火之契約,我才讓你這兩億三千萬長腳亂跑,不過你也休想離開我視線,等到流星之事結束,不把你押送獎金獵人公會,我就不叫穌亞。」提到這事,他的肝火再次湧升,一想起自己竟然愚蠢到邀請敵人共捕獵物,穌亞就想找地洞鑽。

    「好啊,無任歡迎,」劍傲微笑起來,隨即眼神一深:「不過我也不乖的,為了多喝幾碗酒,我可不在乎多殺一個法師。」

    「是法師死於劍士,還是劍士在法師膝前跪地求饒,還是個未知數呢。」穌亞也不跟他客氣,五指一揮,燦爛的星火在指尖跳躍,顯是術力已恢復完全。

    「所以在那之前,為了保存彼此的體力,達到共同目標,我們還是暫時休兵,勉為其難地合作一陣子?」劍傲依舊笑著,黑色的曈熠熠生澤。

    「哼,隨你的便,不過我可沒在怕你。」強調似地,穌亞凝起長眉。

    「搭檔?」微笑著攤開掌。

    凝視那張手掌,不屑地將手臂甩上:「廢話。」

    兩隻不同顏色的掌在冬陽下交握,雖然外表的差異是如此之大,然而他們都隱隱感覺到,有某種足以羈絆一生、憾動彼此的事物,已在這築起的橋樑間漸漸滋長、漸漸茁壯。

    「乾──爹──!穌──亞──姊!」

    來不及多交流,遠方的叫喊卻遽然打斷這千載難逢的好氣氛,雙方的掌倏地分開,穌亞往後一仰,無奈地看著聲音的來向。晨曦掩映下,嬌麗的身影在遠方跳躍,不住大力揮手示意,這樣欠缺淑女精神的舉動自非霜霜無他。

    「……看來你的小公主終於修業歸來了,你快去罷,」

    穌亞哼了一聲,轉過去凝視河水,他可不想再看一次囀人熱淚的重逢畫面。剛要一拍劍傲背脊,雖驀然發現自己拍空,驚訝間轉頭一望,搭檔的身影竟已成了陽光下的小點,奔向遠處與少女重合:「嘖,見色忘友的傢伙。」摸了摸適才擊掌的手心,穌亞一屁股坐入河提的草堆裡,語氣竟不自覺地酸了起來,索性把長髮一撥,整個人背過身去,連看也不看一眼。

    「穌˙亞!」

    正逃避間,穌亞的世界卻忽地陷入黑暗,生悶氣的他毫無防備,便感到一雙溫潤的小手遮上眼來,然後就是綿亙萬年、大陸上最普遍的整人遊戲:

    「猜猜我是誰?」

    被那雙葇夷所觸,雖然感到有些異樣,穌亞仍是慣性地唱反調。

    「有什麼好猜的?難道那顆骷髏頭聲音能夠突然變好聽,橘子皮可以突然拉直光滑?」毫不留情的間接批評讓大叔在身後苦笑不已,霜霜亦咯咯一笑,卻還不放過他:

    「那你猜,我是誰嘛?」

    「不猜啦,無聊死了,都知道了還猜?」穌亞對少女的邏輯嗤之以鼻,揮手欲將她趕開。

    「我不管,你就猜猜看嘛!」固執地摀緊法師的雙眼,霜霜嘟起了嘴。

    「不猜就是不猜,煩死了,快放手!」

    「你快猜,不然我不放手喔。」

    「我不猜!」

    終於理解劍傲會如此懼怕這位姑娘的原因,在奇怪事情上的執拗,霜霜恐怕可列大陸前十。然而穌亞的自我中心也不是省油的燈,這種情況下那裡肯妥協,當下一個翻身,欲擺脫霜霜的掌握。但法師的體術怎會是風雲會千金的對手?幾下翻滾仍是身處黑暗,穌亞開始盲目揮手,試圖推開霜霜的桎梏;少女更不甘示弱,不管身體往那動,雙手仍是牢牢摀住對方眼瞼。兩人就這麼翻翻滾滾,劍傲還來不及出言警告,穌亞的一腳已踏入溪畔的淺灘中。

    「哇啊──!」

    噗通一聲,一個是沒注意,一個是壓根兒看不見,兩人雙雙跌進溪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

    「你們……」

    啞口無言,劍傲在岸上搖頭苦笑,看著坐於溪底,半身泡在水裡的二人,正想下去打撈那兩個笨蛋起來,卻發現霜霜的技術驚人,竟能在驚天動地的一番跳水表演後,始終擋著穌亞的雙眼,一步也不肯退讓:

    「你還猜不猜?」伸足撥掉穌亞頭上一條倒楣的溪魚,霜霜嘟嘴。

    「死也不猜,你這個笨女人,害得我都濕透了,放手啦!」試圖用起身擺脫攻擊,那知穌亞才剛起立,腳底便踩中濕滑的苔石,牽連鍥而不捨的霜霜一塊跌回溪底。

    「你猜了我就放手嘛!」雙腳亂踢,霜霜像小狗似地甩乾水珠,因為視線不清,她只得湊進穌亞。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幾次擺脫不成,穌亞乾脆發飆,轉頭用咬的,霜霜驚叫一聲,手臂只差一寸便陷入虎口,無奈之下只得趕緊放開一手,右眼仍是堅守領地;穌亞見一擊奏效,連忙如法炮製地掉頭咬另一手,霜霜這回卻學乖了,手臂往左彎,和法師玩起兜圈子的遊戲。兩人就這麼在溪裡轉了七八十圈,然後同時踩中溪底的大石,再次慘遭滅頂。

    「噗哈哈哈哈──」

    岸上的他則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遺忘多久的笑聲,他首次開懷地,毫無顧忌地,捧著肚子在暖陽下放聲大笑起來。

    「該死,混蛋老頭,你笑什麼笑啊?」穌亞卻不領情,劍傲的笑聲燃起他被水澆熄泰半的火,掙扎地游向岸邊,連帶牽動想再次奪回他視覺的霜霜:

    「你也給我下來!」

    「等、等一下,別激動,穌亞,我只不過是……」

    「乾爹,也下來一塊玩罷!」已經完全忘記自己初衷,少女學著法師一人抓住大叔一腳,同時露出意義不同的笑容。

    「不……不要,等一……哇啊!」幾乎是正面相撞,劍傲與溪面的角度從九十度開始迅速縮小,「碰」地一聲,在穌亞和霜霜之間平行沒入水中。法師更狠,不等劍傲爬起,往大叔背上就是一坐,劍傲的手不住揮舞,引得霜霜一陣大笑。

    「穌亞……咕嚕……快起來!我、我是病人……而且你這樣我來不及閉……咕嚕……」

    「吵死了,誰叫你在那邊興災樂禍?」

    「我……我是說真的……咕嚕……」

    「你再笑啊,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穌亞姊……糟糕,乾爹好像浮起來了……」

    「不可能啦!連武士刀穿胸都可以活下來,這點水才害不死……喂,你不會真的死了吧?喂,喂,你說話啊!喂!該死……小姑娘,快點幫我把他翻過來……」

    微薰晨曦裡,一對身影並肩立於小而古僕的民宅前,手挽著手,觀望遠方掀起的吵雜和水花。

    「現在的孩子都是這樣,一鬧將起來,爹娘都拋腦後去了。」微風吹拂,將神色不善的婦人吹得長髻散亂,她忙伸手挽起。

    「沒關係啦,老婆,小孩子不就是這樣才可愛……」左首的老人卻呵呵笑了起來,不敢過於造次,他的聲音刻意壓低:「孩子的事情,我們只要遠遠看著就好…年輕人的故事,就該由他們自己去走。」

    岱姬整了整髮髻,不置可否,只是默然轉過身去。晒穀場的樹蔭下,土堆的小塚在晨曦下靜靜座立,「岱月」的刀尖沒入墓土裡,劍上曾有的鮮血早已擦拭乾淨,洗亮如新的小柄物歸原位,被翠綠的短松輕拂著,傷痕累累的刃文取代墓誌銘,彷彿這就道盡墓中主人的一生。

    「真是奇怪……明明才半月工夫,新塚的雜草可真會長。」伸手去拔剛出頭的小草,岱姬邊拍落草葉,邊蹲了下來,雙手合十胸前,闔上了眼睛。

    「墓上的青草總是長得特別快的,尤其前些日子又大雨,」三郎舉手遮著斜陽,陪笑著:「而且不只小草,以前不是有傳說嗎?只要灑下種子,無論是草還是花,或是小鳥小動物的,都會不由自主的聚集到這兒來。」

    「這就是……所謂的新生?」岱姬怔然,停下了掃墓的手,只是把玩著手中新摘的短松,一時陷入了沉默。

    「……這樣真的可以麼,岱姬?」望著妻子低頭沉思的背影,三郎緩緩靠近她,卻不敢觸碰,「你在雨裡昏倒的時候,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妳報仇無望,當真……當真……」不敢將假設的事實以言語闡述,三郎光是想起便渾身顫慄,現在他不必裝死,體驗已經夠真實:

    「你放過他,這樣很好。但我擔心妳……」

    「對不起。」

    「嗯?」以為自己聽錯,因為結婚近三十年,這三字敬語從來未曾自妻子口中道出。

    「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任性得緊,強迫你結婚的事、鍛冶的事、還有……關於天葉的一切,」單手撫過插於塚上的岱月,長劍在旭日的斜照下,拉開好長一道影子:「我知道你擔心我,照顧我,但我全不顧你的感覺。三十年來,我從未有一天盡到妻子的責任;你一天天憔悴,而我依然是那個活在伊賀村裡,渾事不懂的任性姑娘……」

    「岱姬……」或許是妻子的軟化,終於給了三郎一點勇氣,他緩緩蹲下,顫抖而老邁的掌與岱姬重疊,恰巧搭在那逐漸消失的影子上,

    「我喜歡的……就是當初那個匆匆忙忙來到我貧瘠的鍛冶舖,付不出帳卻還硬撐面子的小姑娘;我喜歡的,就是那個又任性、又天真、自尊心過勝的女忍者……」他笑笑,皺紋在那瞬間,似乎也因影子而淡了:

    「所以不管變得如何……岱姬永遠是岱姬。」

    由於背對著她,三郎看不見妻子的神情,只知道她聞言沉默良久,暖陽下,岱姬的背影竟有些顫抖。「岱……」來不及出言詢問,斗然間碰地一聲,三郎的身體已在半空中──岱姬的手骨還是那麼的硬,敲起額頭來足以高腫三天。

    「好啊!原來我在你心裡,一直是又任性,又天真,而且還死要面子的笨蛋!」不顧對方的年紀,岱姬當背使個逆十字固定,差點勒得三郎噎氣:「你說,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還怎麼樣看我?我是不是又粗暴,又沒大腦,還一天到晚管著你?要不是當初別無選擇,你是不是巴不得找個更好的女人?」

    「岱……岱姬……我沒辦法說話啊……」頭臉朝地,三郎在死亡邊緣揮手掙扎。

    「哼……算了。」或許是終於有點同情心,折磨丈夫半晌,岱姬啐了一口,隨手將三郎放開。飽受驚嚇的丈夫倒回塵土,妻子的聲音更顯遙遠而模糊:

    「反正……不管你怎麼看我,我……我還是喜歡當初在鍛冶舖裡,那個從炭爐裡抬起頭來,滿臉灰泥,卻還笑著問我:『有什麼事麼?』的傻大叔……雖然他又笨,又老實,又不解風情…但我……但是我……」似乎不慣於這樣的表白,岱姬埋入膝間的臉霎地緋紅,彷彿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鍛冶舖前那情竇初開的少女:

    「但我……如今總算知道,只有在身邊的,才是最珍貴的。當一個人懂得愛惜現在,同時她也就能原諒過去……」

    「岱姬……」似乎不必要在多說什麼,以往的他話太多了,三郎深深慨嘆。

    「而且說真的……」甩了甩許久沒運動的右臂,岱姬一把將丈夫提起,讓他得以共賞旭日:

    「當我轉身逃走的那一刻,當我決定再不報仇的那刻,我那顆心……那顆三年來始終被束縛,揪結的心,好像又回到天葉初生時,充滿喜悅的解放……」

    她攤開掌,彷彿又回到那場大雨裡,霜霜那字句血淚的柔語。岱姬握住心頭,的確,有股重生的力量,徹底點燃她三年來死寂的熱火,而且越燒越旺。

    「真是太好了,」輕聲細語,三郎默默牽起了她的手,同時也感受那熱流:

    「那真是太好了,岱姬……」

    日出東方,屬於火與大雨的傳說已然結束,然而屬於人的故事,卻還得繼續走下去。

    ─道遠˙全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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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9:33 | 顯示全部樓層
    道遠 番外篇 全

    Vol.xx 道遠惡搞番外篇──靜流與艾瑞爾的初邂逅


    涼風有訊,秋月無邊,天氣晴朗,滿山落葉,座落於日出天照城央出雲山上的伊耶那崎神社,此刻也染上了些微的秋意,天邊的彩霞,染紅掉落一地的楓葉,更添此地的和式風情。

    伊耶那崎的主殿名喚「大國主命」,主殿的背面,座落著一間間不起眼的小茅屋,古樸的設計與簡陋的裝備,配上颱風來了就一定漏雨的天花板,恰成修行神道者最好的試練。

    因此,伊耶那崎的一眾巫女與侍奉者,除了平時的例行祈禱與清掃外,其他時間,均都休憩於此,不過說實在話,這些人真正能待在這裡的時間也不多,伊耶那崎雖然禁止外人參訪,但是神社佔地一大,事情也就跟著多,至少日常灑掃的事務便忙不完,整顆山頭的整潔要弄到起碼修道人應有的水準,那可是要動員不少人力的,所以真正有閒待在屋子裡的,實屬少數。

    然而,凡事還是有例外,在這麼多巫女,別當,內侍和祀奉當中,就有一個可以免除所有的雜務,整天無所事事,只需在重大祭典,或者發生非常事故,例如外敵入侵或貴客蒞臨時,出來露個臉順便講幾句場面話的傢伙。

    而那個人,理所當然就是現在正以近乎趴著的姿勢,在面對清泉流水小巧庭院的和室裡,邊昏昏欲睡的搔著束起的長髮,邊喃喃抱怨的「她」了。

    是的,她,邪馬台靜流,一個年方二十出頭,正值花樣年少,卻被迫得一輩子待在這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小小神社,為了侍奉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道教神祇,還有保護一個擁有無比怪僻的百歲老女人而活的巫女,亦是號稱伊耶那崎神社自創社以來,以最輕的年紀,最強的能力,坐上主持巫女高位的怪物。

    「我好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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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6:59:48 | 顯示全部樓層
    然而,此刻這位偉大的巫女,既不是在思考如何為旱災三年的天照城祈雨,亦不是在關心若葉氏家幕府主人最近的感冒是否是被什麼邪靈附身,更不是在計算今年若葉城主想在女兒節順道把女兒嫁掉的行為符不符合天道黃曆,而是單純的,誠懇的,以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的姿態,陳述著自己內心深處最原始的呼喊。

    「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

    開始是近乎囈語的音量,每說一次她就滾動一圈,到最後已經是加強版,屋前屋後都聽得到的強調聲量,而人也已經滾出了屋內,滾到可以晒到斜陽,架高的和式木造深簷下,因為再滾就會掉到前面的池塘裡,無奈的巫女只好在變成池魚前緊急煞車。

    叩,咚,後山的水手舍計時水竹清脆的扣了一輪,將一刻的水流傾瀉回小溪,代表著一刻的光陰飛逝而去。

    「離「耶宗教宗」前來伊耶那崎,還有六響……」依照著星讀的預言,靜流雖然對那個老女人什麼都不想信,但是星占的天資卻不容鄙夷,但是預知未來也有壞處存在,即漫長的等待讓她心生不耐,若不找些東西排遣等待的寂寥,她鐵定會無聊到死掉。

    「沙沙」,聽到紙門外面有輕微的灑掃聲,靜流突地想起前幾天通報的傳聞,即前一位負責她居所日常事務的巫女突然辭職還俗,原因囁嚅。因此執事院派來了一位剛成為巫女的年輕女孩,年方十七,名喚月齋,想來必是此人,心中一動,傳聲招呼。

    「哈囉……有人在那邊嗎?哈囉,有人嗎?」

    根本不想離開她熱愛的地面,靜流發揮滾動的功力,一滾滾到了屋宇的角落,果然看見一位年輕,面目清純的巫女手持掃把,蓮步輕移,在側屋專心灑掃庭除,聽聞陌生的召喚,年輕的巫女抬起頭來,卻被這位傳說中是該神社主持的巫女嚇了一跳。

    「是,是的,有什麼吩咐?」從來沒有以這麼近的距離,這麼奇怪的姿勢,直視這位傳說中的主持,巫女顯得有點緊張,一句說完,臉上泛起潮紅,連忙低頭遮掩。

    「乖,你來,你來。」

    靜流題款「無聊」二字的明淨雙眸忽地除舊汰新,彷彿眼前這位巫女用掃把掃過,為了怕自己的趴趴熊姿嚇壞資歷尚淺的新手,忍痛割捨與地板的多年情誼,並允諾塵埃落地後必定含淚重逢,從此誓永不離。靜流坐起身軀,兩隻手微笑的做前後揮動,一副招小寵物過來的模樣,那樣子在年輕巫女的眼中好像兩枚喪祭常用的招魂幡,召喚著不知名的純潔靈魂進入冥界的沉寂。

    「這個……主持巫女有何吩咐,在這裡說就行了。」

    蹲踞著福了福,清純的新手巫女竟沒有想像中那麼笨,警戒著握緊竹製掃把,腦中浮現前一位內侍含淚對執事所訴說「如果再在主持這邊工作,寧可還俗不做巫女」的堅毅神情,雖然至今半信半疑,但她還是服譍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

    「我的吩咐,就是請你放下掃把,過來這裡,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仍舊是笑容可鞠的側頭招手,心中早已詛咒現代的小孩智力發展太快,營養充足造成的早熟和IQ超齡,竟然可以視破她使用多年的精緻陽謀。

    但心計很快的打破對方不怎麼周嚴的小心,微笑更迅速崩毀謠言所造成的戒心,年輕的巫女開始對自己懷疑主持的不良意念感到褻瀆神明,聞言遲疑的頷首,擱下掃帚,爬上深簷跪坐行禮。

    「太好了,你好可愛!」

    驚人的天外飛來一語,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對方猝不及防的一擁入懷,靜流美麗細緻的臉龐已在自己嬌嫩的皮膚上磨蹭,雖然說並不會讓她厭惡,卻讓她絕對錯愕,才升起的罪惡感即刻拋諸九霄雲外,對於自己丟盔卸甲疏於防衛感到無比悔意。

    「這……這……主持到底要吩咐月齋什麼?」

    「我好無聊,都沒人來陪我,對了!你──叫月齋是罷?陪我喝喝酒好嗎?」拉縴巫女纖手,靜流強將她押入門內,闔上逃生出口,在她尚自呆然之際,拿出坐墊茶几,善盡待客之道。

    「可可可……可是,社內禁酒,禁賭,禁……」主持應該比自己更清楚社規,年輕的巫女仍不敢造次裝懂。

    「我知道,社規是我寫的啊!」

    理所當然的拿出几下明藏已久的博多清酒,青森梅酒,威士忌,法國葡萄酒,印第安小麥酒,巫女的表情異常興奮:

    「所以我還可以從頭背到尾,拜託,如果不是這樣,我訓戒其他別當時怎麼可能一條一條列舉出來?可是戒律院改了好幾條,我和他們吵了好久,為什麼『出雲山的珍禽異獸,一經發現,應即刻送往主持處』和『逢年過節,聽聞主持召喚,必得拋下手邊工作,義無反顧地前往』還有『巫女可在社院牆壁,鳥居上隨意塗鴉喜歡的圖案』這幾條不行列入社規裡嘛,真是沒道理。」

    「這……這個……我從沒喝過酒……對,對不起,我一喝酒就會暈倒!」已經確認眼前這位巫女是危險生物,年輕的巫女臉上無限斜線,邊用雙手向後微挪潛逃,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謊言饒有破綻,逃命的意願從沒比此刻更加濃厚,可比上次巫女寢室莫名其妙的失火事件。

    薑是老的辣,一眼窺視月齋逃亡陰謀,主持巫女不動聲色的挪移座墊,堵住出口方向,隨即驀然回首,笑容可鞠。

    「這樣啊……真是可惜,我的酒可是萬年佳釀呢,那……我們來玩花牌好了!」

    眼睛一亮,雙掌微拍,靜流突地掀開地上的榻榻米,裡頭是驚人的四度空間,放滿了不管那一國的巫女都不該擁有的各式驚人違禁品,包括可以炸掉一個城池量的黃色炸彈,涵容十八般武藝在內的各式兵器,還有許多寫著不明生辰八字疑似詛咒草人的娃娃散落一地:

    「我記得是放在這裡……咦,啊!找到了!」

    「這……這個……月齋還有事情…………」

    新手巫女顯然放棄去應付這位傳說中的主持大人,滿臉的斜線汗滴,著急的想扶手倒退而出,可是社規是必須先向主持行禮完,等主持應允才可退出。

    但是靜流卻一點也沒有「應允」的跡像或可能,雖然剛才發生的事件已經使新手巫女開始質疑她一向奉之為圭臬社規的正當性,但長年的禮儀教導還是使得月齋進退兩難,深深覺得剛才聞喚進來是自己人生所犯最大錯誤之二,之一就是選擇進入伊耶那崎神社。

    「嗯?不玩花牌?那沒關係……我們來玩『麻將』!聽說這是最近才從上皇的藩屬小國『素熙』進供來的玩具,據說還可以跟『脫衣』合為一體……」完全忽略新手巫女的辭退藉口,靜流燦然一笑,新點子出得比若葉家族增添兵額的速度還快,轉過身去,重新在榻榻米下翻找另一樣顯然也是違禁品的不明休閒用具。

    恰巧這位月齋巫女昔日和素熙有點淵緣,約略知道麻將這種東西是四人遊戲,但是她心地善良,光風霽月,為了不讓其他姊姊妹妹遭受一樣屠毒,這件事情他必須要嚴守密秘。

    「呃……主……主持大人……啊,啊……不好了!主殿失火了!」

    「什麼?那裡?怎麼沒有通知我,讓我在第一時間內去看熱鬧,順勢煽風點火?」

    雖然說謊言是社規嚴禁之一,但是所謂事情要符合比例原則,自己的節操和善意的謊言比起來,還是讓自己違規一次比較切合經濟效應,何況此舉並非為了一己,而是為了全體伊耶那崎的巫女以致於在本社祈禱下過活的日出社稷,新手巫女這麼安慰自己。

    聽著門內發現自己被騙的抗議聲,月齋悄悄招來沉睡一旁的守門別當,請他們在三秒內做出禁制程度最高的驅邪封條,交叉封去靜流房間的唯一出入口,並親手用毛筆題上「內有惡犬」,掛上玉串外加方格陣咒,以防純潔巫女再度受騙入彀。

    「討厭……巫女就不能玩脫衣麻將嗎?那一個日出神祇規定的……」

    對著檀頭的神龕大發疑問,靜流不滿的嘟起嘴巴。恐怕日出神祇還沒有人知道這樣事物,靜流太前衛先進,這個發問難倒了飄浮在神社上空幾百年的眾位神佛,開始長達一小時的會議討論,討論題目「巫女可不可以玩脫衣麻將」。

    麻將玩不成,房內的靜流自不知外頭的邪惡勾當,只得翻過身來,脫去彆腳的白襪,找尋新一代排遣無聊的適當目標,或稱下一位犧牲品。

    忽地,靜流的視神經一抽,一樣卑微細小的生物映入他眼簾,這樣生物生命力之軔可能僅次於蟑螂,對人類造成的危機,可能僅高於蠶寶寶,而生活地球的年代之長,可能僅亞於恐龍,尖頭短尾,不時發出惱人的嗡嗡聲,正滿足的立於茶几上,品嘗適才年輕巫女的紅色甜美瓊漿。

    是的,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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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0:05 | 顯示全部樓層
    磨蹭凍得有點兒僵硬的雙手,靜流朝著手心呵氣,蹲踞茶几一旁,窺探獵物行動。她觀察過青蛙抓蚊子,舌頭伸出,既快且狠,讓獵物毫無轉寰餘地,從此青蛙名列靜流最佩服的十大人物之一,排名還高於若葉家族現任將軍和日出最高神伊耶那崎。

    現在她要師法偶像,四肢模仿青蛙伏地,心中默數,雙眼如定格般與蚊子的一舉一動形影不離,心中打定主意,上天有好生之德,殘殺生命乃諸神所不許,蚊子必得活捉入手,否則一具蚊屍,只能為晚上齋菜加料,那得治癒自己無聊宿疾?

    叩,咚,水手舍水計敲下倒數第五聲的清響。

    蚊子驚覺身後風聲遽起,百忙之中不及細想,提氣在身,運起少林寺心法,施展武當派輕功絕學「上天梯」,身子直往上衝,眼看就要擺脫危機,那知身後刺客更加高明,加之體型巨大,竟運起武林間失傳已久的「蚊子一把抓」,可憐一代蚊林耆首,穿梭鮮血無數的殺神,就這麼晚景淒涼,落入伊耶那崎現任主持巫女冰涼的手中。

    「放心,我是巫女,是侍奉諸神的人,不會傷害你的,你乖乖的,我只是跟你玩幾個遊戲。」

    毫無說服力的安慰語,蚊子驚懼的在手中掙扎踢腿,試圖尋找最後生機,靜流臉上微露不耐,自己膚如凝脂,光滑細緻,倘若一不小心給俘虜掙脫離去,三分鐘的苦心孤詣從此付諸流水,豈不可惜?思忖半晌,隨即敲定計議,嘴角邪邪泛起一笑,凝視手中可憐的小東西。

    「不要怕,我說過了,現在我要想辦法讓你不動──只是不動而已,這樣我才能好好想想要怎麼跟你玩嘛……乖,嗯……我想想,有什麼讓別人不動的公式法願……啊,有了!」重重的一拍手,巫女的想通不啻對淚眼迷濛的蚊子降下死亡宣告,後者絕望的閉上複眼:

    「『擬態石化』!對了,就是擬態石化,我記得那可以讓生物維持原姿勢不能動彈,我想想看……公式法願『擬態石化』的咒語應該是……『咕嚕咕嚕碰』還是『呼嚕呼嚕碰』,不對……應該是『嘟嚕嘟嚕碰』……」

    感受到自己微小的生命危在旦夕,虛弱的蚊子瞪大複眼,在靜流手中劇烈顫抖起來,開始用觸角的電波向自己遠在天花板的家鄉發送訃文,交待自己膝下的兩百六十對兒女自力更生,囑咐一百三十位妻子守寡或改嫁,並注意其他房間的房地產價格異動,以便隨時遷居逃難。

    「啊……不管了!這些咒語沒事做那麼像幹嘛?就這個好了……擬態石化,『咪嚕咪噜碰』!」思考不符自己的個性,靜流決定坐而想不如起而行,舉高手中已然瀕臨絕望的倒霉蚊子,隨機挑選一個唸起來順口的咒語。

    卻見被施術的對象並沒有像卡通中一般情況的爆炸開來,而是以瞠目結舌的姿態,在靜流面前,逐漸幻化為一尊米開朗幾羅也要嘆為觀止,羅丹也要頂禮膜拜的蚊子「石雕」。

    靜流呆然半晌,隨即大叫一聲,內心興奮異常,為了不把千載難得一見的蚊子石雕搞壞,有破壞狂的她破天荒的小心,雙手捧著將之置於眼前的木頭地板,對自己的法願造成效果極盡得意之能事,完全忘記「擬態石化」跟本不會讓施術對像變成石頭,而只是使敵人暫時無法動彈而已,否則那裡叫「擬態」?

    蚊子顯然不在伊耶那崎神祇的保祐範圍內,又或者是他們正在開會沒空理蚊,靜流誤打誤撞唸成了「永久石化」咒,誤了這隻蚊子終生,而且靜流本身對這個咒語一無所知,自然談不上解咒可能。

    「好好玩喔,如果這石雕可以像一般蚊子一樣飛在空中,是不是會更逼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障一但生於心頭,就會步步高昇,不滿足於站立地面的石雕像,靜流心中邪念又生,開始搜索腦中關於飄浮咒的記憶,卻不意外的發現他和擬態石化一樣模糊不清。

    「是『阿米阿米轟』,還是『哈米哈米轟』……或者是『烏米烏米轟』…… ?好像都不是……」

    牆上的壁虎連絡左鄰右舍,遊說所有親戚姊妹在最短時間內遠離家園,榻榻米下久居三代的螞蟻,含淚掏樑拆柱,結成隊伍倉皇逃離,居於靜流和室四周的所有昆蟲與包括麻雀在內的所有生物,除了蟬尚在十三年蟄伏期不知民間疾苦外,樓上樓下警報八卦流傳甚快,一時之間出現媲美當初猶太人出埃及盛況的大遷徙,只缺少個昆蟲摩西。

    這回不再隨機挑選,靜流是真的想要好好施一次咒語,不願辱及傳說中最年輕主持巫女的威名,那知手捧蚊子石雕又好久沒動,秋風涼爽,難免著涼,苦思的巫女竟忽然鼻子一癢,「啊嚏」一聲,鼻水噴泉狀射出。

    可能巫女的噴嚏聲不同凡響,又或者任何相關於靜流的事物都得天獨後,聲音配上靜流術力,竟也變為一項完整咒語,靜流揉揉鼻子,才驚訝的發現到眼前的蚊子石雕劇烈顫動起來,然後由六隻腳至吸血的管子前端,瞬間凍結,由石雕變為冰雕。

    「結冰了耶……」

    雖然不懂是那句咒語造成了公式法願「冰封」的效果,靜流對於眼前的效果顯然滿意,高興的舉高手中蚊子冰雕,端詳良久。

    可惜靜流雖貴為主持巫女,卻嚴重缺乏物理常識,不知道急速冷熱變化會造成岩石的洋蔥狀剝落,如果不動他還好,或許這隻壯烈犧牲的蚊子遺像還可以因為冷凍保護殘存到下個世紀,供獻給株羅紀公園抽取恐龍血液。但是靜流好死不死竟然將他拿起來劇烈晃動,於是微小的雕像發出臨死前哀鳴般的龜裂聲,在靜流手心破碎支離。

    叩,咚,水手舍的水計敲下倒數第四聲。

    「啊,真可惜……」

    傷心的捧起手中粉末,花了三分鐘和無限記憶腦力鑄造的藝術品就這麼香消玉殞,年輕的巫女不勝哀悼之至,隨手將灰燼拍入手邊池搪,以清泉洗盡雙手以免觸景生情,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忘卻悲傷過去,迎向光明未來。

    肆後有人提起該起蚊雕慘劇,靜流總是吃驚掩口,跟著眾人大罵那位不知名的劊子手喪心病狂,褻瀆伊耶那崎云云。

    又一樣排解無聊的犧牲品失去實用效應,靜流失落的坐回深簷之下,踢著懸空兩腳,望向璀燦夕陽那端的地平線,遙想神社外自十歲後就不見的自由天空。出雲山真是太大了,大到靜流無從抱怨他其實很小,因為有框框的東西,無論他框起的範圍多麼一望無際,比起框外世界,他仍只是井底。

    要說什麼是她十多年來最不感無聊的一刻,除了和星讀次數很少但每集精彩的鬥嘴脫口秀,還有偶爾不識相的敵人入侵讓靜流有運動良機,大約就是距今三年前,曾有一位看來年紀頗大的陌生大叔,似乎以非法手段潛進伊耶那崎,號稱躲避仇殺,意外在偏廊中碰見還是內侍的自己,被無聊的她半推半就,上床……聊天。

    他說外頭的花花世界,她向她抱怨神社裡的少女情懷,從擬定陷害現任主持坐在椅子上黏住屁鼓的陰謀,到如何利用神社的術力炸毀伊耶那崎,意想天開的各種變態計畫由兩名標準變態在唐紙上一列千行,上至天照大神祇下至灑掃的別當,無一倖免整人大計的惡毒勾當。

    雖然知道這到最後終不免是紙上談兵,但靜流第一次徹底笑得如此開懷,當年十九歲的她,不知道男人為何物,只是單純的欣賞這位百無禁忌的帶劍朋友。

    臨晨對方離去前,她還跟他強迫逼供來了星座血型等一切詳細資料,縱使就算是白癡在看到居住地是火星時都應知道此資料純屬虛構,但對靜流來說,這一切均已足夠,就算是一個虛幻的朋友,她的身份使她吝嗇地也樂於擁有。

    自此之後,伊耶那崎封住了當初那陌生男子溜進來的術力禁制缺口,還是她拿驅邪刀親手所為,外人再無法進入伊耶那崎,自此之後。

    叩,咚,水手舍倒數第三聲。

    說實在話,她至今還是很想念那位來路不明的男士,那是第一次有人,完全罔顧她巫女的身份,好像她是一般的路人甲似的,跟自己毫無芥蒂的聊天,說笑,互相打鬧欺負。雖然促膝一夜長談完畢,第二天她才愕然發現這人竟是全東土大陸最惡名昭彰的殺人變態,但是或許是人說的,第一印象是永遠抹滅不掉,她對這位男士的觀感,自始至終未曾動搖。

    而且,說到變態,還鮮少人能勝過她邪馬台靜流,這點,年輕的主持巫女絕對有自信。

    仰頭望著紅霞密布的天空,那人的微笑彷如海市蜃樓般浮現在逐漸暗下的天色中,看得靜流很少見的,也幾乎從來不曾的,長長地嘆了口氣。

    什麼嘛,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由決定去留,就因為她天生是具有操控生魂力量的「魂占」,就需得天獨厚的被供養收藏,以防閒人覬覦力量,難道魂占就不可以貪玩?

    「要是能離開這兒就好了……」

    長遠的慨嘆,透過有限的天空,多少代的魂占在九泉下也同聲呼應?靜流無從知道,也來不及知道。

    仰頭呢喃著,年輕的巫女突地眼睛一亮,在天邊,一抹白色的影子,竟倏忽劃過空中的幻像,打斷了靜流無邊的遐思。

    「咦……?」

    竟然有東西可以飛進伊耶那崎所屬天空,禁制結界及於陸海空,照理說一般鳥類也是限制入境,而且術力強大的她很快的感應,來者不是正常的生物,而是術力所造就的式鳥,專替主人傳遞訊息或代辦雜務。

    靜流先是杏眼圓瞪,轉換腦中思緒,然後縮腳趴坐,跪坐,半蹲,然後驀然轉身,掀開整片榻榻米,在她的違禁品儲藏室中尋找一樣她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東西。

    「找到了!」

    一聲興奮的呼喊為天上那悠閒飛翔的鳥類敲起喪鐘,一柄尋常的彈弓赫然現於不襯其身份的主持巫女手中,手持彈弓站於庭院中央,飄浮的雲朵幾度遮蔽狩獵者的視覺,好在靜流的視力世所罕見,一點小小的挫折無害於年度最佳狙擊手的描準潛能,瞇起精緻右眼,靜流緩緩的拉弓在手,想像自己是上皇傳說中后羿之後,一箭一日,摧動彈子翱向長空。

    咻──碰,揮棒落空,第一枚追蹤彈在白鳥身後十丈落下,不只沒有褻瀆本尊,連引起注意的效力都欠奉,自恃神射手的巫女顯然對此大受打擊,以五秒鐘深切檢討失敗原因,隨即嘴角重泛笑容,重建信心的速度勝於流星,挾帶第二枚兇器臥薪嘗膽再次追擊。

    仰頭伸手遮住斜陽造成的刺目,靜流明顯的發現那知陌生鳥類驚懼的表情,彈子在夕陽餘暉的半空化作一道優美的弧線,白鳥在半空中避無可避,等到發現彈子的威脅早已閃躲不及,圓球形的桃子核如原子彈般重擊他腹部,使他連哀鳴一聲都來不及便翻身入谷。

    原本像艾瑞爾這種高級的鳥之天使,是不會受一般頑童的彈弓玩具輕易威脅擊落,但若是那彈子上還加上了伊耶那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持巫女,惡意且絕對有力的高強術力,那麼就算是神都耶和華最強隨侍獸不死鳥也要望風披靡,何況成長尚未完全,主人又不爭氣,連說話都還不會的幼鳥艾瑞爾?

    沒有預想中的跌個粉身碎骨,已然七葷八素的白鳥落入一個有生以來所覺最溫暖的懷抱,迷濛的鳥眼什麼也看不清楚,依稀間一個白衣的身影晃動眼簾,聲音輕柔蕩漾,宛如同列天使的尤物沙利葉。

    昏昏沉沉的正要跌入溫柔鄉,睿智不同於主人的艾瑞爾猛然驚覺,揮動有力鷹翅,掙扎欲脫離此很可能和狙擊自己是同一人的懷抱,奈何反應太慢,靜流早已過了得手興奮期,老練殺手那容獵物猖獗,當下緊緊一擁,將鳥羽擠掉個滿懷。

    「小鳥,小鳥,不要動,人家只是想和你好好相處相處嘛,這麼緊張幹嘛?」

    拿出一貫哄獵物的零說服力謊言,靜流像哄小孩入睡的「輕輕」搖動懷中艾瑞爾,中型白鳥登時如坐沉船,空腹的胃上下翻攪。靜流大大的眼睛凝視這隻神奇生物,卻見額上那明顯清淡的十字印記,心中一動,伸指觸摸,艾瑞爾堅絕以翅揮開冒犯者褻瀆的手,誓死保護主人使命,雖然這層決心在三分鐘後完全崩毀。

    叩,咚,水手舍水計倒數第二聲,聲音無限清脆靈明。

    「原來你被下了耶宗宗教法願「聖言」啊……」既然不受歡迎,靜流一笑收手,隨即笑容可鞠的捏緊拉開手中鳥翼,舉高眼際,行為和語氣毫無數學交集,靜流的調子非常溫和可親:

    「對了,小鳥,你叫什麼名字?」

    高傲的閉起鳥眼,艾瑞爾尚未放棄與人類相處的模式,何況嚴刑逼供不符他高貴自尊的要求,他拒絕回答受制下的任何問題。雖然說一分鐘後該名式鳥必定會為自己的行為痛哭懺悔,後悔自己聰明一世卻搞不清楚這位姑娘與自己主子間本質上的差異,但是俗話說人總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句話也適用鳥類同胞。

    「好討厭……你都不回答我,太傷我的心了,啊,還是我換個方式問你,你喜歡吃什麼?」

    一片沉默。

    「那……你的出生日?喔……該說你被『召喚人間』的日期。」

    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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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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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0:16 | 顯示全部樓層
    「你是公的還是母的?」

    還是一片沉默。

    「你的主人是誰?還是說你的主人已經拋棄你了?」

    仍舊一片沉默,還夾帶幾聲鳥類用來表現不屑的噴氣。

    「好可憐!」

    本料對方應像所有自視高傲的人類一般因為他的傲慢氣得七竅生煙,孰料靜流竟然一反常態,不適於她的悲天憫人浮上秀雅的五官,突如其來的緊擁幾乎擠空白鳥肺部所有空氣,害他差點窒息,鳥魂歸西,翻著白眼膩視靜流所以忽然狂泣於前的原因,缺氧腦部無從整理混亂思緒。

    「你竟然不會說話……式鳥應該都會說話的,你一定是被主人虐待到聲帶出了什麼問題,才被主人狠心拋棄,遊蕩天際……」

    白鳥聞言驚慌搖頭,何來此語?他對靜流的想像力佩服的五體投地,但這份佩服更對他接下來的命運造成重大危機,只見靜流持鳥站起,將她強壓在地上的榻榻米,雙眼陰陰的看不見神情,但是嘴角的笑卻明顯將她心中的意圖表露無疑。

    「好鳥兒,不過你別怕,既然你到了靜流這裡,我就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宿疾……」

    惡意的笑容在頭上泛起,艾瑞爾全身沁出汗滴,心中大呼他一向不屑的主人趕緊前來救命,牠當然不知主人此時也自身難保,何況靜流居處隱密,又被所有人在四方下了各式惡咒,想要涉足香閨一步,都得冒足性命危險,自己是蒙主寵召,才能進入如此輕易。白鳥哀鳴數聲,不見任何神祇生物回應,只得改用一種悲天憫人的求饒目光,以閃亮的大眼凝視眼前巫女。

    「咦?哎呀,不用這樣感謝我啦,能不能治好你還是未知數呢……乖,乖,我只是想先看看式鳥的嘴巴構造有沒有和一般鳥不一樣,怎麼你不會說話……」

    無辜的語氣更加深行為的威脅性,剛才怎麼也使不出一個簡單擬態石化咒的主持巫女,頃刻間忽然靈台清明,各式咒語宛如神明起占似的充塞腦中,條列清晰,使她舉手間施了「定身」將艾瑞爾的翅膀固定於榻榻米,移來神龕燭臺,舉放白鳥腦門之側,陰影籠罩小鳥驚慌失措的臉龐,纖細看似無害的白淨雙手緩緩撥開緊闔顫抖的上下鳥喙。

    「嘎──嘎嗚────!」正確的生物常識中,鳥類絕不會發出此類叫聲,但是靜流將纖白手指伸入鳥喉,如探寶般的反覆進出挖入,順勢拉拉粉紅舌頭,無視白鳥的口吐白沫,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才失望的抽指回手。

    「好奇怪,看來沒有什麼不一樣啊,一樣有聲帶,有舌頭,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叩,咚,水流清脆的告知倒數最後一聲。

    極力想以肢體語言告知眼前這位缺乏式鳥常識的巫女,自己乃是發育尚未完全,兼之主人功力不夠,才會無法發聲講話,奈何兩隻翅膀固定於榻榻米,如此複雜的表意他是無能為力,只得暗中請求耶和華遠渡重洋眷顧此地,並發誓如能佼倖脫渡此難,從此以後再也不與自己善良可人的主人無故為難。

    「啊,對了!小鳥……我知道有一種好方法,可以讓不能說話的人恢復聲帶功能,你要不要試試看,沒錯,就是這樣!好不好啊?」

    雖然頸部功能不如貓頭鷹那般靈活,艾瑞爾還是極盡式鳥之所能的左右擺動頭部,配合上唱作俱佳的神情,充份傳達他內心澎湃的拒絕意念。然而他再一次高估肢體語言的表意功能,靜流先是以疑惑不解的神情看了他的頭部運動半晌,隨即自以為恍然大悟的一撫手掌,微笑開懷:

    「我知道了,你是因為太興奮了,自己多年的固疾終得治療,所以高興的搖頭擺尾,還跟我道謝,沒錯罷?」

    完了,石化的停下「搖頭擺尾」的動作,年幼的式鳥今天提早學會絕望為何物,還順便奉送死亡體驗一課。

    從榻榻米下的神秘空間抽出一格鐵製的小鍋子,如果有熟悉日出文化者,應該知道那是最近流行的偉大食品「涮涮鍋」,但是這種鍋子跟讓自己擁有說話能力有什麼相干?艾瑞爾的內心發出問號的冷汗。

    「聽說泡溫泉可以治百病,」靜流的判決之語很快的打破艾瑞爾心中的問題,但也相對地衝高他原始內心最高的恐懼:

    「但是你的體型太小,放到一般溫泉裡可能會沉下去,所以還是用這個鍋子好了……我記得它的最高溫度可以達到一百五十度……應該夠罷?」

    耶穌,我為你傳遞人間的福音,對你的信仰絕對忠誠,雖然我只是一隻鳥,但是也有法律生存權,請眷顧你的子民,不要只顧著準備明晨的複活事宜,神愛世鳥,阿門!救命!

    側眼望著靜流哼著歌將高湯倒入鍋中,點燃不知那個時代來的瓦斯開關,快樂的倒入青菜,豆腐,魚板,金針和涮羊肉,除了已經放棄疑惑人類的溫泉是否要倒入這些東西,逐漸滾熱的煮水聲已成催命之符,讓高貴的白鳥艾瑞爾陷入腦袋一片空白的虛無。

    叩,咚,水手舍的水計又清脆的以竹擊石,已無人有暇去數他敲了幾聲。

    「不好了──主持大人!」

    幾乎在水計落下聲子,靜流就要把可憐的小鳥浸入火鍋中的同時,親手拆掉門口內有惡犬的結界,一名巫女臉上帶著倉皇的神色,連敲門的習慣都拋諸腦後的猛然拉開紙門:

    「主持大人,發生大事了!」

    「什……什麼?什麼料理?……不,我是說,什麼大事?」

    三秒內斂起奸邪的表情,靜流泛起心虛的笑容,同時將手中白羽的鳥禽看也不看的打脖子一捏,不顧鳥權的將之藏於身後,空著的一手順勢從一旁架上取下原本裝有和果子的錦盒,手腳俐落的拋開內藏原住民,在某種鳥類摀住鳥喙的哀鳴中狠狠將後者強迫遷入,並在當事人翅膀作出反應前反射性闔上盒蓋。

    「沒……沒事,嗯,你是……日桔?發生什麼大事?」

    對方驚慌的程度顯然嚴重到無暇注意靜流在背後的小動作,囁嚅忖踱著如何托出實情,半晌看見靜流充滿恐怖的笑意,一嚇之下和盤招供,雙手伏低,汗水可以洗盡整片榻榻米:

    「這,這個……有人,跟鳥居的『五芒巫女』……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

    眼前這位來報訊的巫女顯然與靜流不熟,事實上諾大伊耶那崎中能和靜流熟稔並確知她屬於危險物品者更是少數,慌亂的腦中資訊不能整理主持巫女聽到這件消息的反應,竟不是仿效她的誠惶誠恐不知所措,而是像聽到救世主降臨人間的興奮狂喜,外加幾滴淚珠的喜極而泣。

    「來者何人,打多久了?」

    「這……僕不清楚,應當是預定前來的耶宗教宗,至於衝突……應該也有好一會兒了……」

    將錦盒粗暴的一腳踹入壁櫥中,以免不明的慘叫吸引好奇觀眾的光臨,前者被踹入時發出火警般的淒厲,然後悄然無息。靜流匆忙重穿鞋襪,整理巫女裝束,雙掌微福胸前,雙袖一攏,再張開時,一把雕紋細緻,泛著術力光芒的精緻驅邪刀竟已躍然巫女白皙腕中。

    報訊的巫女目瞪口呆的望著主持如興奮的孩童般奔向院中池塘,而非鳥居事故發生的方向,然後軀邪刀半浸入水,反握刀柄,左劃三刀,右劃四刀,美目微闔,伴隨術力在池塘中央迅速激蕩成形,竟化為圓形鏡面,鏡中所映,正是鳥居前如火如荼的戰況。

    伏地的巫女又驚又佩,試探的開口詢問:「大人,我們是不是應該立時派人趕去……」

    癡然望向水中那同樣操縱水花的身影,在水系法願中閃著金髮的粼光,藍色的眼瞳正好映入湛藍天空,靜流持著軀邪刀靜立池畔,然後呆然,抿嘴一笑,揚唇一笑,最後輕笑出聲。

    「不,不用……我是說……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呵呵……」

    嘴角勾勒出內心柔語召喚她的惡魔,年輕的主持巫女有預感,今日起碼有一個下午不會無聊了。

    ─道遠•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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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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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0:32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1 若葉 轉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朱鷺高飛,巡禮那一片自古以來由血紅和黑暗交織成的土地。

    沙漠的晌午總是過於炎熱,順著「原初之河」而下的冬季焚風是這片王國的烤爐,乾燥和暴熱逼的人往水上跑,即使是皇家最雄偉的宮殿也擋不住那股熾熱。或許只有座落在王國邊陲的茅里奧提斯湖泊溫柔的雙臂,才能在擁抱一葉葉蘆草船時,給予上頭的人一絲涼意。

    沿著湖水的東面航行,即可遠望座落於「地中之海」的大港口,碼頭觸角延伸到盡頭,象徵著國度雄霸一角的氣勢。多椲帆船、龜甲運輸船、墜滿柔和色彩布幔的異地商船,碼頭下的街道充斥妓女和軍人,瀰漫熱鬧而淫亂的氣息;而遠方翠綠色島卻呈對比,棕櫚和無花果樹是皇室妝點花園的寵兒,棗樹和檉柳則負責沿提的美景,向晚的南風輕拂,棕櫚科植物便齊齊點頭,在湖的藍浪上再添一輪綠浪。

    奧塞里斯素來是與水密不可分的民族,從出生到死亡,都離不開這條泛濫大河。「原初之水若在上午死亡,奧塞里斯便在下午滅亡。」古老的諺語歷經千年,依舊適合這塊傍水而生的土地。

    搭船遊湖是奧塞里斯上流社會最普及的休閒活動,原初之水是天然屏障,將著名的雙子城分隔兩地。長河西邊是政治與軍事重鎮「阿蒙」城;東首則以形態相仿、道路對稱的方式,塑造以文化和藝術為中心的鏡像都市「拉」。

    茅里奧提斯湖便座落長河末端、瀑布上游,遠離城市的喧囂,卻能一覽雙子首都的波瀾壯闊;加上南來焚風到此常因地勢而轉涼,這百里不到的小湖遂成貴族趨之若鶩的避暑盛地。

    湖上的微風輕盈,推動那艘自遠方逼近,醒目而龐大的雙層排槳快艇。夕陽眩目,照耀船首以純金雕刻的河馬,象徵古老的沙漠惡神塞特,而船頂同樣以西奈瑪瑙雕琢代表荷露斯的隼鷹,以單眼睥睨一望無際的長河。排樓兩旁纏上張牙舞爪的眼鏡蛇,阿蒙城的一流工匠將之打造得栩栩如生,彷彿隨時可在鷹眼的命令下,沿著船舷撲咬領航的塞特神。

    「嚴苛的沙漠如血般紅豔,賜與神民生命的沃地卻如夜般深沉……這就是奧塞里斯的哲學哪。」

    然而最醒目的卻非精光耀眼的船隻,而是那雙倚於船舷,遙目遠望的眼睛。空洞的靈魂之窗看不出半絲情緒,身處金碧輝煌之中,眼睛的主人卻沒有對等的奢華之息,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凌駕萬物、外於世俗的孤寂。隨著那聲莫名的輕嘆,艙內的歌舞聲卻演出正熾,他斜欹在艙板上的氈子觀看,繡有神體交媾圖像的壁毯便垂落四周,半掩那雙閃爍不定的黑色瞳眸。

    「Osiris,我的王呀,快快歸來我的身畔!甜美的國土被毀,道路傾頹,而我仍尋尋覓覓,渴望再見你的容顏,這城已失了衛垣哪,因思念你對我的愛而哀傷!回來吧!……」

    述歌者的吟唱總能吸引男人感官──奧塞里斯的上流社會盛行這種劇碼,舞女扮演各種神祇,以身體律動詮釋古老的榮光。故事和頌詞則由「述歌者」補充,這工作常由皇室成員擔崗,是代表學識和榮譽的演出。舞者是南方進供的奴隸,扮演伊希絲女神的舞者酥胸半裸,腰間墜滿金色流蘇,藍色假髮襯托混血的紅棕色肌膚,以連串的顫動表現女神失去丈夫的徬徨。

    「回來吧!不要獨自徘徊在冥域,不要離棄您的子民;我逡巡在寒冷的沼澤,歷經無數險阻,夜夜在淚水裡渡過,而您的千萬子民與我同樣心焦,眾神的悲痛亦響徹大地……」

    谷字雙管笛是音樂的主角,迎合著述歌者漸轉哀淒的低鳴,里拉手琴的弦音清挑,為嬝嬝笛聲添加流動的活力;手鼓和撥弦樂器總是配角,隨舞者的舉手投足默數節拍。男人的注意力卻從音樂上移轉,看著精靈舞女送上滿盆沾露的蓮花,挑了一朵最為冶豔的置放舞者胸脯,柔軟的女奴腰肢後仰,直到短髮著地,蓮宛如在胸口盛開,同時代表伊希絲的悲傷與愛。

    「儘管你已離去,你將歸來;儘管你已亡故,你將重生。起來吧,甦醒吧!起來吧,甦醒吧!九神將力量賦予你,將你臉上的紅沙抹去。你將永存,你將備受尊榮,你將永遠強大!」

    將視線從伊希絲魅惑的舞蹈上移開,男人一手掀開隔音用的貝垂漢壁毯,望向湖面的波濤。述歌者已將舞劇導向最後的結局,黑皮膚的舞女在舢板上齊聚,那是古老的神祇Osiris受塞特神陷害,囑咐兒子復仇後蒙神寵召的橋段。舞女紛沓下跪,腰枝微彎,像從太陽照耀處承接榮光,成排的手鐲滑落肘部,隨著歌者的和聲轉動手臂,同時齊唱詩歌尾聲:

    「贊訟你,奧塞里斯,永恆之王,諸神之王!兩真理之地的王者之主!在冥世,萬物親吻大地,衛城的居民向你頂禮,祖輩們愛護你,為你歡欣。你是尊貴者,奇異者,尊貴者中首屈一指者。 穹宇和大地,追薦亡者之主宰,其王位永存,其威權永固!」

    「敬偉大的法老,敬偉大的奧塞里斯諸神!」

    尾音迴蕩在船艙中,雖已是例行戲碼,斜欹枕上的男人仍舊嘴角噙笑,機械似地舉起酒罐,以頌詞為歌舞作結。禮儀性的聲音聽不出實質的敬意,反倒帶有些許諷刺。而圍繞船舶的舞女和半獸奴隸卻聽不出來,這齣劇以女神伊希絲的淚水、荷露絲的榮耀作終結,最是樂句的高潮處,連船主人都如此讚頌,無論出自誠心或生計,附和總是不能落人後,霎時四下都是讚美聲:

    「敬偉大的吾王,敬偉大的奧塞里斯諸神!」

    他在贊頌聲中將酒罐親唇,以淺酌掩示面上的神情,再拿開時已笑容滿面,「各位辛苦了,願神賜福你們優美的舞蹈,出去以後,每人多兩磅的酬勞。」話音一落,歡呼聲又響徹船艙,成列的奴隸翻身拜下,似乎習慣這樣的奉承,聲音整齊劃一:

    「以瑪奧特之名,贊頌法師大人的慷慨和品德!」

    「多謝各位,一切榮耀歸於拉神與法老。」

    一般禮儀性的回話,男人依舊倚靠身後的軟墊。正要舉手示意,隔開船艙和甲板的壁毯卻忽地掀起,一個利比亞男奴在入口處匍匐而跪,語調卑微而恭敬:

    「尊敬的法師,王都派來的使者,已在船艙外久候,不知法師大人可否賜見?」

    他沒有答話,只是頷了頷首,這消息顯然並不讓他高興。唇角一勾,似乎若有所思,他揮手讓跪伏的舞者倒退而出,艙內才清空,赤腳踏地的聲響隆隆已自遠處而近,半獸人的身形一向巨大,來人的肌肉粗壯,下顎突出,濃密的體毛被黃金飾帶收攏,見了男人也不致意,粗魯地一跪而下。

    「承著本努羽翼,帶來首都的信息,尊敬的法老垂問法師您的身體,」半獸人一甩短皮裙,高聳的前額碰地一聲貼地:

    「不知法師安養得可好?」

    「承蒙王上關心,卡珊卓羅不勝惶恐之至,」男人側了側身,頷首表示敬意,那已是傭懶的他所能挪動的最大範圍。「以瑪奧特之名,贊頌法老如太陽般的恩澤。」

    「收到法師您的祝福,勝過神殿七月的牲祭,願奧塞里斯永久守護您不滅的卡,」同樣以宮廷禮定的言語回話,使者再次躬身下拜,這回才終於轉入重點:

    「法老憂心法師的健康,想親自照拂慰問。不知法師可否在『奧比特節』時歸城,與王上一同從卡納克神廟出發,巡狩富饒的黑土地,接受人民的擁戴,也好讓眾神為法師的康復安心?」

    「承蒙王上恩蔭,卡珊卓羅自當遵從。」輕傾刻有精緻雕紋的陶製酒罐,他將殘酒流洩湖中,聲音悠懶:「此間事務一旦收拾妥當,便即刻回去拜謁法老,讓王上如此憂心,還望論罪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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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0:44 | 顯示全部樓層
    「法師大人言重了。您能這麼快就回去,法老一定會很高興的。」似乎驚訝於事情的順利,半獸人誠實地改變神情:「那麼小的立刻回去稟報王上,好早些準備法師歸來的事宜。」

    「勞您遠道而來,請飲我卡珊卓羅一壺小酒,以致感激之意。」不等半獸使者拒絕,他早已親自斟酒遞前。雷斯伯斯酒由奧塞里斯南方的矮人製造,濃烈的酒香便是神仙也難抵擋,使者顯然受寵若驚,粗大布滿絨毛的手臂接過酒罐,湊近顫抖的唇一口飲盡。

    「從前就聽過法師大人寬容而品德高尚,今日小的算是親自見識,諸神一定會長久護祐您的。」充滿敬意地置放酒罐於地,使者以下拜表示謝意。

    「晚上天氣轉涼了,您還要趕回阿蒙宮城,喝杯酒暖暖身子,才不會感冒了。」放下客套的言詞,男人的語氣更為溫柔,一手輕搭使者肩頭,將他扶了起來:「您得再搭蘆草船返岸,讓我的船隊護送您過去可好?淺灘的路不好走哪。」

    湖岸的鱷魚猖獗,不知多少漁樵在那枉送性命,以他單薄的使者行列,的確是卯上性命和半獸族天生的膽量才能順利通過。有大隊人馬護送,實是省去不少麻煩,半獸人顯然深受感動,粗獷的大眼掩示不了情緒,他為男人的體貼再次翻身下拜:

    「以瑪奧特之名,小的必定報答法師的恩典。」

    「不用說報答什麼的,一切恩典都是諸神和法老所賜,身為法師的我,只不過借花獻佛,」他親送使者出艙,在對方感激的眼神下突地附耳靠近,聲音轉低:

    「只是王上問起卡珊卓羅時,請您告訴他,我在茅里奧提斯的休養極其愜意,鎮日只是載歌載舞,飲酒作樂,只因法老的深恩,這才動身回城。在休養其間不僅毫無動靜,連法杖都未曾抽出來過,這個大忙,請您必定要幫。」

    半獸人抓抓腦袋,似乎對男人的說詞頗為不解。見對方的眼神殷切,他也只有點點腦袋:「小的知道了,大人這麼說,就一定有大人的理由。法師您的品德如此完滿,絕不會做錯的,小的這就照命回覆。」

    以笑容目送半獸使者的蘆尾船遠去,岸上男人轉身躺回那片柔軟的波斯地毯,笑容倏忽斂起,取而代之的是那雙永遠空洞、寂寞的黑色瞳眸。船艙內一片靜寂,他像是終於鬆了口氣。習慣性地闔起眼睛,竟朝著湖上波濤說起話來:

    「你們可以上來了,我親愛的貓兒們。」

    綿長的語音還迴蕩艙內,懸褂艙頂的垂絲便被悄悄掀開一角,一團影子破開湖面蕩漾的夕照,像團毛球般滾落未鋪地氈的柳木地板,黑白兩抹影子落地後便乍然分開,他再次以笑容迎接他們:

    「好久不見了,巴林和卡達。」

    黑白兩抹身影分別立定,綠色的眼睛凝向男人──那是兩隻貓,兩隻道地的奧塞里斯家貓。

    身形修長而毛色光澤,一身光澤亮麗的黑貓就算全身盡濕,胸前那叢勳章般的白毛依舊醒目,如果不是綠色貓眼中流露的鋒芒之氣,任誰都會以為那不過是朵含苞的百合;

    而早已自行打滾於枕氈上的白貓卻成對比,優雅的細毛不受水珠紊亂,柔順如絲綢,眼神和體態遵循萬古以來貓的天性,傭懶從容。彷彿刻意和黑貓相襯,蒼白的胸前多了一撮黑毛,像雪地裡盛開的黑玫瑰,神秘卻又魅惑,隨時引誘人咬上一口。

    「什麼好久不見?昨天在行宮裡不是才一起睡嗎?」一把自己搾乾,黑貓開口就沒好聲氣,主人的健忘讓他憤慨莫名:

    「你要來遊湖也不交代一下!你以為一般的貓可以橫越幾千丈的湖面,避開鱷魚和怪物,只為了見個在船上享受的笨蛋?何況我前幾天才從闇都回來,累得要死,骨頭都快散了……」

    「別那樣說嘛,巴林,你不覺得這時節游泳很不錯嗎?」以手指拂過黑貓曲線健美的背脊,引起對方一陣酸軟,趕緊蹤身跳開:

    「卡達,我說的不錯罷?茅里奧提斯的風景是很優美的,傳說某位古老的奧塞里斯女王,就曾在這附近的島嶼搭建行宮。」他的目光望向白貓,眼神充滿調皮,已全不似剛才面對使者的莊嚴。

    「您說的沒錯……『少爺』。」

    白貓答句簡短,後頭的稱呼卻不乏尊敬。聲音優雅而富於韻味,卻見她連看都不看主人一眼,早已逕自趴伏在艙壁懸掛的銅雕大鏡前,以舌潤爪,梳理起被水擾亂的胸毛,額上的黑檀垂飾滴下水珠,她伸爪將它抹去,動作細緻從容,恰與同伴的情緒成兩極。

    「剛才王都的人來說些什麼?」按捺住抓狂的臨界,黑貓終究是關心他。從很早之前開始,他就已經學會忽略白貓的無情,雖然極少成功。

    「啊,這個……」煞有其事地仰頭望天,男人的表情像在思考,半晌笑了起來:「我不記得了。」

    黑貓的情緒再次抓狂,一個蹤躍,點落男人厚實的胸膛:「你不記得?大少爺,你到底還有什麼事情是記得的?皇家的祭典、回宮的路線、前線的戰事…你可不可以自己記住一,兩件事情,不要像個孩子一樣,老要我們照顧?還有……」

    「噓……」一個手勢止住黑貓的勃然,男人忽地站起身來,紅棕色的手臂掀起垂毯,朝著艙外一笑:「我們的小傢伙回來了……」

    黑貓不禁怔愣,只好也學著他將目光移轉。卻見湖上逆光處,一抹白痕朝大船逼近,他看出那是隻白色的禽鳥,而且是西地難得一見,通體雪白的烏鴉。似乎有些遲疑,白鴉立在船頭的蛇型柱上,紅如瑪瑙的眼打量兩隻貓好一會兒,這才啞叫一聲,揮動翅膀接近傳送訊息的對象。

    「伊希絲,優雅的女神!」

    以充滿詩意的語調張開雙臂,男人竭誠歡迎這與奧塞里斯古神同名的禽鳥。手指替代樹枝承載重量,他將白鴉引入船艙,隨即將唇湊近,宛如與鳥喙接吻,黑貓知道,那是人獸傳遞意念的方式,通曉太古語的法師大都明瞭如何與萬物溝通。

    「愚者的白鴉……」主人的外部反應一向與事件嚴重性不符,巴林忍不住開口詢問:「怎麼了?是那死小孩有話回報麼?」

    「沒什麼……只是愚者似乎遇到了點麻煩,他必須要先去處理才能回來。」

    打了個呵欠,男人指尖朝上,白色烏鴉才來得及哀鳴一聲,就被他夾手揣進懷裡,他像個孩子似地擁抱牠,瞬間轉移話題焦點:

    「好久不見,親愛的伊希絲,外頭好玩嗎?愚者待你好嗎?好久都沒和你玩,奧塞里斯的其他鳥兒都跟我不合……」

    「遇到麻煩?」巴林以狂猛的姿態滑進他身畔,再次甩了甩身上水珠,害得卡達趕緊退避三尺:「虧你還講得那麼輕鬆!少爺,如果我沒記錯,愚者是你疼愛的時占之鐮吧?而且那死小孩……」

    「討厭,巴林,你好嚴肅喔!」一手掐住伊希絲的脖子,他無辜地凝起長眉,完全沒有抓到黑貓詬罵的重點:「你看卡達就不操心,你整天都那麼緊張兮兮,貓的心臟不強,小心那天暴斃……」

    「我不是貓!」若不是還念著點舊情,巴林真想半夜作掉這不負責任的主人:

    「就算我現在看起來像貓,那也是你害的!什麼叫作以貓的型態轉世,比較好掩人耳目?結果呢?我堂堂一個隨扈,變成現在這種模樣,要等待月光照拂才能恢復原狀,你倒落得作人類享清福……」

    「哎,巴林,你怎能那樣說,」白鴉在男人懷裡死命掙扎,嘗試逃出生天。可惜他太過機靈,查覺出小鳥的意圖,男人邊壓制邊揚起無辜的笑容:

    「胸前有白毛的黑貓呢,在古老的蘇格蘭神話裡,是被稱作Cait Sith的貓族之王,擁有一雙碧綠的智慧之眼,能夠穿透黑暗,洞悉真理。我看不出以這形象塑造的你,有那一點不如人類了呀,」

    他笑著,轉頭望向始終身在局外的白貓:

    「何況在巴斯特貓女神名下,奧塞里斯的貓族備受榮寵,是比化獸人還尊貴的生物,誰都不能伸根手指頭動你們。卡達,妳說呢?作貓很有意趣罷?」

    「是的,少爺。」早已自行侵佔船艙內的褥墊,白貓卡達在軟墊上打了個滾,將殘存的水珠抹個乾淨。

    「我和那女人格調不同,少在那相提並論!」勃然大怒,似乎講到他的痛處,巴林異常激動:

    「變成貓之後,戰力和精神力大減不說,連爬個樓梯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再這樣下去,白天要我怎麼保護你……」

    才說到一半,黑貓的話聲便戛然而止,原因是講話的對象已失去聽覺,碰地一聲,兩隻貓同時聽見頭臉著地的巨響,然後是鴉類嘎嘎逃亡的哀鳴。

    「我的天呀……他又睡著了?」

    黑貓越來越確定,如果再多服侍這主人幾年,就算他永生不死,遲早也得精神衰弱。瞥眼見男人瞬間陷入熟睡的臉龐,抹著香草染膏的睫毛微闔,淡紅棕的肌膚在夕陽下映照水光,他睡著的樣子真像個純真的孩子。

    「看來是的。」白貓連眼睛都沒移開長鏡,司空見慣地梳了梳鬢毛。

    「卡達,你去叫醒他!」

    知道主人賴床的本領,巴林再不想做吃力不討好的差事,雖然知道白貓服從他命令的機率微小,黑貓仍是試圖撇清關係。好在不用他倆爭執,男人失去意識的時間不長,似乎因為直撞地板的疼痛,他很快自行爬起。

    「我……又睡著啦?」看見黑貓的神情,就是白癡也猜得到三分。

    「是的,少爺。」一如往常的簡短回話,白貓首次將綠眼從鏡上移開:

    「看來這付『軀殼』的健康狀況,已經越來越差了……」

    「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男人的語氣仍是不離輕鬆,雙手環抱後腦,淡淡呼出口氣:

    「我花在尋找『它』上頭的能量……已經超出這個身體所能負荷的了。」

    邊感嘆著費解的話語,男人忽地翻身站上船舷,閉上眼睛,像在呼喚著什麼,卻又不急切;像在感受著什麼,卻又不勉強,舒開五指,任湖上的微風在指上纏繞,風在男人面前匯聚,宛如奴之見主,在法師面前鞠躬致意,然後將訊息以耳傳耳,遞到世界每一個有風的角落。

    「看來,當真是找不到……」

    伸手探測最後一抹風精的笑靨,男人仰頭朝天,忽地抬手卸下沉重的鑲金頭飾,露出內裡短而蒼勁的黑髮。他甩了甩頭,讓汗水蒸發在熾陽烈風中,睜開的眼裡充滿憂心,彷彿將整條原初之水都含入眸中。

    「還是找不到……?怎麼可能,你和『它』……」深綠色的貓眼微微一眨,似乎也知道事態的不對,長久以來的相處讓黑貓不用問就知道所謂「它」指得是什麼。

    「嗯,最後一次找到它,是在皇朝的『雲渡山』上,牲品則是惡魔『葉門』罷?」偵測似乎耗費不少力氣,拭去額角的汗水,他自船舷上跌下,側頭詢問白貓:

    「對了,卡達,惡魔的情況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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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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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0:54 | 顯示全部樓層
    「似乎受到挺大的打擊,從王國棋盤收回來後,一直呈現失神狀態,躲在牌裡死也不肯出來,我們也問不出什麼來。」白貓換了換趴伏的足,不帶感情地答道。

    「受到了打擊啊……好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喔,能夠讓如此執著的她心靈受創,它的本領果然不小……」對部下的受創一筆帶過,男人的神情單純遊戲人間:「他和她交手,是我最末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在那裡,能量小幅宣洩過一次,但之後沒多久,軌跡就全然消失了。」

    「竟然有這種事……」黑貓搖了搖首:

    「十九年來,你們之間的聯繫幾乎從未斷絕過,它的喜、怒、哀、樂,甚至一個噴嚏,一聲咳嗽,沒有能逃脫你指掌的。對你來說,簡直就像親手養大它一樣……」

    「這麼說來,『那個人』或許已經開始行動了,少爺……」插口的竟是卡達,結構複雜的貓眼只閃了一瞬,隨即舉起後足輕舔,再次對鏡梳洗起來。

    「是啊……卡達。雖然我們是老朋友了,不過她每次都讓我很頭痛,」似乎有某種默契,他和卡達一搭一唱,完全把一頭霧水的巴林排擠在外。黑貓呆了一呆,還不能馬上將言語在腦中轉換成有用的資訊,等到他反應過來,已是數秒之後:

    「什麼?你們是在說『那個人』……」

    「巴林,你真是遲鈍得可愛哪,」親暱地撫摸黑貓額頭,男人又笑了起來,雙手環抱膝間,望向遠方:

    「或許就因為『它』與我的羈絆太過緊密,才讓他即使歷經萬劫,也無法實現那個願望。它的命運注定似這片土地的照寫──以黑暗的滋養,對鮮血的渴望……」

    空洞的瞳染色起來,似乎那些事物激起他的慾望,男人又強調一次:

    「若是再跟我有所牽扯,它永遠也沒法實現願望的。」

    「難道你要放手不管?這樣子後果非但難以收拾,而且萬一讓『那個人』趁虛而入……」

    「慢來,慢來,巴林,你就是這點急性子。」輕拍黑貓弓起的背脊,男人意示安慰:

    「我是不可能離開它的,況且現在也無法確定是否敵人的干擾。若是它像以往一樣,進入沙漠精靈那樣能量極端封閉的領域,偵測不到也是有可能的……哎,行宮似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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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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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1:05 | 顯示全部樓層
    021 若葉 轉章2

    2

    黑貓的身軀一震,源自於大船靠岸的撞擊。遊湖的船隻終於停泊,船首緩緩駛進棗椰陰涼的垂葉間,早有一干半獸奴隸列隊在碼頭等候,船頭的掌槳吆喝一聲,兩樓排的槳手便一齊停下划船的動作,一個奴隸掀起甲板上的接泊,鋪上柔軟的波斯華毯,舞孃忙不迭地替主人批上大氅,嘻笑地爭撩船口的絲幔,簇擁著他走入這豔紅沙漠中的翠綠樂園。

    巴林還來不及出言辯駁,早給過多的人群淹沒,連忙狼狽跟上蹤躍登陸的卡達。

    湖心島上,等待已久的奴隸即刻簇擁而上,刺繡的腰布緊束半身薄透輕紗,宛如著上一層水幕,拖曳在清涼的大理石浴池畔;奧塞里斯的年輕女子有裸胸習俗,形狀姣好的乳房以金色染料粉飾,在晚風下搖曳生姿,燙捲的假髮隨腰枝擺動,一列如水蛇般滑入大理石雕塑的獅型出水口。

    「卡珊卓羅大法師,請這邊來。」

    暖語將男人往島心引去,數隻纖手掀開重重棕櫚葉,柳暗花明,眼前突地熱氣蒸騰,醉人的香氣撲面而來。香料是奧塞里斯的珍產、貴族表徵身份的寶物,數百種香草植物爭相咬住巴林的嗅覺,蒔蘿狂野、百里香溫和、薄荷帶點清涼、迷迭香熱情而挑人感官,在諾大浴池內彼此纏鬥交鋒,足以將任何神祇化為頹廢的浪子:

    「法師大人,沐浴的工作已準備妥當了。」

    半身滑入溫暖的藥浴池水,這或許是他一日裡最感舒坦的時刻。綠洲的水源得來不易,奧塞里斯的農奴一生難洗幾次澡,然而奧塞里斯最高法師地位何等崇高,淨身祭神的儀式不說,就是平日休閒的沐浴,貴族們也多樂此不疲。

    腰纏百折花布的女奴半跪池底,將雙手洗淨,以原初之水河泥塗抹男人修長的背脊,兩隻貓趁亂鑽入水中,一絲水花也未濺起。沖洗完畢,女奴隸紛紛以精油裹手,以近乎趴伏的姿態揉打男人筋骨,數十隻黑白不一的手在他堅實的肌膚上蠕動,促使他輕輕嘆息一聲,水波蕩漾,在周身堆滿香料,薰人的氣息催人遁入夢鄉。

    他當真這麼做了,仰頭跌入一叢棗椰葉中,讓蒸騰熱氣平緩他漸轉急促的呼吸。見主人睡著,女奴素知男人愛靜的脾氣,一個躬身,紛紛伏地倒退出去,留下棕櫚環繞、隔音良好的空間,供傳言中「重病」的主人休養生息。

    不過看來他沒時間休養多久,確定最後一個奴隸挪出浴池的視線範圍,一直偽裝凡貓戲水的巴林便迅速泅水而近,直接放棄叫醒他的方案,黑貓不客氣地伸長利爪,對準主人前額就是一抓:

    「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再睡下去天要亮了!」

    「討厭──巴林,好痛喔……」果如黑貓所料,男人在第一時間內醒來,雙手護住微淌鮮血的前額,滿臉無辜地哭叫起來:

    「你幹什麼欺負我?」

    「你還敢說?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男人習慣性地眨眨眼,這才自行醒覺:「我又睡了?」

    「看來是的。」白貓剃著爪上的粉色指甲,輕輕回話道。

    「嘖……真是糟糕,最近這情況特別嚴重,走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現在連洗澡都會自行失去意識了,」得知真項,他輕輕噓了口氣,輕按胸前那金光閃耀的護身符,奧塞里斯人迷信神祐,以彩釉陶和半寶石交鑲成的護符是勝仗的必備品,身為法師的亦不能免俗。然而這份神祐似乎也保不住他一刻精神,手指在紅棕色的肌膚上逡巡,男人笑了起來:

    「這具化獸人的軀殼……看來,就是曾被古奧塞里斯稱為戰神一族強健的軀殼,依舊承受不住『時占』高出一般人的靈魂濃度……」

    「誰叫你要選擇化獸人身體?化獸人的外表雖是人形,卻有半數的靈魂埋藏在獸化的陰影裡;為了抑止血液裡的獸性,每季都會有整整一月需將力量封印,」好不容易盼到他清醒,巴林抱怨似地插口,弓起的身子在岩池斑紋上俯下身來,以額和主人相抵:

    「以你永恆的生命之軀,卻與低能的半獸人為伍,屈居於滿腦肥腸的皇室白癡之下。我不懂,為了『它』,你竟寧可囚自己於這殘破的束縛裡。少爺,雖然大部份時候都是你自找的,但是你忍心讓命運再一次碾你於腳下,叫我和卡達陪著你受苦?歷史已經走盡,而我們,也累了……」

    「可是很好玩嘛,不是嗎?」沒有黑貓的怒氣,男人從藥浴池底撈起清水,澆往塗滿黃赭石粉的胸膛。

    「很好玩?!」永遠無法理解這個笨蛋,巴林再次怒吼出聲:

    「你是力量減弱到失憶了麼?還是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我記得最早那個軀殼,讓你帶領軍隊橫掃半個世界,建立前所未有的跨州帝國,卻在最後子嗣爭位的關鍵時刻,耗費力量去拯救戰爭中破損的『它』,以致於『病死』在巴比倫那寂寥的平臺上,只佔領那軀殼三十三年……」

    他頓了頓,為激動尋求喘息的空間,回憶翻湧,怒氣更添一層:

    「還有一次轉生,同樣也是叱咋風雲,以單一國度的力量,稱王稱帝,征服天下;卻因為那統領冰天雪地笨王奪走了『它』,讓你甘願遠赴冰天雪地,犧牲成千上萬人類於寒冷的泥濘裡,同時也造就你失敗遭囚禁的命運……」

    「還好啦……巴林,對於一個『時占』來講,長遠的歷史和時間,不都是無意義的嗎?」用手汲水而噴,他看著寵物倉皇躲避的情景,像個孩子似地大笑,與他訴說的主題全不相符:

    「而且說得那麼好聽,我剛轉生的時候筋疲力盡,若不是赫美特家族遵守前世約定,私下與我締結契約,並獻上其長子為牲,讓我得以汲取他的靈魂,我恐怕已消失在虛無中。」

    「但也因為如此,那茍延殘喘的家族才能憑藉長子的戰功標炳,才華出眾,重新在奧塞里斯的政治體系裡站起腳來。真要說起來,是這副『卡珊卓羅』的軀殼虧欠你才是。」

    巴林啐了一口,甩掉身上的水珠;

    「一邊得侍奉那些滿腦子揮霍、淫亂的皇室,一邊還要把功勞奉獻給法老,自己像個笨蛋似地躲到鄉下洗澡,好表示自己對權位無所戀棧。你怎能面不改色,甚至還樂在其中地忍受這一切?」

    「別那樣說,拉美西斯王室也有可愛的王子啊,至少那許久不見的孩子就有趣得緊。而且說真的,即使轉換了這麼多次軀殼,我依舊逃脫不了這片大河環伺的土地……」他抬起手來擁抱南飛吹來的熱空氣,忽地一指晴空,放聲大喊:

    「看,看看這個偉大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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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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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1:18 | 顯示全部樓層
    不知為何發起了詩興,男人一躍而起,伸手撥開棕櫚葉,朝湖的對岸眺望:

    「阿蒙與拉城,美麗的雙子首都,奧塞里斯最強盛的重鎮。北起太爾、南臨底比斯、跨越紅海,涵容令人讚美的原初之水,除了皇禁城,它是如今重生大陸上最遼闊的都市。巴林、卡達,你們告訴我,在這雄偉的城市裡,有多少迷人的事物?」

    「貪婪、慾望與血腥,還剩下什麼了?」

    巴林從鼻孔噴出口氣,當頭給主人澆盆冷水:「你明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有著什麼樣的人們,還是硬要往那上面走,你這老妖怪究竟在想什麼?」

    「因為好玩嘛,巴林。」又是那千篇一律的欠扁答案,還有那孩子似的笑容:「即便是貪婪和慾望,不也是人類最好玩的地方?」

    「好玩,好玩!」再也無法只憑語氣表達憤怒,黑貓的身影俐落地一個蹤躍,幾乎點在男人鼻頭,綠色的火眼與他四目交投:

    「少爺,幾千年來,你就是栽在這個字上。你知道麼?每次都給那個人騎在頭上,讓『它』從你掌中一次次失去,全都是因為『好玩』!光是好玩有什麼用,你這樣做,一點意義也沒有啊!」

    「巴林,你為什麼這麼在乎『意義』?」

    他用背脊倚著池壁,遊戲似地迅速滑下,直至整個人沒頂,失了憑依的黑貓猝不及防,從空中噗通一聲落入熱燙的池底,在主人大笑聲中狼狽甩乾身體:

    「人類總是在尋找『意義』,他們希望人生每一刻都充滿意義。學習課業需要意義,工作需要意義……就連創作詩歌和藝術,人們也偏要給那些文字和音符強加意義,」還來不及擦乾眼角盈滿的水珠,黑貓就給男人攔腰抱起,抗議無效地搔刮肚皮,

    「巴林,遠古時代人們以神話解釋生命的意義,黑暗時代後他們學會哲學,然後科學再繼之被奉為圭臬……每一個世代的人都自以為尋著了真理,但即使是科學,也有太多無法解釋的『意義』……」返身靠岸,男人用另一隻濕漉漉的手柔順白貓的背毛,聲音轉低:

    「所以巴林,你告訴我,除了好玩,這世間還有什麼真正的意義?」

    黑貓愣了愣,被他冰冷與笑謔交織的眼瞳所震懾,只有在這種時候,巴林才覺得他的年齡與作為相符。「算了……就像那些塔羅孩子們說的,這世間本就沒人辯得過你這變態的歪理,」他不自在地瞥過眼,跳下主人的胸口:

    「但是你總要想想自己,我不想再看你因為愚蠢的原因而受傷害,您沒有感情,但是我們有。不論發生什麼事,巴林……生生世世效忠少爺。」

    跳上池岸,黑貓在大理石壁上屈前足而伏,貓耳下垂,表達最深刻的臣服之意。

    那知他還來不及抬起頭來,身後的棕櫚叢驀地齊聲顫動。天生的戰鬥細胞讓他嗅到危險的降臨,黑貓連回身都沒有便迅速跳起,恰巧避開身後不速之客猛烈的第一擊。

    「什……麼?」

    敏捷地在空中迴身,巴林為眼前的景象瞠目結舌。攻擊他的竟不是類人生物,數十個大小不一的頭顱轉動兇惡的眼珠,黑貓呆然看著敵人蟒蛇般的巨大身軀,在大理石壁上蠕動不費吹灰之力,長尾拖過之處,卡達不禁皺眉,留下一道道散發惡臭的軌跡:

    「是沼澤裡的水納迦(Water Naga)!」

    黑貓大為驚訝,縱然這人造綠洲比鄰漫布鱷魚和妖獸的沼澤地,主人的力量也薄弱到無力張開結界護己,似這般讓野獸登堂入室的情況也是前所未見。水納迦顯然對黑貓沒有多大興趣,再次張開血盆大口,竟是朝池中的男人長驅直來!

    「別讓他進來池裡。」凝望水納迦色彩斑斕的軀體,卡達知道那同時也代表著劇毒,雪白的背脊一弓,往男人的肩頭跳去。

    巴林措手不及,對於同伴的臨陣脫逃大感不滿,扭頭吼道:

    「笨女人,妳就只會在那說,不會過來幫忙啊?」

    白貓一撩才梳妥的額毛,姿態悠然。「戰鬥會弄亂我的毛髮,你不是說要效忠少爺?」

    「去死,妳和主人都是混蛋!」

    抱怨歸抱怨,黑貓邊喊出內心深處所想,邊已藉著這股憤慨撲向敵方。為首的水納迦掃動長尾,想要憑著大小的優勢揮落弱小的貓,那知牠還未及捕捉巴林的身影,對方就已消失無蹤,等他再次感受到黑貓的存在,早已是身首分離之時。

    頭領的死亡似乎引起群眾的激情,數十隻怪物再不客氣,枉顧道義地圍攻池心的小貓。高漲的危機喚醒巴林體內的戰鬥細胞,綠色貓眼斗地深沉,水納迦才剛被那跨越時光,累積千年的氣勢所震懾,黑貓的攻擊旋轉如舞蹈,光是一曲舞畢,便足以召喚死神降臨:

    「幾千年來,與我作戰的敵人,從未有活下來的。即使我是隻貓,這個定律也不會改變……」

    替黑貓低沉的聲音伴奏,最後一隻水納迦發出長而獨特的尖叫,拖著斷裂的長尾撲向男人。卻見他半身倚入水中,竟是微笑以對,絲毫沒有閃避的意思。果不其然,就在納迦張牙舞爪的人面接觸男人前的剎那,色彩豔麗的身軀卻斗地一顫,然後就是漫天而來的血霧。

    綠褐色的體液從斷絕的軀體中潑灑,淋溼破水而出的黑色貓爪,長尾臨死前反擊,將受傷的黑貓遠遠揮了開去;白貓當機立斷地滑步往前,秀爪一揮,一張結界恰替主人擋下可能沾體的異物。

    「呼……嚇、嚇死我了……」

    看著納迦巨大猙獰的頭顱在男人鼻尖前一寸頹然落地,巴林翻起驚魂未甫的身子,無法理解主人的好整以暇,喘息稍定,他隨即破口大罵:

    「你可不可以稍微挪動一下身體?真是的,往旁邊移個一公分會死啊!我還以為你自己能躲開,差、差點就……」

    「因為我相信你啊,巴林。」

    主人的話讓單純的貓瞬間語塞。笑得天真無邪,男人輕以手掌觸碰池水裡的綠色沉浮物,斑斕的皮膚才沾指,便如冰塊遇見烈火,勁風攪處,水納迦的屍塊瞬間消失無蹤:「我相信你能保護我,不讓外人碰我一根汗毛,從以前到現在一直如此,不是嗎?」

    他聞言屏息,凝視主人那雙空洞的眸。

    「我……真是服了你,」貓爪淌下的血濡溼了黑毛,巴林一個放鬆跌入水池,傷口將池水染紅,與水納迦淡綠的體液相融,頓時混合成怪異的色彩:「就是被你那可恨的眼睛所惑,從那次相逢後,幾千年來,總是逃脫不了你的羈絆……」

    「你討厭嗎,巴林?」將黑貓從水中挽起,男人以舌輕舐他傷口。

    皺了皺貓鼻,他輕輕呼出口氣:「討厭極了……」

    嘆息迴蕩間,一直沒有動靜的白貓卻斗然警戒地抬耳,卻聽浴池的入口傳來細碎腳步聲,一隻黑色手臂掀開遮擋視線的棕櫚,隨即伏身而跪,語調惶急:

    「主人,剛才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掌心按伏,連同額角將臉貼近地面,他這才看清來人是個年輕的女奴隸,見主人久不答話,她抬起一絲眼簾,眼神似乎閃動了一下。卻見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的速度起身,搶在對方反應前,用攬腰牽制女奴的行動,她的眼睛與那雙黑瞳對上,對方充滿魅力的唇隨即賦予深吻,那便同時奪去了她的聲音與生命。

    「唔……」齒痕下移,他將吻從唇畔擴散至頸部,死亡之吻深邃如蛇咬,男人的吻技縱使高絕,快速流失的血液依舊溢出唇間,汩汩淌下女奴黝黑的肌膚。溫熱的鮮血滿足了肌渴的胃壁,他將枯竭如木乃伊的屍身捧起,輕輕放落柔軟的棗椰葉上。

    「鮮血可以暫時滋養化獸人的軀殼……雖然並非久長之計,畢竟我又不是梵天血族。」伸手撩去唇邊多餘的殷紅,他以闔眼感受回溯的精神:

    「且況奴隸不是人類,便是低等的半獸人,假若有翼人或者精靈可供吸食,氣血回復會快得多。」

    「你呀,老是在這種地方殺人,稍微節制點好不好?雖然奴隸的命在這世代不值錢,老是有侍女失蹤,也會惹人懷疑的。」黑貓抬臉抱怨道,重點是每次的善後處理人都是他。

    男人沒有回話,只是瞥眼望向一直靜伏身側,綠眼深沉的白貓。「妳發現了,卡達?」

    白貓換了個姿勢,傭懶地打了個呼嚕,輕舔修得整齊劃一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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