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論壇

 找回密碼
 註冊
樓主: ≧▽≦

[長篇小說] [轉貼] 五占本紀 作者:素熙 (全文完)

[複製鏈接]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3:25 | 顯示全部樓層
    「太久沒戰爭,王城的貴族們似乎太過清閒了,少爺。」

    「什麼?」黑貓完全愣住。

    「巴林…你不覺得奇怪麼?浴池和奴隸待命的地方相隔十多丈,周圍又被棕櫚和棗椰環繞,適才你解決水納迦時,以你的本領,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那麼,為何那女奴能夠聞聲來問候?」他緩緩在屍體旁蹲下,赤裸的身軀布滿水滴:「還有,就算我當真有危難,前來護衛的竟不是外頭成群的半獸奴隸,而是這纖弱的女奴?」

    黑貓的瞳孔驀地睜大,避開卡達半帶嘲笑的眼神:「你是說……」

    「卡達,妳說的沒錯,阿蒙城那群穿金戴銀的孩子確實無聊太久了,」雙手在女奴半裸的身軀摸索,男人用手扳開她死前仍緊咬的牙齦,探手一拉,竟是一把通體烏黑的口中刺:「無聊到光是奢侈和美女已不能滿足,開始渴望鮮血與權力……」

    「什麼?這女人是來刺殺你的?」黑貓的神經如往常一樣傳導延遲,盯著那長約寸許的可怖兇器:「這、這麼說來,連那隻水納迦也是……」

    「Water Naga已經在奧塞里斯沼澤地絕跡多年,當時的法老因其生性兇殘,動用軍隊撲殺,付出許多慘痛的代價,才讓他們自野地裡絕跡。對方大約以為我洗澡時全無防備,對付不了這種陌生的怪物,而這女奴是來確認水納迦的本領,順道補上一刀的……」滑回浴池,他用紅棕色的掌緩緩撫摸手中的武器:

    「卡達,你猜是誰?」

    白貓延展身軀,在翠綠的葉上伸了個懶腰:

    「宮禁和左翼軍的指揮權還在少爺手上,裡頭的軍官多半服您;而那戴紅白冠的老頭只想安養天年,就算旁人不覬覦王位,拉神遲早也會召他去接任下一位冥神;而那隻只知天下有食物的小豬便更無可能,要他暗殺旁人,還不如操心自己會不會有天給葡萄酒噎死……」

    「所以,果然是『他』了。」

    渾不管池內的鮮血和黏液,他繼續之前的沐浴:「奧塞里斯的正規半獸軍團早已名存實亡,真正的戰力也只剩左翼軍『塞特』,和他所引領的化獸精兵……看來我被人討厭了呢,巴林。」

    嚴肅的神情沒持續幾秒,男人又回復遊戲的態度,笑著望向黑貓徬徨的眼睛。

    「那要怎麼辦?派個時占之鐮去把他……」

    「『在對手前稍停,在敵人前彎腰,在說話前睡足,離開暴怒的敵人,讓他自行走向毀滅的道路,神會知道如何回答他。』,巴林,這句話出自奧塞里斯古老的教喻『The instruction of Any』,我以前常教給那可愛的學徒,」他笑了笑,忽地闔起眼睛,塗有紫色指甲油的掌在胸前攤開:

    「而且,我已經不能再用那些孩子們冒險了。」

    五指微動,他的姿勢像在擁抱情人。陰暗的黑色光芒從他指尖溢出,將清徹的藥浴水照耀如同深潭,成束的光芒則分裂旋轉,霎時二十二張長型紙卡以他為中心,凝聚成花紋豔麗,自前世以來便被廣泛用於占卜、傳達天神旨意的「塔羅牌」。

    「Taro……『Tar』是古奧塞里斯語的『王』,『Ro』便是『道』之意,塔羅最初便意味著為王之道。也是我畢生所追求,寄托彩繪於這二十二個孩子身上的心意……」他輕點手指,紙牌便繞著他作圓周,忽爾擴張,忽爾縮小:

    「如今我的力量,全都耗費在維繫這些孩子身上……巴林,你知道嗎?活了這許久,『我』早已沒有什麼感情了,」試著眨眼流淚,再用手指揭去臉上水珠,他的動作像處理打翻的水,再次笑了起來:

    「但是這具軀殼……這個『卡珊卓羅』的身體會引導我,引導我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哭、該害羞或者憤怒。他告訴我人們熱愛笑容,所以我沒事的時候便笑;常人對眼淚同情,於是必要時我掉淚;奴隸對憤怒懼怕而服從,因此我偶現怒容……」

    他邊說,邊像個頑童似地演練各種神情,最後還用手拉開嘴角,做了個大鬼臉:

    「而且巴林,為了學會這些東西,我可是花了不少力氣呢,你多少也誇獎我一下。」

    「等你解決完這件麻煩事,再來求人誇獎罷!」噴了噴鼻,黑貓對主人缺乏羞恥心的要求毫不領情:

    「那現在該怎麼辦?時占之鐮幾乎是你僅存的攻擊力量,現在又二十二少其五,不要說『五占』的計畫實行不了,就算那個人的力量也是強弩之末,恐怕你也對付不了她。」

    船艙的氣氛陷入沉默,男人的神情似在思索。「除了趕緊把『它』的確切位置找出來之外,沒有旁的辦法了……」打手伸了個懶腰,男人促狹地眨了眨眼:

    「巴林、卡達,一切就拜託你們了。」

    「啊?」不同於卡達的鎮靜,黑貓完全理解不能。

    「巴林,你忘了你轉生的身份賦予你什麼力量,」他將眼簾半閉,胸口猶在起伏:「你和卡達,是巴斯特女神最高的眷寵,貓國度裡至尊無上之王,天下的貓族都需聽從你們的吩咐。而我相信就算是偏遠的大漠,從王以至於市井小民,身旁也該會豢養一兩隻可愛小貓的。」

    「出動全天下的貓族去找它啊……」在乾淨的池畔打了個呵欠,一直沉默的卡達優雅地直起身軀,抖落黑色短毛上的水珠,她緩緩滑入男人身畔:

    「妾身若替您找著了,有什麼獎賞?嗯,少爺?」

    他轉過身,親吻白貓嬌俏的鼻頭,天真地一笑。「看你需要什麼囉?」

    「既然葉門那小女孩不在……」滑上男人的頸側,白貓圍巾似地攀爬一圈,以熾熱的腹部磨蹭他的肌膚:

    「就讓妾身代替她,在今晚月光灑落時,把您的身體交給妾身,讓妾身的溫度滋潤您的身子罷,少爺……」

    藥浴的芬芳驚人,混合在蒸騰的霧氣裡,蓮葉飄來,漫延一室的溫存。男人仰起頸來,感受卡達鼻頭噴來的熱氣,親膩地搔了搔下顎:

    「妳不怕我抱到一半,又自顧自地睡了?」

    「少爺放心,就是您死了,卡達也會用身體將您喚醒的……」將紅棕色的胸口當作滑梯,貓爪在敏感觸輕刮:「這世上,恐怕還沒有妾身吻不醒的男人。」

    以指節抬起白貓梳洗光滑的下顎,男人依舊笑得像初生的天使:「那麼,恭敬不如從命。」

    得到他的應允,白貓再不打話,優雅的身軀在空中旋了一圈,悄沒聲息地點落離浴池最近的一棵棕櫚樹頂。蘆花般的長尾順著風曳動,卡達在樹顛唱起歌來,歌詞和歌聲都非凡人所能辨識,那是亙古以來唱給貓族的歌,只要是懂得這音符的貓,將吸引天下族人朝拜。

    一遍又一遍,黑貓也挺直身軀,靜聽卡達悠美的嗓音。雖然對這同伴有多處不滿,但白貓的雍容睿智卻素來為他悄悄敬服,到最後他乾脆陪她闔起眼睛,去感受四面八方湧來的聲息。

    「少爺,有眉目了……」白貓說話的速度與睜眼同步,回報間躍下樹巔,重新滑入水池,將黑貓從陶醉中喚醒:

    「旅居東土的貓族告訴我們,遙遠的東方,神秘的半島國度,那崇尚禮與文化的天照城,有我們要尋找的事物。」

    「天照城嗎?」似乎有些驚訝,男人的黑瞳擴張,隨即又轉為闇夜:「才這些日子不見,竟然跑去那麼遠的地方……」

    「不止如此,天照的貓族們回報,他身邊還有同伴,」一般的面色凝重,白貓重新躲入他懷抱中:

    「似乎……是個女性。」

    他幾乎要從水澤中站起。「什麼樣的女性?」

    「身高五尺五上下,容色清麗,笑容甜美……更重要的是,那女孩有著一頭紫色的長髮,還有凡人一見,便無法忘懷的紫色瞳眸……」

    長長呼出口氣,男人周身一軟,差點淹死在水裡。

    「命運果真在和我作對,原來愚者托伊希絲捎來的『漏網之魚』,指得就是她麼?那麼我與它失去聯繫的原因,也可以解釋得通了……」無奈的笑泛上臉龐,他首次咬緊了下唇:

    「卡達,或許我們都該開始相信宿命。」

    「不是宿命,如此偶然的巧合,就是『星占』也難以捉摸哪,少爺。」安慰似地伏上肩頭,白貓舐了舐他額上的水珠:

    「比起之前的挫折,這次還有的是補救的機會,那個人沒有進一步的行動,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極輕,彷彿已重覆過千千萬萬次,眼神悄悄變了: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3:34 | 顯示全部樓層
    「但你說得沒錯……是該補救的時候了,不過這次,我得親手。」

    「少爺,莫非你……」看著他緩緩自池內起身,用指節捻起死去侍女髮上簪的一朵蓮花,放至鼻尖嗅它的清香;蓮是奧塞里斯的尊榮之花,飲宴和入浴都少不了旁襯,但即使主人的意態與花是那樣相合,大少爺脾氣依舊是大少爺:

    「太亂來了罷!少爺,我和你打賭,你的身體若能支持你到天照城,我巴林陪起在圖書館三年都無所謂……」

    「這可是你說的,親愛的貓族之王。」

    賭注才剛下,少爺接下來的笑容卻在短短兩秒內讓他後悔禍從口出。全奧塞里斯恐怕鮮有人不知他這主子的惡嗜好,拉城裡的「尼尼微圖書館」有半數藏書是他搜羅而來,這位名盛一時的法師不愛財寶美女,就愛那些枯黃掉頁的蠅頭小字。往往一埋就是十天半月,全國最苦的差事不是搭建法老陵寢,而是陪這位好讀的青年在書海裡挑燈夜戰:

    「這樣也好,假使巴林和卡達一起去,我就放心讓你們去辦那件伊耶那歧未完成的『任務』,說來也拖了好幾年了……聽說近來天照城有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向來足不出戶、二十多歲還未婚的千千姬殿,在兄長的協助下,遍邀天下王親貴族,在擁有悠久歷史的『菊花祭』上一展身手,憑本事贏取公主芳心,是麼?」

    黑貓一呆:「是……是有這回事,但是……」

    「以我們奧塞里斯皇室好大喜功的性情,那位年輕英俊、權傾朝野的皇子殿下,就算對及笄多年的女人沒興趣,也決不會放過這弘揚國威的好機會罷?」男人笑了。

    「少爺離開王都太久,所以不知道。為了菊花祭的事情,阿蒙城內早已沸沸湯湯,皇子的船隊,再過幾日便要順流北上了。」卡達用後腳抓抓耳背,望向大湖對岸若隱若現的雄偉都市。

    「原來如此……所以他才這麼急著『問候』我的健康……」霍地從池中站起,他的視線與白貓重疊:「想必他不介意順便攜帶我這孱弱的法師,一同探索東土的奧秘?」

    「願塞特為我們領航。」貓眼斜睨,卡達似乎也很欣賞黑貓頹喪的神情。

    他聞言卻笑了,忽略巴林的哀嚎,黑眸如投進石子,蕩起陣陣漣漪。

    「……所有的生物,只是不斷地以各種姿態,轉換他們的生命,世間無所謂死亡,也無所謂新生。雞破生蛋,蛋破生雞,假如不去追究生與死的定義,這個千古謎題也就解了。大陸無需毀滅與創造兩種神祇,他只需要一種力量,一種包容生死的力量……」

    止住朗詩般的語句,男人將字句的結尾截斷,夾手拿過懸於樹上的披衣,裹起濡濕的身軀,彷彿要藉此溫暖冰冷的體溫。

    「十九年了,終於要見面了麼……我的小賀那松?」似乎在呼喚什麼,他的聲音穿透樹林,劃過遙久的疆土,到達未知的彼方。黑貓和白貓立於他腳邊,靜聽他漸轉低沉的笑聲:

    「不,或許現在……該叫你『李劍傲』?」

    朱鷺東飛,遠離這遍黑紅交織的大地,彷彿為風帶來轉向的訊息。

    ─若葉•轉章完─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3:46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2 若葉 第一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年關將近,節慶的氛圍瀰漫半島上的每寸土地。

    或許是因為接近天照城主居住的若葉衛城,人行越發洶湧如潮。高聳的木造尖頂直入雲霄,古老的石砌築法透露出百年來色厲內荏的氣韻,天守和狹間、箭孔和望塔,純木造的三角重簷像展翼飛翔的白鷺,倒新月家紋刻在天守的橫樑上,清晰可辨。

    若葉城郭,號稱以前世名城「姬路」為模範,凝重的結構彷彿也告訴人們他經歷的悠久歷史,即使城內政權更替,他依舊不放棄鎮守城市的重責大任。

    不同以往深宮內苑的肅穆,原先足輕護持的牆垣此刻卻門戶洞開,七彩的繡布墜滿城內城外,一盆盆菊花點綴原先單調肅穆的石垣,薰香處處,為即將到來的「菊花祭」增添熱鬧氣息。人馬喧囂,穿著振袖的年輕女子掩面過街,頭戴高帽的男子們則窺視一旁,尋找鳳求凰的良機;衛士的職責從抵禦敵人改作維持民眾秩序,攤販以城堡為圓心,湧向每一處人流澎湃的漩渦。

    「唉……找了這麼多天,還是尋不著東大寺遺址的影子……」

    不同於彼方的鑼鼓喧闐,身披白袍的少年只想在茫茫人海中開出一條路,好辨認出所謂東方是那個方位。然而他的努力卻始終徒然,天生的嬌小和力弱讓他擋不住人潮的洶湧,只得揮動手中的白色長杖,千辛萬苦地尋找最靠近牆壁的呼吸空間:

    「難為有人指路,本想終於可以一圓瞻仰古跡的夢想,卻突然出現那麼多人,看來還是功虧一簣了……」

    邊朝天嘆息,萊翼向後倚靠高牆,扯下斗蓬的兜帽,一頭燦爛金髮在陽光下破汗水而出。一路下來,他終於想到遮掩自己面容的作法,憶起臨行前依凡細心為他準備的白色斗蓬,至少可以稍稍擺脫行人注目禮的命運。雖然一團白影四處晃蕩未必不顯眼,但缺乏處世經驗的小教宗起碼可以暫時將駝鳥頭埋進沙中。

    「既然找不到路……沒辦法,只好先進城去了,艾瑞爾應該知道我在那裡……」

    抬頭朝一碧如洗的晴空望去,萊翼仍無法忘懷半月前阻卻他旅途的那場大雨。那是怎麼樣的神怒才能降下的災禍?他猶記自己蜷縮在臨時揀定的客棧裡,旅客在周身憂心地聚集,雨聲像是隆隆戰鼓,侵入他的心跳和體溫。

    他確信自己和雨神沒有過節,但是那滂沱的暴風雨卻彷彿刻意挑釁,他在雷聲中觳觫,向來與殺戮無緣的他,很確定那時聞到濃烈的鮮血氣息,還有某種躍然於胸的悸動。

    好像有什麼事物……要衝破體內支配他的靈魂一樣。

    好在那悖離自然的雨只下了一宿,萊翼當時不禁跪下感謝上帝的恩典,要是這瘋雨再不止歇,他甚至懷疑自己能否平安回到神都。艾瑞爾在那場大雨中消聲匿跡,雨停後倒是偶然瞥見他在空中盤旋,隨即又消失不見,自從靜流慘劇發生後,這隻鳥之天使似乎對萊翼更加敬而遠之,十天半月都不見得瞥見他一根鳥羽。

    「對不起,請借過一下,對、對不起,請讓一讓……」

    再次體驗到自己缺乏存在感的事實,語言和禮貌在擁擠人群中早已失卻作用,人們崇尚肢體語言,把可憐的小教宗屏棄在後。萊翼幾次交涉不成,這才發覺城門口的人群多得誇張,抬頭只見巍峨高聳的若葉衛城,竟妝點得有如慶典將至,萊翼方恍然:

    「對了,綾女君曾經說過,近來若葉城主的嫡女千千姬殿宴請天下貴胃,好像叫作……哎,我記心真不好,是『菊花會』麼?」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不錯。因為就在他無計可施,乾脆想放棄另闢新徑的同時,卻聽一聲咒罵響徹雲霄,來源是城下看似相當熱鬧的一角、進入內城的隘口。萊翼吃了一驚,因為那罵詞竟是耶語,在這極東之地,想要聽見半句國語都十分困難,此時聽見熟悉的語言,不禁挑起他的思鄉與好奇。

    就是這點情緒造就他一窺究竟的決心,也不管教諭如何,萊翼掂起腳尖增廣視線,卻徒勞無功,人群將視線淹沒,他只能艱難地推近一兩寸。然而越是往前,咒罵聲就越清晰,還伴隨著攤販傾倒聲、路人的尖叫聲,以及血肉相擊的悶哼。

    「又有人打架了麼……?」

    萊翼聞聲一驚,綾女事件的陰雲再次浮上心頭。除了弄不清東土人為何如此血氣方剛外,他不願再屈居於後,反正也沒人有空注意他,索性徹退大後方。屬性雖非風象,萊翼多少也能使用些浮空的公式法願,蒼白五指攤開眼前,「妖精金粉」效力讓他得以居高臨下,俯視城門前的狀況。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視線一旦清晰,萊翼便更加吃驚不已。就在人群圍繞的若葉城下,約莫十七八個男人橫七八豎地躺平地面,似乎仍不甘心就此安眠,兀自淌著鮮血呻吟掙扎;萊翼定睛一看,肇使那些人受傷的原因雖然各有千秋,但共通點卻是要害處都插了把宛如冰柱般,美如水晶卻又利若狼牙的短刀,陽光一照,宛如遍地開滿了水晶。幾個背影對著傷者落井下石,踢得對方鼻青臉腫。

    這鬧劇還是現在進行式,由於是正對著衛城前的廣場,他看得清廣場中心唯一還站著的兩個人長相:一個體積約有萊翼兩倍大的胖子對俟著施暴者,武器已被打落地面;他的身側則立著一個女孩──雖然她身著男裝,舉止動作也粗魯不似良家婦女,但那頭未及收攏的半長髮和秀麗的面容,讓萊翼暫時可以下此論斷。

    敵人數量顯然讓他們無所適從,胖子的額角淌下汗水,與女孩的背脊相抵應敵。卻見胖子身上多數掛彩,不放棄的胡亂出拳,奈何大多數都是揮空拍,徒然給那群人取樂子,適才的吆喝和悶哼就是從他而來。

    「再來啊,人類胖子,有本事再攻過來啊?你是怕了不成?」
    「你看他個頭那麼大,恐怕移動過來要花時間,你沒聽說尤彌兒光是爬到牝牛身旁,就花了四百年光陰嗎?」

    調侃和轟笑的聲音此起彼落,更添那胖子的怒氣。萊翼好奇的卻是那些人使用的比喻,耶語不但帶有北方口音,「Ymir」這詞彙更不是尋常西地人會使用,那是大陸極北之地巨人始祖的名字,相傳他身軀龐大無比,得靠相當於四條河的乳汁才養得壯碩。心中一動,喃喃道:

    「莫非他們是……『艾達人』(Edda Halflings)?」萊翼本不如一般男子高大,但根據他目測觀察,眼前這群人竟比他矮過一個頭,不少人身高竟只到他胸口,顯非東土生長的人類族群:

    「……屬於遠古矮人的遺脈,卻又混合北歐精靈的纖美,洗褪古老血液的粗獷,存在於重生大陸極北,被譽為北方之精靈,以航海為業、船埠為家的半身族群……『艾達』。」

    提起艾達人,大部份的人第一個都會想到歌謠和詩句。被譽為吟遊詩人的天堂,孕育大陸極北的艾達人通常擁有一頭黑髮,一雙睿智而狡獪的眼睛,行動敏捷而反應靈活;北方有句俗諺:「你永遠無法在同處看見同一個艾達人。」 這便同時道出了他們行動迅速與揚帆四海的脾性。

    萊翼注意到他們的膚色,竟是蒼白如極地寒冰。記起奧丁半島的半身人有黑種與白種之分,白艾達的肌膚晶瑩剔透、儀態優雅,直像天使版的地精,屬於商盟的統治階級;他不禁為眼前的美而屏息,但美麗總與危險形影不離,由於長年效法辛巴達冒險犯難的脾性,漫漫航路缺乏消譴,艾達人的笑話於是世界聞名,但玩笑一但開到自己頭上,恐怕笑得出來的人便幾希。

    艾達人腳下的胖子顯已領略笑話威力,對於半身人的取笑,胖子不但殊無笑容,瞇著擠在肉縫中的小眼,張口吐出一把夾帶鮮血的牙齒,氣急之下又是一串罵詞。這回萊翼卻聽不懂,似乎是地域性方言,顯是胖子氣急之下忘記語言不通,隨口罵出了家鄉精髓:

    「日*,你們……」話未說完,打斷胖子罵詞的聲音非止一個,而是兩個語調相仿,頻率卻高低窘異的朗誦;萊翼一呆,不由得循聲看去,正好見著兩個矮小的人影,在石垛上攜手舞蹈,缺牙漏縫的嘴同聲吐出對白:

    「大胖子,呼嚕嚕,只見肥肉不見骨;」
    「大胖子,嚕嚕呼,講話含糊不清楚!」

    「這是……黑侏儒嗎?」

    似乎混有過多遠古矮人的血統,不似白艾達討人喜愛的外型,這對侏儒不但手臂奇粗,走路時彎腰駝背,膚色黝黑如炭,一頭亂髮五色雜陳,似乎是從每人頭上偷來一根植在頭皮上。好像是孿生兄弟,兩人一般長相,不僅出言毫無時間差,連行動也頗為一致:

    「大胖子,羞羞臉,丟了鼻子砸了肚子,碰破了頭顱磨壞了眼!」
    「大胖子,羞羞臉,砸了名譽丟了面子,嚇壞了公主賠了滿荷包冤枉錢!」

    小丑般的嘲笑疊成二重奏,萊翼佩服的卻是他們即興成詩的能力,似乎是艾達人與生俱來的特質,那畸型的兄弟縱使形不類同伴,骨子裡的詩人細胞倒是遺傳十足。然而那些艾達伙伴卻不因這樣的天賦而有所崇拜,個個對侏儒兄弟敬而遠之,只是附手笑看這場好戲。

    「混帳東西,你要我們講幾次!」

    男裝模樣的女子似是再也忍受不住,箭步搶上前來。她的頭髮散落,鮮血滴落臉龐,一臉的髒污憤怒,顯然也和倒在地上的傷者一般,經過一番激戰:

    「老娘跟那什麼『若葉千姬』沒有半點關係,也不是來參加『菊花祭』的,你幹什麼找我們麻煩?」她的語調粗魯,神態跋扈,讓萊翼不得不再次懷疑她的性向:

    「老娘不過是路過的獎金獵人!來自上皇南方小藩『盜跖』,因為得到某些情報……總之,你走你們的,老娘自幹我的工作,你們這些矮子作什麼見人就打?」

    「壞人,他們是壞人……白姊姊,你別和他們打,會受傷的……」

    胖子的語調倒讓萊翼一呆,與外表年齡不符,這人好說也有十八九歲,說話的神態卻像牙牙學語的孩子,而且從眼神看得出,他對身畔的男裝女子有多麼依戀和關心。憶起女孩提及的「獎金獵人」,在治安靖平的神都,自不會有這類職業生存的餘地,連博學的他也只在書本上看過幾次,猶記那是西地盛行的職業,但這兩人卻明顯是東土出身,萊翼對此不由好奇。

    「獎金獵人什麼東西?是地上的流水谷裡的微風?哎呀都不是,只是追逐盜賊的小頑童!」
    「獎金獵人什麼東西?是海裡的大魚山上的老鷹?哎呀都不是,只是欺負弱小的假英雄!」

    全不因對方的辯白而緩下攻勢,似乎對象有辜無辜,對於捉弄人取樂的他們並無差別。

    「壞矮子,走開,走開!不要欺負白姊姊!」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3:58 | 顯示全部樓層
    對於對方的無禮顯然憤怒,胖子拼著滿身傷痕,掄起約莫對方頭臚般大的拳頭,大炮也似地朝眼窩擊去,動作顢頇笨重,但卻絕對具有威脅性。萊翼驚得心頭一抽,心想那對矮個子絕計躲不開去,那知他才來得及眨個眼,侏儒一雙嬌小的身軀已翻上壯漢肩頭,反手一記肘就將壯漢送入地面享用泥土:

    「咦?真希奇,真有趣,矮子不罵胖子胖,胖子倒罵矮子矮,到底是胖子較胖,還是矮子較矮?」
    「咦?真有趣,真希奇,矮子不罵胖子胖,胖子倒罵矮子矮,到底是矮子較矮,還是胖子較胖?」

    兩人的聲音如歌唱,還唱作俱佳地對望一眼,臉露疑惑狀,同時一腳將胖子的臉踏入泥巴裡,兀自攤開手齊聲吟唱:

    「到底是矮子較矮,還是胖子較胖?」

    群眾嘩然哄笑,東土缺乏詼諧逗趣的小丑或吟遊詩人,侏儒的詩韻雖是耶語,然而押韻本就取其音聲相合,加上兩人天生的表演細胞,觀眾也不禁心領神會,一時掌聲暴起。侏儒更不撒手,胖子山一般的背脊恰成彈簧,充滿戲謔的小臉一上一下,竟是在別人背上玩將起來。

    掌聲和歡呼催化表演者的興致,被當作跳床的人卻沒有配合意願,一度想靠厚實的手臂撐起碩大身體,機敏的侏儒當頭一踩,咒罵和呻吟混雜滿嘴泥土,所換來的只有圍觀者更高昂的笑意。胖子的同伴尖叫一聲,連忙搶上前來救護:

    「給我滾,你們這兩個吃屎的小丑!」

    女人邊扯著嗓子大罵,藏於懷間武器未及拔出,一腿便劈了過去;眼見就要踢翻那對矮子,驀地眼前銀光乍起,好似天降冰雹,嚇得她一哄而逃。胖子失了擋箭牌,受傷的身體抱頭鼠竄,但暴風雪的威力遠超乎他想像,未及轉身,大腿上已刺蝟般中了數十招,痛得他慘叫一聲,滾地哀嚎起來。

    萊翼訝然,這銀光如冰箭,劃破了空氣也凍結了他的視覺,他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和圍觀眾人一起朝銀光來向定睛:

    「這個人是……」

    才沾目,他的言語便因冰冷而凍結了功能。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雪白的頭髮。不若老人那種頹喪的蒼白,或許因為極北習俗使然,白髮的所有人不僅衣著隨便,連頭髮也不綁不束,長髮彷彿決堤的冰河,吐息間彷彿可將天地冰凍。銀光便來自白髮人的五指,姆指一撥就是一把狼牙般的飛刀。

    凍原之狼,世間只有這詞彙能形容他的氣勢。彷彿回應萊翼的感受,卻聽一聲嘶吼,吸引他往艾達人身後看去:

    「白狼……?」

    他一驚脫口,像是艾達人的化身,他身邊竟真有隻英俊的北方狼;如主人渾身雪白,深不見底的眼瞳審視一切可能的危機,體型雖然不大,但從那弓起的身軀和銳利爪指,雖然靜靜居於眾人間,讓人忽略他隱於大地的毛色;但萊翼卻知道,一但狼王現身,就是孤旅葬身狼吻之時。

    白髮人和白狼,小教宗被那冰冷和野性交織的美所震懾,一時怔然不語。

    「耶里克老大好,耶里克老大妙,老大的冰刀北方之最,是伊敦的蘋果、芙蕾雅的淚!」
    「耶里克老大妙,耶里克老大好,老大的冰刀商盟之最,是托爾的雷、奧丁的槌!」

    侏儒沙啞的聲音再次將他拉為現實。似乎慶幸逃過一劫,兩人奉承的詩句格外精神,還沒將對方捧得武功蓋世、天下無敵,那白髮艾達人眼神忽地一瀲,只聽噹地一聲,若葉城下的鷓鴣一鬨而散,只餘隻反應過慢的倒霉鬼陪葬城郭,飛刀的餘勁不止,深深沒入鳥腹,紅漿飛揚。侏儒兄弟登時噤聲。

    「葛根!」

    無心欣賞白髮人高超的冰刀技,胖子的同伴驚呼著湧近察看傷口。獎金獵人為了安全起見,多半伴同行,但大多只因利益相合、無利則散,畢竟這職業在某些面相上也像灰狼,獨來獨往;然而若是有幸遇得志趣相同的伙伴,一輩子搭擋也非不可能的情況。這一男一女顯屬後者,受傷的胖子抱緊大腿,臉色由紅轉白,鮮血成串而下,看來這條腿的功能可能將永遠盡失。

    「胖子受傷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烏金?」
    「我也不知道耶,我也不知道耶,穆寧。」
    「莫非是胖子太胖,矮子不矮,結果矮子打贏了胖子?」
    「不知道耶,不知道耶,還是因為矮子太矮,胖子不胖,所以上天懲罰了胖子?」

    對比於人群再次暴起的笑聲,萊翼卻半點露不出笑容,他心中震撼,未料這群半身人外表可愛如孩子,下起手來卻成反比的心狠手辣。更何況從適才這對男女的發言,萊翼隱隱猜出半身人攔路於此的原因。看著若葉城下傷的傷倒的倒,單純腦袋渾忘了上回好管閒事的結局,輕觸胸口的十字架,讓信仰化作實體的祭杖支撐他,就要解除浮空術而下。

    那知還來不及朝人群踏出一步,髮根處突然傳來猛烈的拉扯,迫使他停了下來。回頭一瞧,卻不見有人,直到那疑似鳥鳴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他才醒悟阻止他的是何方神聖:

    「艾瑞爾!」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4:15 | 顯示全部樓層
    鳥羽遮蔽視線,失散多年的鳥兒再次離奇回到小教宗身邊。他不由得喜形於色,就要伸手迎接隨侍獸的歸巢,那知艾瑞爾鳥喙一啄,竟是拒絕他的觸碰,回頭又夾起細緻的金髮,義無反顧地將他往人群外拉。

    「好……好痛,艾、艾瑞爾,怎麼啦?怎麼……有事好好跟我說,不要這樣拉嘛……」

    隨侍獸卻像聽不懂主人的話,只是一個勁兒地與他拔河,還配合著不常有的呱噪。萊翼不是笨蛋,他很快明白隨侍獸異常舉動的用意:

    「你要我……不要插手管這件事?」

    白鳥墨綠色眼瞳依舊無言,那凝立的姿態卻已表示一切。萊翼更加大感不解,回望一眼城下的紊亂,抗辯道:「可是艾瑞爾,有人受傷了,恐怕會喪命,我得去救……」邊說邊又轉了回去,艾瑞爾暴力的拉扯卻再度迫使他回過身來。藍色眼睛與牠四目交投,萊翼不禁困惑起來:

    「艾瑞爾,你到底……」

    記得他從未積極管過自己的一舉一動,或許除了與那陌生大叔的相逢,牠也只是攻擊對方而非冒犯主人;像是看透萊翼心中疑惑,式鳥滑下小教宗白皙的頸側,啄了啄在他胸口的金色十字架,抬頭又瞪了他一眼,意義深邃而警告濃厚,萊翼簡直不能相信,一隻鳥也能有如此複雜的眼神。

    「十字架……你是說這十字架嗎?」低頭望著那金光燦然的聖物,萊翼對猜謎向來不在行:

    「十字架怎麼了……?你想要我把這東西給你,你才放我過去嗎?但是那是我的祭杖,若是離開了我,就會失去……哎!」

    似乎受不了主人的傻氣,白鳥抽空一啄,萊翼的頭皮沁出血絲,痛得他呻吟起來:

    「那是怎麼樣……莫非、莫非你的意思是……啊,你是要我以『神都』的身份為重,不要再和人起衝突,是這意思嗎?」

    感受到頭皮的緊繃感消失,艾瑞爾忽地凝立他肩上,眼神充滿肯定的凜冽,證實了小教宗的猜測。白鳥隨即毅然轉身,似乎示意主人立時跟著離開。

    「艾瑞爾……對不起。」

    沒有平時的三心二意,白鳥循聲回首,卻發覺主人仍舊佇立原地,清秀的臉寫滿道歉,向隨侍獸深深一鞠躬:「我必須要做我該做的,雖然做不到什麼……但我……沒辦法放著這些事情不管,這是我的使命,也是主的旨意。」

    聲音如朗誦詩文,溫和卻自有種難以違抗的執著,艾瑞爾再次凝視萊翼一眼,像是終於讓步,鼓著翅膀在空中劃出弧線。萊翼看見他逸向若葉城頂端,以上帝審視人間的姿態俯瞰一切。望著隨侍獸的離去,小祭司在心中嘆了口氣,終於鼓起勇氣,讓清亮的聲音先於身軀劃過人群:

    「有話好說,來自斯堪地那維亞(Scandinavia)的朋友。你們再打下去,這些先生會受不住的!」

    或許來自信仰的幫助,還是萊翼獨特的古語稱呼,圍觀的人群忽地如凍結沸水般安靜下來。幾個還有餘力抬頭的獎金獵人,連同艾達人驚詫的目光,一起望向排開人海而來的不速之客。

    「誰?」

    不等萊翼站定,在鬧劇中向來附手旁觀的白髮人,搶先將眼眸盯入他藍色池水裡,激起一陣驚慌的漣漪。問句簡短,卻有叫人不得不答的魄力。

    萊翼心頭一跳,原因是他這才看清白髮人的雙眼,竟有一半是銀色的──銀色的眼瞳,這即便是西地也是稀有,尤其是那隻眼睛正朝自己掃描,從臉龐到腳趾,彷彿審訊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小教宗的心頭不自覺狂跳,還來不及開口,已再次被對方搶先:

    「閣下是來自Domini的朋友?」

    聲音冰冷而威嚴,耶語雖洗不掉淡薄的北方口音,卻格外有種震懾人心的力量。萊翼聞問一驚,因為對方用得亦是神都的古稱,若不是他的宗教史學成績優越,決不會知道這已被時間塵封的真名。顯然是禮尚往來,這也足以顯示眼前之人不單是武力至上的傻瓜。

    「啊,是、是的……」從驚訝中反應,萊翼連忙握緊祭杖躬身。

    「閣下亦是來參加『菊花祭』的?」棕色的眼瞳再次閃動。

    「不、不是的,其實小生……」

    「那麼,大約就是在成為祭司前的『修業』了……」

    不讓萊翼有開口的機會,對方神色稍霽,不知是否他的錯覺,小教宗覺得那白髮人似是鬆了口氣,銀色的眼瞳閃了閃,嘴角竟噙起戲謔的笑,雖然本質一樣冰冷:

    「這麼漂亮的祭司,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啊,我……」

    他臉上一紅,看來艾達的血統果然驚人,即使冰冷如凍原狼,仍是不改愛看人出糗的玩笑脾氣。對方似乎將他想作祭司修業團的一員──在神都,舉凡四福音殿以上的祭司都要經過一番屠毒,以雙腳證明世間的苦難,才能感激涕零地囚禁神殿一生。只不過祭司的修業通常成群結隊,休憩也有固定據點,教宗大位不到墳墓不卸任,翼人壽命又多近百歲,如此獨特的單獨修業自是千載難逢,也難怪對方要誤會。他不擅謊言,只得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正要再開口,卻驚覺那白狼的夥伴已湧上前來,顯是對兩人婆婆媽媽的對談再受不了,侏儒兄弟舞蹈似地旋轉,瞬間竟已到萊翼跟前,小教宗吃了一驚,艾達人的敏捷機靈,似乎在畸形身上也適用:

    「這是什麼人?烏金,這是什麼人?你可認識,你可認識?」
    「我不認識,穆寧,我不認識,這是什麼人,這是什麼人?」

    「啊……容我介紹,我是……」看見侏儒兄弟再次表演起脫口劇,萊翼的身體老實承自然反應,欠缺自我介紹是失禮的行為,這是神都禮儀的第一課。他一個躬身,正要托出名姓,卻聽鏗噹一聲,竟是有什麼事物隨著這動作落在地上。

    萊翼一驚,低頭看去,卻是綾女的哥哥贈送自己的綠玉,他一向隨身揣在懷裡,或許是因為適才劇烈衝撞的緣故,才會從內袋裡滑了出來。他忙俯身去拾,那知那雙短小的手臂卻比他更快,搶先一步便將那塊玉拋玩手中:

    「矮人喜歡撿東西,東尋尋,西找找,撿山裡的礦石,撿諸神的寶藏,撿路旁的孩子沒了娘!」
    「矮人喜歡撿東西,東找找,西尋尋,撿海裡的沉船,撿巨人的足跡,撿天上的星星掉滿地!」

    兩人邊唱邊逃到城郭旁去,兄弟倆爭相觀看冷玉上一點纓紅的血跡,孩子也似地瞪大眼睛,誇張噘起的嘴配合上畸形的臉孔,再次換來群眾毫不保留的笑意。

    「對不起,那是很重要的東西,請你還給我。」萊翼的表情一貫嚴肅,拿穩祭杖,以深呼吸平穩自己的語調。他知道現在得步步為營,若是和遠方的皇族起衝突,他的修業不但不能解決麻煩,反會給家鄉的母親製造麻煩,到時他就是墜入地獄也不足贖其罪。

    「侏儒撿到的,就是侏儒的,從不還給失主,從不還給失主!」
    「侏儒擁有的,就是侏儒的,從不給人搶去,從不給人搶去!」

    侏儒的詩句跋扈,而且立時付諸行動。萊翼一咬牙,正想拋開一切邁步去追,那知斗蓬的製作人似乎高估了萊翼的成長速率,下襬本就太長,情急之下不及拉妥,一踩之下便撲地迎去,碰地一聲,激起好大一片塵沙。轟然笑聲讓小教宗紅了臉頰,連忙笨手笨腳地爬將起來,侏儒兄弟早已置身城敦之上,得意地舉高戰利品:

    「烏金,他不是要找我們拿回東西嗎?怎麼跌跤了,怎麼跌跤了?」
    「穆寧,因為他看要不回來啦,沒人能從侏儒手裡拿回東西,所以他跌跤了,所以他跌跤了!」

    兩人一問一答,小教宗的臉更加紅了,爬起來卻不好意思再追過去,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兄弟倆拎著冷玉的紅穗,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要失手落下。

    「烏金,你見過這種寶物嗎?他是寶石呢,還是黃金?摔在地上碎不碎?」
    「穆寧,我不知道耶,我不知道他是黃金呢,還是紅寶石?摔在地上壞不壞?」

    兩人手一寸一寸鬆,少年的心也一寸一寸沉。雖然單純出自好玩,但眼看朋友贈送的事物就要墜樓而亡,萊翼視綾女為東土第一個朋友,他還記得小男孩的一言一笑,還有那臨別微帶失望的眼神,對小教宗來講,那將永遠是無價之寶,此時見它性命垂危,不由得驚叫起來:

    「別……別這樣,那東西真的很重……」

    「把東西還給他!」

    來不及考驗萊翼的危機處理能力了。或許是他的長項太過討喜,在他來得及決定是否在大庭廣眾下使用攻擊法願前,早已有人出面代勞,充滿魄力的聲量實在太大,除了小教宗聞聲一驚,幾乎整個廣場的注意力都被轉移。不止是那聲嬌而豪邁的呼喊,更因為接下來映入眼簾的身影。

    萊翼呆了。要不是給白髮人射傷的刀痕還隱隱作痛,他還真以為自己在夢中。

    來人是個年輕少女。神造物是多麼神奇,她出現前天地尚是彩色,現身後世界卻只剩一片淡紫,小教宗揉揉眼睛,他確信自己沒有眼花,但紫水晶又怎會跑到人的眼瞳裡?霎時間他的視覺也被紫色所填滿,所思所想全是那紫眼紫髮,還有少女從高處躍下,宛如蝴蝶般敏捷至極的身法。

    「把東西還給那男孩子,否則我不客氣囉!」

    再度重申怒氣,紫髮少女絲毫沒有萊翼的猶豫,只要她心之所向,就是所謂真理。行動比言語更快,少女的落點就在侏儒兄弟之前,兩手攤開,紫蝶隨即向惡蜂索求失竊物品。

    「今天的麻煩還真多……」

    恍忽中,萊翼彷彿聽見身旁的白髮人呢喃。令他疑惑的是,他竟沒有出手相幫的意思,只是和白狼附手靜觀一旁,彷彿上陣的不是他族人,他不知道艾達人崇尚分離主義,男人的戰鬥是各自的事情,除非當真性命交關,倘若伙伴強加插手,即使出於好意,惹來朋友反目並非不可能。

    「去了胖子來了孩子,去了孩子來了女人,烏金烏金,我們兄弟倆真受歡迎!」
    「是啊,女人走了還有孩子,孩子走了還有胖子,穆寧穆寧,我們兄弟倆真受歡迎!」

    長手短腳的侏儒再次齊聲歡唱,還拉起了手來團團一鞠,好像真在答謝眾人的支持,有人說旅程中有個艾達人就是千萬年也不會無聊,看來這話當真不錯。

    「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然而少女的回答卻當頭澆了侏儒兄弟一盆冷水,為兄弟倆興奮的神情不解,皇語的口氣倒是坦然:「我聽不懂耶語,但我在城上頭看了很久,是你們傷了大家,還搶了他的東西,隨便傷害旁人和搶奪都是不對的,請你們快點還給他。」

    所幸侏儒的腦子靈敏,很快意識到語言不通的事實,彷彿約定好似地齊齊掉頭,目光寫滿求救。

    白髮人哼了一聲,聲音冷然:「它叫你們趕快把東西給她交出來,否則就要對我們不客氣。」這翻譯顯然半點不符信達雅原則,枉少女煞費苦心的道德勸說,轉譯任憑誰聽來都像是強盜攔路,萊翼在手心暗捏一把冷汗,為這拔刀相助的少女擔心起來。

    侏儒兄弟果然聞言張開了嘴,似乎含了顆大蘋果似的,模樣十分滑稽。

    「烏金,女人怎麼可以要矮人的東西?女人怎麼可以要矮人的東西?」
    「是啊穆寧,矮人的東西怎麼能還給女人,矮人的東西不能還給女人!」

    艾達人長年在大海上奔騰,而船上最忌女人。他們平素只在洩慾時才偶然一瞥女性的臉孔,有時根本連跨下事物是方的或扁的都不清楚,女人不過是船上的帆,風起時使用,風盡時丟棄,這亦是奧丁流傳已久的諺語。

    但在場的艾達人大約作夢也想不到,他們信仰多年的真理,今日就得徹底改寫。

    「天下有誰抓得著艾達人的尾巴?是雷電還是颶風?是老鷹還是草原的羚羊?」
    「天下沒人抓得著艾達人的尾巴!無論雷電還是颶風,無論老鷹還是草原的羚羊!」

    邊哼歌調侃著少女,兄弟倆原本算定她沒法追上艾達人迅捷的身影,竟是手拉著手,就要從少女身畔掠過。那知在他認清敵手長相之前,他的世界竟已上下顛倒,矮小的身軀被少女反射動作一左一右拶住手臂,雙雙甩入廣場中心。

    「把那東西還給他!」

    少女的語氣執拗,彷彿最後通諜般一指身後的萊翼,聲音也隨之一沉,聽得見的人便少了:「我這次再不會對壞人三心二意了,以前就是這樣,才會給乾爹添這麼多麻煩……快把東西還來!」最後一句又提高了音量,代萊翼伸出了索討的手。小教宗注意到她蒼白勝雪的膚色,雖然穿著東土的裝束,他卻絲毫不認為她有半點上皇的血統。

    一抹唇邊的鮮血,慘遭地吻的艾達人聽不進少女的善意誘降,動作一致地狼狽而起,好像作夢也想不到會被女人大挫銳氣,兩人面面相覷,少女看見他們緊緊交錯的五指:

    「烏金,奧丁在上,矮人能不能給女人欺負?」
    「穆寧,奧丁在上,女人能不能欺負矮人?」

    一記攻擊同時激起雙方戰意,冷玉如花,招蜂又引蝶,更是埋下不得不戰的肇因。半身的蜂群既來勢洶洶,紫色蝴蝶自也不甘示弱,訓練有素的群眾饒有效率地清出空場,讓這場蜂蝶相鬥的好戲得以順利上演:

    「奧丁在上,女人怎麼能欺負矮人,矮人又怎能任由女人欺負!」

    隨著侏儒兄弟齊聲吟唱,兩人一左一右,已朝她掩地而來。少女擺開仗勢,本能地想朝袖裡掏去,卻遲疑了半晌。「真劍會傷人,還是不要亂用的好,但是去那裡找替代品呢……?」太害怕再見到鮮血和殺戮,少女放棄了傳家的上好兵器,遊目亂看,攤販的擔子很快映入視線,目測它的長度和重量,少女很快選定替代武具:

    「這位大叔,借我一下!」

    邊閃開侏儒第一波攻擊,紫蝶身軀輕盈,不等攤販的主人答應,自人群中翻起,在驚呼中落下,纖手中已多了根扁擔。侏儒從後攔腰而上,卻斗然失了獵物蹤影,回頭只覺肩膀一沉,抬首一片黑暗,這才驚見敏捷的蝶已然鳩佔雀巢,木扁在耳際呼嘯而過,劃為優美的圓弧,當頭一棒便差點召喚他進入無意識領域。

    慘叫聲中,木棍回應似地向上騰起,少女藉著軟倒的肩頭再次翔於空中,探手一奪便物歸原主。蝶影順勢回身,長棍如蝶之觸角,隨著棍影橫掃膽敢摧花的蜂群,單腳點地,在侏儒激起的塵沙中挑起右足,冷玉與夕照交織成綠芒,敏捷的蝴蝶觸角一伸,木棍和綠玉便同時重歸蝶翼。

    「Damn Hel!」侏儒兄弟同時脫口大呼,那是艾達侏儒特有的罵詞,取自奧丁古老傳說裡的冥后海爾(Hel),專用來詬罵潑辣醜陋的女人。這類髒話通常自娛大於娛人,別說霜霜對於耶語半句不懂,就是語言學家也未必辨認得此等本土菁華。

    當敵人開始動口時,差不多就是投降的徵兆。眼見同伴吃鱉,侏儒兄弟服膺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毫不猶豫地對敵人奉送背影。少女那容得他們脫逃,一個蹤躍便攔路街頭,她點地時背向侏儒,竟連頭也不回,斷裂的木棍一左一右,宛如紫蝶展翼,在兩名侏儒的額角點下淡紅烙印。

    「好……好厲害……」

    看著棍子停在少女身側,侏儒在身邊雙雙而倒,時間同步如同敲下雙鼓,萊翼不禁嘆服。神都也有少數教導武術的課程,然而他從小體弱遲鈍,連出拳都有問題,更別提武刀弄劍;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武學的藝術,舉手至投足,擺頭到跳躍,彷彿精密計算的機械,卻又融入萬物之美。短短一分鐘之內,萊翼彷彿看見了羚羊的敏捷、蒼鷹的精確及雄獅的果決,以致於少女停下攻勢嬌喘時,他不禁深深覺得自己欣賞了一場千年難逢的百禽戲。

    「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

    正嘆息間,少女充滿笑意的紫眸卻驀地侵入視線,他愣得說不出話來,只得心領手受。正欣喜於冷玉的完璧歸趙,藍色眼瞳卻突地掠大,原因是少女身後驀然揚起的一片極光:

    「當心!」

    對於少女的得意忘形,萊翼忙對盟友提出警告。少女的體術縱使卓絕,如此近距離的攻擊也是無能為力,更何況是白髮人技法高絕的冰刀。

    就在眾人驚呼掩面之時,接觸少女肌肉的刀鋒卻驀地碎裂如殘雪,定睛一看,刀刃不知何時已著上層冰的薄衣,低溫如自然的握力,將銀刃捏得四散飛濺。

    一抹頰邊淌下冰刀主人的碎屑,白髮人隨即回頭尋找始作俑者。

    祭司雪白的祭杖受光暈環繞,似乎因為缺乏經驗,兼之間不容髮,法願的結果縱然成功,施術者卻因心驚肉跳而喘息不已。望著手中細如粉末的飛刀殘片,白髮人驚於對方背水一戰的威力,金色術力在潔白身軀上流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看見天使。

    「你究竟是誰……?」

    正想發言詢問,白髮人身後的黑影卻驀然竄出,代替他將敵人一撲而倒,白狼的獠牙停在萊翼白皙的頸子上方,只差一寸就可扯出溫熱的咽喉。小教宗的臉頰霎地蒼白,死亡在腦海裡一晃而過,極北的冷氣短短數秒內漫延心臟,他的意識如罩上白霧,一片模糊。

    「芬里爾!回來!」

    白髮人的叫喚卻將他從地獄邊緣拉回。對方用的是艾達人專有的狼語,但萊翼猜想那應是這意思,因為白狼在聽到叫喚後,以銀眼凝視他半晌,心不甘情不願地噴了口鼻氣,隨即掉頭躍回主人身畔。主人以撫摸寵物後頸以示感謝,猛獸瞬間便化成了溫良的家畜,伏回地面安坐,警戒的眼光卻依舊不離萊翼左右。

    他無暇注意若葉城上艾瑞爾的動向,否則應當會看見那幼鷹也似的白鳥,在白狼撲倒萊翼的同時,以不似鳥類的高速俯衝而下,直到確定白狼的威脅盡去,這才迅速掠回監視。

    「你還好吧?」少女這時才醒悟過來,擔心地搶上前來,把跪倒於地的萊翼一把扶起,毫不畏懼地與白狼對俟,萊翼觸碰到她柔若無骨的藕臂,不禁渾身一僵。

    卻見白髮人把手自白狼身上抽起,眼光凝視著二人的身影,少女眼神警戒,拖著已然石化的萊翼疾退一步。白髮人卻無意挑起戰端,突地闔上他那半銀半黑的眼瞳,背過了身去:

    「我們走,回去找磊德主人。」

    萊翼一訝,對方竟對身後的艾達人下了撤退令,命令果然換來連價的抗議,但白狼回身怒吼,就將抗議的浪潮全數凍結,只得吶吶服從族長命令。呆望著白髮人離去的背影,萊翼一時不知該做何表示,正想開口,卻見白髮人突地回過身來,銳利的眼瞳再次冰刀般刺入他心底:

    「我是奧丁第一商盟麾下家臣,芬里爾家族的次子,培爾賽之子耶里克˙芬里爾,你最好記得自己冒犯的是誰……」銀色的瞳孔隱沒牆角前,半身人似是猶疑了一下,這才開口續道:

    「來自神都的翼人男孩。」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4:50 | 顯示全部樓層
    022 若葉 第一章2

    2

    未及辯識艾達人語意,萊翼單膝觸地,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大隊人馬揚長而去。果然不負諺語盛名,一群人倏忽往來,不留半點痕跡,如不是傷者的呻吟依舊,侏儒兄弟則被伙伴遺棄當場,萊翼還真要以為適才只是發了場白日夢。

    一聲呻吟把萊翼從怔然中喚了回來,他忙回頭朝那兩名獎金獵人看去。胖子因劇痛而翻白眼,眼看就要撒手人寰,男裝的女孩咬緊下唇,艱難地擁緊胖子肥厚的頸側,萊翼聽見她的喊叫聲:

    「葛根,葛根!你還好嗎?你……你別嚇我,他媽的,要是你敢死,老娘就殺了你……不,我不是這意思……葛根,我告訴你,死了就沒東西吃,陰間也沒什麼好玩的,所以你聽見了嗎?死胖子,給老娘我活過來!你別像……」

    女孩與容貌全然不符的髒話猛然間戛然而止,原因是她看見一身雪白的祭司,竟朝自己緩緩走來,不禁深吸一口氣,眼神登時充滿戒備。

    「不用怕……我沒有惡意,可以給我看看傷口嗎?」

    估計那女人聽得懂耶語,萊翼盡力使自己語氣和善。男裝的女孩皺了皺眉,隨即瞥見萊翼胸口那金光燦然、神聖醒目的十字架,臉上微現訝色,似乎覺察什麼,隨即帶著遲疑讓出路來,讓他在眾目睽睽下接近血肉模糊的傷口。

    萊翼輕握那碩大無力的腿,對方呻吟一聲。「放輕鬆,不會痛的。」確定創傷的屬性,他判定這是法願容許治癒的範圍,跛倒於地的胖子不住喊叫,小教宗柔和的目光卻讓他稍稍安下心來,遲疑半晌,終於主動伸直腿來,將傷口置於水幕環繞下。

    秀目微闔,萊翼將心神專一在療傷法願上,清脆的童音朗誦祈禱咒文。藍色的水珠在指間舞動,如人子受膏油,替鮮血淋漓的創痕孕育新的肌膚,被白髮人射入的冰刀融化成春流,淌出修復的傷口。祭司不敢鬆懈,從行囊取出隨身攜帶的療傷藥品,確定血肉和空氣已確實隔離,這才呼了口氣。

    那胖子先是愣了半晌,隨即提起手臂來瞧了又瞧,為這神奇的治癒而大叫大嚷,興奮地像個孩子:

    「白姊姊,你看,你看!我的傷好了,不痛了!」

    男裝的女孩呆了呆,這才醒悟到奇蹟已然完成,大喜之下將胖子一撲而倒,在他額角上吻了又吻,絲毫沒有半點女人的矜持。萊翼看得靦腆,只得瞥過了頭,那男人婆顯然遊歷經驗豐富,注意到小教宗的尷尬,也不害羞,帥氣地站起身來,重新戴上掉落地面的皮帽,遮掩她半長的秀髮:

    「祭司先生,多謝你!葛根,你快點跟祭司大人道謝!」

    「啊,不……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連忙回以一鞠躬,萊翼展開笑容。

    「不用就不用,果然是祭司,這麼彆彆扭扭。」男人婆毫不客氣地批評讓萊翼的笑容一僵,她單手扶起地上的胖子,讓他試試新癒的雙腿 ,然後就是連串的叨唸:

    「你這樣不行,流了這麼多血,媽的……算了,『流星』的事先放一邊,我們去公會的酒吧,看這兒的辦事員能不能給你準備間房。誰叫你要愛看熱鬧!我告訴你,你得好好休養才行,要是留下什麼後遺症,老娘怎麼跟素問姊交代……」

    見傷癒的兩人消失在若葉衛城陰影下,萊翼泛起虛弱的笑容,治癒法願實在耗體力,再加上芬里爾的驚嚇,小教宗頓覺站立不穩。

    「嗯……?」那知他身子一晃,卻發覺身後的人群竟不知何時如此之近。療傷需要絕對的專心,法願一但解除,萊翼才聽到周遭翻湧如潮的嘩然,向左向右都是人頭,起先聽不清楚人群在嚷些什麼,直到有人尖叫出聲,他才恍然大悟:

    「妖法!」

    他聽見這樣的指控,謠言瞬間傳遍了整座若葉城下,圍觀的人群沸騰起來,有人好奇地向前推擠,有人則急切地想避到後方,四下登時響起了絮語和驚呼:

    「你…你會使妖法,又是西地人,你是妖怪!」
    「治療創傷是神明的專利,他不是我們的神,定是西方來的妖怪!」

    「不……我……」未料東土人對於療傷法願的反應竟如此,萊翼一時手足無措,澎湃的叫喊引來群眾的圍觀,若葉城下本來就已水洩不通,此時更是寸步難行。可憐小教宗便被困在人群的核心,成為質疑身份的眾矢之的。

    「這才不是妖法!」

    當事人還不及出言辯解,萊翼被身後的仗義直言嚇了一跳,回首卻依舊是那紫髮紫眼的少女,她把斷裂的木扁置於腰間,在他反應之前,身軀已被少女從後擁住,似母鳥守護小鳥般將他拖離兇惡的人群。萊翼聽見她嬌脆的聲音在耳際申辯,罔顧他的耳膜強度:

    「我和乾爹見過幾次這樣的東西,這絕不是什麼妖法,他只是用術力替人療傷,乾爹說這在西方普遍的緊,你們少冤枉好人!」

    萊翼看見人群再度騷動,彷彿法院陪審的議論,然而善惡是非很快真項大白,證據卻只是證人異於常人的髮色:

    「妳是什麼人,你憑什麼說他不是盜竊神力的妖魔?」
    「喂,你們仔細看,這小女孩頭髮是紫色的,人類那裡有這種髮色?她定是妖怪的伙伴來著!」

    此言一出,正義凜然的陪審團再次如驚弓之鳥,在少女身畔也清出一圈空地來。

    眼見恩人也陷入窘境,萊翼的輕咳幾聲,他不能再靠旁人,修業的宗旨是「independent」,他沒有忘記。「這不是妖法……」接續著霜霜的辯解,思考如何從最淺顯的角度,去詮釋幾等於他生命的信仰:

    「這是一種……神所賜予的奇蹟,就如同天照大神帶來光明,月讀神將黑夜降臨,而須佐掌管海潮的起落;小生信仰我的天父,一如你們朝拜神祇,所以祂賜予我力量,我可以享用他豐盛的靈魂,藉他的掌施行恩典。這不是我的力量,是天上的父憐憫世人的苦而贈送的禮物,只要願意,任何人都可以親身沐浴。」

    他博覽群書,對於天照的神話也多有研究,此時引經據典,卻正中當地人下懷。且萊翼的語聲自有一股溫和蘊藉的滲透力,足以安撫狂風暴雨,聲音雖然不大,卻離奇地讓四面八方都能聽清;喧囂的人群安靜下來,他索性憑著城敦而坐,在數百隻眼睛的環俟下,平靜地訴說一則故事,一則既古老又久遠,滿溢著衝突與寬恕、救贖和罪惡的故事。

    從前世到重生,耶宗那些蓽路藍縷傳教士從未改變過初衷,披著斗蓬和木杖,慨然踏上異旅之路,他們在國與國間穿梭,在鄉村和鄉村裡佇足,以足底的爛瘡和血跡寫下歷史。多少教士因此身首異處,葬身陌生的火柱、異域的地牢,百年前他們一無所有,在宗教傾頹的年代,神蹟不被人相信,他們所憑藉的,只有一張口和一點微末的醫術,還有那份始終如一的信仰。

    而如今,彷彿時光倒流,使徒的權柄由翼人們所傳承,萊翼遵循祖先古老的聖火,接續代代相傳的語言。

    「你說的『天父』……祂是很偉大的神麼?」

    本以為這番文化差異的講解必定引來嗤之以鼻,一個清脆童音卻敲破了敵視的稜鏡,發問的聲音雖不大,萊翼卻覺得那是天使綸音:「像伊耶那歧那樣,擁有很強很強的力量,能夠保祐我們平平安安,在鄰邦間強大,在戰爭中獲得勝利?」

    「不,不是,神是慈悲的、一視同仁的,祂並不能幫助你傷害旁人,」思緒在腦中輪轉,他盡力穩住哽喉的聲音:

    「經典上說:『你們聽見有話說,『當愛你的鄰舍、恨你的仇敵。』,只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因為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即使你不來找神,神也會來尋求你、拉你一把;無論你陷身何處,貴賤貧富,只要你誠心信主,就必得到救贖。」

    「假如我們不畏服他,祂就會像八歧大神那般懲罰我們、傷害我們,並且降災害給我們嗎?」開口的是個佝僂老婦,似乎在人群裡觀望良久,聲音怯懦而顫抖。

    「不會的,當然不會的。」從未以如此奇怪的角度詮釋,萊翼的語氣盡可能柔和:「祂並不是……要旁人尊敬他、害怕他,祂為苦難的人們療傷治病,以父之名而來,要將父神的大禮送給世人,卻從未試圖創立一個教派,也從未將自己奉為偶像,」

    提到熟悉的教義,萊翼因緊張而乾澀的唇漸漸舒緩,語調也平穩起來;

    「他從不自居高貴,甚至比常人更為謙卑。知道有人出賣他,祂脫下外衣,拿起手巾,為他的門徒濯足,『你們的夫子,尚且洗你們的腳,你們也要彼此洗腳。』,為了貫徹一份單純的信念,用孱弱的軀殼闡述真主之理,以人子之尊,祂仍甘為奴隸。你們所敬拜的神祇,可曾低下頭來服侍你們任一人?」

    不敢看群眾的反應,萊翼始終將視線送給塵土飛揚的地面,問句長長地吐入塵土,像在對千年前的先祖祈禱,亦難掩向這片土地宣戰的情緒。

    良久沒有聲音,近百個人類聚在一起能這樣安靜,除了刑場外恐怕便是奇蹟。知道自己尚無施展奇蹟的能力,他詫異地抬起頭,卻發現審問異教徒的肅殺氣息已消失泰半,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看熱鬧的心理,雖有小半人仍因恐懼而離去,萊翼看見留下的人目光閃動,將他和少女緊緊包圍:

    「再和我們多講些故事吧,小男孩!」
    「跟我們講些你的神,以及你信仰的神蹟。」
    「你若真能療傷,也幫幫我吧,適才那些人把我爸爸打傷了,請你救救他,我們就相信你!」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5:01 | 顯示全部樓層
    人群的體溫和吐息溫暖了初冬的空氣,不擅言詞,年輕的教宗打從心裡激動:這才是他的國土,不是安適寧靜的耶和華,更非漠視人間的冠冕;多年前他的先祖曾讓癱子行走,讓麻瘋潔淨,他過去十七年卻只是置身學識和書本中,假若他曾伸出手指觸碰任一個病人的傷口,或許他的人生將就此不同。

    新的國土該有禮樂,毋需花巧言詞,萊翼的腦海響起人類共通的語言,沒有什麼比歌謠更能撼動人心;也沒有什麼比音樂更能消彌隔闔,搭起橋樑。他全身發熱,雙頰緋紅,唱什麼已不重要,他現在只想引吭高歌:

    How do you capture the wind on the water?(你如何捕捉水澤上的微風?)
    How do you count all the stars in the sky?(你如何細數滿天燦爛的星空?)
    How can you measure the love of a mother?(你怎能測量一位母親的愛?)
    Or how can you write down the baby's first cry?(或者,你怎能寫下嬰兒初生的啼哭?)

    萊翼的聲音雖不是頂優美,童稚嗓音卻清亮,化作信念的河流,緩緩淌過若葉城下的空氣;唱的非是五線譜和休止符,而是人的血肉。曲子的旋律平和,節拍穩建,恰似古老民族的步履,古樸中有堅忍,堅忍中有執著;

    Shepherds and wise men will kneel and adore him,(牧羊人及賢者向祂跪拜,)
    Seraphim round him their vigil will keep,(牧羊人圍繞著王,祈禱從未間斷,)
    Nations proclaim him their lord and their Savior,(王宣誓他即為救主,)
    But Mary will hold him and sing him to sleep……(但聖母只是擁他,以優美歌聲哄他入睡……)

    聲符一個個拔高,萊翼雙眼輕闔,任由樂曲的情感將他帶往高空,十二月的颶風靜止,替臨時的演唱充作指揮。聖歌的和弦一向諧韻,瞬間方圓百尺已被帶入歷史,微風是琴、祭杖是燭,歌者一人便代理了整座教堂:

    Candle light, Angel light, and star glow shine on his cradle till breaking of dawn……
    (燭光哪,天使的榮光,星光燦爛照耀真主,直到黎明降臨……)

    歌詞停滯在旋律高處,餘韻繞樑。沒有彌撒慣有嘩眾取寵的感人高潮,這首曲子格外清淡,卻貼近人心,足以洗去一切恐懼,雖然沒人懂得詞裡唱些什麼,但所謂音樂無國界,不自覺疏遠的人群已悄悄被音韻聚攏。一雙冰涼的小手撫上萊翼衣袖,扯醒他陶醉情緒的眼神:

    「大哥哥,請你……請你幫我爸爸療傷好嗎?」

    萊翼忙低下首來,卻見原先發問的小男孩從廣場扶回一名形容枯槁的男人,大腿似乎折了骨頭,人已呈半昏迷狀,顯然也是艾達人精心的傑作:

    「爸爸只是帶我來看看熱鬧,可碰上了那些壞人,剛才打架的時候來不及閃開,爸爸就給撞斷了骨頭,大哥哥,請你救救他,否則我們回不了家……」

    萊翼更不打話,從曲子的餘韻中醒來,現在是實際的考驗了。療傷法願算是他的老本行,祭司以杖輕點傷者的額,汗滴換作術力轉移受傷的腿部,傷者的神情漸漸疏緩,不自覺地呻吟一聲,竟是悠悠轉醒過來。男孩大聲歡呼,連忙抱緊了重新站起的親人:

    「多謝大哥哥,我就知道大哥哥是了不起的人,謝謝你!」

    萊翼心中一暖,良心得到滋潤,不禁赧然一笑。有能力者當助人,這是他一直以來所受的教誨,單純滿足於救贖人的喜悅,然而這一幕卻掀起了難以逆料的後果,小教宗的笑容還未及收起,環繞若葉的傷者驀地如潮水回流,像百川索求甘霖:

    「請幫我療傷!」
    「我妻子受傷了,大人,求求你幫幫忙!」
    「我哥哥也……」

    或者受教義、或者單純受小教宗的歌聲所吸引,若葉城下少了猜疑之心,多了求助於神力的倚望;萊翼還太過年輕,不明白所謂宗教,除了形而上的道理和故事,形而下的力量往往才能使它茁壯。在那些終日柴米油鹽的云云眾生前,最後晚宴的象徵意義,並不比晚餐有否著落重要些。

    可人終究是要走過一段絕對善惡觀的實驗期,年輕的教宗不論人們信仰的忠誠,只為淌下的鮮血不忍;他挽起白袍、揭下斗蓬,以指尖觸碰世間的真實,對他而言那就足夠了,那就是他該學習的課題,亦是他的使命。

    少女訝異地看著他微帶紅暈的興奮,和那慌張的孩子似是不同一人,但她的視線很快被人潮遮蔽,直到小教宗發出呼吸困難的求救訊號,她才醒悟自己協助的職責,連忙上前排開憂心如焚的傷者以維持秩序。

    「不要推,不要擠,你們……你們好歹排個隊罷,這樣子他才能一個個幫你們哪,這般擠作一團,到時大家全亂了。」

    她回眼望望萊翼,他立時會意,伸起不夠高度的手臂,揮動高過他半人頭的長杖,這才能讓後方人群看見他的表意。兩人恰好都屬小題大作之輩,汗流浹背的努力好不容易換來一條歪歪扭扭的隊伍,後方還因爭奪先後次序大打出手,輕傷毆成重傷,好一副慘烈光景。

    人性在大部份時候是可怕的,少女腦裡響起某位乾爹的話。

    然而這單純的教宗卻絲毫沒有這層顧慮,來者不拒,他的眼神寫滿有救無類的大愛。少女一呆,從他身上,她似乎窺見了另一種美,世人總以為吃虧的人是傻子,她曾經偶然看過幾次懸掛十字架上、骨瘦如柴的殉道者,那時她簡直不忍卒睹,但她如今卻確信,甘心犧牲反倒是世間最美麗的。

    「你還好罷?」

    擔心地從旁攙起祭司虛弱的身體,等待療傷的卻還有十多個,少女為他的蒼白而焦急。但即使胸中的氣急促如斯,那雙藍色的瞳依舊蕩漾著堅定,他對少女的攙扶報以一笑,霜霜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只要環繞的傷者還存在一刻,即使耗盡生命的燭光,這單純過份的少年也要鞠躬盡粹:

    「沒事……多謝您的關心,小姐,小生……沒有問題的。」即使疾喘著氣,萊翼仍是以太過字正腔圓的皇語輕道,藍色眼睛凝視前方,私毫沒有退卻的意思:

    「受傷的人……需要我。」

    或許艾瑞爾就是感受到這瞬間的威嚴,這才破天荒的遵從主命。對少女而言,這份震懾卻更深,他想起她那乾爹的眼睛,與這少年的執著雖然型式不同,卻有異曲同調之效。不自覺地鬆下了手,看著陌生的祭司在傷者身畔溫語,然後用那單薄的雙肩,去扛下艾達人的罪衍……或許是整個天下的罪衍。

    約莫過得半盞茶時分,圍觀的人群才終於逐漸散盡,傷者也恢復了七七八八。筋疲力盡的祭司試圖靠回城敦歇息,軟弱的雙腿卻克服不了短短幾公尺的距離,整個人頹然倒地 。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5:17 | 顯示全部樓層
    「你小心點!」

    連忙箭步上前,少女像運貨物般將他力盡而倒的身體搭上肩頭。抬頭只見傷癒的人過河拆橋,或許是對萊翼的力量既敬卻懼,道謝的心情也因世俗眼光的障礙,病人紛紛選擇拂袖而去,只有少數回頭抱以歉意和謝意的鞠躬。

    也虧得人群散了,才讓少女得以開出一條路來,把面色蒼白的小教宗拖到城下的陰涼角落歇息。

    「你真笨,要幫忙人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啊,我爸爸常跟我說,一個人的性命最是要緊的,沒有了腔子裡這口氣啊,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你要救人,可以慢慢來嘛,我也可以幫忙你,你看看你,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快躺下來,我給你煽煽涼!」

    再次發揮嘮叨成性的本領,少女的絮語不容人插口,逕自把錯愕無反抗力的男孩按到大腿上,輕撫他的背頸。萊翼受寵若驚,一時全身僵直,聲音從耳際上方而來,依舊叨叨絮絮:

    「對了,你看我,都忘記做自我介紹了──我叫凌霜霜,你不嫌棄的話,叫我霜兒就可以了,乾爹都是這麼叫我的。你應該聽得懂皇語吧?我剛剛好像有聽你講幾句,對不起喔,我不會講西地的語言,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學了……」

    「凌、凌小姐……」

    萊翼連忙一個翻身坐起,這才打斷了少女無盡的言語,無力感泛上身軀,他仍堅持低下頭來,履行晉見淑女的禮儀。那知還來不及接續寒喧,他的頭已再一次被強壓而下:

    「別起來!你現在這麼虛弱,天氣又這般冷,要是著涼感冒就不好了,你這麼好的人,要是生了什麼病,老天爺就太沒眼睛了。」

    少女的話倒讓萊翼一愣。「好人」這詞著實撼動他底心,對霜霜來說,她只執著於自己認定的善,如果說心中的天平是她親自製作,那麼萊翼的天平就是許多外力的集合體:信仰、父母、教義、道德和法律,他從未替自己的善惡觀定義。當外加理論遇上實際,天平失了準心,他只能給予廣泛的同情。

    所以他是「好人」嗎?他不禁茫然了。正思索間,卻聽身畔的霜霜呻吟一聲,似是舉起了手臂拭了拭,一滴液體灑落萊翼蒼白勝雪的唇,他驚覺那竟是紅色,再不顧少女的壓制,驀然翻身而起,忽略腦中的暈眩,就去察看霜霜的手臂。

    「妳也受傷了!」他凝起眉頭,望著那道血溝似的傷口,急得喘息不已:「是……是剛才和艾達人打架時候傷得嗎?真糟糕,這個傷口不淺,我現在……」舉起右掌,小教宗似乎仍想放手一搏,然而精神力實是早已見底,光芒微弱地眨了眨眼,隨即熄滅無蹤。

    「對不起……」萊翼欠身鞠躬以表達歉意,渾身一軟,又跌回牆角去:

    「祭司的術力一向不若法師源源不盡,療傷偏生又是最耗術力的法願之一;小姐這麼幫忙小生,小生卻沒法給小姐治好傷口,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啦,你不用這麼緊張,」似乎對萊翼激動的表現感到有趣,霜霜笑得燦爛,迅速地甩了甩手,以示自己安然無恙:「痛是有點痛,不過我之前在蓬萊山上──就是上皇朝最高的一座山脈,我從小住在那裡頭。前些日子我在那兒也受過許多傷,現在還不是活蹦亂跳?」

    「可……可妳再這樣流血下去……」

    「流血嗎?也不要緊,我對護理很有心得的,拿條布在傷口上紮起來,血就不會流了……」霜霜邊自豪邊摸了摸腰際,似想找到一條合用的布巾,卻被遽來的手臂阻住了行動。

    「不、不可以!」聽萊翼喊得認真,霜霜不由得詫異地抬起頭來,動作也隨之停滯,

    「不……不是的,小生是說……」意識到自己的魯莽,小教宗臉色染霞,連忙補充:

    「小生的意思是,小姐的傷不重……我是說,似乎沒有割破動靜脈,血流得不急。可把血管綁起來是很危險的止血法,萬一時間拖得太長,血液不能流通,那條手臂就會死亡,如果不是生死交關的必要,最好不要那樣做……」

    「咦?可小時候師哥們若是受了傷,血又止不住,爸爸都是找條布來紮個一會子,然後才敷藥療傷,這樣難道不對麼?」霜霜睜大眼睛,停下包紮的手問道。

    「是、是這樣嗎?對不起,我不曉得你們的習俗是這樣的……」憶起家鄉的母親不斷諄諄告誡,什麼入境隨俗,逆來順受的美德,萊翼對自己的冒犯羞赧不已,連忙再次頷首道歉。

    「沒有啦,這也不是什麼習俗,只是血這麼滴也不是辦法,你有更好的方法嗎?」

    這人似乎懂得不少,連她那萬能乾爹也不見得熟稔這些。世上果真無奇不有,霜霜這樣感嘆。

    「這個……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小生是在前世的書籍裡看到的,家鄉的侍女受傷時,曾經試過一次……」萊翼謙辭,不敢觸碰少女,他以手勢指示霜霜動作:

    「小姐請先將手舉高,高過頭部和心臟;然後試著把食指和中指併攏,輕放在上臂內側偏腋下側,延著血管靠近骨骼,那是小姐的肱動脈。然後輕輕施給壓力,不要急……對,就是這樣,約莫過個兩個沙漏時間,再慢慢拿起來,血流應該會減輕不少。只能先這樣做,小生想辦法早點恢復術力,再來幫小姐治傷……」

    霜霜最大的優點就是,對於不懂的事物,她從不會蓄意排斥──這美德說來簡單,作到的人卻寥寥可數,人們對大於眼界的世界總是恐懼,而不去檢討自己的視野有多麼狹小。卻見她依言舉臂按穴,果然血流漸止,她不禁佩服地蹬大了眼睛。

    「你是醫生嗎?」霜霜奇道,雖然萊翼所言她大多不懂。

    「啊,我是祭司。但母親說祭司縱然精通療傷法願,但是畢竟與醫者不同,祭司從神國帶來榮耀的教諭,將神的大道實踐人間,救贖的是人們的靈魂。醫者醫病,祭司醫的卻是心,法願從非萬能,所以我才自修了醫術,」他輕道,臉上油然一股單純的熱情:

    「在我的家鄉,有座名喚『伊甸』的圖書館,收藏了許多前世人類智慧的遺脈:醫學、科學、哲學和算學,無一不是神秘而博大精深;小生畢生的志願,就是將那些斷簡殘篇收集成冊,讓前世的光輝重新照拂重生大陸,讓它們得以救贖許多忍受苦痛的人們……」他說得入迷,回首才驚覺霜霜專心傾聽的目光,不由得赧然,摸了摸頭道;

    「說這麼多……小生也不知道能否達成,而且我……該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語畢,小教宗無法抑止地嘆了口長氣,好像突然有塊石頭落到他肩上,讓他再喘不過氣。

    「不會啊,我覺得你說的很好,」又是那笑容,如果那笑容是風,萊翼相信此時該已大地回春:「原來如此,醫心和醫病啊……我爸爸也說過類似的話呢!」

    提起思念的人,霜霜稍稍斂了語調;

    「我爸爸他不懂醫術,但從我有記憶開始,風雲會裡就流傳著這樣的說法:爸爸似乎能看穿每個人的心,知道師哥們喜怒哀樂,只要幾句話,就能夠解開他們的煩憂。他常說,身體的傷固然讓人痛楚,但是心裡的傷,往往才真正難以治療。」

    「那麼小姐的父親大人,必是閱歷相當豐富了,」萊翼禮貌地頷了頷首:「我母親曾教誨過我,一個人能夠看穿人心,若不是『心占』,必定自己曾走過許多風風雨雨。」

    握緊雙掌,霜霜私毫不怕生,想起親人的不幸,輕鬆的語調不由添了幾分惆悵;

    「爸爸人很和藹的,不管我怎樣犯錯、鬧他生氣,他還是那樣溫柔;可他常常一個人沉思,一沉思就是半個下午,怎麼吵都吵不醒他。爸爸的眼睛,總是看得很深、很遠,像在望著我們見不到的地方,語哥哥常說,爸爸的過去,雖然從不和我們提起,但一定有好多好多說不完的故事……」

    發現萊翼的凝神傾聽,霜霜報以感激的笑容,半晌揮了揮手:

    「不過爸爸也不可能是『心占』啦,要真是這樣,早給人抓去了,那能像這樣整天待在房裡?」

    無法分辨玩笑與真話,萊翼在某些方面顯然比少女還單純,語調誠懇。

    「那倒未必。我家鄉的典籍裡記載著,重生大陸的『五占』散落在各個國度、各個民族。掌握特殊的力量易被世人覬覦,五占又和血緣牽扯極深,上一代不願讓子女承受相同的命運,即使孩子的力量醒覺,往往不是設法隱藏便是……以短暫痛苦了卻一生折磨。」

    神都的談吐教育顯然良好,萊翼的辭句委婉,哀傷的神情卻已道盡一切。

    「當真?」杏眼圓睜,這些日子來與某兩名惡魔朝夕相處,霜霜覺得自己就像海綿,拚命地汲取世上的一切常識:

    「我都不知道這些。不過若爸爸真是心占,那也有趣的緊,可以教他猜猜我心裡在想些什麼。」

    「心占這份能力,並不有趣……」難得反駁他人,萊翼顯得有些語重心長:

    「感知人心是種夢魘,幼小的心占不覺醒則已,一旦心眼隨著年齡增長而開拓,無關心占的意願為何,周遭人的想法、慾念和煩惱也會自行流入。缺乏訓練的心占往往不是精神負載過重而亡,便是神智錯亂,在囚禁中了此餘生。」

    霜霜渾身一顫,囚籠的小鳥,高塔上的拉芬采兒,這份孤寂她曾親身體驗,即使出關後多歷劫難,她還是感激藍天下的生命,雖然驚濤駭浪,至少還有海可航。即使給她全天下的財寶,她也不願重回牢籠。

    「這世上……當真有心占麼?」脫口而出,霜霜顫聲問道。

    「啊,『五占』自然是確實存在的,傳說當初創造大陸的女神,將靈魂分作五縷,分別造就了五占的力量,這是史有明文的,」思索著平素歷史所學,萊翼像在回答教授問題般認真:

    「因為我的家族,代代承繼了其中一種力量,所以我曾親眼見證他們的存在;至於『心占』,大陸上已多年沒有現身的傳聞,但只要血脈的傳遞不斷……世界的角落,便必定蟄伏著某些未覺醒的心占。」

    霜霜聽得入迷,紫色深瞳微微瞇起,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為心占的模樣。高牆深苑,來來去去卻是狡詐機心和花言巧語,家臣在你面前和顏,你卻窺見他內心的刀刃;晚輩承歡膝下,背過身去時卻是你爭我奪的戰爭……她的思緒驀地和某個身影重疊,連霜霜自己也未察覺,身畔的若葉城投下萬丈陰影,似乎傳遞了某個哀淒的靈魂。

    『妳感覺到了嗎?』『……感覺到什麼……?』
    『果然……自從妳和我之間的心靈間壁打開之後,你對過去和未來的敏感度越發高了……』
    『那是……誰?』
    『妳會知道的。』『什麼?』
    『妳會知道的……畢竟世間沒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參不透的因果……不是麼?』

    「凌……凌小姐,妳還好吧?」擔心地輕觸霜霜肩頭,卻換來少女的一串戰慄,彷彿從深邃的夢中醒覺,無神的眼瞳重新潑灑色彩,霜霜幾乎是跳起來:

    「我……我怎麼了嗎?」

    「小姐的眼睛……突然沒了神韻,小生擔心……」凝起秀眉,萊翼的語氣有些不確定。

    「啊,不要緊……大約是我又在發呆了。我從小就很會發呆,總愛爬到家裡的屋頂啦,煙囪什麼地方的,發一下午的呆都不嫌累。」

    這恐怕是她第一次口是心非,然而霜霜始終將魂封時的幻境當作南柯一夢,從未仔細去思考,自然也不會對劍傲和穌亞重述;而且似乎有某個聲音告訴她,這件事暫時只能是秘密。

    見萊翼憂心的目光稍斂,霜霜卻驀地抬起頭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等同於世界毀滅的大事。

    「對了!」猛然擊掌,萊翼亦被姑娘的跳躍式思考嚇著:

    「我的天哪!我差點忘記離開乾爹他們是要做什麼了,你等我一下,我去買個東西,立馬就回來。你不要亂跑喔,我記心差得很,天照城的道路我又不熟,到時找不著你可就糟了。」

    難得有人認路的本領與他同樣等級,小教宗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動。所幸少女終是略勝一籌,來不及反應過來,白色身影消失街角半晌,數秒後手裡便揣著一團事物奔回出發點,份量大到萊翼懷疑她是否抓了隻土狼回來。正驚疑間,對方卻不顧自己意願,不明物體已撲面而來。

    「來,一個給你,一個給我!」少女高聲喊道。萊翼應聲接住天外飛來之物,只覺沾手燙極,小教宗猝不及防,反射神經差點將他送回高空。

    「這…這是……?」為著禮貌,他忍住直接扔掉的念頭,拼著灼傷的風險夾入懷中。

    「『鯛魚燒』,用麵粉裹紅豆餡再烘烤的甜點,是日出著名的甜食,價格低簾又好吃。前些天乾爹介紹給我的,你要小心點吃,剛出爐的鯛魚燒溫度很高的……」

    警告似乎來得太遲,萊翼繼燙手之後再次燙傷嘴唇,不敢慘叫,只得迅速將危險源移開,撫著唇低低呻吟起來。霜霜見他狼狽的可愛,毫不避諱地大笑起來,更添萊翼一抹頰紅,忙道歉似地撫首鞠躬。

    「我教你,來,從中間把它掰開,然後吹口氣降降溫,像這樣,」

    雙手捧起擁著鯛魚的紙包,霜霜湊近櫻唇,似吹散雪地裡一蓬蒲公英,瞇著眼輕輕送息,白色煙霧自鮮紅豆餡上蒸騰,與她白皙的臉龐分不出涇渭。蒸氣才散,少女便對鯛魚大口進攻,豪邁的吃相與長相全不相符,萊翼不禁看得一呆,為她露齒而笑的鼓舞:「來啊,吃吃看嘛!」

    「啊,是,是的。」

    連忙重新捧起稍稍失溫的食物,萊翼用笨拙的五指撕開魚腹,皺了皺眉,終是鼓起勇氣低下頭去。不愧是神都的餐桌禮儀,小教宗的吃相顯然遠優於少女,將區區一隻鯛魚當成皇宮晚宴,虔誠囓咬食物的血肉,卻在觸及霜霜笑意時破戒,一點紅豆血花便濺上面容。

    「你沾著臉頰了,好好玩,像花臉似的。」霜霜咯咯笑道,取笑似地瞅著萊翼。後者連忙舉指來揭,卻抹錯了邊,還來不及醒悟換手,那雙紫眸卻已迅速進逼,一手反抗無效地鉗住下顎,冰涼的觸感滑過左頰,萊翼傻然看著少女舔拭沾滿豆餡的手指,還意猶未盡地吮了吮。

    「謝、謝謝妳。」憶起應有的禮貌,天使應不會為此芝麻小事下凡,萊翼如今卻困惑了。

    霜霜對她的道謝報以一笑,隨即轉過頭去和剩下的食物奮鬥起來,縱使打破所有淑女戒律,卻意外不給人粗魯的厭惡,反而格外有種灑脫任真的氣質;萊翼把鯛魚捏在掌心,再也難動一口,因為光是視覺的饗宴便已足夠。這情景似乎讓他想起了什麼,小教宗忽地正襟危坐起來:

    「請……請問,對不起,小生知道問這個很失禮,但、但是我……」

    「嗯?」霜霜把注意力從鯛魚燒上移轉,無心機地布滿笑容。

    「請問……這個……對不起,您、您、您……」似乎鼓足了整輩子的勇氣,萊翼幾乎是把問句從肚子裡擠出來,滿臉憋得通紅,以致衝出來的音量也特別大:

    「您是女孩子嗎?」

    「啊?」霜霜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我不像嗎?」

    「不、不,沒有這回事,就是因為小姐太像了,所以小生才……不,對不起,我不是這意思……」萊翼慌忙揮動著雙手,那知只有越描越黑的嫌疑,正舌頭打結,卻聽少女咯咯一笑,葇夷掩近口來,就這麼輕易擋住一切話語:

    「你不要緊張啦,我不會生氣的,你真好玩,比穌亞姊還要容易興奮(??)。其實我乾爹也常說我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子,整天跳上跳下的,像個野人似的……」

    「乾爹?」覆誦難懂的皇語,萊翼樂於擺脫蠢問題造就的窘境。

    「是的,乾爹……啊,乾爹的意思就是,雖然不是真正的父親,但是因為某些原因,而把他當作是父親一般看待的人,我們東土稱之為乾爹。」霜霜笑道。

    「原來如此……那就很像是『God-father』了,」萊翼喃喃道,默默將他歸檔在腦海的皇語字典裡:

    「小姐的教父……也和小姐一道旅行嗎?」

    「是啊,我和乾爹最近才認識,」霜霜笑得燦然:

    「而且還不只我乾爹,還有個大姊姊──雖然她有時候也是大哥哥,但不論如何,她都是個美人,我很喜歡他們。」無視於一旁一頭霧水的少年,無暇去顧及為何乾爹會「最近才認識」,一個人又為何「有時是大姊姊,有時又是大哥哥」,少女已接續道:

    「而且我乾爹啊,他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

    「不可思議的人?」不敢看霜霜眼神中的蕩漾,萊翼始終低著頭。

    「嗯,是啊。雖然我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明白他……」沒有半點誇飾矯揉,少女單憑直覺比喻,不自覺地抱緊胸口:

    「但他是那種人……無論你走了多遠,多久,跌倒多少次,遇見怎麼樣的困難,渾身傷痕累累,快要走不動時,猛然肩頭被人一扶,回過頭來,卻是他在對你微笑著……」

    萊翼聽得一呆,在腦中忠實地描摹那情境,不禁心口一熱。神都的人個個和靄親切,舉手投足無不禮數周道,再頑戾的惡魔只消住個一年半載也能成為聖人。但霜霜所描摹的人格,卻是他怎麼也不曾見過,也不敢去想像的。

    「你初見時或許會害怕,但是日子久了,沒有人會不喜歡他的……哎呀,糟了!」

    正描述間,霜霜的驚叫聲足以叫醒沉睡的老龍,她再次倏地立起身來:

    「講到乾爹我才想起來……他們教我買完甜食便趕緊回去,否則他們就不等我進城了。真糟糕,他們現在一定不理我了……對不起喔,我得先走了,萬一惹穌亞姊生氣,那就不好了。」

    心動即行動的個性,霜霜大雁般地躍上城牆,就要朝裡逸去。卻似想到什麼,腰枝朝後一仰,便將抱得滿懷的鯛魚燒揀起一袋,爽然扔入萊翼手中,輕鬆地像在拋繡球:

    「這袋送給你,算是我們的見面禮,如果乾爹答應,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玩的,再會囉!」

    「等、等一下,這個……」

    端著滿手熱騰騰的鯛魚,萊翼的疑問句顯然和對方速率不符。待他察覺紫影在城郭上消失無蹤,這才驚覺自己連自我介紹的禮節都忘了。

    沒人注意到,城上的黑影一閃,一隻貓以無言的瞳眸,將整齣劇碼收入眼中。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5:30 | 顯示全部樓層
    022 若葉 第一章3


    3

    「你別在那走來走去了行不行!」

    若葉內里的人群擁擠如斯,卻也有少數人聰明地避開喧囂,找來觀景良好兼之空氣新鮮的位置。諾大若葉廣場已無立錐之地,但是高處的世界卻永遠開放給天賦異稟的變態,天守的尖端在正常狀態下該連鳥都站立不穩,但在那琥珀色和黑色瞳眸的睥視之下,似乎連刀山油鍋都能安然而居。

    「你一分鐘之內要來回走幾次啊,死老頭?你晃得我頭都暈了……」

    原本是很愜意的走馬看花之旅,此刻這對完美的搭檔間卻似生了齟齬,黑色長髮的男子雙手抱膝,不耐地對著來回踱步的身影喝罵。詬罵的對象則有著一頭長及腰、黑白相間的頭髮,似乎將高聳屋頂當作平地,他以驚人的速度在上頭徘徊往復,好像整個若葉衛城是座滾燙的熱鍋,讓他一刻也坐不安穩。

    「你再怎麼走來走去,小姑娘也不會早點回來,就跟你說那家店熱門得很,不定是大排長龍,她現在還在跟人搶食物……李劍傲!我數到三,你再不停下來,我就從這裡向全城公告你的身分囉!」見對方死不聽勸,忍無可忍的少年使出了殺手鐗,霍然從屋頂上站起,黃瞳已燃起危險的火燄。

    深知搭檔無法無天說到做到的個性,劍傲雖然素不受人威脅,此時也不敢冒犯火威。雙手抱頭,他在穌亞身畔頹然一坐,唇邊泛起苦笑:

    「不由得我不操心,霜兒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麼事不會,專愛路見不平、惹事生非;我倒不是擔心百鬼門的餘韻,畢竟這離東北方已遠,妖物不會在此出沒。我擔心的是她或許在路旁看見人欺負小狗小貓,便衝上去英雌救美,現在若葉城擠滿了各地的王公貴族,你該不想惹上個奧塞里斯的皇子罷?」

    由於抱著苦惱,劍傲沒看見他提及那不經意的比喻時,穌亞一閃而過的戰慄。再聽他開口時,已又是那欠扁的語氣:

    「你有完沒完啊?照顧女朋友像看護女兒似的,我還真不知道你是這麼好的父親。」

    「我確實是她父親──至少在她眼裡。」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大雨裡的認親慘劇,他到現在還自尊心受創。

    「有心情理那笨女人,倒不如坐下來討論我們的大計。」穌亞悶哼一聲,語調悄悄攙入一絲興奮:

    「公會放出具體消息,山中闇夜的『流星』會在近幾日現身奈河河畔,目標是若葉麾下的重要官員,雖然不知確切為誰,但奈河上的『大名』怎麼也不該太多。你可別在那優哉遊哉,公會的消息是開誠布公的,世上的獎金獵人不止我一個,現在不知多少同業對手聞聲而來,要是一不小心給人捷足先登,我就拿你的人頭去抵債。」如往常一樣,穌亞的威脅私毫不顧搭檔之誼。

    「公會?什麼公會?」對穌亞的情報不置可否,劍傲倒是好奇於陌生的名詞。

    「獎金獵人公會啊!你對追得你團團轉的組織倒是缺乏警覺心,」穌亞跨腿而坐,侃侃而談:

    「一但登記成為公會獵人,就有收發情報、享受資源之權。就拿這次流星的情報來講,情報販子以一定的代價將消息流入公會,公會再轉手給有意願的獵人,獵人的所得則要供公會抽成──就是這種互利共生的機制,才讓我們這些獨來獨往的狼得以統一。」

    「這麼神通廣大?我以為這裡是日出……」苦笑,他總算明白自己為何被追到天涯海角的原因。

    「這個自然。別說獎金獵人這職業不限人種,從東土到西地都有同行,就是通緝犯也會長腳亂跑。你以為視財如命的公會肯讓抽成的賞金亡命天涯,自己卻傻傻地只在西地設個酒吧嗎?別天真了,公會的眼線遍布重生大陸,而且多半處所隱密,專供居無定所的獵人交流情報與休憩……你這什麼表情?」轉眼見搭檔的微笑怪異,穌亞報以一瞪。

    「沒有,在下只是覺得,你這樣把公會的秘辛報給一個……像在下這樣的『通緝犯』,閣下不覺得很不妥嗎?」笑容可掬,劍傲將「通緝犯」三字講得輕鬆容易,似在閒聊。

    「嗯?喔……對,我忘記了。」穌亞愣了愣,一時窘然:

    「還不都怪你,你到底有沒有一點武學者的自覺啊?似你這樣落魄、頹廢又乾癟得跟木乃伊一樣的模樣,到底有誰會相信你是榜上頭號通緝犯?好歹也展示點氣勢出來,這樣就算我押著你進公會,恐怕也領不著半點賞金。」

    「壞人臉上有必要一天到晚寫著『我是壞人』這幾個字嗎?」大叔不禁苦笑。

    「那你好歹也表現一下。你自己說,自從我遇到你開始,第一次見你拔劍就是去挾持小孩,第二次更慘,沒看你砍人,倒見敵人把你搞得死去活來,我還不知道『魔劍』的絕技就是在胸口插把劍呢……」

    「咚」,一聲清亮的鳴響,輕輕擊破沸水般的空氣,也打斷了了兩人的對談。

    「這是……鼓聲?」瞇起眼來,劍傲的耳朵畢竟靈敏,黑瞳掃往若葉城內的方向。

    北風佇足,飛鳥佇足,紛擾的行人似乎也瞬間沉澱,夕陽像遲暮婦人的臉孔,在山的遠方露出哀愁的笑容,成群的紙燈籠在晚風中輕輕甩動,輪唱般點亮若葉城下的每個角落。劍傲看見幾個侍童匆匆跑過,拉起繪有各類菊枝的障闈,白紅兩色交織的布幔將城下廣場的廂房圍得密不透風,阻隔粗野與典雅的陣容。

    咚,咚,鼓聲的頻率稍急,如蒼鷹展翼前的注跑。穌亞和劍傲停下說話,往城堡上的簷蔭下縮了縮,避免受潮水也似的燭光波及,城下的廣場升起了黑色新月旗,身著胴丸的武士執薙刀而立,劍傲這才看清鼓聲來自初架菊闈內成排的太鼓手,火光在黑瞳裡跳動,當所有燄心一齊抽高的剎那,驀地四下肅立,一道沙啞的女聲和著太鼓的節拍拓展,將人群的嘈雜梳理成肅靜。

    穌亞發覺詠唱的音韻來自立於祭臺上的老巫女,咬字是如此清晰,他卻聽不懂她在唱些什麼。

    「那是什麼歌?」見身畔的搭檔斗然入神,穌亞難耐好奇心。

    「嗯,我也聽不懂……大約又是前世流傳下來,以古『瀛語』寫成的歌,」劍傲抿了抿唇,心神似已被牽去:

    「但是妳不覺得,它讓你彷彿見到殘菊……千千萬萬朵殘菊,飄散在風中、在夕陽下,像是武士逝去的魂魄……」

    嘔啞的唱腔在殘風中飄搖,似乎詮釋每一句都要用盡全身力量,前一句如夕陽般將殘,本以為再不會有下文,接續的顫音卻從絕望中翻起,將視野帶往更寬廣的平原。

    聲中帶血,將風中飄動的新月旗渲染成紅色,劍傲捏緊雙手,張開雙臂,彷彿見到這歌聲預告的未來,終有一天,這些五顏六色的旗幟將傾倒,破碎旗杆覆蓋武士的大愷,鮮豔家紋汲滿墨色的血……屆時,有人會踏著亡魂的驅殼,重新詠唱一首殤辭。

    「真是大排場啊……」似乎也受歌聲所染,雖然感受不如同樣身為武學者的劍傲那樣深,見菊闈外的日出人紛紛低頭禱祝,穌亞亦不自覺地抱起雙臂:

    「菊花『祭』既然名為祭典,就該有祈求諸神趨禍降福的用意在。近來日出藩邊境戰爭不斷,這種儀式,倒是很像西地的『鎮魂曲』哪……」

    「這也難怪,」深色的瞳依舊凝視遠方,劍傲試圖從夕陽中抓回一點情緒:

    「幾年殺戮下來,多少種菊的人家等不到收穫的日子,終年辛苦的成果只能獻祭長子的墳頭;如果這千萬朵菊是古老日出的榮耀和尊貴,那做為代價的土壤,必定是血紅色的罷……」

    穌亞心頭一跳,為搭檔異於平常的語調和譬喻。微笑似長久停佇他臉上,穌亞始終不知道那場大雨裡,或者在茶館短暫作別後,那戶日出人家和他之間究竟發生何事。但可以確信的是,即使表面無跡象可循,那事件將終生銘刻在他心底,為他傷痕累累的記憶再添一筆。

    「……沒辦法,為了維持在日出政壇上的地位,一點犧牲總是必要的,」就算瞧見端倪,法師的個性也不可能讓他委下身段安慰,再說這大叔看來也不需要:

    「這幾年來,若葉家族的勢力在日出無遠弗屆,恐怕早已超過了遠在須佐的日皇,不僅兵力盡數集於若葉千年之手,實際上的稅收、人口編制由家族掌握,各地的大名多也望風景從。說得白些,目前的若葉不過是以效忠日皇之名,行統治日出之實罷了。」一撫黑河也似的長髮,穌亞從鼻子噴了口冷氣。

    「『挾天子以令諸侯』,」劍傲淡然一笑,似乎終於恢復了正常,在穌亞身畔歸位。「這是我們上皇的說法,雖然細節有所差距,意境倒相去不遠。」

    「這我可不知道。總之若葉家族勢力之大,整個日出無人可比,若葉麾下各級文武要臣,自是萬眾矚目的對象,山中闇夜挑中他們的機率可能極高,」穌亞瞇起黃瞳,再次提及流星讓他眼神一亮,投向腳下巍峨高聳的若葉城池;

    「但是公會的情報上說,其實最有可能被列為目標的,那些老頭倒還是其次,連同若葉家族只剩半口氣的領導人若葉千年,其價值都不及那個以劍術名滿日出,目前身居家族『若年寄』大位,又是重生大陸政治體系新生代長男的天之嬌子……」他潤了潤澀唇,似乎想將那四字皇語說得字正腔圓些:

    「這次『菊花祭』的主辦人、亦是那嫁不掉公主的長兄──若葉巖流。」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6:57 | 顯示全部樓層
    「啊,這個人我知道,」黑瞳一閃,劍傲饒富興味地支起下頤:「政治的事情我不懂,但這個人的劍術確實是遠近馳名的。師事傳說中前世劍術名家的遺脈,五歲開始學劍,以『燕返』一招聞名當世,如今是日出劍技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名字『巖流』,據說就是該宗祖師當年與人決戰而死的地點。」

    「你知道的倒不少。」微帶訝異,穌亞瞥了他一眼。

    「那裡。同道中人,不免多看幾眼,慎防那天不明不白,死在那把劍下。」劍傲微笑溫和,不知是否錯覺,穌亞覺得那笑容中略有挑釁意味:「況且我對日出的劍術,也稍微有點……」

    「願新月的光輝,永久照撫遠自鄰邦的朋友!」

    打斷劍傲的聲音來自菊闈,迎賓者高昂的宣佈吸引了城下人的目光。由於穌亞和劍傲身處高處,看得分明,簾幕後穿著禮服的女官在團座上跪坐而伏,侍童膝行而前,雙手捧高茶碗,交由迎賓的奉行遞與來客。劍傲看見那人笑而受之,似乎對此套繁文褥節頗為熟悉,知道那是日出例行的「迎賓茶」,於是以唇蘸口即離,然後隨提燈引路的侍童步入菊闈。

    「似乎是……上皇的使節啊……」

    認出族人,對於家鄉同胞,劍傲雖然向來缺乏族群認同感,但畢竟太久沒有遇見國人,他起立以示對吾王的敬意:「應該不可能讓深宮內苑的上皇親自出馬罷?相傳當今上皇連后裡都尚未決定,更遑論其他皇延皇儲,上皇派得出誰來求婚?」

    「那個人……該是上皇朝的第一『宰輔』,也是你們王上的親弟弟。就是因為老哥沒有子嗣,又堅持終生不婚,所以只得讓弟弟代兄從軍──公會的消息是這麼寫的,裡面皇文太多,我看不大懂,總之大意是如此。」

    「原來如此,所以他是媧羲上皇李鳳的胞弟……李麒。」

    私毫沒有對於名諱的避敬,劍傲喃喃脫口,目光凝視那步上木架廂房的青年人更深。來客在菊花的簇擁下和接待者再次斂紝為禮,他從青年的舉手投足裡感受到一種雍容大度的氣韻,不是心理作用,劍傲確信即使在路上相逢,他也會不由自主地屈膝。

    「你們的王室也姓『李』?是同一個字嗎?」沒有興致觀察東土的王公貴族,穌亞對於上皇王室的名姓顯然驚訝,脫口問道。

    「是啊,我和姓與國姓相同,」劍傲兩手環膝,輕鬆地笑道:

    「本來照規定該要避諱的,但我們這些門流間人,本就從來不理官府制定法在幹嘛;何況就算有王法,也給我犯了七七八八,再多一條死罪也沒什麼。」

    碰咚,太鼓的韻致忽地躓仆一亂,穌亞的心臟也隨之一震,內里的足輕將民眾趕回道上,在菊闈周遭清出一尺見方的空地。驚呼與退避聲傳遍街巷,道旁的侍女掩起口來,孩子握緊母親的和衣下襬,卻偷眼窺視城門的來向,穌亞這才發覺若葉的城池又有新客,只得暫時將好奇心轉移:

    「好像……又有什麼人來了?」他不由再次起身,琥珀色瞳一凝,這才明白騷動的原因。

    風般輕柔的腳步不激起半點塵土,遠方的來客即使身處慶典中,仍卸不下滿身的銳利;與沙漠土地同色的肌膚閃著迷人光澤,似乎將日出冬季的冷風視若無物,為首的男性竟赤裸上身,且不分男女,腰間彎刀閃爍的光芒彷彿召告天下,它所嚐過的鮮血不亞於任何敵人。

    「Desert Elf……」

    穌亞喃喃脫口,雖然獎金獵人的工作性質讓他跑遍各地,但常人畢竟難以涉入希拉精靈的沙漠聖地,他也只在同業裡見過幾個沙漠精靈而已。他用肘頂了頂身畔的搭檔,要他一道欣賞這千載難逢的奇景,卻無暇分出視線去察看。

    即使自負如穌亞,也不禁在沙漠精靈前屈服,很難想像一批全副武裝,滿臉肅殺的隊伍,移動起來卻仍如此輕鬆敏捷,彷彿天生便與這世界相容。精靈的存在對自然不是負擔,而是不可或缺的元素,若是換上一群人類,恐怕光是粗鄙和殺氣便令人退避三舍,穌亞再次不自禁地脫口:

    「真是不可思議的種族啊……你說是罷,老頭?」

    見搭檔久無回應,穌亞終於感到有些不妥,回頭欲察看,卻見劍傲也正注視著那群精靈,微笑依舊,只是一手不動聲色地撫住了索骨下方。更令穌亞驚奇的是,這隻天打雷霹都不皺一皺眉的蟑螂,此刻竟像是忍受著某種痛楚,額角淌下汗水,連眉毛也凝了起來。

    「怎麼了?你受傷了?」見到他的怪異舉動,性急的穌亞扳住搭檔手腕,就要一探究竟。劍傲像是突然驚醒,忙側身避開,手也擱了下來,臉上又恢復那可憎的微笑。

    「你說什麼?我好得很哪,妳為什麼突然這麼問?」他笑道,轉頭又自顧自地欣賞起隊伍。

    穌亞冷冷凝視他勾起的唇角,也算是和他相處一段時日,他了解這位大叔愛裝神秘的爛個性,心知再怎麼嚴刑拷打,對自己的秘密他也絕對守口如瓶。索性不去理他,瞥頭又望回大街狀況:

    「由得你,你死了也不干我的事。」卻見劍傲又是微微一笑,也不回嘴,心中更起疑竇,這些日子來,鬥嘴已成兩人餘興節目,然而現在,就是白癡也看得出來那過於勉強的笑容。

    動作可以掩示,成串的汗水卻騙不了人,加上些微的顫抖,惹得穌亞不時斜眼瞧他。劍傲素來穿著緊密,看不見他索骨下方有何古怪,他不禁納悶起來,同時也發現他這搭檔另一個怪異之處:自從相識以來,無論天氣冷暖,他總將身體包得密不透風,無論坐臥起居,連睡覺都捨不得脫下半件衣衫,好像衣服裡藏著什麼稀世珍寶,非要二十四小時隨身掩蓋不可。

    若說是顧慮霜霜的存在,卻又說不過去,有那個少女想看一個中年大叔裸露上身?

    沙漠精靈的步履靈活,瞬間便到菊闈之前,群眾的驚呼轉成好奇和豔羨的嘆息。信奉希拉的沙漠精靈鄙夷淺俗的偶像崇拜,對這些大自然的孩子來說,他們本身即為太陽,即為飛鳥與猛獸,故屬於精靈部落的旗幟從不以人獸為形。

    穌亞為那些繡滿星月幾何的單帽目炫,以大地的黃、天空的藍交織成的袷袢襯托近於完美的腰身,年輕男性流蘇也似地結滿金色髮辮,足上的靴套鞋和曳落腰際的長巾混成和諧的色系。

    傳說沙漠精靈的織工天下一流,看來果真名不虛傳。穌亞素來崇拜美的事物,此時不禁大感心怡,一時將大叔的疑問拋卻腦後。但在滿列鮮豔的色彩中,卻乍現一個明顯不合群的身影,穌亞正吶悶不見女性,一道黑影便即刻吸引他注意。

    未出嫁的精靈少女其靈魂、容貌皆被認為屬於天上諸神,面紗和曳地的披巾是外出必備的衣物,但即使遮掩面容的行為尋常,他卻從未見過如此熱愛黑色的精靈,從蒙面巾到長袍,領隊的少女似被黑夜包裹,除了蒙面巾裡若有似無的眼睛,唯一不被黑色淹沒的,恐怕就只有她那雙精靈獨有的長耳了。

    而隊伍首位的男性卻正好相反,除了簡單繡彩檔褲和腰間的武具,他就像沙漠親自孕育的野獸,若不是身處若葉城,有他在的地方似乎即成戰場。

    「真是個怪女孩……」

    對於少女的興趣遠大於其他精靈,天生的感術體質讓穌亞察覺到異常,黑紗下竟似暗潮洶湧,法師驚於精靈少女術力的澎湃,這吃驚也包括少女手中始終緊握不放、約有半人高的白色物體,由於距離和光線的阻撓,他只能從那幾乎垂地的長耳判斷,那該是隻以沙漠長耳兔為藍本的巨大布偶無疑。

    要不是身畔的異變,穌亞多半會躍下屋樑一探究竟。就在他傾身欲補強視力的同時,身後的屋簷鏘噹一聲,竟是兩物相撞的悶哼。回頭卻驚見那頭黑白交接的長髮散落,劍傲一手攀住上彎的簷角,單膝觸地,額髮下乾瘦的五指緊抓索骨下衣襟,喘息如雷,汗滴如雨,一時間低垂的面容下雷雨交集。

    「天殺的,諸神在上,你到底怎麼了?」趕緊放棄勘探的念頭,穌亞往簷上進逼探察究竟。

    劍傲卻幾已退到天守底線,似乎極力避開沙漠精靈的視線,捏著衣襟的掌直要掐出血來。法師大是詫異,畢竟關心搭檔,正想破例攙扶,卻給劍傲掙扎伸出的手阻住,他注意到那上頭布滿青筋:

    「拜託你……不要管我,若你當真要幫我,請站在那就好……至少……至少別讓他們看見我。」

    「『他們』?你是說那群沙漠精靈?」

    天生不識時務的個性,穌亞不容他再逃避現實,反手便抓起劍傲前臂,觸手盡濕,竟是毫無反抗之力。以兩人體術程度的差距,若是大叔刻意躲避,就是十個穌亞也抓他不著。此時竟似手到擒來,容易的連法師自己也覺吃驚:

    「怎麼了?你是偷了人家東西,還是你又跟那些精靈結什麼怨啦?」

    「不,反正你……」

    靠著緊握簷邊的力道,劍傲好不容易重新站穩,本能想從法師的銍鋯鬆開,穌亞卻變本加厲,一手攬腰鉗制住他的行動,另一手輕置其胸口,五指上的熒惑燦然生澤,只覺接觸處一熱,劍傲看見法師凝起長眉:

    「這是……『隸印』一類的東西吧?」

    不等劍傲反應,穌亞充份發揮職業功力,不容到手獵物脫逃,「你不給我看無所謂,反正我遲早會看見……你別一副驚訝表情,好歹我也是個法師,這點小技倆我還知道……別動。」劍傲驚見他指間繚繞的火燄,竟是要在自己身上施用法願,本能地想要脫離掌握,劇痛卻與他的意願相左,迫使他屈服於法師的淫威下:

    「你……做什……」

    「叫你別動就別動,讓我看看!該死……『隸印』不若傭印或契印,他的力量太過絕對,無法靠單方強制解除……」火燄的舞蹈旋轉,穌亞卻遲遲不敢痛下殺手:

    「且況……這隸印埋得好深,簡直深到靈魂最盡處,你怎麼會跟人訂下這種印記?假如用強的話,你的狗命大約不保……」感應到劍傲情況特殊,他克制不了一探究竟的衝動。

    「不要!」

    單手擋住穌亞揭開衣襟的手,大叔臉色青白,誓死不讓法師再靠近一步。那眼神認真到即使一向我行我素的穌亞也不禁啞然,第一次見到冷靜的他如此驚慌失措:

    「你不用替我解開……你也解不開。穌亞,不要管我,這事不是你管得的……」

    看對方竟似發起抖來,穌亞再目中無人也不敢逼迫,生平第一次嘆了口氣。

    「我不脫你衣服就是,又不是要強姦你,你緊張個什麼勁兒?」扳過劍傲肩頭,穌亞的動作盡量緩慢,那已是他耐性的最大限度:

    「我不試圖解開它,隸印這種東西,除了烙印的主奴雙方,誰也沒法加以化解。但我可以阻止它蝕侵靈魂的力量,除非你喜歡那種痛苦。」

    劍傲一時靜默,穌亞索性將他當作默許。食指與中指緊密交錯,一道燄芒螺旋而生,同時映照兩人面容,法師暗自祈禱城下人的注意力全放在祭典上,這才不會被過於瀲灩的火光吸引。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7:07 | 顯示全部樓層
    單手捧起施術對象的頭顱,讓他仰頸露出前胸,仰視的目光有限,但劍傲很確信自己看見那魔女以舌攀上胸膛,搜尋似地循索骨而上。火燄在法師雙指間越發凝聚,化作鋒利的長釘,尖端的燄心燦然刺眼,促使劍傲不由得闔目,眨眼間穌亞的舌尖停駐,似乎找到定點,燒紅的長釘穿過衣物,直刺索骨下的肌膚。

    微微顫抖,他咬牙欲待忍住灼傷的痛楚,然而火燄的效力卻出乎他意料,非但絲毫感受不到火釘的沒入,連衣物也沒燒毀半片,而且原先的痛苦遽降,劍傲單手撫胸,大感詫異地吁了口氣。

    「我騙你沒有?這不是好了?」驀然放脫大叔的身軀,絲毫不憐憫對方撞擊屋頂的慘劇,穌亞附手旁觀因疼痛消退而逐漸恢復意識的搭檔:

    「不過我可警告你,這效力只能暫且阻卻隸印侵蝕靈魂的深度,假若不早些找到消印的方法,這印記遲早會復發。」

    「妳就一定要用……這麼,咳,容易讓人起遐想的方法……」憶起穌亞舔舐時瞬間的震撼,大叔對這人妖的行逕往往只有感嘆再感嘆:「應該有其他更通俗的施術方法的……」

    「吵死了!用『七蠍』替你釘印就已經夠便宜你了,我告訴你,這份功勞我要照價計算,以後不管捉到什麼獵物,你的份都要折半給我,」

    瞥過頭去,穌亞逕自梳理紊亂的長髮,半晌才近似自語地補充:「而且誰叫你不讓我脫你衣服?就我的『原形』而言,舌尖本來就是代替嗅覺,感覺最靈敏的地方……」

    「你說什麼?」忘記劍傲的聽力頗佳,似乎對穌亞所謂「原形」不解,正想發問,眼前的景物卻震蕩起來,跟著整個若葉城池也隨之上下起伏:

    「地震……?」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7:18 | 顯示全部樓層
    022 若葉 第一章4


    4

    尖叫聲從精靈的反方向一路傳遞,大叔和法師面面相覷,震耳欲聾的踏步聲由遠而近,對比於沙漠寵兒的輕盈優雅,導致地牛翻身的客人似乎連「優雅」貳字也不會寫,用盡全身每個細胞的力量證明自己的勇武,如果要將眼前的情景編織成畫,恐怕鮮有人能站在畫前而不戰慄恐懼。

    「半獸使節團……」

    劍傲的眼睛發光起來,痛楚被他拋置腦後,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半獸軍團的壯碩。西地的男孩沒有一個不在孩提時作過這樣的夢:成群的半獸人赤裸筋肉虯結的上身,頭勒青銅十字長盔,張著猙獰大口撲向敵人;大地因怒吼而震動,星晨因塵沙激起而昏暗……鮮血和殺戮是半獸人自古來最甜美的靈感,戰慄的音符指揮他們代代相傳的血液,在塵土飛揚的戰場上譜下樂章。

    「穌亞,似乎是你家鄉的族人呢……」

    依舊不敢太過招搖,劍傲微微傾身,回頭對法師一笑。卻見穌亞放下雙手,打從遇見他開始,他還未見過他如此平靜──過於平靜。連雨落在身上都可以發一頓脾氣的人妖,此時卻只是靜靜倚著簷緣,琥珀色瞳凝視城下,觀看這場難得壯盛的軍容。

    微微一笑,劍傲一個字也沒說,轉頭又陷入街心的情勢中。在這普遍高大的獸人隊伍裡,突然又高起一截,就在隊伍最前端,六個半獸大漢合力抬起一尊通體黃金的四角轎,上好的波斯地氈堆滿轎上的空間,幾個女奴手捧金盆躬身四下,然而仰臥其上的卻非劍傲所期待的美豔皇后,而是端坐著一個小男孩。

    令劍傲感到興味的是,那男孩的鼻竟如此佔地廣大,幾乎佔了臉面積的二分之一,昂然朝天,一雙深黑色的洞穴清晰可見。對比於鼻的誇張,男孩的口卻異常尖銳狹窄,但嘴巴雖小,他卻充份發揮它的功能,女奴手上的金屬器皿承滿食物,小獸人只消將口一張,各類水果、麵餅和肉類便如川流般逸入他口中。

    「這該是奧塞里斯Orcs的一支,居於統治階層、只有在固定的期限內才會化為原形的『化獸人』罷……」劍傲看著有趣,不由得再次回頭報以一笑,穌亞的琥珀色瞳依舊平靜無波,但大叔的眼何其敏銳,他看見法師竟似咬了咬唇畔:

    「相傳奧塞里斯的法老已無胞弟,倒是膝下有兩個正妃從出的男孩,瞧這排場,恐怕年幼的就是這位公子爺了罷……」

    「殿……殿下,我們到了。這、這裡恐怕就是若葉內里了……」

    才剛被奧塞里斯的小王子所吸引,華麗的四角轎下卻斗然鑽出一個身影,誠惶誠恐的語調加上卑恭屈膝,劍傲要好半晌才等到他抬起頭來。

    初照面時他還以為百鬼門的妖魔重現,因為那近宦也似的人物竟然沒有眼睛──或許該說他的眼睛,已細小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頭顱如一般奧塞里斯男人剃得精光,移動時頗像顆小麥饅頭,只是上面多開了兩條縫:

    「殿、殿下,您是不是先下轎,然後我們一道進去……」

    邊倒退請示主人的意見,或許是身高的差距過大,近宦一時竟未看見立於一旁的精靈族人,只因十二月的涼風如斯,他卻緊張得滿頭汗珠,連精神都不太穩定。直到他慌張的背脊撞到為首的精靈少年,他才驀然驚覺,連忙回過身來,凝視這一群陌生的族群,反應慢半拍的半獸人也終於察覺道路遭阻,這才低下頭來怒視這些早已注意對方良久的沙漠朋友。

    「這下可有趣了……」劍傲支起頤來,夕陽恰作兩方的背景,為這千里的會面加溫助勢。

    精靈和半獸人的體型大小懸殊,對峙起來氣勢卻成反比。領頭的少年赤精上身,每一寸肌肉似都繫滿精力,沙漠精靈特有的淡紅眼眸如鑲嵌寶石,入眼變化為刺目的旭日;而身著明顯尺寸不合的努格白長袍,過多的黃金飾品將矮小身軀壓扁,擁有朝天鼻的奧塞里斯小王子似乎懼於精靈的氣勢,縱使不願示弱,還是悄悄往近宦背後縮了縮。

    「史芬,我討厭這群來路不明的人,你把他們趕開,趕開!」

    一面持續往口中塞入玉米餅,由於口裡塞著大量食物,小王子不僅口齒不清,似乎還另有特異功能,能將唾沫噴射尺許,這便足以讓愛潔的精靈退避三舍。

    「殿、殿下,他們應該是……」若以上下眼瞼為大陸,這近侍為靈魂之窗開的縫鐵定比紅海還狹窄,那雙眼睛仍然盡力地表現誠惶誠恐,試圖向小王子解釋自己的認知。

    似乎聽見對方的質疑,始終沉默的精靈少年搶先踏前一步,嚇得神經質的近侍以為他要對主人不利,連忙指揮轎手退避,那知少年只是咧嘴一笑,笑容中寫滿不羈和狂野的氣韻:

    「SubHaana rabbiyal a-Dziim(榮耀歸於至高至大之主宰),」

    不等小獸人反應,精靈少年將雙手舉高齊耳,再有力地繞至胸前擊掌,然後雙掌交握躬身而下;「來自尼羅河畔的朋友,有幸在晨星的引航下與您相會。」少年的聲量鏗鏘,無論是精靈語慣用的開場禱詞亦或耶語,一個個聲子撞破空氣,切實鑽入每個人耳裡。精靈語的尾音甚輕,又多使用舌尖的彈跳音,男聲發起來便如戰場的鐵蹄,充滿雷落大地的暢快淋漓。

    「您……您好,來自希拉聖地的朋友,願太陽的光輝,永久守護閣下不滅的卡。」近宦從腰上解下長達三尺的汗巾,拭去似乎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汗水,雙手交叉胸前,代替年幼的主人致答詞。

    「希拉聖地?」背後忽然傳來問話聲,劍傲發覺那來自沉默已久的搭檔:「據說希拉沙漠的部落多如天上繁星,光是有實際戰力的北方便有十幾二十個部族,這些精靈是打那裡來的?」

    劍傲沒有回頭,只是凝視著城下的沙漠精靈,良久才開了口。

    「其實也沒有多少部族了,」他道,語調輕柔:

    「自從挑起希拉南北戰事的沙蠍族長,遭膝下唯一的養女篡位後,北方沙漠值得一提,也確實能和重生大陸其他國家分庭抗禮的,也只有位於來默丹綠洲之畔,以星月為宗的『晨星』部落了。『在晨星的引航』下就是他們的族語,沙漠人多半一聽即知。」

    穌亞不禁訝異起來,除了搭檔對於偏遠沙漠政治史的熟悉,解決完印記的疼痛後,劍傲的目光便片刻不離那群沙漠精靈,不是對於陌生種族的好奇,那雙深黑色眸是那樣深遠、執著,甚至幾近瘋狂,簡直像想單純用眼睛便將那情景銘刻在心,藉以喚醒某段已然失落的回憶。

    「史芬,他們是誰啊?怎麼一見面就說些聽不懂的話?唔,盤子端近一點,我手搆不著……史芬,他們好煩,快叫他們滾開啦!小王要進去菊闈裡睡覺……」

    小獸人的哭鬧卻斗然打斷了穌亞的沉思,絲毫不領情近侍的禮數,肥嘟嘟的五指撕下油膩的火雞腿,剩下的聲音雖已被食物淹沒,開場白仍足以掀起半場戰爭。劍傲看見精靈少年臉上一暗,形貌姣好的五官誠實表達內心的不快。

    風遽停,讓城下的氛圍也僵持當場。打破這僵局的卻是一聲銀鈴似的笑,雖然隔層面紗,黑袍下的笑聲依舊美麗動聽,手挽布偶的精靈少女幾乎笑彎了腰,蓋頭巾不住顫動,引來在場眾人的側目,卻無人知道她在笑些什麼。還是精靈少年先開了口,這才稍微止住她的嬌笑。

    「Shiat?」

    脫口是難解的精靈語,聲調輕盈,似乎是少女的伊語名。即使聽到叫喚,少女仍舊嘻嘻笑了一陣,這才俏皮地湊至少年耳際,先用精靈語說了一次,偷看半獸人群一眼,再開口時已是聲調清脆的耶語:

    「嘻嘻……Sunni安奇,你看,你看那個小孩子好有趣!人這麼小,鼻子卻大得像坎井孔一樣,遠看好像小豬似的。除了Kaaba大叔的耳朵外,嘻嘿嘿,Shiat還沒見過比這更有趣的東西呢!」

    或許是少女的話說出了在場不少人的心聲,尾句初落,清亮的笑聲便傳出沙漠精靈隊伍,不少遠觀的日出群眾亦忍俊不住,甚至半獸人的陣營也發出零星竊笑。一個不識相的獸人笑得格外起勁,被身畔的伙伴照頭搥了一拳,這才人暈聲息。

    「殿……殿下……」

    細眼的近侍吞了口涎沫,主人竟破天荒地停下進食動作,鼻孔因呼吸急促而不住脹大,更成全了少女的笑語,端坐軟轎上的身軀微微發抖。還來不及出言安撫,跪於轎前的女奴驚叫一聲,金盆已被小王子粗厚的手臂揮落:

    「史芬,他們欺負小王,你快去教訓他們呀!快點,我要把他們的頭和身體分開,然後丟他們去餵茅里普斯湖的鱷魚!」

    「這……是,是的,殿下。但、但是亞述殿下交代我們,萬不可在人家的地盤裡生事,否則就要把小的抓去餵蛇……史芬……史芬不喜歡蛇啊。」

    奮力揚起天生下垂的眉毛,苦命的近宦試圖做最後上諫,

    「亞述殿下的個性,殿下也該知道,小的實在不想……」

    「那還不簡單,怕蛇的話,叫哥哥把你丟去餵獅子不就好了?……我還要吃葡萄,拿靠近一點嘛!」沒弄清楚上諫的要點,小王子對食物的興趣大於這位打出娘胎便服侍他的忠僕。手捧金盆的女奴趕緊重整食物,將滿池寶石般的翠紫舉高過頭,保存良好的沙漠綠洲特產顆顆沁汗,他張口吞下女奴褪好皮的葡萄時,場上幾乎半數人一齊咽了口涎沫。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7:31 | 顯示全部樓層
    感受到身畔的氣氛一變,劍傲不禁回頭,身後的穌亞臉色竟似白了一層,似乎適才的對話裡,出現了某些令他恐懼的因子。見法師壓根兒沒注意他,大叔淡然一笑,又轉回頭觀戰去了。

    「可是他、他們畢竟是晨星部落長Helel的子民,假如我們當真丟去餵鱷魚,恐、恐怕對人家不禮貌……」瞇瞇眼近侍搓揉著雙手,抱著最後的希望再次上諫。

    「晨星部落是什麼東西?Helel又是誰?我才不相信住在沙漠裡的兔子們,會比小王的爸爸、還有亞述哥哥還要厲害……」

    稚嫩跋扈的話音戛然而止,隨半獸隊伍吃驚的抽氣一齊吞回肚中。原先雙方距離還有數十尺,卻在剎那間迅速縮短,精靈少年停滯的身形如沙漠要塞,淡紅色雙目木椿似地釘住視線範圍內的所有生物,而腰間的刀鞘已空:

    「沒有人可以在我們兄妹面前污辱烏札大人。」

    銀色彎刀的刃面光滑如彎月,卻無半點月光的溫和,似沙漠毒蠍的長尾。此刻小王子的感覺渾不亞於遇上千百隻毒蠍,盯著已然逼到頸前的利刃,寒意啃蝕喉嚨和心臟,吮吸頰間僅存的血色。

    「烏札?」沒有城下的緊張,劍傲聽見久未出聲的穌亞發問:

    「晨星部落的首領明明是『Helel』不是?剛才他們自己這麼說了,怎麼這回又換成了旁人?」

    「烏札,Uzza,那是精靈語,翻成耶語便是『晨星』。」

    劍傲的唇似在呢喃,好像這名字是琉璃輕風,稍微用力便會吹散。穌亞不禁微訝,除了好奇那瞬間搭檔神色的溫柔,伊語是只通行沙漠的語言,素來只在精靈貴族間流傳,劍傲的語氣卻像詮釋母語,憶起他曾自白與精靈有些許淵緣,看來倒非信口開河。

    奧塞里斯的皇子固然全然嚇傻,細眼的近侍更是發出一聲臨死前的尖叫,饒是他反應最快,一個撲身便擋到保護人身前,張開雙臂,劍傲覺得他全身骨頭都在格格作響:

    「你……你不要傷害殿下,要、要、要是你敢動他一根汗毛,史……史芬就跟你……跟你拼命!」

    似乎拼命想裝出兇狠的表情,苦命的近侍咧開大嘴怒叱,但不管他如何努力,或許是眼睛過小的緣故,看起來總像隻張嘴的蛤蟆。劍傲看得出來,精靈少年縱使在盛怒下,眉目間也對這大叔頗為同情,但為主出鞘的刀怎能輕易收回,淡紅眼瞳掃過四角轎上的始作俑者,一時委決不下。

    前來解危的仍是那銀鈴般的笑聲,少年永遠不知道精靈少女何時靠近,她竟又低語於耳際:

    「安奇,用不著為了這些小事情勞動你的『Jahannam』吧?嘻嘻,都說這小獸人是小豬了嘛,你們都不信Shiat,要不然……」

    竊竊的笑聲越來越細,將懷中的巨大布偶高舉至空中,少女竟是目無旁人地原地舞了一圈,然後似情人相擁,少女將長耳兔湊進黑紗覆蓋下的唇畔──劍傲相信在場男人當下都希望成為那隻兔子。蓋頭下的紅眼深情,然後賦予布偶法式深吻的待遇。

    與此同時,半獸人的陣營卻乍現奇觀,四角轎上碰地一聲,粉色的煙霧乍然瀰漫,遮蔽了小王子的身軀,近衛的獸人未及反應,抬轎的奴隸同聲驚叫,女奴遞出葡萄的手凝在半空,掩口難以言語,全為轎子上突如其來的變故。

    一隻豬,一隻無可挑剔、通體粉紅的小豬,李代桃僵地出現在原先男孩端坐的位置上。

    小豬的體型顯然比原先的男孩巨大些,要說有什麼足茲辨別的特徵,大約就是他那隻始終朝天的大鼻子了。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處境,小豬在四角轎上走了一圈,隨即肆無忌憚地舔舐起散落的葡萄和食物,城下圍觀的群眾大嘩,少女的笑聲更如銀鈴,再次輕吻懷中長耳兔:

    「乖孩子,你做得真好,媽媽愛你喔!」

    「那個女孩,是整個晨星部落……或許是整個希拉沙漠,最強大的『巫』(A-Kismet)……」將少女的表演盡數收入眼底,劍傲忽地低語。

    「巫?」對精靈語的專有名詞不解,穌亞將那優美的音調覆誦了一遍。

    「近於耶語的Shaman……但又不完全是。A-Kismet在沙漠部落中的地位僅次於王,是自然神所眷顧,沙漠萬物所瞻仰的主宰者;Kismet在沙漠精靈語裡,本來就有著掌握天命的含意,偏僻貧脊的沙漠缺乏資源,於是替病人祈求康復、祝福初生的嬰孩平安、以及為部落招來上天的賜福等神聖的工作,便逐漸成為安齊瑪的專利。」劍傲的語調依舊淡雅,半晌輕輕自語:

    「但是這位A-Kismet麻煩了點……從以前就是這樣。」

    「什麼?」穌亞一呆,正想追問他的語焉不詳,卻被城下的聲響再次搶了過去。

    「什葉!妳在做什麼,怎麼可以對遠方的Habiby(近於朋友之意)做出這種事來?」精靈少年收刀而立,嘴上雖說得著急,卻沒有對等的行動,只是附手旁觀。

    「嘻嘿嘿,Sunni安奇,Shiat可沒有不聽Uzza大人的話使用巫術喔,什葉只是加快了那小豬王子身上的變化週期,讓他早點變回原先的樣子,Mecca hadu(諸神作證),什葉才懶得在化獸人身上浪費形化法願呢!」

    一把擁緊懷中的玩偶,少女耶語的尾音甚輕,夾滿精靈語的字彙和口音,恰似掉落清泉的水晶,披滿黑紗的手順著布偶長耳梳落,孩子似地皺皺鼻頭:

    「而且誰叫他們要罵我的Uzza大人,活該,哼!」

    對比於精靈少女的嘻嘻傻笑,半獸陣營裡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暴動,近侍捧起滿地亂走的粉紅色小豬,雙手顫抖像是中風十次,嘴唇開了又閉,好半晌才擠出字句:

    「糟……糟了,殿下又變成豬了!明明還不到朔月期啊……不管了,快找個隨行的法師來,看怎麼把殿下變回人形!要是沒法子的話,說不定得麻煩卡羅大法師,天呀……」

    似乎又進入歇斯底里狀態,管家抱著頭滿場亂轉,一下子俯身拼命親吻豬鼻,一下子又雙膝下跪,兩手抱頭,熱淚狂湧出頰;

    「啊啊啊……我完蛋了,我完蛋了!要是殿下變不回來,我會怎麼樣,我會怎麼樣?我會被鱷魚給吃了……不,我會被活活作成木乃伊……一定是這樣的!天哪,尊敬的奧塞里斯,尊敬的法老,誰都好,快點來救救我啊,不!先救殿下……」

    要不是接下來的變局,恐怕這盡職的近侍會效法日出人當場切腹自盡。就在劍傲懷疑他會不會精神崩潰的當兒,菊闈外本就不知所措的迎賓侍童突地齊聲驚呼,紛紛向兩旁讓出路來,兩名身著淨服的女童手提紙燈籠打頭陣,另兩名女童手持掃帚,飛快地清空可能擋路的雜物。

    一道陰影罩下,阻擋了菊闈口所有燈籠的照撫。

    「若葉巖流……」

    劍傲的黑瞳閃過一線光澤,瞬即又恢復原樣。但卻離不開自闈內緩緩步出,高大而穩建的偉昂身軀,日出的人類混有遠古倭臺族人的血統,多被戲稱為東土的艾達人。然而眼前若葉家族的長子卻彷彿要推翻這定律,劍傲自己已是百尺竿頭,他卻更進一步,周圍的僕從相形之下直如蟻螻,再加上宏大的排場和氣勢,似乎只消把衣袖一揮,天照城也要跟著飛灰凐滅。

    「這人看起來真是討人厭,」正欣賞間,肩後傳來搭檔一慣不屑的評論:

    「或許他生得太高,眼睛只看得見前方,忘記世上還有其他人──你看他的樣子,活像呼吸高處的空氣便同時高人一等,其他人於他如污垢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似乎震懾於主人的親自出馬,暮色下的若葉城瞬間靜寂。來人的步伐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成列的紙抹燈籠掩映他沒半點表情變化的面容,劍傲是首次見到這樣的人:眉目清秀卻無一絲柔和之息,雙眼水靈卻不夾半點憐憫,黑眸如沉靜多年的死水,不為世間任何境遇動情。

    如劍傲的第六感,巖流連菊闈都不肯出,兩名侍童隨他提盞立於闈口的榻榻米。雙袖籠在直垂中,目光從精靈少年臉上掃向周身黑紗的少女,然後躬身點頭致意。少年將刀鞘往後一推,舉高雙手齊耳,以同樣的儀式向對方還禮,巖流竟不再理奧塞里斯一方如何,劍傲甚至看見他張開檜扇,不動聲色地遮蔽半獸人悶哼的吐息:

    「兩方貴客遠道而來,巖流未及接待,實在深感失德,在此以新月之名,替若葉家族致上最卑微的歉意。不知兩位大人可願速入闈內,接受吾族的賠禮?」

    半點不提適才的爭吵,劍傲暗叫厲害。但即使客套的說詞如此進退得宜,巖流的語氣依舊如公式機器,道歉的意味不要說沒有,連稍微謙虛的意願都欠奉,語畢他逕自側身,向精靈和奧塞里斯的隊伍作了個「請」的手勢,死魚般的眸凝視對方,似是告訴來客這番邀請並無轉寰餘地。

    主人既然出面圓場,就是再不像樣的使者也該知道什麼時候該下臺階,精靈少年再次躬身,一扯身畔兀自傻笑的少女,便率領隊伍沒入菊闈的遮掩中。苦命的近侍抱著粉紅小豬立於街心,一時徬徨不知所措,待見到巖流再次相請的手勢,只得擦拭滿臉的淚水,將已不成人形的主人小心翼翼捧入,兀自在獸人的吵鬧中嘀咕:

    「這可怎麼辦才好,亞述殿下一來日出就說要先找人,到現在還不見人影……喔,阿蒙啊,偉大的法老啊,可憐的史芬該怎麼辦才好,若葉的公主總不能嫁給一隻豬罷……」隨著半獸人嘈雜不合時宜的笑鬧,最後一點叨唸,似乎也被淹沒在廂房中了。

    不知是否錯覺,穌亞發覺那渾身黑紗的精靈女巫沒入菊闈前,竟似朝上看了一眼,方向正是盡力隱於簷蔭的搭檔。

    「若葉巖流……他是若葉家族的『若年寄』,也就是專管將軍直屬家臣的武士,可以說是下任將軍的後備……」見若葉城下總算息事寧人,劍傲在越發幽暗的燈光下,凝視巖流尾隨的背影,忽地自懷中取出那把燄中倖存,分屬那鐮下亡魂的檜扇:

    「這樣說來的話……」

    「嗯?」弄不清搭檔的思考點在何處,穌亞不耐煩起來。

    「日出是個重禮到瘋狂地步的民族,從衣飾到走路,從喝杯茶到吃個飯,都有一大套繁文褥節,光是聽人略提,保證你下輩子便寧可投胎成青蛙也不願作日出貴族;一位精通此道的朋友便和我提過,據說日出禮儀還拆作公家和武家,彼此各有細節,光就扇子這項,武士的扇骨必黑質,而公家則正好相反……」劍傲收扇回匣,突地閉口不語。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對於劍傲的吞吞吐吐發怒,大叔發現自奧塞里斯的使者離去後,穌亞的平靜再度消失無蹤。

    「……不,沒什麼。」淡然一笑,劍傲以指尖代替解說,朝菊闈的方向一遞:

    「天色越發暗了,這裡視線也不好,霜兒到現在還不回來,我實在操心得緊……我得下去尋她,不定她看菊闈裡熱鬧,又忘了咱們的約定,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說著說著,這位盡職的乾爹臉上再度泛起憂色。

    穌亞往菊闈內望了一眼,劍傲發現,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妖,此時竟像顧慮些什麼,首次猶豫不決起來。直到瞥見搭檔略帶深意的笑容,這才冷哼一聲,迅速恢復常態:

    「你要去就去,難不成還要我帶著你?」

    單手攀住簷角,劍傲雅然一笑,在穌亞身後雙雙躍下城頭。「我只是擔心你三心二意,這裡視線不好,萬一出了什麼事情,我豈不要燒死在火堆裡?」

    滿擬穌亞必定以炸彈回擊,那知搭檔的反應卻是斗然停步,黃瞳凝視漆黑一片的屋簷,似是在思索些什麼。

    「怎麼了?」回頭見穌亞遲滯的腳步,劍傲不禁發問。

    法師搖了搖頭,一撫修長的五指。

    「沒什麼……我只是老覺得有東西在監視我們,大約從幾天以前。」

    「跟蹤?那絕沒可能……除非那人的體術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能連續數日都不露出破綻。」

    劍傲淡淡一笑,如果他這麼容易被監視,現在早已不知死幾次。正想安慰搭檔的杞人憂天,穌亞卻再次凝起眉來。

    「不……不是。我不是說了……監視我們的似乎不是『人』,而是某種『東西』……」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7:40 | 顯示全部樓層
    「『東西』?」劍傲愕然,耶語的「something」可以代表太多意義。

    「嗯……我不知道,或許是我多心了。」

    回過頭來,穌亞放棄無謂的猜測,示意劍傲一道下去。自屋頂躍下時,他仍忍不住向後一瞥,琥珀色瞳流露躊躇問句:

    「而且你不覺得……若葉城下的野貓太多了點嗎?」

    兩隻花色的不一的貓,自箭閣的孔洞緩緩鑽出,悄沒聲息地俯瞰兩人背影。

    ─若葉˙第一章完─

    註:其實重生會出現的精靈語不多,只有在必須確切表達該族文化,民族風情時才會偶一為之。特別是對於尊長的稱謂,母親稱安達(A-dam),父親稱安察(A-za),兄稱安奇(A-chii),姊姊稱安蘇(A-ssu),「A-」字首在精靈語中有偉大的、值得尊敬的意思,是對於長輩的一種敬稱。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17-11-27 08:47 PM
  • 簽到天數: 4 天

    連續簽到: 1 天

    [LV.2]偶爾看看I

     樓主| 發表於 2008-9-29 17:07:59 | 顯示全部樓層
    Vol.23 若葉 第二章

    「神給每個人一顆心,本就是為了要感動。」

    ◇    ◇    ◇

    1

    掂腳往菊圍內搭起的高臺望去,霜霜舔著已然被她處決完畢的紅豆餡,這才發覺燈籠的中心竟似擠滿了人,喧嘩聲直震天,好像全天照城的人群都同時湧向同一處似的。所謂萬人空巷,霜霜在滿街的燈籠搖曳下見識了這等盛況:

    「這就是乾爹他們說的『菊花祭』嗎?」

    太鼓自剛才便連綴未停的節奏更激起她的好奇心,她看見那道橫貫東西,浮繪精緻的菊闈。倒非當真將劍傲的諄諄叮嚀拋卻腦後,只是自她離家以來,除了多災多難實在沒別的形容詞,難得遇上這種異國慶典,那種「只看一下就好,絕不久待」的心理便難免。良心作了一秒左右的猶豫,少女相信她的自制能力,雙足一躍,就這麼悄沒聲息地翻進菊闈。

    闈口的衛佐舉頭看了半晌,斷定適才的微風起於年末的寒氣,拉緊單衣,便又低頭打盹去了。

    侍官正朝外吩咐,沒瞧見她躡手躡腳踱近的身影。捱著紙燈籠的死角,視線首先被一道陰影罩住,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座四角方正、格局宏大的木造樓房;時日出和上皇交流頻繁,風土文物也多私相授受,戲樓的形式是霜霜所慣見的,只是樑柱、地面和天花板全用木造,落成時間顯然不長,杉木、赤松木、檜木、栗木混雜楓木……諸般淡香充斥感官,也瀰漫北面祭臺上忙錄往來的男女。

    「真是漂亮……」

    霜霜仰頭旋了一圈,連大氣也忘記呼一口。雖稱不上是雕樑畫棟,但見人字形重簷以丹抹和煤薰突顯出紋路,更添一分禪意;設計者匠心獨具地在架高用的底柱上刻以松枝,松的姿態跌宕淡雅,懶腰似地延展到戲樓的貴賓席,專為貴族準備的廂房則全用禦簾遮掩,隱約已有人影端坐其後。

    南北兩面的戲樓皆有階梯直通,把守者只有女官數名,早因冗長的接待儀式呵欠連連──少女同情她們的處境,倘要她穿著這種重死人的裝束和頭飾在那站個把時,她鐵定舉白旗。為了表示體諒,霜霜選擇不添女官麻煩,右手一勾一躍,輕易翻上遠較一般房屋低矮的二樓廂房。

    不愧是專為貴族準備的房間,視野極好,霜霜小心翼翼地從禦簾後往下看,卻驚見戲樓環繞的藻井間,竟擠滿了龍蛇混雜的日出平民。不同於菊闈迎賓處的素雅潔淨,廂房以下的空間嘈雜陰暗,後頭試圖越過前排,前頭不滿地推擠後排,負責維持秩序的足輕也無所適從,索性放任民眾自相殘殺。一時咒罵聲、不滿的尖叫聲和孩童跌倒的哭聲四起,恰和菊闈裡的樂音分庭抗禮。

    「這是什麼人的廂房……?」

    不願再多看一眼藻井的慘況,霜霜被若有似無的淡香吸引,注意到所處的環境:身後一座火取香爐抽起千絲萬縷,與寒涼的空氣徘徊交舞,縷籠中的團香燒得通紅,直上頭頂的木樑。霜霜這才發現日出房舍的低矮,橫柱迫著頭頂,低簷抵著背脊,即使霜霜身長不過五六尺,進入廂房時也得矮著身軀,她不禁吶悶,莫非日出人在室內不站立?

    繡著錦緞的團座和茵墊錯落有致地佈置一地,藺草編織的榻榻米修整光滑,散發淡淡草香,樓的立柱間垂掛禦簾,一座座飲食用台盤所散置簾內。空間則用屏風隔開,霜霜對著其中一面駐足,欣賞上頭陌生有趣的浮繪:身披白色罩衣的男孩蹲踞橋上,年輕英俊的武士則伺機一旁,似要奪取少年手上長及半身的武士刀,色調單純,筆觸細膩,人物表情栩栩如生,一時讓她看得入戲。

    「誠摯歡迎諸位朋友不遠千里光臨,本人僅代表若葉家族,願新月的光輝永久照拂,」

    將精神從畫裡強迫移開,打斷她的聲音來自戲樓中心,霜霜這才注意戲樓北面那座亦由原木搭建的祭典用高臺。祭臺的佔地廣大,兩匹馬並列而行都不成問題,上頭除了橫列置有酒碟的文台,和左側供貴人坐憩的禦帳外,最吸引霜霜注目的莫過於牆上成排的標靶,靶心殷紅,霜霜卻懷疑他的功用,莫非這些人要這樣精緻的地方彎弓打仗不成?

    說話的人並不如何難找,雖然距離略遠,但立於祭臺正中央的身影相當高大醒目。少女判斷他約莫三十出頭,眉目剛毅簡潔,好像連五官也不願多說廢話,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宛如經過精密計算的雕刻。身畔則悄立一位年輕武士,長項倒還頗似屏風中的青年,除此之外便是羅列的女官和侍童,個個目不斜視,更添祭典開場的莊嚴。

    「本人乃若葉家族長子巖流。」一番寒喧,男人鐵蹄金馬的聲音再次響亮,浸透戲樓每個角落,簡單一句話了結自我介紹:

    「家父千年臥病已久,不克風寒,無法出迎眾位貴賓,還請諸位宥恕一二,今日祭禮,將由本人代父主持。」此語一出,不少禦簾內的貴族站起身來,對此表達遺憾祝福之意。霜霜不禁微感不耐,怎好有這般多禮數?所幸廂房裡的貴族不多,巖流一整衣冠,再次回到正題:

    「感謝諸位朋友的配合,才使本家一年一度的祭禮得以順利進行,寒舍雖陋,主意卻誠,還請諸位長輩隨意適性,祈能賓主盡歡,以續彼此永世之誼。」

    嘴上雖說得客氣,霜霜不禁簇眉,她一點也看不出男人有對等的敬意,他的目光是這樣高傲,輕蔑寫滿了字裡行間,即使座下無一不是權傾一方的人中龍鳳,他卻如視一群誤闖自宅的蒼蠅,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卻見巖流一個躬身,流暢耿直的語調充份表彰武士脾性,已然切入正題:

    「所謂『合會』,一向是我日出藩由來以久的貴族聚宴,合者,取其互競而合之意:最早的『貝合』考驗智慧與才思,與會者分別將『和歌』的上下闕題於貝葉內側,再由王公分作兩堆,與會者則但憑本事將貝片重圓,以此論孰執優劣。」

    巖流的話顯然引起座下一陣騷動,要知貝合乃日出貴族文化精粹,縱使皇語乃皇家子弟必備課程,要肌肉與腦漿成反比發展的半獸人附庸風雅也是千難萬難。登時西廂便傳出了不滿的鼓躁聲,但巖流的話聲如海,霎時又將星火澆熄:

    「自『貝合』以來,又有繼之發展的『物合』,『花合』,花合自我國古老的插花一道發展而來,與會者多半分作兩列,以當季的花卉為角,取其顏色相合、花態相合或花喻相合者為對,再由主會人評品花合首選,亦是日出由來已久的藝術活動……」

    巖流死板的目光掃過奧塞里斯的廂房,再次成功壓制暴動的前序:

    「這次的菊花祭便是花合的一支,專在秋末舉行;日出東域一帶盛產菊花,種類繁多,各有殊顏,天照城每逢秋收,便會舉行祭禮銘謝諸神,哀悼亡魂。今日一藉古老傳統,邀請各位共廂盛舉,但又想各位久在異域,水土未服,實質的競合倒可略去,形式的藝術卻萬萬少不了,」

    他的嘴角勾起,然而恐怕很難有人承認那是笑容,說話的同時腰間刷地一聲,微弧的日出長刃鏗然出鞘,指向微薰的天際;

    「今日正巧逢我幼妹二十六歲誕辰佳日,就在諸神見證下以禮相爭、以才互敬,本人將遴選我族精良武士,為各位獻藝取樂,諸位朋友倘有技養之處,不妨遣人指教一二。純屬切磋,點到即止,我輩百年來以武家顯祖,巖流亦是一介粗人,此等野蠻之舉若有冒犯,萬請海涵。」

    縮地一聲,長劍還鞘,快的眼睛來不及捕捉。巖流同時四十五度躬身停滯,再不多說一句。

    「好乾淨俐落的人……」第一次見識日出武士的行為舉止,霜霜大感新奇,望著巖流坐回禦帳台內的身影,一時入了迷。

    正看得專心,霜霜對於人的眼神情緒本來敏感,只覺身後的氣壓斗然降低,只像有人拿著針尖刺她皮膚一樣。驚懼之下連忙回過身去,這才發現背後不知何時已站立著一個少女,眼神如她預料的冰冷,好像將霜霜當作入侵自己閨房的採花賊般。

    這才驀然驚覺,她現在是偷溜進別人的廂房裡。

    「啊!對不起……」

    細看這少女,服飾清一色淡青,木釵托住秀雅黑雲,與貴族華麗誇張習氣大不相同,恐怕是那家的貼身婢女也未必。年華約莫雙十,細瘦瓜子臉和黑如牛蕈的眸子,宛如從古代的仕女圖中步出,又隨時可以回到畫裡去。

    典型的上皇美女,典型到令人感覺不可思議、卻又深深為那風韻所著迷。

    「妳是這廂房的主人嗎?我見這裡熱鬧,一時好奇,就爬了上來,真是對不起喔,對了,你知道這裡是在做……」

    「給我離開。」

    終於碰到人類,霜霜以為找到可以攀談的救星,孰料對方涼冷的語氣卻瞬間逼回她的熱情──她的「熱情」一向比常人來得難以澆熄,但是女人的眼神和語調卻告訴她,這回她絕對落在下風:

    「可是我……」試圖抗辯,不就是借個廂房,霜霜覺得她受到待遇和犯下的過錯不符。

    「叫你走便走,聽到沒有?這裡不是小女孩該來的地方,你這個野丫頭,要是不想死的話,就給我立馬離開這兒!」女人的眼睛有種特殊的壓迫力,霜霜注意到她雖為僕婢,腰間竟懸有長劍,隨著警告的嚴竣,秀長的五指也漸次朝劍柄移去。

    「我不是故意的嘛!」對於對方的蠻不講理,少女執拗的脾氣再次被牽動:「要請人家離開便離開,幹嘛這麼兇巴巴的?世上就是老有妳這種人,碰上事情不會好好講,老愛和人吵架,才會傷害這許多無辜的人……」

    「我叫妳馬上滾!」霜霜抗辯果然造成反效果,女人眼神冰冷,雙手已觸在劍柄上:

    「妳再不走,休怪我不客……」

    「精衛,怎麼了?」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

    本版積分規則

    Archiver|手機版|小黑屋|OK討論區

    GMT+8, 2025-6-25 01:20 PM , Processed in 0.061961 second(s), 16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